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唐不良人TXT下载大唐不良人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不良人全文阅读

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章 以身合道

    安文生刚走,阿史那道真又神神秘秘的过来,拉着苏大为小声问:“阿弥,你这次颇露了些手段嘛,我看那个娄师德和王孝杰,对你是服气了。”

    苏大为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真,你不像是会拍马屁的人啊,有事?”

    “咳咳,就是一直跟你在一块,也没见你读啥兵书,但是看你这次,颇合兵法。”

    “呸,难道我天天挑灯夜读,也要跟你报告吗?我曾在兵书上看过,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自然就想得多些。”

    “哪本兵书?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我怎么没看过。”

    “平时多读点书,不要老看什么三国志,你也看看别的。”

    “你……阿弥,你这样说话伤了我的心,我恨你。”

    “从道德经来看,事物总是‘一体两面’。”

    “啥?”

    “你越是恨我,说明你心里越是爱我。”

    “滚!”

    阿史那道真想从苏大为这里套话的计划失败了,又被苏大为分派了任务,指使着去干活。

    这几天,只能算是热热身,接下来要忙碌的,可是生死存亡之战。

    到那时,唐军也会出现战损。

    战争是无比残酷的。

    苏大为心情凝重,转身回到自己的临时行辕,也就是一个帐蓬里,吩咐聂苏替自己把好门,若非重要的事情不得打扰。

    聂苏现在就是他的贴身亲兵。

    而苏大为自己,在这个时候,决定再静坐推演一番。

    第一战打响了,接下来,唐军往哪打,如何故布疑阵,如何迟缓突厥人的反应,这些都需要仔细推敲。

    在帐中盘膝坐下来后,苏大为整个人都沉静下来。

    外面的战斗,杀戳,喧嚣,都离他远去。

    能静,方能动。

    中心定,则万物清。

    现在的他,越来越能体会道德经上的真意了。

    就像他方才对安文生说,上善若水。

    那当然不是故做玄虚和搪塞,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安文生自然不会明白苏大为说这句话的意思。

    对于苏大为来说,那句话,便是他现在最好的注解。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不争,是不与万物争,对于逆万物者,该争就要争。

    说人话,就是“势”。

    顺势而为,占住大势,不与大势相争。

    现在,大唐强盛,大唐君临天下,这便是大势。

    而西突厥,已是日暮西山,却还妄想与大唐作对,便是逆势。

    苏大为顺势讨逆,无有不克之理。

    这才是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真意。

    老子占住大势,永远顺势而为,还怎么可能会失败?

    苏大为对道德经的体会越深,便越觉得老子留下的这本书里,充满了智慧。

    上次叶法善说的无欲以观其妙,有欲以观其徼,十分有道理。

    站在事物的内,与站在外,是不同的观察角度。

    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心态,不同的思维模式,决定了高度。

    苏大为在不知不觉中,扩大自己的视野,看问题的深度和广度,和昨日不可同日而语。

    这正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在“以身合道”。

    从部落杀不杀俘之事,他能想到数十年之后。

    而像娄师德,甚至安文生他们,却只能想到眼前,最多想到突厥人的反应。

    这便是思维层次上的差别。

    道德经,便是这样一本令人参悟事物本质,站在时间长河,去观察规律的智慧之书。

    至于前几年听玄奘讲经,听袁守诚谈玄,都是达到这一层次的必经过程。

    玄奘做为释门高僧,绝对是当世少有的绝顶之人。

    在佛门来说,这个时代,没有比玄奘更通般若智慧的法师。

    当然,是人,就会有自己的局限性。

    做为浮屠,玄奘天然反感朝堂权力之争,避之唯恐不及。

    他同样也有意无意,为浮屠僧众说话,为佛门站台。

    但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人家再怎么说,也是大唐高僧第一。

    听他讲经,难道还吃亏了不成?

    听经说法,只是表面,关键是自己要会思考判断。

    在所有的表象之下,都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模式和逻辑。

    掌握这种思维,便能推出对方心中所想,思维层次在哪里,剩下的便是自行琢磨消化,取长补短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除了脑子进水的人,没人会拒绝与这大唐第一高僧交流吧?

    能西行两万余里,去往中天竺,获得辩法无碍,盛誉满天竺的高僧,多少人求着他见一面而不得。

    有这样的机缘能当面取经,听一听佛法,还不花钱。

    有谁会觉得亏了吗?

    苏大为觉得不亏,他更没有去跟玄奘辩法的脑残想法。

    辩个屁啊。

    自己只是个不良人,又没有任何信仰属性,看道德经,只是因为它能启发智慧,仅此而已。

    自己不是道士,跟玄奘有啥好争的。

    所以叶法善找他的那套说辞,他是糖衣吃下,炮弹打回去。

    被人当枪使的事,他不干。

    袁守诚跟他谈玄,说了许多,还传了他一套坎离水火中天决,他也受着。

    债多身不愁。

    反正玄奘法师对自己也没任何要求,至少明面上没有,自己有事,法师还出力帮忙。

    这人脉,不能断了。

    最多只用自己抽点时间听他讲讲经,又能启发智慧,又不花钱,这种好事哪里找去。

    至于袁守诚,修炼法传自己了,自己就请他吃了两顿酒,绝对赚大发了好么。

    佛门和道门其余的事,他就不会掺合了。

    他是后世来人,除了吃干抹净拿好处的事,冲在前头顶锅的事,他不干。

    都是朋友,是自己人,没啥好争的。

    听人说说话就能拿许多好处,换你你去不去?

    答案不言而喻。

    卢绾擦了一把自己头上的汗水,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战利品,有些欣喜。

    胜了,而且是大胜。

    原本,他还担心会很麻烦,会有硬仗

    可惜没有。

    报信的胡人刚进去没多久,卢绾挥军而进。

    结果部落顿时炸锅,一触即溃。

    没花多少功夫,便被他控制住了局面。

    当然,还有些人趁乱逃出去的,他手下的人毕竟人少,没法全部控制。

    但是凭着一百六十余人,接连拿下两个六七百人的部落,这已经远远超过卢绾的想像了。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何赢得这么轻松。

    是唐军战力太强?

    还是敌人太菜鸡?

    又或者是胡人成了惊弓之鸟?

    他摇摇头,想不出个结果来。

    不过这不重要,毕竟是大胜。

    光是身后缴获的牛羊,便排出数里之外。

    有这了批物资,唐军在一段时间内,是不必愁吃喝了。

    不光是牛羊战马,还有……

    大量的青壮。

    以及,不少妙龄女子。

    这些,都是唐军的战利品。

    以卢绾的思维,自然想不到,大唐如今如日方升,是全天下的宗主国,视野所及之处,都在传颂大唐的强大。

    西突厥阿史那贺罗虽然自称沙钵罗可汗,控制了这片草原。

    可是在大唐的威势之下,也只是苟延残喘。

    不论是前些年契苾何力对阿史那贺鲁的征伐,还是此次程知节率军东来,对草原人来说,都是心灵上巨大的震撼。

    大势之下,人心早已不再安定,不再死死的与西突厥人绑在一起。

    这才是这些部落投降这么快的原因。

    再加上其余部落逃来的人一说,胡人们心里早就怂了。

    根本没有与大唐天兵去抵抗的想法。

    谁知道唐军有多少人?

    这种事,总是消息越传越离谱的。

    开始是传有千余人。

    后来是数千,数万。

    甚至有谣传唐军十万众,已经开赴草原,寻求与西突厥决战的。

    听的人不说全信,至少也是半信半疑。

    这就够了。

    没有死战的决心,唐军一到,膝盖一软,便降了。

    降了,被抢些牛羊,好过被杀头。

    然而接下来的事,就远远超过这些胡人们的想像。

    大唐居然不计前嫌,愿意征召他们做仆从军?

    老天作证,想做大唐的仆从军可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是反正,绝对的反正!

    身份一下子从西突厥的外围走狗,变成了大唐的鹰犬,这是天大的好事,把这些胡人们都高兴坏了。

    明眼人都看出来大唐强势,摆明了要横扫天下,一直推到吐火罗去都不奇怪。

    正愁没有机会抱大腿,唐军居然主动招带路党!

    长生天开眼了!

    这种好事,不干的还是人么?

    跟着唐军没别的,就是干。

    一路推土机过去,有不服的部落,仆从胡人们便第一个冲上去,将其夷平。

    事后唐军吃肉,大家喝汤。

    那些在唐军抢了大头后,跟着捞点油水的仆从军,一个个嘴巴笑得咧到耳根了。

    简直都乐疯了。

    若没有唐军撑腰,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大部落动手。

    在实力面前,小部落就是鱼虾,连做狗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有唐军在,他们便是唐军的狗。

    能吃到骨头,已是心满意足。

    短短十日时间,苏大为手下这支五百余人的唐军,已经滚雪球般,聚集了万人。

    突厥人也终于反应过来,在自己的腹心之处,出现了一股唐军。

第九十章 伏击战

    天色渐沉,一支唐军在草原中,鱼贯而行。

    “将军,天快黑了,是不是可以休息了?”

    一名胡人将领打马来到崔器身边,向他小心翼翼的问。

    他们这支军队,成份颇为复杂,除了一部份精锐唐军,其实大部份都是召集各部落的仆从军。

    至于哪来的部落?

    那自然是被唐军打服了的部落。

    金山南面,最大的部落是西突厥下属的木昆部,有数万之众。

    不过在苏大为的计划下,唐军先开始,并没有碰这木昆部,而是在外围,仿佛鱼群一样游曳,不断吞吃那些小部落。

    短短数日,唐军通过攻打、收降,还有征召小部落仆从,已经有上万之众。

    像现在,崔器带的这一军,便有一百六十余名唐军,以及,三千胡人仆从军。

    这在后世看来,实在有些夸张,核心唐军如此之少,怎么可能慑服这些胡人?

    但,这是盛唐。

    以大唐的国力声望,威临四方,皇帝称天可汗,帝国称巨唐。

    就是有这么大的威力。

    像苏大为这种,只能算是基本操作。

    当年王玄策出使中天竺,使团的人中伏团灭,他仅以身免。

    结果王玄策一个人跑去借了吐蕃和勃尼仆从兵,转身就把中天竺给灭了。

    那时的王玄策别说唐军,整支部落全是蕃军仆从,照样玩得风生水起。

    这一切,便是盛唐帝国的国力在背后,替他做背书。

    “不急。”

    崔器话不多,说话时声音比常人缓慢,这让他显得极其慎重。

    胡将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方看了看,除了渐渐下沉的夕阳,什么也没看到。

    “将军……”

    崔器忽然抬手,制止了胡将的说话。

    身边亲兵们疑惑不解的看向崔器。

    过了片刻,只见崔器的手指向前方,缓缓道:“你们看。”

    顺着他的手指,地平线处,落日徐徐。

    在落日红心中,隐隐看到一群大鸟飞起。

    “将军?”

    “鸟群这个时候不会这样飞,要么是去河边,要么就在林子里,现在那边出现惊鸟……”

    崔器的话没说完,身边的亲兵已经习惯性的伸手抽出横刀。

    一名亲兵厉声道:“前方有敌人,准备接战。”

    “准备披甲!”

    “检查武器。”

    一声声命令从亲兵嘴里喊出去。

    他们都是跟随崔器许久的,很了解崔器的做战方式。

    等他们把命令下达,崔器一句话才说完,可见他说话有多慢。

    一支军队里,除了横刀和弓箭是随身佩着的,一些衣甲和重武器,都是放在马车上,只有作战前,才会把衣甲穿戴上。

    一副衣甲,如果是铁甲,至少三十斤上下。

    皮甲下来也有十来斤。

    最轻的是布甲。

    说是着甲,其实也是核心的一百余唐军才有甲,剩下那些胡人仆从只有干瞪眼,羡慕的份。

    大约二十分钟后,崔器身边唐军方才将甲衣穿戴齐整。

    到这个时候,终于可以看清,前方地平线腾起的大股烟尘。

    胡将先前先头还有几分不信,到这时,脸色不由变了。

    “准备迎敌!”

    “敌人来了!”

    “是木昆部还是?”

    “是不是处密部?”

    恐慌在蔓延。

    三千人虽然不算少,但这些胡人仆从都是从各部落征召收服来的,这也导致令行不一。

    各部落有各部落的习惯,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打顺风仗时行,一但遇到攻坚战,就容易出问题。

    还好此前,唐军挑的都是小部落。

    但几天下来,附近的小部落已经被扫荡一空,再扩张下去,难免就会与真正的硬骨头磕到一块。

    现在这个时候,从那个方向来的军马,无疑便是硬骨头。

    不可能是小部落,附近哪还有小部落。

    最大可能是木昆部。

    一想到这里,那些仆从的胡人们眼里便闪过惊骇和忧惧。

    崔器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担忧。

    这几天连番激战,吞并的虽是小部落,却也极大的增强了他的信心。

    “传我命令。”

    他缓缓的道:“敌人过来应该还有小半个时辰,我们现在看不清他们,他们同样也看不清我们,所以……”

    听着崔器的声音,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大声应喏,拍马驱使着那些胡人仆从,去做最后的临战准备。

    夕阳投下的光芒,如火红的烈焰,吞吐着整个大地。

    半个时辰后,草原的表静突然被打破。

    隆隆隆~

    千军万马疾驰而过,迅如奔雷。

    金山南面,最强大的就是木昆部。

    有控弦之士三万。

    最近几日木昆部接到各种混乱的情报,有人说是唐军打过来了,也有的说是部落之间的撕杀。

    这让木昆部的酋长十分疑惑。

    因此,他根据情报,派出数千骑,向四方打探消息。

    眼下这支军马,便是木昆部的侦骑之一。

    共计两千骑。

    领军为木昆部酋长之子,那咄毕。

    “俟斤,前面有人!”

    那咄毕身边,一名眼尖的射雕手看到前的情况,向那咄毕大声示警。

    那咄毕大声道:“派几个人出去,摸摸他们的底。”

    “是。”

    射雕手急催战马,冲出队列。

    在他身后,又有十几骑跟着奔出。

    而那咄毕则大声喝斥,放慢马速。

    两千骑随着他也渐渐慢下来。

    木昆部是大部落,下面的骑兵也远比那些数百人上千人的小部落要正规,平日不光是配合围猎,也有许多军事活动。

    要说起来,似木昆部落的骑兵,才算是西突厥的正规军,小部落那些牧民,最多算是预备役。

    双方的战力,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不多时,派出去的侦骑有一人急驰回来,在马上向那咄毕大声道:“俟斤,他们是处密部的人。”

    “处密部的人怎么在这里?”

    那咄毕有些惊讶,却也放下了警惕,挥挥手,大军向着前方那伙秘密部的牧民驰去。

    距离近了,已经可以看清,这伙处密部的牧民有一百余人。

    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除了手里的弓和马,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像是被洗劫过一样。

    侦骑在一旁补充道:“俟斤,他们说被一伙人偷袭了部落,他们是趁乱跑出来的。”

    “是什么人干的?”

    那咄毕暗暗心惊。

    处密部,虽然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但在前几年,是和处月部一样强盛的大部落,其规模人口,还在木昆部之上。

    如今这是怎么了?

    天色渐渐昏暗。

    那咄毕终于到了那伙人的近前。

    他骑在高大的突厥马身上,俯视着这群人。

    他们散乱的聚在一起,或蹲或坐或站。

    周围有十几名侦骑,远远的散成半个圈子,盯着这些人,防止有意外。

    在那咄毕身后,两千木昆部落的骑兵,人不下马,穿着形制各异的衣甲,虎视眈眈的盯着眼前这伙狼狈的家伙。

    “俟斤,是木昆部的俟斤吗?您是那咄毕俟斤?”

    这些密月部的溃逃牧民中,有一人站起来,看到那咄毕忍不住眼睛一亮,手舞足蹈的打招呼。

    “放肆!蹲下去!”

    一名木昆部的侦骑扬起马鞭,想要抽打此人,却被那咄毕出声止住。

    “你认识我?”

    那咄毕轻夹马腹,走到这人面前,俯视着对方。

    这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牧民,脸膛圆圆的,一双小眼睛里充满着狡猾,眼珠滴溜乱转。

    看着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俟斤。”

    对方后退一步,以手抚胸,弯腰行礼道:“我曾去过木昆部,参加大会,当时见过俟斤,您可能不记得了。”

    “是吗?”

    听对方一说,那咄毕隐隐有一丝印象,心里更放松一些。

    他举起马鞭朝着垂头丧气的百余名牧民指点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你们密月部,也是大部落,怎么会被人偷袭?”

    “俟斤,是唐军……”

    这话出来,那咄毕心里便“咯噔”一下,最怕的事情发生了。

    唐军果然翻过了金山。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的发生,还是令他心中充满了沉重的压力。

    任谁都知道,唐军与西突厥这一仗不可避免。

    而木昆部的部落就在金山南面放牧,正好首当其冲。

    唐军要打过来,首先要对付的便是木昆部。

    “俟斤,小人还有一件隐密之事,要告诉你,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发现!”

    牧人挤眉弄眼,脸上露出一副故做高深,想要卖个好价钱的奸商表情。

    那咄毕不疑有他,将身体俯下,凑到那人面前:“把秘密说出来,到时自有奖赏。”

    “秘密就是……”

    就在那咄毕放松警惕时,那名牧人突然一把抓住那咄毕的脖颈,将他从战马上拉了下来。

    “俟斤!”

    四周放哨的木昆部侦骑大惊失色。

    刚想要动作,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已经抵在了那咄毕的咽喉上:“谁敢靠近,我先杀了他!”

    众人为之一僵。

    远处,射雕手面色铁青,悄然取弓在手,张弓搭箭,对准挟持那咄毕那人的背心。

    可不等他放箭,耳中听到“崩”的一声响,一支暗箭,突兀的射中他的脖颈,将他射落马下。

    几乎是打响了反攻的信号,几乎同一时间,蹲坐在地上的那一百余名“密月部”的牧人,执弓暴起,手中的箭将措不及防的十几名木昆部的侦骑射落马下。

    这一下,紧跟在后方不远处的木昆部主力骑兵,一时骚动起来。

    各种突厥语的叫骂声,愤怒的吼声传来。

    只是那咄毕被人抓在手里,抵在面前,这两千骑一时混乱,不知该如何反应。

    有的人想要冲上来拚命,有的人顾忌俟斤那咄毕在人手里。

    有的人感觉不妙想要后撤。

    正是混乱的时候,只见呜呜的号角声。

    数百步远的林中,惊起大片宿鸟。

    源源不断的骑兵,从林中冲出。

    一百,一千……

    向着木昆部的骑兵冲杀过来。

    “完了!”

    那咄毕眼中闪过一抹绝望。

    是役,唐军大胜。

    通过一场斩首加设伏的战术,击杀木昆部六百余人。

    之后在追击的过程中,又砍杀了数百人。

    还收降了七八百人。

    最后清点下来,木昆部此次侦骑三千,只有六百余人逃散不知所踪,余部或杀或降,可谓大胜。

第九十一章 席卷之势

    “将军,我们赢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无数人还在草原上忙碌着,清点着战利品。

    在崔器的命令下,胡人们有些诧异,有些不解的挖坑掩埋尸体。

    按草原人的习惯,尸体不用理会,要不了两天就会被野狼和秃鹫吃掉,可谓是回归长生天的怀抱。

    不过既然做为宗主的唐军将领说埋坑,那便埋坑吧。

    胡人喉头咽动着,双手捧着一把还沾着斑驳血的马蹄金,向崔器邀功道:“将军,这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将军您看……”

    “和你的族人分了吧,此战有功,除了战马和箭,其余战利器都归你们。”

    “多谢将军!”

    胡人大喜。

    他冲崔器深深鞠躬,然后忙转身,兴奋的向远处自己的族人跑去。

    那些族人一个个在黑暗里,在火光的照耀下,一双双眼睛盯着金子,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等等。”

    崔器突然扬声。

    胡人心里一紧,脸上还是陪着笑,转身献媚的道:“将军还有何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我……”胡人先是一愣,接着是一喜,问到名字,就证明人家看重自己,要用自己。

    他忙用突厥语喊了一声,然后用结结巴巴的唐语道:“我叫安史那贞。”

    “好,明日我们会分兵,你便跟着我。”

    “是!”

    安史那贞挺起胸膛,脸上喜笑颜开。

    分不分兵,他才不管,但是跟着唐军老大,肯定有说不尽的好处。

    似今日胜得这么轻松,缴获这么丰盛的,就算他在草原上这么多年,也是不多见。

    再跟着唐军打几场顺风仗,这辈子都不愁了。

    崔器将自己手下三名伙长招来,对接下来的行动做了一番商议。

    按苏大为的构想,唐军需要在草原上,按地图所标,将那些小部落一个个吞并。

    现在基本已经实现,接下来,木昆部肯定会暴跳如雷,会做出一番动作。

    下一步,唐军便可化整为零了。

    崔器手下三个伙长,每人带着五十余名唐军,这些为军中骨干。

    然后每名伙长领一千名胡人仆从军,继续在草原上穿插迂回,四处放火。

    唐军一队人,能分出三支兵,三队人,就是九支兵。

    这样一来,木昆部想要抓住唐军的动向,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随着唐军的实力继续扩张,甚至还可以分出更多支。

    到那时,整个金山南面,都会变成唐军的战场。

    那会是草原人的噩梦。

    半个月后。

    西突厥王庭,阿史那贺鲁听到手下侦骑回报的消息,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山南面,已经俱被唐军攻略,局势糜烂。

    “怎么会如此?”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苦涩和难以置信。

    “半个月时间,从唐军出现,不到二十天,是怎么会变成这一步的?木昆部呢?”

    “大汗……”

    半跪胡地上的胡将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阿史那贺鲁的脸色,喉结蠕动了一下,紧张的道:“木昆部……”

    木昆部败了。

    七天前。

    木昆部出动两万五千名骑兵。

    与唐军一万五千人,在草原上发生激战。

    为什么会打这一仗?

    是因为木昆部已经探明唐军真正的人数并不多,大部都是各小部落的仆从。

    如果不能及时遏止住唐军的攻势,这把火,迟早会烧到自己部落里来。

    因此,在木昆部掌握了确定的情报后,尽起族中大军,向唐军所在推进。

    只是木昆部酋长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唐军人少,属下大部份是小部落的仆从军,这没错。

    但也因此,木昆部的大军,难以抓到唐军真正主力。

    首战,木昆部全歼了唐军两千人。

    第二战,又吞下一千人。

    第三战,又打散唐军五千人,杀伤两千。

    就在木昆部陷入胜利的狂热时,这时,一个噩耗传来——

    唐军骑兵奔袭百里,率领一万余仆从军,攻入木昆部。

    部落里,只留有五千骑,而且万万没想到唐军会突然出现在后方。

    一战覆没。

    慌乱之下,木昆部两万余骑慌忙后撤,在半途中,与养精蓄锐的唐军相遇。

    两万对一万,开始木昆部的骑兵们虽然有些慌,但凭着人数优势,渐渐挽回了颓势。

    但就在战势焦灼时,唐将娄师德率领三千余骑从木昆部骑兵背后杀出。

    前后合击。

    木昆部顿时大乱,兵败如山倒。

    是役,木昆部战亡八千余骑,余众皆降。

    唐军死伤不过三千余骑。

    前后加起来,唐军战损亦有八千,只不过,那些死伤多半都是胡人仆从军。

    唐军最精锐的骨干,那五百余骑,建制依旧完整。

    这是一场可怕的大胜。

    木昆部为西突厥的屏障,可以说是西突厥的第一道“城墙”。

    阿史那贺鲁怎么也想不到,木昆部会败得这么快,这么干脆。

    而自己却连唐军的边都没摸到。

    唐军此战到底出动了多少人?

    不知道。

    唐军主将是谁?

    不清楚。

    唐军伤亡多少?

    不晓得。

    轰!

    阿史那贺鲁一脚将眼前的几案踢翻,手按金刀,杀气腾腾。

    跪在地上的胡将,顿时吓得五体投地,以头触地,连连叩首:“大汗,大汗息怒,保重身体,大汗,一时的得失不算什么,咱们可以召集人手,与之再战!”

    阿史那贺鲁手抚腰刀,沉默不语。

    杀气,却愈发浓郁起来。

    胡将不断磕头,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却不敢停下。

    他知道,最近几天大汗心情大坏。

    光是杀掉的百人将,就有好几个。

    上次听说连王子身边的人都杀了,万一大汗心情不好,那自己的项上人头只怕……

    正在心中慌乱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父汗。”

    “是你来了?”

    阿史那贺鲁闷哼一声:“咥运,你有何事?”

    “父汗,儿臣有重要军情,不如……”

    停了半天,才听到阿史那贺鲁阴沉的道:“你,退下。”

    “谢大汗!”

    胡将感激涕零的呜咽着,感觉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圈。

    他起身行礼,偷看了一眼咥运王子。

    然后快步退了出去。

    对于咥运王子会与可汗说些什么,他一点也没兴趣,他现在想的是,怎么能找个理由离大汗远一点,否则,迟早自己的脑袋是要搬家的。

    “苏营正。”

    “苏帅!”

    苏大为手扶横刀,从军士中走过。

    身边的唐军士卒自发的站起来,或是避让开,向他投来崇敬的目光。

    二十二天。

    从苏大为带他们翻过金山,到草原整整二十二天。

    在苏大为的谋划下,唐军四下出击,以区区五百唐军,先后兼并草原中小部落八十余个。

    收拢仆从军,两万余人。

    然后又在数天前,与金山南面最大的部落,木昆部决战。

    木昆部人员有五万余众,控弦之士三万。

    是南面草原地区性的霸主。

    在这里,有时候西突厥大汗的话,都没有木昆部的管用。

    开始,所有人,包括唐军中娄师德、王孝杰,对于和木昆部决战,都是没什么信心的。

    因为当时唐军加上仆从,不过一万八千人,而且是七拚八凑的杂牌。

    而木昆部的三万骑,堪称劲悄旅。

    在西突厥狮、狼、鹰三军中,堪称第二级狼级。

    突厥人按战力,把最核心的,拱卫王庭的五万骑,称之为狮骑。

    装备有最精良的铁箭,装备有铁甲,上好的角弓,上好的弯刀,横刀,还有阿拉伯良驹。

    有一支隶属可汗的重甲狼卫。

    凭着这支力量,五万能挡其余部落十余万人。

    次一级的,称为狼骑。

    狼骑的实力仅次于可汗的狮骑,着甲率有六成,装备略逊于狮骑。

    是服从可汗的各部,处密、处月、姑苏、葛逻禄、弩失毕五姓各族的精锐。

    共计有八万骑。

    然后第三级便是鹰骑,由拱卫西突厥外围的卫星部落构成。

    这些部落的精锐着甲率略低,为三四成,装备也五花八门,但凭着占据水草丰美之地,食物丰盛之下,经常参与围猎和军事行动。

    他们骑的都是长途耐心最好的突厥马,转进如风,射箭如雨。

    是拱卫西突厥的轻骑。

    每次西突厥进犯大唐边境,就是征调这些仆从。

    无论从哪方面看,木昆部第三等的鹰骑,实力是完全碾压杂牌军的。

    大唐十几二十天攻占小部落搜刮来的仆从,无论从人数、装备还是作战意志,都远逊于木昆部。

    没有任何人看好这一战。

    但是苏大为坚持要打这一仗。

    所有人在他的驱使下,按他的谋划去行动。

    就算是最信赖苏大为的阿史那道真,在大战正式发动前,心里都是悬着的。

    但结果……

    一战功成。

    木昆部三万骑,被杀伤过半,余众皆降。

    唐军此战,彻底奠定了金山南面的战局。

    除非西突厥人率领主力大军亲征,否则,在这片草原上,现在只有一个主人,便是唐军。

    此战之后,唐军上下,对苏大为的敬服达到了顶点。

    包括娄师德与王孝杰私下曾不断复盘苏大为的谋划,最后发现,这不是单一某个战术能达成的。

    必然是从进入这片草原开始,从征伐第一个部落开始,便开始为着与木昆部一战做准备。

    无数的动作,谋划,都只是大战略中的一环。

    最终所有人看到的结果,是木昆部倒下。

    苏大为硬是凭着手里三队唐军,五百余人,在草原上站稳了脚跟。

    这份战绩,只怕只有昔年冠军侯霍去病千里奔袭匈奴后方,可与之相比。

第九十二章 强弱

    “苏帅。”

    娄师德站起身,向苏大为行礼。

    叫苏帅,自然不是大帅什么的,而是因为苏大为是不良帅。

    最近的一系列战绩,所有人心下都感觉,叫苏大为营正,或者校尉已经不合适了。

    没有更合适的称呼,那还是称苏帅吧。

    以示与娄师德等人的区别。

    对于苏大为,娄师德现在是彻底心服了。

    帐中篝火烧得正旺,上面的一锅羊肉汤已经熟了,汤水沸腾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王孝杰找来陶碗,替苏大为盛了满满一大碗,上面撒以星星点点的野菜,还有茶叶末。

    羊肉丰腴的油脂混合着野菜的清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苏帅,喝口热汤吧。”

    王孝杰双手端着汤,恭敬的道。

    苏大为接过,看了两人一眼,笑道:“都坐吧,别站着了。”

    “喏。”

    “别紧张。”

    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带头坐下,其余人方肯随之就坐。

    聂苏现在是苏大为的亲兵,寸步不离。

    跪坐在苏大为身侧,以手按剑,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沉凝气势。

    军中果然是最锻炼人的地方。

    苏大为喝了口热汤,与部下随意聊着,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他们现在占据的,就是原来木昆部的部落帐蓬。

    至于木昆部,被杀了万余人,倒也不愁没有地方供大军入驻。

    木昆部包括酋长,上下全都是唐军阶下之囚。

    而部落里的财货牛马羊这些,早已被唐军按功劳大小,一一分发出去。

    唐军除了对战马和牛羊这些可以充做军粮的物资感兴趣,对其余的兴趣不大。

    木昆部落大部份财货和女人,倒是便宜了那些小部落的仆从军。

    此时夜色寂静,如果凝神细听,可以隐隐听到从帐外传出来一些奇怪的声音。

    那是部落里女人的呼声,一种混杂了似痛苦,似欢愉的呜咽声。

    跪坐于苏大为身后的聂苏,不禁挑了挑眉头,脸色绯红。

    娄师德看了一眼聂苏,再看一眼苏大为,低声道:“苏帅,要不要约束那些胡人?”

    “无妨,这是他们的习俗,胜利者享用一切,我等是客军,主要任务是为了对付东突厥,无须多生事端。”

    “是。”

    娄师德点点头。

    他心下当然明白,这几日的作战,固然是大胜,可这些胡人仆从也折损甚大,两万余胡骑,战死近万人。

    以草原人的习性,战损超过两成,已经是极大的挫败。

    这些胡人没有当场崩溃,形成溃败,已经算是娄师德驭兵有方了。

    最危险的时候,娄师德亲自握住陌刀,在后面压阵。

    胆敢转身溃逃者,将面临唐军陌刀的杀戳。

    大部份转身想逃的胡人,被下马排成陌刀阵的唐军连人带马劈碎。

    由是胡人不敢南逃。

    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扑后继的顶上。

    再加上崔器和卢绾二人率领精锐唐军从旁牵制,这才勉强稳住了阵脚。

    这支胡人仆从军是靠着大唐的威势,以及唐军带领他们连日的胜利,不断的掠夺战利器,杀戳,和女人,才让他们凝聚起来。

    不对他们做出战后“补偿”,之后的战斗,怕是士气不振。

    “娄校尉。”

    苏大为举起内里的肉汤,向娄师德笑道:“此战你居功至伟,若不是你成功拖住了木昆部的主力,我们绝不可能胜利,此地简陋,就让我以汤代酒,敬你一口。”

    “哈哈哈,好个以汤代酒。”

    王孝杰在一旁拍腿大笑。

    才笑了两声,自觉失态,忙闭嘴。

    苏大为也向他举碗道:“其次也要敬王队正,此次回去,朝廷必定不吝封赏,各位的官职,肯定是要往上挪一挪了。”

    此言一出,王孝杰脸上露出喜色。

    要是运气好,自己便能接上娄师德的位置,坐上校尉之职。

    这可是以军功实实在在的封赏。

    自己不像娄师德,是考科举,进士出身。

    要想升迁,只有靠着手里刀枪,一刀一枪的拚出来。

    而要立功,谈何容易。

    大唐数万军马,能像自己这次一样,立下泼天大功的,又有几人?

    三人用陶碗碰了一下,不顾汤还滚烫,各自喝下一口。

    王孝杰烫得舌头外吐,心中仍是欢喜。

    “可惜崔器和卢绾不在,不然我们聚一起喝一杯,更加快活。”

    “那是自然,等回了长安,定要请你们上醉花楼喝个痛快!”

    “哈哈哈,一定。”

    苏大为说笑几句,接着神情一正:“聊一下接下来的行动吧,我军虽然初步立住脚,但后续的行动,才是真正的考验。”

    一听苏大为提起战事,娄师德和王孝杰背脊一挺:“苏帅请说。”

    “与木昆部的占斗结束了,我军需要尽快消化木昆部收降的军马,那一万余人,可以继续壮大我们的实力,其中分散打散,令其下层兵卒指认中下层将领,就是那些十夫长,百夫长,必要时,可以杀一批。”

    苏大为说的是题中应有之意。

    王孝杰与娄师德连连点头。

    “之后可以把此次作战表现勇猛的胡人仆从将领,提拔一些,令他们统率打散的木昆部。”

    娄师德又是连连点头。

    他是考科举出身,胸中颇有韬略,自然懂得苏大为说的不是什么新鲜手段。

    但是能这么快想到,信手拈来,而且据说苏大为只是不良人出身,并没有入过学,这就不得不令娄师德佩服了。

    “那些小部落胡将为了表现自己,一定会盯紧木昆部的骑兵,而木昆部被打散,而且抽去了原先的下层将领,也就闹不起来,苏帅真是深黯兵法之道。”

    “呵呵,不过此计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战力,只是我们没时间了,两害取其轻,先如此吧。”

    “苏帅,还有仗打?”

    王孝杰嗅出话里的味道,眉毛一扬,眼神中,透出跃跃欲试之色。

    “我曾说过,打下木昆部,只是此行的第一步,帮助我们在这片草原站住脚跟,能不能真的站住,还得看后续。”

    “苏帅的意思是说……突厥人要来了?”

    “也该来了。”

    苏大为的眼神透过火光,投往帐外,那漆黑如幕的黑夜。

    仿佛有千军万马,踏着夜色袭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突厥人没那么弱,不会这么甘心失败的,他们一定会出兵,至少会试一试我们的斤两,这一仗,才会是真正的硬骨头,也是我们接下来,最大的考验。”

    王孝杰和娄师德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在见识过苏大为之前的战略,并一战成功后,两人再也不敢将苏大为的计划等闲视之。

    “之前与木昆部作战,你们是不是觉得胜得挺轻松?”

    王孝杰与娄师德眼神碰了一下,脸上均露出被苏大为说破心事的一丝小尴尬。

    苏大为却并不以为意,平静的道:“凡战,务必庙算,先求不可败,而后求胜。”

    这话是兵书上的,说来倒是简单,但纸上得来终究浅,如何能把书上的文字,变成自己的东西,活学活用,才是本事。

    而苏大为,恰好有这份机缘。

    去年从长安出兵,一路上,他有机会亲眼见识唐军的军事组成,见识当世一流名将,如苏定方,如程知节是如何安排兵略。

    也亲耳听过,数位大唐名将在军帐中激烈辩论,对于用兵的方略,各有机杼。

    这堪称大唐版的头脑风暴。

    更有机会,得程知节、苏定方和安文生等人的亲口指点。

    有时候是一两句,有时是促膝长谈。

    许多东西,底子打下了,缺的就是一个机缘顿悟。

    缺的就是临门一脚。

    一切的理论、想法,最终要落到实战上。

    而此次带着五百余名唐军出金山,就是苏大为绝佳的战场。

    老天给了他一个一展所学的机会。

    而事实证明,他现在的兵法运用,纵然还不及当世一流名将,但是对上木昆部这种,完全是玩弄于股掌之间。

    木昆部三万控弦之士,还有全族上下,若知道自己的失败,是出自大唐长安一名不良帅之口,在战前,早已经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只怕是一口怨气,无处可发泄。

    “娄校尉,还有王队正,可知对木昆之战,我军胜在何处?”

    苏大为依旧是不紧不慢,一边喝着羊肉汤,一边看似随意问。

    这话,令王孝杰有些迷惑。

    以他对苏大为这段时间的了解,苏帅并非是喜欢自吹自擂之辈,那他问这话的意思是?

    娄师德想了想道:“是时间,利用了时间差。”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欣然点头道:“不错。”

    他放下汤碗,用手指在地上随意画了个圈,又点了两点。

    “胡人势大,我们只有五百余人,势弱,这一仗的关键,便是时间,时间是一件工具,双方的实力,并非一成不并,而是动态的,就像是水一样在变化。

    我的思路是,开始先极力攻略小部落,收集人手,通过汇聚的人手,再攻下那些中等部落。

    虽然单独看,我们唐军的人手不如他们多,但每次的战场,时机,都由我们挑选。

    也就是说,我们在选好的时间,选好的战场上,集中优势兵力,对相对比我们弱的部落下手。

    以此,汇聚到了第一股仆从军,我们的实力开始大增。

    这其中有个关键节点,就是之前提到的时间。

    你们看……”

    苏大为的手在在上划了一条线。

    “我们从金山出来,如果直线距离要到木昆部,大概七日时间。

    这是第一个时间差,也就是说,我们攻略周边小部落,木昆部就算从第一天起,得到消息,不算他们思考和反应的时间,就算当日出兵,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月时间。

    有这半个月,已经足以我们统合金山南面的诸小部落,汇聚起一支足够作战的大军了。

    事实上,到我们与木昆部作战时,手上的胡人仆从,有两万人。

    虽然仍没有木昆部的人多,但已可堪一战。”

第九十三章 庙算

    娄师德和王孝杰听得连连点头。

    娄师德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学堂中,听自己的授业恩师在跟自己引经据典。

    听得他如痴如醉。

    “到木昆部反应过来,决心作战时,我们前期安排的细作,还有斥候提供了足够的情报支撑,使得我们可以迅速反应。

    其次,因为第一期为期十日左右的攻略,金山南面草原,除了木昆部,各中小部基本被我军扫平。

    既壮大了我们的实力,又解除了后顾之忧,使我们可与木昆部放手一战。

    但木昆部则不然,他们大军出来,还得防止有人偷袭部落,所以留了五千人。

    他们没算到的是,我们居然会兵分两路,而且是以万人之兵力,强袭木昆部。”

    苏大为说来简单。

    实则是教科书式的兵法谋略。

    唐军分为两部,一部,由苏大为率领,以王孝杰为将,统御一万胡人仆从,绕开木昆部的进军路线,急袭木昆部的王帐。

    另一部,则交由娄师德率领,正面对上木昆部的鹰旗。

    且战且退,将这股敌人主力吸引住。

    说来是挺简单,但在具体执行过程中,仍有无数的变量。

    比如,唐军必须预判木昆部落里,留了多少战兵。

    唐军要多少人才能攻略下来。

    要付出多少代价,多少时间。

    正面吸引木昆鹰骑的唐军,要拖延多长时间,如何能在一万对两万五的情况下,保持不崩溃,建制不散?

    若是娄师德做不到这一点,木昆主力随时可能在歼灭这一万唐军后,反扑回部落。

    到那时,便不是唐军合击木昆部,而是被人堵在老窝里,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但是事实证明,苏大为的眼力既准且毒。

    所任用之将,娄师德完美的执行了他的战略意图。

    所以方才苏大为才说娄师德居功至伟。

    此战,娄师德军功第一。

    当然,具体微操上还有许多细节,包括攻下木昆部落后,如何将消息传到那些鹰骑的耳中,如何判断他们回救部落的时间,还有与娄师德手里剩余仆从兵配合作战的时间。

    还得要娄师德保持剩余的战兵,仍有力一战。

    当然,唐军最后是赢了。

    但过程仍然十分惊险。

    仓促之下,娄师德只召集了三千余人,之前剩余五六千人都被打散了,能召集一半而且急行军赶赴战场,已经说明娄师德过人的能力。

    而苏大为这边也颇不容易。

    一方面,要弹压住木昆部落,部落数万人,当然不可能全部杀死。

    还有大概两三万人。

    唐军只有两百余人,其余一万皆是胡人仆从。

    既要保证木昆部这些人不在唐军作战时,从背后爆发叛乱,又要弹压住手下这支万人的胡人仆从军。

    令他们不在木昆鹰骑压境时,先行崩溃。

    并且在作战时,以一万人,抵挡两万多木昆部落鹰骑,也要能撑到援军到达的时候。

    否则一个不小心,先崩溃了,那万事皆休。

    千头万绪,至今回想起来,仍有惊心动魄之感。

    但是名将与庸才的差别便是,名将对各种情况,已经做好心理上,与战略上的准备。

    哪怕是有突发情况,也有预案,保证就算是败,也不会是大败,保护住军中主力,有再战之力。

    这便是兵书上所说,凡战,先求不可败,而后求胜的真意。

    事实上,针对木昆之战,苏大为也早留有多种预案,预想到了各种可能的情况。

    这才是娄师德对他佩服的原因。

    “我说的庙算,其实是大总管教我的。”

    “嗯?大总管?”娄师德有些敬畏的问:“大总管亲自教苏帅兵法?”

    “也不是,哈哈,大总管提到太宗用兵,我管中窥豹,也算略有心得。好了,说回眼前之事。”

    苏大为摆摆手,接着道:“根据胡人提供的消息,从木昆部到西突厥王庭,也有七八日的路程。这是我们可以利用的第二个时间差。”

    “嗯?”

    “木昆部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突厥人耳里了,虽然是七八日的路程,但如果一人双马,日夜赶路,大致四五日可到,一来一回,算十日。

    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那么,剩下还有七日。

    突厥大军,最快七日之后,将会到达。”

    这话一说,令娄师德与王孝杰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虽然战胜了木昆部,但这实在是建立在苏大为过人的战略能力,娄师德等人强有力的战术执行力,还有阿史那道真手下斥候的情报支撑下。

    就算如此,这一战也胜得极险。

    如果是西突厥率主力到,那以唐军手里这点仆从军,万万不可能是突厥人的对手。

    而且说句玩笑话。

    如果是突厥率领狮骑狼骑过来,只怕苏大为手下这点胡人仆从军,要先崩溃了。

    这跟打木昆部不一样。

    西突厥王庭,可汗的军队,对于草原部落,便有天然的威吓作用。

    突厥的名号,可是一战又一战打出来的。

    那是数十上百年来,无数血火与尸骨上建立起来的草原大帝国,对草原各部的威慑,正如大唐皇帝对各草头王。

    有着天然大义名份在。

    “苏帅,这一仗,不好打。”

    娄师德缓缓的道。

    苏大为点点头:“不错,好在时间在我们这边,我们还有七天时间做准备,等等……”

    他品味一下,摇摇头:“没有七天。”

    “嗯?”

    “如果……如果在木昆部与我军交战前,关于我们的情报,就传到了突厥人那里,只怕这场战斗,还会来得更快些,有可能是三天。”

    苏大为这番话,令娄师德与王孝杰心中一震。

    但仔细一想,不是没这个可能。

    如果不考虑到这种可能,万一突厥人突然杀到,那等待唐军的,必然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一想到这里,王孝杰与娄师德都是大汗淋漓,汗透衣背。

    苏大为,也是才想到这个可能,脸色不由凝重下来。

    他的手在地上无意识的划动着:“如果三天后,突厥人会来,来的会有多少人,这一仗,怎么打?”

    “苏帅。”

    娄师德有些焦急的问:“和突厥人主力作战,只怕我们的力量不足,何不去信请求大总管?”

    虽然苏大为之前说是要带五百人建立一番功业,而不是蛰伏在草原上做老鼠,去零敲碎打的收集些情报。

    但此时已经打下木昆部,功劳也立下了,也该考虑通知大总管程知节了。

    只有背靠唐军主力,才有可能与突厥人扳扳手腕。

    否则,就算苏大为用兵如神,再有能耐,也必然是饮恨的下场。

    唐军之前每战必胜,看起来行险,实则每战都是在预定战场,以多打少。

    最险的木昆部一战,先是一万奇袭木昆部五千。

    接着在对付木昆部主力两万五千骑的时候,在背后又有娄师德的骑军掩杀。

    虽然唐军当时兵力居于势势,但是战略战术上的优势足以拉平差距。

    但是突厥人不同。

    如果突厥人出动,只怕兵力不会弱于木昆部。

    正面对决,那是阳谋,哪有施计的空间?

    绝对的实力下,苏大为临时抓的这些乌合之众,绝不是突厥人的对手。

    娄师德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忧心仲仲。

    “你说的我也想到了,其实……”

    苏大为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在我们开始攻略第一步,打下那些小部落时,我已经派人联系大总管他们了。”

    呼~

    “真的?如此的话,真是太好了!”

    娄师德长长呼了口气。

    如果大总管知道,一定会派援兵,或者唐军先锋已经在翻跃金山的路上了?

    背靠唐军主力,才有可能顶住突厥人的大军。

    “所以,我们接下来的动作,以迟滞突厥人的行动为上。”

    “苏帅的意思是?”

    “你们觉得,我们打下木昆部的作用是什么?光是为了我们五百人打下一个立足点?当然不止是如此。”

    苏大为笑道:“草原局势混乱,我们打下一个前进基地,后续大军,才能源源不断的开赴过来。否则大军翻山跃岭,立足未稳,这仗还怎么打。”

    娄师德吃惊的张大嘴巴。

    王孝杰更是情不自禁的站起来。

    两人看向苏大为,都惊呆了。

    听苏大为的意思,已经把唐军接下来的反应考虑到里面了。

    但是……

    但是大总管他们之前的战略,绝对不是如此冒进。

    甚至听说大总管和副总管的意思,是要等大唐仆从的回纥部落两万军到,再稳扎稳打,缓缓推进。

    那种战略,打到年底都不稀奇。

    但是苏大为这番搅局,可能逼得唐军不得不加快行动。

    而突厥人也……

    心中这么一想,再看苏大为时,心中的惊骇更重。

    苏帅这是以一己之力,既算了突厥,又算了唐军?

    他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战局的节奏!

    先不说此战成败如何,他就不怕,遭致大总管雷霆震怒?

第九十四章 蝴蝶

    对苏大为来说,真不怕。

    首先从身份上来说,他现在背靠武媚娘,可以说是如日方升。

    而程知节,已经老了。

    这一仗,必然是大唐一代名将程知节的谢幕之战。

    回长安后,就是程知节退休的时节。

    权力,将会永远离他远去。

    所以苏大为并不担心程知节会因为自己擅自行动而动怒。

    以程知节的圆滑事故,别说根本不会生气,甚至可能苏大为这些举动他都是默许,甚至是暗中期待的。

    毕竟,程知节到了这个位置要担心功高盖主。

    但是苏大为立功,成了,有他程知节暗中大开方便的功劳,有一份人情在。

    就算是败了,也没人会怪到他程知节头上。

    而且苏大为立下再多的功勋,明面上也不会算到程知节头上,不会令这位一心想着退休的大唐名将,担心身后之事。

    再则说,苏大为这番胆大妄为,虽然不符合程知节的“求稳”,但却极对苏定方的胃口。

    不见那五百越骑精锐,都是苏定方手下的人?

    这背后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程知节是注定要谢幕了。

    而属于苏定方的时代即将来临,一生灭国无数的大唐战神,可谓是庇佑大唐盛世的铁壁。

    苏大为用他的人,立下战功,苏定方只有高兴的份。

    这也是给苏大为身上,打上苏定方一系的铬印。

    要知道,终苏定方一生,特别是生命最后十几年,都是在为大唐东征西讨,立下不世之功。

    抱上这条腿,苏大为此后在大唐军中的位置,便稳了。

    有苏定方这棵大树在,就算是大唐皇帝李治,也没法轻易去动他。

    整件事,看起来是苏大为怀着刺探敌情的任务,结果却任意妄为,将一出刺探活脱脱变成了大战,抢了唐军前锋的活。

    但实际上,是在程知节默许,苏定方暗自推助的情况下完成。

    这一步,看似险,实则稳。

    唯一的问题便是……

    苏大为绝不能败。

    若胜,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但若他率领的五百越骑军折戟在草原上,那便万劫不复。

    “终究是,要靠军功来说话。”

    苏大为暗自道。

    “那苏帅,我们接下来如何准备应战?”

    娄师德见苏大为表情平静,显然胸有成竹,心下也觉得稍稍安定。

    以他对苏大为的了解。

    此人用兵擅长谋划,常常在决战之前,早已经将各个环节考虑好了。

    也即是兵书里所说“庙算”。

    而且苏大为用计,看似冒险,实则已经考虑过最坏的情况,做好了充足的预案,先求立于不败之地,而后求胜。

    娄师德心下啧啧称奇,暗自将苏大为用兵这些特定记住。

    道理他是明白了,但是要在指挥数千、上万,乃至十万人以上的大战,如何将这些思想运用上,还有一个磨合转化的过程。

    人数越多,变数就越大。

    而优良的统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把各个变数都计算在里面。

    这就不光是靠勤奋所能弥补的了,有些事真的要看天赋。

    同样的兵书,有的人读了出来还是个渣渣。

    有些人,甚至不读书,就足以横扫列国。

    这都没处说理去。

    “关于接下来的作战,我想今日先不急。叫你们进来说起此事,是让你们心里有所准备,你们各自回去也可以想想,琢磨一下这仗该如何打,明日我们再来讨论,最后定出一个方案来。”

    苏大为停了一停,接着道:“对了,明日应该是崔器和卢绾他们回来,换你们出去巡猎,那我们在交接前,先把战略定下,剩下两天,积极备战,做好准备,到时临战也不会慌了手脚。”

    “是。”

    王孝杰与娄师德一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唐军中等级森严,所以上下级的行礼也颇为讲究。

    只有下级对上级,才要用叉手礼,平级之间一般拱手抱拳即可。

    除了王孝杰现在是队正,级别略低外,其实娄师德是校尉一级,严格来说,对苏大为还高了半级。

    但他现在也心甘情愿,对苏大为以下级礼待之,可见心中对苏大为已经完全认可,将其置于自己之上。

    苏大为又交待了几句,便令王孝杰与娄师德下去,好好休息一晚,明日等崔器和卢绾回来了,接着再议。

    唐军现在以娄师德、王孝杰、崔器和卢绾四人为将,将手下的唐兵和胡人仆从军分别置于四人之下,每次出去两支,以木昆部为.asxs.,轮翻扫荡草原。

    之前的作战,有大量的胡人在溃败时脱离部落,现在草原上应该还散落着不少。

    唐军现在的扫荡,就是尽量将这些人都抓捕回来。

    “阿兄。”

    待到娄师德和王孝杰都退出去,一直跪坐在后面的聂苏挪动着膝盖,凑上来神秘兮兮的道:“阿兄,我看你好像在提点他们如何用兵。”

    “呵,连你都看出来了?”

    苏大为侧脸看了一眼聂苏,帐里此时别无外人,篝火闪动,映得聂苏的脸红扑扑的。

    最近一段时间,她随在身边风餐露宿,做为一个女子,也真是难为她了。

    不过奇的是,聂苏的肌肤依然保持着白皙,丝毫没有因为草原上的风霜变得粗糙暗沉。

    不像是本地的胡女,皮肤被风沙吹得又粗又黄。

    若是再往前,到达吐蕃,那边的女子皮肤个个都带高原红。

    苏大为摇摇头,将杂念收起,伸手摸了摸聂苏的脑袋。

    她现在头上戴着头盔,被苏大为手一碰,登时就歪了。

    聂苏不禁双手扶住头盔,有些瞋怪的白了苏大为一眼:“阿兄总是没个正形,光会欺负人家。”

    “哈哈,习惯了,习惯了。”

    苏大为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毕竟不是在自己家里,不可太过胡闹。

    “阿兄为何要指点他们?”聂苏扶好头盔,又挪近几步,跪坐在苏大为身边好奇的问:“我听人说,兵法都是不传之秘,视若珍宝,刚才阿兄又是说庙算,又是说作战的,就不怕被他们学了去。”

    “小苏,你不懂。”

    苏大为笑着摇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这点东西,也是跟着大总管还有苏将军听来的,还是在最近作战中,才算把理论与实践合在一起。

    也就是一些用兵的道理,具体的经验,得他们自己去摸索,而且现在大家都是为大唐出征,他们变强一些,我们才能更强,对上突厥人时,才会有更多的胜算。”

    聂苏黑白分明的眼珠儿转了转,似懂非懂的点头。

    但其实,苏大为的用意自然不是那么简单。

    说白了,他是在建自己的班底。

    娄师德、王孝杰和崔器等人,都有不错的素质。

    稍加点拨,说不准就能历练出来。

    一支军队,除了领军的大总管,也需要大量高素质的中层和基层将领,才能如臂使指。

    苏大为带着他们作战,并且将自己的用兵心得不吝分享,这既是收娄师德等人的心,也是施之以恩。

    将来总会有些香火情。

    如果运作的好,这些人甚至就是苏大为的心腹班底。

    最不跻,也会是苏大为在军中的人脉。

    别看苏大为在长安行事低调,但其实他运作人脉的手段,远远超过普通人。

    无论是大唐皇帝李治,还是如今的皇后武媚娘。

    还是现今仍把守着玄武门的薛仁贵。

    乃至大唐名将苏定方、程知节、尉迟恭。

    还有这几位民将家中公子。

    都与苏大为私交甚深。

    更别提李客师、李大勇,安文生,袁守诚、叶法善、玄奘等。

    上通三公九卿,下面通三教九流乃至西市胡商,大小生意不良人,武侯、大理寺。

    在长安,早已形成以苏大为为中心的人脉圈子。

    苏大为甚至固定会和苏庆节他们喝酒饮宴,畅所欲言。

    许多人只看苏大为明面上的身份,以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副帅。

    那便大错特错了。

    如今他在这大唐军中,既是历练,也是要立下新的人脉。

    至于为何如此执着于拓展人脉,却又是受他后世思维的影响。

    凝视着眼前的篝火,苏大为目光随着火光也在时升时灭。

    在他脑海中,一路征程,一件件事,从心中流过。

    他想了许多,许多。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在之前根本没想过,自己这只小小的蝴蝶翅膀,即将要改变大唐的命运了。

    蝴蝶扇动翅膀以后,会形成怎样的风暴?

    现在,苏大为还无从预知。

    过去他没有想过这件事,也没有刻意改变过历史走向。

    但这次,是他第一次,主动求变。

    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上。

    一是要立军功,无数人都曾耳提面命,明示暗示他,唯有军功,是大唐不可磨灭的功勋。

    二是,做为程处嗣的朋友,从军这一路多受程知节的照顾,也不想看着这位大唐名将,临老了,却被人以纵兵劫掠,还有杀俘这种搞笑的理由,给夺职踢出朝堂。

    程知节不想出头,害怕出头,那就让自己帮他一把吧。

    无论如何,在自己的挑动下。

    这次大唐征西突厥之战,自不会像历史上一样,无功而返。

    而程知节,也不会有机会被人告发了。

    想起即将到来的那个不确定的未来,苏大为隐隐感到自己血流加快了一些。

    那是一个穿越客,对于只手拨动历史,改变历史,掩藏不住的亢奋。

第九十五章 大战序幕

    历史上,关于高宗朝第一次征东突厥疑点甚多。

    苏大为只能从结果往前倒推出可能的真相。

    那便是当时李治并没有完全掌握唐军,借着之前派苏定方出征高句丽,小小的试探了一下军方的状态。

    确定苏定方的忠诚后,迅速派苏定方回朝,同时开赴燕然都护府,打响了高宗朝第一次征西突厥之战。

    这一战,表面上看,大唐是失败了,除了打掉几个西突厥的仆从部落,根本没有实任何战略级的战果。

    但实际上,自从征西军离开长安,李治便在朝中开展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便是废王立武,废掉前皇后王氏,及过去最受宠爱的萧淑妃,半月后便立武媚娘为皇后。

    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动作,将王氏与萧氏,这分别代表着关陇贵族及山东望族的两支门阀势力,从朝堂上一扫而空。

    同时被驱逐的还有前右仆射房玄龄。

    更惊人的是,接着还赐缢死了王皇后与萧氏。

    当然,这个命令据说是出自武皇后之手。

    但以当时武媚娘对李治的影响力来说,绝不可能。

    必然是李治在背后授意而为。

    长安朝堂中,李治敢进行如此激烈的斗争,一定是有着足够的把握。

    除了朝堂中新兴寒门势力的崛起,最大的原因,也是唯一的可能,便是军事上。

    此次征西军虽然唐军只出动五万人,但在这五万人里,一定有原本属于关陇贵族的军方势力。

    把这些人派出来,无法插足长安之事,李治才可能动手。

    一个政治动向,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必定有一系列的手段措施,与之相配合。

    第一次远征西突厥,最重要的战略目标,是清除异己。

    攘外必先安内。

    将原本属于关陇贵族和山东望族的唐军将领,从军中清除出去。

    或战损,或事后寻由头撤职,又或是明升暗降。

    连大总管程知节战后都被弹劾,职务一撸到底,何况其他人。

    大的方向是这么回事,但是对于苏大为来说,李治要清除异己他管不了,但如果征西突厥失败,自己岂非白来一趟?

    这可是征西突厥啊,若运作得好,便是灭国之功。

    苏大为志不在从军,自然是希望为数不多的参军履历里,来一笔灭西突厥的记录。

    对他来说,只有此次“假打”西突厥,变成真打,最好一战灭掉西突厥,利益最大。

    而且也可以结好苏定方。

    至于李治想让王文度设局整程知节,那关苏大为屁事。

    程知节不想再立功,不想功高震住,对苏大为来说,同样是……

    关我屁事。

    李治总不可能凭空捏造个罪名吧?

    反正老程回去就要退休的,被弹劾退,还不如来一场大功嘛。

    李世民是李世民,李治是李治,高宗对付臣子,还真做不来李二那种程度。

    铁骑飞扬,惊碎了草原美梦。

    视线尽头,远远看到一排黑线迅速蔓延。

    看旗帜,是属于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下属的狼头旗。

    狼骑,在突厥人的武力中仅次于狮骑,是来去如风,做战风格无比彪悍的劲旅。

    同时也是草原上的噩梦。

    各族最怕的并不是阿史那贺鲁身边的狮骑,毕竟那五万狮骑相当于西突厥可汗的“禁军”,若非生死存亡,绝不会轻易动用。

    而狼骑就不一样了,经常奔驰在草原上,对付内外敌人。

    立下赫赫战功。

    他们的功绩,都是用鲜血凝成的。

    一见狼头旗,足以令草原上的牧民孩子止住夜啼。

    天边尽头的黑线还在继续扩张,从一条线,渐渐变成巨大的波浪,最后是数之不尽的汪洋。

    骑兵如潮水,连绵不绝。

    人满一万,无边无岸,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而此次突厥狼骑出动了有三万。

    不要小看三万人,他们的战力与之前的木昆部这种鹰骑不可同日而语。

    一名狼骑,能当两到三名鹰骑。

    率领这支大军的,正是阿史那贺鲁之子,如今西突厥的小王,咥运。

    他也是最有可能继承西突厥大汗之位的人选。

    “俟斤,前方不远就是木昆部落了。”

    紧挨着咥运的一名狼骑将,向咥运大声道。

    他的身体随着马背颠簸,但上半身却犹如站在地上般,纹丝不动,显然有极高明的骑射功夫。

    此人原为阿史那贺鲁手下狼卫的副将。

    在阿史那沙毕死后,便擢升为正。

    名叫栗特轮。

    不过,无人知道的是,他其实是咥运的人。

    对于汗位的谋划,咥运一早便在进行。

    如今狼骑基本落在他的手里,狼卫现在也是他说了算。

    只有沙钵罗可汗的禁卫,那五万狮骑。

    若是咥运能有本事,将狮骑渗透进去,不用多,只要掌握三分之一,他甚至有实力可以自立为西突厥新可汗。

    他当然不会这么做。

    如今西突厥与大唐之战在即,需要阿史那贺鲁顶在前面。

    万一战事不谐,到时咥运也可登高一呼,掌握这片草原。

    这些都是后话了,当前最重要的是把那个“任务”完成。

    数十里的距离,对于骑兵来说,弹指即至。

    片刻之后,数万突厥骑已经将整个部落合围。

    咥运扬鞭指向围着栅栏的一片雪白帐幕道:“谁替我去征服眼前的敌人?”

    “俟斤,交给末将吧。”

    栗特轮一鞭抽打在马臀上。

    胯下的战马仰天发出一声长嘶,奋起四蹄越众而出。

    紧跟在栗特轮之后的,是属于他的私人部曲。

    突厥人乃是草原游牧民族,军事组成都是以部落为单位,与中原大不相同。

    围住木昆部的狼骑让出道路。

    栗特轮一马当先冲上,在距离栅栏十丈远的距离猛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扬天咆哮。

    就在这一瞬,栗特轮右手一抖,一根带有铁爪的套马索飞了出去,笔直抓上木栅栏。

    跟着栗特轮冲上来的数百骑士,口里发出兴奋的吆喝声,跟着投出套索。

    从空中看去,就仿佛蜘蛛吐丝般,一下子将护在木昆部大门前的栅栏给“粘住”。

    眼见套中了栅栏,栗特轮一拉马缰,大声呼喝着向回跑去。

    跟着他的狼骑们有样学样,同时打马往回跑。

    随着一声巨响,长长的木栅栏受不了此力,在刺耳的断裂声中,被拉得飞起。

    通往木昆部大帐的路打通了。

    不待栗特轮指挥,跟着他的狼骑已经分散冲向眼前雪白的帐蓬。

    可能会是一场恶战,也可能是一面倒的屠杀。

    总之,让狼骑冲进部落,将是唐军最错误的决定。

    咦?

    夹紧马腹前冲的栗特轮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妙。

    怎么如此安静?

    按理来说,木昆部应该是有人的,不是唐军,就是牧民。

    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一个人出来?

    这丝怀疑涌上心头,便怎么也止不住了。

    数息之后,随着冲在最前头的骑士,将空空如也的帐蓬撞倒,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没人!”

    “我这边帐蓬也是空的。”

    “人去哪了?”

    “难不成整个部落都被唐军杀干净了?”

    “木昆部有六万余人吧?不可能全杀光,地下也没见血……”

    事情明朗了,那伙占据了木昆部的唐军,似乎已经跑了。

    跑了?

    栗特轮顿觉心中无比郁闷,这就像是攒足了力气,一拳挥出去,却打了个空。

    唐军跑了,这还怎么打。

    西突厥小王咥运亲自带狼骑奔赴战场,结果只赶到个寂寞,啥也没捞着。

    这让跟着咥运想捞点军功和战利品的突厥将领都跟着失望。

    “有人,这里有人!”

    突然一声惊呼,令栗特轮从懊恼中清醒过来。

    他精神一振,立刻呼喝一声,带着身边的数十名狼骑,策马急奔而去。

    木昆部人口数万,光是帐蓬都是上万顶。

    方才突厥人闯入的只是冰山一脚,空置的只是一部份。

    到了部落后半部,那些帐蓬里开始发现人了。

    只不过都是些吓傻掉的木昆部牧民。

    手下抓了几个人送到栗特轮面前,一个年长者,还有两个少年及一个女人。

    栗特轮在马上俯身,耐住性子向他们问道:“唐军人呢?”

    一片尴尬的沉默后,几人全都摇头。

    “你们酋长呢?”

    依然是一片摇头。

    “那唐军走了多久?”

    还是摇头。

    栗特轮不由大怒。

    这特么一问三不知,自己还怎么跟咥运去汇报。

    后方,已经有咥运身边的狼卫策马赶来,向栗特轮转述咥运的命令。

    命他回到战马前说明情况。

    栗特轮心里暗骂木昆部的人都是一群蠢货,眼珠一转,手在刚才那几个木昆部的人身上一圈:“把他们都带着,一会俟斤要问话。”

    “是。”

    片刻之后,栗特轮带着木昆部的牧民,回到咥运身边。

    咥运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扫,落到栗特轮脸上:“木昆部的唐军呢?”

    “俟斤,那些唐军……”

    栗特轮眼珠一转,低头道:“那些唐军听说俟斤要来,惧怕俟斤您的威名,所以逃走了。”

    咥运没有理会栗特轮的马屁,从他那张清瘦的脸上,一双如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微微闪烁,停了片刻才接着道:“唐军知道我要来?”

    这话问的透露出他心里的疑惑。

    咥运亲自领兵前来,这可是机密。

    就连大汗身边都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如果唐军提前知道了,那咥运对于唐军密探的情报能力,还得高看一眼。

    “呃,可能是他们猜到的。”

    栗特轮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漏洞,低下头,额头冷汗滚滚落下。

第九十六章 战略后撤

    “猜到?呵呵。”

    咥运冷笑一声,低头扫了一眼栗特轮:“下次若有交战,仍由你为先锋。”

    为先锋有两重意思。

    一种是给机会让栗特轮先登立功。

    另一种,便是送死你先去。

    赏罚都有可能,但栗特轮感觉更可能是后一种。

    他不敢多话,感受到从咥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深深的排斥感,默默将手抚在胸前,一脸羞愧的带着人马,从咥运身边撤往外围。

    从这一刻起,他被从咥运的心腹位置踢了出去。

    自然会有其他部落的人顶上。

    而栗特轮要为自己方才随口说的大话,承担后果。

    要想重回咥运身边,做西突厥小王的鹰犬,就必须靠出色的战功来说话。

    “俟斤。”

    一名满脸络腮胡,腰身雄壮的胡将,骑马来到咥运身边。

    此人名猛末都,来自处月部。

    栗特轮被踢开,他做为咥运身边第二近臣,现在是第一人。

    “刚才栗特轮的事你看到了,我不喜欢被人欺骗,你不知道可以说不知道,但一定不要想欺瞒我。”

    “是。”

    猛末都以手抚胸,向天发誓道:“我向长生天发誓,一定不敢对俟斤有任何欺瞒。”

    “你带人进木昆部看一下,如果安全,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扎营。”

    “是。”

    猛末都回身吆喝一声,属于他的部属随着他策马奔出队列,向着木昆部赶去。

    他们要继续栗特轮未完成的工作,将木昆部上下清查一遍。

    若没有危险,那么就可以放心休息,至于唐军的动向,要等侦骑去查明消息再做决定。

    三个时辰后,天色已近昏黄。

    咥运端坐于大帐中,摸着颔下卷曲的胡须,沉默不语。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不像唐人的黑色,而是价于灰色和蓝色之间。

    突厥人并非单一人种,而是草原上数个民族混合起来的军事帝国,像阿史那家族,便是以白肤为主。

    白肤蓝瞳。

    “俟斤。”

    帐外有人大声求见。

    阿史那咥运抬头道:“进来吧。”

    帐帘掀开,进来的是猛末都与栗特轮两人。

    栗特轮掌管狼卫,负责情报之机要。

    而猛末都为处月部悍将,是咥运手下重要的一支骑兵力量。

    两人现在的身份微妙,在咥运面前,有一种势同水火的感觉。

    而这,正是咥运希望看到的。

    若属下一团和气,那他就要担心自己会有被架空之嫌。

    掌握军权的猛末都要是和掌握情报的栗特轮相处融洽,很难保咥运不会变成“瞎子”和“聋子”。

    驭下必须有道。

    这一点,是咥运在长安太学时,学到的。

    而毫无例外,无数在长安求学的蕃将和部落嫡子,他们心中的榜样,都是天可汗,太宗李世民。

    猛末都与栗特轮现在都抱拳单膝跪在帐中,两人相距两米,气场甚是不合。

    栗特轮甚至斜眼瞥了猛末都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冷哼。

    若不是猛末都的存在,自己怎会被俟斤从身边第一重臣的位置给踢开?

    咥运一言不发,目视着两人。

    沉默中,猛末都和栗特轮都没了别的心思,只是垂下头,目光不敢与咥运接触。

    良久,咥运才开口,帐内沉重的压力瞬时为之一轻。

    “说说情况。”

    “是。”

    “末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结果是谁也听不清。

    “闭嘴。”

    咥运一声轻喝,目视栗特轮:“栗特轮先说。”

    “遵命,我的俟斤。”

    栗特轮以手抚胸,脸上难掩得意之色。

    清咳了一声后,他在猛末都的怒视下道:“我已经带着狼卫搜索过附近八十里,没发现任何唐军的踪迹。”

    说完,他便停下来,等着咥运后续的命令。

    “就这?”

    咥运一脸诧异:“还有呢?”

    “还有……”栗特轮脸色微变,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猛末都嘴角不可自抑的挑起:“我总算明白,为何之前阿史那沙毕能做狼卫首领,而你只能为副了。”

    “你……”

    “俟斤,请听我一言。”猛末都以手抚胸,无视栗特轮脸色的剧变,不慌不忙的道:“以我所见,那些唐人显然是得到消息,所以提前撤离了。”

    “撤离?”

    “是的,我查过木昆部落,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口,而且全是老弱病残,那些青壮全被唐军带走了。”

    没等咥运提问,他已经继续道:“依我看,那些唐军一定广布侦骑,查觉到我们大军逼近,所以仓促下逃蹿,他们走的甚急,除了带走部落里的青壮,连羊都没来得及带走。

    木昆部落除去战损的万人,应该还有两万青壮,再加上唐军人数,怎么也有个三四万,没有羊群做补给,他们走不了多远。

    如果我们派人追,在天亮时应该能追上。”

    栗特轮一直在一旁忍着,直到这时,终于抓到猛末都话里的把柄,高声道:“追,朝哪个方向追,你知道唐军多少人,去了哪了?你刚才也说了,两万木昆部青壮,光凭这些人手,已经不好啃下来。”

    “栗特轮,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唐军是神吗?那两万木昆部青壮不会成为他们的力量,相反,唐军还要分出人手去弹压这些人,否则一但哗变,唐军只会死得更快。”

    猛末都挺起胸膛,恶狠狠的瞪向栗特轮。

    眼里的凶光,像是一头饿狼,要将栗特轮给吞下。

    谁说大块头就没有大智慧?

    猛末都的表现充分说明,他是很有头脑的。

    栗特轮心里一抖,眼神触到咥运的目光,仿佛在嘲笑自己:凭你也配做狼卫首领?

    不行,如果在这里被猛末都压住了,只怕永无翻身之日。

    情急之下,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忙道:“就算唐军无法利用那两万木昆部青壮,那么他们把这些人带着做什么?岂非是累赘?”

    “很简单,削弱木昆部的力量,就是削弱我突厥人的力量,这两万人他们不带走,我们大军一到,马上便会转化为我们的战力。”

    栗特轮噎了一下,这时才猛地醒悟,猛末都话里看似漏洞,实则是挖了个坑,等着自己跳进去。

    如此,更显得自己无能。

    意识到这一点,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一下子涌上头顶,脸孔胀红,太阳穴突突跳动。

    深吸了口气,略一思索,他接着问:“那么唐军会逃向哪个方向?我们该朝哪个方向追。”

    “唐军怕了我们,必然不敢继续深入,否则是死路一条,所以他们只会逃亡金山方向。”

    “是吗?猛末都,你可别忘了,唐军这次的统帅十分狡猾,你怎么就能肯定,对方会不会使诡计,故意做出相反的举动?”

    猛末都终于被问住了。

    他愣了一下:“不……应该不会吧。”

    栗特轮斜眼瞥向他,嗤笑一声:“你莫非忘了,唐军灭东突厥时,就是暴风雪天,谁都料不到唐军会在风雪中进兵,但唐军就是如此做了,打了东突厥一个措手不及。”

    猛末都呼吸猛地一窒,扭头恶狠狠的瞪向栗特轮。

    他额头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扭曲浮动着,显然心中愤怒至极。

    “够了。”

    咥运一直放任两将互相敌对,现在想知道的差不多了,出声喝止二人。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了数下,扬声道:“栗特轮,你继续派出侦骑,向金山方向搜索。”

    “是。”

    “猛末都。”

    “俟斤。”

    “你派人,向王庭方向搜索,同时传信,让父汗提高警惕,唐人狡猾,不可轻视。”

    “是。”

    “好了,你们先退下吧。”

    咥运挥了挥手。

    眼看两将起身,将要转身离帐,他想了想又道:“白天那个木昆部的老牧民,你把他喊过来。”

    下午的时候,栗特轮第一个冲入木昆部,没立下任何功劳,但是他随手带到咥运身边的几个人中,那个老牧民倒是令咥运印象深刻。

    对方语音含混,但是说话却极有条理,不像一般的牧人颠三倒四,不但说清了唐军离去的时间,而且将唐军如何打败木昆部之事,说得十分清楚。

    咥运绝不会轻易信任何一个人,但是他觉得有必要再听一听木昆部人的说法。

    如此一来,才不会被猛末都和栗特轮的话所蒙蔽。

    任何人,都是有自己立场和利益的,无论是猛末都还是栗特轮,都不可能做到百分百的放心。

    哪怕他们是效忠自己的。

    信息掌握得越多,就会离真相越近。

    在帐中等待的时候,咥运轻捏自己的眉心,想起自己此次的任务,同时也想起那个至今没打过照面的唐军。

    会是他吗?

    此人用兵颇为老道啊。

    这种狡猾如狐的做战风格,与大唐的苏定方不是一个路数。

    苏定方作战,讲究就是一个“快”字。

    快如闪电。

    快刀斩乱麻。

    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

    如果是苏定方带兵,现在说不准真的已经突入到西突厥王庭了。

    不过,幸好大唐只有一个苏定方。

    以苏定方的身份,也不可能越过唐军主帅,单独率军深入草原。

    换做大唐别的将领,咥运并不放在眼里。

    能如苏定方般轻骑突入,闪电奔袭的名将,古今能有几人?

    大唐任何人敢学苏定方这般打法,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真当西突厥控弦二十万众是摆设吗?

    苏定方看似轻骑冒进,在这表象之下,蕴含着是他深刻的用兵之道。

    对战机的把握,对敌我形势的预判,以及对战场天生的敏锐。

    同样的战术,苏定方用出来轻松,但别的将领想要学,就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咥运对大唐的名将十分熟悉,在长安时,曾仔细研究过这些人的用兵风格。

    此次唐军带军主帅已经探明,是以老辣勇猛而著称的程知节。

第九十七章 精致利己者

    程咬金并非像后世演义里所说的一样,用大斧,只懂三板斧。

    实际上,他家族和祖上一直地方上的望族和高官。

    程咬金善使马槊,在乱世中自己拉起一支队伍守卫乡里。

    后来归顺李密后,一直是李密最信任的将领之一。

    唐武德元年,盘踞在江都的王世充率二万江淮劲卒趁李密和宇文化及竭力拚杀之时,率军奔袭北邙山。

    程咬金所领的内骑扎营于北邙山上,而单雄信率领的外骑则于偃师城北扎营据守。

    王世充突袭单雄信的营垒,一下打乱了瓦岗军的部署,李密急命程咬金与裴行俨领兵救援。

    不想王世充用的是围点打援之计,在程咬金他们回军途中,伏兵四起。

    交战中,裴行俨被流矢射中,跌落马下。

    已冲出重围的程咬金见状,拨转马头冲回包围,连杀数将,下马抱起裴行俨,二人同乘一马杀出。

    王世充军中一名悍将从后方追上程咬金,用马槊猛刺,槊头刺穿了程咬金的身体。

    要换普通将领,非得坠马身亡。

    当是时,千军万马中,只听程咬金一声暴喝,回身折断了对方的槊杆,并将对方一槊反杀。

    他天神下凡般的勇悍震慑全场,王世充大军再无一人敢近身。

    程咬金这才带着重伤的裴行俨返回本阵。

    大将所用的马槊都是千锤百炼,坚韧异常。

    能在重伤之后,将刺入身体的槊杆折断,已经是勇悍异于常人。

    还要在重创后,将伤自己的敌人刺死,这份勇猛,只有古之霸王可与之媲美。

    被程咬金所救的裴行俭也不是普通人,早年跟随大隋最后的名将张须陀,以骁勇善战闻名,人称隋末万人敌的勇将。

    后世将裴行俭列入隋唐十大猛将,排名还在单雄信之上。

    但单论勇猛,裴行俭在这一战中的表现,亦远不及程咬金。

    “可惜啊,这程知节如今已经老了,用不着怕他。”

    咥运自言自语道。

    他在长安住过好几年,对大唐的名臣名将,了如指掌。

    程知节勇则勇矣,但终究是老了。

    美人迟暮,名将白头,属于太宗李世民手下名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更重要的是,程知节此前一直是将才,极少有自领一军的机会。

    在这种灭国级的大战中,以程知节的年纪、经验和精力,必然是极力求稳。

    一个能被预料到行动规律的对手,不会让人觉得可怕。

    唯一让咥运担心的只有苏定方一人。

    不,或许现在还要加上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打败木昆部的唐军,究竟是何人率领?

    对方手里到底有多少人?

    咥运心中对此十分好奇。

    他心里,甚至还有一种感觉,此人,或许是此次西突厥与唐军作战中,最大的变数。

    “俟斤,人带来了。”

    帐外有侍卫低声道。

    “进来吧。”

    咥运收起了思绪抬头道。

    帘帐掀开,外面已是夜幕,营中亮起了篝火,还有烤羊肉的香气飘过来。

    再过一会,就是用饭时间了。

    一名狼卫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牧人带了进来。

    正是下午咥运见到的那位。

    咥运的目光扫过去,老牧人头都不敢抬,只是盯着脚下,身子微微发抖。

    “白天不见你害怕,现在怕什么?”

    咥运向他道:“你无须紧张,我就是找你聊会天,问几个问题。”

    老牧人点点头,又向身旁的狼卫匆匆瞥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咥运挥手道:“你先出去,留他在这里就可以了。”

    “是。”

    等狼卫走出营帐,咥运向地上指了指:“你可以坐下与我说话。”

    说完,他低头从桌案上拿起一卷书册,翻阅起来。

    阅读是他从长安起养成的习惯。

    对咥运来说,这不但能增长他的学识,令他变得更聪明,也可以用在对待下属的时候。

    通常,他便是一言不发的翻阅着书,让手下那些将领去猜,给他们心头制造压力。

    过了片刻,咥运忽然感觉有些不对,这个老牧人,从进来后,便一声不吭,这和他想的颇有不同。

    视线从书中抽离,抬头看向眼前的老人。

    咥运心里突的震动了一下。

    眼前还是那个老牧人,但感觉和刚才完全不同了。

    帐内光线略有些昏暗。

    从帐外透进的微光里,隐隐见到老牧人站在帐中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他的一双眼睛在暗处极为明亮,这完全不像是老人的眼神。

    咥运再看一眼,突然醒悟过来:此人腰脊挺直,骨架匀亭,哪有半点老态?

    心念电转,咥运右手滑向腰刀。

    他也是从长安到草原,经历无数,自然知道世间有种东西叫做诡异,更有种人,名为异人。

    异人者,有着远超普通人的能力,甚至能展现种种神奇的力量。

    西突厥也有异人。

    之前夜袭长安,狼卫中就有一名异人参与。

    那狼卫拥有苍狼之血,能化身成为巨狼,只是可惜,长安毕竟是这天下异人最多的地方。

    仅凭一个异人就想要扭转局势,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现在不同,在这小小的帐蓬里,在这方寸之间,一名异人,足以改变一切。

    咥运的手已经摸上了腰刀,刀光一闪,出鞘。

    但是下一瞬,他的身体突然僵硬。

    老牧人不知何时已经欺到近前,两根手指如鬼魅一般,捏在他咽喉上,只要有任何异动,咥运敢肯定,对方一定会先捏碎自己的喉咙。

    手里的刀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泥土地面,声音不显。

    不用指望这点声音能引起帐外兵士的注意。

    时间仿佛凝固,沉默片刻,咥运哑着嗓子低声问:“你是什么人?””

    老牧人笑着,脸上的五官仿佛水波一样的抖动,那些层叠的褶皱消失不见,老态褪去,露出苏大为的脸来。

    波纹抖动,从他的脖颈一直流动到手腕附近,消失不见。

    鬼面水母。

    凭着鬼面水母异能,苏大为可以做到万军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敌方大营,行斩首之事。

    “你到底是谁?”

    咥运问了第二遍,见对方只是微笑,脑中灵光一闪,改用熟练的唐语问:“你是唐人?”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派信使联系了你,此次是履约而来。”

    苏大为轻轻的将手指从他的咽喉拿开,左脚往地上轻轻一踢。

    喀!

    地上那把锋利的宝刀,顿时断为两截。

    这个举动,令咥运眼瞳又是一缩。

    赤.裸裸的威胁暗示。

    咥运迅速调整了心态,收起心中那股无名怒火,向苏大为冷静的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王子应该很清楚才对。”

    苏大为毫无惧色的与之对视:“毕竟,首先联系我们的人,是王子你。”

    两人的对话,再一次停下来。

    沉默中,只有咥运粗重的呼吸,在帐中回响,仿佛狂风呼啸。

    是的,他知道是自己主动联系的,但这是只有极少人才知道的秘密。

    眼前之人无疑属于唐军,竟能知道这个秘密,那他的身份……

    无数个念头在咥运心中旋起旋灭,迟迟没有说话。

    而苏大为,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许多时间都等了,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

    眼前这位西突厥王子,可以说是一切的.asxs.,也是大唐与西突厥之战,最关键的人物。

    贞观二十二年,太宗驾崩,正是这个此前做为质子在长安求学的西突厥小王,偷跑回去,并鼓动阿史那贺鲁,这才有了随后阿史那贺鲁自立为突厥可汗,弩失毕五姓群起响应,大唐势力不得不从金山以南做战略收缩。

    也正是出于咥运的谋略,西突厥的铁骑常年奔驰于河西走廊,威胁到唐与西域各国的联系,以及商路。

    但如果认为咥运只是个简单的野心家,那便错了。

    大错特错。

    此人是狐狸,一只狡猾的狐狸。

    鼓动阿史那贺鲁叛唐的是他,但是私下与大唐联系的人也是他。

    在苏大为临行前,大总管程知节曾告诉苏大为一个重要的秘密,也是此次唐军远征的秘密。

    那便是,西突厥中,有大唐的内应。

    有内应不奇怪,这一点苏大为早就猜到了。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内应居然不是大唐自己的间谍,而是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的亲儿子,西突厥小王咥运。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苏大为是愣了好久。

    以他两世为人的经历,实在无法明白,这个咥运到底在想些什么。

    既鼓动自己父亲叛唐,又身在西突厥心在大唐,偷偷与大唐皇帝李治暗通消息。

    这人是吃错药了吗?

    直到进入草原,进到收集一系列关于咥运的情报后,苏大为确定一件事。

    咥运非但不蠢,而且聪明得可怕。

    阿史那贺鲁是猛虎,咥运便是借着虎威壮大自己的千年狐狸。

    用后世的话来说,此人是精致的利己者。

    在他的眼里,没有什么亲情,父子之情,有的只是利益,更大的利益。

    太宗李世民驾崩,咥运认为有机可趁,便鼓动阿史那贺鲁叛唐。

    但他没料到的是,大唐在幼主李治上位,权臣长孙无忌掌握朝政的情况下,迅速从短暂的混乱中走出来,向外透出一个强盛大帝国,无可抵挡的威势。

第九十八章 什么样的条件

    阿史那咥运并非传统的突厥人。

    他在长安求学多年,还曾担任宫中武官,对大唐的文化和制度有相当的了解。

    但他骨子又有着属于草原民族彪悍、残忍,反复无常的一面。

    古人说胡人畏威而不怀德,其实换个说法,便是“慕强”。

    既然大唐显示出越来越强盛,咥运也开始为自己谋求后落,与大唐暗中联系。

    狼卫虽然是在弟弟阿史那沙毕手里掌握,但咥运手腕高明,早已经往里面掺沙子,建立自己的情报系统,并且借助商路与大唐暗通。

    很多事,除非是当事人,旁人只能从已发生的事件中,探得一鳞半爪。

    但就据苏大为所掌握的情报,他有理由怀疑,李治与这咥运乃是一对好“基友”,在狼卫突袭长安的事件中,咥运担当了替李治做内应的角色。

    这让李治得以提前布局,并且争取到自己想要的,对长孙无忌的胜势。

    同样,李治也等于是咥运在大唐的内应,提供的一些情报,可以令咥运在阿史那贺鲁面前越来越重要,削弱潜在的敌人。

    比如之前阿史那贺鲁十分器重的阿史那沙毕,便莫名其妙,倒在苏大为的手下,坟头草都绿了。

    还有另两个小王,都是在唐军之前对西突厥的用兵中,死得莫名其妙。

    就算阿史那贺鲁有所怀疑,但也绝对想不到,咥运居然敢这么玩。

    而且因为情报上的优势,咥运对阿史那贺鲁和西突厥越来越重要。

    这种敌国双方互通款曲的“无间道”,其惊险刺激程度,实不亚于后世的大片。

    其中的隐秘和玄机,远比苏大为目前所能知道的要复杂。

    关于李治与咥运是如何联系,双方如何分配利益,如何相互配合,或者说如何利用。

    一概不知。

    但苏大为知道咥运乃是大唐在突厥的内应后,有些事,便可以谋划了。

    所以他早早便令安文生替自己去找咥运,向他传达想要见一面的消息。

    安文生究竟有没有见到咥运,或者如何传达消息,苏大为现在还不知道,毕竟不是后世,双方没有无线通讯,并不清楚进展如何。

    只能是各自将自己的那部份计划完成。

    安文生联系咥运,赵胡儿替苏大为联系金山另一头的苏定方。

    苏大为自己则在金山南面纵横捭阖,尽情施展。

    然后他终于等来了咥运。

    若无咥运,阿史那贺鲁不会叛出大唐,自立为西突厥可汗。

    若无咥运,李治也未必能利用突厥狼卫之事,扳倒政敌,掌握中枢大权。

    一个远在万里之外,小小的西突厥小王,却如此重要,直接关系着历史的变数。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然而现在,苏大为既已知道此人,他便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借着咥运,来实现自己的目地。

    时间过去了盏茶功夫,咥运还是没说话。

    苏大为不再等待。

    他开口试探道:“我派去联系你的人,你没见到?”

    咥运的眼神微动了一下:“我曾收到一封信,以为是有人与我开玩笑。”

    听他这么说,苏大为心中一推,大致明白了。

    安文生虽然熟悉草原和西域,但想必也没办法直接潜到咥运身边去。

    大概是想办法将一封信送到咥运手上。

    但以咥运的狡猾多疑,不敢相信才是对的。

    正如他迟迟没有说话,不是不想与大唐的苏大为联系,而是怎么能判断对面的确实是唐军一方的信使?

    万一是冒充的呢?

    万一是有不可告人的目地钓鱼呢?

    在不能判断苏大为真实身份之前,咥运是绝不会暴露任何把柄的。

    他回的话里,也是含混不清,抓不到任何破绽。

    苏大为一伸手,从怀里取出金鱼袋,将其中鱼符取出,给咥运看了一下。

    “这件鱼符,想必你不陌生,只有朝中大员才可佩戴,你一定会怀疑,我年纪轻轻如何能配上金鱼符,很简单,因为我阿姊乃是圣上新封的皇后。”

    “新皇后叫什么?”

    “武媚娘?”

    “我姓苏,苏大为。”

    “你在长安任何职?”

    “长安不良副帅。”

    两人对话奇快,如连珠炮一般。

    问完这几个问题,咥运终于放松下来,长呼一口气,一屁股重新坐下来。

    他信了。

    大唐李治新封武皇后的事,以他的情报也是才知道。

    顺便,自然也打探情楚这位新皇后的身边人脉情况。

    这其中,最令人关注的,便是一个叫苏大为的不良帅。

    咥运相信,在西突厥这边,此时绝对没人知道大唐“废王立武”之事,更不会有人知道苏大为这个人。

    等等……

    他突然想起一事,猛的抬头瞪向苏大为。

    “木昆部,是你做的?”在他收到情报里,越过金山奇袭木昆部的唐将姓苏,他原本以为是苏定方的子侄,但是刚才听苏大为所说,他突然意识到了。

    “是我。”

    苏大为点点头,拉过一张胡凳,在咥运面前大马金刀的坐下:“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你想谈什么?”

    咥运盯着他,眼睛微眯。

    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幽幽的冷光。

    咚咚咚~

    若大的营垒中,响起阵阵鼓声。

    鼓声响彻天地。

    随着密集鼓声,军营前的栅栏被打开通道,露出一个仅容两马并行的入口。

    营前的唐军士卒手按腰刀,举着火把,凝视着前方。

    脚下的地皮在微微颤动。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节奏,像是有千万斤的重量,集中在一起踏下,令大地一沉,复又弹起。

    耳中听到一阵细碎的蹄声。

    尔后,于黑暗中,看到一支轻骑向营门行来。

    “回纥部,奉令前来,听从大唐调遣。”

    为首一员身形彪悍的胡将,在马上拱手扬声道。

    唐军大营中,苏庆节带着一支仪兵从中走出,先向胡将还礼问候,然后仪兵分列两边,手执唐仪刀,向来将道:“大总管已经久候了,请随我来。”

    在这个时代,大唐,乃是天下共主。

    大唐皇帝,称天可汗。

    这个称号,从李世民开始,继承在李治身上。

    如今大唐国力仍是上升期,从中原,一直到西域,到波斯,视线所至,皆传颂天可汗之名。

    在金山北面,燕然都护府的范围里,大唐能召集到的仆从军,也并不比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弱。

    若是放大到整个帝国版图,大唐能征召的各族仆从,数量更是惊人。

    在这个时候,无论是中天竺,还是吐蕃、勃尼(尼泊尔),又或是草原强盛的部落,数十万计的铁骑。

    又或是东面大海之上的百济、新罗等国,都要听从大唐的节制。

    明面上,唐乃天下共主。

    所谓天可汗,苍天之下,皆为可汗之土地。

    有敢犯唐之天威者,遣一员大将,征召仆从军,便能灭其国。

    像王玄策这种借吐蕃兵灭掉中天竺的壮举,正史根本就是一笔代过,连单独立传都不屑于。

    可见在唐人来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后世之人,还是从倭国人的传记小说里,知道大唐有这么一位猛人。

    而在史书没有记录的地方,似王玄策这种,还有许多。

    木昆部,酋长大帐中,苏大为与咥运还在无声的注视着对方。

    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可以是**上的,也可以是精神层面的。

    苏大为与咥运此时就像是在进行一场心战。

    双方开口都极为谨慎,在不断揣摩着对方的心理,以求利益最大化。

    这是一场谈判,一种无声的较量和博弈。

    其微妙处在于,苏大为知道咥运是李治在西突厥内的“眼线”,但他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协定,如何划分利益。

    而苏大为自己,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李治的人。

    他是武媚娘的人。

    但他并不能代表李治。

    咥运也是琢磨到这一点,所以并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反问苏大为想谈什么。

    潜台词就是:你能给我什么?

    开出你的条件,我可以考虑是否答应。

    苏大为脑海中急转,暗自分析咥运这个人。

    他是不良帅,擅长断案。

    要断案,就得懂看人。

    咥运这个人,无疑是极其自私的,他有着突厥人的本色,见利忘义。

    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他不惜出卖阿史那贺鲁。

    甚至整个西突厥,在他眼里,也只是拿来谈判和交易的筹码。

    同时他又深黯大唐的文化,懂得唐人的思维。

    这是一个矛盾混合体,融合了唐人的智慧,与突厥人的贪婪。

    要想让他配合自己,须得诱之以利,或者临之以威?

    光凭三言两语,不拿点实际东西出来,想让咥运屈服,无异于痴人说梦。

    对于咥运来说,能打动他的是什么?

    能令他心甘情愿,按照苏大为想法去做,去配合苏大为接下来的战略,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第九十九章 谈判

    苏大为的目地,一切都是为了军功服务。

    这是他第一次加入唐军,也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参与大唐对外的征战。

    但既然来了,苏大为的目标就是尽量多立功。

    圣人言,立功、立德、立言。

    如果可以,能一战灭掉西突厥,也是一时佳话。

    顺便,还可以拉程知节一把。

    还有获得苏定方的赏识。

    回去对武媚娘,对李治,也算有个交代。

    现在压在头上的长孙无忌已不再是威胁,今后几年,苏大为也想尝尝躺在功劳薄上,肆意享受人生的生活。

    对,他就是这么没出息,就是想不用劳心劳力,还能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至于前世看到什么王霸之气,虎躯一震……

    醒醒,这不是乱世,这是盛唐。

    无缘无故想什么逆天改命,那得造掉多少人命啊。

    盛世大唐,有再折腾的必要吗?

    至于什么科技树,什么带领大唐来场工业革命什么的,洗洗睡吧。

    苏大为自认自己的水平,也就是造把牙刷什么的。

    属于中人之资。

    就连火药的配方他都记不全,让他去搞什么攀科技树,太难为他了。

    好在还有些脑洞,这一世,也算有不错的根基,身为异人,身手也不错。

    和武媚娘又是自家人的关系。

    再交好大唐一帮名将,天下大可去得。

    对了,像安文生那样,有钱有闲,吃喝不愁,到处旅游倒是不错。

    不过长安城还有柳娘子要侍奉,要给柳娘子养老送终,暂时也想不了那么远。

    而且这一切,说回来,都得先把眼前这一仗打好再说。

    俗称: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若无足够的功勋,光凭武媚娘信重这一点,今后只怕今后少不了被人眼红。

    打下这一战,至少也能太平个几年。

    正因如此,苏大为才苦心谋划。

    到了现在这一步,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大步。

    只要眼前咥运稍稍配合一下,便能躺赢。

    帐外传来脚步声。

    咥运眉头微微一扬。

    苏大为不禁向帐外扫了一眼。

    一个人形的轮廓出现在帘帐上。

    “俟斤,羊肉烤好了,现在给您端上来吗?”

    一名狼卫在帘外低声问。

    帐内的气氛瞬时变得微妙起来。

    在这片帐蓬中,原本咥运与苏大为暂时处于一种“均势”。

    苏大为身手高明,三步之内,足以轻松杀死咥运。

    但是,他现在对咥运有所求。

    有所求,便不可能轻易出手。

    咥运也要小心守护这份平衡,免得苏大为挺而走险。

    但现在,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被外来的因素打破。

    狼卫在外面要给咥运送晚膳。

    咥运不可能不回应。

    拖延久了,必然会引起外面侍卫的疑心,到时一涌而入,苏大为就算能脱身,也不可能与咥运再谈合作之事。

    而咥运,谁能保证他不大声呼救,或者是给予暗示,召人来除掉苏大为?

    苏大为能给的,李治同样能给,而且能给得更多。

    现在这个时候,苏大为还没有展现出,能令咥运心动的东西。

    而与苏大为谈下去,对他是一种不确定的状态。

    咥运会怎么做?

    选择权,一下子落在咥运身上。

    苏大为的双眼死死盯着他,就像是盯着一条毒蛇。

    但凡咥运有任何异动,都将引起他的应激反应。

    “俟斤?”

    外面的声音带着几分诧异,也透出隐隐焦急。

    “我能进来吗?”

    咥运目视苏大为,张了张嘴,以嘴型向他无声的道:“先吃饭。”

    苏大为没说话。

    咥运这才向帐外,对着马上要闯入的侍卫道:“别急,烤肉多备一些,再拿点酒,拿两份送进来。”

    门外的人似乎呆了一下:“俟斤,你……有客人吗?”

    咥运刚要回答,突觉喉头一凉。

    苏大为的手指再次捏住他的喉头。

    如果他说错半个字,难保不被像捏碎核桃一样,捏碎喉结。

    咥运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凶芒,但他很快将这情绪压下去。

    伸手按在苏大为的手腕他,目光直视苏大为,微微摇头。

    这才向着帐外恼怒道:“去准备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是是。”

    帐外的人不敢多问,忙下去准备。

    “现在可以放开了吗?”

    咥运试着想去扳苏大为的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像是铁铸的一样,异常生冷。

    苏大为看了看他,缓缓收回手:“你是聪明人,最好不要玩花样,否则会后悔。”

    “能和平解决的事,我从不冒险。”咥运面无表情的道。

    “和平解决?”

    苏大为笑了。

    “突厥人向来喜欢抢掠大唐商人,犯我边境,和平二字从你口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

    “苏帅,你苦心找上我,应该不是来说这些废话的吧?”

    咥运双手案住桌角,脸上闪过一丝挖苦:“不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或者,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

    苏大为脚尖轻轻一挑,将先前地上断成两截的刀尖挑在手里。

    迎着咥运变色的脸:“不如先吃饭,边吃边谈。”

    刀尖锋利,现在在切割着热气腾腾的羊肉。

    羊肉烤得外焦里嫩,汁水横流。

    现在刀尖就在苏大为的手上,随意的切割着羊肉。

    咥运的眼睛就一直在那刀尖上,随着刀在羊肉上划动。

    不是饿,而是怒。

    苏大为在他面前这番举动,无疑是一种强烈的暗示。

    “羊肉我帮你切好了,这份是你的。”

    苏大为将切割得细碎的羊肉装了一盘,推到面色铁青的咥运面前。

    又拉过自己那份,也不顾油腻,伸手抓起一块就往嘴里送。

    折腾这么久,他也饿了。

    “味道还行,不过还缺了点调料,如果有西域那边的香料加进来,味道会更美,现在只抹了点盐,将就能吃。”

    苏大为一边吃着,一边随口评价。

    那半截刀尖,被他手腕一翻,倒插在桌上。

    咥运喉结蠕动了一下,愣了片刻,突然笑了笑,伸手抓起面前的羊肉,也吃了起来。

    帐中沉默,只有一片咀嚼声。

    等羊肉吃完,两人又各自拿起酒。

    苏大为拔开牛皮袋的软塞,凑到鼻前嗅了嗅。

    咥运讥讽道:“怎么,怕有毒?”

    “肉都吃了,也不在乎这点了。”

    酒足饭饱,咥运面无表情的将双手在毛毡上擦了擦,看向苏大为:“吃完了,可以谈了吗?”

    他这个举动是极其失礼的。

    虽为突厥人,但他是可汗的儿子,身份高贵。

    平常衣食住行都不缺人伺候,像这样手抓着羊肉吃,吃完随手擦拭的情况,不说绝对没有,那也是极少的。

    通常,会有美艳的胡女,用金盆盛满清水,端到他面前,给他净手。

    席间或许还会有胡旋舞,一系列赏心悦目的节目。

    这真是咥运吃过最索然无味的一顿饭。

    但他还不能生气,至少面上不能有任何表现。

    “可以谈了。”

    苏大为学着咥运将油腻腻的手,往地上的毛毡擦去。

    这毛毡质地极好,是用雪驼身上最细软的毛,编织而成。

    但现在,却成了二人的擦手布。

    “我长话短说吧。”

    苏大为脑子里斟酌着用词。

    咥运盯着他,脸色颇有些阴冷,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先是扮做牧人接近自己,接着又是威胁,又是骗了自己一顿饭。

    这还特么算短说?

    若不是顾忌此人身手了得,咥运早就当场掀桌子了。

    “咥运王子,我清楚你与大唐的关系,你也清楚我与武皇后的关系,我觉得既然大家都有这份关系在,有些话,便可以谈一谈了。”

    “有屁,快放。”

    咥运脸色一黑,几乎是从齿缝里蹦出一句。

    都这时候了,这苏大为还在与他绕圈子。

    他的耐心是有限的。

    往常这个时候,他不是在召集将领议事,就是在胡女的胸口肚皮上,哪有这样的憋屈?

    “你看,你也想早点谈出个结果,在这一点上,我们取得了共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苏大为冲他笑了笑。

    然后不紧不慢的道:“这一战,唐军必须要胜,所以我希望你能配合我,提供一切必要的情报,在必要的时候,我还希望你能帮我推动一些事,比如,沙钵罗可汗的某些决定。”

    呯!

    咥运狠狠一拳砸在桌上。

    木桌发出喀嚓一声响,居中裂开。

    苏大为看着桌上的碗碟和羊骨、酒袋徐徐跌落在地,面上表情丝毫不变。

    他知道自己提了一个非常狂妄的要求。

    完全把咥运当做大唐在西突厥内的“线人”去使用了。

    但实际上,咥运与李治是各取所需。

    在西突厥显露明显败绩前,他是绝不会向李治俯首称臣的。

    这种状态很微妙。

    原本咥运的战略便是趁着大唐太宗驾崩,唐军无遐顾及西域,鼓动阿史那贺鲁自立为可汗,称雄草原。

    如果大唐多乱个几年,咥运从阿史那贺鲁手里接过金狼旗,他有信心,定能带领西突厥走向强盛。

    但是,大唐恢复的时间太快了。

    快到远远超过咥运的预料。

    而且,咥运想从阿史那贺鲁手里夺权,也并非那么顺利。

    前有阿史那沙毕,更前面,还有阿史那贺鲁其他的儿子。

    阿史那贺鲁能成为西突厥可汗,靠的也不仅是他的血脉影响力,他的能力并不差。

    与李治的联系,是一种策略。

    咥运需要借大唐的力量,帮助自己清除异己。

    同样,李治也需要借咥运的情报,帮助他清除朝中的异己。

    这是一种奇妙的缘份。

    两者的区别在于,大唐的国力实在太强盛了,恢复得太快。

    而咥运这边,还没能实现自己心中的统合。

    这种情况与大唐作战,西突厥纵然能逃过这一次,也难逃下一次。

    时间越久,大唐对西突厥就越能形成碾压之势。

    这一点,做为在大唐生活十余年的咥运,心知肚明。

第一百章 交个朋友

    苏大为并不着急。

    他有一种淡定。

    这种淡定,是建立在强大的心理,与情报分析上。

    从进帐开始,他就一直在观察咥运,猜测咥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就好似心理学的“画像”。

    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他绝不轻易提及自己的想法,而是好整以遐和咥运一起吃了一顿味同嚼蜡的晚饭。

    嚼蜡的是咥运,而苏大为,则借吃饭这件事,完成了心中对咥运的观察。

    他还记得,前世听人提起过,一个人只有两件事不会做假,食和色。

    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人只有在进行自己最熟悉的事时,才会下意识放松,流露本性。

    所以吃饭,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过程。

    为何后世谈大事要在酒桌上?

    为何男女相亲要安排吃饭这一流程?

    其实大有道理。

    通过吃饭,一个人性子急还是慢,思虑如何,偏好如何,怎么对待食物,对食物和烹饪手法有什么偏好,通过一系列的细节,能将一个人的品性看得明明白白。

    不过苏大为现在,自然不需要弄清那么多,只需知道咥运所想即可。

    猜到对方心里的底线,就掌握了对方的底牌。

    如果说深入西突厥小王咥运的帐中,是一场赌局,那么苏大为此时已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说话,但咥运已经能感觉到,从苏大为身上透出的那份笃定。

    咥运心里开始有些焦躁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双手按住膝盖,向苏大为摇头道:“你刚才的说法十分可笑,就算是你们大唐的皇帝,也不敢如此对我说话?”

    “是吗?那么我很遗憾的告诉你……”

    苏大为笑笑道:“有一句话,叫做此一时彼一时。”

    咥运没有回答。

    但是他微动的眼神,显示他的内心极不平静。

    显然,精于汉学的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对李治有用,是因为关于西突厥狼卫这边的情报,他能提供,甚至暗中推动狼卫在长安内做一些事。

    而这对李治来说,是可以借狼卫之事,来宣布对西突厥的战争。

    军中之事,李治便能直接出手干预。

    而通过掌握军权,李治便有了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底气。

    同样,对咥运来说,此举既能暗中交好李治,又能借机除去狼卫中一些人,巩固自己的势力。

    这是双赢。

    可惜咥运怎么也没想到,李治下手如此快、准、狠。

    狼卫事件后,马上就派兵征西突厥。

    接着就是废王立武,驱逐朝堂中属于萧王两家的关陇贵族和山东望族。

    同时驱逐的还有褚遂良等一帮老臣。

    长孙无忌虽然还在,但已独木难支,呈现明显的颓势。

    明眼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唐的天变了。

    所有的权力,将集中在大唐皇帝李治的手上,朝堂中,再无人能限制皇权。

    这样一来,咥运对李治,还有何价值?

    可以说没有价值。

    他已不具备有与李治平齐平坐,讨价还价的能力。

    这就是苏大为所说,此一时,彼一时。

    看着咥运脸色数变,苏大为不慌不忙的道:“你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不必绕弯子,我就说说后面的事吧。

    你可以拒绝我,拒绝与大唐合作,但是后面呢?

    西突厥在大唐的攻势下还能坚持多久?

    以我推算,快则今年,慢则明年,大唐必胜,西突厥必亡。

    而你们,你,包括阿史那贺鲁,会成为唐军的俘虏。”

    苏大为的声音不大,但话里的内容却像是一根针一样,扎进咥运心里。

    咥运眼神闪动,额头已见隐隐的汗珠。

    如果换另一个人,苏大为说这番话未必有用。

    但,正像是他刚才说的,咥运是聪明人。

    甚至聪明得过头了。

    他早就考虑过西突厥失败的可能。

    否则也不会私下勾结大唐,出卖西突厥的利益。

    唯一要确定的是,大唐是否真的会迅速赢得胜利。

    如果西突厥真的注定失败,那在咥运这里,也就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什么取代沙钵罗可汗,什么做西突厥的新可汗,带领突厥人重新沐浴荣光。

    突厥都亡了,哪还有新可汗?

    天下只有一个可汗,那便是大唐的天可汗。

    沉重而略急的呼吸,在帐内响起。

    咥运双手握拳,抬头看向苏大为,一字一句的道:“突厥未必输。”

    “听说你在大唐求学过,应该熟悉历史,但凡中原王朝崛起强盛,胡人便没有机会了。”

    苏大为目视着他,目光里透着威严:“况且在突厥最强大的时候,都败于大唐铁骑,现在你们比得上之前东突厥吗?

    而大唐,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我们甚至不用出多少兵马,只凭天可汗一声令下,草原上就有数之不尽的胡人,心甘情愿的做大唐鹰犬。”

    苏大为的话,并没有刻意去威胁,他陈述的只是一个事实。

    咥运沉默不语。

    苏大为趁热打铁道:“汉胡国运消长,早有历史证明,不用我多言,如果因为你此时犹豫,错失良机,只怕悔之晚矣。”

    “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想威胁我,让我出卖西突厥的利益。”

    “咥运,我要提醒你,你对大唐来说,只是锦上添花,我们并非缺你不可。

    就算没有你之助,这一战,大唐也赢定了。

    这是国力的碾压。

    唐军无论败多少次,都有卷土重来的实力。

    而你们西突厥,只要再败一次,仆从的胡人部落便会纷纷倒向大唐,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这一点,你可承认?”

    咥运低头不语。

    苏大为继续道:“我听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明知西突厥必败,还要将自己与之绑在一起,那不是智者所为,必定会身死族灭。

    想必你不是这样的蠢人。

    否则也不会一直做大唐内应,向我们提供消息。

    如今大势在唐,西突厥灭亡已是定局,在这种时候,聪明人就应该追加投入,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不是首鼠两端,因犹豫而错失最后机会。”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道:“我不是来威吓你,我只是告诉你事实,给你一个自救的机会。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是愿意证明自己的价值,换取生的希望。

    还是要与将要灭亡的部落绑在一起,皆在你一念之间。”

    苏大为说完,再不多言。

    他的腰杆挺立如松,不焦不躁。

    话已经全说开了,摊牌了。

    第一,你咥运没有再与大唐皇帝讲条件的资格。

    第二,西突厥必亡。

    第三,给你机会你如果不抓住,等到西突厥灭亡之日,只怕就要和阿史那贺鲁一起授首。

    大唐正好借你们父子的头颅去震慑草原各部,去彰显大唐赫赫武功。

    现在不是大唐需要你,而是你更需要大唐。

    所以苏大为带给咥运的其实是一个机会。

    交“投名状”的机会。

    以换取在大唐胜利,突厥灭亡的时候,凭此功自救。

    哪怕这是一根表面裹蜜,内里藏着危险的“救命稻草”,咥运也不得不伸手抓住。

    “其实我还有一个选择的。”

    沉默片刻后,咥运抬头,向苏大为幽幽的道:“我可以杀了你,就算将来唐军真的赢了,我还可以远遁西域,可以去吐火罗,或是向西去更远的地方。”

    “的确可以。”

    苏大为脸色不变:“不过那样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分别?一个人,远离自己的故土,离开自己的部落与权力,就算他活着,也等于是死了。”

    苏大为的话,令咥运浑身一震。

    停了数息,他长叹一声道:“你真是个高明的说客,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大唐像我这样的人,多到难以计数,你就算杀了我,又有何意义?对你的处境,有何帮助?”

    “哈哈,我在长安生活十年,倒不知道,唐军中有如你这般厉害角色,能言善辩,善于用兵,而且有着过人的胆色与身手。”

    咥运目视着苏大为,眼中露出危险的光芒。

    那种光,像是一头饿极了的独狼。

    “最可怕的是,你还如此年轻,若是留着你,哪怕突厥不亡于苏定方,也会葬送在你手上!”

    “你听说过王玄策的事吗?王玄策在大唐并无大名,他出使天竺,因天竺叛乱伏杀了使团,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和勃尼借兵数千,攻灭了中天竺。”

    一个王玄策能一怒而借仆从军灭人国。

    大唐还有多少个王玄策呢?

    苏大为看着咥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微笑道:“其实反过来想,你结交一个年轻的,大有前途的大唐新贵,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世上还有比这更一本万利的生意吗?”

    咥运愣了一下,忽然拍了拍大腿,也笑起来:“是我想的岔了,你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笔好生意。”

    他起身,向苏大为伸出手,热切的道:“我咥运,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啪!

    代表大唐与西突厥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无人知道,这一夜,两个年轻人的决定,如蝴蝶扇动翅膀。

    其深远影响,要在多年之后,才被世人所知。

第一百零一章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从木昆部的营中悄然潜出时,苏大为知道,自己的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半。

    说服咥运只是第一步。

    如何利用咥运这个人,来精确执行唐军的战略意图,达到一战灭西突厥的目标,还需要后续的努力。

    他就像是一个高明的外科大夫,现在找到了一把合适的刀。

    但这刀,如何能精准的刺入西突厥的心脏,大有讲究。

    而且还得提防咥运这个人起别的心思。

    聪明人容易说服,因为多思多虑,这类人多半没有顽固到底的决心。

    可也正因为心眼太活,一但风向不对,又很容易起别样的心思。

    要保证咥运按自己的要求,乖乖配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强大。

    充分展示唐军的强大,强大到咥运生不出任何与之对抗的念头。

    让他明白西突厥与大唐的差距,再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挽回。

    “阿弥!”

    黑暗的草原中,忽然有一骑向苏大为的方向驰来。

    但是苏大为并不慌张,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星光,目光这才落在来者身上。

    是安文生。

    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神色显得略有些担心,在见到苏大为的一刻,安文生脸上绷紧的表情缓和下来,显然松了口气。

    “你亲自偷入敌营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实在太过危险。”

    “没事,我有鬼面水母,擅长易容潜踪。”

    “话虽如此,但你现在毕竟和原来不同了。”安文生摇摇头,策马与他并肩而行:“谈妥了?”

    “嗯。”

    苏大为其实是先见到安文生,才决定执行这个计划,亲自潜到咥运身边,将其说服。

    至于在咥运面前,为何假装不知,问咥运见没见过安文生这位“信使”,其实也是试探。

    从进入咥运帐中第一眼开始,他就在评估和测试着咥运的为人。

    通过一个个小细节,乃至简单话语后的表现,能推断出很多东西。

    比如安文生这件事,在苏大为对咥运说自己派过信使联系过他时,如果是心思单纯之人,自然会一口说自己没见过安文生。

    如果是心思复杂之人,一定会先沉默,思索,再做出判断。

    甚至有可能顺着苏大为的话,假意说见过,从而诱出苏大为的真话。

    咄运结果是介于二者之间。

    他虽然有心机,但也没有复杂到那种程度。

    有手腕,有心机,不代表为人就一定阴险狡诈。

    这是苏大为首先要确定的。

    如果是反复无常,毫无信义那种人,就没有谈的必要了。

    “咥运居然会这么轻易就同意了。”

    安文生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似乎对苏大为取得的成果,十分意外。

    “他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在知道西突厥必败后,已经失去与突厥共存亡的决心。”

    “不,我不是说这个。”

    安文生摇摇头:“我潜在咥运附近几天,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

    “这个咥运其实身手不错。”

    安文生转头看向苏大为:“我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他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哈哈,你该不会说他也是异人吧。”

    苏大为骑在马上,向安文生笑道。

    “不是异人。”安文生肯定的道:“他的身手高明,远超过一般习武之人,而在他身上,我并未发现有异人的气味。”

    “不是异人,那只能是……”

    苏大为面色一变,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一颗心仿佛浸到水里,变得无比冰凉。

    安文生当然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先前见到的咥运何止是心机深沉,简直已经深到没边了。

    大音希声,大象希形。

    大奸似忠,说的就是这种。

    当他狡猾到一定程度,完全可以表现出一身正气。

    现在回想起来,从自己进帐向他出手,咥运眼里有过恼怒,但绝无半点惊慌。

    这家伙……

    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文生,走。”

    苏大为心念急闪,猛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安文生心知有异。

    原本为了避开突厥人的侦骑,应该是慢慢赶路,尽量不发出动静。

    苏大为这一打马,战马飞奔,马蹄声会传出老远,很容易被突厥人听到。

    但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跟着苏大为拚命打马赶路,迎面吹来的狂风将衣衫和头发吹得向后倒飞。

    安文生忍住狂风灌入口中的不适,开口道:“阿弥,究竟出了什么事?”

    “差点着了咥运的道了。”

    苏大为低骂一声:“他若是半妖,那长安城中的半妖与他是何关系?当日万年宫大水,是有人在山顶做了手脚,那些人,与他又是何关系?”

    “不……不会吧!”

    饶是安文生胆大,听到苏大为如此说,也感觉头皮一炸,心中暗呼不可能。

    苏大为这个脑洞太大了。

    “你我都忘了,咥运是什么人了。”

    “咥运?什么人?”

    “他可是……趁太宗驾崩,鼓动阿史那贺鲁叛唐之人,此人野心勃勃,绝不甘心屈于人下。对他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大唐继续乱下去,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继承西突厥的力量,然后……”

    后面的话,被夜风一吹,安文生没有听清。

    但他听明白一点,咥运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因为大唐的混乱符合咥运的利益。

    谁说此人与李治有协议,就不会暗算李治了?

    他要的只是借大唐之力,除去西突厥内的政敌。

    他要的是一个混乱的大唐,可以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去整合势力,重新成为草原霸主,成为可汗。

    一个迅速强盛的大唐,一个大权在握的李治,绝不是咥运所愿意看到的。

    苏大为的猜测虽然大胆,但并非无可能。

    这几年他在长安经手的案子,除去人的,相当一部份和半妖有关。

    在这背后,似乎总潜藏着一只看不见的黑手。

    如果说咥运便是藏在后方,暗中谋划布局之人,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当然,不管是不是咥运,现在都不是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必须赶紧离开突厥人的势力圈。

    以咥运心机之深,隐忍之深,方才苏大为几番试探,都没能探出他的底来,天知道此人会有何反应?

    咥运先前在苏大为面前,表现得好似毫无还手之力。

    实际上,无论是半妖之力,又或是心机,他都不弱苏大为半分,甚至还是个天生的“演员”。

    连苏大为都被瞒过了。

    隆隆隆~

    铁蹄敲打着冻土,密集如雨的蹄声此起彼伏的爆发。

    不光是苏大为和安文生两骑,从草原各处,渐渐有蹄声接近。

    那必是突厥人的侦骑。

    原本夜里不适合这样放马狂奔,若是地面不平,有陷坑一类,很容易折断马腿。

    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

    各处响起的蹄声越来越多,代表突厥人的骑士越追越近。

    草原人因为饮食习惯,并没有夜盲,这比起汉人有所优势。

    不过幸好,他们遇上的是苏大为和安文生。

    两人皆为异人,修为有成,视力和五感皆远非常人。

    虽然是暗夜中,依然能看得纤毫毕现,巧妙的躲过了复杂地形,向着自己预留的伏兵处原奔去。

    咻咻~

    空气中传出凌厉的啸音。

    那是突厥人的骨箭。

    这种中空的骨管在穿过空气时,会发出鬼啸一般的响声,刺耳而且夺人心魄。

    安文生反手一刀,将射向他后心的一箭挑开。

    苏大为降魔杵化作臂盾,铛的一声,将一枚射向马身的飞箭挡住。

    “追兵越来越多了!”

    呜呜~

    身后远处,属于木昆部落的营盘里,突兀的响起号角声。

    苏大为与安文生心中同时一震。

    突厥大营中的兵马动了。

    咥运,终究还是选择与大唐为敌吗?

    这一夜很长,但再长的夜,也终将过去。

    黎明的光线,狠狠将天幕撕开。

    万道光箭从东方洒下,将位于西边方向的木昆部,照得一片金黄。

    隆隆的战鼓声,打破了清晨的平静。

    肃杀之气,正在草原间弥漫。

    暗示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处于战争双方的主角,苏大为和咥运分别在自己的中军处,做着最后准备。

    双方的视线,跨过数十里的距离,仿佛能看到对手。

    “阿弥。”

    唐军阵营中,安文生有那些点不安了。

    他看了看身周,尽是胡人面孔。

    再看看骑于战马上,面沉如水的苏大为。

    向他道:“真的要打?”

    “这一战,我们不打,突厥人也会打过来。”

    “你昨天不是说与咥运达成合作?”

    “我想了一夜,对于咥运这种人,畏威而不怀德,既使他心中留了后路,也必须展示大唐的武力,将他打疼,打灭他心中那丝侥幸,他才会断去非份之想。”

    “真打起来,就没法控制和收场了。”

    安文生微微摇头,向四周扫了一圈,随即小声道:“而且我们都是仆从军,这些胡人……”

    “他们都是跟着唐军一路抢掠过来的,只有唐军能保证他们的利益,若咥运胜了,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知道,我不是怀疑他们的忠诚,而是担心他们的战力。”

    安文生遥指向对面,那黑压压的铁骑如乌云一般。

    “咥运这次带来的,是西突厥的精锐,不说以一当十,以一敌三是没什么问题的,我们这边拚凑出来的仆从太过杂乱,只怕……”

第一百零二章 陌刀向前

    “我心里有数。”

    苏大为冲他笑了笑,轻夹马腹,向阵前走去。

    “苏帅!”

    军阵中,娄师德骑马过来,凑到他身边小声道:“卢绾、崔器、王孝杰的军马已经赶到。”

    说完,他脸上浮过一丝担忧:“万一不胜……”

    “没什么万一,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苏大为扬起马鞭,指向对面的突厥人:“一会,按我的计划行事,给我狠狠的打,打疼对面的突厥人。”

    到这个时候,苏大为自是猜到了咥运的用意。

    虽然他明白大唐的强大,已经不是西突厥可以抗衡。

    未来突厥灭亡已经可以确定,但咥运犹自不甘心束手就擒。

    用后世的话来说“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就算真的救不活了,一人展现实力,能杀伤杀痛唐军的突厥王子。

    和一个失去抵抗勇气,只能乖乖认怂的咥运,哪一个更有价值?

    咥运认为,是前者。

    就像太宗李世民手下诸多外蕃名将一样,这些人,手上并非没有沾过唐军之血。

    但是,只要是真有能力的,李世民便可既往不咎。

    这些人的权势和政治生命得以保全,直到李治朝,仍然活跃在唐军中。

    反观一些能力不突出的,虽然举族投降,却也只能做安乐翁,还要时不时的被拿出来羞辱一番。

    咥运自然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如果想要投降唐军,那么先要在战争中,狠狠打伤打痛唐军。

    赢了,或许还能续命一波。

    就算是败了,也增添自己的政治资本,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既然如此,干了。

    巧合的是,苏大为刚好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想要咥运乖乖配合,看来不打疼这个家伙,是办不到了。

    那就稍稍展示一下大唐的武力,教所有三心二意的家伙乖乖做人吧。

    先打疼,再赏胡萝卜,这才是王道。

    一味的许诺,给好处,只会换来轻曼。

    人性畏威而不怀德。

    不先来几百杀威棒,如何能换得对方感激涕零?

    能杀而不杀,稍稍给点好脸色,就能换得忠诚。

    没那个本事杀,天天挂在嘴边去威胁,屁用没有,对方心中照样瞧不起。

    何况再往深层次些说,唐军形迹以露,咥运若不表示一下,不打一场,回头在沙钵罗可汗那里也无法交代。

    而苏大为这边,咥运率领的西突厥军向前扩张,他不可能退。

    辛苦打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打下金山南面的草原,给唐军进兵,留下一个战略支撑点。

    这要是被咥运打回去,这一月的辛劳岂不是白费了?

    还有其它的一些因素,所有的一切,共同催生出这个结果。

    苏大为在这里,这个时间点上,必须与咥运所率的西突厥狼骑,较量一场。

    这一战,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突厥人是不会留手的。

    如果顶不住,唐军这边仆从军会死,唐军自己,也可能覆灭。

    打就是真打,没有任何留手的可能。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在天空中回荡。

    随着号角声,是嗡嗡作响的突厥语声。

    那是突厥战士在进攻前,最后的祷告。

    由数名萨满引领着,向他们心中信仰的长生天祈祷,请长生天赐予力量,将眼前的敌人打败。

    “整军,准备。”

    苏大为发出命令。

    身边的阿史那道真做了个手势,一名斥候骑马喊了句什么,但是被突厥人进攻的号角声掩住,听不太清。

    紧接着,唐军这边,有站在简易木制高塔上的旗手挥动令旗,发出旗语。

    咚咚咚!

    战鼓声隆隆响起。

    唐军分成各军阵,各军不约而同的握紧手里的兵器。

    此次在苏大为麾下,替大唐作战的,乃是金山南面的草原部落。

    无数大大小小的部落,加上从木昆部吸纳来的战士,一共两万七千人,共同凑成这支大军。

    对面咥运手里,有两万突厥狼骑。

    兵力上,是唐军占优。

    但是从战力和兵员素质看,无疑是突厥人的狼骑更强。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黑云在翻涌。

    天边的阳光似乎都黯淡下去。

    黑色的潮水在涌动,在迅速蔓延。

    从天空上看,一个个骑士犹如绿色大地上一个芝麻小点。

    无数这种小芝麻点,汇聚成洪流。

    这股洪流在加速,在袭卷向列阵的唐军。

    人满一万,无边无岸。

    两万突厥骑正面狂奔,那种威势,若非亲历,实难以想像。

    脚下的地皮在跳动,空气在震荡,天空在震动。

    就连心脏,也随着铁蹄,在忐忑。

    令旗挥舞,打出旗语。

    王孝杰向身后看了一眼。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上司娄师德。

    又看了一眼骑在马上,上身挺立如标枪的苏大为。

    心中,似乎一下找到了主心骨,有了勇气。

    一手抓紧缰绳,一手握住角弓,用力向上举起。

    他从喉头,发出一声暴喝。

    然后,单人独骑,越众而出。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支骑军。

    这是五千骑。

    是王孝杰在胡人仆从中优中选优,精挑出来善于骑身之士。

    经过数次战阵中磨合,虽然还不太纯熟,但也勉强可以一用。

    王孝杰的越骑士,按唐军习惯的战法,沿着战场边缘斜切过去。

    他的作战,便是要用最擅长的骑射,迟滞敌人的移动,尽可能的对敌人造成杀伤。

    王孝杰之后,木塔上大旗舞动。

    早候在一旁的崔器收回视线,他无声的将面上的铁面拉下。

    他现在可以说是武装到了牙齿里。

    全身上下,都包裹着铁甲。

    甚至头盔都有铁制的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的手里,握住自己的武器,那对铁瓜锤,目视着前方不断逼近的突厥铁骑,驱动身下的战马向前。

    一支五千人的铁骑,随着他的动作向前移动。

    将乃百兵之胆。

    崔器所率领的,便是一支重甲骑。

    这一个月,苏大为率领他们灭大部落二十七,中等部落五十六,小部落不计其数。

    大量的搜刮和缴获,勉强能拚凑起一支铁甲精骑。

    这比之太宗立国时的那支玄甲精骑自是差得远了。

    不过好在对面的敌人,也不是当时武力达到顶峰的突厥骑。

    王孝杰的越骑在战场中游走,负责策应和迟滞敌人,打乱敌人节奏。

    而崔器,负责的就是攻坚。

    他要做唐军之盾,挡在最前面。

    这支重甲骑若是不能挡住迎面而来的突厥狼骑,那么接下来的战斗就难打了。

    娄师德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不安。

    之前在攻掠草原时,苏大为玩的都是战术,都是攻其不备,是预定好的战场,选择最合适的时间,对那些大小部落发动闪电战。

    而这一次,却没有任何计谋,就是正面硬刚。

    似乎摆明了要和称雄草原的突厥人,来一次野战。

    头铁到不行。

    娄师德完全猜不出苏大为心里在想什么。

    难道真以为,凭着这支成立不到一个月时间,拚凑出来的胡人仆从,就能战胜对面那些西突厥百战精锐?

    苏大为他,究竟要做什么?

    虽然心中充满疑虑,但是这一月来的磨合,这支军队上下,早已习惯了听从苏大为的指挥。

    可以说,没有苏大为,就没有现在这支两万七千人的大唐仆从军。

    “风!”

    阵中,隐隐听到有无数人大声吼叫。

    娄师德抬头看去,只觉得天空一暗。

    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使天空暗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大片箭雨。

    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无数角弓弓弦弹抖,发出的尖啸声。

    娄师德不是没见过箭雨,但一瞬间看到这么多箭,上万支,还是第一回。

    天空被箭雨所遮掩。

    乱箭穿空,箭如飞蝗。

    突厥骑正在狂奔。

    王孝杰带的那支越骑,也在相向而行。

    箭雨之后,双方的队伍里都荡起一片涟漪,一瞬间不知有多少人中箭落马。

    折损的人数应该不算太多。

    这让娄师德稍稍呼了口气。

    毕竟第一波箭雨还存着试探,接下来的战斗,才是真正残酷的绞肉机。

    “来了!”

    阿史那道真一勒马头,向苏大为和娄师德厉声道。

    轰隆隆隆~

    正面,万马齐奔。

    突厥的狼骑终于冲杀上来了。

    在战阵外围,一支数千人的突厥骑从滚滚涌动的洪流里分出去,咬上王孝杰的越骑。

    双方如两条盘旋的饿龙,不断纠缠撕咬着,用手里的张弓和箭雨,向对方射击。

    而正面,超过一万五千名的突厥铁骑,如同攥紧的拳头,向着苏大为的军马,直扑上来。

    娄师德脸色微变。

    这个距离太近,敌人的速度也太快了。

    排好的军阵中,居然出现了骚动。

    有些胡人仆从,似乎是顶不住这样的压力。

    中军都有人顶不住,那崔器那边带的几千人会如何?

    他们能顶住突厥人的冲锋吗?

    娄师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

第一百零三章 瞬息万变

    苏大为骑在战马上,在军阵中,向黑压压的突厥骑兵看去。

    双方距离已经近得可以看清彼此的地步。

    从苏大为的角度,一眼可以看那些突厥人,一个个挥舞着弯刀,带着杀气腾腾,向着唐军狂奔而来。

    身边的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都显得有些紧张。

    在身侧的聂苏则更是下意识夹紧马腹,恨不得能贴在苏大为身边。

    “阿弥,你说这些胡人仆从军能挡得住吗?”安文生有些担忧的道:“都是胡人,明显西突厥人的骑兵更精锐。”

    “挡不挡得住,要打过才知道。”

    苏大为话音才落,阵前娄师德已经扬手大喝了几句,木楼上的旗兵挥舞着旗语。

    从苏大为这边的唐军阵中,立刻响起隆隆战鼓声。

    一阵阵高低起伏的牛角声,也同时响起。

    这是提醒崔器部,敌人已经到了一箭之地。

    对面的骑兵已经仰天射出了第一波箭雨,接着加速冲了上来。

    速度太快,几个呼吸双方就能碰撞上。

    崔器在阵前大喊了一声,抬起臂盾。

    跟着他的唐军亲兵,还有胡人,也纷纷效仿。

    长箭落在头顶,发出叮叮铛铛的响声。

    地面上,瞬时多出一片箭羽组成的丛林。

    臂盾主要是替战马挡住眼睛,免得倒霉被箭射到。

    人与马现在都武装到牙齿,不惧这种程度的箭雨。

    崔器动了起来,他夹了夹马腹,抖动着缰绳,喝叱着令战马奔跑起来。

    在他身周,先是唐军,接着是胡人的仆从,大家以崔器为箭头,战马雷动。

    全身负着重甲的人与马,起动的速度远不如轻骑,能够奔袭的距离也略短,所以要精确计算好敌人的位置,做好节奏控制。

    这个距离,刚好可以在敌人突入阵前时,将重甲骑的速度提升至最大。

    那便是重骑展现威力的时候。

    隆隆隆~

    跟着崔器的数千骑全数启动。

    开始是箭头,慢慢的,变成了一堵墙。

    重骑排成一个紧密的方阵,向前徐徐推进。

    突厥人这边发出尖锐的呼喝,有人在吹动牛角。

    但是变阵已经来不及了,簇拥成三角箭头状的突厥骑迎着唐军数千重骑,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在距离唐军阵前一里的位置,双方碰到一起。

    嘭~

    两边相撞,终究是重甲骑更有破坏力。

    突厥人的前锋骑兵被重甲骑纷纷撞落马下。

    唐军也有不少落马的,重骑一但在战斗中落马,便是凶多吉少。

    但现在战中顾不得许多。

    崔器一改平日慢吞吞的性子,拚命驱赶着战马狂奔。

    手里的瓜锤左右翻飞,借助重武器的势能,将前方的敌人一个个打落马下。

    紧跟着他的唐骑纷纷有样学样。

    大家仿佛逆流而行。

    前方的胡人不断坠马,崩溃。

    突厥人的刀砍在甲上,也只能令马上的人身形晃动一下,在铁甲上除了留下一道白痕,什么也做不了。

    从高空向下俯视,可以看出人数众多的突厥骑在崔器部重甲骑的打击下,原先阵型的三角箭头已经崩溃,并且不断内卷,阵线倒卷回去,整个骑阵一点点开始凹陷。

    远在后方的唐军阵中,前锋的战马不安的刨动着马蹄,连连打着响鼻。

    动物有灵,连他们也感受到了大战降临的氛围,显得有些焦躁。

    安文生手搭凉棚张望:“崔器部赢了,他们突入突厥阵中了。”

    这一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为,崔器能守住阵线就不错了,毕竟手下率领的大部都是胡人。

    以今天崔器部所表现的战力和决心来看,可谓是奇迹。

    “那些胡人居然没有奔逃,而是冒着巨大的伤亡,向突厥本阵强推,真让我意外。”

    “胡人也是人,他们可以为了生存,去打顺风仗,也可以为了生存,去打逆风阵。”

    苏大为向他解释道。

    “什么意思?”安文生诧异的瞪着他。

    心下有些惭愧,在长安的时候,全都是他在“教训”苏大为,把许多知识传给苏大为。

    可到了这远在万里之外的金山南,在这片草原前的军阵中,居然有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说来安家还是世代做为武将,这一对比,老脸都丢光了。

    看来阿弥说得对,纸上得来终觉浅,我那点东西,如果不在战阵中还好,一但在军中,便缺乏历练了。

    心下感叹苏在灰成长之快的同时,安文生听到苏大为继续说:“很简单,我告诉他们,如果输了,突厥人会杀光所有人,抢走他们所有的财物,杀光他们的幼崽。”

    安文生顿时明白。

    人能为了生存逃命,也能在为了悍卫某些东西时,变得无比强大。

    这便是人性的复杂。

    “情形有些不对,敌人变阵了。”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脸色往下一沉。

    论及马战,没有人比草原人更擅长。

    这其中,最巅峰的便是此时的突厥人。

    重甲骑强大,精锐,但重甲也有其自身的弱点。

    随着突厥人的变阵,中央部份的突厥骑开始向两边绕行。

    这令崔器部的前头突然一空,好像热刀切入牛油般,再无阻力。

    但这并不是将敌人凿穿了。

    而是突厥骑有意为之。

    中央的兵力分散到两翼,以轻骑的速度优势,好像张开的手臂一样,从斜后方将崔器部重骑反包围。

    重骑最强的是正面的冲击力量,对于侧面和后面,如果没有轻骑的拱卫或步卒的配套战法,将是极为惨烈的后果。

    对这一切,突厥人太熟悉了。

    从侧后方,神箭手可以箭射马腿,毕竟马甲也不可能将马的四肢全都裹上。

    还可以用套马索飞出来,将马上的骑士拖下来。

    到那时千军万马踩踏而过,可以将这些装在“铁罐头”里的重甲骑,践踏而死。

    “重骑的防线……失败了。”

    苏大为眯起眼睛,眼睁睁看着崔器被重重突厥骑包裹在里面,前行的速度越来越迟滞,心中微微一沉。

    略一思忖,他向阿史那道真道:“让娄师德准备,你也准备一下,按计划行事。”

    “喏。”

    阿史那道真叉手应下,拨转马头,带着百余名唐军越骑,向阵外移动。

    木楼上,唐军的旗兵再次摇动彩旗,传递军令。

    咚咚咚咚~

    沙尘漫天。

    唐军中,属于卢绾的这一部仆从军前移。

    挡在了中军阵前。

    突厥人有数千在与王孝杰的轻骑正在以骑射缠斗。

    又有近万骑为了困住崔器被困住了手脚。

    还剩五千余骑,汇聚成一个新的箭头,向着唐军冲上来。

    战鼓声越发激烈。

    喊杀声,雷鸣般的马蹄声,回荡在天地间。

    “来了!”

    “准备接敌!”

    卢绾握紧手里的马槊。

    他率领的这一军,放弃了马战,而是下马布阵。

    以长矛和马槊为前突,构成一个密集的刺猬阵型。

    可以肯定,如果突厥人胆敢直接冲上来,一定会崩掉几颗牙。

    到了这一步,唐军并没有吃亏,而且因为人数的优势,局势还比较乐观。

    咻咻咻~

    冲近的数千突厥骑仰天射出箭雨。

    “盾!”

    卢绾竖起身前大盾,同时厉声呼喝。

    身边的亲兵一边竖盾,一边大喝着将命令传递。

    噗哧!

    密集的箭雨如雨打芭蕉般,叮铛敲打着盾牌,仿佛在叩门。

    唐军反应迅速,除了几个倒霉的家伙,大部分用盾将箭雨挡住。

    距离已经来不及射第二箭,突厥的狼骑冲上来了。

    卢绾双眼聚精会神的盯着前方不断迫近的胡骑,心里默数着距离。

    三十步。

    二十步……

    唰!

    前方汇聚成箭头的突厥骑,突然一分为二。

    绕开了长矛阵,向着唐军两翼包抄而去。

    卢绾心中大惊。

    “变阵!提防两翼!”

    面向前方的长矛向左右两边开始移动,队伍不可避免的出现一丝骚动。

    如果这时突厥人集中兵力,必能给予卢绾部相当数量的杀伤。

    但,这数千突厥人并没有理会卢绾的人,而是从左右两边飞快掠过,向着苏大为的中军奔袭而去。

    此前,唐军有五千轻骑交由王孝杰。

    另有五千重甲骑,交由崔器所率领。

    卢绾同样率五千人,原本做为唐军中军的左翼存在,现在顶在阵前。

    剩下还有一万二千余人。

    除了数师德率六千,做为唐军右翼。

    最后六千人,是苏大为通过唐军亲兵直接率领。

    现在,大约有五千余骑突厥人,越过了卢绾部,仿佛涌动的潮水般,向着中军处的苏大为,及右翼处的娄师德部,蜂拥而来。

    战斗至此,刺刀见红。

    成与败,便看中军能否顶住对手的冲击。

    突厥最后这数千骑,虽然人数不占优,但明显更加精锐。

    将骑兵流动作战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远远的不断释放出箭雨,抛洒向唐军头顶。

    观察唐军阵型的变化,在躲避箭雨时,各部的实力强弱,也明显展露出来。

    数息之后,突厥骑选择一个突入点,所有骑兵汇聚在一起,仿佛一个尖利的箭头,狠狠的凿进去。

    攻击点,正是苏大为部与数师德手下两部兵马的结合点。

    “突厥还是有能人啊。”

    苏大为发出一声惊叹。

    能在混乱的战阵中,准备找到结合点,并且敢于率军强突,非胆大心细,眼光独道的将领不能办到。

    两军结合部,号令不一,反应不一,是最容易被突破的地方。

    一但被敌人突破,很容易扩大战果,令骚乱加剧。

    若成袭卷之势,唐军很有可能产生崩盘的连锁反应。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不良人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不良人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不良人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