第七十四章 用人之道
一道军令交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涉及到背后复杂的人事调动,布局,还有出战准备。
斥候要挑选精锐,整理装备,梳洗战马。
唐军里也要挑选精锐骑兵与之配合。
还有后续的一系列人员调动,后勤运转,新的后勤路线,纷沓而来。
每有新命令,基层的将领都会忙得一片人仰马翻。
眼见王文度和苏定方、苏庆节一一出去,程知节忽然开口对正要出帐的苏大为道:“阿弥你留一下。”
刚刚出帐的王文度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一闪,却没有多停留,匆匆离去。
他要忙着规划新的后勤路线,还要与各部族派出的仆从军首领见面,协调后面一系列事务。
苏大为掀帘幕的手一顿,诧异的回头看向程知节:“大总管还有事吗?军情紧急……”
“紧急你个屁,你要带人去金山南面,总不能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跑过去吧,迟个半日一日的,问题不大。”
程知节冲他招手道:“过来,陪老夫聊一会。”
虽然不解程知节是何意,苏大为还是依言走过去。
谁知他才一靠近,程知节鼻头微动,立刻勃然大怒:“好你个阿弥,难怪叫你磨磨蹭蹭,偷着喝酒了?”
“呃,大总管,有个朋友从长安来看我,安家的,安文生,他有意加入斥候营,所以聊了几句,就喝了一杯,这个……”
程知节盯着他,嘿嘿冷笑。
就在苏大为心头发毛时,程知节扭头向着帐门大声吼道:“程处嗣,给老子滚进来!”
守在门外充做亲兵的程处嗣忙掀帘进来:“大总管,你找我?”
“去,把我留的那坛酒拿来,再备点小菜,我要跟阿弥喝两杯。”说着瞪了一眼程处嗣:“你也来做陪。”
这个转折极其突然,把程处嗣整个弄懵逼了。
帘帐缝隙,还有个与程处嗣有七八分相似的国字脸青年,在帘缝处探头探脑的张望。
那是程家老二程处亮。
这次程知节出征,把几兄弟都带出来,也存着历练之意。
看着被程知节骂出去,透着狼狈的程处嗣的背影,苏大为在心里为其默哀的同时,又不禁暗自猜测。
程知节,这是唱的哪出啊?
程老魔头就是一混世魔王,以他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居然会请自己喝酒?
不对,此事大大的有问题。
事有反常必有妖!
苏大为盯着程知节,那眼神,活脱脱就像是看巷口卖金鱼的老头。
就是那种强装好人,想哄骗小萝莉的那种。
“阿弥,这这样看我做甚?坐吧。”
程知节往面前的坐位一指。
从称呼的改变上来看,他此刻与苏大为乃是论私交,并没有谈公务的打算。
苏大为心里各种猜测,却没有一个能确定的,只有先静观其变,看看程知节到底是有什么事。
过不多会,程处嗣和程处亮两兄弟,一个拿着酒,一个拿着小菜和碗筷酒杯上来了。
苏大为看着这一切,感觉有些无语。
大总管请自己喝酒,说出去都没人信吧,这是什么情况?
今天这什么运气,从安文生来了,这都喝第三场了。
“阿弥,发什么愣?来来,把酒满上。”
程知节声音洪亮的说了一声,一扭头看到程处嗣和程处亮两兄弟跟呆着鹅一样站在桌前,手足无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俩是木头吗?倒酒啊!”
“哦哦。”
程处嗣和程处亮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给程知节和苏大为两人分别倒酒。
这种感觉十分怪异。
以程知节的身份,大唐征西军大总管,需要对苏大为这么亲近?
拉一块喝酒,两儿子在旁做陪,而且还只能是倒酒的。
这都不是自家人喝酒了,完全可以说一声折节下交吧?
苏大为内心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看着面前笑成一朵花一样的程知节,心中暗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妈蛋,多半是程老魔想算计我了?从来只听程咬金占人便宜,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能占他的便宜。
如今连私存的好酒都拿出来了,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阿弥,喝酒啊,别愣着,来,咱们走一个。”
程知节笑着举杯。
苏大为忙双手捧杯,与他的酒杯轻碰一下。
既来之,则安之,猜不透就先不猜,看看大总管接下来要怎么弄吧。
两人喝了一口酒,程知节放下酒杯,面色有些挣扎,似乎陷入回忆,又像是在想怎么开口。
良久,他长叹一声:“长安之事,你都知道了吧?”
苏大为心中一动,顿时明白过来。
看来长安内发生的事,让老程很受震动啊。
他现在请的是苏大为,但又不仅仅是苏大为,更是苏大为背后的武后。
程知节,有些怕了。
虽然说不清是为什么,但苏大为就是感觉到,这位大唐的混世魔王,一身浑不吝的老将军,心中确实多了几分惧色。
“阿弥,你与处嗣兄弟相交,那么我便厚着脸做你的长辈。”
程知节斟酌着继续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次征西突厥应该就是我老程最后一次为大唐出征了。”
“阿耶!”
程处亮和程处嗣两兄弟不禁大惊失色。
“阿耶你身子骨还硬朗……”
“两个兔崽子闭嘴,再聒噪老夫把你们扔出去!”
程知节一瞪眼,程处嗣两兄弟立刻闭嘴了。
积威之下,哪敢再乱说。
程知节扶着桌子长叹道:“这天下,哪有永远不老的人?我老程,为大唐东征西讨了一辈子,如今年岁大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了,人前虽然看起来还精神,但我自己知道,那些都是强撑的。
军中之事纷杂,以我现在的精力,已经捉襟见肘了,只是有赖陛下信重,许我以大总管之职,所以强自振作,不敢稍有懈怠。”
说完,他借着举杯的动作,又缓缓喝了一口酒。
苏大为默默的看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他知道,开头说的都是场面话,真正的戏肉,还在后面。
程知节找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阿弥,我命你去金山南面刺探军情,你该不会怪我吧?”程知节突然说了一句。
这句话,不但令苏大为诧异,就连程处嗣和程处亮两兄弟,都是大惑不解的看向程知节。
身为大总管,但下军令就是了,何须向下面解释?
更没必要请苏大为喝酒,搞出这么大阵仗来吧?
古怪,实在是古怪。
苏大为微微一愣,诚恳的道:“身为斥候营副营正,此乃份内之事,大总管多虑了。”
“嗯,那就好。”
程知节举杯,向苏大为示意,两人又喝了一口酒,程知节才继续道:“南面是西突厥的势力,到那边,一切要靠你自己,要多多小心。”
“属下知道。”
“年轻人就应该有朝气,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如你现在这般,如初生之虎,不畏危险。”
程知节似是想起了往事,脸上焕发出神彩,摸着胡须道:“我还记得那盗贼横行乡里,我组织起一支队伍护卫乡民,后来瓦岗寨兴起,我又投靠了瓦岗……
这一切现在回想起来,还好像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大总管……”
“阿弥,你知道驭下之道吗?”
“驭下?”苏大为感觉有点晕,好像程知节的话题一直跳来跳去。
“驭下,便是用人之术,太宗在世的时候,最擅于发现人才,我记得当年征高句丽回来,太宗便曾对薛举说过,不喜得高句丽,而喜得良将。”提起唐太宗,程知节脸上现出神往之色。
“太宗用人之道,是我一直敬佩的。
太宗用人以专,让专长的人做他们擅长的事,比如魏征果断敢言,太宗便任用他为谏议大夫。
太宗用人以长,曾说过仁人如巧匠之制木,直者以为辕,曲者以为轮,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拱角,无曲值长短,各种所施。
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无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将无弃才,明主无弃士。
不以一恶忘其善,不以小瑕掩其功。
太宗用人以信,在太宗征高句丽时,房玄龄受命在朝辅政,有人离开长安在太宗面前密告房玄龄谋乱,太宗对告密者立杀之,对房玄龄信而不疑。”
苏大为叉手道:“谨受教。”
程知节这番话,完全是一副长辈指点后辈的口吻。
苏大为也得摆出端正态度来。
当然,太宗这些用人之道,都是真的。
苏大为还知道一件关于契苾何力的旧事。
契苾何力是大唐有名的蕃将,原为铁勒契苾部可汗,率部归顺大唐,受太宗重用,授左领军卫将军。
贞观十六年,太宗派契苾何力回凉州省亲,并安抚其部落。
当时九姓铁勒之一的薛延陀势力强大,契苾何力部落想归附薛延陀,契苾何力十分震惊的说:“大唐天子待我们如此厚恩,为什么还要叛离呢?”
契苾何力部落的人将其捆来送到薛延陀,扔在真珠可汗乙失夷男牙帐前。
第七十五章 没有仁慈
所有人都让契苾何力归顺真珠可汗。
结果契苾何力拔出佩刀向东面大喊:“岂有大唐忠烈之士受你们的污辱,天日昭昭,我心终不可移。”
说完,他挥刀将自己左耳割掉,扔在真珠可汗面前,誓不叛唐。
等契苾部背叛的消息传回大唐时,太宗身边的人都说契苾何力投靠了真珠可汗。
太宗却坚信:“这不会是契苾何力的本意。”
身边人道:“这些戎狄之族臭味相投,契苾何力归顺薛延陀又有什么奇怪呢?”
太宗则说:“契苾何力心如铁石般坚定,必不会背叛我。”
不久,有使者从薛延陀那里回来,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太宗听后当众落泪,对身边人问:“我必救契苾何力回大唐。”
之后,太宗命兵部侍出崔敦礼持旌节晓谕薛延陀,许诺要将女儿新兴公主嫁给真珠可汗为妻,以此换回契苾何力。
这才终于将契苾何力换回来。
此后契苾何力为大唐征战沙场,战不旋踵。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
契苾何力与阿史那社尔皆以刀刺己面,鲜血淋漓,以此来表达对太宗的哀思。
并请求李治,允许他们自杀殉葬,陪伴太宗于地下。
后来李治说太宗有遗旨,不许殉葬,这才作罢。
终太宗一生,像契苾何力这样的蕃将,不是个例,而是有很多。
除了契苾何力,还有执思失力,阿史那社尔,史大奈,阿史那忠,突地稽等等。
能令异族归心,可见太宗用人之道。
但是,苏大为同时也知道,唐太宗李世民还有着另一面。
就像光明背后是黑暗一样。
善恶、强弱、高下,这些本就是互为表里的。
比如大唐一代战神李靖,世人只知道李靖用兵如神,一战灭东突厥,却不知道灭东突厥之后的故事。
李靖灭东突厥回朝之后,御史大夫萧瑀随即弹劾李靖治军无方,在袭破颉利可汗牙帐时,一些珍宝文物,都被兵士抢掠一空。
在李靖立下盖世奇功之下,居然有御史大夫敢弹劾,这御史背后要没人撑腰就是活见鬼了。
比起灭东突厥之功,抢点东西算什么?
何况唐军战后劫掠,乃是激励士卒的潜规则。
否则那些兵士放着家里田不种,跟着跑出来打仗,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图啥?
何况就算唐军不动手,那些蕃属国的仆从军,也是一样要洗劫一番的。
唐军先搜刮一遍,最好的上交朝廷,次一级的,兵士将领大家分一分,也算没白来。
剩下的就是仆从军们掘地三尺,从锅碗瓢盆到茶砖牲口,搜刮得干干净净。
朝廷吃肉,大家喝汤,仅此而已。
大唐立国之后,民心思定,大家都不想打仗了。
若不是有战后的财物激励,唐军这口劲早松掉了。
现在大唐虽然仍以府兵制为主,但天下田地都是有数量的,上好的田地越来越少,府兵制越来越难推行下去。
就连当初征突厥时,主力也是靠的太宗精挑士卒编练的新军。
这已经近乎于募兵制了。
而且弹劾的是什么?
弹劾的是李靖治军无方……
首先,李靖只有战时统兵权,并无平时治军之权,其次,征东突厥的新军是太宗一手训练出来的,说军纪不好,打谁脸呢?
若李靖治军无方,大唐里还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重军纪的。
此事,细品一番,便知其深浅。
太宗借着弹劾之事,大手一挥,对李靖训斥道:“隋朝的将领史万岁打败了达头可汗,可是随朝不予奖赏,以致于灭亡。朕不会这样做,应当赦免你治军无方之罪,记录你击败突厥的功勋。”
在不世之功下,先敲打一番。
然后下诏加封李靖为左光实录大夫,赐绢千匹,增加封地连同以前的达到五百户。
此谓恩威并施。
如果联想到卢国公程知节实封七百户……
对灭掉东突厥的大唐军神,这等封赏,实在算不上丰厚。
李靖自此失掉了独自领军的机会,转为文职雪藏。
而李靖也深知功高震主,知道要低调避嫌。
在朝堂上从不发一言,昏昏如老者,可以说是低调得过份了。
贞观十八年,太宗李世民准备亲征高句丽,这时李靖已经73岁了,太宗命他随行。
李靖表示臣虽然很想去,但是年迈体衰,真的去不了啊。
结果太宗抚其背说:“勉之,昔司马仲达非不老病,竟能自强,立勋魏室。”
当年司马懿虽然看起来病歪歪的,然而他却很能干,在魏国建立了功勋,你可以向他学习。
懂历史的都知道司马懿晚年在魏国干了些什么。
李靖一听,吓得立刻表示愿意随行,行至半路,因病无法再随军,停在了相州。
此后更加不问政务。
直至贞观二十三年病死。
你品,你细品。
大唐两大军神,一为李靖。
李靖之后,要数李勣,也就是徐茂公。
那么太宗又是如何对待李勣?
据史载,有一次李勣得了急病,给他治病的医生为他开了一个奇特的药方,药方的药引,须人的胡须烧成灰和药服用。
李世民亲自去探望,听到医生如此说,立刻剪下自己的胡须,给李勣入药。
古代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李世民这个动作,大概相当于曹操割发代首。
李勣感动得连连叩首哭泣,把头皮都磕破了。
一位君王能为臣子做到这样,古未有之。
可以说,对李勣是相当的好。
而且太宗用人,是有着很清醒的认识的,谁有什么才能,谁适合放在什么位置,他心中有成算。
太宗对李勣是培养做顾命大臣用的。
一次宴会上,趁着酒劲,太宗亲口对李勣说:“朕准备把年幼的太子托付给大臣,没有谁比卿更合适的了。你以前对李密很忠心,难道你会有负于朕吗?”
这话,不好捉摸。
当时李勣表示很激动,咬破手指,以血立誓,并且喝得大醉。
太宗见他醉了睡过去,解下自己的御服亲手披在他身上。
醒来后,又把李勣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二字。
虽有剪龙须,披御衣的恩宠,在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时,他对李治有过一番交待。
“你对李勣没有恩惠,朕将贬他为外官。
朕死后,由你授给他仆射之职,让他对你感恩。”
遂派李勣出任叠州都督。
恩宠归恩宠,信重归信重,但是该用的帝王之术,用起来一点也不含糊,该推心置腹时,极富于感染力,该理智时,又极其冷静理智。
这世上之事,原本就非简单的二元,并不是非黑即白。
而是极其复杂的。
很难用好或不好,去定义太宗的御人之道。
但凡是被太宗信重的,无不感恩戴德,愿为其效死力。
似阿史那贺鲁这样野心勃勃之辈,太宗在世时,从不敢有二心。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程知节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令苏大为从沉思中惊醒。
他看向面前的程知节。
这位唐军大总管的面上充满了疲惫,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阿弥,我刚跟你说的,不必多想,就是指点你一下,你现在并不是底层士卒,而是副营正,手下也管着不少人,这次深入突厥人的势力范围,我还会给你多配些人手。
放心,都是精锐的好苗子,你大可以恩威并施,以收其心。”
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有了军功,日后回长安,对陛下和武后,也有个交待。”
苏大为心中一动。
从程知节的话里,品味到了另一层意思。
那就是:我知你是武后的人,所以会给你最好的机会,最好的资源,你放手去做。
有了军功,回去陛下也好重赏于你。
这是程知节在对苏大为“示好”。
程知节果然不愧是人精,论到人情事故,如何不露声色把人情做了,只怕唐军将领里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擅长的。
苏大为现在不过是一小小的斥候营副营正,按说与程知节的身份地位,天差地远。
然而程知节却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自己正在老去。
这一战,主要为了替陛下清一下军中的沙子,还有提携一下后辈,绝不可有争功的念头。
不出错,便是大功。
如果想弄个“灭国之功”,那李靖的结局,便是他的下场。
所以没什么心理负担,程知节立刻便能拉下脸面,几乎摆明着说是给苏大为立功的机会。
这就是他的处世之道。
或许不够热血了,但也绝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因为他毕竟是认真在谋划作战。
哪怕不是一战灭掉西突厥,也绝不会让阿史那贺鲁讨到便宜。
老而弥坚,说的就是程知节这种名将。
他用兵风格,首先是稳,其次是准和狠。
懂分寸,知进退,明火候。
李治并没有看错程知节。
“谢过大总管。”
苏大为心下有些激荡,也有些疑惑,只能先行礼答应下来。
无论如何,这是程知节对自己暗送出的一份大礼。
之前安文生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次出征,对西突厥之战,自己只是做到好,是不够的。
一定要出到出类拔萃,立下足够大的功勋。
以后的话语权才会重。
虽然苏大为自己此前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但大丈夫生于世,立功立言,谁不想?
他又跟立功没仇。
能创一番功业,将来兴许还能落个“青史留名”,而且功劳大了,相应的自由度也更大,岂不美哉?
“对了阿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程知节看着苏大为,脸上透出几分神秘:“这是关于我唐军此次征西最大的秘密,你附耳过来……”
第七十六章 蓄势待发
程处亮和程处嗣几乎是全程懵逼的看着苏大为和程知节的谈话,似乎悟到了点什么,但仔细想,又什么都没弄清。
现在听到自家阿耶说有大唐征西的“秘密”。
程处亮惊得合不拢嘴,而程处嗣直接问了出来:“阿耶,是什么秘密?我能不能知道?”
回他的,只有程知节的一脚,把他踹出数丈远。
等他在程处亮同情的目光中爬起来时,程知节已经结束了对苏大为的悄悄话。
苏大为的脸上露出惊讶和不敢置信之色。
程知节笑眯眯的道:“你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又有点不敢相信。”
“哈哈,无妨,老夫刚知道这件事时,也是很难相信,不过再想想,更证明陛下雄韬武略,极有远见,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程知节哈哈大笑着,举杯向苏大为道:“来,你我干了这杯酒。”
苏大为忙举杯,和他再碰了碰杯,然后两人一仰脖子,将酒喝下去。
程处嗣看向程处亮,眼神里的意思是: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没弄明白。
程处亮:你问我,我问谁去?咱们阿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酒过三巡,程知节似乎有些醉意,他摇晃着酒杯,向苏大为醉眼道:“老程我出身于济州东阿,大家都以为我是粗人,嘿嘿,我家祖上也是阔过的,曾祖兴,任齐兖州司马;祖哲,齐黄州司马;父娄,济州大中正,嘿嘿,如果再往上算,按族谱,我老程家是三国程昱第十三代孙……”
他向苏大为瞪眼道:“你说我算粗人吗?”
“不算。”
苏大为随口接了一句。
心里却在想,程知节跟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昱,倒是听过,三国的一流谋士。
什么曾祖兴,祖哲,应该是出任过北齐的高官。
至于父程娄,大中正是掌管地方选拔官吏事宜的官员,权力着实不小。
这么看来,程知节的出身……
咦,济州东阿,程氏,那他也算是山东望族了。
山东望族里的“山东”,并非是后来的山东地区,而是指关中崤山以东的范围。
主要的士族有: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清何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琅琊王氏与琅琊颜氏、兰陵萧氏、河东裴氏。
地域包括后世的河北、山东及河南等地。
程知节虽非以上几家大士族,但他能在隋末时,从乡里拉起一支队伍,也绝不是寻常农家子弟,甚至都不算是寒门,至少也是当地豪强才能办到。
“阿弥。”
程知节的大手拍在苏大为的肩上,重重的捏了捏:“你有老婆吗?娶妻没有?”
苏大为顿时一个激灵,感觉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莫非,程老魔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给自己说合一门亲事?
程知节家有没有女儿,苏大为并不清楚。
但是看程知节铁塔一样的身形,还有程处亮和程处嗣黑熊一样的外貌,这程家基因,有点太强了。
只怕自己是承受不住啊。
见苏大为有些惊惧的瞪大眼睛,程知节仰头狂笑:“我想我老婆了,我老婆是清河崔氏出身,她不在身边,我总觉得差点什么,男人啊,还是得有个婆娘……”
程知节用力拍打着苏大为的肩膀,差点没把他拍到地上去。
“大丈夫岂可无妻?阿弥你放心,你的婚事,就包在我身上!”
“大总管,别!婚姻之事,我要问过我娘……”
“阿耶,阿耶喝醉了,阿弥,你先去忙去,我们来照料。”
程处嗣拽了一把苏大为的袖子,冲他使了个眼神。
程处亮早上去将坐得歪斜的程知节扶住,又高声向帐外亲兵喊要醒酒汤。
苏大为有些懵逼,不知道好好的谈话,怎么最后闹成这样,按程知节的酒量,应该不至于吧?
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不过再坐下去,只怕要出事,还真怕程老魔塞个长得像程处嗣这样壮硕的妹子给自己,那简直是噩梦。
他忙向程知节告了声罪,又向程处嗣丢了个眼色,匆匆离开。
等他走出帐,过了片刻,正在发酒疯的程知节坐直身体,向身旁手足无措的程处亮横了一眼:“取热毛巾给我,把桌子再收拾一下。”
“阿耶,你没醉啊?”
“少废话。”
说完,他又看向程处嗣:“用心与苏大为结交,明白吗?”
“是,阿耶。”
程处嗣老老实实应下来,心里却觉得奇怪,就算阿耶不交代,自己与阿弥也是兄弟交情,还要怎么用心?
走出大帐的苏大为皱着眉头,心里觉得怪怪的。
不合理,不合常理。
程知节这是……
哎,明白了!
他突然想到了,程知节在跟自己说什么。
方才他说了许多,但其实最重要的信息,只有两件。
一是给自己立功机会。
二是,程家是山东望族。
原来如此。
苏大为心里,顿觉霍然开朗。
任何话,都要结合当下的语境去看,才能明白真正要表达的是什么。
若不结合语境,程知节拉着苏大为又是喝酒,又是唠叨,只能说明程知节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可是如果将长安刚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那一切便合理了。
长安,李治废王立武。
曾经雄踞大唐朝堂之上的权臣,旧臣,名臣,无论是关陇贵族,还是山东望族,都遭到强势打压。
王氏被废,身后的所有王家亲眷,或贬或撤,统统踢出权力中心。
甚至包括太宗朝名臣,凌烟阁功臣褚遂良也没能例外。
同样,之前的萧淑妃萧氏,她和她身后的亲族,也遭到残酷清洗。
而且在短短半月间,萧氏与王氏还据说是被武后“下令缢死”。
这是何等强烈的信号!
程知节,也是山东望族。
他虽然不是出身最大的那几家,但身份也不一般。
何况他娶的还是清河崔氏女。
是该时候急流涌退了。
程知节这混世魔王,老狐狸,嗅觉远非常人可比。
他敏感的察觉到,属于他那代人的时间已然过去了。
虽然他贵为国公,而且此时为大唐征西军大总管,但是此次战事结束,回到洛阳,他必然要交出权力,遭受冷落。
正如当年李靖。
程知节聪明就在于,不等真的到那一步,便开始为后路谋划。
请苏大为喝酒,看似毫不相干的谈天,其意义正在于此。
苏大为被新晋皇后武媚娘以弟视之,妥妥的武后心腹。
在可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是大唐权力核心中的一员。
除非武后倒掉,否则,苏大为所受到的天子宠眷,就绝不是走向衰落的程家可比的。
老程看起来浑不吝,这心里,可谓是门清。
可惜这事儿还不能明着说,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所以程老魔也只能装疯卖傻,暗暗点出关窍。
好在程处嗣一直与苏大为关系处得不错,这一路上,程知节也在暗中观察苏大为,比较了解苏大为的为人。
所以此事做到这一步,他认为火候刚好。
剩下的,就是助苏大为立下足够大的功勋,收一笔人情。
还有王文度那边,也不能仗着自己是大总管,就摆架子,还得放低姿态,与之结交。
苏大为长呼一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喃喃自语道:“这人心啊,太多算计,活得也太累了。”
“阿弥。”
前方,看到苏庆节招了招手:“怎么才出来,过来一下。”
苏大为忙大步走过去。
苏庆节是站在一处大帐边。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认出是苏定方的大帐。
随着苏庆节掀开帘帐,看到苏定方身边围着数名将领,正对着一张挂起的地图,大家在频繁的讨论着。
苏大为走过去,迎面就感到一股热浪还有嗡嗡的嘈杂之声。
“见过苏将军。”
苏大为行礼道。
苏定方扫了他一眼,略微点头:“阿弥来了,过来吧,你看一下这张地图。”
地图是唐军作战之用,包括了金山南北,大片的草原。
唐军地图也是分级别的,将军能看到的,和下面基层将领能看到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苏定方这张图,比寻常的地图更大,标注的地点也更详细。
“阿弥,你看看图,这图上标注了各部落大概的势力范围,还有水草丰盛之地,你用心记下来,这些部落里,哪些是听命于西突厥的仆从,哪些只是游牧,哪些可以争取,一会让庆节告诉你。”
苏定方说完,又交待一声:“你在一旁看着,不要问,用心记。”
“是。”
苏大为忙叉手应下。
耳中听到苏定方在和身边的将领讨论进兵之策,心中顿时了然。
这是苏定方在拟定新的作战计划了。
看来,离真正决战之日不远。
从苏定方,乃至身边这些大唐大小将领脸上,都能看出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苏大为顾不上多听,视线投到地图上,用心记忆起来。
等出了大营,进入金山南面,这地图上的信息,就是保命的东西。
绝不能有任何错漏。
小半个时辰之后,苏大为从苏定方的军帐中走出。
苏庆节跟在他身侧道:“斥候营的人随便咱们挑,先不急,我带你去骑兵营看看,这次咱们出去,都需要骑兵配合,你可以挑些人手,一起行动。”
“能带多少人?”
“多了也不可能,以五百人为上限。”
“懂了。”
第七十七章 江都县尉
“娄师德,娄师德过来。”
苏庆节对着帐中喊道。
没过多久,从军营里钻出一名年轻的军士。
看此人身上是下级军官的装扮,身上有轻甲,发髻梳理一丝不乱。
年纪当在二十来岁。
一双眼睛凛凛有神,年纪虽轻,却予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阿弥,我给你介绍一下。”
苏庆节上前,拍了拍娄师德的肩膀:“别看娄师德年纪轻,他二十岁就考中进士了,入伍前为江都县尉,文武全才。”
苏庆节向苏大为递了个眼色:“本来我想要他一起行动,不过你的任务更重,我把他推荐给你。”
娄师德颇为机敏,立刻抱拳道:“谢苏营正举荐,不论在哪个位置,宗仁都会尽力做到最好。”
娄师德,字宗仁,郑州原武人。
县尉的官职,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长。
能凭自己的能力考上进士,那绝对是人中龙凤。
苏大为不免将他高看一眼。
“狮子,谢了,你把他推荐给我,你那边?”
“放心,放心,此次征西军人才多得是,我还有预备的人手,你就别操这些心了,娄师德,你跟着阿弥,他是我斥候营副营正,不要小看他,他的本事大得很,至于任务的事,是大总管亲自下令,你跟着阿弥,一会他会向你说明的。”
“是。”
苏庆节把娄师德推荐给苏大为后,便自去忙去了。
他的任务也不轻松,要查明唐军后勤粮草被劫之事,也需要骑兵的配合。
苏大为看向身边的年轻人:“你是叫娄师德对吧?我们边走边说。”
“是。”
“不用这么紧张,对了,刚才狮子说你二十岁就考中进士,了不起。”
这句话自然不是违心之言,而是真心夸赞。
狄仁杰大兄,都已经参加科举多年了,而且还是难度相对较低的明经科,到现在才过了县试,入长安等待……
哎,等等,按时间,狄仁杰大兄应该已经过了殿试了吧,他考明经科应该没问题,何况还和武媚娘交情不浅,应该会有任用的机会,就是不知会派到哪个位置上为官了。
苏大为心里想着,一会可以问问安文生,看他知不知道。
娄师德跟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对于这位新的上官,他还没摸清楚脾性。
虽然苏庆节介绍只说是副营正,但苏庆节是谁啊,将军苏定方的嫡子。
这身份在这里,能得苏庆节看中的,定然不会差。
而且此人也姓苏,莫非也是苏家亲族?
娄师德年纪虽轻,却甚是稳重,只在心中寻思,面上不露出来。
其实要说到年纪,苏大为也没比他大几岁,不过在娄师德面前,就自觉自己年纪大,应该更沉稳一些。
用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苏大为之前的营帐,一眼看到赵胡儿正守在帐前苦笑。
帐里传来阵阵喧哗声。
苏大为看了赵胡儿一眼:“何事?”
“营正,你总算回来了,快来劝劝他们……”
苏大为点点头,也不多问,一掀帘帐进去。
帐蓬里,阿史那道真撸起袖子,脸色涨红,也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说到了亢奋处,正唾沫横飞的向安文生大声喊叫着什么。
安文生眉头微皱,虽然没太大情绪反应,但熟悉他的苏大为知道,安文生这是在极力克制了。
普通的事也不会令安文生有任何反应,只有极度不耐烦时,他才会皱起眉头。
“停!”
苏大为一眼瞪向阿史那道真:“我才离开片刻,你们就吵起来了?吵什么?”
“阿弥,你……你回来了?”
阿史那道真转头看到是他,气势自己先弱了下去,脸上露出讪笑。
安文生微松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身向苏大为道:“阿史那道真和我争兵法之事,在讨论魏灭蜀的路线,他非说有法子击败委军邓艾,一时争执不下。”
这哪是争执,这明显是阿史那道真上头了。
先头街亭之事就夸了他几句,这就膨胀了?
苏大为狠狠瞪了他一眼:“有力气是不是?力气花不完是不是?”
“队正,不,营正,不是,我这是一时情急……”阿史那道真嘿嘿尬笑着,站起来。
跟在苏大为身后的娄师德,看着这一幕,不由啧啧称奇。
他虽然此前不知道苏大为,但却听说过阿史那道真。
大唐赫赫有名的蕃将,阿史那社尔的儿子,就算在征西军中,也是极为瞩目的。
何况以他的出身,居然会从一小小斥侯做起。
唐军下层士卒聚在一起时,除了聊些田产女人,作战保命的经验,也会聊些军中八卦。
阿史那道真在众人嘴里,倒是经常被提起。
据说此人心高气傲,甚不服管。
就是因为看不顺眼之前的上官,把人家给打了,才惹得阿史那社尔发怒,将他赶到征西军里从小卒子做起,想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不过一路上,大家都看到了,阿史那道真平时鼻子几乎翘到天上去了。
再配着他俊美的颜值,给人一种冷峻到骨子里,极不好接近之感。
但是现在……
在这苏大为,苏副营正面前,阿史那道真简直换了一个人。
他冲苏大为的表情,动作,分明是在……讨好?
娄师德忍住想笑的冲动,微微侧头。
不料阿史那道真眼力甚好,一眼瞧见娄师德侧开脸,嘴角似在抽动。
这一下,他像是被戳中了心中的痛点,有些恼羞成怒般的跳起来,指着娄师德凶道:“你,笑什么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想嘲笑我?”
“够了!”
苏大为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再说胡话信不信我禁你的酒,马尿喝多了是不是?”
“咳咳,阿弥,我错了,手下留情。”
阿史那道真脸上微变,感觉肩骨奇痛无比。
苏大为这只手,就像是铁钳子一样。
偏他心中敬畏苏大为,又不敢反抗,只能拚命忍受。
那张俊脸都显得有些变形了。
苏大为对他稍加惩戒,见他认怂了,手下微松,接着道:“你精力过盛,刚好,我接到大总管的任务,你跟我一起去。”
“什……什么任务?”
阿史那道真被勾起了好奇心。
被大总管亲自下派的任务,会是何种任务?
上次大总管亲自下令,还是为了那伙狼卫的事而震怒。
这次又是为什么?
一般情况下,大总管是极少管到这么细的具体任务的。
总管只用把握战略,下面具体的任务,各有中下层将领一层层的分派下去。
“这个任务包你满意。”
苏大为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去金山南面。”
“哦,故地重游啊?”
阿史那道真说了一句,接着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向苏大为:“阿弥,你是说……不会吧?”
“会啊,咱们反正之前也去过一次,就是故地重游了。”
“那怎么能一样,之前是追狼卫,而且追出数十里便回来了,就那一次,差点被突厥的铁骑给包围了,有了上次之事,他们肯定有防备,现在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阿史那道真。”
苏大为盯着他,提高音量道:“你是不是怕?你怕的话就说,我不勉强,我可以换别人去。”
“我会怕?”
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色,一下子涨红。
脖颈上根根血管胀起,跟只斗鸡一样急了。
“妈的,老子只是不想……呸,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老子突厥人怕个球,只要你阿弥一句话,刀里来火里去,我阿史那道真绝不皱一下眉头。”
“好,一言为定。”
苏大为从侧面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沉声道:“你现在去洗把脸醒醒酒,然后挑人,给我把斥候营里最精锐,最擅长潜行和寻找水源的斥候给我找来。”
“多少人?”
“不用太多,还是一伙人。”
“五十人?我知道了。”
阿史那道真是不下决定前会很纠结,一下决定又很疯的那种。
骨子里,还有突厥人的疯狂的狼血。
他舔了舔唇,向苏大为抱了抱拳:“我现在就去挑人了。”
“去吧。”
苏大为看着他大步走向帐外,经过娄师德面前时,还用眼神斜瞥了娄师德一眼,眼神中,颇有炫耀和自负之意。
娄师德面色不变,很是沉得住气。
这阿史那道真果然不愧是东突厥可汗的子孙,骨子里还是桀骜不驯。
不过他不太过份,娄师德自然也有容人之量。
考进士,可是要熟知儒家经典。
他虽然年轻,但养气功夫甚是不错。
苏大为目光在娄师德面上一扫,落在安文生身上。
安文生跟他交情自然不用多说什么。
“阿弥,这次是机会,我跟你一起去。”
“好,一会我会去主薄那里帮你记上一笔,给你立个斥候营的身份,你也准备一下,我们随时会出发。”
说完这些,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娄师德身上:“狮子既然推荐了你,想必有过人之处,这次行动你也听到了,风险不小,如果想退缩,可提前说出来,一但开始,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第七十八章 陌刀
娄师德向他抱拳道:“苏营正放心,在下想得很清楚了,之所以加入征西军,便是想立一番功业,如今机会在前,岂可轻言放弃。”
“好,你熟悉军中情况,我们这次要越过金山到南面,突厥人的地盘去,我预计带五百人,刚才阿史那道真去挑斥候五十人,剩下还有四百五十人的兵额,你帮着挑选一下。”
“喏。”
大唐军制,现在仍以府兵制为主。
以均田制的农户为基础,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统称为折冲府。
依编制规模大小,分上、中、下三等。
府长官折冲都尉为正四品武官,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
府下设有营,一营主官为校尉。
苏庆节现为斥候营营正,又叫营校尉。
校尉下有团,团下有队,称队正。
队下有伙,设伙长。
每一营,有五队人。
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各领十丁,所以一伙连什长共有五十五人。
一队有一百六十八人。
一营有八百四十五人。
当然,这只是一个平均值,具体的人数依据情况不同,还会有所波动。
娄师德现为大军中,苏定方帐下越骑校尉,也就是营长。
按级别来说,与苏庆节为平级,比苏大为还要高上半级。
不过此次任务由大总管程知节下令,而且苏庆节的身份摆在那里,娄师德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态度放得很平。
苏大为这边,除了阿史那道真有些骄傲之外,也无任何人敢小看这位娄校尉。
毕竟,能在二十考上进士,要么说明此人才学过人,要么就是有足够的人脉,同时再加上才学才人。
无论哪种,都说明娄师德不简单。
不能等闲视之。
大约一个时辰后,娄师德亲自到苏大为帐前回报,人已经挑好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坐在身边,正喋喋不休的阿史那道真,挥手打断他的话唠,起身道:“走,看看去。”
军营里建有校场。
此时由娄师德挑选出的那四百五十人,正在校场中列队等待。
越骑者,指劲勇善骑士的骑兵。
娄师德手下这支越骑营,人人都是马术、箭术高明之辈。
而苏大为只要四百五十人,基本就是二选一。
挑上的人,更为精锐。
苏大为和身边的阿史那道真、安文生放眼看去。
人数虽只有数百人,但是队列却甚整齐,一个个立定如松,既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目光游移。
苏大为不禁啧啧称奇:“娄校尉,这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吧?练得不错。”
“苏营正谬赞了,我有一事禀报。”娄师德面上闪过一丝古怪。
“何事?”
“我没有把原来的队打散,就挑了三队,一共五百零七人,你看行吗?”
娄师德向他试探着问。
“五百……”
苏大为看了一眼身边的安文生,见他点头,心中一想,多几十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程知节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说什么,相反,他还会为自己通融。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道:“多些人也没事,五百便五百吧。”
“是。”娄师德高兴的抱了抱拳,转身招手道:“王队正,崔队正,卢队正,过来一下。”
队伍中微微一动,有三人大步走上来。
娄师德向苏大为介绍道:“他们三都是我手下队正,每人管一百六十八人,这位是王孝杰,王队正;这位崔队正,名崔器;这位卢队正,名卢绾。”
苏大为随着他的介绍,向这三人一一点头。
心下明白,这三名队正,应该是娄师德手下心腹了。
王孝杰长头方面大耳,面上一双眼睛极有神彩。
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微笑。
他的双肩开阔,手指上有厚厚的老茧,右手还戴着一枚鹿骨扳指,显然精于射术。
“王孝杰跟我一般大,不过却是个老兵,有点油,苏营正别见怪,他手上有本事。”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又看向崔器和卢绾。
崔器身材壮硕,面色冷峻,目光有些阴沉,似乎话不多。
卢绾则看起来偏瘦弱些,有些文质彬彬之感。
不过此人眼珠极活,滴溜溜转着,显得心思很多。
“他们两人,出自清河崔氏,还有范阳卢氏。”
苏大为听了介绍,微微有些诧异。
这两人,居然还是出自山东士族。
不过想来应该不是家族里的嫡出,或是旁支也未可知。
就算如此,也算是有根脚的了。
苏大为心中暗想,不知这几人有什么本事,能被命为队正。
娄师德似乎看出苏大为心中所想,介绍道:“崔器带兵很不错,每有战事,命他为先锋可收奇功;卢绾比较会算,何时休整,何处有水源,他都知道,还会看天象;至于王孝杰,他射箭了得,骑射的本事是我这一营最强的。”
“好。”
苏大为看了看天色,又转脸向身边脸上颇有些不服之色的阿史那道真道:“斥候营能不能出发?”
“啊?”
“我问斥候营现在能不能出发?”
“现在?”
阿史那道真张大嘴巴,一脸吃惊。
身边除了安文生没什么反应,娄师德脸上也露出意外之色。
而三名队正,王孝杰目光微动,嘴角仍带着笑意。
卢绾则是眼珠滴溜溜转着,偷偷把苏大为上下打量。
崔器一言不发,但是看向苏大为的眼神,显得更阴郁了几分。
“忘了跟你们介绍了,这位苏大为,是斥候营副营正,大总管命我们以他为首,这次行动,都听苏营正的。”
“是。”
“知道了。”
三名队正反应各不相同。
王孝杰和卢绾都应了一声,只有那崔器,依旧一言不发。
看他的目光,颇为不善,不知想到了什么。
阿史那道真这时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斥候是随时待命的,你要说走,现在就能走。”
说完,停了一停,他又忍不住问:“现在就走?”
苏大为没接他的话,则是看向楼师德:“娄校尉,整队,让他们检查好装备,备马,备三日干粮,半个时辰后出发,有没有问题?”
“喏!”娄师德背脊一挺,拱手应下。
苏大为转头向阿史那道真:“我们的行动越快越好,天知道消息会不会走漏,你也快去把人手聚起来,就半个时辰,时间不等人。”
“是。”
阿史那道真神情一凛。
苏大为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自然不敢怠慢。
此次要深入敌人后方,除了潜踪匿形,也要做打硬仗的准备。
唐军越骑,装备与寻常斥候又不相同。
出征前,除了挑选上好战马,还要将马喂上精饮料,喂饱喂足,有时间还要洗涮一番,与战马建立亲密之感。
马通人性,若是对它们好,在战场上,必有回报,或许关键时刻能救你一命。
除了马,还有衣甲。
唐军衣甲有十三,一为明光甲,二为日光甲,三为细鳞甲,四为文山甲,五为乌鎚甲,六为白布甲,七为皂绢甲,八为布背甲,九为步兵甲,十为皮甲,十一有木甲,十二有锁子甲,十三有马甲。
这其中,公认最好的是明光甲,可惜造价昂贵,不是普通人穿戴得起的。
光是造一副明光甲需时要六至九个月,修理一副明光甲,更是需要四十多人。
许多人光是听说造甲时间,便望而却步了。
这支越骑因为都是善士之人,所以穿的是皮甲,比较轻便,防御力也算不错。
如果是重骑,比如太宗时的玄甲精骑,便会配马甲,人马俱被掩得严严实实。
不过重甲骑属于精锐中的精锐,唐军中也不多见。
苏大为至今还没有亲眼见过。
除了马和衣甲,人手还配一支长槊。
槊,也就是长杆矛,同矟。
分为步槊和马槊,马槊的长度最长能到四米,所以也叫丈八长矛。
三国时张飞用的便是此物。
槊的前端似短剑,可砍可削,刃部下有留情结,防止在战马高速冲锋时贯穿对手。
如果槊穿透对手,拔不出来,对骑兵来说是失去长武器的局面。
越骑作战主要还是以弓箭为主,所以并没有配那么长的朔,大概也就三米左右。
然后便是角弓,还有四筒箭壶。
一筒为二十到三十支箭,四筒装满,便是一百余支箭。
听起来有些夸张,不过考虑到深入敌后,箭便是消耗之物,作战时不可能尽数回收,多带一些也是有必要的。
除了弓箭,横刀自然必不可少。
短刀也有,切肉用。
最让人惊奇的是,娄师德和王孝杰等三人,还分别带了用黑布罩起的长兵器,悬挂于马身上。
苏大为随口问了一声。
娄师德向他解释说是陌刀。
听到陌刀二字,苏大为顿时精神一振。
可惜娄师德并没有当场展示的意思,苏大为也不好提出这种奇怪的要求。
唐刀制式有四,一为仪刀,二为障刀,三为横刀,四为陌刀。
其中仪刀做为礼兵器使用,类似后世的仪仗队,主要是华美,并不考虑实用性。
障刀轻便灵活,用于近身肉搏,有点像是倭人武士的胁差。
或许倭人是学自唐人也不一定。
先前越骑带的短刀,便是障刀。
而陌刀又不同,它是一个传奇。
史籍中对陌刀形制的记载只是寥寥数笔,而大唐薄葬的风俗,致使后世考古出土并没有见到陌刀的实物。
一直以来,对陌刀有各种猜测,可惜没有定论。
唯一能肯定的便是,陌刀极为锋利,可能是斩马刀一类的存在。
不过这种重武器肯定是无法骑在马上使用的,正确用法是步兵聚成方阵,持陌刀并列向前。
明光甲甲光耀日,陌刀锋芒如电。
那是怎样一副热血沸腾的场面。
凡有所当者,人马俱碎!
第七十九章 金山南面
连粮草武器一共六百余骑,在请示过大总管程知节,拿了手令后,立即出营。
有过上次追击突厥狼卫的经验,斥候营算是轻车熟路。
阿史那道真、安文生和娄师德的马与苏大为并行在最前。
迎着前方巍峨连绵的金山,安文生叹了一句:“金山山脉就像是护城河,如果不是有此山相隔,我们跟突厥人早就直接冲突了。”
阿史那道真在旁插了一句:“有这座山,他们过来没那么容易,要是骑马绕行,没有大半个月过不来,如果翻山,马又难走山路。”
苏大为苦笑:“不用你们提醒,我知道带着马翻山很麻烦。”
“我们小股人还没事,慢慢走,不易被突厥人察觉,要是人一多就不行了。”
阿史那道真道:“对了,我们也得在山里留几处补给点,以备不时之需。”
“行,这个你安排。”
“赵胡儿,过来一下。”
阿史那道真扭头朝队伍里大声喊。
苏大为随着他的声音,回头后望,比起上一次,这一次队伍的规模扩大了十倍。
五百余人,六百余匹马,一路奔跑起来,还是颇为壮观的。
只可惜,正像先头说的一样,翻山不易。
上了山,有许多地形只能下马牵行。
金山,即后世阿尔泰山山脉。
整条山脉呈西北至东南走向,斜跨后世蒙古、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等国境,绵延两千余公里。
苏大为他们现在面对的这片山峰,长有五百余公里,海拔低的山头有一千米,高的有三千余米。
这么高的山,尽管已经春暖花开,在那些高峰上,仍然是白雪皑皑,终年不化。
上一次苏大为率领阿史那道真等斥候队来的时候,因为有着追击阿史那沙毕的任务,时间比较紧张,也无心细看。
这次任务没那么急,倒是令他观察起阿尔泰山的地貌来。
面前的山峰,山体浑圆,山坡上广布着冰碛石。
这种石头是冰河削切两旁及河床的土壤和岩块,并夹带着碎石往下移动,堆积成块状的土坡。
冰碛石上寸草不生,各种古怪的形状都有。
见苏大为看得入神,安文生在一旁道:“你对这种山石感兴趣?别急,前面还有很多。”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种碎石头,可能比较容易崩塌吧?”
“呵呵。”安文生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上次苏大为是亲历过雪崩的,想了想道:“这些冰石头不知多少年形成的,我们小心些应该无事,前面可能会遇到许多冰川,那种环境才要小心些。”
唰!
突然听到一声弓弦响。
队伍里有一骑张弓射箭,一箭射出,正中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好箭法!”
队中有人喝彩。
苏大为张眼看去,一眼看到是队中的王孝杰。
他骑着马越众而出,到中箭的雪兔边,一个俯身,大手一捞,将兔子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向着队伍里一边吹口哨声笑逐颜开。
“今晚可以加菜!”
王孝杰的箭法如神,一片雪白冰碛石中,居然能一眼认出兔子,而且一箭命中。
苏大为心头估算了一下,这距离大概有六十余米。
他自问自己是没办法如此轻松的射中。
阿史那道真凑到苏大为身边,一边轻拍着马头,一边向苏大为热情的道:“阿弥,说起来你的箭练得如何了?要不一会歇息的时候我再指点你一下?”
苏大为看向他,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从牙缝里说了一个字:“滚!”
这恶贼,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大为身手高明,用弩也不错,可就有一点,一但换上弓,就完全没了准头。
在平地上还凑合,散布有一人大小。
骑在马上,就完全没法看了。
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颇有些郁闷。
队伍前行了大概二十几里,停下来稍做休整。
爬山不比平地,不光人累,马更累。
适当的让马休息,保持人和马的体力,也是为了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一路走走停停,转眼日头西斜。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沿着怪石嶙峋的山脊,此次自己带出的五百余骑,在山道中散漫出去两里远,拖成长长一条。
安文生在一旁道:“阿弥,可以派人跟前面的斥候说,让他们找个适合安营的地方,准备休息了。”
“嗯。”
五百余人的越骑共分三队,除去三位队正,娄师德一位统兵校尉。
苏大为手上还有阿史那道真及五十余名斥候。
队伍前行的时候,前面和后面各放出二十余骑,撒出去数里,做为队伍的眼睛和耳朵,保证队伍的安全。
如果是在草原平地上,斥候最少放出二十里。
但在这山脊间,自然没法做到和平时一样。
天色渐黑。
篝火升起。
斥候已经在附近搜索过了,判断是安全。
整支队伍在林间找了块空地,安顿下来。
人手增多,再不能像上次一样再缩在山洞里了,幸好山上多林木。
在林中劈出空地,安上栅栏、鹿角,挖出深沟,按行军之法扎营,安排好轮值和暗哨,大家终于可以放松一天绷紧的神经。
篝火升起的时候,铜釜在柴火上烧着,里面盛着冰雪化去。
战士们将干粮和一些肉干撒进去。
苏大为看了一下,所谓干粮有小米,也有一些囊饼之类的。
有点像是后世的羊肉泡馍。
囊饼这玩意,放干硬了可以保持的时间比较久,要吃时就掰碎一点放在锅里,合水一起煮,里面可以按自己喜好,随意加些野菜或是肉类,菌类,转眼就是一大锅香喷喷的汤。
唐军在行军过程里,也没什么调料,除了一些酱,就是粗糙的盐巴。
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的士卒们发出絮絮叨叨的聊天声。
赶路一天,也只有这个时候神经才能放松下来。
苏大为跟安文生打了声招呼,带着娄师德和阿史那道真,一个个篝火堆走过去,时不时的停下来,跟士卒们打声招呼,寒喧几句。
他虽然做不到古之名将那样,所谓推衣衣之,但至少得熟悉自己队里的每一个人。
真到作战的时候,才能精确的指挥他们。
眼下在金山中,还算安全,等出了山,迎接这支唐军的,将是不可测的草原,还有神出鬼没的突厥狼骑。
等重新回到自己的那堆篝火前坐下,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
苏大为屁股还没坐热,看到一名瘦小的唐军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向自己走来。
他伸出双手到一半,突然看到对方的眼睛,手立刻僵在半空中。
这小唐军的眼睛,黑溜溜的,好像两粒宝石,透着灵动。
他的面上涂着黑灰,一看就是故意涂上去的,为了遮掩面容。
这……
苏大为脸色大变,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拉到身边低声喝道:“小苏,你搞什么鬼?!”
这小唐军,不是聂苏还能有谁?
“阿兄,我想跟你一起嘛,现在都到这了,你总不会让我一个人回去吧?”
聂苏有些心虚的,嘴皮微动,声音怯怯的。
“呵,你倒是好本事,居然能混到我队伍里来,我不是让你陪道长留在大营里的吗?”
苏大为眸光一闪,一眼锁定佝偻着腰,举止鬼祟的阿史那道真,一声怒喝:“道真你给我过来!”
娄师德的越骑营,聂苏不熟,自然不可能混进去。
唯一的可能,便是通过阿史那道真。
上前几步,一把揪住一脸尴尬的阿史那道真,苏大为忍住怒意:“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夹带私人进队里,你知道我们这次的行动多危险吗?”
深入敌后,人皆敌国。
任何一个不慎,这五百余人被淹没进突厥骑兵里,可能连躲浪花都激不起。
“知……知道。”
“知道你还敢如此做?”苏大为眼睛里透出吓人的亮芒,语气透着几分森然:“道真,你真以为我不会罚你?”
“阿兄!”
聂苏吓到了,她从未在苏大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从一旁挽住苏大为的胳膊,低声哀求道:“是我让道真阿兄帮我的,要怪就怪我,别怪道真阿兄。”
“你……”
苏大为眼里差点冒出火来,他狠狠瞪了一眼聂苏:“军中岂能儿戏,站一边去。”
说着,甩开聂苏的胳膊。
远处,娄师德和王孝杰、安文生等人似已注意到这边的异常,频频张望。
苏大为一伸手,胳膊勾住阿史那道真的脖颈,将他拖往营帐角落,同时向聂苏低声道:“你也过来。”
“听着,我们这次是去敌后侦察,是随时可能作战,不是儿戏,更不是游山玩水……小苏你别以为我真不能罚你,我要是狠心,现在就可以把你赶回去,反正路上留有赵胡儿留下的补给屋。”
“阿兄!”聂苏小脸一白,显然被吓住了。
苏大为看了她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算了,现在我也不赶你,但是有一点,你在军中,我便不会把你当做我妹妹,而是像对其他士卒一样要求你,明白吗?”
“明白!”
聂苏眼中一闪,透出喜色。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忙像小鸡啄米般点头。
“至于你,道真,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苏大为冷笑道:“小苏的事先不要说出去,但是……万一有意外,其他人知道她的事,那么你,便是背锅的。”
“啊?”
阿史那道真愣了一下,明白苏大为的意思后,脸上飞扬的神色瞬时垮下来。
苏大为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朝聂苏瞪了一眼:“不许再有任何事瞒我,你俩好自为知吧。”
第八十章 西突厥由来
“阿嚏~”
重重打了个喷嚏后,叶法善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奇怪,都开春了,自己居然得了伤寒?
难道是夜里太凉?
他有些疑惑的抬头看看天色,明月如银盘高悬,一只孤独的鹰隼从月下飞过。
叶法善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转头看向屋内一角,一个小小的泥炉上,正煮着一锅不知名的草药。
咕嘟咕嘟~
空气里充满着淡淡的药香。
一闻到这草药味,他的大腿处,又隐隐作痛了。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
仿佛那天被突厥萨满一箭射中大腿的经历,又在提醒着他,此处兵凶战危,并非久留之地。
“要不要明天跟苏大为辞行呢?好像留在唐军大营里也无所做为。”
“今天好像没看到苏大为,对了,还有聂苏也不见了。”
直到这个时候,叶法善仍不知苏大为早已经离开唐军大营。
鹰隼飞过草原,飞上金山。
它那双竖瞳的眼睛,呈现一种琉璃的光泽。
当向下俯瞰时,下方的山峦、碎石,还有篝火,全都历历在目。
飞过苏大为等人扎营处时,鹰隼盘旋了一圈,发出轻微的鸣叫,然后继续向前飞去。
很快,它飞过了白雪笼罩的山峰,穿越了河流,掠过了草原,最后,在它的视线中,出现大片雪白的帐蓬。
无数帐蓬簇拥在一起,如在绿色的画布上画出无数的白蘑菇。
鹰隼盘旋数圈后,猛地收敛翅膀,向下俯冲。
咻!
一名身材高大,穿着甲胄的突厥人正站在帐前。
他凝视着天空,犹如岩石般,一动不动。
突然,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抬起裹了皮护臂的右臂。
唰的一声,他的手臂上突然多出一只体态雄健,眼神凶猛的鹰隼。
“俟斤,有消息了。”
驯鹰人走入帐中,向帐中那位正在伏案挑灯夜读的男人低声道。
坐在几案后的男人坐直身体,微微颔首:“拿过来吧。”
“是。”
驯鹰人从鹰爪绑着的竹管间,取出卷成细条的纸卷,送到了咥运面前。
橘黄色的油灯,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这种灯,和过去的油灯不同,光芒更亮,遇风不熄。
赫然是长安流行的鲸油灯。
咥运借着油灯的光,将纸条上细如蚊蝇的小字尽收眼底,在心中咀嚼了片刻。
从他脸上,渐渐浮出微笑。
这个笑容,起先在嘴角,接着蔓延到脸颊,到眼角。
看起来,笑容十分真诚。
“有趣,摩刹,你可知道,发明这鲸油灯的人,如今就在唐军中。”
“俟斤,你是说……”
“他叫苏大为,沙毕也是此人所杀,上次你也见过。”
“是他!”
驯鹰的武士面上露出惊讶。
“还不止,此人离开唐军大营,已有一日。”
咥运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将纸卷凑在油灯上,烧成一团灰烬。
嘴里不紧不慢的道:“所我料得不错,他大概向着咱们来的。”
“俟斤,那咱们?”
“客人来了,自然要好好招待。”
“俟斤说的是。”
驯鹰武士点点头,用力一抬右臂,手上那只鹰尖叫一声,扑愣愣穿出帐门,飞向夜幕中。
“这山里晚上真是贼他妈的冷啊!”
王孝杰嘟囔了一声,把身上披的羊毛毡子裹得更紧一些。
实际上,在帐蓬里比外面已经好得多了。
几十人挤在一声,相互取暖,倒也不算太难捱。
唯一有些令他不爽的是,帐蓬里不知是谁有臭脚的毛病,空气里充满着一种好似咸鱼,又像是臭肉的味道,熏得他直皱眉。
他是京兆新丰人,大概是后世陕西新丰一带。
虽然年轻,但早早就加入军中,早已是一名老兵。
不过,无论参军多久,他对着臭脚的气味,都觉得无法忍受。
抬头看过去,视线透过帐帘门的缝隙,看到外面篝火的光芒在闪烁,还隐隐看到娄师德和那位斥候营的苏大为坐在一起,似在聊着什么。
王孝杰想了想,伸手把崔器压在自己身上的一条胳膊搬开,起身时,又把自己的脚从卢绾身下抽出。
这两人,据说是什么山东士族出身,比自己还更像个大头兵,真是活见鬼了。
这么臭他们也能忍。
披着羊毛毡,他将脑袋从帘缝里探出,确认了一下。
然后才微微掀起帘帐,钻了出去。
身后,不知哪个倒霉鬼被钻入帐蓬里的冷风吹到,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咒骂声。
王孝杰回头看了一眼,迈步向前方的篝火走去。
身材高大,面容沉静的是斥候营的苏大为。
坐在他身边的那人,王孝杰知道,是蕃将阿史那社尔的儿子,阿史那道真。
看年纪和自己差不多,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生得倒是英俊。
不过脸上带着笑容,那笑,看起来真傻。
还有娄师德,盘膝坐在一边,正在侧耳聆听。
他们所有人,似乎都在听一个皮肤白净,身材高大健硕,脸庞微圆的男人在说话。
这个男人,似乎是从长安来的,安大将军家的嫡子,好像叫安……安文生。
王孝杰正在想着,忽然发现安文生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自己。
他忙叉手行礼道:“睡不着,所以也想过来听听。”
娄师德看看他,又看向苏大为。
“过来坐吧。”苏大为点点头。
王孝杰又行了礼,这才走上去,挨着娄师德坐下来。
苏大为扭头向他微微一笑:“你的箭法不错,今天多亏你,晚餐还能吃上兔肉。”
“嘿嘿,可惜行军急,如果能放开狩猎的话,这山里可不止兔子。”
王孝杰说了一句,眼珠一扫众人,忙改口道:“大家接着聊,我就是睡不着过来坐会。”
篝火跳动了一下。
安文生白净的脸上,笑容一团和气。
他伸手用一根木头拨了拨火头:“刚才在聊突厥之事,那我接着说了。”
“统叶护派了两路大军从南北两路夺取草原部落和小国,北路统帅被统叶护可汗封为可萨叶护;南路统帅是统叶扩的儿子呾度设,他被统叶护封为吐火罗叶护。
呾度设的妻子是汉人高昌公主,他的事被玄奘法师写入《大唐西域记》里。
统叶护可汗,勇而有谋,善攻战。
遂北并铁勒,西拒波斯,南接罽宾,愁归之。
控弦数十万,霸有西域,据旧乌孙之地。
又称庭于石国北之千泉。
其西域诸国王悉授颉利发,并遣吐屯一人监统之,督其征赋。
西戎之盛,未之有也。”
苏大为听得入神。
他倒是知道一点这位统叶护可汗的事。
据说此人是西突厥可汗,活跃于隋末时代。
唐高祖李渊曾以宗室之女与之结亲。
玄奘法师西行时在碎叶见到的西突厥大汗就是统叶护。
当时统叶护盛情招待玄奘,并礼送他出境。
王孝杰在一旁瞠目结舌道:“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我曾听长安朋友说过,倒是不知道,这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
娄师德在一旁道:“这个统叶护早就死了,其实西突厥以前跟大唐关系不错,我大唐开国名将史大标,就是西突厥的王族出身。”
“还有这回事?”王孝杰更是吃惊。
“那现在西突厥怎么跟大唐作对?”
安文生道:“西突厥过去一直与大唐友好,不过我们灭了东突厥后,东突厥王子阿史那泥孰率残兵逃到西突厥,篡夺了西突厥王统。”
沉默,整个现场诡异的沉默。
只因为,安文生说的这一切真特么太狗血了。
大唐名将李靖灭了东突厥,东突厥王子逃去西突厥抢了王位。
然后与大唐交好的西突厥王室就这么没了。
“那现在跟咱们作对的应该还是东突厥的那些人。”
“呃,东突厥已经没了,他们是鸠占雀巢。”
“管他是什么,总之敢与大唐作对,咱们就消灭他们,让他们尝尝大唐天兵的厉害。”
“其实东突厥那些人也没坚持多久。
莫贺咄暗杀统叶护可汗,自立为可汗,他自称大可汗后,西突厥十姓不服。
弩失毕部共同推举阿史那泥孰为可汗。
泥孰不肯就位,迎立统叶护可汗子阿史那咥力特勤,是为肆叶护可汗。
后来莫贺咄兵败,被泥孰杀死。
诸部共推肆叶护为西突厥大可汗。
但肆叶护疑心拥立他的泥孰,又阴谋杀害泥孰,泥孰逃往焉耆。
肆叶护遭设卑达官与弩失毕部攻击,逃往康居,不久死亡。
西突厥迎立泥孰,是为咄陆可汗。”
这一番话,听得在场众人都是头昏脑胀,头大无比。
苏大为忍不住向安文生道:“文生,光是听这些名字已经让我很头痛了,你是怎么记得住这些的?”
“其实记忆这种事,也是天生的,要看天赋的。”
“老子不想跟你说话。”
安文生笑了笑,接着道:“阿史那泥孰后来被大唐册封为吞阿娄拔奚利邲咄陆可汗。”
“这一串绕口的名字,也太坑了吧。”
苏大为抽了抽嘴角,目光古怪的看向安文生:“文生,你简直是活着的百科全书。”
“什么是百科全书?”
“呃,你继续说吧。”
第八十一章 敌后渗透
“贞观十六年,咄陆可汗发兵入侵伊州,被安西都护郭孝恪击败,西突厥属部处密降唐。
弩失毕及乙毗咄陆所部屋利啜等派代表至长安,请求废黜乙毗咄陆,另立西突厥可汗。
太宗遣使册立乙毗射匮可汗。
乙毗射匮将原被乙毗咄陆可汗扣留的唐朝使者全部礼送回长安。
咄陆可汗看到自己众叛亲离,逃往吐火罗。”
停了一停,安文生继续道:“不过这个乙毗射匮也没安份太久,他后来不顾大唐反对,向龟兹、焉耆等国渗透势力。
贞观二十二年,昆丘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平龟兹,击溃了乙毗射匮可汗。”
说起此事,安文生的目光投向阿史那道真。
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道真猛地抬起头,有些激动的道:“是我阿耶,我阿耶打败的西突厥可汗。”
“大半夜的,你冷静点。”
苏大为哭笑不得,伸手将打了鸡血似的阿史那道真给按住。
“那后来呢?文生,那现在的阿史那贺鲁是怎么回事?”
“阿史那贺鲁原来是咄陆可汗手下部将,咄陆可汗逃亡吐火罗后,贺鲁没有固定的居处,其所部也都散处。
有执舍地、处木昆、婆鼻三族人认为贺鲁无罪,前往要求乙毗射匮可汗不要攻击他。
乙毗射匮可汗怒,要诛杀执舍地等人。
这三族就带领全部人众几千帐与贺鲁一起归附唐朝。”
安文生想了想接着道:“太宗封贺鲁为昆丘道行军总管,宴饮于嘉寿殿,赏赐优厚,还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他身上。
后来提拔他为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将他的部众安顿在庭州莫贺城。
不过太宗死后,阿史那贺鲁就叛唐自立为沙钵罗可汗。”
上一任昆丘道行军总管是阿史那社尔。
阿史那贺鲁被李世民封为新任昆丘道行军总管,可见李世民对其寄予厚望。
在当时看来,西突厥也是大唐的蕃属。
整个草原共尊李世民为天可汗。
天下无不臣服于大唐。
太宗死后,阿史那贺鲁背叛自立。
有些人看来,可能是西突厥死灰复燃。
但也有人认为,这其实只是大唐内部叛将,属于内部问题,没那么大影响。
无论如何,如今的西突厥沙钵罗可汗控弦十数万,依旧拥有举足轻重的份量。
可直接影响到大唐的河西走廊及对西域诸国的羁縻政策,不得不除。
“好了,聊得也差不多了,该休息的就快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苏大为催促道。
一夜无话。
天朦朦亮的时候,苏大为走出营帐,经过简单的梳洗,在聂苏的陪同下,绕着唐军各处帐蓬走了一圈。
除了值守的兵士外,其余的兵卒也渐渐醒了过来。
就着昨晚的篝火余烬,重新生火造饭。
吃过早饭后,五百余人再次踏上了前往金山南面,突厥人故地的征程。
“要说这突厥人,武力极盛的时候,那是真了不起,无论是西域诸国,还是中原的大隋,又或者波斯,都在他们的铁蹄下颤抖。”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曾经强大的汗国已经分崩离析,他们已经不是大唐最主要的对手。”
“大国之患在内而不在外,突厥强盛的时候,若非自己内部分裂成东西突厥,再加上他们的汗王自己作死,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说笑了,可别瞧不起阿史那贺鲁,他手下还有十万控弦之士,还不算各族被征召的仆从军,我们这次征西的唐军总共不过五万人,骑兵也只占一部份,大部份还是步卒。”
众人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闲话。
“我说阿弥,如果能顺利出了金山,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了,你想好怎么走了吗?”
阿史那道真骑着马,随口问。
“怎么走?”苏大为牵着疆绳,随着马背颠簸前行。
这一段路地势还算平坦,可以稍微骑行一段路程,省力不少。
“我带着道真你,不就是为了识途吗?”
“你说我是老马?”
听得阿史那道真自承是老马,安文生还有附近的娄师德、王孝杰等人,都不禁笑起来。
连骑着红色胭脂马随在苏大为身后的聂苏都吐了吐舌头。
她拍了拍肩膀上的猴头,趁别人没注意到自己前,忙挺起胸,装做不在意的样子。
昨晚与阿兄有过君子协定,绝不可以暴露女子身份,否则阿兄要把自己赶回去。
“我可没说过你是老马,不过你身为突厥人,自然对草原极为熟悉,能带着我们寻找水草丰美之地。”
“那是当然。”阿史那道真耳根子软,听不得吹捧。
听到苏大为如此时,顿时把胸脯高高挺起来,面上露出尖洋得意之色。
“对了,差点忘了道真你是个乌鸦嘴。”
苏大为突然想起来,脸色一沉,忙不迭的挥手驱赶。
仿佛赶苍蝇一样对阿史那道真一脸嫌弃:“呸,离我远点,对了,把斥候再散出去远一点,提高警惕,恶贼,可别又被你说中了。”
“我……”阿史那道真脸色涨红,想要分辩,一看到苏大为那锐利的眼神,自己立刻怂了。
蔫头巴脑的骑马跑开,径自去找赵胡儿去对斥候做布置去了。
上次就是他提了什么博望坡,结果就遇到阿史那沙毕带人袭击,这事哪里去说理去?
这乌鸦嘴的锅,他是甩不掉了。
安文生眼神投向远方,想了想向肩并肩骑行的苏大为道:“我估计明后天,一定能到那边,然后朝哪个方向前进?草原上不同的部落占据不同的水源,这一点要注意。”
“文生,你肯定想好了,到时听你的意见就成。”
“恶贼,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嘛。”
安文生哭笑不得的看了他一眼。
知道苏大为心里有数,摇了摇头便不再提。
苏大为自然是心中门清的,毕竟之前聊战事,聊军聊,聊起汉武帝的冠军侯霍去病,都聊这么多了,自然不是白聊的。
比起汉时,大唐现在占据全面的优势,如今虽然深入敌后有些危险。
但有阿史那道真这群突厥血统的斥候在,再加上安文生见多识广,倒也不会太过惊险。
出了山脉后,先选定方向,延着河流,小心拓展。
当无大事。
第四日的上午,五百多名唐军,在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终于走出了金山山脉。
花的时间,远比上次追击阿史那沙毕要多。
之所以如此,是上次徒步追击,这次却还要带上粮草辎重。
幸亏是在这一天出山了,一共就带了三天的粮食,再拖下去,只怕军中断粮,到时就危险了。
“阿弥,你看。”
骑着高大的突厥马,阿史那道真伸出手里的马鞭指向浩瀚的草原:“你的眼里,现在看到了什么?”
临近中午,阳光从头顶上方洒落。
难得天气晴朗。
草原上的天空如一片湛蓝的画布,干净的笼罩四合。
及膝长的野草,在风中齐刷刷的摇动着,时不时卷起一道道波浪涟漪。
“我看到的?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啊,还有什么?”
苏大为随口道。
却见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着,用力一鞭抽在马臀上。
战马受此刺激,长嘶一声,迈开四蹄向前飞奔。
阿史那道真在马背上扬声道:“我看到的是军功,好多的军功,这次回去,我要让阿耶对我刮目相看。”
哟嗬~
赵胡儿等人跟着阿史那道真,向前疾奔。
战马长嘶,马蹄声阵阵。
斥候先行,转眼去得远了。
看他们那兴奋的模样,不像是悄悄渗透到西突厥的唐军斥候,倒像是回到家的突厥人。
“马背上的民族,对草原的热爱是深入血脉里的,在草原上,他们才最自在。”
安文生说了一句。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投向左手边的娄师德道:“整理队列,前锋先行,辎重中间,卢绾殿后。”
“是。”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别看只是五百人的队伍,但经过数天的磨合,苏大为对唐军的行军队列,已经摸到了几分门道。
前锋,殿后,都要留上精锐,防止前后遭到敌人突袭。
辎重队在中间,简易的马车拉着沉重的衣甲、武器还有唐军的干粮,战马的草料。
遇袭时,这些车还能临时拚成一堵墙,用来充做栅栏鹿角。
可惜山路难行,否则苏大为就不是带这种简单的车轱辘来,而是要配上厢车。
那样前后一拚,就跟城墙一样安全。
“阿兄。”
跟随在后的聂苏骑马上前,悄悄问:“我看他们骑马很好玩,我能不能也放开了跑一阵?”
“不行。”
苏大为脸色一沉:“你就老老实实的跟着我,没我的允许,哪里也别想去。”
“噢。”
聂苏小嘴一扁,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
第八十二章 意外
五百人聚在一起看起来挺多,人马散开也能有个两里长。
但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其实就跟一粒微尘一样,不甚起眼。
话虽如此,但从踏足这片草源的那刻开始,所有人就把心悬了起来,把警惕放到最高。
草原虽然辽阔,但突厥人的骑兵,却像是无孔不入的水银一样,如果一但遇上,事情就麻烦了。
好在,大家担心的情况最终滑有发生。
到下午的时候,队伍已经延着草原向东南方向前行了八十余里。
只是新的问题出现了。
队里干粮已经用尽,还有草料所剩也不多。
甚至连饮用的水也不剩多少,这意味着,如果苏大为他们再没找到水源,或者草原上的部落,到今晚,所有人都要饿肚皮。
如果到明天白天仍是如此,那不光是人,连马都要饿肚子。
战马不像是人,一天都饿不得,甚至光吃草也不行。
只吃草,不补充豆料等,马就会迅速消瘦,甚至饿死。
战场上许多战马大量死亡,正因为此。
而且草料和豆料如果补充不及时,就算战马没有饿死,之后喂食补回来了,只怕也会严重影响体能,甚至有些马因此再做不了战马,只能降级去做驮马。
苏大为看了一眼天色,向身边安文生问:“文生,天色不早了,今晚我们在哪扎营,还有队伍里,没有干粮了……”
“水源离这里不远,有一条河,据我师父考证,便是《山海经》里海内经提到的一条河,河中多美玉,有一种鱼,食之不惑。”
“先别管美玉和什么鱼了,现在得解决吃饭问题。”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已经断粮了,只剩下草料,你不是熟知西域的情况,这边哪里能找到部落。”
“就食于敌?”
安文生顿时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他皱了下眉,抬头看了眼逐渐西沉的夕阳,再辨认了一下方向,表情有些纠结道:“河流和水草每年都会有些变动,各部落也不像是中原人耕田,而是逐水草而居。
要说去年那些部落在哪,我还能肯定,现在……只能碰碰运气。”
“贼你妈,你不是说和袁守诚走过雪山,跨过草原沙漠,最远到过吐火罗吗?”
“别急,我带几个斥候先去打探一下。”
“苏营正。”
娄师德骑马过来,在苏大为面前压低声音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们在讨论接下来朝哪边走。”
毕竟和娄师德还没那么熟悉,还不敢把问题说破。
不过,队里其实大部份都是数师德的人,后勤的事多半也瞒不过去。
苏大为一转念,向他透底到:“干粮没了。”
娄师德先是一愣,接着道:“这个无妨,前面不远听说就有河流,到时可以捕鱼,我也会让兄弟们散出去捕些猎物,今晚应该能应付过去。”
“人好说,马吃的也不足了。”
“啊……不能急,如果我料的没错,到了河流,顺流去找,应该就能找到草原的部落,到时可以就食。”
“先这么办吧,你注意队伍里的情绪,好生安抚。”
“交给我吧。”
娄师德点点头,拨转马头,过去把王孝杰和崔器、卢绾三人依次叫到自边,小声交代了几句。
天色渐渐暗沉。
如果天黑前,还没能找到合适的露营地,就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下。
不过唐军绝对不可能等到天完全黑,因为还要做好防御准备,要立栅栏,挖沟,布些简单的鹿角和绊马绳,陷阱等。
时间不多了。
要不今晚就到河边驻扎?
至少水源方面的问题可以解决。
苏大为皱眉思考着。
第一次带队出征,虽然才只是五百人,他已经感觉到许多问题。
拿刚才的缺粮问题来说,如果消息泄露,让下层士卒知道,很容易就会引发混乱。
最轻也是个“士气大跌”。
民以食为天。
何况还涉及到天气、行军路线、与敌人遭遇,夜里如何扎营,如何振奋士卒的状态,注意基层将领的状态,还有情报消息,战马情况,方方面面,门道多着呢。
这还是在苏大为身边有娄师德、王孝杰等基层将领比较得力,帮他管住队伍的情况下。
如果人数再扩大,五千人,乃至五万人……
那面临的问题,会呈几何级数的增多。
统兵出征,绝对是一个难度爆表的复杂工程。
自古以来,大部份的将领能统兵的人数也就不过数万人,能指挥十万以上大兵团作战的少之又少。
那种应该称之为帅才,而不是普通的名将。
似乎,敢说出领兵多多益善的,从古至今,只有韩信一人而已。
“苏营正!”
远处,马蹄声阵阵。
数骑向队伍飞驰而来。
苏大为定睛细看,一眼看到是先前出去侦察的赵胡儿带着另两名斥候。
“回来了?阿史那道真呢?”
“有发现。”
赵胡儿喘了口气道:“俟斤让我赶紧回来告诉你,有一个小部落在前面,我们可以悄悄摸过去。”
虽然阿史那道真在斥候营里的职务是队正,不过赵胡儿这些突厥骑,还是更喜欢称他为俟斤。
“在哪?速速领路。”
苏大为心头一震,接着是大喜。
能找到部落,意味着唐军断粮的问题得以解决。
今晚人和马都能吃顿好的,这是一个重大利好消息。
小半时辰之后,苏大为率着五百骑唐军,已经接近河边,前方不远处能看到一片类似后世的蒙古包样的帐蓬群。
只是,原本和谐平静的画面,现在却被打破。
黑色的烟从部落中升起,隐隐听到哭泣声,还有砍杀声。
出事了!
这是苏大为第一个念头。
下一刻,他扭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聂苏,用眼神示意她跟紧自己。
然后向娄师德厉声道:“你带人跟着我,留一队人守着辎重,快。”
话音刚落,他重重一鞭抽在战马身上。
身下那匹乌黑的骏马高嘶一声,吃痛狂奔,如箭一般冲出。
聂苏娇叱一声,紧紧跟上。
娄师德反应稍慢一线,大声命令王孝杰带一队人,紧跟自己。
崔器随后。
卢绾在最后守着辎重,远远吊在后面。
轰隆隆!
数百骑战马狂奔起来。
草原上掀起烟尘,无数细碎的蹄音,如密集的战鼓声敲响。
不到十里的距离,瞬息便至。
苏大为一眼看去,正好看到阿史那道真手持横刀,正在高呼酣战。
三十余骑唐军斥候跟着他纵马狂奔,绕着这片胡人部落或聚或散,变换队形。
而唐军的敌人,明显是部落里的青壮。
这些人有老有幼,穿着胡人衣衫,没有衣甲。
他们一共有百余骑,骑着马,手握角弓,追赶着阿史那道真他们,一边用突厥语叫骂着,一边放箭。
草原人的部落,不分男女老幼,只要能骑得动马,张得开弓,那便是战士。
这局面,明显是欺负唐军人少,想将阿史那道真他们给一口吞下。
苏大为他们来的正是时候。
“大兄!”
身后聂苏发出紧张的声音。
不,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兴奋。
这样骑马狂奔,急袭敌人的画面,是她做梦也不曾想过的。
“我能不能动手?”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喝叱:“动什么动?你给我掠阵!”
尼玛,小苏一出手就是异人之术,那也太过骇人了一点。
这么多唐军还有胡人看着,咱们就不能低调点吗?
心里碎念着,手底动作丝毫不慢。
苏大为双脚踩住马蹬,一夹马腹,人借力在马上站起,左手取弓,右手取箭。
在马脊腾到最高点时,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目标,正对着急追唐军斥候的部落战士。
为首的那个像是个头领,先把他给射下来。
“阿兄你的箭法……”
“少罗嗦,我已非吴下阿蒙了!”
苏大为吐气开声,口里低喝一声:“中!”
弓弦响处,箭如流星般射出。
刷!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苏大为的箭,非常顽固的从对方头顶掠过。
尴尬了。
噗哧!
身后的聂苏没忍住,笑出声。
苏大为如梦初醒般,随着战马起伏动作,人也随之坐回马背上,有些气急败坏的道:“笑什么,只不过是高了一点,我的箭法大有进步。”
“是呢,只要那胡人从马背上跳起来,就可以被大兄的箭射中头啦。”聂苏咯咯娇笑起来。
兄妹俩话音未落,身后紧跟的娄师德和王孝杰,带领一队唐军早已赶至。
“箭!”
刷刷刷!
天空蓦地一暗。
箭如飞蝗。
越骑者,善骑射之士。
这一轮齐射,至少有近两百支箭射出去。
瞬间,那队胡骑的后队骑刷刷倒下去十数人。
人马俱被射成了刺猬。
只是天色昏暗,他们正在全神贯注的狂追阿史那道真他们,虽然有个别胡人发现异常,也来不及提醒。
一切都太快了。
唐军第二轮箭又射至。
苏大为也不失时机,张弓连射两箭。
二中一。
总算给他的弓开了处。
“阿巴该,核兔丝克。”
胡人终于发现了异常,一时大骇。
突厥语的尖叫声,不断响起。
胡骑队伍里,有的想继续追赶,有的想逃,有的反应不及,茫然失措,队伍一时大乱。
前方的阿史那道真早已率着唐骑兜了个圈,一边狂奔,一边骑马放箭。
胡骑又像割麦子般倒下一茬。
此时,唐军的二队,三队人马,也已赶至。
不用苏大为再发命令,高素质的基层将领自然懂得如何配合。
胡人的战法,狼群围猎。
合围之势已成。
第八十三章 不太正常
这一轮突然的战斗,唐军只有三个倒霉鬼中了胡人的箭。
好在身上有皮甲,伤都不致命。
这个部落的胡人里,倒是死伤惨重。
一百三十余骑,死了四十余人。
伤了二十余人。
对一个部落来说,突然少了这么多青壮,可谓元气大伤。
但是之后的事,却变得简单了。
五百余名唐军入驻部落,这个人数拢共只有三百余人的小部落,顿时变得无比驯服。
唐军要什么,他们都乖乖奉上,绝不敢有二话。
最好的帐蓬,最好的羊肉食物,最好的战马草料,一一准备好,交到唐军辎重手上,几乎不用说,他们自己就做了。
甚至胡人部落里,还挑选了几名姿色不错的胡女,送给苏大为等唐军将领。
不过在聂苏要杀人的目光下,有些尴尬的苏大为严辞拒绝,将胡女统统赶出去。
帐蓬前的篝火升起。
鲜嫩欲滴的仔羊用木棍穿过,架在木架上,被火舌舔舐着,不断发出噼啪响声。
阵阵肉香四溢。
苏大为坐在篝火前,左边是聂苏陪着,听着娄师德他们的回报。
“四周都设下暗哨,我们的人盯着,今晚巡夜也安排好了,不用担心安全,部落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那就好,我们现在敌国,不能走漏了消息,否则大家都危险。”
“是。”
娄师德点点头又道:“今天射了将近七百支箭,我让人收集了一些能用的,找回了两百余支。”
这话的意思是,唐军今天少了五百余支箭。
听起来很多,其实也不过是一队唐军,齐射两三轮的样子。
光是阿史那道真带领的斥候,就射出不下于一百五十支箭。
苏大为微微皱眉,听懂了娄师德的潜台词。
五百余名唐军,越骑是人手带了一百左右的箭。
那么大概是五万支箭。
今天消耗的是百分之一。
这样看,唐军还能打上一百场。
真这样想就错了。
这只是一支三百余人的小部落。
敌人只是临时冲突的一百多名胡人。
一次突发事件,便消耗那么多支箭,如果再有什么意外,或者敌人数量不是一百,而是一千甚至数千。
只怕,箭都不够消耗的。
更麻烦的是,唐军的箭在草原上极难得到补充。
普通的部落是用不起铁箭的,一般多是石箭、骨箭。
这让用惯了铁箭的唐骑十分难受,用这种胡人粗陋的箭,很难保证准头。
只能说聊胜于无。
突厥人里,只有可汗王庭的狮骑与豹骑,才有资格配备铁箭头,才有钱披甲。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些念头暂且放到一边。
“受伤的士卒情况怎么样?”
“上过药了,休息一晚,不影响行动。”
“草料和干粮今晚得备齐。”
“明白。”娄师德点头应下。
苏大为心情却颇有些复杂。
他转头看向一侧。
视线越过火光,看到缩在羊圈后,一个胡人小孩,眼神晶亮的看着篝火这边。
他的目光,盯着的是烤羊。
苏大为自然明白,对于这支三百人的小部落,食物和草料也是必须品,甚至代表着生命线。
但是……
他别无选择。
如果不抢掠胡人的,唐军自己便要挨饿。
微皱了下眉,他又向娄师德问:“道真呢?”
“他带了几个斥候延河查探去了,说是一会便回来。”
“安文生没看到?”
娄师德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安文生与王孝杰并肩走过来
王孝杰的手上,似乎提了件什么东西。
待他走近一些,众人才借着篝火看清,那是一头灰色皮毛的狼。
这狼已经断气,被人一箭从右眼射入。
“营正,我猎了头狼,今晚又可以加餐了。”
“呃,好想法……”
苏大为一时心情复杂。
有些担心起来。
自己带的队里,这几个人好像都有点不太正常。
安文生,神出鬼没的,拍着胸脯说对地形和部落,如掌上观纹。
结果今天直接掉链子。
阿史那道真,东突厥王族血脉,但这家伙完全就是一个逗逼。
打起仗来,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完全不知道怕为何物。
一波莽就对了。
还有娄师德,这家伙又冷静得过份了,跟阿史那道真完全是两个极端。
大家正忙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他却在心里把用多少箭,杀了多少敌,自己人死伤多少,算得清清楚楚,冷静得如台机器。
而他手下王孝杰。
这人简直就是射箭狂魔。
一有机会就提着弓四处巡猎。
非得射杀点什么才好。
之前在阿尔泰山里还好,他也就射点兔子野鸡什么的。
现在到草原上,直接升级到射狼了。
苏大为很怀疑,下次他会不会射点狮子豹子之类的大型猛兽。
看他这股莽劲,应该是干得出来。
“阿兄,你在想什么?”
聂苏在一旁看着像是发呆的苏大为,好奇的问。
“没事,就是肚子饿了。”
苏大为伸手想要揉她的脑袋,伸到一半才记起这是在军中,聂苏现在顶着头盔,就是个假小子。
自己不能当在家里一样。
他的手抬起,摸摸自己的脑袋,心中又想到:其实最不正常的应该是聂苏才对。
第一次上战仗,见到死伤那么多人,她居然毫无惧色。
清理战场和尸体的时候,就连苏大为都有些变色,心里略有些不适感。
有胡人中箭后,摔下马时脚还勾在马蹬上,结果被惊马拖行了一路。
什么肚肠全都拖了出来,那场面,那血腥,简直催人欲呕。
聂苏没事。
她看着这一切,表现十分淡定。
淡定的就像是见惯了生死的老兵,毫无反应。
苏大为心中暗自惊讶。
“阿弥!”
安文生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先说坏消息。”
“我刚才带着斥候附近搜索,发现有人从这个部落里逃出去了,但是我们没追上。”
“……”苏大为一时无语。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消息走漏了?”
“是。”安文生点点头。
盯着火尖中翻滚的烤全羊,喉头微微蠕动,看样子有些饿了。
“好消息是什么?”
“哦,好消息是,我们顺着马蹄痕迹,找到离这里三十余里的另一个部落,我猜那人一定是逃过去了。”
听安文生说完,苏大为眼睛一亮,一拍地面,就要站起。
不料却被安文生一掌按住肩膀:“阿弥你干嘛?”
“去堵住漏洞,消除隐患。”
苏大为道:“我们的消息不能走漏,万一突厥人知道了,凭我们这几百人,只怕无法活着回大唐。”
“今晚应该没事,这些胡人极少会在夜里赶路,夜里马也要睡觉。”
安文生道:“我留了两人在那边盯着,夜里也不方便赶路,明天一早,咱们过去包抄就可以了。”
“确定不会有问题?”
“那你总不能让大伙连夜赶路吧?”
安文生向四周扫视一圈:“我看大家都累了,几天山路,再加白天的战斗,是根弦也会被崩断的。”
苏大为不由沉默下来。
他知道,安文生说的是实情。
人不是机器,四五天高强度的行军,再加上今天的战斗,唐军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了。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唐军连夜行动的话,眼前这个部落怎么办?
三百余人,全杀光?
这个问题令他有些头痛。
暂时……
搁置吧。
等明天再说。
羊肉终于熟了。
金色的烤羊肉被薄而锋利的小刀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分到每个唐军的碗中。
羊肉管够。
慷慨一下也无妨,反正都是抢来的战利品。
只是,看着那些缩在角落里,频频向唐军张望的胡人,苏大为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营正,要不要尝尝我烤的狼肉?”
王孝杰手里拿着一条烤狼腿,屁颠屁颠的跑过来。
那条腿,焦胡中,又透着点腥味,热腾腾的钻进鼻子里。
有些肉还带着血丝。
苏大为皱了下眉,摆摆手:“不用了,我吃烤羊肉就挺好。”
“哦,其实狼肉挺好吃的。”
王孝杰有些怏怏不乐,目光一转,又向娄师德和安文生推销起来。
“你看这腿,外焦里嫩,是滋补佳品,吃条烤狼腿,再喝口烈酒,给个神仙都不换,这肉真的好……要不来一口?”
“呃,谢了。”
噗哧~
身后传来一声没憋住的轻笑。
苏大为回头瞪了一眼。
聂苏正自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乐到不行。
阿兄带的这队人里,活宝忒多了些。
篝火燃烧了一整夜,终于渐渐熄灭。
青烟袅袅。
拄着马槊守在帐口的唐军身体缓缓瘫软。
脑袋往下一沉时,猛地惊醒,他忙扶着马槊重新站直身体。
帐蓬里传来声响。
他知道,是这次领队的那位斥候营副营正,苏大为起来了。
对于这位苏营正,普通的越骑士卒并没有特别的想法。
一路走来,还算相处不错。
只觉得这人没什么架子。
士卒吃什么,他便吃什么,并没有给自己特别的待遇。
这一点倒还不错。
只不过,光是靠亲民,可无法赢得大伙的心。
做为唐骑,大家需要的,是能带他们打胜仗的将军。
这个苏大为,行吗?
脑子里转着乱糟糟的念头,士卒伸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令他精神稍稍一振。
夜里寒冷,虽然有篝火,手脚仍冻得冰凉。
“很冷吧?”
一个声音从一旁传来。
唐兵转头看去,正看到衣甲严整的苏大为,从帐蓬里走出来,向着自己,似是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第八十四章 都杀了吧
“苏营正。”
唐兵一挺腰杆,用力摇头道:“不冷。”
“嗯,一会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苏大为说完,拍拍对方的肩膀,向外走去。
小兵在后面一直盯着他的背影。
心里颇有些感动。
士兵需要的是能打胜仗的将军。
可是毫无架子,爱兵如子的将军,同样能获得他们的爱戴与敬重。
苏大为走到马槽边,伸手捞起槽里的水,拍了拍面,让自己彻底清醒。
在外面作战,不比在家里,他也没那么讲究。
有马槽里的水洗脸就算不错了。
转头看了看四周。
天色昏暗还没全亮。
有些篝火在燃烧,有些,已经化作灰烬。
前方看到娄师德也刚好抱着刀钻出帐蓬,倒是谨慎,随时刀不离手。
“苏营正。”
娄师德快步过来:“是不是要行动了?”
“嗯,时间等不及了,烧锅热汤,给大伙分了喝了,暖暖手脚就赶路。”
“那这个部落里的人怎么办?”
娄师德的话,算是把苏大为问住了。
其实这个问题答案很明显,就是像大汉冠军侯霍去病一样,将所有见到的胡人部落,夷平。
以此削弱胡人的战争潜力,同时就食于敌,还有防止消息走漏。
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反过来说,如果不把部落里的人杀光,但凡有一个活口,把消息传出去,唐军有多少人,什么武器,战力如何,马有多少,粮食有多少……
那就完了。
苏大为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虽然心里有答案,但还是无法说出那个字。
他明白,阻碍自己的不是别的,是自己心中存的一丝善念。
那也不是什么圣母情结,纯粹是上一世所受到的教育,便是人命大过天。
这种想法,在这个时代是危险的。
以前遇到敌人,生死之间,他可以不去想这些。
可这个部落里,除了那一百余名青壮,还有两百来人,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
在正常人看来,这些人,是无辜的。
“先去准备热汤,把人都叫起来再说。”
苏大为还是无法下决心,向娄师德道。
娄师德深深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转身去做事。
苏大为又去其他营帐转了转,把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喊起来。
原本沉寂的部落,好似一下子活了过来。
各种人声,走路声,还有说话声嗡嗡响起。
整理好战马,军备。
还有很重要一点,将部落里的羊能牵的尽量牵走。
在草原上,这些都是行走的粮食。
苏大为已经看到那些部落中的胡人,是怎样看待唐军的了。
唐军控制住了这个小部落。
原本部落里的胡人都被赶在狭小的帐蓬里,在惊恐和饥饿之中度过了一夜。
唐军是来深入敌后做工作的,这工作,并不包括替胡人做饭。
军中负责辎重的兵卒将一头头羊从羊圈里赶出来,并入唐军的后勤粮草中。
唐军个个喜笑颜开,但是反观胡人,他们缩在角落里,被手执横刀的唐军看管着,沉默着,但眼里透出的却是愤怒和恨意。
羊和马,是牧人最大的财产。
也是赖以生存的粮食,唐军抢了他们的财产和粮食,所以他们憎恨唐军,就这么简单。
苏大为眉头微皱,向一旁的安文生道:“文生,我看我们不用都抢光了,给他们留一些,让他们也能活下去,否则把人逼急了,是会挺而走险的。”
安文生诧异道:“留着干嘛,你……”
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不屠杀这个部落?”
“我想了想,他们没做不利于唐军之事,我不想让唐军的手染上平民的血。”
安文生表情有些古怪,上下打量他说了一句:“妇人之仁。”
“我意已决。”
苏大为招来王孝杰,在对方吃惊和不解的目光下,将自己的命令传达下去。
唐军得到苏大为的命令,虽然十分不情愿,但还是照办了。
全部拿走的羊,又还回去三分之一。
马也留下一些。
虽然数量不多,至少也能让这些部落牧民,能继续活下去。
一旁的聂苏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阿兄。”
“小苏,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妇人之仁?”
“并不会啊,小苏知道阿兄有一颗善良的心,阿兄若不如此做才奇怪呢。”
“是吗?”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阿兄时,那时我只是一名小乞丐,还藏着刀差点刺到你,但你不但不与我计较,还给东西我吃,我那时就是,阿兄是个好人!”
聂苏微仰着头,眼里有感动的光芒在闪动。
“好人?”
苏大为自嘲的摇了摇头。
居然被自己妹子莫名发了张好人卡。
就算自己真是好人,在这个时代和环境下,只怕也会被许多人嘲笑是妇人之仁吧?
在开疆拓土,视军功为荣誉的唐军中,需要的可不是好人,而是铁血的统率。
就像是几百年前大汗的冠军侯霍去病。
你说霍去病是好人吗?
汉军中可不这么认为。
那些被霍去病屠杀的草原部落更是视霍去病如恶鬼。
反观李广,据说对下面士卒据说推衣衣之,好到要和士卒同吃同睡。
但你要为下面的士卒愿意跟谁一起出征,那自然是跟霍去病。
很简单,跟着“坏人”霍去病是去立功,去胜利的。
跟着李广,是去送命的。
那么接下来,自己必须胜利,必须带着这支唐军完成任务并且走出草原。
如果任务失败,自己将被钉在唐军的耻辱柱上,被人嘲笑妇人之仁,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阿弥!”
远处,刚刚带着斥候巡察了一圈的阿史那道真甩下马鞭大步走来,人还没到,就冲苏大为劈头盖脸的骂道:“我刚听说了,你是疯了不成?”
“怎么了?”
“你还给这些胡人留下羊和马,你这是资敌!”
“他们昨天已经臣服了,向我们唐军投降,我们不必赶尽杀绝。”
“那只是你的认为!”
阿史那道真对苏大为第一次如此认真,他眼中闪动凶狠之色:“胡人畏威而不怀德,你对他们好,他们不会感激你,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
况且留下些羊马,部落实力也会大大削弱,许多人为了生存会投奔其它部落,这个小部落转瞬会被族人带外来部落吞并。”
这话说得令苏大为一窒。
他确实不了解胡人的习性,没考虑到之后的变化。
阿史那道真说的无疑是很有道理。
苏大为想了想,面对气势汹汹的阿史那道真道:“道真,你也是胡人。”
“你!”
阿史那道真做梦也没想到苏大为会说出这句话,他先是一怔,接着脸色涨红,狠狠跺脚:“老子是唐人,是大唐人!”
按一般情况下,主将坚持,做为下层将领就不会再坚持了。
但他是阿史那道真,不光是那个叛逆的蕃将,更是与苏大为有过过命交情的袍泽。
他痛心疾首的道:“阿弥,你看看他们,看看这些胡人的眼睛,看看那些小胡人。”
阿史那道真用手指着缩在羊圈边上的胡人,那些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女人,还是孩子,眼里闪动的,都是仇恨。
“看明白了吗?仇恨的种子在他们心里,你今天不消灭他们,转身他们就会对付我们!”
“我意已决!”
“阿弥!”
两人脸红脖子粗的对峙,这让周围的唐军都看傻眼了,远处的胡人更是蠢蠢欲动。
“吵什么吵!”
远处,娄师德快步赶上来,看看苏大为,再看看阿史那道真,低声道:“没的让外人看了笑话。”
安文生在一旁,一直默默的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言。
他的身份不同,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这些。
按道理,他心中也是支持阿史那道真的看法,出于对胡人习性的了解,还是杀了干净。
不留后患。
但他同时也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在这种情况下,不好公然与苏大为唱反调,这会大大削弱苏大为在这队唐军中的话语权,只怕今后出自苏大为的命令,便会在这五百人中,大打折扣。
吵闹的声音突然停下来。
苏大为面色平静,阿史那道真还在激动中,脸色潮红。
娄师德眉头紧皱。
安文生和聂苏站在最外圈,面色如常。
到这个时候,不知娄师德有没有感觉,安文生却看出一丝微妙来。
此次小冲突,不光是对俘虏和战利品的分配,也不光是苏大为和自己的嫡系阿史那道真的意见相左。
更是路线之争。
按胡人的办法,一路杀光平推过去。
这是霸道。
按苏大为的方法,可能偏向中原王道的思路吧,不把部落里的胡人逼死,留人家一条生路。
到底哪种方法更好,其实历史已经给出条案了。
在汉朝霍去病以前,中原王朝无数次征西域,征草原。
并非不王道,并非不仁义,可惜胡人总是降而复叛,野火烧不尽。
一不留神,就会给汉军玩一招背刺。
最后总是汉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直到出了个霍去病,完全以胡人的打法,来对付胡人。
铁骑所向,铁血征服。
不以攻城掠地为胜,而以尽量杀伤敌人,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和战争潜力为最高主导。
安文生眼睛微微眯起。
以他对苏大为的了解,苏大为当不会想不到这点,何况出兵前,大家都反复讨论过历史军略的成败得失。
那么阿弥在这个时候,如此坚持“王道”,有些反常啊。
他在想些什么?
第八十五章 动若雷霆
娄师德看看苏大为,又看了看阿史那道真。
其实以他的身份,略微有些尴尬。
这支深入西突厥境内的唐军,一共只有三队五百余人,加上阿史那道真率领的一伙斥候,一共就是五百七十人。
人数虽不多,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首先一点,虽然按实际级别,娄师德与苏大为平级,甚至还高出半级,但苏大为是大总管程知节亲点的。
所以此次行动,娄师德要听从苏大为的节制。
阿史那道真可视为苏大为的嫡系。
人数虽少,但这支斥候更像是苏大为的亲军。
其余五百余越骑,是娄师德一手带出来的,肯定是听娄师德的话。
按一般御下之道,苏大为应该是更亲信于阿史那道真,而对娄师德会稍加防范。
这是驭下之术,也是人性。
一路上苏大为并没有表示出任何差别,对娄师德也比较友善。
但是在现在这个当口,刚入境草原,攻略了一个小胡人部落后,却爆发了冲突,这令娄师德始料不及。
更没想明白,为什么在对胡人的策略上,苏大为会和自己的亲信当众争执。
这让他也很尴尬,不劝不行,劝了更是尴尬。
这就像是人家小夫妻吵架,你一个朋友身份,劝还是不劝?
不劝,感觉说不过去。
劝了,只怕被人小夫妻一齐对外,把自己搞得很被动。
娄师德站在这里,真是头大如斗。
幸好在这个时候,安文生,那个据说是安大将军嫡子,苏大为好朋友的安文生以幕僚的身份发话了。
“道真,我来说句公平话。”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盯向安文生。
只见安文生道:“深入敌境,人皆敌国,用胡人的办法治胡人是对的。”
这话说出来,阿史那道真立刻挺起胸膛,有些怒其不争,也有几分得意的瞥向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面无表情,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接着又听安文生道:“办法是对的,但是阿弥的想法也不能说错。”
“恶贼,你这是两旁和稀泥呢!”
阿史那道真怒道。
“不是啊,自从太宗成为天可汗,对外攻略时,便不以杀伤为目标,太宗曾言,草原百姓与中原百姓俱为大唐子民么……”
“放……呃,我是说要看情况,大军数万自然可以行王道,对他们威慑,谅这些小部族也不敢反叛,他们不蠢,他们会观望,等大唐胜利,自然便全心倒向大唐,过去大唐一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
但是这次不同。
我们才几百人,这些胡人狡诈得狠,欺我们人少,定会反叛,在背后算计我们。”
“道真你……”
安文生有些惊讶的看向他:“此言颇有见地。”
“那是自然。”
阿史那道真骄傲的扬起下巴:“我是阿史那社尔的儿子,我今后也将成为大唐名将。”
“说得好。”
苏大为直到这时才鼓掌道:“大唐名将,可知在军中令行禁止?”
“你……”
阿史那道真瞪眼看他,一句“你这是乱命”,在嘴巴里滚动着,没敢说出来。
说这话就意味着要和苏大为翻脸了。
“我知道,我给这些胡人留些羊马事小,但他们过后复叛事大,我们人少,在敌境间,得小心些,但道真你觉得我蠢吗?”苏大为问。
阿史那道真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开玩笑,苏大为这恶贼,狡猾的很,表面装得跟小羊似的,心里黑着呢。
阿史那道真可是亲眼见到他是怎么算计那些狼卫和阿史那沙毕的。
堂堂西突厥王子,沙钵罗可汗手下狼卫之首,在阵前,当着成千上万的突厥狼骑都被苏大为一枪刺死。
苏大为之勇猛,遇事沉稳和头脑,阿史那道真心里都是认可的。
看事情不看这人嘴里怎么说,要看他做了些什么。
这一点,阿史那道真还是明白的。
“就按我说的办,不许再争了。”
苏大为笑呵呵的道:“我是主将,再争休怪我行军法。”
阿史那道真于是闭嘴了,一脸幽怨的看着苏大为,那眼神,像极了深闺中的小媳妇。
既然意见统一,剩下的就简单了。
底层士卒纵然有想法也不会提出来,反正苏大为、阿史那道真和娄师德既然都这么说,那便这么办吧。
只是将部份羊还给这些牧民的时候,士卒们颇有些恋恋不舍。
这些肉,可能是今后的口粮,也是财富。
到嘴的肉居然还要吐出来一些,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所有一切收拾停当,唐军缓缓从部落里撤出。
在撤出前,阿史那道真奉命威吓那名部落酋长,命他约束部众,不许泄露唐军的消息,否则必将招致唐军严厉的报复。
待对方诚惶诚恐的应下后,阿史那道真恶狠狠的瞪了几眼,这才心怀不满的跟着其他人撤出。
队伍依旧按之前的队列,王孝杰带一队人在前。
苏大为和娄师德、安文生、聂苏在中间,跟随着运送辎重的一队。
这一队由崔器带领。
比起来时的简陋马车,又多了几千头羊,唐军和羊群混在一起,看上去颇为滑稽。
最后垫后的,依旧是卢绾那一队。
阿史那道真率着斥侯侦骑匆匆赶上来,向苏大为问:“是不是赶去前面的新部落?已经天光大亮了,再迟的话,我怕会有新的变故。”
昨天在征服的部落中,有胡人偷溜出去,投奔了不远处的另一个部落。
唐军最怕消息走漏,所以早早动身,就是为了去把那个漏洞补上。
当然,在阿史那道真看来,之前的部落没有把人杀光,这是苏大为重大的决策失误。
就算把下个部落征服又如何?
一个个部落都推行王道,留下羊马给他们,这就是妥妥的资敌。
你不能去考验人性。
就算眼前的部落不敢泄露消息,你敢保证一路上所有的部落都听话?
总会有挺而走险之人,将唐军的消息泄露给西突厥。
到那时,便是灭顶之灾。
因此,阿史那道真的脸色很不好看。
刚才虽然不再跟苏大为顶撞,但心里仍是不服气的。
“不急。”
苏大为安抚他一句,命他照常派斥候前后打探消息,随着唐军前行了十里左右。
苏大为心里估算了一下,令全军原地停住。
娄师德虽然心里奇怪,但也没多问。
只是将命令传下去。
阿史那道真刚刚骑马出去侦察了一圈,见唐军停下来,不由打马飞奔而回:“怎么不走了?什么情况?”
“道真你过来。”
苏大为招手命阿史那道真过来,同时召来娄师德、王孝杰等人,再加上安文生。
“苏营正,为什么停下来?”
娄师德向他抱拳问。
“不急,我估算时间也差不多,再等会你们就知道了。”
娄师德一脸疑惑,看了一眼同样挠头的王孝杰,再看看面色微黑的阿史那道真,以及眼中闪过思索的安文生,确实大家都不明白。
但是苏大为做为一军之主,他既然这么说,那暂且先看看情况,观望片刻。
几个人凑在一起,沉默不语。
苏大为的脸上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
阿史那道真皮肤白皙,但是眼下脸很黑,是气的。
娄师德肤色微红。
王孝杰皮肤是淡金色,也可以说是一种浅黄,像极了秦琼。
而安文生,近来身材微胖了些,脸上皮肤白白净净的。
这几人,活像是京剧里的脸谱一样,肤色各异,神色也各异。
场面颇为微妙。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阿史那道真憋不住了,冲苏大为大声道:“阿弥,你到底在搞什么?才走出十里地就停下来,何不一鼓作气到下一个部落我们再休整?”
“嘘,别吵,来了。”
苏大为冲他摆摆手。
阿史那道真一愣,阿弥这是在打什么哑迷呢?
一旁的安文生耳朵微动了动,扭头向来路看去。
那是他们离开的部落方向,此时,微有些烟尘扬起。
凝声细听,还能听到细碎的马蹄声。
再过片刻,有一骑从那个方向赶来。
阿史那道真脸现讶然之色。
因为他发现,赶来的人,赫然是斥候营里的人。
这人什么时候落在后头,为何这个时候出现,阿史那道真完全是懵逼的。
娄师德与王孝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闪过猜测。
唐军后队微微骚动,但没接到命令,卢绾命大家提神戒备,等看到是唐军的斥候,这才放松下来。
片刻之后,斥候飞奔至苏大为的中军位置,在马上叉手道:“苏营正,果然如您所料,有人从那里逃出来,一共往两个方向去了,赵胡儿已经分头带人跟上去。”
“好,辛苦了,暂且归队。”
苏大为点点头,然后目光转到一脸懵的阿史那道真身上:“我命赵胡儿盯着方才的部落,现在他带人跟上去了,如果我料的不错,这两人便是部落酋长向突厥人传信的信使。”
“阿弥你……”
阿史那真犹自如同在梦中,喃喃道:“你什么时候让赵胡儿留下盯哨的,我怎么不知?”
“我一句命令便成了,没告诉你,你自然不知道。”
苏大为丢下一句话,目光转向王孝杰:“王孝杰。”
“末将在。”王孝杰一个激灵,本能的叉手听命。
“我命你即刻带前队,在斥候的带领下,赶至昨天新发现的部落。据斥候回报,那个部落也不过六百余人,虽然他们有所防范,但实力不如我军,我命你将其控制住,可有把握?”
“回营正,给我一个时辰,保证将它拿下。”
王孝杰猛一抬头,脸上现出喜色。
只有多立军功,才能得到封赏。
军功便是军人的命。
第八十六章 侵略如火
目送着王孝杰率前队绝尘而去,苏大为目光越过一脸震惊的娄师德,投到阿史那道真身上:“你的斥候要配合王孝杰行动,在他发起攻击时,斥候要负责盯着那些胡人,不许走漏一人。”
“末将听命!”
阿史那道真叉手应下,忍不住又问:“阿弥……呃,营正,我没明白,我们这是?”
安文生在一旁拍拍他的肩膀:“没明白就对了,阿弥这招声东击西用得不错啊。”
“什么声东击西,这叫故布疑阵。”
苏大为翻了他一个白眼,向阿史那道真道:“斥候营留十人给我,其他人你带着,快追上王孝杰。”
“喏!”
阿史那道真抱了抱拳,军令在身,虽有满肚皮的疑惑却也不便再问,点齐了人手,飞奔而去。
苏大为这时才将目光投到娄师德身上:“师德此前没有与我搭档,可能不了解我的风格,我喜欢谋定而后动,考虑好了,便不再犹豫。”
“谨尊苏营正之命。”娄师德忙抱拳道。
心下却在想,据说苏营正与苏烈将军家的公子是知交好友,好像颇受苏烈将军的看中,难保他没有得到苏烈将军的指点,虽然还没看明白他要做甚,还是先听命行事。
“娄师德,你去让后队的卢绾变前,去刚才那个部落。”
停了一停,苏大为有些沉重的道:“命他将部落全数诛杀,不得走了一人。”
“末将领命。”娄师德心下大骇,又不敢多话,忙催马去找卢绾。
安文生脸上神色颇有些玩味,看向骑在马上,腰杆笔直,两眼微闭的苏大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苏大为身旁的聂苏小声道:“阿兄,你……”
“小苏。”
苏大为张开眼,看向聂苏苦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我……我不知道,但是阿兄不是说要放过他们?”
“我是想放,但是他们不珍惜啊。”
苏大为长叹一声:“既然在我们走后,部落里派人向外传信,便是背弃了与我大唐的诺言……你是不是觉得不分老幼的全杀了,有些太过残忍,我何尝不知,但身处敌国,我没有仁慈的资本,我必须替手下这五百六十人的生命负责。”
“阿兄……”
聂苏第一次从苏大为脸上看到这种凝重中,透着杀气的表情,一时被吓住了。
苏大为心中暗叹,也顾不上聂苏如何看自己,转头向安文生:“文生如何看?”
“还能如何看?”
安文生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你的思虑周全,此乃老成谋国之策。”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没想到你安文生浓眉大眼的,拍起马屁来也让人如此舒服。”
“恶贼,你说真怎地如此粗俗!”
安文生瞪着他,一时无语。
崔器这时骑马上来,向苏大为叉手道:“苏营正,我们现在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苏大为微微一笑:“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
“就等着?”崔器微微一愣。
他那张脸,不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有些阴郁,现在就更加阴沉了。
也不多问,微微点头,拍马回转自去安抚队伍了。
安文生又凑上来,摸下下巴道:“王孝杰其人和他射箭一样,快准狠,用来做先锋很不错,将为军之胆,他手下那一队越骑也和他一样,人人善奔善射,由他率领的人去攻占一个六百余人的部落,问题不大。”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卢绾心思机敏,而且多虑灵活,让他去攻略昨天那个部落,问题也不甚大,那部落里的人,已经被我们吓破胆了,定能一鼓而下。”
“最后是崔器,此人虽然显得有些阴冷,但是个悍将,颇有勇力,以他的能力,率领一队人,能挡数倍之敌,他来守住辎重,也是极稳妥的。”
说着,他冲苏大为颇有几分赞许的道:“为将要先识人,阿弥你这次带的人虽不多,但带兵的功夫却是见长,依我看,你就算带个三五千人,也能胜任。”
“老安,你就别在这瞎琢磨了,一会如果有消息来,你也要替我跑一趟。”
苏大为隔着马,用脚踢了踢他的马腹。
“我?”
安文生不由愣了一下。
苏大为不再多言,目光看着远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其实不光是苏大为有识人之明,这次娄师德带领的五百多人,俱是精锐。
可以说是苏定方对苏大为的“照顾”。
合理范围内,运用自己的职全,暗中的照顾。
这并不违军令,全看主将如何去想。
若想帮你,便挑选精锐与你,命你去完成任务,这叫立军功。
若想害你,便塞些歪瓜劣枣,然后后勤辎重也是草草应付,这样的军马出去,便是有去无回,这叫送命。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当然,现在是初唐,大唐军中还不至于那么多毛病,不过人都有个亲疏远近,这也是人之常情。
苏大为现在颇为感概的是,自己此行虽险,但已经得到许多看不见的好处。
若不能刷一波军功出来,这才是愧对苏定方还有程知节。
背靠着大唐名将,怎么也得打出点唐军威风来,拿出点实实在在的战绩。
大约两个时辰后,王孝杰与卢绾部,分别传回消息。
卢绾部是:已全数诛杀。
王孝杰是:已经控制整个部落。
苏大为点点头,命人传令王孝杰,不用回来,跟着斥候领路,继续去追击先前部落酋长派出去的传信之人。
如果是往突厥人的部落,就马上回转。
如果是其它仆从部落,视部落大小决定。
小的吃掉,大的放过。
苏大为给他定的命令是追击三天,回来与大部汇合。
没有粮食,没有补给,必须以战养战。
可以想到,卢绾在接到命令时会是如何的惊愕。
但苏大为肯定,此人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质。
卢绾心思灵活,做事也能视情况而变,不会死磕。
他这样的人,未必能打硬仗,但绝对不会把手下人全部坑掉。
苏大为只要他能把人尽量完整的带回来,便是实现了战略意图。
至于剩下的人……
苏大为命令道:“我们现在启程,与王孝杰汇合,再决定下一步。”
一队唐军在满脸疑惑的崔器率领下,赶着马车与羊群,继续前行。
直到队伍进驻被王孝杰攻下的部落。
放眼看到,数百牧民被唐军执刀枪盯着,手上绑着草绳,乖乖蹲在羊圈里,与他们的羊处在一块。
地上还有未干的血渍。
空气里充满着血腥味。
远处,唐军正在挖掘土坑,将之前反抗者的尸体就地填埋。
跟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面现不忍之色。
苏大为将命令传达下去,翻身下马,招手让聂苏到自己身前,压低声音道:“小苏,你若觉得受不了,我可以命人先送你回去,现在是战争,不是和平时,你跟下去,只会看到更多残酷的东西。”
“我不。”
聂苏咬了咬下唇,道:“我想明白了,我们的仁慈只能给自己人,这些人如果顺从,那么便赐予他们仁慈,如果他们反叛,就必须以最残酷的手段去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你明白就好。”
苏大为想伸手去摸她脑袋,手动了一下,想起她头上扎着唐军普通士卒的发髻,不能给她弄乱了。
点点头道:“你若觉得受得住,就继续跟着,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今后只会更残酷,更多血腥,未来如果突厥人反应过来,我们能不能活着都是个未知之数。”
“我要跟着阿兄,死也要死一起。”
“放心,我们不会死的。”
苏大为笑了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
娄师德、王孝杰、崔器各自带着亲兵赶过来。
苏大为身边跟着安文生,还有阿史那道真和聂苏,开始说出自己的作战意图。
战时状态,也没平时那么矫情,没有帐蓬,没有柔软的草席、皮毛,更没有胡凳。
众人就在马栏边上,闻着混合了动物粪便和草料、血腥气的奇异味道,听苏大为说起来。
“先在占据了这个部落,算是我军今天的立足点,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停了一停,苏大为扫视所有人一圈:“你们如果有疑问的可以问我。”
“我有,阿弥,我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阿史那道真向他道:“先前你表现得像只羊,现在又像是狼!”
这也是娄师德和崔器等人的困惑。
一路上,苏大为表现的都很温和,对士卒们很好,甚至在抢掠上个部落羊群时,还见他脸上似有不忍之色。
可是接下来这一系列的行动,让所有人看不懂了。
反差太大。
“你们不明白?”
苏大为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安文生,接着道:“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
“我军人少,新来这片土地,要想完全隐瞒行踪绝无可能。人要吃,马也要吃,除了去抢掠突厥人的仆从部落,我们别无它法。
所以大家觉得,突厥人会多久才知道我们的存在?”
苏大为冷静的道:“七天,我料七天内如果突厥人还不知道有我们潜入进来,这仗也不用打了,突厥人输定了。”
七天时间如果突厥人还没反应,那假使大唐派出所有精锐骑兵,来一个猪突猛进,估计都能直插到沙钵罗可汗王庭了。
这种事不说绝对没有可能,但可能性很小。
为战,先求不可败,然后再求胜。
这是苏大为的思路。
这近一年来随着唐军出征,路上一有机会就向苏定方还有程知节讨教兵法,真的不是白学的。
至少兵书上很多东西,在实际运用上,苏大为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无法隐藏行踪,那么怎么保障我们的安全?”
苏大为看了一眼众人,平静的道:“那就不如弄大一点,以战养战,处处点火,突厥人也就弄不清我们的真正方向了,这样可以为我们赢得时间。”
第八十七章 人皆敌国
“所以我们的第一步,便是先取得一个立足点,然后借部落里向外传递消息者,摸清下一个部落在哪里,我们只用追上去砍杀便可以了,这是今明两天的任务。”
苏大为淡淡的说着,迎着众人透出吃惊和敬畏的目光继续道:“这两天的任务,便是多攻掠,多烧杀附近的部落,除了开始要隐藏行踪,到后面就算消息泄露也没关系。
开始隐藏只是要迟滞消息,取得立足点获得安全的补给。
随后侵略和消灭的部落越多,消息便越混乱,突厥人短时间内无法判断我们的真实意图和作战方向。”
“苏营正……”
娄师德欲言又止道:“可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低调隐蔽了,还如何去打探突厥人的消息?”
“打探消息有两种,一为主动打探,一为被动打探。”
迎着众人懵逼的目光,苏大为道:“如果要潜踪秘行,悄悄打探消息,那么只用十几名斥候就够了。我们的队伍有五百多人,这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大总管既然派了这么多人给我,那便不是让我低调蛰伏,而是算好了可能会打仗,甚至打硬仗,所以调拔苏定方将军手上最精锐的越骑给我。”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既有宝刀在手,就该做宝刀该做的事,而不是藏在鞘里不用。”
这么一说,娄师德便不再说话了。
他也明白,五百多人要吃喝补给,不抢掠当地的部落,以战养战,不现实。
苏大为做的,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低调隐蔽,反而大张旗鼓。
道理是挺有道理的,就是有些太危险了。
娄师德心里的想法不能轻易说出来,只是脸上不免仍带着一丝忧虑。
看不出来啊,之前只听说是做过不良人,带过斥候营,一路上也挺温和的一个人,疯起来居然这么疯。
对了,此人据说曾做过在千军万马前击杀突厥狼卫首领,西突厥小王阿史那沙毕的事来。
还真是个胆大包天之辈!
之前真是小看了他。
不提娄师德在心中的想法,王孝杰忍不住道:“苏营正,我军人少,碰上几百人的部落还好,若是遇到上千人,甚至更大的部落,如之奈何?”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我认为这两天不会发生你说的情况。部落的实力,与他们能享受到的水草之地是划上等号的,上等部落,拥有上好的水源和草地,中下等的则次之。
我们昨天和今天攻略的都是小部落,这附近,相比于大部落的牧场,也确实贫瘠一些,所以这附近理当没有大的部落。
还有,如果有实力足够大的部落,那么这些小部落会被吞并,也不可能存活下来。
小部落的生存地,与大部落,必然会有一个安全的距离。”
苏大为一说,所有人都服了。
安文生轻轻击掌,阿史那真则是一脸古怪的看着他:“阿弥,你这话说的,比我们草原人更像是草原人。”
“跟你学的啊,平时不是都问过你草原人的生活习性了嘛,我这是有备而来。”
“哦哦。”阿史那道真没想过自己居然聊天时谈过这些,不过听到苏大为胸有成竹,倒也高兴起来。
只是他转念一想白天的事,忍不住疑惑道:“阿弥你这想法我是赞同的,不过白天那个部落,为何要……”
“那是我欲擒故纵之计,你不懂,别多问,乖乖按命令行事。”
“这……好吧。”阿史那道真一时想不明白,不过苏大为令他不问,他便真的不追问了。
苏大为看向娄师德道:“接下来几天,大家都会陷入高强度的作战,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卢绾那队人,我预计明天应该会回来,然后换崔器和王孝杰的人,轮番出征
作战时,也不用光靠我军,你们要善于转化俘虏,宣扬我大唐天子乃天可汗,草原也是我大唐之地,命他们拨乱反正,派出所有青壮,参与作战。
得胜,能得战利器,得钱财。
若敢不从,便屠杀光他们的部落,如此,我们的人手不但不会减少,还会增加。
数天之后,便会形成以胡人征胡人的局面。”
这番话,听得娄师德和崔器、王孝杰等人又是一愣。
“胡人打胡人,他们肯吗?”
“一定肯。”苏大为肯定的道。
阿史那道真也在一旁做解释:“就算是平时,各部落间也是互相兼并,冲突不少,打其他部落他们并不像中原人一样有心理负担,而且一但杀红了眼,只怕咱们不催促,他们也会自己杀下去。”
“到时我们只取自己军需部份,其他的任他们自取。
这些人得了财物,便只想着继续烧杀抢掠,并且不会有反叛之心。”
苏大为道:“这样继续一段时间,我们唐军便可以抽身出来,做下一步计划。”
静。
全场死一般的静。
所有人都被苏大为这个大胆的想法给震到了。
但是仔细想想,又甚觉有道理。
前两天的血腥屠戳,是给唐军立威,打下一个暂时立足的环境。
在突厥人反应过来以前,再用沾血的屠刀威逼突厥人的仆从部落,加入唐军,参与对其他部落的劫掠。
如此,唐军的兵力将会以滚雪球般的速度迅速扩大。
而且之后随着征伐范围扩大,遇到的部落也会越来越强大。
那些仆从于大唐的胡人,只有更坚定的抱紧唐军。
若在平时,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实力强大的大部落出手。
但是在唐军带领和威逼下,不断的胜利和战利器,会刺激他们,让他们生出勇气。
等到杀红眼,也就收不住手了。
苏大为这是以培养一支“起义军”的方式,从内部搅乱突厥人的部落,削弱他们的战争潜力。
以前不是没有人深入胡人后方,但做的大多是用胡人的方式去杀灭胡人部落。
像苏大为这种思路,驱使胡人杀胡人?
还真没听说过。
此计够毒。
但也一定很管用。
所有人看向苏大为的目光越发诡异起来,就像是看一个从不认识的怪物。
“你们这么看我干嘛?我的战略意图已经说了,其中具体许多细节,还要反复揣摩。
先让士卒们体整一天,养精蓄锐。
作战时三队唐军轮换出去,不可全派出去,要预留一支在身边。
好了,晚上再继续讨论,先去做饭去,饿了。”
苏大为说完,把娄师德他们全都赶去执行命令,又把安文生叫到一块,单独谈了半天。
然后,他便带着聂苏巡视部落的环境,命令规整唐军的营盘。
任何计划都是有风险的,所以他才会在派出两队人之后,还留一队人守着辎重,便是预防不测。
就算是今天没有危险,明天开始的攻略计划,也一样会遭到极大的挑战。
这其中若是有一个环节不对,可能就会令突厥人醒悟过来,招致雷霆般的报复。
但苏大为却选择了这样的作战方式。
虽然险,可一但成功,收益也是巨大的。
若只想着安全,低调,那么找个水源地,像老鼠一样蛰伏下来,派少量斥候昼伏夜出,四面打探情况。
不是不可以。
只是,那样一下,收获也必然少得可怜。
那样有什么意义?
出征前,程知节已经跟他交待得很清楚了,就是要立功,立下足够大的军功。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至于早上那种看似“仁慈”的动作,固然跟苏大为心里还保留有后世人的一丝良善有关,但良善只是表面,更深层次的缘由,却是任何人也猜不到的。
苏大为记得,按历史,第一次唐军在大总管程知节的带领下,征西突厥并不成功。
因为副总管王文度的掣肘,唐军在关键时刻逗留不前,错失战机。
据传王文度矫诏说自己有李治秘旨,是李治的心腹。
后来又在王文度的鼓动下,对投降过来的部落大加屠戳,劫掠部落财货以自肥。
事后,回到长安,王文度和程知节都因此受到弹劾。
两人职务俱被一捋到底。
但是随后的事就令人玩味了。
王文度没多久就被起复,并且参与到随后大唐征高句丽的战争中,此后甚至在大唐征服百济后,做了第一任熊津都护府大都护。
第一次征西军中,苏定方第二年在李治命令下,再征西突厥,并且一战成功,彻底摧毁了阿史那贺鲁的军事力量。
从此,西突厥被扫入历史尘埃里。
至于第一次征西的大总管程知节,再无人过问。
数年后,程知节郁郁而终。
你品,你仔细品。
第八十八章 上善若水
据后来的一些信息来推测。
这其实是李治和王文度联手对程知节做了个局。
程知节确实有拥立之功,在李治初掌大权时,兢兢业业,不眠不休替李治守住门户。
但,他毕竟是太宗老臣。
最要命的是,程知节乃山东望族。
对于这些执掌了朝廷命脉的关陇贵族和山东望族,李治一个都不信。
此次废王立武,顺带废了萧淑妃,两家身后的亲族全部一扫而空,扶立寒门,大力推行科举,信号已经极其明显了。
只是身在局里,程知节还没有料到,情况已经恶劣到了这种程度。
纵兵劫掠?
这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当初大唐军神李靖在灭掉东突厥后,也是被人如此弹劾。
这种事情,堪称大唐版的“莫须有”。
你倒是找一个打了胜仗,不顺手摸点好处的军队来。
不存在的。
再好的军纪,你管得了府兵,你还能管住胡人仆从兵不成?
那些仆从的胡人军队,个个都跟饿狼似的,如果不是有大唐府兵弹压,他们能敲骨吸髓,刮地三尺。
无论是唐军,还是胡人仆从,作战胜利,搜刮财物,是默许的潜规则。
大唐天子,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就看人家想不想治你了。
想治你,便是罪。
不想治,便是大胜。
人嘴两片皮,怎么说都有道理。
苏大为之前在第一个部落,为何当时不让唐军屠杀干净?
一是无罪而诛,不符合他心中旧有的观念。
二是,如果他今天下这个令全杀了,它日如果有人要整治他,一翻旧帐,这便是妥妥的把柄。
你说你是为了作战,证据呢?
我这可是找到当时的唐军士卒,证明当时这群胡人已以投降了的。
你杀降!
弹劾!
到时怎么办?
好,现在苏大为未雨绸缪,先把漏洞补上。
你看,我们是不杀降的,还留了羊和马给他们,并且他们也答应不泄露我军行踪。
但我是主将,我得替全军上下负责,为了以防万一,留了点斥候附近蹲着。
结果你猜怎么着。
这个部落转身就把我们卖了,派出使者去给突厥人报信了,我这可是有人证的。
他们背叛我大唐,不严厉惩罚,来个杀鸡骇猴,说不过去吧?
唐军军情紧急,总不能跟胡人一个个讲佛法感化。
那么对不起,背叛大唐要付出代价,所以我们把这些反覆无常的胡人部落灭了,总共也就几百人。
你说这操作有毛病吗?
没有,简直完美。
这才是苏大为深层的想法。
当然,要深究,是不是还能找到点把柄,或者欲加之罪,苏大为也不确定,但是当前,他能想到的,都补上了。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可以自由的浪了。
其实在成为苏大为之前,他的历史实在算不上好,对于很多事其实都是很懵逼的。
不过近年来,听玄奘讲经,与袁守诚谈玄,接触的又都是大唐顶尖的人物,他自己又勤家修炼。
慢慢的,越来越接近那种传说中的“先天之境”。
抟气致柔,柔若婴儿。
在某种配合鲸息劲的深层冥想状态下,许多前世的细微末节,包括零散的一些关于唐朝历史的记忆能翻起来,这为他提供了许多极有价值的信息。
若不是如此,他的处境会艰难的多。
一个普通人,突然到了大唐,突然成为不良人,还是一个魔幻大唐,身受诡异重创,卧床半年,险些死掉。
无论是对历史,还是对眼前的大唐,都两眼一抹黑。
能怎么办?
该做些什么?
会不会露出破绽,被人发现是“假冒”的?
大唐的长安官话,说话方式,思维方式,还有言谈举止、习性、武艺,统统是白纸一张啊。
为了能活下来,能以新身份好好活着,他不得不处处小心,百般谨慎。
他是普通人,所以会有普通人的情感。
柳娘子以为他是阿弥,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人冒犯柳娘子,他便冲冠一怒。
这才有了刺杀牛二之事。
但是,那个时候,他外表虽然装得沉稳,内里还是有些不安定,有些心虚的。
在狄仁杰面前,苏大为尽量低调,因为狄仁杰是有大本事的,他佩服,他知道,论查案,十个自己也不及狄仁杰。
所以他视狄仁杰为兄,跟着狄仁杰一起查案,一起帮明空法师洗脱冤屈。
等到案子查完,苏大为无论是内外的环境,还是自己的武艺都已经磨练出来。
狄仁杰回太原,他便有些放开自我了。
这也是人性,此前身在危险之中,担心会被人看出不同来,必然处处小心,滴水不漏。
但那样,真的好累。
有人说他傻,不懂利用父亲人脉,不懂得往上爬。
但是说此话的人,才是真的没经过脑子。
苏三郎死了多少年了,不良人里,除了周良介绍自己做不良人,还有人出手管过吗?
自己受诡异重创险死,躺在病床上半年,柳娘子呕心沥血救治,求医问药,有人帮过吗?
或许,父亲生前还有些人脉,但这些人,也不是闲着没事做,专盯着你苏大为一个人。
你不站在他们面前,不体现自己的价值,谁会管你?
人走茶凉,古今同理。
再说回来,苏大为穿越而来,光是维持自己的身份,不让柳娘子和周二哥起疑,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又哪懂什么父亲人脉。
所以他甘做一个最底层的不良人。
哪怕后来有机会做不良帅,他都推托。
后来实在是被顶上那个位置,才做了不良副帅。
他是傻吗?
不,老爹生前是不良人,有关系,也就是不良人这个层面。
连吏都算不上。
而从吏到官,又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是世家门阀,不参加科举,父辈不是官吏,想往上爬?
想太多了。
当时能保护自己,隐藏住穿越者的身份,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而且什么样的人脉,比得过武媚娘?
有武媚娘做靠山,他想要什么样的位置不能得到?
可是,得到了又如何?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苏定方,大唐军神。
李靖,大唐军神。
程知节,赫赫名将。
他们三人是什么结局?
李靖闭门谢客,被太宗“勉励”,最后郁郁病死。
程知节,因为征西突厥失利,临老被弹劾,郁郁而终。
苏定方,一生灭国无数,头发花白四处征讨,最后死在征讨敌人的路上。
他们过得爽吗?
他们这一生,过得好吗?
更别提像是长孙无忌这样的,位极人臣,顾命大臣,到老,被贬,被赐死。
爽吗?
那个位置,你就算爬到了又怎样?
还是说,想行大逆不道之事,自己尝尝九五至尊的权力?
别傻了,真到那个位置,每天和群臣勾心斗角,担心被人夺了权柄,摘了脑袋。
不见李恪、李泰是什么结局?
那也可以看看李治吧。
他在长孙无忌的阴影下,简直被逼疯了。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他胜了,但在长孙无忌倒台之前,谁能肯定,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万年宫大水,若不是有苏大为和薛仁贵出手,李治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这样的生活,难道是正常人想要的?
苏大为有自己的追求。
或许,比不得那些名将、权臣,或许在别人看来,有那么点没志气。
但他就是觉得,只要好好过此生,活得痛快,活得爽。
管别人怎么看?
反正大唐最粗的大腿,他已经抱到了。
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机会,便立些功勋。
没机会,便在长安做他的不良人,做做生意,岂不美哉?
钱多事少离家近,权大事轻任逍遥。
妈个蛋,是多想不开要去趟大唐朝堂的泥水潭?
似狄仁杰一般,一生几起几落,小命差点玩完,有个屁的意思。
还不如自己做不良人快活。
这才是此刻苏大为的真实想法。
之所以此次积极参与征突厥,也是经过尉迟恭,程知节和苏定方多方劝说,还有武媚娘发话,觉得确实应该立点军功,说话也更有底气,同时也暂避长安权力斗争的漩涡。
若不是为此,他何苦奔忙。
在家里做做生意,陪陪朋友,破破案子,不爽吗?
“阿弥!”
忽然听到一声喊,打断了苏大为的思绪。
抬头一看,正见到安文生收拾停当,牵着马过来,向自己告辞。
“那我这便出发了。”
“嗯,一路小心。”
“放心,这一路到天山,到安西四镇,我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安文生不动声色的道。
吹,你继续吹,你个装逼犯。
苏大为伸手,在他宽厚的肩膀拍了拍。
嗯,好像自己又长高了。
大家都做不良帅的时候,安文生好像比自己还高一些,现在嘛,似乎拍他的肩膀无比顺畅。
“阿弥。”
“什么?”
“没事,我就是想问,你怎么想到这么多的。”安文生道:“我以前总觉得你没心没肺,遇事不爱多想多了解。”
“那是你不了解我,我这人,一向人称玉面小郎君,勤学苦练不缀的。”
“你滚,少恶心人!”
苏大为哈哈一笑,拍着安文生的肩膀道:“其实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什么意思?”安文生有点懵逼。
上善若水是道德经里的,意思他知道,可苏大为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不懂?那我说给你听。”
苏大为忍住笑意道:“人应该像水一样,在什么环境便做什么事,不争并非真的不争,而是不与万物众人相争,对于有利于万物和众人的事,一定要争,听懂了吗?”
“呃,你是说……因势利导,顺势而为?”
“差不多吧。”
安文生皱眉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苏大为没跟自己说实话。
不过他有苏大为交给自己的任务在身,却是没时间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