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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用人之道

    一道军令交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涉及到背后复杂的人事调动,布局,还有出战准备。

    斥候要挑选精锐,整理装备,梳洗战马。

    唐军里也要挑选精锐骑兵与之配合。

    还有后续的一系列人员调动,后勤运转,新的后勤路线,纷沓而来。

    每有新命令,基层的将领都会忙得一片人仰马翻。

    眼见王文度和苏定方、苏庆节一一出去,程知节忽然开口对正要出帐的苏大为道:“阿弥你留一下。”

    刚刚出帐的王文度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一闪,却没有多停留,匆匆离去。

    他要忙着规划新的后勤路线,还要与各部族派出的仆从军首领见面,协调后面一系列事务。

    苏大为掀帘幕的手一顿,诧异的回头看向程知节:“大总管还有事吗?军情紧急……”

    “紧急你个屁,你要带人去金山南面,总不能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跑过去吧,迟个半日一日的,问题不大。”

    程知节冲他招手道:“过来,陪老夫聊一会。”

    虽然不解程知节是何意,苏大为还是依言走过去。

    谁知他才一靠近,程知节鼻头微动,立刻勃然大怒:“好你个阿弥,难怪叫你磨磨蹭蹭,偷着喝酒了?”

    “呃,大总管,有个朋友从长安来看我,安家的,安文生,他有意加入斥候营,所以聊了几句,就喝了一杯,这个……”

    程知节盯着他,嘿嘿冷笑。

    就在苏大为心头发毛时,程知节扭头向着帐门大声吼道:“程处嗣,给老子滚进来!”

    守在门外充做亲兵的程处嗣忙掀帘进来:“大总管,你找我?”

    “去,把我留的那坛酒拿来,再备点小菜,我要跟阿弥喝两杯。”说着瞪了一眼程处嗣:“你也来做陪。”

    这个转折极其突然,把程处嗣整个弄懵逼了。

    帘帐缝隙,还有个与程处嗣有七八分相似的国字脸青年,在帘缝处探头探脑的张望。

    那是程家老二程处亮。

    这次程知节出征,把几兄弟都带出来,也存着历练之意。

    看着被程知节骂出去,透着狼狈的程处嗣的背影,苏大为在心里为其默哀的同时,又不禁暗自猜测。

    程知节,这是唱的哪出啊?

    程老魔头就是一混世魔王,以他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居然会请自己喝酒?

    不对,此事大大的有问题。

    事有反常必有妖!

    苏大为盯着程知节,那眼神,活脱脱就像是看巷口卖金鱼的老头。

    就是那种强装好人,想哄骗小萝莉的那种。

    “阿弥,这这样看我做甚?坐吧。”

    程知节往面前的坐位一指。

    从称呼的改变上来看,他此刻与苏大为乃是论私交,并没有谈公务的打算。

    苏大为心里各种猜测,却没有一个能确定的,只有先静观其变,看看程知节到底是有什么事。

    过不多会,程处嗣和程处亮两兄弟,一个拿着酒,一个拿着小菜和碗筷酒杯上来了。

    苏大为看着这一切,感觉有些无语。

    大总管请自己喝酒,说出去都没人信吧,这是什么情况?

    今天这什么运气,从安文生来了,这都喝第三场了。

    “阿弥,发什么愣?来来,把酒满上。”

    程知节声音洪亮的说了一声,一扭头看到程处嗣和程处亮两兄弟跟呆着鹅一样站在桌前,手足无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俩是木头吗?倒酒啊!”

    “哦哦。”

    程处嗣和程处亮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给程知节和苏大为两人分别倒酒。

    这种感觉十分怪异。

    以程知节的身份,大唐征西军大总管,需要对苏大为这么亲近?

    拉一块喝酒,两儿子在旁做陪,而且还只能是倒酒的。

    这都不是自家人喝酒了,完全可以说一声折节下交吧?

    苏大为内心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看着面前笑成一朵花一样的程知节,心中暗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妈蛋,多半是程老魔想算计我了?从来只听程咬金占人便宜,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能占他的便宜。

    如今连私存的好酒都拿出来了,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阿弥,喝酒啊,别愣着,来,咱们走一个。”

    程知节笑着举杯。

    苏大为忙双手捧杯,与他的酒杯轻碰一下。

    既来之,则安之,猜不透就先不猜,看看大总管接下来要怎么弄吧。

    两人喝了一口酒,程知节放下酒杯,面色有些挣扎,似乎陷入回忆,又像是在想怎么开口。

    良久,他长叹一声:“长安之事,你都知道了吧?”

    苏大为心中一动,顿时明白过来。

    看来长安内发生的事,让老程很受震动啊。

    他现在请的是苏大为,但又不仅仅是苏大为,更是苏大为背后的武后。

    程知节,有些怕了。

    虽然说不清是为什么,但苏大为就是感觉到,这位大唐的混世魔王,一身浑不吝的老将军,心中确实多了几分惧色。

    “阿弥,你与处嗣兄弟相交,那么我便厚着脸做你的长辈。”

    程知节斟酌着继续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次征西突厥应该就是我老程最后一次为大唐出征了。”

    “阿耶!”

    程处亮和程处嗣两兄弟不禁大惊失色。

    “阿耶你身子骨还硬朗……”

    “两个兔崽子闭嘴,再聒噪老夫把你们扔出去!”

    程知节一瞪眼,程处嗣两兄弟立刻闭嘴了。

    积威之下,哪敢再乱说。

    程知节扶着桌子长叹道:“这天下,哪有永远不老的人?我老程,为大唐东征西讨了一辈子,如今年岁大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了,人前虽然看起来还精神,但我自己知道,那些都是强撑的。

    军中之事纷杂,以我现在的精力,已经捉襟见肘了,只是有赖陛下信重,许我以大总管之职,所以强自振作,不敢稍有懈怠。”

    说完,他借着举杯的动作,又缓缓喝了一口酒。

    苏大为默默的看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他知道,开头说的都是场面话,真正的戏肉,还在后面。

    程知节找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阿弥,我命你去金山南面刺探军情,你该不会怪我吧?”程知节突然说了一句。

    这句话,不但令苏大为诧异,就连程处嗣和程处亮两兄弟,都是大惑不解的看向程知节。

    身为大总管,但下军令就是了,何须向下面解释?

    更没必要请苏大为喝酒,搞出这么大阵仗来吧?

    古怪,实在是古怪。

    苏大为微微一愣,诚恳的道:“身为斥候营副营正,此乃份内之事,大总管多虑了。”

    “嗯,那就好。”

    程知节举杯,向苏大为示意,两人又喝了一口酒,程知节才继续道:“南面是西突厥的势力,到那边,一切要靠你自己,要多多小心。”

    “属下知道。”

    “年轻人就应该有朝气,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如你现在这般,如初生之虎,不畏危险。”

    程知节似是想起了往事,脸上焕发出神彩,摸着胡须道:“我还记得那盗贼横行乡里,我组织起一支队伍护卫乡民,后来瓦岗寨兴起,我又投靠了瓦岗……

    这一切现在回想起来,还好像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大总管……”

    “阿弥,你知道驭下之道吗?”

    “驭下?”苏大为感觉有点晕,好像程知节的话题一直跳来跳去。

    “驭下,便是用人之术,太宗在世的时候,最擅于发现人才,我记得当年征高句丽回来,太宗便曾对薛举说过,不喜得高句丽,而喜得良将。”提起唐太宗,程知节脸上现出神往之色。

    “太宗用人之道,是我一直敬佩的。

    太宗用人以专,让专长的人做他们擅长的事,比如魏征果断敢言,太宗便任用他为谏议大夫。

    太宗用人以长,曾说过仁人如巧匠之制木,直者以为辕,曲者以为轮,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拱角,无曲值长短,各种所施。

    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无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将无弃才,明主无弃士。

    不以一恶忘其善,不以小瑕掩其功。

    太宗用人以信,在太宗征高句丽时,房玄龄受命在朝辅政,有人离开长安在太宗面前密告房玄龄谋乱,太宗对告密者立杀之,对房玄龄信而不疑。”

    苏大为叉手道:“谨受教。”

    程知节这番话,完全是一副长辈指点后辈的口吻。

    苏大为也得摆出端正态度来。

    当然,太宗这些用人之道,都是真的。

    苏大为还知道一件关于契苾何力的旧事。

    契苾何力是大唐有名的蕃将,原为铁勒契苾部可汗,率部归顺大唐,受太宗重用,授左领军卫将军。

    贞观十六年,太宗派契苾何力回凉州省亲,并安抚其部落。

    当时九姓铁勒之一的薛延陀势力强大,契苾何力部落想归附薛延陀,契苾何力十分震惊的说:“大唐天子待我们如此厚恩,为什么还要叛离呢?”

    契苾何力部落的人将其捆来送到薛延陀,扔在真珠可汗乙失夷男牙帐前。

第七十五章 没有仁慈

    所有人都让契苾何力归顺真珠可汗。

    结果契苾何力拔出佩刀向东面大喊:“岂有大唐忠烈之士受你们的污辱,天日昭昭,我心终不可移。”

    说完,他挥刀将自己左耳割掉,扔在真珠可汗面前,誓不叛唐。

    等契苾部背叛的消息传回大唐时,太宗身边的人都说契苾何力投靠了真珠可汗。

    太宗却坚信:“这不会是契苾何力的本意。”

    身边人道:“这些戎狄之族臭味相投,契苾何力归顺薛延陀又有什么奇怪呢?”

    太宗则说:“契苾何力心如铁石般坚定,必不会背叛我。”

    不久,有使者从薛延陀那里回来,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太宗听后当众落泪,对身边人问:“我必救契苾何力回大唐。”

    之后,太宗命兵部侍出崔敦礼持旌节晓谕薛延陀,许诺要将女儿新兴公主嫁给真珠可汗为妻,以此换回契苾何力。

    这才终于将契苾何力换回来。

    此后契苾何力为大唐征战沙场,战不旋踵。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

    契苾何力与阿史那社尔皆以刀刺己面,鲜血淋漓,以此来表达对太宗的哀思。

    并请求李治,允许他们自杀殉葬,陪伴太宗于地下。

    后来李治说太宗有遗旨,不许殉葬,这才作罢。

    终太宗一生,像契苾何力这样的蕃将,不是个例,而是有很多。

    除了契苾何力,还有执思失力,阿史那社尔,史大奈,阿史那忠,突地稽等等。

    能令异族归心,可见太宗用人之道。

    但是,苏大为同时也知道,唐太宗李世民还有着另一面。

    就像光明背后是黑暗一样。

    善恶、强弱、高下,这些本就是互为表里的。

    比如大唐一代战神李靖,世人只知道李靖用兵如神,一战灭东突厥,却不知道灭东突厥之后的故事。

    李靖灭东突厥回朝之后,御史大夫萧瑀随即弹劾李靖治军无方,在袭破颉利可汗牙帐时,一些珍宝文物,都被兵士抢掠一空。

    在李靖立下盖世奇功之下,居然有御史大夫敢弹劾,这御史背后要没人撑腰就是活见鬼了。

    比起灭东突厥之功,抢点东西算什么?

    何况唐军战后劫掠,乃是激励士卒的潜规则。

    否则那些兵士放着家里田不种,跟着跑出来打仗,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图啥?

    何况就算唐军不动手,那些蕃属国的仆从军,也是一样要洗劫一番的。

    唐军先搜刮一遍,最好的上交朝廷,次一级的,兵士将领大家分一分,也算没白来。

    剩下的就是仆从军们掘地三尺,从锅碗瓢盆到茶砖牲口,搜刮得干干净净。

    朝廷吃肉,大家喝汤,仅此而已。

    大唐立国之后,民心思定,大家都不想打仗了。

    若不是有战后的财物激励,唐军这口劲早松掉了。

    现在大唐虽然仍以府兵制为主,但天下田地都是有数量的,上好的田地越来越少,府兵制越来越难推行下去。

    就连当初征突厥时,主力也是靠的太宗精挑士卒编练的新军。

    这已经近乎于募兵制了。

    而且弹劾的是什么?

    弹劾的是李靖治军无方……

    首先,李靖只有战时统兵权,并无平时治军之权,其次,征东突厥的新军是太宗一手训练出来的,说军纪不好,打谁脸呢?

    若李靖治军无方,大唐里还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重军纪的。

    此事,细品一番,便知其深浅。

    太宗借着弹劾之事,大手一挥,对李靖训斥道:“隋朝的将领史万岁打败了达头可汗,可是随朝不予奖赏,以致于灭亡。朕不会这样做,应当赦免你治军无方之罪,记录你击败突厥的功勋。”

    在不世之功下,先敲打一番。

    然后下诏加封李靖为左光实录大夫,赐绢千匹,增加封地连同以前的达到五百户。

    此谓恩威并施。

    如果联想到卢国公程知节实封七百户……

    对灭掉东突厥的大唐军神,这等封赏,实在算不上丰厚。

    李靖自此失掉了独自领军的机会,转为文职雪藏。

    而李靖也深知功高震主,知道要低调避嫌。

    在朝堂上从不发一言,昏昏如老者,可以说是低调得过份了。

    贞观十八年,太宗李世民准备亲征高句丽,这时李靖已经73岁了,太宗命他随行。

    李靖表示臣虽然很想去,但是年迈体衰,真的去不了啊。

    结果太宗抚其背说:“勉之,昔司马仲达非不老病,竟能自强,立勋魏室。”

    当年司马懿虽然看起来病歪歪的,然而他却很能干,在魏国建立了功勋,你可以向他学习。

    懂历史的都知道司马懿晚年在魏国干了些什么。

    李靖一听,吓得立刻表示愿意随行,行至半路,因病无法再随军,停在了相州。

    此后更加不问政务。

    直至贞观二十三年病死。

    你品,你细品。

    大唐两大军神,一为李靖。

    李靖之后,要数李勣,也就是徐茂公。

    那么太宗又是如何对待李勣?

    据史载,有一次李勣得了急病,给他治病的医生为他开了一个奇特的药方,药方的药引,须人的胡须烧成灰和药服用。

    李世民亲自去探望,听到医生如此说,立刻剪下自己的胡须,给李勣入药。

    古代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李世民这个动作,大概相当于曹操割发代首。

    李勣感动得连连叩首哭泣,把头皮都磕破了。

    一位君王能为臣子做到这样,古未有之。

    可以说,对李勣是相当的好。

    而且太宗用人,是有着很清醒的认识的,谁有什么才能,谁适合放在什么位置,他心中有成算。

    太宗对李勣是培养做顾命大臣用的。

    一次宴会上,趁着酒劲,太宗亲口对李勣说:“朕准备把年幼的太子托付给大臣,没有谁比卿更合适的了。你以前对李密很忠心,难道你会有负于朕吗?”

    这话,不好捉摸。

    当时李勣表示很激动,咬破手指,以血立誓,并且喝得大醉。

    太宗见他醉了睡过去,解下自己的御服亲手披在他身上。

    醒来后,又把李勣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二字。

    虽有剪龙须,披御衣的恩宠,在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时,他对李治有过一番交待。

    “你对李勣没有恩惠,朕将贬他为外官。

    朕死后,由你授给他仆射之职,让他对你感恩。”

    遂派李勣出任叠州都督。

    恩宠归恩宠,信重归信重,但是该用的帝王之术,用起来一点也不含糊,该推心置腹时,极富于感染力,该理智时,又极其冷静理智。

    这世上之事,原本就非简单的二元,并不是非黑即白。

    而是极其复杂的。

    很难用好或不好,去定义太宗的御人之道。

    但凡是被太宗信重的,无不感恩戴德,愿为其效死力。

    似阿史那贺鲁这样野心勃勃之辈,太宗在世时,从不敢有二心。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程知节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令苏大为从沉思中惊醒。

    他看向面前的程知节。

    这位唐军大总管的面上充满了疲惫,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阿弥,我刚跟你说的,不必多想,就是指点你一下,你现在并不是底层士卒,而是副营正,手下也管着不少人,这次深入突厥人的势力范围,我还会给你多配些人手。

    放心,都是精锐的好苗子,你大可以恩威并施,以收其心。”

    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有了军功,日后回长安,对陛下和武后,也有个交待。”

    苏大为心中一动。

    从程知节的话里,品味到了另一层意思。

    那就是:我知你是武后的人,所以会给你最好的机会,最好的资源,你放手去做。

    有了军功,回去陛下也好重赏于你。

    这是程知节在对苏大为“示好”。

    程知节果然不愧是人精,论到人情事故,如何不露声色把人情做了,只怕唐军将领里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擅长的。

    苏大为现在不过是一小小的斥候营副营正,按说与程知节的身份地位,天差地远。

    然而程知节却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自己正在老去。

    这一战,主要为了替陛下清一下军中的沙子,还有提携一下后辈,绝不可有争功的念头。

    不出错,便是大功。

    如果想弄个“灭国之功”,那李靖的结局,便是他的下场。

    所以没什么心理负担,程知节立刻便能拉下脸面,几乎摆明着说是给苏大为立功的机会。

    这就是他的处世之道。

    或许不够热血了,但也绝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因为他毕竟是认真在谋划作战。

    哪怕不是一战灭掉西突厥,也绝不会让阿史那贺鲁讨到便宜。

    老而弥坚,说的就是程知节这种名将。

    他用兵风格,首先是稳,其次是准和狠。

    懂分寸,知进退,明火候。

    李治并没有看错程知节。

    “谢过大总管。”

    苏大为心下有些激荡,也有些疑惑,只能先行礼答应下来。

    无论如何,这是程知节对自己暗送出的一份大礼。

    之前安文生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次出征,对西突厥之战,自己只是做到好,是不够的。

    一定要出到出类拔萃,立下足够大的功勋。

    以后的话语权才会重。

    虽然苏大为自己此前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但大丈夫生于世,立功立言,谁不想?

    他又跟立功没仇。

    能创一番功业,将来兴许还能落个“青史留名”,而且功劳大了,相应的自由度也更大,岂不美哉?

    “对了阿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程知节看着苏大为,脸上透出几分神秘:“这是关于我唐军此次征西最大的秘密,你附耳过来……”

第七十六章 蓄势待发

    程处亮和程处嗣几乎是全程懵逼的看着苏大为和程知节的谈话,似乎悟到了点什么,但仔细想,又什么都没弄清。

    现在听到自家阿耶说有大唐征西的“秘密”。

    程处亮惊得合不拢嘴,而程处嗣直接问了出来:“阿耶,是什么秘密?我能不能知道?”

    回他的,只有程知节的一脚,把他踹出数丈远。

    等他在程处亮同情的目光中爬起来时,程知节已经结束了对苏大为的悄悄话。

    苏大为的脸上露出惊讶和不敢置信之色。

    程知节笑眯眯的道:“你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又有点不敢相信。”

    “哈哈,无妨,老夫刚知道这件事时,也是很难相信,不过再想想,更证明陛下雄韬武略,极有远见,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程知节哈哈大笑着,举杯向苏大为道:“来,你我干了这杯酒。”

    苏大为忙举杯,和他再碰了碰杯,然后两人一仰脖子,将酒喝下去。

    程处嗣看向程处亮,眼神里的意思是: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没弄明白。

    程处亮:你问我,我问谁去?咱们阿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酒过三巡,程知节似乎有些醉意,他摇晃着酒杯,向苏大为醉眼道:“老程我出身于济州东阿,大家都以为我是粗人,嘿嘿,我家祖上也是阔过的,曾祖兴,任齐兖州司马;祖哲,齐黄州司马;父娄,济州大中正,嘿嘿,如果再往上算,按族谱,我老程家是三国程昱第十三代孙……”

    他向苏大为瞪眼道:“你说我算粗人吗?”

    “不算。”

    苏大为随口接了一句。

    心里却在想,程知节跟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昱,倒是听过,三国的一流谋士。

    什么曾祖兴,祖哲,应该是出任过北齐的高官。

    至于父程娄,大中正是掌管地方选拔官吏事宜的官员,权力着实不小。

    这么看来,程知节的出身……

    咦,济州东阿,程氏,那他也算是山东望族了。

    山东望族里的“山东”,并非是后来的山东地区,而是指关中崤山以东的范围。

    主要的士族有: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清何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琅琊王氏与琅琊颜氏、兰陵萧氏、河东裴氏。

    地域包括后世的河北、山东及河南等地。

    程知节虽非以上几家大士族,但他能在隋末时,从乡里拉起一支队伍,也绝不是寻常农家子弟,甚至都不算是寒门,至少也是当地豪强才能办到。

    “阿弥。”

    程知节的大手拍在苏大为的肩上,重重的捏了捏:“你有老婆吗?娶妻没有?”

    苏大为顿时一个激灵,感觉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莫非,程老魔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给自己说合一门亲事?

    程知节家有没有女儿,苏大为并不清楚。

    但是看程知节铁塔一样的身形,还有程处亮和程处嗣黑熊一样的外貌,这程家基因,有点太强了。

    只怕自己是承受不住啊。

    见苏大为有些惊惧的瞪大眼睛,程知节仰头狂笑:“我想我老婆了,我老婆是清河崔氏出身,她不在身边,我总觉得差点什么,男人啊,还是得有个婆娘……”

    程知节用力拍打着苏大为的肩膀,差点没把他拍到地上去。

    “大丈夫岂可无妻?阿弥你放心,你的婚事,就包在我身上!”

    “大总管,别!婚姻之事,我要问过我娘……”

    “阿耶,阿耶喝醉了,阿弥,你先去忙去,我们来照料。”

    程处嗣拽了一把苏大为的袖子,冲他使了个眼神。

    程处亮早上去将坐得歪斜的程知节扶住,又高声向帐外亲兵喊要醒酒汤。

    苏大为有些懵逼,不知道好好的谈话,怎么最后闹成这样,按程知节的酒量,应该不至于吧?

    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不过再坐下去,只怕要出事,还真怕程老魔塞个长得像程处嗣这样壮硕的妹子给自己,那简直是噩梦。

    他忙向程知节告了声罪,又向程处嗣丢了个眼色,匆匆离开。

    等他走出帐,过了片刻,正在发酒疯的程知节坐直身体,向身旁手足无措的程处亮横了一眼:“取热毛巾给我,把桌子再收拾一下。”

    “阿耶,你没醉啊?”

    “少废话。”

    说完,他又看向程处嗣:“用心与苏大为结交,明白吗?”

    “是,阿耶。”

    程处嗣老老实实应下来,心里却觉得奇怪,就算阿耶不交代,自己与阿弥也是兄弟交情,还要怎么用心?

    走出大帐的苏大为皱着眉头,心里觉得怪怪的。

    不合理,不合常理。

    程知节这是……

    哎,明白了!

    他突然想到了,程知节在跟自己说什么。

    方才他说了许多,但其实最重要的信息,只有两件。

    一是给自己立功机会。

    二是,程家是山东望族。

    原来如此。

    苏大为心里,顿觉霍然开朗。

    任何话,都要结合当下的语境去看,才能明白真正要表达的是什么。

    若不结合语境,程知节拉着苏大为又是喝酒,又是唠叨,只能说明程知节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可是如果将长安刚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那一切便合理了。

    长安,李治废王立武。

    曾经雄踞大唐朝堂之上的权臣,旧臣,名臣,无论是关陇贵族,还是山东望族,都遭到强势打压。

    王氏被废,身后的所有王家亲眷,或贬或撤,统统踢出权力中心。

    甚至包括太宗朝名臣,凌烟阁功臣褚遂良也没能例外。

    同样,之前的萧淑妃萧氏,她和她身后的亲族,也遭到残酷清洗。

    而且在短短半月间,萧氏与王氏还据说是被武后“下令缢死”。

    这是何等强烈的信号!

    程知节,也是山东望族。

    他虽然不是出身最大的那几家,但身份也不一般。

    何况他娶的还是清河崔氏女。

    是该时候急流涌退了。

    程知节这混世魔王,老狐狸,嗅觉远非常人可比。

    他敏感的察觉到,属于他那代人的时间已然过去了。

    虽然他贵为国公,而且此时为大唐征西军大总管,但是此次战事结束,回到洛阳,他必然要交出权力,遭受冷落。

    正如当年李靖。

    程知节聪明就在于,不等真的到那一步,便开始为后路谋划。

    请苏大为喝酒,看似毫不相干的谈天,其意义正在于此。

    苏大为被新晋皇后武媚娘以弟视之,妥妥的武后心腹。

    在可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是大唐权力核心中的一员。

    除非武后倒掉,否则,苏大为所受到的天子宠眷,就绝不是走向衰落的程家可比的。

    老程看起来浑不吝,这心里,可谓是门清。

    可惜这事儿还不能明着说,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所以程老魔也只能装疯卖傻,暗暗点出关窍。

    好在程处嗣一直与苏大为关系处得不错,这一路上,程知节也在暗中观察苏大为,比较了解苏大为的为人。

    所以此事做到这一步,他认为火候刚好。

    剩下的,就是助苏大为立下足够大的功勋,收一笔人情。

    还有王文度那边,也不能仗着自己是大总管,就摆架子,还得放低姿态,与之结交。

    苏大为长呼一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喃喃自语道:“这人心啊,太多算计,活得也太累了。”

    “阿弥。”

    前方,看到苏庆节招了招手:“怎么才出来,过来一下。”

    苏大为忙大步走过去。

    苏庆节是站在一处大帐边。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认出是苏定方的大帐。

    随着苏庆节掀开帘帐,看到苏定方身边围着数名将领,正对着一张挂起的地图,大家在频繁的讨论着。

    苏大为走过去,迎面就感到一股热浪还有嗡嗡的嘈杂之声。

    “见过苏将军。”

    苏大为行礼道。

    苏定方扫了他一眼,略微点头:“阿弥来了,过来吧,你看一下这张地图。”

    地图是唐军作战之用,包括了金山南北,大片的草原。

    唐军地图也是分级别的,将军能看到的,和下面基层将领能看到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苏定方这张图,比寻常的地图更大,标注的地点也更详细。

    “阿弥,你看看图,这图上标注了各部落大概的势力范围,还有水草丰盛之地,你用心记下来,这些部落里,哪些是听命于西突厥的仆从,哪些只是游牧,哪些可以争取,一会让庆节告诉你。”

    苏定方说完,又交待一声:“你在一旁看着,不要问,用心记。”

    “是。”

    苏大为忙叉手应下。

    耳中听到苏定方在和身边的将领讨论进兵之策,心中顿时了然。

    这是苏定方在拟定新的作战计划了。

    看来,离真正决战之日不远。

    从苏定方,乃至身边这些大唐大小将领脸上,都能看出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苏大为顾不上多听,视线投到地图上,用心记忆起来。

    等出了大营,进入金山南面,这地图上的信息,就是保命的东西。

    绝不能有任何错漏。

    小半个时辰之后,苏大为从苏定方的军帐中走出。

    苏庆节跟在他身侧道:“斥候营的人随便咱们挑,先不急,我带你去骑兵营看看,这次咱们出去,都需要骑兵配合,你可以挑些人手,一起行动。”

    “能带多少人?”

    “多了也不可能,以五百人为上限。”

    “懂了。”

第七十七章 江都县尉

    “娄师德,娄师德过来。”

    苏庆节对着帐中喊道。

    没过多久,从军营里钻出一名年轻的军士。

    看此人身上是下级军官的装扮,身上有轻甲,发髻梳理一丝不乱。

    年纪当在二十来岁。

    一双眼睛凛凛有神,年纪虽轻,却予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阿弥,我给你介绍一下。”

    苏庆节上前,拍了拍娄师德的肩膀:“别看娄师德年纪轻,他二十岁就考中进士了,入伍前为江都县尉,文武全才。”

    苏庆节向苏大为递了个眼色:“本来我想要他一起行动,不过你的任务更重,我把他推荐给你。”

    娄师德颇为机敏,立刻抱拳道:“谢苏营正举荐,不论在哪个位置,宗仁都会尽力做到最好。”

    娄师德,字宗仁,郑州原武人。

    县尉的官职,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长。

    能凭自己的能力考上进士,那绝对是人中龙凤。

    苏大为不免将他高看一眼。

    “狮子,谢了,你把他推荐给我,你那边?”

    “放心,放心,此次征西军人才多得是,我还有预备的人手,你就别操这些心了,娄师德,你跟着阿弥,他是我斥候营副营正,不要小看他,他的本事大得很,至于任务的事,是大总管亲自下令,你跟着阿弥,一会他会向你说明的。”

    “是。”

    苏庆节把娄师德推荐给苏大为后,便自去忙去了。

    他的任务也不轻松,要查明唐军后勤粮草被劫之事,也需要骑兵的配合。

    苏大为看向身边的年轻人:“你是叫娄师德对吧?我们边走边说。”

    “是。”

    “不用这么紧张,对了,刚才狮子说你二十岁就考中进士,了不起。”

    这句话自然不是违心之言,而是真心夸赞。

    狄仁杰大兄,都已经参加科举多年了,而且还是难度相对较低的明经科,到现在才过了县试,入长安等待……

    哎,等等,按时间,狄仁杰大兄应该已经过了殿试了吧,他考明经科应该没问题,何况还和武媚娘交情不浅,应该会有任用的机会,就是不知会派到哪个位置上为官了。

    苏大为心里想着,一会可以问问安文生,看他知不知道。

    娄师德跟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对于这位新的上官,他还没摸清楚脾性。

    虽然苏庆节介绍只说是副营正,但苏庆节是谁啊,将军苏定方的嫡子。

    这身份在这里,能得苏庆节看中的,定然不会差。

    而且此人也姓苏,莫非也是苏家亲族?

    娄师德年纪虽轻,却甚是稳重,只在心中寻思,面上不露出来。

    其实要说到年纪,苏大为也没比他大几岁,不过在娄师德面前,就自觉自己年纪大,应该更沉稳一些。

    用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苏大为之前的营帐,一眼看到赵胡儿正守在帐前苦笑。

    帐里传来阵阵喧哗声。

    苏大为看了赵胡儿一眼:“何事?”

    “营正,你总算回来了,快来劝劝他们……”

    苏大为点点头,也不多问,一掀帘帐进去。

    帐蓬里,阿史那道真撸起袖子,脸色涨红,也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说到了亢奋处,正唾沫横飞的向安文生大声喊叫着什么。

    安文生眉头微皱,虽然没太大情绪反应,但熟悉他的苏大为知道,安文生这是在极力克制了。

    普通的事也不会令安文生有任何反应,只有极度不耐烦时,他才会皱起眉头。

    “停!”

    苏大为一眼瞪向阿史那道真:“我才离开片刻,你们就吵起来了?吵什么?”

    “阿弥,你……你回来了?”

    阿史那道真转头看到是他,气势自己先弱了下去,脸上露出讪笑。

    安文生微松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身向苏大为道:“阿史那道真和我争兵法之事,在讨论魏灭蜀的路线,他非说有法子击败委军邓艾,一时争执不下。”

    这哪是争执,这明显是阿史那道真上头了。

    先头街亭之事就夸了他几句,这就膨胀了?

    苏大为狠狠瞪了他一眼:“有力气是不是?力气花不完是不是?”

    “队正,不,营正,不是,我这是一时情急……”阿史那道真嘿嘿尬笑着,站起来。

    跟在苏大为身后的娄师德,看着这一幕,不由啧啧称奇。

    他虽然此前不知道苏大为,但却听说过阿史那道真。

    大唐赫赫有名的蕃将,阿史那社尔的儿子,就算在征西军中,也是极为瞩目的。

    何况以他的出身,居然会从一小小斥侯做起。

    唐军下层士卒聚在一起时,除了聊些田产女人,作战保命的经验,也会聊些军中八卦。

    阿史那道真在众人嘴里,倒是经常被提起。

    据说此人心高气傲,甚不服管。

    就是因为看不顺眼之前的上官,把人家给打了,才惹得阿史那社尔发怒,将他赶到征西军里从小卒子做起,想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不过一路上,大家都看到了,阿史那道真平时鼻子几乎翘到天上去了。

    再配着他俊美的颜值,给人一种冷峻到骨子里,极不好接近之感。

    但是现在……

    在这苏大为,苏副营正面前,阿史那道真简直换了一个人。

    他冲苏大为的表情,动作,分明是在……讨好?

    娄师德忍住想笑的冲动,微微侧头。

    不料阿史那道真眼力甚好,一眼瞧见娄师德侧开脸,嘴角似在抽动。

    这一下,他像是被戳中了心中的痛点,有些恼羞成怒般的跳起来,指着娄师德凶道:“你,笑什么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想嘲笑我?”

    “够了!”

    苏大为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再说胡话信不信我禁你的酒,马尿喝多了是不是?”

    “咳咳,阿弥,我错了,手下留情。”

    阿史那道真脸上微变,感觉肩骨奇痛无比。

    苏大为这只手,就像是铁钳子一样。

    偏他心中敬畏苏大为,又不敢反抗,只能拚命忍受。

    那张俊脸都显得有些变形了。

    苏大为对他稍加惩戒,见他认怂了,手下微松,接着道:“你精力过盛,刚好,我接到大总管的任务,你跟我一起去。”

    “什……什么任务?”

    阿史那道真被勾起了好奇心。

    被大总管亲自下派的任务,会是何种任务?

    上次大总管亲自下令,还是为了那伙狼卫的事而震怒。

    这次又是为什么?

    一般情况下,大总管是极少管到这么细的具体任务的。

    总管只用把握战略,下面具体的任务,各有中下层将领一层层的分派下去。

    “这个任务包你满意。”

    苏大为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去金山南面。”

    “哦,故地重游啊?”

    阿史那道真说了一句,接着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向苏大为:“阿弥,你是说……不会吧?”

    “会啊,咱们反正之前也去过一次,就是故地重游了。”

    “那怎么能一样,之前是追狼卫,而且追出数十里便回来了,就那一次,差点被突厥的铁骑给包围了,有了上次之事,他们肯定有防备,现在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阿史那道真。”

    苏大为盯着他,提高音量道:“你是不是怕?你怕的话就说,我不勉强,我可以换别人去。”

    “我会怕?”

    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色,一下子涨红。

    脖颈上根根血管胀起,跟只斗鸡一样急了。

    “妈的,老子只是不想……呸,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老子突厥人怕个球,只要你阿弥一句话,刀里来火里去,我阿史那道真绝不皱一下眉头。”

    “好,一言为定。”

    苏大为从侧面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沉声道:“你现在去洗把脸醒醒酒,然后挑人,给我把斥候营里最精锐,最擅长潜行和寻找水源的斥候给我找来。”

    “多少人?”

    “不用太多,还是一伙人。”

    “五十人?我知道了。”

    阿史那道真是不下决定前会很纠结,一下决定又很疯的那种。

    骨子里,还有突厥人的疯狂的狼血。

    他舔了舔唇,向苏大为抱了抱拳:“我现在就去挑人了。”

    “去吧。”

    苏大为看着他大步走向帐外,经过娄师德面前时,还用眼神斜瞥了娄师德一眼,眼神中,颇有炫耀和自负之意。

    娄师德面色不变,很是沉得住气。

    这阿史那道真果然不愧是东突厥可汗的子孙,骨子里还是桀骜不驯。

    不过他不太过份,娄师德自然也有容人之量。

    考进士,可是要熟知儒家经典。

    他虽然年轻,但养气功夫甚是不错。

    苏大为目光在娄师德面上一扫,落在安文生身上。

    安文生跟他交情自然不用多说什么。

    “阿弥,这次是机会,我跟你一起去。”

    “好,一会我会去主薄那里帮你记上一笔,给你立个斥候营的身份,你也准备一下,我们随时会出发。”

    说完这些,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娄师德身上:“狮子既然推荐了你,想必有过人之处,这次行动你也听到了,风险不小,如果想退缩,可提前说出来,一但开始,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第七十八章 陌刀

    娄师德向他抱拳道:“苏营正放心,在下想得很清楚了,之所以加入征西军,便是想立一番功业,如今机会在前,岂可轻言放弃。”

    “好,你熟悉军中情况,我们这次要越过金山到南面,突厥人的地盘去,我预计带五百人,刚才阿史那道真去挑斥候五十人,剩下还有四百五十人的兵额,你帮着挑选一下。”

    “喏。”

    大唐军制,现在仍以府兵制为主。

    以均田制的农户为基础,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统称为折冲府。

    依编制规模大小,分上、中、下三等。

    府长官折冲都尉为正四品武官,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

    府下设有营,一营主官为校尉。

    苏庆节现为斥候营营正,又叫营校尉。

    校尉下有团,团下有队,称队正。

    队下有伙,设伙长。

    每一营,有五队人。

    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各领十丁,所以一伙连什长共有五十五人。

    一队有一百六十八人。

    一营有八百四十五人。

    当然,这只是一个平均值,具体的人数依据情况不同,还会有所波动。

    娄师德现为大军中,苏定方帐下越骑校尉,也就是营长。

    按级别来说,与苏庆节为平级,比苏大为还要高上半级。

    不过此次任务由大总管程知节下令,而且苏庆节的身份摆在那里,娄师德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态度放得很平。

    苏大为这边,除了阿史那道真有些骄傲之外,也无任何人敢小看这位娄校尉。

    毕竟,能在二十考上进士,要么说明此人才学过人,要么就是有足够的人脉,同时再加上才学才人。

    无论哪种,都说明娄师德不简单。

    不能等闲视之。

    大约一个时辰后,娄师德亲自到苏大为帐前回报,人已经挑好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坐在身边,正喋喋不休的阿史那道真,挥手打断他的话唠,起身道:“走,看看去。”

    军营里建有校场。

    此时由娄师德挑选出的那四百五十人,正在校场中列队等待。

    越骑者,指劲勇善骑士的骑兵。

    娄师德手下这支越骑营,人人都是马术、箭术高明之辈。

    而苏大为只要四百五十人,基本就是二选一。

    挑上的人,更为精锐。

    苏大为和身边的阿史那道真、安文生放眼看去。

    人数虽只有数百人,但是队列却甚整齐,一个个立定如松,既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目光游移。

    苏大为不禁啧啧称奇:“娄校尉,这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吧?练得不错。”

    “苏营正谬赞了,我有一事禀报。”娄师德面上闪过一丝古怪。

    “何事?”

    “我没有把原来的队打散,就挑了三队,一共五百零七人,你看行吗?”

    娄师德向他试探着问。

    “五百……”

    苏大为看了一眼身边的安文生,见他点头,心中一想,多几十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程知节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说什么,相反,他还会为自己通融。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道:“多些人也没事,五百便五百吧。”

    “是。”娄师德高兴的抱了抱拳,转身招手道:“王队正,崔队正,卢队正,过来一下。”

    队伍中微微一动,有三人大步走上来。

    娄师德向苏大为介绍道:“他们三都是我手下队正,每人管一百六十八人,这位是王孝杰,王队正;这位崔队正,名崔器;这位卢队正,名卢绾。”

    苏大为随着他的介绍,向这三人一一点头。

    心下明白,这三名队正,应该是娄师德手下心腹了。

    王孝杰长头方面大耳,面上一双眼睛极有神彩。

    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微笑。

    他的双肩开阔,手指上有厚厚的老茧,右手还戴着一枚鹿骨扳指,显然精于射术。

    “王孝杰跟我一般大,不过却是个老兵,有点油,苏营正别见怪,他手上有本事。”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又看向崔器和卢绾。

    崔器身材壮硕,面色冷峻,目光有些阴沉,似乎话不多。

    卢绾则看起来偏瘦弱些,有些文质彬彬之感。

    不过此人眼珠极活,滴溜溜转着,显得心思很多。

    “他们两人,出自清河崔氏,还有范阳卢氏。”

    苏大为听了介绍,微微有些诧异。

    这两人,居然还是出自山东士族。

    不过想来应该不是家族里的嫡出,或是旁支也未可知。

    就算如此,也算是有根脚的了。

    苏大为心中暗想,不知这几人有什么本事,能被命为队正。

    娄师德似乎看出苏大为心中所想,介绍道:“崔器带兵很不错,每有战事,命他为先锋可收奇功;卢绾比较会算,何时休整,何处有水源,他都知道,还会看天象;至于王孝杰,他射箭了得,骑射的本事是我这一营最强的。”

    “好。”

    苏大为看了看天色,又转脸向身边脸上颇有些不服之色的阿史那道真道:“斥候营能不能出发?”

    “啊?”

    “我问斥候营现在能不能出发?”

    “现在?”

    阿史那道真张大嘴巴,一脸吃惊。

    身边除了安文生没什么反应,娄师德脸上也露出意外之色。

    而三名队正,王孝杰目光微动,嘴角仍带着笑意。

    卢绾则是眼珠滴溜溜转着,偷偷把苏大为上下打量。

    崔器一言不发,但是看向苏大为的眼神,显得更阴郁了几分。

    “忘了跟你们介绍了,这位苏大为,是斥候营副营正,大总管命我们以他为首,这次行动,都听苏营正的。”

    “是。”

    “知道了。”

    三名队正反应各不相同。

    王孝杰和卢绾都应了一声,只有那崔器,依旧一言不发。

    看他的目光,颇为不善,不知想到了什么。

    阿史那道真这时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斥候是随时待命的,你要说走,现在就能走。”

    说完,停了一停,他又忍不住问:“现在就走?”

    苏大为没接他的话,则是看向楼师德:“娄校尉,整队,让他们检查好装备,备马,备三日干粮,半个时辰后出发,有没有问题?”

    “喏!”娄师德背脊一挺,拱手应下。

    苏大为转头向阿史那道真:“我们的行动越快越好,天知道消息会不会走漏,你也快去把人手聚起来,就半个时辰,时间不等人。”

    “是。”

    阿史那道真神情一凛。

    苏大为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自然不敢怠慢。

    此次要深入敌人后方,除了潜踪匿形,也要做打硬仗的准备。

    唐军越骑,装备与寻常斥候又不相同。

    出征前,除了挑选上好战马,还要将马喂上精饮料,喂饱喂足,有时间还要洗涮一番,与战马建立亲密之感。

    马通人性,若是对它们好,在战场上,必有回报,或许关键时刻能救你一命。

    除了马,还有衣甲。

    唐军衣甲有十三,一为明光甲,二为日光甲,三为细鳞甲,四为文山甲,五为乌鎚甲,六为白布甲,七为皂绢甲,八为布背甲,九为步兵甲,十为皮甲,十一有木甲,十二有锁子甲,十三有马甲。

    这其中,公认最好的是明光甲,可惜造价昂贵,不是普通人穿戴得起的。

    光是造一副明光甲需时要六至九个月,修理一副明光甲,更是需要四十多人。

    许多人光是听说造甲时间,便望而却步了。

    这支越骑因为都是善士之人,所以穿的是皮甲,比较轻便,防御力也算不错。

    如果是重骑,比如太宗时的玄甲精骑,便会配马甲,人马俱被掩得严严实实。

    不过重甲骑属于精锐中的精锐,唐军中也不多见。

    苏大为至今还没有亲眼见过。

    除了马和衣甲,人手还配一支长槊。

    槊,也就是长杆矛,同矟。

    分为步槊和马槊,马槊的长度最长能到四米,所以也叫丈八长矛。

    三国时张飞用的便是此物。

    槊的前端似短剑,可砍可削,刃部下有留情结,防止在战马高速冲锋时贯穿对手。

    如果槊穿透对手,拔不出来,对骑兵来说是失去长武器的局面。

    越骑作战主要还是以弓箭为主,所以并没有配那么长的朔,大概也就三米左右。

    然后便是角弓,还有四筒箭壶。

    一筒为二十到三十支箭,四筒装满,便是一百余支箭。

    听起来有些夸张,不过考虑到深入敌后,箭便是消耗之物,作战时不可能尽数回收,多带一些也是有必要的。

    除了弓箭,横刀自然必不可少。

    短刀也有,切肉用。

    最让人惊奇的是,娄师德和王孝杰等三人,还分别带了用黑布罩起的长兵器,悬挂于马身上。

    苏大为随口问了一声。

    娄师德向他解释说是陌刀。

    听到陌刀二字,苏大为顿时精神一振。

    可惜娄师德并没有当场展示的意思,苏大为也不好提出这种奇怪的要求。

    唐刀制式有四,一为仪刀,二为障刀,三为横刀,四为陌刀。

    其中仪刀做为礼兵器使用,类似后世的仪仗队,主要是华美,并不考虑实用性。

    障刀轻便灵活,用于近身肉搏,有点像是倭人武士的胁差。

    或许倭人是学自唐人也不一定。

    先前越骑带的短刀,便是障刀。

    而陌刀又不同,它是一个传奇。

    史籍中对陌刀形制的记载只是寥寥数笔,而大唐薄葬的风俗,致使后世考古出土并没有见到陌刀的实物。

    一直以来,对陌刀有各种猜测,可惜没有定论。

    唯一能肯定的便是,陌刀极为锋利,可能是斩马刀一类的存在。

    不过这种重武器肯定是无法骑在马上使用的,正确用法是步兵聚成方阵,持陌刀并列向前。

    明光甲甲光耀日,陌刀锋芒如电。

    那是怎样一副热血沸腾的场面。

    凡有所当者,人马俱碎!

第七十九章 金山南面

    连粮草武器一共六百余骑,在请示过大总管程知节,拿了手令后,立即出营。

    有过上次追击突厥狼卫的经验,斥候营算是轻车熟路。

    阿史那道真、安文生和娄师德的马与苏大为并行在最前。

    迎着前方巍峨连绵的金山,安文生叹了一句:“金山山脉就像是护城河,如果不是有此山相隔,我们跟突厥人早就直接冲突了。”

    阿史那道真在旁插了一句:“有这座山,他们过来没那么容易,要是骑马绕行,没有大半个月过不来,如果翻山,马又难走山路。”

    苏大为苦笑:“不用你们提醒,我知道带着马翻山很麻烦。”

    “我们小股人还没事,慢慢走,不易被突厥人察觉,要是人一多就不行了。”

    阿史那道真道:“对了,我们也得在山里留几处补给点,以备不时之需。”

    “行,这个你安排。”

    “赵胡儿,过来一下。”

    阿史那道真扭头朝队伍里大声喊。

    苏大为随着他的声音,回头后望,比起上一次,这一次队伍的规模扩大了十倍。

    五百余人,六百余匹马,一路奔跑起来,还是颇为壮观的。

    只可惜,正像先头说的一样,翻山不易。

    上了山,有许多地形只能下马牵行。

    金山,即后世阿尔泰山山脉。

    整条山脉呈西北至东南走向,斜跨后世蒙古、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等国境,绵延两千余公里。

    苏大为他们现在面对的这片山峰,长有五百余公里,海拔低的山头有一千米,高的有三千余米。

    这么高的山,尽管已经春暖花开,在那些高峰上,仍然是白雪皑皑,终年不化。

    上一次苏大为率领阿史那道真等斥候队来的时候,因为有着追击阿史那沙毕的任务,时间比较紧张,也无心细看。

    这次任务没那么急,倒是令他观察起阿尔泰山的地貌来。

    面前的山峰,山体浑圆,山坡上广布着冰碛石。

    这种石头是冰河削切两旁及河床的土壤和岩块,并夹带着碎石往下移动,堆积成块状的土坡。

    冰碛石上寸草不生,各种古怪的形状都有。

    见苏大为看得入神,安文生在一旁道:“你对这种山石感兴趣?别急,前面还有很多。”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种碎石头,可能比较容易崩塌吧?”

    “呵呵。”安文生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上次苏大为是亲历过雪崩的,想了想道:“这些冰石头不知多少年形成的,我们小心些应该无事,前面可能会遇到许多冰川,那种环境才要小心些。”

    唰!

    突然听到一声弓弦响。

    队伍里有一骑张弓射箭,一箭射出,正中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好箭法!”

    队中有人喝彩。

    苏大为张眼看去,一眼看到是队中的王孝杰。

    他骑着马越众而出,到中箭的雪兔边,一个俯身,大手一捞,将兔子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向着队伍里一边吹口哨声笑逐颜开。

    “今晚可以加菜!”

    王孝杰的箭法如神,一片雪白冰碛石中,居然能一眼认出兔子,而且一箭命中。

    苏大为心头估算了一下,这距离大概有六十余米。

    他自问自己是没办法如此轻松的射中。

    阿史那道真凑到苏大为身边,一边轻拍着马头,一边向苏大为热情的道:“阿弥,说起来你的箭练得如何了?要不一会歇息的时候我再指点你一下?”

    苏大为看向他,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从牙缝里说了一个字:“滚!”

    这恶贼,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大为身手高明,用弩也不错,可就有一点,一但换上弓,就完全没了准头。

    在平地上还凑合,散布有一人大小。

    骑在马上,就完全没法看了。

    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颇有些郁闷。

    队伍前行了大概二十几里,停下来稍做休整。

    爬山不比平地,不光人累,马更累。

    适当的让马休息,保持人和马的体力,也是为了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一路走走停停,转眼日头西斜。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沿着怪石嶙峋的山脊,此次自己带出的五百余骑,在山道中散漫出去两里远,拖成长长一条。

    安文生在一旁道:“阿弥,可以派人跟前面的斥候说,让他们找个适合安营的地方,准备休息了。”

    “嗯。”

    五百余人的越骑共分三队,除去三位队正,娄师德一位统兵校尉。

    苏大为手上还有阿史那道真及五十余名斥候。

    队伍前行的时候,前面和后面各放出二十余骑,撒出去数里,做为队伍的眼睛和耳朵,保证队伍的安全。

    如果是在草原平地上,斥候最少放出二十里。

    但在这山脊间,自然没法做到和平时一样。

    天色渐黑。

    篝火升起。

    斥候已经在附近搜索过了,判断是安全。

    整支队伍在林间找了块空地,安顿下来。

    人手增多,再不能像上次一样再缩在山洞里了,幸好山上多林木。

    在林中劈出空地,安上栅栏、鹿角,挖出深沟,按行军之法扎营,安排好轮值和暗哨,大家终于可以放松一天绷紧的神经。

    篝火升起的时候,铜釜在柴火上烧着,里面盛着冰雪化去。

    战士们将干粮和一些肉干撒进去。

    苏大为看了一下,所谓干粮有小米,也有一些囊饼之类的。

    有点像是后世的羊肉泡馍。

    囊饼这玩意,放干硬了可以保持的时间比较久,要吃时就掰碎一点放在锅里,合水一起煮,里面可以按自己喜好,随意加些野菜或是肉类,菌类,转眼就是一大锅香喷喷的汤。

    唐军在行军过程里,也没什么调料,除了一些酱,就是粗糙的盐巴。

    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的士卒们发出絮絮叨叨的聊天声。

    赶路一天,也只有这个时候神经才能放松下来。

    苏大为跟安文生打了声招呼,带着娄师德和阿史那道真,一个个篝火堆走过去,时不时的停下来,跟士卒们打声招呼,寒喧几句。

    他虽然做不到古之名将那样,所谓推衣衣之,但至少得熟悉自己队里的每一个人。

    真到作战的时候,才能精确的指挥他们。

    眼下在金山中,还算安全,等出了山,迎接这支唐军的,将是不可测的草原,还有神出鬼没的突厥狼骑。

    等重新回到自己的那堆篝火前坐下,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

    苏大为屁股还没坐热,看到一名瘦小的唐军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向自己走来。

    他伸出双手到一半,突然看到对方的眼睛,手立刻僵在半空中。

    这小唐军的眼睛,黑溜溜的,好像两粒宝石,透着灵动。

    他的面上涂着黑灰,一看就是故意涂上去的,为了遮掩面容。

    这……

    苏大为脸色大变,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拉到身边低声喝道:“小苏,你搞什么鬼?!”

    这小唐军,不是聂苏还能有谁?

    “阿兄,我想跟你一起嘛,现在都到这了,你总不会让我一个人回去吧?”

    聂苏有些心虚的,嘴皮微动,声音怯怯的。

    “呵,你倒是好本事,居然能混到我队伍里来,我不是让你陪道长留在大营里的吗?”

    苏大为眸光一闪,一眼锁定佝偻着腰,举止鬼祟的阿史那道真,一声怒喝:“道真你给我过来!”

    娄师德的越骑营,聂苏不熟,自然不可能混进去。

    唯一的可能,便是通过阿史那道真。

    上前几步,一把揪住一脸尴尬的阿史那道真,苏大为忍住怒意:“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夹带私人进队里,你知道我们这次的行动多危险吗?”

    深入敌后,人皆敌国。

    任何一个不慎,这五百余人被淹没进突厥骑兵里,可能连躲浪花都激不起。

    “知……知道。”

    “知道你还敢如此做?”苏大为眼睛里透出吓人的亮芒,语气透着几分森然:“道真,你真以为我不会罚你?”

    “阿兄!”

    聂苏吓到了,她从未在苏大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从一旁挽住苏大为的胳膊,低声哀求道:“是我让道真阿兄帮我的,要怪就怪我,别怪道真阿兄。”

    “你……”

    苏大为眼里差点冒出火来,他狠狠瞪了一眼聂苏:“军中岂能儿戏,站一边去。”

    说着,甩开聂苏的胳膊。

    远处,娄师德和王孝杰、安文生等人似已注意到这边的异常,频频张望。

    苏大为一伸手,胳膊勾住阿史那道真的脖颈,将他拖往营帐角落,同时向聂苏低声道:“你也过来。”

    “听着,我们这次是去敌后侦察,是随时可能作战,不是儿戏,更不是游山玩水……小苏你别以为我真不能罚你,我要是狠心,现在就可以把你赶回去,反正路上留有赵胡儿留下的补给屋。”

    “阿兄!”聂苏小脸一白,显然被吓住了。

    苏大为看了她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算了,现在我也不赶你,但是有一点,你在军中,我便不会把你当做我妹妹,而是像对其他士卒一样要求你,明白吗?”

    “明白!”

    聂苏眼中一闪,透出喜色。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忙像小鸡啄米般点头。

    “至于你,道真,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苏大为冷笑道:“小苏的事先不要说出去,但是……万一有意外,其他人知道她的事,那么你,便是背锅的。”

    “啊?”

    阿史那道真愣了一下,明白苏大为的意思后,脸上飞扬的神色瞬时垮下来。

    苏大为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朝聂苏瞪了一眼:“不许再有任何事瞒我,你俩好自为知吧。”

第八十章 西突厥由来

    “阿嚏~”

    重重打了个喷嚏后,叶法善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奇怪,都开春了,自己居然得了伤寒?

    难道是夜里太凉?

    他有些疑惑的抬头看看天色,明月如银盘高悬,一只孤独的鹰隼从月下飞过。

    叶法善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转头看向屋内一角,一个小小的泥炉上,正煮着一锅不知名的草药。

    咕嘟咕嘟~

    空气里充满着淡淡的药香。

    一闻到这草药味,他的大腿处,又隐隐作痛了。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

    仿佛那天被突厥萨满一箭射中大腿的经历,又在提醒着他,此处兵凶战危,并非久留之地。

    “要不要明天跟苏大为辞行呢?好像留在唐军大营里也无所做为。”

    “今天好像没看到苏大为,对了,还有聂苏也不见了。”

    直到这个时候,叶法善仍不知苏大为早已经离开唐军大营。

    鹰隼飞过草原,飞上金山。

    它那双竖瞳的眼睛,呈现一种琉璃的光泽。

    当向下俯瞰时,下方的山峦、碎石,还有篝火,全都历历在目。

    飞过苏大为等人扎营处时,鹰隼盘旋了一圈,发出轻微的鸣叫,然后继续向前飞去。

    很快,它飞过了白雪笼罩的山峰,穿越了河流,掠过了草原,最后,在它的视线中,出现大片雪白的帐蓬。

    无数帐蓬簇拥在一起,如在绿色的画布上画出无数的白蘑菇。

    鹰隼盘旋数圈后,猛地收敛翅膀,向下俯冲。

    咻!

    一名身材高大,穿着甲胄的突厥人正站在帐前。

    他凝视着天空,犹如岩石般,一动不动。

    突然,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抬起裹了皮护臂的右臂。

    唰的一声,他的手臂上突然多出一只体态雄健,眼神凶猛的鹰隼。

    “俟斤,有消息了。”

    驯鹰人走入帐中,向帐中那位正在伏案挑灯夜读的男人低声道。

    坐在几案后的男人坐直身体,微微颔首:“拿过来吧。”

    “是。”

    驯鹰人从鹰爪绑着的竹管间,取出卷成细条的纸卷,送到了咥运面前。

    橘黄色的油灯,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这种灯,和过去的油灯不同,光芒更亮,遇风不熄。

    赫然是长安流行的鲸油灯。

    咥运借着油灯的光,将纸条上细如蚊蝇的小字尽收眼底,在心中咀嚼了片刻。

    从他脸上,渐渐浮出微笑。

    这个笑容,起先在嘴角,接着蔓延到脸颊,到眼角。

    看起来,笑容十分真诚。

    “有趣,摩刹,你可知道,发明这鲸油灯的人,如今就在唐军中。”

    “俟斤,你是说……”

    “他叫苏大为,沙毕也是此人所杀,上次你也见过。”

    “是他!”

    驯鹰的武士面上露出惊讶。

    “还不止,此人离开唐军大营,已有一日。”

    咥运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将纸卷凑在油灯上,烧成一团灰烬。

    嘴里不紧不慢的道:“所我料得不错,他大概向着咱们来的。”

    “俟斤,那咱们?”

    “客人来了,自然要好好招待。”

    “俟斤说的是。”

    驯鹰武士点点头,用力一抬右臂,手上那只鹰尖叫一声,扑愣愣穿出帐门,飞向夜幕中。

    “这山里晚上真是贼他妈的冷啊!”

    王孝杰嘟囔了一声,把身上披的羊毛毡子裹得更紧一些。

    实际上,在帐蓬里比外面已经好得多了。

    几十人挤在一声,相互取暖,倒也不算太难捱。

    唯一有些令他不爽的是,帐蓬里不知是谁有臭脚的毛病,空气里充满着一种好似咸鱼,又像是臭肉的味道,熏得他直皱眉。

    他是京兆新丰人,大概是后世陕西新丰一带。

    虽然年轻,但早早就加入军中,早已是一名老兵。

    不过,无论参军多久,他对着臭脚的气味,都觉得无法忍受。

    抬头看过去,视线透过帐帘门的缝隙,看到外面篝火的光芒在闪烁,还隐隐看到娄师德和那位斥候营的苏大为坐在一起,似在聊着什么。

    王孝杰想了想,伸手把崔器压在自己身上的一条胳膊搬开,起身时,又把自己的脚从卢绾身下抽出。

    这两人,据说是什么山东士族出身,比自己还更像个大头兵,真是活见鬼了。

    这么臭他们也能忍。

    披着羊毛毡,他将脑袋从帘缝里探出,确认了一下。

    然后才微微掀起帘帐,钻了出去。

    身后,不知哪个倒霉鬼被钻入帐蓬里的冷风吹到,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咒骂声。

    王孝杰回头看了一眼,迈步向前方的篝火走去。

    身材高大,面容沉静的是斥候营的苏大为。

    坐在他身边的那人,王孝杰知道,是蕃将阿史那社尔的儿子,阿史那道真。

    看年纪和自己差不多,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生得倒是英俊。

    不过脸上带着笑容,那笑,看起来真傻。

    还有娄师德,盘膝坐在一边,正在侧耳聆听。

    他们所有人,似乎都在听一个皮肤白净,身材高大健硕,脸庞微圆的男人在说话。

    这个男人,似乎是从长安来的,安大将军家的嫡子,好像叫安……安文生。

    王孝杰正在想着,忽然发现安文生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自己。

    他忙叉手行礼道:“睡不着,所以也想过来听听。”

    娄师德看看他,又看向苏大为。

    “过来坐吧。”苏大为点点头。

    王孝杰又行了礼,这才走上去,挨着娄师德坐下来。

    苏大为扭头向他微微一笑:“你的箭法不错,今天多亏你,晚餐还能吃上兔肉。”

    “嘿嘿,可惜行军急,如果能放开狩猎的话,这山里可不止兔子。”

    王孝杰说了一句,眼珠一扫众人,忙改口道:“大家接着聊,我就是睡不着过来坐会。”

    篝火跳动了一下。

    安文生白净的脸上,笑容一团和气。

    他伸手用一根木头拨了拨火头:“刚才在聊突厥之事,那我接着说了。”

    “统叶护派了两路大军从南北两路夺取草原部落和小国,北路统帅被统叶护可汗封为可萨叶护;南路统帅是统叶扩的儿子呾度设,他被统叶护封为吐火罗叶护。

    呾度设的妻子是汉人高昌公主,他的事被玄奘法师写入《大唐西域记》里。

    统叶护可汗,勇而有谋,善攻战。

    遂北并铁勒,西拒波斯,南接罽宾,愁归之。

    控弦数十万,霸有西域,据旧乌孙之地。

    又称庭于石国北之千泉。

    其西域诸国王悉授颉利发,并遣吐屯一人监统之,督其征赋。

    西戎之盛,未之有也。”

    苏大为听得入神。

    他倒是知道一点这位统叶护可汗的事。

    据说此人是西突厥可汗,活跃于隋末时代。

    唐高祖李渊曾以宗室之女与之结亲。

    玄奘法师西行时在碎叶见到的西突厥大汗就是统叶护。

    当时统叶护盛情招待玄奘,并礼送他出境。

    王孝杰在一旁瞠目结舌道:“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我曾听长安朋友说过,倒是不知道,这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

    娄师德在一旁道:“这个统叶护早就死了,其实西突厥以前跟大唐关系不错,我大唐开国名将史大标,就是西突厥的王族出身。”

    “还有这回事?”王孝杰更是吃惊。

    “那现在西突厥怎么跟大唐作对?”

    安文生道:“西突厥过去一直与大唐友好,不过我们灭了东突厥后,东突厥王子阿史那泥孰率残兵逃到西突厥,篡夺了西突厥王统。”

    沉默,整个现场诡异的沉默。

    只因为,安文生说的这一切真特么太狗血了。

    大唐名将李靖灭了东突厥,东突厥王子逃去西突厥抢了王位。

    然后与大唐交好的西突厥王室就这么没了。

    “那现在跟咱们作对的应该还是东突厥的那些人。”

    “呃,东突厥已经没了,他们是鸠占雀巢。”

    “管他是什么,总之敢与大唐作对,咱们就消灭他们,让他们尝尝大唐天兵的厉害。”

    “其实东突厥那些人也没坚持多久。

    莫贺咄暗杀统叶护可汗,自立为可汗,他自称大可汗后,西突厥十姓不服。

    弩失毕部共同推举阿史那泥孰为可汗。

    泥孰不肯就位,迎立统叶护可汗子阿史那咥力特勤,是为肆叶护可汗。

    后来莫贺咄兵败,被泥孰杀死。

    诸部共推肆叶护为西突厥大可汗。

    但肆叶护疑心拥立他的泥孰,又阴谋杀害泥孰,泥孰逃往焉耆。

    肆叶护遭设卑达官与弩失毕部攻击,逃往康居,不久死亡。

    西突厥迎立泥孰,是为咄陆可汗。”

    这一番话,听得在场众人都是头昏脑胀,头大无比。

    苏大为忍不住向安文生道:“文生,光是听这些名字已经让我很头痛了,你是怎么记得住这些的?”

    “其实记忆这种事,也是天生的,要看天赋的。”

    “老子不想跟你说话。”

    安文生笑了笑,接着道:“阿史那泥孰后来被大唐册封为吞阿娄拔奚利邲咄陆可汗。”

    “这一串绕口的名字,也太坑了吧。”

    苏大为抽了抽嘴角,目光古怪的看向安文生:“文生,你简直是活着的百科全书。”

    “什么是百科全书?”

    “呃,你继续说吧。”

第八十一章 敌后渗透

    “贞观十六年,咄陆可汗发兵入侵伊州,被安西都护郭孝恪击败,西突厥属部处密降唐。

    弩失毕及乙毗咄陆所部屋利啜等派代表至长安,请求废黜乙毗咄陆,另立西突厥可汗。

    太宗遣使册立乙毗射匮可汗。

    乙毗射匮将原被乙毗咄陆可汗扣留的唐朝使者全部礼送回长安。

    咄陆可汗看到自己众叛亲离,逃往吐火罗。”

    停了一停,安文生继续道:“不过这个乙毗射匮也没安份太久,他后来不顾大唐反对,向龟兹、焉耆等国渗透势力。

    贞观二十二年,昆丘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平龟兹,击溃了乙毗射匮可汗。”

    说起此事,安文生的目光投向阿史那道真。

    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道真猛地抬起头,有些激动的道:“是我阿耶,我阿耶打败的西突厥可汗。”

    “大半夜的,你冷静点。”

    苏大为哭笑不得,伸手将打了鸡血似的阿史那道真给按住。

    “那后来呢?文生,那现在的阿史那贺鲁是怎么回事?”

    “阿史那贺鲁原来是咄陆可汗手下部将,咄陆可汗逃亡吐火罗后,贺鲁没有固定的居处,其所部也都散处。

    有执舍地、处木昆、婆鼻三族人认为贺鲁无罪,前往要求乙毗射匮可汗不要攻击他。

    乙毗射匮可汗怒,要诛杀执舍地等人。

    这三族就带领全部人众几千帐与贺鲁一起归附唐朝。”

    安文生想了想接着道:“太宗封贺鲁为昆丘道行军总管,宴饮于嘉寿殿,赏赐优厚,还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他身上。

    后来提拔他为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将他的部众安顿在庭州莫贺城。

    不过太宗死后,阿史那贺鲁就叛唐自立为沙钵罗可汗。”

    上一任昆丘道行军总管是阿史那社尔。

    阿史那贺鲁被李世民封为新任昆丘道行军总管,可见李世民对其寄予厚望。

    在当时看来,西突厥也是大唐的蕃属。

    整个草原共尊李世民为天可汗。

    天下无不臣服于大唐。

    太宗死后,阿史那贺鲁背叛自立。

    有些人看来,可能是西突厥死灰复燃。

    但也有人认为,这其实只是大唐内部叛将,属于内部问题,没那么大影响。

    无论如何,如今的西突厥沙钵罗可汗控弦十数万,依旧拥有举足轻重的份量。

    可直接影响到大唐的河西走廊及对西域诸国的羁縻政策,不得不除。

    “好了,聊得也差不多了,该休息的就快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苏大为催促道。

    一夜无话。

    天朦朦亮的时候,苏大为走出营帐,经过简单的梳洗,在聂苏的陪同下,绕着唐军各处帐蓬走了一圈。

    除了值守的兵士外,其余的兵卒也渐渐醒了过来。

    就着昨晚的篝火余烬,重新生火造饭。

    吃过早饭后,五百余人再次踏上了前往金山南面,突厥人故地的征程。

    “要说这突厥人,武力极盛的时候,那是真了不起,无论是西域诸国,还是中原的大隋,又或者波斯,都在他们的铁蹄下颤抖。”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曾经强大的汗国已经分崩离析,他们已经不是大唐最主要的对手。”

    “大国之患在内而不在外,突厥强盛的时候,若非自己内部分裂成东西突厥,再加上他们的汗王自己作死,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说笑了,可别瞧不起阿史那贺鲁,他手下还有十万控弦之士,还不算各族被征召的仆从军,我们这次征西的唐军总共不过五万人,骑兵也只占一部份,大部份还是步卒。”

    众人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闲话。

    “我说阿弥,如果能顺利出了金山,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了,你想好怎么走了吗?”

    阿史那道真骑着马,随口问。

    “怎么走?”苏大为牵着疆绳,随着马背颠簸前行。

    这一段路地势还算平坦,可以稍微骑行一段路程,省力不少。

    “我带着道真你,不就是为了识途吗?”

    “你说我是老马?”

    听得阿史那道真自承是老马,安文生还有附近的娄师德、王孝杰等人,都不禁笑起来。

    连骑着红色胭脂马随在苏大为身后的聂苏都吐了吐舌头。

    她拍了拍肩膀上的猴头,趁别人没注意到自己前,忙挺起胸,装做不在意的样子。

    昨晚与阿兄有过君子协定,绝不可以暴露女子身份,否则阿兄要把自己赶回去。

    “我可没说过你是老马,不过你身为突厥人,自然对草原极为熟悉,能带着我们寻找水草丰美之地。”

    “那是当然。”阿史那道真耳根子软,听不得吹捧。

    听到苏大为如此时,顿时把胸脯高高挺起来,面上露出尖洋得意之色。

    “对了,差点忘了道真你是个乌鸦嘴。”

    苏大为突然想起来,脸色一沉,忙不迭的挥手驱赶。

    仿佛赶苍蝇一样对阿史那道真一脸嫌弃:“呸,离我远点,对了,把斥候再散出去远一点,提高警惕,恶贼,可别又被你说中了。”

    “我……”阿史那道真脸色涨红,想要分辩,一看到苏大为那锐利的眼神,自己立刻怂了。

    蔫头巴脑的骑马跑开,径自去找赵胡儿去对斥候做布置去了。

    上次就是他提了什么博望坡,结果就遇到阿史那沙毕带人袭击,这事哪里去说理去?

    这乌鸦嘴的锅,他是甩不掉了。

    安文生眼神投向远方,想了想向肩并肩骑行的苏大为道:“我估计明后天,一定能到那边,然后朝哪个方向前进?草原上不同的部落占据不同的水源,这一点要注意。”

    “文生,你肯定想好了,到时听你的意见就成。”

    “恶贼,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嘛。”

    安文生哭笑不得的看了他一眼。

    知道苏大为心里有数,摇了摇头便不再提。

    苏大为自然是心中门清的,毕竟之前聊战事,聊军聊,聊起汉武帝的冠军侯霍去病,都聊这么多了,自然不是白聊的。

    比起汉时,大唐现在占据全面的优势,如今虽然深入敌后有些危险。

    但有阿史那道真这群突厥血统的斥候在,再加上安文生见多识广,倒也不会太过惊险。

    出了山脉后,先选定方向,延着河流,小心拓展。

    当无大事。

    第四日的上午,五百多名唐军,在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终于走出了金山山脉。

    花的时间,远比上次追击阿史那沙毕要多。

    之所以如此,是上次徒步追击,这次却还要带上粮草辎重。

    幸亏是在这一天出山了,一共就带了三天的粮食,再拖下去,只怕军中断粮,到时就危险了。

    “阿弥,你看。”

    骑着高大的突厥马,阿史那道真伸出手里的马鞭指向浩瀚的草原:“你的眼里,现在看到了什么?”

    临近中午,阳光从头顶上方洒落。

    难得天气晴朗。

    草原上的天空如一片湛蓝的画布,干净的笼罩四合。

    及膝长的野草,在风中齐刷刷的摇动着,时不时卷起一道道波浪涟漪。

    “我看到的?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啊,还有什么?”

    苏大为随口道。

    却见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着,用力一鞭抽在马臀上。

    战马受此刺激,长嘶一声,迈开四蹄向前飞奔。

    阿史那道真在马背上扬声道:“我看到的是军功,好多的军功,这次回去,我要让阿耶对我刮目相看。”

    哟嗬~

    赵胡儿等人跟着阿史那道真,向前疾奔。

    战马长嘶,马蹄声阵阵。

    斥候先行,转眼去得远了。

    看他们那兴奋的模样,不像是悄悄渗透到西突厥的唐军斥候,倒像是回到家的突厥人。

    “马背上的民族,对草原的热爱是深入血脉里的,在草原上,他们才最自在。”

    安文生说了一句。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投向左手边的娄师德道:“整理队列,前锋先行,辎重中间,卢绾殿后。”

    “是。”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别看只是五百人的队伍,但经过数天的磨合,苏大为对唐军的行军队列,已经摸到了几分门道。

    前锋,殿后,都要留上精锐,防止前后遭到敌人突袭。

    辎重队在中间,简易的马车拉着沉重的衣甲、武器还有唐军的干粮,战马的草料。

    遇袭时,这些车还能临时拚成一堵墙,用来充做栅栏鹿角。

    可惜山路难行,否则苏大为就不是带这种简单的车轱辘来,而是要配上厢车。

    那样前后一拚,就跟城墙一样安全。

    “阿兄。”

    跟随在后的聂苏骑马上前,悄悄问:“我看他们骑马很好玩,我能不能也放开了跑一阵?”

    “不行。”

    苏大为脸色一沉:“你就老老实实的跟着我,没我的允许,哪里也别想去。”

    “噢。”

    聂苏小嘴一扁,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

第八十二章 意外

    五百人聚在一起看起来挺多,人马散开也能有个两里长。

    但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其实就跟一粒微尘一样,不甚起眼。

    话虽如此,但从踏足这片草源的那刻开始,所有人就把心悬了起来,把警惕放到最高。

    草原虽然辽阔,但突厥人的骑兵,却像是无孔不入的水银一样,如果一但遇上,事情就麻烦了。

    好在,大家担心的情况最终滑有发生。

    到下午的时候,队伍已经延着草原向东南方向前行了八十余里。

    只是新的问题出现了。

    队里干粮已经用尽,还有草料所剩也不多。

    甚至连饮用的水也不剩多少,这意味着,如果苏大为他们再没找到水源,或者草原上的部落,到今晚,所有人都要饿肚皮。

    如果到明天白天仍是如此,那不光是人,连马都要饿肚子。

    战马不像是人,一天都饿不得,甚至光吃草也不行。

    只吃草,不补充豆料等,马就会迅速消瘦,甚至饿死。

    战场上许多战马大量死亡,正因为此。

    而且草料和豆料如果补充不及时,就算战马没有饿死,之后喂食补回来了,只怕也会严重影响体能,甚至有些马因此再做不了战马,只能降级去做驮马。

    苏大为看了一眼天色,向身边安文生问:“文生,天色不早了,今晚我们在哪扎营,还有队伍里,没有干粮了……”

    “水源离这里不远,有一条河,据我师父考证,便是《山海经》里海内经提到的一条河,河中多美玉,有一种鱼,食之不惑。”

    “先别管美玉和什么鱼了,现在得解决吃饭问题。”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已经断粮了,只剩下草料,你不是熟知西域的情况,这边哪里能找到部落。”

    “就食于敌?”

    安文生顿时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他皱了下眉,抬头看了眼逐渐西沉的夕阳,再辨认了一下方向,表情有些纠结道:“河流和水草每年都会有些变动,各部落也不像是中原人耕田,而是逐水草而居。

    要说去年那些部落在哪,我还能肯定,现在……只能碰碰运气。”

    “贼你妈,你不是说和袁守诚走过雪山,跨过草原沙漠,最远到过吐火罗吗?”

    “别急,我带几个斥候先去打探一下。”

    “苏营正。”

    娄师德骑马过来,在苏大为面前压低声音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们在讨论接下来朝哪边走。”

    毕竟和娄师德还没那么熟悉,还不敢把问题说破。

    不过,队里其实大部份都是数师德的人,后勤的事多半也瞒不过去。

    苏大为一转念,向他透底到:“干粮没了。”

    娄师德先是一愣,接着道:“这个无妨,前面不远听说就有河流,到时可以捕鱼,我也会让兄弟们散出去捕些猎物,今晚应该能应付过去。”

    “人好说,马吃的也不足了。”

    “啊……不能急,如果我料的没错,到了河流,顺流去找,应该就能找到草原的部落,到时可以就食。”

    “先这么办吧,你注意队伍里的情绪,好生安抚。”

    “交给我吧。”

    娄师德点点头,拨转马头,过去把王孝杰和崔器、卢绾三人依次叫到自边,小声交代了几句。

    天色渐渐暗沉。

    如果天黑前,还没能找到合适的露营地,就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下。

    不过唐军绝对不可能等到天完全黑,因为还要做好防御准备,要立栅栏,挖沟,布些简单的鹿角和绊马绳,陷阱等。

    时间不多了。

    要不今晚就到河边驻扎?

    至少水源方面的问题可以解决。

    苏大为皱眉思考着。

    第一次带队出征,虽然才只是五百人,他已经感觉到许多问题。

    拿刚才的缺粮问题来说,如果消息泄露,让下层士卒知道,很容易就会引发混乱。

    最轻也是个“士气大跌”。

    民以食为天。

    何况还涉及到天气、行军路线、与敌人遭遇,夜里如何扎营,如何振奋士卒的状态,注意基层将领的状态,还有情报消息,战马情况,方方面面,门道多着呢。

    这还是在苏大为身边有娄师德、王孝杰等基层将领比较得力,帮他管住队伍的情况下。

    如果人数再扩大,五千人,乃至五万人……

    那面临的问题,会呈几何级数的增多。

    统兵出征,绝对是一个难度爆表的复杂工程。

    自古以来,大部份的将领能统兵的人数也就不过数万人,能指挥十万以上大兵团作战的少之又少。

    那种应该称之为帅才,而不是普通的名将。

    似乎,敢说出领兵多多益善的,从古至今,只有韩信一人而已。

    “苏营正!”

    远处,马蹄声阵阵。

    数骑向队伍飞驰而来。

    苏大为定睛细看,一眼看到是先前出去侦察的赵胡儿带着另两名斥候。

    “回来了?阿史那道真呢?”

    “有发现。”

    赵胡儿喘了口气道:“俟斤让我赶紧回来告诉你,有一个小部落在前面,我们可以悄悄摸过去。”

    虽然阿史那道真在斥候营里的职务是队正,不过赵胡儿这些突厥骑,还是更喜欢称他为俟斤。

    “在哪?速速领路。”

    苏大为心头一震,接着是大喜。

    能找到部落,意味着唐军断粮的问题得以解决。

    今晚人和马都能吃顿好的,这是一个重大利好消息。

    小半时辰之后,苏大为率着五百骑唐军,已经接近河边,前方不远处能看到一片类似后世的蒙古包样的帐蓬群。

    只是,原本和谐平静的画面,现在却被打破。

    黑色的烟从部落中升起,隐隐听到哭泣声,还有砍杀声。

    出事了!

    这是苏大为第一个念头。

    下一刻,他扭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聂苏,用眼神示意她跟紧自己。

    然后向娄师德厉声道:“你带人跟着我,留一队人守着辎重,快。”

    话音刚落,他重重一鞭抽在战马身上。

    身下那匹乌黑的骏马高嘶一声,吃痛狂奔,如箭一般冲出。

    聂苏娇叱一声,紧紧跟上。

    娄师德反应稍慢一线,大声命令王孝杰带一队人,紧跟自己。

    崔器随后。

    卢绾在最后守着辎重,远远吊在后面。

    轰隆隆!

    数百骑战马狂奔起来。

    草原上掀起烟尘,无数细碎的蹄音,如密集的战鼓声敲响。

    不到十里的距离,瞬息便至。

    苏大为一眼看去,正好看到阿史那道真手持横刀,正在高呼酣战。

    三十余骑唐军斥候跟着他纵马狂奔,绕着这片胡人部落或聚或散,变换队形。

    而唐军的敌人,明显是部落里的青壮。

    这些人有老有幼,穿着胡人衣衫,没有衣甲。

    他们一共有百余骑,骑着马,手握角弓,追赶着阿史那道真他们,一边用突厥语叫骂着,一边放箭。

    草原人的部落,不分男女老幼,只要能骑得动马,张得开弓,那便是战士。

    这局面,明显是欺负唐军人少,想将阿史那道真他们给一口吞下。

    苏大为他们来的正是时候。

    “大兄!”

    身后聂苏发出紧张的声音。

    不,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兴奋。

    这样骑马狂奔,急袭敌人的画面,是她做梦也不曾想过的。

    “我能不能动手?”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喝叱:“动什么动?你给我掠阵!”

    尼玛,小苏一出手就是异人之术,那也太过骇人了一点。

    这么多唐军还有胡人看着,咱们就不能低调点吗?

    心里碎念着,手底动作丝毫不慢。

    苏大为双脚踩住马蹬,一夹马腹,人借力在马上站起,左手取弓,右手取箭。

    在马脊腾到最高点时,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目标,正对着急追唐军斥候的部落战士。

    为首的那个像是个头领,先把他给射下来。

    “阿兄你的箭法……”

    “少罗嗦,我已非吴下阿蒙了!”

    苏大为吐气开声,口里低喝一声:“中!”

    弓弦响处,箭如流星般射出。

    刷!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苏大为的箭,非常顽固的从对方头顶掠过。

    尴尬了。

    噗哧!

    身后的聂苏没忍住,笑出声。

    苏大为如梦初醒般,随着战马起伏动作,人也随之坐回马背上,有些气急败坏的道:“笑什么,只不过是高了一点,我的箭法大有进步。”

    “是呢,只要那胡人从马背上跳起来,就可以被大兄的箭射中头啦。”聂苏咯咯娇笑起来。

    兄妹俩话音未落,身后紧跟的娄师德和王孝杰,带领一队唐军早已赶至。

    “箭!”

    刷刷刷!

    天空蓦地一暗。

    箭如飞蝗。

    越骑者,善骑射之士。

    这一轮齐射,至少有近两百支箭射出去。

    瞬间,那队胡骑的后队骑刷刷倒下去十数人。

    人马俱被射成了刺猬。

    只是天色昏暗,他们正在全神贯注的狂追阿史那道真他们,虽然有个别胡人发现异常,也来不及提醒。

    一切都太快了。

    唐军第二轮箭又射至。

    苏大为也不失时机,张弓连射两箭。

    二中一。

    总算给他的弓开了处。

    “阿巴该,核兔丝克。”

    胡人终于发现了异常,一时大骇。

    突厥语的尖叫声,不断响起。

    胡骑队伍里,有的想继续追赶,有的想逃,有的反应不及,茫然失措,队伍一时大乱。

    前方的阿史那道真早已率着唐骑兜了个圈,一边狂奔,一边骑马放箭。

    胡骑又像割麦子般倒下一茬。

    此时,唐军的二队,三队人马,也已赶至。

    不用苏大为再发命令,高素质的基层将领自然懂得如何配合。

    胡人的战法,狼群围猎。

    合围之势已成。

第八十三章 不太正常

    这一轮突然的战斗,唐军只有三个倒霉鬼中了胡人的箭。

    好在身上有皮甲,伤都不致命。

    这个部落的胡人里,倒是死伤惨重。

    一百三十余骑,死了四十余人。

    伤了二十余人。

    对一个部落来说,突然少了这么多青壮,可谓元气大伤。

    但是之后的事,却变得简单了。

    五百余名唐军入驻部落,这个人数拢共只有三百余人的小部落,顿时变得无比驯服。

    唐军要什么,他们都乖乖奉上,绝不敢有二话。

    最好的帐蓬,最好的羊肉食物,最好的战马草料,一一准备好,交到唐军辎重手上,几乎不用说,他们自己就做了。

    甚至胡人部落里,还挑选了几名姿色不错的胡女,送给苏大为等唐军将领。

    不过在聂苏要杀人的目光下,有些尴尬的苏大为严辞拒绝,将胡女统统赶出去。

    帐蓬前的篝火升起。

    鲜嫩欲滴的仔羊用木棍穿过,架在木架上,被火舌舔舐着,不断发出噼啪响声。

    阵阵肉香四溢。

    苏大为坐在篝火前,左边是聂苏陪着,听着娄师德他们的回报。

    “四周都设下暗哨,我们的人盯着,今晚巡夜也安排好了,不用担心安全,部落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那就好,我们现在敌国,不能走漏了消息,否则大家都危险。”

    “是。”

    娄师德点点头又道:“今天射了将近七百支箭,我让人收集了一些能用的,找回了两百余支。”

    这话的意思是,唐军今天少了五百余支箭。

    听起来很多,其实也不过是一队唐军,齐射两三轮的样子。

    光是阿史那道真带领的斥候,就射出不下于一百五十支箭。

    苏大为微微皱眉,听懂了娄师德的潜台词。

    五百余名唐军,越骑是人手带了一百左右的箭。

    那么大概是五万支箭。

    今天消耗的是百分之一。

    这样看,唐军还能打上一百场。

    真这样想就错了。

    这只是一支三百余人的小部落。

    敌人只是临时冲突的一百多名胡人。

    一次突发事件,便消耗那么多支箭,如果再有什么意外,或者敌人数量不是一百,而是一千甚至数千。

    只怕,箭都不够消耗的。

    更麻烦的是,唐军的箭在草原上极难得到补充。

    普通的部落是用不起铁箭的,一般多是石箭、骨箭。

    这让用惯了铁箭的唐骑十分难受,用这种胡人粗陋的箭,很难保证准头。

    只能说聊胜于无。

    突厥人里,只有可汗王庭的狮骑与豹骑,才有资格配备铁箭头,才有钱披甲。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些念头暂且放到一边。

    “受伤的士卒情况怎么样?”

    “上过药了,休息一晚,不影响行动。”

    “草料和干粮今晚得备齐。”

    “明白。”娄师德点头应下。

    苏大为心情却颇有些复杂。

    他转头看向一侧。

    视线越过火光,看到缩在羊圈后,一个胡人小孩,眼神晶亮的看着篝火这边。

    他的目光,盯着的是烤羊。

    苏大为自然明白,对于这支三百人的小部落,食物和草料也是必须品,甚至代表着生命线。

    但是……

    他别无选择。

    如果不抢掠胡人的,唐军自己便要挨饿。

    微皱了下眉,他又向娄师德问:“道真呢?”

    “他带了几个斥候延河查探去了,说是一会便回来。”

    “安文生没看到?”

    娄师德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安文生与王孝杰并肩走过来

    王孝杰的手上,似乎提了件什么东西。

    待他走近一些,众人才借着篝火看清,那是一头灰色皮毛的狼。

    这狼已经断气,被人一箭从右眼射入。

    “营正,我猎了头狼,今晚又可以加餐了。”

    “呃,好想法……”

    苏大为一时心情复杂。

    有些担心起来。

    自己带的队里,这几个人好像都有点不太正常。

    安文生,神出鬼没的,拍着胸脯说对地形和部落,如掌上观纹。

    结果今天直接掉链子。

    阿史那道真,东突厥王族血脉,但这家伙完全就是一个逗逼。

    打起仗来,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完全不知道怕为何物。

    一波莽就对了。

    还有娄师德,这家伙又冷静得过份了,跟阿史那道真完全是两个极端。

    大家正忙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他却在心里把用多少箭,杀了多少敌,自己人死伤多少,算得清清楚楚,冷静得如台机器。

    而他手下王孝杰。

    这人简直就是射箭狂魔。

    一有机会就提着弓四处巡猎。

    非得射杀点什么才好。

    之前在阿尔泰山里还好,他也就射点兔子野鸡什么的。

    现在到草原上,直接升级到射狼了。

    苏大为很怀疑,下次他会不会射点狮子豹子之类的大型猛兽。

    看他这股莽劲,应该是干得出来。

    “阿兄,你在想什么?”

    聂苏在一旁看着像是发呆的苏大为,好奇的问。

    “没事,就是肚子饿了。”

    苏大为伸手想要揉她的脑袋,伸到一半才记起这是在军中,聂苏现在顶着头盔,就是个假小子。

    自己不能当在家里一样。

    他的手抬起,摸摸自己的脑袋,心中又想到:其实最不正常的应该是聂苏才对。

    第一次上战仗,见到死伤那么多人,她居然毫无惧色。

    清理战场和尸体的时候,就连苏大为都有些变色,心里略有些不适感。

    有胡人中箭后,摔下马时脚还勾在马蹬上,结果被惊马拖行了一路。

    什么肚肠全都拖了出来,那场面,那血腥,简直催人欲呕。

    聂苏没事。

    她看着这一切,表现十分淡定。

    淡定的就像是见惯了生死的老兵,毫无反应。

    苏大为心中暗自惊讶。

    “阿弥!”

    安文生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先说坏消息。”

    “我刚才带着斥候附近搜索,发现有人从这个部落里逃出去了,但是我们没追上。”

    “……”苏大为一时无语。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消息走漏了?”

    “是。”安文生点点头。

    盯着火尖中翻滚的烤全羊,喉头微微蠕动,看样子有些饿了。

    “好消息是什么?”

    “哦,好消息是,我们顺着马蹄痕迹,找到离这里三十余里的另一个部落,我猜那人一定是逃过去了。”

    听安文生说完,苏大为眼睛一亮,一拍地面,就要站起。

    不料却被安文生一掌按住肩膀:“阿弥你干嘛?”

    “去堵住漏洞,消除隐患。”

    苏大为道:“我们的消息不能走漏,万一突厥人知道了,凭我们这几百人,只怕无法活着回大唐。”

    “今晚应该没事,这些胡人极少会在夜里赶路,夜里马也要睡觉。”

    安文生道:“我留了两人在那边盯着,夜里也不方便赶路,明天一早,咱们过去包抄就可以了。”

    “确定不会有问题?”

    “那你总不能让大伙连夜赶路吧?”

    安文生向四周扫视一圈:“我看大家都累了,几天山路,再加白天的战斗,是根弦也会被崩断的。”

    苏大为不由沉默下来。

    他知道,安文生说的是实情。

    人不是机器,四五天高强度的行军,再加上今天的战斗,唐军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了。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唐军连夜行动的话,眼前这个部落怎么办?

    三百余人,全杀光?

    这个问题令他有些头痛。

    暂时……

    搁置吧。

    等明天再说。

    羊肉终于熟了。

    金色的烤羊肉被薄而锋利的小刀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分到每个唐军的碗中。

    羊肉管够。

    慷慨一下也无妨,反正都是抢来的战利品。

    只是,看着那些缩在角落里,频频向唐军张望的胡人,苏大为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营正,要不要尝尝我烤的狼肉?”

    王孝杰手里拿着一条烤狼腿,屁颠屁颠的跑过来。

    那条腿,焦胡中,又透着点腥味,热腾腾的钻进鼻子里。

    有些肉还带着血丝。

    苏大为皱了下眉,摆摆手:“不用了,我吃烤羊肉就挺好。”

    “哦,其实狼肉挺好吃的。”

    王孝杰有些怏怏不乐,目光一转,又向娄师德和安文生推销起来。

    “你看这腿,外焦里嫩,是滋补佳品,吃条烤狼腿,再喝口烈酒,给个神仙都不换,这肉真的好……要不来一口?”

    “呃,谢了。”

    噗哧~

    身后传来一声没憋住的轻笑。

    苏大为回头瞪了一眼。

    聂苏正自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乐到不行。

    阿兄带的这队人里,活宝忒多了些。

    篝火燃烧了一整夜,终于渐渐熄灭。

    青烟袅袅。

    拄着马槊守在帐口的唐军身体缓缓瘫软。

    脑袋往下一沉时,猛地惊醒,他忙扶着马槊重新站直身体。

    帐蓬里传来声响。

    他知道,是这次领队的那位斥候营副营正,苏大为起来了。

    对于这位苏营正,普通的越骑士卒并没有特别的想法。

    一路走来,还算相处不错。

    只觉得这人没什么架子。

    士卒吃什么,他便吃什么,并没有给自己特别的待遇。

    这一点倒还不错。

    只不过,光是靠亲民,可无法赢得大伙的心。

    做为唐骑,大家需要的,是能带他们打胜仗的将军。

    这个苏大为,行吗?

    脑子里转着乱糟糟的念头,士卒伸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令他精神稍稍一振。

    夜里寒冷,虽然有篝火,手脚仍冻得冰凉。

    “很冷吧?”

    一个声音从一旁传来。

    唐兵转头看去,正看到衣甲严整的苏大为,从帐蓬里走出来,向着自己,似是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第八十四章 都杀了吧

    “苏营正。”

    唐兵一挺腰杆,用力摇头道:“不冷。”

    “嗯,一会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苏大为说完,拍拍对方的肩膀,向外走去。

    小兵在后面一直盯着他的背影。

    心里颇有些感动。

    士兵需要的是能打胜仗的将军。

    可是毫无架子,爱兵如子的将军,同样能获得他们的爱戴与敬重。

    苏大为走到马槽边,伸手捞起槽里的水,拍了拍面,让自己彻底清醒。

    在外面作战,不比在家里,他也没那么讲究。

    有马槽里的水洗脸就算不错了。

    转头看了看四周。

    天色昏暗还没全亮。

    有些篝火在燃烧,有些,已经化作灰烬。

    前方看到娄师德也刚好抱着刀钻出帐蓬,倒是谨慎,随时刀不离手。

    “苏营正。”

    娄师德快步过来:“是不是要行动了?”

    “嗯,时间等不及了,烧锅热汤,给大伙分了喝了,暖暖手脚就赶路。”

    “那这个部落里的人怎么办?”

    娄师德的话,算是把苏大为问住了。

    其实这个问题答案很明显,就是像大汉冠军侯霍去病一样,将所有见到的胡人部落,夷平。

    以此削弱胡人的战争潜力,同时就食于敌,还有防止消息走漏。

    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反过来说,如果不把部落里的人杀光,但凡有一个活口,把消息传出去,唐军有多少人,什么武器,战力如何,马有多少,粮食有多少……

    那就完了。

    苏大为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虽然心里有答案,但还是无法说出那个字。

    他明白,阻碍自己的不是别的,是自己心中存的一丝善念。

    那也不是什么圣母情结,纯粹是上一世所受到的教育,便是人命大过天。

    这种想法,在这个时代是危险的。

    以前遇到敌人,生死之间,他可以不去想这些。

    可这个部落里,除了那一百余名青壮,还有两百来人,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

    在正常人看来,这些人,是无辜的。

    “先去准备热汤,把人都叫起来再说。”

    苏大为还是无法下决心,向娄师德道。

    娄师德深深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转身去做事。

    苏大为又去其他营帐转了转,把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喊起来。

    原本沉寂的部落,好似一下子活了过来。

    各种人声,走路声,还有说话声嗡嗡响起。

    整理好战马,军备。

    还有很重要一点,将部落里的羊能牵的尽量牵走。

    在草原上,这些都是行走的粮食。

    苏大为已经看到那些部落中的胡人,是怎样看待唐军的了。

    唐军控制住了这个小部落。

    原本部落里的胡人都被赶在狭小的帐蓬里,在惊恐和饥饿之中度过了一夜。

    唐军是来深入敌后做工作的,这工作,并不包括替胡人做饭。

    军中负责辎重的兵卒将一头头羊从羊圈里赶出来,并入唐军的后勤粮草中。

    唐军个个喜笑颜开,但是反观胡人,他们缩在角落里,被手执横刀的唐军看管着,沉默着,但眼里透出的却是愤怒和恨意。

    羊和马,是牧人最大的财产。

    也是赖以生存的粮食,唐军抢了他们的财产和粮食,所以他们憎恨唐军,就这么简单。

    苏大为眉头微皱,向一旁的安文生道:“文生,我看我们不用都抢光了,给他们留一些,让他们也能活下去,否则把人逼急了,是会挺而走险的。”

    安文生诧异道:“留着干嘛,你……”

    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不屠杀这个部落?”

    “我想了想,他们没做不利于唐军之事,我不想让唐军的手染上平民的血。”

    安文生表情有些古怪,上下打量他说了一句:“妇人之仁。”

    “我意已决。”

    苏大为招来王孝杰,在对方吃惊和不解的目光下,将自己的命令传达下去。

    唐军得到苏大为的命令,虽然十分不情愿,但还是照办了。

    全部拿走的羊,又还回去三分之一。

    马也留下一些。

    虽然数量不多,至少也能让这些部落牧民,能继续活下去。

    一旁的聂苏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阿兄。”

    “小苏,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妇人之仁?”

    “并不会啊,小苏知道阿兄有一颗善良的心,阿兄若不如此做才奇怪呢。”

    “是吗?”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阿兄时,那时我只是一名小乞丐,还藏着刀差点刺到你,但你不但不与我计较,还给东西我吃,我那时就是,阿兄是个好人!”

    聂苏微仰着头,眼里有感动的光芒在闪动。

    “好人?”

    苏大为自嘲的摇了摇头。

    居然被自己妹子莫名发了张好人卡。

    就算自己真是好人,在这个时代和环境下,只怕也会被许多人嘲笑是妇人之仁吧?

    在开疆拓土,视军功为荣誉的唐军中,需要的可不是好人,而是铁血的统率。

    就像是几百年前大汗的冠军侯霍去病。

    你说霍去病是好人吗?

    汉军中可不这么认为。

    那些被霍去病屠杀的草原部落更是视霍去病如恶鬼。

    反观李广,据说对下面士卒据说推衣衣之,好到要和士卒同吃同睡。

    但你要为下面的士卒愿意跟谁一起出征,那自然是跟霍去病。

    很简单,跟着“坏人”霍去病是去立功,去胜利的。

    跟着李广,是去送命的。

    那么接下来,自己必须胜利,必须带着这支唐军完成任务并且走出草原。

    如果任务失败,自己将被钉在唐军的耻辱柱上,被人嘲笑妇人之仁,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阿弥!”

    远处,刚刚带着斥候巡察了一圈的阿史那道真甩下马鞭大步走来,人还没到,就冲苏大为劈头盖脸的骂道:“我刚听说了,你是疯了不成?”

    “怎么了?”

    “你还给这些胡人留下羊和马,你这是资敌!”

    “他们昨天已经臣服了,向我们唐军投降,我们不必赶尽杀绝。”

    “那只是你的认为!”

    阿史那道真对苏大为第一次如此认真,他眼中闪动凶狠之色:“胡人畏威而不怀德,你对他们好,他们不会感激你,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

    况且留下些羊马,部落实力也会大大削弱,许多人为了生存会投奔其它部落,这个小部落转瞬会被族人带外来部落吞并。”

    这话说得令苏大为一窒。

    他确实不了解胡人的习性,没考虑到之后的变化。

    阿史那道真说的无疑是很有道理。

    苏大为想了想,面对气势汹汹的阿史那道真道:“道真,你也是胡人。”

    “你!”

    阿史那道真做梦也没想到苏大为会说出这句话,他先是一怔,接着脸色涨红,狠狠跺脚:“老子是唐人,是大唐人!”

    按一般情况下,主将坚持,做为下层将领就不会再坚持了。

    但他是阿史那道真,不光是那个叛逆的蕃将,更是与苏大为有过过命交情的袍泽。

    他痛心疾首的道:“阿弥,你看看他们,看看这些胡人的眼睛,看看那些小胡人。”

    阿史那道真用手指着缩在羊圈边上的胡人,那些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女人,还是孩子,眼里闪动的,都是仇恨。

    “看明白了吗?仇恨的种子在他们心里,你今天不消灭他们,转身他们就会对付我们!”

    “我意已决!”

    “阿弥!”

    两人脸红脖子粗的对峙,这让周围的唐军都看傻眼了,远处的胡人更是蠢蠢欲动。

    “吵什么吵!”

    远处,娄师德快步赶上来,看看苏大为,再看看阿史那道真,低声道:“没的让外人看了笑话。”

    安文生在一旁,一直默默的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言。

    他的身份不同,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这些。

    按道理,他心中也是支持阿史那道真的看法,出于对胡人习性的了解,还是杀了干净。

    不留后患。

    但他同时也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在这种情况下,不好公然与苏大为唱反调,这会大大削弱苏大为在这队唐军中的话语权,只怕今后出自苏大为的命令,便会在这五百人中,大打折扣。

    吵闹的声音突然停下来。

    苏大为面色平静,阿史那道真还在激动中,脸色潮红。

    娄师德眉头紧皱。

    安文生和聂苏站在最外圈,面色如常。

    到这个时候,不知娄师德有没有感觉,安文生却看出一丝微妙来。

    此次小冲突,不光是对俘虏和战利品的分配,也不光是苏大为和自己的嫡系阿史那道真的意见相左。

    更是路线之争。

    按胡人的办法,一路杀光平推过去。

    这是霸道。

    按苏大为的方法,可能偏向中原王道的思路吧,不把部落里的胡人逼死,留人家一条生路。

    到底哪种方法更好,其实历史已经给出条案了。

    在汉朝霍去病以前,中原王朝无数次征西域,征草原。

    并非不王道,并非不仁义,可惜胡人总是降而复叛,野火烧不尽。

    一不留神,就会给汉军玩一招背刺。

    最后总是汉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直到出了个霍去病,完全以胡人的打法,来对付胡人。

    铁骑所向,铁血征服。

    不以攻城掠地为胜,而以尽量杀伤敌人,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和战争潜力为最高主导。

    安文生眼睛微微眯起。

    以他对苏大为的了解,苏大为当不会想不到这点,何况出兵前,大家都反复讨论过历史军略的成败得失。

    那么阿弥在这个时候,如此坚持“王道”,有些反常啊。

    他在想些什么?

第八十五章 动若雷霆

    娄师德看看苏大为,又看了看阿史那道真。

    其实以他的身份,略微有些尴尬。

    这支深入西突厥境内的唐军,一共只有三队五百余人,加上阿史那道真率领的一伙斥候,一共就是五百七十人。

    人数虽不多,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首先一点,虽然按实际级别,娄师德与苏大为平级,甚至还高出半级,但苏大为是大总管程知节亲点的。

    所以此次行动,娄师德要听从苏大为的节制。

    阿史那道真可视为苏大为的嫡系。

    人数虽少,但这支斥候更像是苏大为的亲军。

    其余五百余越骑,是娄师德一手带出来的,肯定是听娄师德的话。

    按一般御下之道,苏大为应该是更亲信于阿史那道真,而对娄师德会稍加防范。

    这是驭下之术,也是人性。

    一路上苏大为并没有表示出任何差别,对娄师德也比较友善。

    但是在现在这个当口,刚入境草原,攻略了一个小胡人部落后,却爆发了冲突,这令娄师德始料不及。

    更没想明白,为什么在对胡人的策略上,苏大为会和自己的亲信当众争执。

    这让他也很尴尬,不劝不行,劝了更是尴尬。

    这就像是人家小夫妻吵架,你一个朋友身份,劝还是不劝?

    不劝,感觉说不过去。

    劝了,只怕被人小夫妻一齐对外,把自己搞得很被动。

    娄师德站在这里,真是头大如斗。

    幸好在这个时候,安文生,那个据说是安大将军嫡子,苏大为好朋友的安文生以幕僚的身份发话了。

    “道真,我来说句公平话。”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盯向安文生。

    只见安文生道:“深入敌境,人皆敌国,用胡人的办法治胡人是对的。”

    这话说出来,阿史那道真立刻挺起胸膛,有些怒其不争,也有几分得意的瞥向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面无表情,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接着又听安文生道:“办法是对的,但是阿弥的想法也不能说错。”

    “恶贼,你这是两旁和稀泥呢!”

    阿史那道真怒道。

    “不是啊,自从太宗成为天可汗,对外攻略时,便不以杀伤为目标,太宗曾言,草原百姓与中原百姓俱为大唐子民么……”

    “放……呃,我是说要看情况,大军数万自然可以行王道,对他们威慑,谅这些小部族也不敢反叛,他们不蠢,他们会观望,等大唐胜利,自然便全心倒向大唐,过去大唐一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

    但是这次不同。

    我们才几百人,这些胡人狡诈得狠,欺我们人少,定会反叛,在背后算计我们。”

    “道真你……”

    安文生有些惊讶的看向他:“此言颇有见地。”

    “那是自然。”

    阿史那道真骄傲的扬起下巴:“我是阿史那社尔的儿子,我今后也将成为大唐名将。”

    “说得好。”

    苏大为直到这时才鼓掌道:“大唐名将,可知在军中令行禁止?”

    “你……”

    阿史那道真瞪眼看他,一句“你这是乱命”,在嘴巴里滚动着,没敢说出来。

    说这话就意味着要和苏大为翻脸了。

    “我知道,我给这些胡人留些羊马事小,但他们过后复叛事大,我们人少,在敌境间,得小心些,但道真你觉得我蠢吗?”苏大为问。

    阿史那道真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开玩笑,苏大为这恶贼,狡猾的很,表面装得跟小羊似的,心里黑着呢。

    阿史那道真可是亲眼见到他是怎么算计那些狼卫和阿史那沙毕的。

    堂堂西突厥王子,沙钵罗可汗手下狼卫之首,在阵前,当着成千上万的突厥狼骑都被苏大为一枪刺死。

    苏大为之勇猛,遇事沉稳和头脑,阿史那道真心里都是认可的。

    看事情不看这人嘴里怎么说,要看他做了些什么。

    这一点,阿史那道真还是明白的。

    “就按我说的办,不许再争了。”

    苏大为笑呵呵的道:“我是主将,再争休怪我行军法。”

    阿史那道真于是闭嘴了,一脸幽怨的看着苏大为,那眼神,像极了深闺中的小媳妇。

    既然意见统一,剩下的就简单了。

    底层士卒纵然有想法也不会提出来,反正苏大为、阿史那道真和娄师德既然都这么说,那便这么办吧。

    只是将部份羊还给这些牧民的时候,士卒们颇有些恋恋不舍。

    这些肉,可能是今后的口粮,也是财富。

    到嘴的肉居然还要吐出来一些,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所有一切收拾停当,唐军缓缓从部落里撤出。

    在撤出前,阿史那道真奉命威吓那名部落酋长,命他约束部众,不许泄露唐军的消息,否则必将招致唐军严厉的报复。

    待对方诚惶诚恐的应下后,阿史那道真恶狠狠的瞪了几眼,这才心怀不满的跟着其他人撤出。

    队伍依旧按之前的队列,王孝杰带一队人在前。

    苏大为和娄师德、安文生、聂苏在中间,跟随着运送辎重的一队。

    这一队由崔器带领。

    比起来时的简陋马车,又多了几千头羊,唐军和羊群混在一起,看上去颇为滑稽。

    最后垫后的,依旧是卢绾那一队。

    阿史那道真率着斥侯侦骑匆匆赶上来,向苏大为问:“是不是赶去前面的新部落?已经天光大亮了,再迟的话,我怕会有新的变故。”

    昨天在征服的部落中,有胡人偷溜出去,投奔了不远处的另一个部落。

    唐军最怕消息走漏,所以早早动身,就是为了去把那个漏洞补上。

    当然,在阿史那道真看来,之前的部落没有把人杀光,这是苏大为重大的决策失误。

    就算把下个部落征服又如何?

    一个个部落都推行王道,留下羊马给他们,这就是妥妥的资敌。

    你不能去考验人性。

    就算眼前的部落不敢泄露消息,你敢保证一路上所有的部落都听话?

    总会有挺而走险之人,将唐军的消息泄露给西突厥。

    到那时,便是灭顶之灾。

    因此,阿史那道真的脸色很不好看。

    刚才虽然不再跟苏大为顶撞,但心里仍是不服气的。

    “不急。”

    苏大为安抚他一句,命他照常派斥候前后打探消息,随着唐军前行了十里左右。

    苏大为心里估算了一下,令全军原地停住。

    娄师德虽然心里奇怪,但也没多问。

    只是将命令传下去。

    阿史那道真刚刚骑马出去侦察了一圈,见唐军停下来,不由打马飞奔而回:“怎么不走了?什么情况?”

    “道真你过来。”

    苏大为招手命阿史那道真过来,同时召来娄师德、王孝杰等人,再加上安文生。

    “苏营正,为什么停下来?”

    娄师德向他抱拳问。

    “不急,我估算时间也差不多,再等会你们就知道了。”

    娄师德一脸疑惑,看了一眼同样挠头的王孝杰,再看看面色微黑的阿史那道真,以及眼中闪过思索的安文生,确实大家都不明白。

    但是苏大为做为一军之主,他既然这么说,那暂且先看看情况,观望片刻。

    几个人凑在一起,沉默不语。

    苏大为的脸上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

    阿史那道真皮肤白皙,但是眼下脸很黑,是气的。

    娄师德肤色微红。

    王孝杰皮肤是淡金色,也可以说是一种浅黄,像极了秦琼。

    而安文生,近来身材微胖了些,脸上皮肤白白净净的。

    这几人,活像是京剧里的脸谱一样,肤色各异,神色也各异。

    场面颇为微妙。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阿史那道真憋不住了,冲苏大为大声道:“阿弥,你到底在搞什么?才走出十里地就停下来,何不一鼓作气到下一个部落我们再休整?”

    “嘘,别吵,来了。”

    苏大为冲他摆摆手。

    阿史那道真一愣,阿弥这是在打什么哑迷呢?

    一旁的安文生耳朵微动了动,扭头向来路看去。

    那是他们离开的部落方向,此时,微有些烟尘扬起。

    凝声细听,还能听到细碎的马蹄声。

    再过片刻,有一骑从那个方向赶来。

    阿史那道真脸现讶然之色。

    因为他发现,赶来的人,赫然是斥候营里的人。

    这人什么时候落在后头,为何这个时候出现,阿史那道真完全是懵逼的。

    娄师德与王孝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闪过猜测。

    唐军后队微微骚动,但没接到命令,卢绾命大家提神戒备,等看到是唐军的斥候,这才放松下来。

    片刻之后,斥候飞奔至苏大为的中军位置,在马上叉手道:“苏营正,果然如您所料,有人从那里逃出来,一共往两个方向去了,赵胡儿已经分头带人跟上去。”

    “好,辛苦了,暂且归队。”

    苏大为点点头,然后目光转到一脸懵的阿史那道真身上:“我命赵胡儿盯着方才的部落,现在他带人跟上去了,如果我料的不错,这两人便是部落酋长向突厥人传信的信使。”

    “阿弥你……”

    阿史那真犹自如同在梦中,喃喃道:“你什么时候让赵胡儿留下盯哨的,我怎么不知?”

    “我一句命令便成了,没告诉你,你自然不知道。”

    苏大为丢下一句话,目光转向王孝杰:“王孝杰。”

    “末将在。”王孝杰一个激灵,本能的叉手听命。

    “我命你即刻带前队,在斥候的带领下,赶至昨天新发现的部落。据斥候回报,那个部落也不过六百余人,虽然他们有所防范,但实力不如我军,我命你将其控制住,可有把握?”

    “回营正,给我一个时辰,保证将它拿下。”

    王孝杰猛一抬头,脸上现出喜色。

    只有多立军功,才能得到封赏。

    军功便是军人的命。

第八十六章 侵略如火

    目送着王孝杰率前队绝尘而去,苏大为目光越过一脸震惊的娄师德,投到阿史那道真身上:“你的斥候要配合王孝杰行动,在他发起攻击时,斥候要负责盯着那些胡人,不许走漏一人。”

    “末将听命!”

    阿史那道真叉手应下,忍不住又问:“阿弥……呃,营正,我没明白,我们这是?”

    安文生在一旁拍拍他的肩膀:“没明白就对了,阿弥这招声东击西用得不错啊。”

    “什么声东击西,这叫故布疑阵。”

    苏大为翻了他一个白眼,向阿史那道真道:“斥候营留十人给我,其他人你带着,快追上王孝杰。”

    “喏!”

    阿史那道真抱了抱拳,军令在身,虽有满肚皮的疑惑却也不便再问,点齐了人手,飞奔而去。

    苏大为这时才将目光投到娄师德身上:“师德此前没有与我搭档,可能不了解我的风格,我喜欢谋定而后动,考虑好了,便不再犹豫。”

    “谨尊苏营正之命。”娄师德忙抱拳道。

    心下却在想,据说苏营正与苏烈将军家的公子是知交好友,好像颇受苏烈将军的看中,难保他没有得到苏烈将军的指点,虽然还没看明白他要做甚,还是先听命行事。

    “娄师德,你去让后队的卢绾变前,去刚才那个部落。”

    停了一停,苏大为有些沉重的道:“命他将部落全数诛杀,不得走了一人。”

    “末将领命。”娄师德心下大骇,又不敢多话,忙催马去找卢绾。

    安文生脸上神色颇有些玩味,看向骑在马上,腰杆笔直,两眼微闭的苏大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苏大为身旁的聂苏小声道:“阿兄,你……”

    “小苏。”

    苏大为张开眼,看向聂苏苦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我……我不知道,但是阿兄不是说要放过他们?”

    “我是想放,但是他们不珍惜啊。”

    苏大为长叹一声:“既然在我们走后,部落里派人向外传信,便是背弃了与我大唐的诺言……你是不是觉得不分老幼的全杀了,有些太过残忍,我何尝不知,但身处敌国,我没有仁慈的资本,我必须替手下这五百六十人的生命负责。”

    “阿兄……”

    聂苏第一次从苏大为脸上看到这种凝重中,透着杀气的表情,一时被吓住了。

    苏大为心中暗叹,也顾不上聂苏如何看自己,转头向安文生:“文生如何看?”

    “还能如何看?”

    安文生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你的思虑周全,此乃老成谋国之策。”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没想到你安文生浓眉大眼的,拍起马屁来也让人如此舒服。”

    “恶贼,你说真怎地如此粗俗!”

    安文生瞪着他,一时无语。

    崔器这时骑马上来,向苏大为叉手道:“苏营正,我们现在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苏大为微微一笑:“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

    “就等着?”崔器微微一愣。

    他那张脸,不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有些阴郁,现在就更加阴沉了。

    也不多问,微微点头,拍马回转自去安抚队伍了。

    安文生又凑上来,摸下下巴道:“王孝杰其人和他射箭一样,快准狠,用来做先锋很不错,将为军之胆,他手下那一队越骑也和他一样,人人善奔善射,由他率领的人去攻占一个六百余人的部落,问题不大。”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卢绾心思机敏,而且多虑灵活,让他去攻略昨天那个部落,问题也不甚大,那部落里的人,已经被我们吓破胆了,定能一鼓而下。”

    “最后是崔器,此人虽然显得有些阴冷,但是个悍将,颇有勇力,以他的能力,率领一队人,能挡数倍之敌,他来守住辎重,也是极稳妥的。”

    说着,他冲苏大为颇有几分赞许的道:“为将要先识人,阿弥你这次带的人虽不多,但带兵的功夫却是见长,依我看,你就算带个三五千人,也能胜任。”

    “老安,你就别在这瞎琢磨了,一会如果有消息来,你也要替我跑一趟。”

    苏大为隔着马,用脚踢了踢他的马腹。

    “我?”

    安文生不由愣了一下。

    苏大为不再多言,目光看着远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其实不光是苏大为有识人之明,这次娄师德带领的五百多人,俱是精锐。

    可以说是苏定方对苏大为的“照顾”。

    合理范围内,运用自己的职全,暗中的照顾。

    这并不违军令,全看主将如何去想。

    若想帮你,便挑选精锐与你,命你去完成任务,这叫立军功。

    若想害你,便塞些歪瓜劣枣,然后后勤辎重也是草草应付,这样的军马出去,便是有去无回,这叫送命。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当然,现在是初唐,大唐军中还不至于那么多毛病,不过人都有个亲疏远近,这也是人之常情。

    苏大为现在颇为感概的是,自己此行虽险,但已经得到许多看不见的好处。

    若不能刷一波军功出来,这才是愧对苏定方还有程知节。

    背靠着大唐名将,怎么也得打出点唐军威风来,拿出点实实在在的战绩。

    大约两个时辰后,王孝杰与卢绾部,分别传回消息。

    卢绾部是:已全数诛杀。

    王孝杰是:已经控制整个部落。

    苏大为点点头,命人传令王孝杰,不用回来,跟着斥候领路,继续去追击先前部落酋长派出去的传信之人。

    如果是往突厥人的部落,就马上回转。

    如果是其它仆从部落,视部落大小决定。

    小的吃掉,大的放过。

    苏大为给他定的命令是追击三天,回来与大部汇合。

    没有粮食,没有补给,必须以战养战。

    可以想到,卢绾在接到命令时会是如何的惊愕。

    但苏大为肯定,此人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质。

    卢绾心思灵活,做事也能视情况而变,不会死磕。

    他这样的人,未必能打硬仗,但绝对不会把手下人全部坑掉。

    苏大为只要他能把人尽量完整的带回来,便是实现了战略意图。

    至于剩下的人……

    苏大为命令道:“我们现在启程,与王孝杰汇合,再决定下一步。”

    一队唐军在满脸疑惑的崔器率领下,赶着马车与羊群,继续前行。

    直到队伍进驻被王孝杰攻下的部落。

    放眼看到,数百牧民被唐军执刀枪盯着,手上绑着草绳,乖乖蹲在羊圈里,与他们的羊处在一块。

    地上还有未干的血渍。

    空气里充满着血腥味。

    远处,唐军正在挖掘土坑,将之前反抗者的尸体就地填埋。

    跟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面现不忍之色。

    苏大为将命令传达下去,翻身下马,招手让聂苏到自己身前,压低声音道:“小苏,你若觉得受不了,我可以命人先送你回去,现在是战争,不是和平时,你跟下去,只会看到更多残酷的东西。”

    “我不。”

    聂苏咬了咬下唇,道:“我想明白了,我们的仁慈只能给自己人,这些人如果顺从,那么便赐予他们仁慈,如果他们反叛,就必须以最残酷的手段去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你明白就好。”

    苏大为想伸手去摸她脑袋,手动了一下,想起她头上扎着唐军普通士卒的发髻,不能给她弄乱了。

    点点头道:“你若觉得受得住,就继续跟着,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今后只会更残酷,更多血腥,未来如果突厥人反应过来,我们能不能活着都是个未知之数。”

    “我要跟着阿兄,死也要死一起。”

    “放心,我们不会死的。”

    苏大为笑了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

    娄师德、王孝杰、崔器各自带着亲兵赶过来。

    苏大为身边跟着安文生,还有阿史那道真和聂苏,开始说出自己的作战意图。

    战时状态,也没平时那么矫情,没有帐蓬,没有柔软的草席、皮毛,更没有胡凳。

    众人就在马栏边上,闻着混合了动物粪便和草料、血腥气的奇异味道,听苏大为说起来。

    “先在占据了这个部落,算是我军今天的立足点,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停了一停,苏大为扫视所有人一圈:“你们如果有疑问的可以问我。”

    “我有,阿弥,我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阿史那道真向他道:“先前你表现得像只羊,现在又像是狼!”

    这也是娄师德和崔器等人的困惑。

    一路上,苏大为表现的都很温和,对士卒们很好,甚至在抢掠上个部落羊群时,还见他脸上似有不忍之色。

    可是接下来这一系列的行动,让所有人看不懂了。

    反差太大。

    “你们不明白?”

    苏大为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安文生,接着道:“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

    “我军人少,新来这片土地,要想完全隐瞒行踪绝无可能。人要吃,马也要吃,除了去抢掠突厥人的仆从部落,我们别无它法。

    所以大家觉得,突厥人会多久才知道我们的存在?”

    苏大为冷静的道:“七天,我料七天内如果突厥人还不知道有我们潜入进来,这仗也不用打了,突厥人输定了。”

    七天时间如果突厥人还没反应,那假使大唐派出所有精锐骑兵,来一个猪突猛进,估计都能直插到沙钵罗可汗王庭了。

    这种事不说绝对没有可能,但可能性很小。

    为战,先求不可败,然后再求胜。

    这是苏大为的思路。

    这近一年来随着唐军出征,路上一有机会就向苏定方还有程知节讨教兵法,真的不是白学的。

    至少兵书上很多东西,在实际运用上,苏大为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无法隐藏行踪,那么怎么保障我们的安全?”

    苏大为看了一眼众人,平静的道:“那就不如弄大一点,以战养战,处处点火,突厥人也就弄不清我们的真正方向了,这样可以为我们赢得时间。”

第八十七章 人皆敌国

    “所以我们的第一步,便是先取得一个立足点,然后借部落里向外传递消息者,摸清下一个部落在哪里,我们只用追上去砍杀便可以了,这是今明两天的任务。”

    苏大为淡淡的说着,迎着众人透出吃惊和敬畏的目光继续道:“这两天的任务,便是多攻掠,多烧杀附近的部落,除了开始要隐藏行踪,到后面就算消息泄露也没关系。

    开始隐藏只是要迟滞消息,取得立足点获得安全的补给。

    随后侵略和消灭的部落越多,消息便越混乱,突厥人短时间内无法判断我们的真实意图和作战方向。”

    “苏营正……”

    娄师德欲言又止道:“可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低调隐蔽了,还如何去打探突厥人的消息?”

    “打探消息有两种,一为主动打探,一为被动打探。”

    迎着众人懵逼的目光,苏大为道:“如果要潜踪秘行,悄悄打探消息,那么只用十几名斥候就够了。我们的队伍有五百多人,这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大总管既然派了这么多人给我,那便不是让我低调蛰伏,而是算好了可能会打仗,甚至打硬仗,所以调拔苏定方将军手上最精锐的越骑给我。”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既有宝刀在手,就该做宝刀该做的事,而不是藏在鞘里不用。”

    这么一说,娄师德便不再说话了。

    他也明白,五百多人要吃喝补给,不抢掠当地的部落,以战养战,不现实。

    苏大为做的,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低调隐蔽,反而大张旗鼓。

    道理是挺有道理的,就是有些太危险了。

    娄师德心里的想法不能轻易说出来,只是脸上不免仍带着一丝忧虑。

    看不出来啊,之前只听说是做过不良人,带过斥候营,一路上也挺温和的一个人,疯起来居然这么疯。

    对了,此人据说曾做过在千军万马前击杀突厥狼卫首领,西突厥小王阿史那沙毕的事来。

    还真是个胆大包天之辈!

    之前真是小看了他。

    不提娄师德在心中的想法,王孝杰忍不住道:“苏营正,我军人少,碰上几百人的部落还好,若是遇到上千人,甚至更大的部落,如之奈何?”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我认为这两天不会发生你说的情况。部落的实力,与他们能享受到的水草之地是划上等号的,上等部落,拥有上好的水源和草地,中下等的则次之。

    我们昨天和今天攻略的都是小部落,这附近,相比于大部落的牧场,也确实贫瘠一些,所以这附近理当没有大的部落。

    还有,如果有实力足够大的部落,那么这些小部落会被吞并,也不可能存活下来。

    小部落的生存地,与大部落,必然会有一个安全的距离。”

    苏大为一说,所有人都服了。

    安文生轻轻击掌,阿史那真则是一脸古怪的看着他:“阿弥,你这话说的,比我们草原人更像是草原人。”

    “跟你学的啊,平时不是都问过你草原人的生活习性了嘛,我这是有备而来。”

    “哦哦。”阿史那道真没想过自己居然聊天时谈过这些,不过听到苏大为胸有成竹,倒也高兴起来。

    只是他转念一想白天的事,忍不住疑惑道:“阿弥你这想法我是赞同的,不过白天那个部落,为何要……”

    “那是我欲擒故纵之计,你不懂,别多问,乖乖按命令行事。”

    “这……好吧。”阿史那道真一时想不明白,不过苏大为令他不问,他便真的不追问了。

    苏大为看向娄师德道:“接下来几天,大家都会陷入高强度的作战,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卢绾那队人,我预计明天应该会回来,然后换崔器和王孝杰的人,轮番出征

    作战时,也不用光靠我军,你们要善于转化俘虏,宣扬我大唐天子乃天可汗,草原也是我大唐之地,命他们拨乱反正,派出所有青壮,参与作战。

    得胜,能得战利器,得钱财。

    若敢不从,便屠杀光他们的部落,如此,我们的人手不但不会减少,还会增加。

    数天之后,便会形成以胡人征胡人的局面。”

    这番话,听得娄师德和崔器、王孝杰等人又是一愣。

    “胡人打胡人,他们肯吗?”

    “一定肯。”苏大为肯定的道。

    阿史那道真也在一旁做解释:“就算是平时,各部落间也是互相兼并,冲突不少,打其他部落他们并不像中原人一样有心理负担,而且一但杀红了眼,只怕咱们不催促,他们也会自己杀下去。”

    “到时我们只取自己军需部份,其他的任他们自取。

    这些人得了财物,便只想着继续烧杀抢掠,并且不会有反叛之心。”

    苏大为道:“这样继续一段时间,我们唐军便可以抽身出来,做下一步计划。”

    静。

    全场死一般的静。

    所有人都被苏大为这个大胆的想法给震到了。

    但是仔细想想,又甚觉有道理。

    前两天的血腥屠戳,是给唐军立威,打下一个暂时立足的环境。

    在突厥人反应过来以前,再用沾血的屠刀威逼突厥人的仆从部落,加入唐军,参与对其他部落的劫掠。

    如此,唐军的兵力将会以滚雪球般的速度迅速扩大。

    而且之后随着征伐范围扩大,遇到的部落也会越来越强大。

    那些仆从于大唐的胡人,只有更坚定的抱紧唐军。

    若在平时,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实力强大的大部落出手。

    但是在唐军带领和威逼下,不断的胜利和战利器,会刺激他们,让他们生出勇气。

    等到杀红眼,也就收不住手了。

    苏大为这是以培养一支“起义军”的方式,从内部搅乱突厥人的部落,削弱他们的战争潜力。

    以前不是没有人深入胡人后方,但做的大多是用胡人的方式去杀灭胡人部落。

    像苏大为这种思路,驱使胡人杀胡人?

    还真没听说过。

    此计够毒。

    但也一定很管用。

    所有人看向苏大为的目光越发诡异起来,就像是看一个从不认识的怪物。

    “你们这么看我干嘛?我的战略意图已经说了,其中具体许多细节,还要反复揣摩。

    先让士卒们体整一天,养精蓄锐。

    作战时三队唐军轮换出去,不可全派出去,要预留一支在身边。

    好了,晚上再继续讨论,先去做饭去,饿了。”

    苏大为说完,把娄师德他们全都赶去执行命令,又把安文生叫到一块,单独谈了半天。

    然后,他便带着聂苏巡视部落的环境,命令规整唐军的营盘。

    任何计划都是有风险的,所以他才会在派出两队人之后,还留一队人守着辎重,便是预防不测。

    就算是今天没有危险,明天开始的攻略计划,也一样会遭到极大的挑战。

    这其中若是有一个环节不对,可能就会令突厥人醒悟过来,招致雷霆般的报复。

    但苏大为却选择了这样的作战方式。

    虽然险,可一但成功,收益也是巨大的。

    若只想着安全,低调,那么找个水源地,像老鼠一样蛰伏下来,派少量斥候昼伏夜出,四面打探情况。

    不是不可以。

    只是,那样一下,收获也必然少得可怜。

    那样有什么意义?

    出征前,程知节已经跟他交待得很清楚了,就是要立功,立下足够大的军功。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至于早上那种看似“仁慈”的动作,固然跟苏大为心里还保留有后世人的一丝良善有关,但良善只是表面,更深层次的缘由,却是任何人也猜不到的。

    苏大为记得,按历史,第一次唐军在大总管程知节的带领下,征西突厥并不成功。

    因为副总管王文度的掣肘,唐军在关键时刻逗留不前,错失战机。

    据传王文度矫诏说自己有李治秘旨,是李治的心腹。

    后来又在王文度的鼓动下,对投降过来的部落大加屠戳,劫掠部落财货以自肥。

    事后,回到长安,王文度和程知节都因此受到弹劾。

    两人职务俱被一捋到底。

    但是随后的事就令人玩味了。

    王文度没多久就被起复,并且参与到随后大唐征高句丽的战争中,此后甚至在大唐征服百济后,做了第一任熊津都护府大都护。

    第一次征西军中,苏定方第二年在李治命令下,再征西突厥,并且一战成功,彻底摧毁了阿史那贺鲁的军事力量。

    从此,西突厥被扫入历史尘埃里。

    至于第一次征西的大总管程知节,再无人过问。

    数年后,程知节郁郁而终。

    你品,你仔细品。

第八十八章 上善若水

    据后来的一些信息来推测。

    这其实是李治和王文度联手对程知节做了个局。

    程知节确实有拥立之功,在李治初掌大权时,兢兢业业,不眠不休替李治守住门户。

    但,他毕竟是太宗老臣。

    最要命的是,程知节乃山东望族。

    对于这些执掌了朝廷命脉的关陇贵族和山东望族,李治一个都不信。

    此次废王立武,顺带废了萧淑妃,两家身后的亲族全部一扫而空,扶立寒门,大力推行科举,信号已经极其明显了。

    只是身在局里,程知节还没有料到,情况已经恶劣到了这种程度。

    纵兵劫掠?

    这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当初大唐军神李靖在灭掉东突厥后,也是被人如此弹劾。

    这种事情,堪称大唐版的“莫须有”。

    你倒是找一个打了胜仗,不顺手摸点好处的军队来。

    不存在的。

    再好的军纪,你管得了府兵,你还能管住胡人仆从兵不成?

    那些仆从的胡人军队,个个都跟饿狼似的,如果不是有大唐府兵弹压,他们能敲骨吸髓,刮地三尺。

    无论是唐军,还是胡人仆从,作战胜利,搜刮财物,是默许的潜规则。

    大唐天子,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就看人家想不想治你了。

    想治你,便是罪。

    不想治,便是大胜。

    人嘴两片皮,怎么说都有道理。

    苏大为之前在第一个部落,为何当时不让唐军屠杀干净?

    一是无罪而诛,不符合他心中旧有的观念。

    二是,如果他今天下这个令全杀了,它日如果有人要整治他,一翻旧帐,这便是妥妥的把柄。

    你说你是为了作战,证据呢?

    我这可是找到当时的唐军士卒,证明当时这群胡人已以投降了的。

    你杀降!

    弹劾!

    到时怎么办?

    好,现在苏大为未雨绸缪,先把漏洞补上。

    你看,我们是不杀降的,还留了羊和马给他们,并且他们也答应不泄露我军行踪。

    但我是主将,我得替全军上下负责,为了以防万一,留了点斥候附近蹲着。

    结果你猜怎么着。

    这个部落转身就把我们卖了,派出使者去给突厥人报信了,我这可是有人证的。

    他们背叛我大唐,不严厉惩罚,来个杀鸡骇猴,说不过去吧?

    唐军军情紧急,总不能跟胡人一个个讲佛法感化。

    那么对不起,背叛大唐要付出代价,所以我们把这些反覆无常的胡人部落灭了,总共也就几百人。

    你说这操作有毛病吗?

    没有,简直完美。

    这才是苏大为深层的想法。

    当然,要深究,是不是还能找到点把柄,或者欲加之罪,苏大为也不确定,但是当前,他能想到的,都补上了。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可以自由的浪了。

    其实在成为苏大为之前,他的历史实在算不上好,对于很多事其实都是很懵逼的。

    不过近年来,听玄奘讲经,与袁守诚谈玄,接触的又都是大唐顶尖的人物,他自己又勤家修炼。

    慢慢的,越来越接近那种传说中的“先天之境”。

    抟气致柔,柔若婴儿。

    在某种配合鲸息劲的深层冥想状态下,许多前世的细微末节,包括零散的一些关于唐朝历史的记忆能翻起来,这为他提供了许多极有价值的信息。

    若不是如此,他的处境会艰难的多。

    一个普通人,突然到了大唐,突然成为不良人,还是一个魔幻大唐,身受诡异重创,卧床半年,险些死掉。

    无论是对历史,还是对眼前的大唐,都两眼一抹黑。

    能怎么办?

    该做些什么?

    会不会露出破绽,被人发现是“假冒”的?

    大唐的长安官话,说话方式,思维方式,还有言谈举止、习性、武艺,统统是白纸一张啊。

    为了能活下来,能以新身份好好活着,他不得不处处小心,百般谨慎。

    他是普通人,所以会有普通人的情感。

    柳娘子以为他是阿弥,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人冒犯柳娘子,他便冲冠一怒。

    这才有了刺杀牛二之事。

    但是,那个时候,他外表虽然装得沉稳,内里还是有些不安定,有些心虚的。

    在狄仁杰面前,苏大为尽量低调,因为狄仁杰是有大本事的,他佩服,他知道,论查案,十个自己也不及狄仁杰。

    所以他视狄仁杰为兄,跟着狄仁杰一起查案,一起帮明空法师洗脱冤屈。

    等到案子查完,苏大为无论是内外的环境,还是自己的武艺都已经磨练出来。

    狄仁杰回太原,他便有些放开自我了。

    这也是人性,此前身在危险之中,担心会被人看出不同来,必然处处小心,滴水不漏。

    但那样,真的好累。

    有人说他傻,不懂利用父亲人脉,不懂得往上爬。

    但是说此话的人,才是真的没经过脑子。

    苏三郎死了多少年了,不良人里,除了周良介绍自己做不良人,还有人出手管过吗?

    自己受诡异重创险死,躺在病床上半年,柳娘子呕心沥血救治,求医问药,有人帮过吗?

    或许,父亲生前还有些人脉,但这些人,也不是闲着没事做,专盯着你苏大为一个人。

    你不站在他们面前,不体现自己的价值,谁会管你?

    人走茶凉,古今同理。

    再说回来,苏大为穿越而来,光是维持自己的身份,不让柳娘子和周二哥起疑,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又哪懂什么父亲人脉。

    所以他甘做一个最底层的不良人。

    哪怕后来有机会做不良帅,他都推托。

    后来实在是被顶上那个位置,才做了不良副帅。

    他是傻吗?

    不,老爹生前是不良人,有关系,也就是不良人这个层面。

    连吏都算不上。

    而从吏到官,又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是世家门阀,不参加科举,父辈不是官吏,想往上爬?

    想太多了。

    当时能保护自己,隐藏住穿越者的身份,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而且什么样的人脉,比得过武媚娘?

    有武媚娘做靠山,他想要什么样的位置不能得到?

    可是,得到了又如何?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苏定方,大唐军神。

    李靖,大唐军神。

    程知节,赫赫名将。

    他们三人是什么结局?

    李靖闭门谢客,被太宗“勉励”,最后郁郁病死。

    程知节,因为征西突厥失利,临老被弹劾,郁郁而终。

    苏定方,一生灭国无数,头发花白四处征讨,最后死在征讨敌人的路上。

    他们过得爽吗?

    他们这一生,过得好吗?

    更别提像是长孙无忌这样的,位极人臣,顾命大臣,到老,被贬,被赐死。

    爽吗?

    那个位置,你就算爬到了又怎样?

    还是说,想行大逆不道之事,自己尝尝九五至尊的权力?

    别傻了,真到那个位置,每天和群臣勾心斗角,担心被人夺了权柄,摘了脑袋。

    不见李恪、李泰是什么结局?

    那也可以看看李治吧。

    他在长孙无忌的阴影下,简直被逼疯了。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他胜了,但在长孙无忌倒台之前,谁能肯定,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万年宫大水,若不是有苏大为和薛仁贵出手,李治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这样的生活,难道是正常人想要的?

    苏大为有自己的追求。

    或许,比不得那些名将、权臣,或许在别人看来,有那么点没志气。

    但他就是觉得,只要好好过此生,活得痛快,活得爽。

    管别人怎么看?

    反正大唐最粗的大腿,他已经抱到了。

    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机会,便立些功勋。

    没机会,便在长安做他的不良人,做做生意,岂不美哉?

    钱多事少离家近,权大事轻任逍遥。

    妈个蛋,是多想不开要去趟大唐朝堂的泥水潭?

    似狄仁杰一般,一生几起几落,小命差点玩完,有个屁的意思。

    还不如自己做不良人快活。

    这才是此刻苏大为的真实想法。

    之所以此次积极参与征突厥,也是经过尉迟恭,程知节和苏定方多方劝说,还有武媚娘发话,觉得确实应该立点军功,说话也更有底气,同时也暂避长安权力斗争的漩涡。

    若不是为此,他何苦奔忙。

    在家里做做生意,陪陪朋友,破破案子,不爽吗?

    “阿弥!”

    忽然听到一声喊,打断了苏大为的思绪。

    抬头一看,正见到安文生收拾停当,牵着马过来,向自己告辞。

    “那我这便出发了。”

    “嗯,一路小心。”

    “放心,这一路到天山,到安西四镇,我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安文生不动声色的道。

    吹,你继续吹,你个装逼犯。

    苏大为伸手,在他宽厚的肩膀拍了拍。

    嗯,好像自己又长高了。

    大家都做不良帅的时候,安文生好像比自己还高一些,现在嘛,似乎拍他的肩膀无比顺畅。

    “阿弥。”

    “什么?”

    “没事,我就是想问,你怎么想到这么多的。”安文生道:“我以前总觉得你没心没肺,遇事不爱多想多了解。”

    “那是你不了解我,我这人,一向人称玉面小郎君,勤学苦练不缀的。”

    “你滚,少恶心人!”

    苏大为哈哈一笑,拍着安文生的肩膀道:“其实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什么意思?”安文生有点懵逼。

    上善若水是道德经里的,意思他知道,可苏大为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不懂?那我说给你听。”

    苏大为忍住笑意道:“人应该像水一样,在什么环境便做什么事,不争并非真的不争,而是不与万物众人相争,对于有利于万物和众人的事,一定要争,听懂了吗?”

    “呃,你是说……因势利导,顺势而为?”

    “差不多吧。”

    安文生皱眉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苏大为没跟自己说实话。

    不过他有苏大为交给自己的任务在身,却是没时间多问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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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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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