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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甲光耀日

    战场形势急转直下,方才还是势均力敌之态,突然便到了决定生死的时刻。

    苏大为面沉如水,将一道道指令通过身边的亲兵传出。

    站在塔楼上的旗兵正在挥动旗语。

    突然——

    咻!

    一支利箭从突厥人中射出,正中旗兵咽喉。

    那旗兵瞬时从高达数丈的木塔楼上倒坠下来。

    娄师德眼见这一幕,心脏直觉得狠狠一揪。

    敌人已经近到可以射中旗兵的距离,凶险不言而喻。

    但他现在无法分心,只能专注于眼前,将面前之敌击溃再说别的。

    无遐也无力去分心它顾。

    只能想信苏大为,相信苏帅的应变不会出差错。

    “斥候营,出击!”

    阿史那道真举起手里的角弓,回声向身后的唐兵大声厉喝。

    他率领的是补充满员的一队斥候兵。

    一队三伙,共一百五十人。

    在上万人的战场上,这么一小支人并不起眼,但有时候,刀用对地方,也能起到四两拨千斤之效。

    一百五十人在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悄然摸向突厥人的后方。

    这一刻,整个战场陷入短暂的胶着。

    战场西面,数千唐军越骑在王孝杰的带领下,与突厥的狼骑相互追逐,缠斗在继续。

    箭雨穿空,不时有人坠马。

    两边都打得很痛苦。

    这是有相同战术,甚至是相当族群以骑射相互较量。

    最后比拚的,很可能不是技术高下,而是精神意志。

    谁能承受更多的伤亡,谁能比敌人坚持得更久一点,谁能等到敌人先崩溃,谁就是胜利者。

    在战场北面。

    由崔器带领的五千重甲骑,情况则比王孝杰部惨烈得多。

    五千骑已经减员近千骑。

    前冲的速度也被狡猾的突厥骑通过狼群战速而被拖慢下来。

    马力也到了极限。

    重甲骑失去速度,就是被敌人按在地下摩擦的累赘。

    要追,追不上轻骑。

    要打,突厥骑不给你近身的机会。

    要走?

    突厥人的套马索运用得出神入化,不断将落后的唐骑套中,拖下战马。

    发起冲锋时的重甲骑如果说是一个年青力壮的勇士,现在就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身上承载了无数的负担,速度越来越慢。

    崔器不得不下令剩余的重骑以他为中心重新聚在一起,暂时忍受一定的损失,同时积蓄马力,准备下一次的冲击。

    战场南面,苏大为与娄师德两军结合部,数千突厥骑如水银泻地,又有如热刀切入牛油,不断涌入,将唐军的阵形凿出一个豁口。

    这个豁口正不断放大。

    至于原本做为中军前阵的卢绾部,正在调转阵形。

    但就算这些弃马步战的兵卒集体转身,也一时起不到大的作用。

    唐军现在不是人手不足,而是阵形变化,和对兵力的运用不如突厥人,被突厥最精锐的狼骑找准了一个空档,正在疯狂扩大战果。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如果中军先混乱,失去建制,那这一仗就不用打了。

    “阿弥,要不要我带人去。”

    安文生沉声道。

    突厥人除了战术运用得当,他们领军的将领也是勇悍异常,以安文生的身手,如果在阵前将敌方大将击杀,没准就能扭转局势。

    苏大为摇了摇头:“先看看再说,你是我的杀手锏,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轻动。”

    “哦。”

    安文生摸了摸下巴,说也奇怪,虽然战局如此紧急了,被阿弥这么一说,心里还颇有几分高兴。

    轰!

    “冲进来了!”

    随着唐军中无数惊呼。

    所有人看到,突厥骑兵突入唐军阵营的速度突然加快了。

    唐军在那个方向布置的数队人,俱被突厥人绞碎。

    这是真正的绞肉机。

    突厥人放弃了他们的弓箭,而选择以正面硬悍的方式,与唐军展开贴身肉搏。

    狂突的战马,马枪,套马索、弯刀,手弩,来回交错。

    大量不及突厥人精锐的胡人仆从倒在突厥人的刀下。

    突厥人嘴里高呼着长生天之名,爆发出难以想像的勇气,用血淋淋的战刀,从唐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胡人仆从心理上崩溃了。

    唐军除了少量的唐人,大部皆是这一个月临时征召来的仆从军。

    虽然战前用各种方式威吓,激励,但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突厥人的马刀对准鼻尖,到了一个又一个战友被劈成血肉碎块的时刻。

    那份并不稳固的内心,终于崩溃了。

    勉力维持的军阵轰然崩塌。

    胡人仆从发出惊恐绝望的喊叫声,再也不能面对突厥人的冲击,转身四散崩逃。

    仆从中是有唐军精锐做督战的,但是这些唐军太少,一个人常要监督数百,乃至上千胡人仆从。

    在胡人倒卷之下,有些唐军挥刀砍翻一些逃散的仆从,但转瞬就被更多的胡人给淹没。

    安文生脸上勃然变色。

    “阿弥,派我去吧,不阻挡住就来不及了!”

    现在混乱只波及部分,如果能把突厥骑的凿穿阻挡住,及时后撤整顿阵形,还有机会能稳住局面。

    如果任由骚乱扩大,那么不仅仅是苏大为手里六千人,连同娄师德那边也危险。

    中军一但败了,王孝杰和崔器那边也绝无幸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

    安文生一勒马头,正想冲阵,突然被眼疾手快的苏大为一把抓住疆绳,他惊愕的抬头,却听到一片惊呼声。

    战场上,最令人惊骇的意外发生了。

    战争之所以令人着迷,便是因为,除去纸面上的数字对比,除去战阵间的生死搏杀,永远会有意外发生。

    谁也不知道,那个意外会不会是逆转局势的黑马。

    苏大为知道。

    以阿史那道真为首,一百五十名大唐斥候,从突厥人的侧面,突然发动了冲击。

    以区区一百五十人,对数千突厥骑发动冲击,这岂非是找死?

    但苏大为显然不这么认为。

    而安文生在看清阿史那道真他们身上的装备后,双眼瞪大,从喉咙里暴出一声惊呼:“明光甲!”

    他奶奶的,这可是价值十万钱,要花数年之功才能打造成的明光甲啊!

    大唐排名第一的衣甲,有着这个时代令人震惊的防御力与轻便。

    可以说是唐朝版的黑科技。

    此时此刻,阳光从东面斜斜射过,以阿史那道真为首的百五十人,人人身上着明光甲,手中角弓张开,弦如霹雳。

    崩崩崩!

    突厥人正在疯狂的向前冲杀,冷不防侧面冲出一队唐军,箭发如神。

    一个呼吸间,突厥人侧翼至少有百人坠马。

    斥候营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阿史那道真带领的这一支,更是东突厥人组成。

    他们的骑射甚至比普通的西突厥人更加彪悍。

    再加上明光甲,令他们不惧伤害,成为战场上最可怕的一支力量。

    斩首的力量。

    甲光耀日,弓如霹雳弦惊。

    胡人惧胆寒。

    突厥人大声惊呼着,前冲之势为之一缓。

    而阿史那道真率领的斥候营,弃弓换上横刀,向着突厥人的马阵,一头撞上去。

    血光迸现。

    高速狂奔的战马,斜拖在身边的横刀,几乎不用多余的动作。

    只是一个冲刺,便有近两百突厥狼骑被劈落马下。

    而这支斥候队,只有两个倒霉的家伙,不慎坠马,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突厥人的马刀劈在阿史那道真他们身上,只能带起一溜火星,马刀滑向一边。

    还不及反应,便被横刀劈开了脖颈。

    数个呼吸的时间,阿史那道真猛觉前方一轻,一抹脸上的血沫,赫然发现已经穿透突厥人的战阵。

    凿穿了!

    阿史那道真精神一振。

    回头一看,身后人数不差多少,心中顿生信心。

    他高举右臂横刀,呼喝一声。

    斥候队换上角弓,横刀立马,向着突厥人再射两轮箭雨,然后再一次向着突厥人的阵型冲杀进去。

    “这……”

    远处的安文生震惊的看着这一幕,不由瞠目结舌。

    以一百五十人,打得眼前五千突厥人没了脾气,这是什么状况?

    苏大为长呼了口气:“是不是觉得很神奇?其实还好,以前太宗率军时,也常常有以少打多的大胜,在虎牢之战,太宗曾带几百人去观察地形。

    结果被在城头的王世充看到了,大喜之下,王世充派数千骑去围杀太宗,结果硬是被太宗以百人杀出阵外,之后还反杀王世充军,杀得王世充胆寒。”

    苏大为用马鞭指了指前方的混战。

    “突厥人虽勇,但勇不过王世充,阿史那道真这队人的精锐,可能也不下太宗当年的玄甲精骑。”

    “贼你妈……”

    安文生目瞪口呆之下,居然忍不住爆了粗口。

    他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明光甲,一百五十件,恶贼,你莫非掏光了全部身家,来购置明光甲?”

    “没有,一文钱都没花。”

    “那这些明光甲……”

    “看戏,看戏,你一个吃瓜的别问这么多。”

    “恶贼,你……”

    远处,率领着一百五十名唐军,手执陌刀赶到战阵中心的娄师德,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看眼前的状况,似乎用不着陌刀队上了。

    他心中既是惊佩,又是复杂的看向南面。

    距离两里外,属于苏大为的中军位置。

    一切,都被苏帅给料到了。

    凡战,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哪怕这支突厥人打退了阿史那道真的斥候队,还有他娄师德的大唐陌刀队。

    陌刀兴起荆扬,是娄师德最喜爱的兵器。

    在战阵之间,这种类似古之斩马刀一样的重型兵器,甚至能成为骑兵的噩梦。

    虽然人数不多,但娄师德坚信,自己率领的这支陌刀队,足以构成唐军中军的第二道“防线”。

第一百零五章 名将之姿

    突厥人若以为,凭借中军突入的战术,就能赢得胜利,那只怕是想多了。

    以苏帅的用兵,就算陌刀队也顶不住了,娄师德甚至怀疑,苏大为手里还有别的牌。

    从进入草原之后,他便一次又一次被苏大为用兵给惊吓到。

    他自认自己算是知兵的将领,但在兵法运用,和各种谋略算计上,却比苏大为差了一个层次。

    举个例子,普通将领或许只能算到正面突厥人的动向,但可能会漏算了突厥人从背后杀向中军的情况。

    娄师德可能会想到预留一支伏兵,一支预备队,来应付突发情况。

    这也是良将的一般水平。

    但苏大为显然想得更远,既准备了阿史那道真这支精锐。

    还预留了娄师德手下一支全由唐军组成的陌刀队。

    甚至还可能有第三支预备队做后手。

    这种走一步看三步的思维深度,才是“名将”的实力。

    苏大为现在缺的是战绩,需要实打实的战绩与战功,来成就“名将”二字。

    在娄师德看来,从苏大为身上所展现出来的能力,用兵,已然有名将之姿了。

    最可怕的他还如此年轻。

    或许,苏大为将来会成为大唐新的将星,接替苏定方将军。

    一想到自己正在与大唐冉冉上升的年轻一辈名将成为袍泽,共同参与灭西突厥之战,娄师德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现在最想知道,苏大为还有何后手,自己从旁观摩,也好学习一二。

    眼下虽然唐军稳住了阵脚,突厥人讨不到便宜,可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如何取得最终压倒性的胜利?

    娄师德想像不出,他的心里充满了好奇。

    长呼了口气后,他一声令下,身后唐军以陌刀长柄拄地,稍稍喘息一下。

    等候来自苏大为的进一步军令。

    就在此刻,整个战场上,突然传出山崩海啸的呼喊声。

    娄师德心头一震,扭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正北方向,属于卢绾率领的五千枪兵阵型大乱。

    这是娄师德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突厥人冲击中军时,明明已经避开了刺猬一样密集的枪阵,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娄师德很快便看到了答案。

    困住唐军重骑的一万余突厥骑,分了数千袭向卢绾部。

    当战势胶着时,最考验敌我双方主将的用兵之术。

    谁能更快的适应战场,谁能更有效的运用兵力,发挥决定性的战术,谁就是战场中的王者。

    从战略层面来说,当卢绾之支五千人的枪兵没能实现效果,被敌人绕开后,这五千人,便是闲子。

    令苏大为的用兵效率大为降低。

    也同时将唐军的人数优势给去掉。

    唐军胡人仆从,共两万七千人。

    突厥咥运一方,是两万人。

    现在,突厥人用六千人困住不到四千的崔器部重甲骑。

    分出近三千人,奔袭向卢绾部。

    战略主动重新回到突厥一方。

    “阿弥!”

    安文生焦急道:“卢绾部阵形变了两次,如果被突厥人抓住漏洞,又会发生方才仆从军崩溃的局面,你还有没有办法?”

    办法?

    苏大为眉头紧锁,远看着战场边缘,迅速与卢绾部碰撞到一块的胡骑,沉默不语。

    突入中军的五千突厥骑,现在被阿史那道真给缠住,还有娄师德的陌刀队在一旁盯着,威胁不大。

    但中军这边,近万人的阵型被刚才突厥人的突入给打破。

    现在建制混乱,一时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在短时间内,中军近万人失去了作战的可能。

    能巩固阵形不崩溃,便是难能可贵。

    毕竟,这只是一支组成不到一个月的胡人仆从军。

    最大的弱点,不是战力不如突厥狼骑精锐,而是指挥混乱。

    既做不到突厥人那样分进合击,如臂使指的骑兵战术,又做不到如唐军般森严的军法和指挥系统。

    之前面对草原部落时,苏大为的战术还能起作用,但现在面对极其精锐的突厥狼骑,指挥不灵便的弱点便暴露出来。

    战场中永远有意外。

    而且意外通常会在人不愿意,以及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暴发。

    就在苏大为思考下一步行动前,卢绾部与突厥狼骑碰撞之处,吸引了整个战场的眼光。

    在上千突厥人之前,有一头巨狼在狂奔。

    它手足并用,巨大的狼吻张开,仰天咆哮。

    “狼?!”

    “半诡异!”

    安文生失声惊呼。

    而苏大为的脸色,也在这一刻,变为铁青。

    这巨狼,他曾在长安听说过。

    在上元夜袭击过大唐皇宫,在众王公贵族众目睽睽之下,险些伤到大唐君臣。

    若不是宿卫们拚死挡住,若非李淳风及时带太史局的人赶到,说不准李治真的要陷入危险。

    也是在这一刻,苏大为深切意识到。

    李治与咥运是一种相互利用,又相互熬鹰的关系。

    咥运借大唐之势排除异己,但他又无时无刻不想大唐陷入混乱。

    从骨子里,咥运终是突厥人,希望重现突厥汗国的辉煌,饮马长安。

    狼卫突袭长安是与李治合谋的戏,但其中未尝没有想借机刺杀李治,令大唐陷入混乱分裂的想法。

    只不过,李治终究棋高一招,完美的借势,又不伤分毫。

    如果再想深一点,万年宫的大水,是否也是这一类的“局”?

    人心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就在苏大为分神的一瞬,战场局势大乱,那头巨狼无视唐军仆从的长枪长矛,突入阵中,利爪飞舞下,无数断体残肢掀飞上半空。

    诡异的力量,在这一刻,展露到了极致。

    只是不知,这是突厥人中的萨满,还是半妖?

    又或者,干脆就是咥运自己的另一个面貌?

    苏大为收起杂念,向身边的安文生道:“文生,到用你这招杀手锏的时候了,你快去阵前,尽量拖住那只诡异。”

    “就等你这句话了。”

    安文生一夹马腹,轻骑而出。

    唐军中,除了苏大为,就以安文生身手最为高明。

    身为异人,随袁守诚长常修习道术。

    若他出手,阻挡那头巨狼不成问题。

    苏大为自己也行,但他做为一军主帅,不可轻动。

    若帅旗倒了,唐军只怕立时便会士气崩盘。

    “小苏。”

    苏大为回头向聂苏。

    聂苏也有异人之能,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品级,但一身实力只怕不弱于自己。

    不过苏大为自然不可能让自家妹子冲杀在前面,只想叮嘱她跟紧自己,万一局势有变,自己还能护住聂苏周全。

    战场之事,谁能说得准。

    一回头之后,他的眼皮突的一跳,突然发现身后不见了聂苏。

    在身后的,除了唐军的近侍亲兵,只有竖着中军大旗的旗兵。

    苏大为忍不住厉声道:“小苏呢?”

    “苏帅,我……没看到他。”

    旗兵结结巴巴的道。

    苏大为心头一沉。

    就在此刻,前方突然爆发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

    苏大为扭头看去,眼瞳顿觉一缩。

    五千人的胡人仆从步卒正在崩散。

    阵中,那头巨狼大口正咬着一人,左右四看,睥睨自雄。

    那尖利的犬齿中,鲜血与碎肉混成一块。

    被咬中的唐军正在抽搐,挣扎,眼见是活不成了。

    卢绾!

    被巨狼咬中的是卢绾!

    苏大为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想到居然……

    娄师德手下三名队正,崔器、卢绾还有王孝杰,俱有独挡一面之才。

    苏大为也放心将兵马交由他们去带领。

    有着培养三人成为方面将才之心。

    不曾想到,突厥人居然在阵中放出诡异。

    卢绾,可惜了卢绾……

    苏大为心中暗自滴血。

    更可怕的是,卢绾死去,他手下那五千胡人仆从崩溃之势,已不可避免。

    将乃一军之胆。

    四散奔逃的胡军,倒卷回来,冲击着苏大为与娄师德刚刚凝聚起来的八千中军,阵型再次摇摇欲坠。

    “苏帅……怎,我们怎么办?”

    身边的亲兵向苏大为紧张的问。

    “等!”

    苏大为手按横刀,几乎从牙齿缝里蹦出一个字。

    他手里,已经没有预备队了。

    现在除了等待,等那个决定性的战机出现,几乎别无它法。

    咥运!

    苏大为眼睛眯起,死死瞪着那头咬着卢绾,撕咬卢绾身体的巨狼,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与突厥狼骑胶着的王孝杰部。

    在突厥轻骑下苦苦支撑的崔器部。

    在突厥骑兵中来回凿穿,穿插的阿史那道真部。

    手里,真的没有再多的兵力了。

    苏大为握着疆绳的手背上,隐见青筋贲起。

    还有聂苏,她跑哪去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无数的讯息如潮水般涌来,令人进退失踞。

    撑住了,活下去,便是名将。

    撑不住,兵败如山倒,将成为毕生的噩梦及耻辱。

    “苏帅!”

    娄师德率着陌刀队,狂奔着赶来。

    他们换上了战马,借马驮运陌刀,否则根本跑不了这么远。

    娄师德向着苏大为喘息道:“苏帅,我们,我手里这支陌刀队,用在哪里?”

    他一脸希冀的看着苏大为,等待苏大为的命令。

    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若唐军不能扭转局势,败局将不可避免。

    不光是两万余胡人仆从会被突厥人打散吃掉。

    就连原本的五百余唐军,一个也逃不掉,在野战溃败,都将埋骨在草原,再也不能返回魂牵梦绕的大唐长安。

    “苏帅,我们……”

    轰!

    一声惊人的兽吼声突兀的传来。

    整个战场,为之惊动。

    娄师德顺着苏大为震惊的眼神,扭头看去。

    看到一头雪白的巨猿狠狠撞上突厥人的巨狼身上。

    在那巨猿头上,还有一位身材瘦小的唐军兵卒趴伏于其上。

    激烈的动荡中,兵卒的头盔飞起,露出一头青丝。

    聂苏!

第一百零六章 最后时刻

    聂苏为何会在那里?

    苏大为感觉自己的头皮像是要炸了。

    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

    安文生都还没赶到,但聂苏却先出手了,说明聂苏行动比安文生更早。

    现在看来,如果知道突厥人会在战场中出动诡异,早点布置自己这边的异人,让安文生守在卢绾身旁,卢绾就不会死。

    唐军仆从军的步兵阵营也就不会大乱。

    可战场上没有如果,料敌不明,便是失误。

    失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某种程度来说,聂苏出现的非常及时,她带着猴头阻挡住突厥人的巨狼,给唐军步卒重新整军迎得了时间。

    聂苏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为何比苏大为的预判还早,比安文生行动更快,这一点苏大为一时想不明白。

    只能归功于自己这个妹子天生比较敏感,对于诡异,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

    这一点,便是他也是自叹弗如。

    娄师德在苏大为身边,看着猴头化身的巨大白猿与巨狼打得天昏地暗,一时目瞪口呆。

    巨狼看身高怕不有数丈,好似寺庙里的巨大雕塑,神佛一般庞大。

    而猴头化身的巨猿也是不差多少。

    巨狼双爪拍击下,身下不知多少胡人仆从被拍成肉泥,同时张嘴向白猿咬去。

    白猿身形高高跃起,从它的脑后飞出一条金蛇,迎风便长,瞬时幻化成一条金龙,将巨狼身体缠了几圈,牢牢将巨狼困住。

    巨狼仰天咆哮着,声如巨雷。

    它全身灰黑色的毛根根倒竖,一时挣脱不开金龙的缠绕,只能在草地上来回滚动。

    那是世上最可怕的滚动。

    每一次翻滚,都会碾压无数的兵卒。

    无论是胡人仆从,还是突厥兵,不分敌我,全都被碾成肉泥。

    战场上血肉横飞,兽吼声震耳欲聋。

    聂苏指挥白猿向下落去,猴头的双拳对准巨狼脑袋狠狠砸落。

    轰!

    地面震荡,沉寂一秒后,亿万吨的泥沙草皮被掀上半空,好似一场喷泉。

    四周的仆从兵心胆俱裂,一个个慌忙逃离。

    聂苏一手抓着猴头,一手指着下面翻滚的巨狼叫道:“打错了,没打到,猴头你瞄准了再打!踩它,踩破它的头!”

    猴头呲牙抽了抽,露出一个极具人性化的表情,像极了在苦笑。

    它纵身追上翻滚的巨狼,一爪将巨狼按住,另一爪握成铁拳,向着狼头打去。

    咚~

    一声好似铁锤敲上皮鼓,沉闷的音波轰然扩散。

    近处的突厥人和胡人仆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鲜血从口鼻喷溅,被沉闷的音爆冲击得昏死过去。

    白猿甩了甩自己的巨爪,嘴角又抽了抽。

    节奏狼的头骨乃是全身最硬的部位,刚才那一拳下去,猴头也颇不好受。

    但是在聂苏的指挥下,猴头还是握紧右拳,向着巨狼头颅再次打去。

    落下之前,猴头眼里光芒一闪,拳头悄然变向,向着巨狼的鼻尖。

    鼻子再硬,也硬不过脑袋,一拳下去,相信就算是诡异,也要被打爆半个狗头。

    猴头的表情忍不住得意。

    就在这一瞬,风雷声响。

    一支金箭当空射来。

    这支箭很大,极大,比普通的箭要大了数倍,简直就是床弩上射出的长枪。

    猴头吓得尖叫一声,巨猿幻像轰然破碎。

    在它的脑海里,还残存着被突厥萨满一箭射伤的记忆。

    那种险些死掉的惨痛经历,它再也不想再体验。

    猴头缩小,聂苏也跟着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金箭穿过虚空,从唐军阵中掠过,射出一条长达一里余的血肉通道。

    凡是金箭所过之处,血肉糜烂,一地尸骨。

    整个战场为之一静,所有人都被这可怕的杀伤力给惊到了。

    聂苏双手一招,无数细小的水雾从草地上升起,合成一个半透明的气泡将她包裹住。

    她伸手拎起一脸羞愧胆怯的猴头,骂了它一声。

    将猴头放回肩上,抬头看去,立刻看清了放箭的人。

    那是一个身高近丈的突厥武士。

    他一身衣甲,脸覆金色面具,一头黑色长发,带着卷曲的波浪。

    手执一张巨弓,看上去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下凡。

    只是他的手,却绝不是人手,而是一双如同巨狼的勾爪。

    那种兽爪出现在人身上,让人觉得分外突兀。

    刚刚赶到的安文生见状,不由闷哼一声。

    他一眼认出,这个身形巨大的突厥武士,正是西突厥小王咥运。

    居然在阵前暴露出自己半诡异的形像,你这是摊牌了?

    “苏帅,派我去吧?”

    唐军中军中,娄师德向苏大为焦急的道:“卢绾部若无人约束,只怕会全数倒卷回来,到时动摇本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兵败如……”

    原本,娄师德以为苏大为不会同意。

    谁知出乎他意料外的,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点头道:“你带着陌刀队上,注意保护好自己,若事不可为,活着回来,尽量把我们唐军的袍泽都带回来。”

    娄师德表情一愣,接着用右拳用力敲了敲自己胸前铁甲,大声道:“喏!”

    接下军令,娄师德立时策马奔出,同时向身后大吼:“荆扬子弟,陌刀队,跟上我!”

    轰隆隆~

    一百五十名唐骑,跟着娄师德逆势而行,顶着混乱奔逃的溃兵,冲向战阵前端。

    那里,是整个战场上如今最危险的地方。

    是诡异和异人正在奋力拚杀的修罗场。

    普通的兵卒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就如纸糊般脆弱。

    但娄师德同时也知道,唐军需要自己。

    若任由前锋溃散,要不了多久,就会引发连锁反应,兵败如山倒。

    力量是会传递的,恐惧也是一样。

    必须有唐将顶在最前面,扼住败势。

    若卢绾还在,必然不会让五千胡人仆从崩溃至此,可惜卢绾一死,在他附近的唐军兵卒也被巨狼碾过,死伤惨重,整个左翼军已失去建制。

    无人约束的胡人四散奔逃。

    在求生欲的驱动下,以惊人的速度倒撞回中军本阵,撞击得阵型不断摇动。

    一切都乱到了极点。

    “苏帅……”

    那名一直在苏大为身后扛旗的小兵,语音里透着绝望与悲痛问:“苏帅,我们……我们能赢吗?我们还能回长安吗?”

    苏大为目光一扫,记起此人名卢盾,乃卢绾族弟,因身高力大,被卢绾荐给苏大为做旗官。

    可惜,卢盾虽在,卢绾已经先行一步。

    原本,卢绾与崔器、王孝杰一样,都有成为方面将领的潜力,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

    在通往名将的路上,不断有人掉队。

    世人只看到那些大唐名将的赫赫武功,却没想到,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其中,又有多少惊才绝艳,天姿过人之士,陨落在半途。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向卢盾冷静的道:“你只管扛好大旗,我保证,我们都可以回家,唐军必胜。”

    “苏,苏帅……”

    卢盾虽然身材雄壮,但胆量却略小,想问又不敢问。

    他放眼看去,倒处都是尸山血海,人头滚滚,腿肚子不由暗自抽筋。

    这种情况,唐军如何胜?

    他想不出来,以他贫瘠的大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

    前方,只听轰然大响,无数人高喊:“败了败了!”

    那是突厥人最后的狼骑驱赶着那些奔逃的胡人仆从,挥刀自后方砍杀,仿佛驱赶着羊群一样,赶着这些仆从军拚命冲击着大唐中军。

    此时此刻,安文生与聂苏,正与巨狼和咥运纠缠在一起,尚未分出胜负。

    王孝杰那边似乎占住了上风,但要摆脱剩余的狼骑纠缠,还不知要多久。

    崔器那边陷入困境,战马大量被射死。

    逼得他不得不将剩下的甲士集中起来,下马布阵,排成密集的阵型。

    那数千突厥人,一时还啃不动他们。

    身后,那支偷袭的突厥骑已经渐渐摆脱了阿史那道真的纠缠。

    阿史那道真虽然勇猛,可麾下毕竟只有百五十人,在经过数轮的凿穿后,唐军的横刀早已崩口、断裂,早已砍不动敌人。

    弓箭也渐渐用尽。

    有着人数优势的突厥人终于缓过气来,纷纷以箭和套马索还击。

    阿史那道真手下的唐军斥候开始大量伤亡,渐渐失去了作战能力,不得不被迫撤出战场。

    整个战场,最危险的还是正前方。

    失去建制的数千胡人仆从,被数千突厥狼骑从背后掩杀挥砍,绝望崩溃的呼喊着,冲撞着中军阵型。

    中军军队前列,已经开始崩溃,呈现不支之势。

    少数一些唐军基层军士,挥舞着横刀,严令胡人仆从不得异动,守好阵型,等待命令。

    但胡人的精神已经失控。

    在巨大伤亡的刺激下,已经有胡人将唐军推倒,甚至刺死,开始跟没头苍蝇一样转身逃命。

    阵脚开始动了。

    唐军中军的阵脚开始动摇,一点点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娄师德赶到时,就是这么个局面。

    眼前数以千计的败军,迈开两腿亡命狂奔。

    后方的突厥狼骑拚命砍杀,口里呼喝着突厥语。

    大意为突厥人是狼,是牧羊人,如今要挥舞着鞭子,鞭鞑一切不听话的羊群。

    羊生来就该被狼给吃掉。

    “陌刀,列阵!”

    娄师德大怒,运足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爆喝。

    他当先跳下马,伸手从马上取下陌刀,摘去裹住刀头的黑色布袋。

    日光东来,照在陌刀刀锋上,雪亮刺眼。

第一百零七章 援兵

    “定住阵脚!”

    铛!

    陌刀的长柄重重砸在地面上。

    娄师德怒视着前方,大声吼道:“有敢冲阵者,杀!”

    紧随着他列阵的百五十名唐军,紧跟着爆发怒吼:“敢冲唐军阵者,杀!”

    倒卷回来的胡人仆从兵微愣了一下,但接下来该跑依然继续跑。

    身后突厥人的屠刀已经快砍出来了,你跟我说不要冲阵?

    我不往回跑,岂不是把脑袋给突厥人砍!

    娄师德见状大怒。

    他平日读书养气,乃是科举进士出身,投军之前,做到江都县尉,专管一县上下缉查盗匪。

    平日里娄师德是个好脾气,见谁都保持礼数,笑脸相迎。

    但这是在军阵间。

    生死间,容不得半分犹豫。

    “陌刀,起!”

    娄师德一声大喝,右脚一踢长杆,双臂借力。

    沉重的陌刀被他双臂高高举起。

    唐军列阵的百五十名士兵,随着娄师德的动作,纷纷扬起陌刀。

    刀锋如林,寒芒刺眼。

    若说之前阿史那道真的明光甲,是大唐最强之盾。

    现在,娄师德手下这支陌刀队,便是唐军中最强之矛。

    虽然,时下陌刀还只是在江都荆扬一代流行,还远没有后来的威名,但这仍无损它的锋芒,它的无坚不摧。

    战场中,枪为百兵之王。

    而陌刀,为一切披甲骑兵的噩梦,战场绞肉机。

    枪未必能刺透着甲的突厥骑。

    但是陌刀可以。

    “落!”

    随着娄师德一声大喝,所有陌刀一齐落下。

    迎面扑上来的胡人仆从军躲闪不及,惨叫声中,齐中劈为两半。

    在陌刀队前,瞬间多了百来具胡人仆从的碎尸。

    肚肠流了满地,血腥冲天。

    然而娄师德顾不上多看一眼,又是一声大喝:“起!”

    陌刀借着腰力,再次扬起。

    紧跟在后方挥刀劈砍的突厥狼骑,一个个突厥人笑容凝固在脸上。

    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杀伤。

    射箭虽然也能大百积杀伤敌人,但那个画面哪有眼前的这般震撼?

    一百多人,瞬息间变成碎块。

    这份视觉冲击力太强,以致于连见惯了生死的突厥人都愣了一下。

    可惜身下的战马却不懂这些。

    常年激战的战马,并不怕尸体与死亡,依旧奋不顾身的带着狼骑们向着娄师德他们,迎头撞上。

    “落!”

    轰!

    陌刀如林,层叠落下。

    当先数十骑,人马俱碎。

    战马的肚肠,和人的尸体碎块,堆叠在一起,成为世间最恐怖的画面。

    脚下的鲜血积如泉水,咕嘟冒着热气与腥气。

    后面奔袭而来的突厥人被前面的尸体所绊,又接连摔倒了数十骑,好不容易稳定住,却惊骇的发现,那支身着重甲,手举好似斩马刀似的唐大刀样的唐兵士卒,居然向着突厥狼骑大步逼近。

    “起!”

    “落!”

    随着娄师德的爆喝声,陌刀层叠递进,起如刀林,落如翻浪。

    刀锋所向,无论是突厥狼骑,还是胡人仆从军,俱被一刀两段。

    这是无可匹敌的暴力美学。

    突厥人第一次感到胆寒了。

    之前与王孝杰的越骑绞杀,他们没害怕。

    与崔器手下重甲精骑激战,死伤无数,他们没害怕。

    但是面对这样一支手持大刀,喊着口号递次向前劈斩的唐军步卒,他们却从心里生出恐惧。

    这样一支陌刀队,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们唯一的动作便是举刀,劈落,不断前进,再前进。

    所有挡在陌刀面前的人,无论敌友,全数劈开。

    “绕开,绕开他们!”

    突厥军中,有人终于发出恐惧至极的尖叫声。

    反应过来的突厥狼骑如潮水般裂开两边,惊恐的绕开娄师德的陌刀队。

    而原地,早已留下超过千具尸体。

    “校尉!”

    陌刀队中有人大喊。

    娄师德咚的一声,以刀柄拄地,回首望向疯狂涌动向唐军本阵的突厥骑,痛苦的发出一声长叹。

    他尽力了。

    他真的尽力了。

    若手上有千五百人,今天他必然可以改写战局。

    但他手里只有一百五十人。

    陌刀虽勇,虽然所向无前,但一百五十人真的太少了。

    少到不足以形成一道墙,将突厥骑阻隔在外。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激流中一块顽强的礁石,稍稍延缓一下突厥人的攻势。

    如今,敌人骑兵绕行,手持陌刀的重甲步卒哪里追得上战马。

    何况刚才一轮拚杀,实则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

    陌刀,应当做为决胜的王牌使用,而不是在鏖战中,去拚消耗。

    陌刀的破坏力与沉重,注定了这支军队,战斗不可能太持久。

    回望唐中中军,娄师德心中发出痛苦的呼喊:“苏帅,你到底有何后手,快用出来啊!再不用,就来不及了!”

    中军苏大为手中有六千,连同娄师德之前留下六千人,共一万二千。

    之前被突厥人冲乱阵脚,幸得阿史那道真率斥候横击,迎得一些喘息时间。

    勉强收陇了**千人。

    阵型还没组织起来,又被倒卷回的数千胡人仆从冲击,前方溃逃了三分之一的兵马。

    现在环绕在苏大为身边,还没有溃逃的胡人仆从军,已经不足五千之数。

    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减少。

    两千余突厥狼骑如一把锋利的刀,凿穿了松散的仆从军阵形,向着苏大为的大旗奔来。

    苏大为再强,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挑翻数千骑。

    何况唐军将旗一倒,即宣告唐军失败。

    剩下的,只会是一面倒的屠杀。

    整个阵场,绞杀在一起的数万人,无数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这一点让。

    集中在飞速逼近的狼骑以及苏大为身后高高立起的唐军将旗上。

    “黑云压城城欲催,甲光向日金鳞开!”

    骑在战马上的苏大为,面对如黑云般袭卷而来的突厥狼骑,突然说出一句。

    站在他身后持大旗的卢盾傻眼了。

    他愣了一下,呆呆傻傻的问:“苏帅,是……是在念诗?”

    “是啊。”

    苏大为回头向他笑了笑:“放心,我们赢了。”

    赢了?

    卢盾张大嘴巴,一脸难以置信。

    那些突厥人挥着滴血的刀都要过来砍人脑袋了,这神特马的赢了?

    你莫不是在逗我?

    就在他心里惊慌,两股战战时,突然间,战场中听到山崩海啸的呼喊。

    卢盾惊讶的张大嘴巴,他发现在战场西面,突然发生巨大的骚动。

    难道……

    卢盾不敢相信的扭头看向苏大为,心中突然涌出一阵幸福的狂喜。

    原来苏帅早有准备。

    是援军,有援……

    这个念头刚起,突然间,自西边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那呼声虽然嘈杂,但却听得清楚,乃是突厥语。

    刚要挺直腰杆的卢盾膝盖一软,差点扶着旗杆跪下。

    是突厥人!

    来的是突厥人,不是自己人。

    一瞬间从希望的顶峰跌落谷底,几乎令他要疯掉了。

    但是,苏大为脸上却现出微笑,长呼了口气:“终于等到了。”

    “哎,苏帅,来的是……我们的人?”

    “是。”

    苏大为头也不会的道:“是我大唐的仆从军。”

    早在数日前,苏大为便接到了来自苏定方的回信。

    信中言明已知苏大为的境况,并没有责怪他擅做主张,信中只说了一句,在金山南面清楚胡虏尚可,不日发大唐仆从前来助战。

    大唐仆从,按苏大为所知,回纥军还有黠戛斯的胡骑,算算日程,应该已经与唐军主力汇合。

    苏定方在回信中,早已与苏大为约好时日。

    就在昨天,又收到了来自仆从军斥候的消息,言明今日午时前,援军必至。

    这才是苏大为的底气所在。

    正面作战,手里这支杂牌的胡人仆从,战力还是有些堪忧,但如果加上奉大唐之令前来助战的仆从军,苏大为就有十足的把握。

    同样,他也能猜到咥运的心思。

    无论是为了将来考虑,还是为了多留一条后路,咥运都不可能放任苏大为这支唐军,正大光明的占据木昆部,并且向草原推进。

    否则,咥运无法向沙钵罗可汗交代。

    就算装样子,也要打一仗。

    同时也是试试苏大为的斤两,还要彰显一下自己的武力,避免被苏大为看轻。

    再则,咥运也应该能料到,大唐后续援军差快到了,要想打,就只有这么一个时间窗口。

    所以他才迫不及待的反动这次突袭。

    只是咥运在情报上,还是较苏大为弱了一分,怎么也没料到,苏大为与唐军主力的联系如此紧密,时间精确到了当日。

    这一切,要多亏了赵胡儿为首的一帮唐军斥候,再加上之前有诡异猴头帮忙,在金山山脉,猴头领路,肩膀上扛着数名唐军斥候,把原本要数日才能翻跃的路途,缩短到了一日夜。

    所以前几日苏大为营中,谁也没有见过聂苏身边的猴头,就是这个缘故。

    任何事,都如破案一样,情报先行。

    这是他做不良帅时形成的思维模式。

    苏大为将安文生、阿史那道真的斥候,还有猴头,种种手段尽全,才能达到如此效果,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次带有试探性质的较量,是唐军胜了。

    轰轰轰~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生力军,突厥人措不及防下,全线溃败。

    一群挥舞着长刀,飞驰中骑射的红发蓝眼白肤的异族人,闯入苏大为和所有唐军的视线。

    是黠戛斯人!

第一百零八章 战后

    “臣奏,今夏之交,臣属下苏大为,率五百唐侦骑翻跃金山,踏足草原,一月内,攻灭山南大小部落,并大破西突厥仆从木昆部,降服俟斤嬾独禄等万余帐……

    由是突厥人胆寒,贼大溃……此战,杀贼数千,俘三千余,是为大胜。

    以臣料之,再有数月,必能追至西突厥王庭。

    以唐军之盛,挟仆从数万,备道兼程,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

    特此奏知陛下……

    愿吾皇福寿安康,万岁,臣,苏烈叩首。”

    苏定方放下手中笔,对着写好的奏折吹了吹,待墨迹稍干,将其小心翼翼的收起。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这位已不再年轻的大唐将军站起身,走向营门外。

    门边,有亲兵上来道:“将军。”

    “嗯,苏大为现在在哪?”

    “将军要见苏大为?我去把他找来。”

    “不用,你带我去他营帐,我去看看他。”

    苏定方说着,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这次打得颇有些虎气,倒是有几分我年轻时的作风。”

    跟随苏定方多年的亲兵心下不由暗奇。

    苏定方平日治军严谨,他在军营中时,几乎见不到他的笑容,但是方才说起苏大为时,将军居然笑了。

    军帐里升着篝火。

    虽然已经是草原夏夜。

    但这边不同于中原,昼夜温差极大,夜里若不生火,照样能把人冻出病来。

    橘红的火光,照亮了灰色仆素的营帐。

    帐内摆设极为简单,不过一张铺了软毡的床,一张摆着笔墨砚和一些书籍的小桌。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苏大为此时正坐在篝火前,见来坊的客人。

    客人有两位,一位红发少女,一位黑发青年。

    红发女子明显不似中原人,眼呈蓝灰色,肤如凝脂,一笑,面上就露出两个浅浅的犁窝,看上去甚是可爱。

    比起唐人女子,她显得大胆而又泼辣。

    一双大眼睛,**辣的注视苏大为,毫无避讳之意。

    坐在少女身边的黑发青年,仔细看,模样也有些异于唐人。

    他的脸颊五官比较立体,鼻梁高挺,双眼深陷,黑色的瞳子里,映着篝火,光芒流转。

    黑发青年肩宽臂长,身着青色的胡服,在右手拇指上,戴着一个鹿血骨扳指,从隐约可见的指节老茧上,可见对方精于射术。

    “此次要多谢李玉俟斤了,若非你率部及时来援,只怕我军撑不到最后。”

    “苏将军客气了,你的兵略已经极为妥当,我只是适逢其会。”

    黑发青年说的汉话字音有些奇怪,一些尾音和转舌似乎颇为古老。

    好在苏大为还是能听清的。

    不过两人说话时,苏大为就明显察觉对方用语居然比自己这个唐人更文雅,这让他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胡人汉名叫李玉,正是如今草原上黠戛斯部的俟斤,也就是部落酋长。

    黠戛斯部说来十分奇怪,从大唐建立起,与大唐关系一直亲善。

    他们一般居于离大唐极远的叶尼塞河上游一带,世代与回纥,也就是后来的回鹘是敌对关系。

    唐曾册封黠戛斯的领袖为英武诚明可汗,而黠戛斯人虽然大部分长相是身材长大,赤色,红发,绿睛,但其王族,自称为大汉将军李陵之后,自认为是李唐皇室的宗亲。

    而且……

    大唐居然接受了。

    据说考据下来,是有这么回事。

    当然具体的苏大为便不太了解了。

    这次大唐征召仆从,说来也巧,回纥出兵两万人,黠戛斯出兵一万人相助。

    两族世仇,差点没在唐军中打起来。

    幸亏此时苏大为的情报传回,苏定方亲自找上李玉,向他请求尽快进兵,为苏大为军提供援助。

    李玉欣然领命,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苏将军为了大唐兵事,殚精竭虑,小王佩服,之后还需要苏将军与我同心戳力,平定蛮夷。

    令日月所照,俱为大唐臣妾,人人自安乐,无战事之患,传之万世,以光陛下之威德。”

    苏大为嘴角不自禁的抽了抽。

    他的脸色原本并不好看,但还是被李玉这番话弄乱了表情管理。

    这位李玉俟斤,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啊。

    这话里话外,就像是大唐宗亲在对苏大为说话一般。

    苏大为心中颇有一种荒诞感,眼角一撇坐在一旁,正大胆**的看向自己的红发女子。

    李玉似乎才反应过来,一指身边的红发少女道:“这是舍妹,李英。”

    苏大为微微欠身,向对方行礼。

    名李英的黠夏斯女子,倒是举止得当,不慌不忙的回了一礼。

    对了,这李玉是黑发黑眼,但他妹妹却又是红发蓝眼……

    这混血混得有点……

    算了,不关自己的事,少八卦了。

    苏大为摇摇头,将杂念压下。

    李玉见他神色之间,颇有些低落,安慰道:“苏将军可是担心令妹?我已经传令族人,令他们极力搜索了,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苏将军请保重身体,留待有用之身,继续为大唐效力。”

    “李俟斤说得是。”

    苏大为点点头,苦笑了一下,还没再说下去,只见帐帘一掀,苏定方站在门外,目光向帐内投进来。

    帐内,苏大为和李玉等愣了一下,不约而同的站起来向苏烈行礼:“见过苏将军。”

    好嘛,刚才李玉称苏大为为将军,原本只是个谦称。

    现在来了个正牌的将军,刚好也姓苏,这下有点乱了。

    不过李玉显然极为聪明,略一思索,改口道:“苏总管,我正与苏校尉说起昨日战事。”

    苏大为与咥河的战事结束于昨天。

    今日苏定方便率了唐军先锋,共计三千余人,翻过金山赶到了。

    按路程算,他应该是在李玉的黠戛斯部动身不久,便也出发了。

    “那我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苏定方视线投向苏大为:“我来是有些事想同苏大为问一下。”

    “刚好我和苏校尉也聊得差不多了,那苏总管你与他聊吧,我们先告辞了。”

    李玉微微一笑,极有风度的向苏定方点了点头,拉起眼睛直勾勾盯着苏大为的李英,一步一回头的走出去。

    等他们去得远了,苏定方这才走进帐内,左右看了看,目光重新落到苏大为脸上,随意的道:“那位李英,似乎对你有些意思。”

    “将军,就别开这种玩笑了,我现在什么心情也没有。”

    苏大为咬咬牙,突然向苏定方抱拳道:“我想向将军请辞,还望将军应允。”

    苏定方脸上的浅笑消失,似乎对苏大为提出这句话并不感到意外。

    他双手负后,缓缓踱了几步:“是为聂苏小娘子?”

    实际上,昨日战后,唐军清点此战得失,苏大为就得到一个令他惊骇的消息。

    聂苏不见了。

    照理说,聂苏不应该会不见。

    她和猴头,在与突厥人的诡异正面对抗时,并未落下风,聂苏的能力根本还没完挥,安文生已经赶到了。

    接着便是黯戛斯的援军赶到,形势逆转,突厥人狼狈逃蹿,几乎是大败。

    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威胁能伤害到聂苏。

    可事情就偏偏发生了。

    苏大为亲自骑马,带着阿史那道真的斥候寻遍方圆百里,并无聂苏的踪迹。

    就连当时在现场的安文生,也记不起聂苏去了哪里。

    最后只记得一片混乱,突厥人的那头诡异巨狼想跑,他追上去补了一掌,再回身时,便不见聂苏了。

    不仅聂苏,连紧跟着聂苏的猴头也不知去向,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若不是有军务在身,苏大为当时就想抛下大军,追着突厥人的尾巴,去寻找聂苏的下落。

    昨日的局势复杂,既要重新组织仆从军的建制,要收降俘虏,要清点战损,计算突厥人的战损,还要应对黠牙斯部的人,千头万绪,苏大为根本抽不开身。

    好不容易今天等来了苏定方,苏大为心里一直想向苏定方请辞,去寻找聂苏。

    直到此刻,总于等到了机会,开这个口。

    见苏大为面色沉重的点头,苏定方想了想缓缓道:“聂小娘子不见了,我知道你很担心,我家也有女儿,亦能感同身受,但是……须知你现在在军中,乃为一军之首,眼前的功劳得来不易,万不可功亏一溃。”

    “苏将军,若是失去聂苏,再多的军功,对我也没有意义,我宁可用军功换取家人平安。”

    苏大为诚恳的,向苏定方抱拳鞠躬:“恳请将军成全。”

    “成全?”

    苏定方的眼神转为锐利,盯在苏大为的背脊上,语气冷淡的道:“若是不成全呢?若是我不许你离开唐军,你要如何?”

第一百零九章 灭国之功

    苏大为脸色变幻。

    按军制,在战斗中是绝不允许脱离战斗序列的。

    如果强行这么干,不但有违军制,也是对苏定方打脸。

    但是从感情上来说,聂苏不见了,他此时五内如焚,实在没有心情再关注在战事上。

    “请将军成全。”

    苏大为抱拳执意道。

    苏定方没有说话,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苏大为,眼里,像是藏着刀子,久久不发一言。

    苏大为没有改变心意的想法,仍是保持着抱拳的姿势,一动不动。

    空气仿佛陷入凝滞。

    “苏大为,我很看好你。”

    苏定方长叹一口气,仰头看向帐蓬,目光好像透过帐蓬一直看到外面的天空。

    “大唐这么多名将,但是开国之将都已经老去了,再过十年,我也打不动了,还有谁能替陛下开疆拓土?唐军中还有谁能独挡一面?”

    说完,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苏大为身上,目光深远,仿佛看到的不是苏大为,而是很多年前的自己。

    一样锋芒毕露,一样锐意进取。

    “若我当年在军中第一战,有你今时今日的成就,想必也不会雪藏至今,阿弥,其实我有些羡慕你。”

    “将军,我……”

    苏定方摆摆手,打断他:“你的用兵与我有些相似,都喜欢谋定而后动,一但抓住战机,便敢放手一搏,你若听我的,再过十年,大唐名将,必有你一席之地。”

    话里的殷切之意,不禁令苏大为悚然动容。

    没想到大唐一代军神,名将苏定方,居然如此看重自己。

    若是换一件别的事,他或许真要考虑改变主意,但是涉及到聂苏,却又是无法用任何条件去交换的。

    哪怕苏定方许他十年之内,必为大唐“名将”。

    “阿弥,人生,你知道有多少机会吗?”

    苏定方背负双手,在营中来回踱步:“不少,但也不会多,有幸参与灭国级的战役,更是凤毛鳞角……这次你我合力,如无意外,定能打入西突厥王庭,若是运气不差,那就是……”

    他转身凝视向苏大为,轻轻道:“灭国之功。”

    声音虽轻,话语却如平地一声惊雷。

    令苏大为不禁心潮澎湃。

    他就算再无心战事,对于“灭国之功”也不能无视。

    这样的功劳,是足以青史留名的。

    正如大唐军神李靖灭东突厥。

    正如苏定方一生灭敌国无数。

    这赫赫武功,将留传后世,千百代后,依旧令每一位汉人,热血沸腾。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如今有这样一场灭国大功,足已载入史册,彪炳千古……”

    苏定方注视着苏大为,目光渐渐收缩如针:“灭国之功,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你要放弃吗?”

    苏大为久久无语。

    他能感受到,从苏定方眼里投来的殷切之意,一种器重之情。

    还有一种长辈对后辈的提携。

    但……

    “将军,封侯非我愿,但求海波平。”

    苏大为直视苏定方,平静的道:“对我来说,家就是我的海,家人无恙,我便心安,若小苏有什么事,我心中便翻江倒海,难以平静,这种状态,实在也无法好好投入在军中。”

    苏定方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还会做诗?吾,这平仄……”

    “咳咳!”

    苏大为一口气没上来,呛到了。

    这是重点吗?苏定方你可不能歪楼了。

    好在苏定方没有在诗文上再与苏大为纠缠,而是大笑着伸手用力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如果你真想聂苏小娘子无事,那你更应该在军中好好待着,好好作战,打出你的威风来。”

    “嗯?”

    面对苏大为脸上流露的疑惑,苏定方道:“你家聂苏在战阵中不见了,我假设有两种情况。第一,聂苏失手了,可能落入突厥人之手。”

    苏大为脸上没流露表情,但是心里却不由为之一紧。

    “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但一定比较小。”

    苏定方目视苏大为道:“我听说聂苏身边有一头诡异,而且聂苏……也应该是异人吧?她自保应该不难。”

    这一点说的合情合理,苏大为也不由点头。

    道理他不是不懂,其实心里也觉得聂苏不可能会落到突厥人手里,但找不到聂苏,仍是无比焦急。

    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就算聂苏真的落到突厥人手里了,像她这种异人,还带有罕见的诡异,也属于较为稀有和珍贵的人质,绝不可能有何危险。真到那时候,能否换聂苏平安回来,其实就落在你的身上。”

    “我?”

    “你觉得,对突厥人来说,是大唐军中的名将有价值,还是一个脱离唐军,独自游荡草原的浪人更有价值?如果要交易人质,你觉得是唐军高级将领更有可能,还是辞去一切军务的你,更有可能?”

    苏大为不由哑口无言。

    答案不言而喻。

    且不说聂苏落入突厥人手里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的落入突厥人手里,要想换聂苏平安回来。

    一位大唐将军的身份,肯定比一文不名的浪人更有优势。

    “你明白了吧?”苏定方向苏大为勉励道:“你若真想聂苏平安回来,就把接下来的仗打好,你若能跟我一起灭了西突厥,到时别说是聂苏,你就是要他们最心爱之物,他们也会乖乖奉上。”

    “咳咳~”苏大为又呛了一下,总觉得,苏定方这话里有内味,有开车的嫌疑。

    “将军,要是小苏她没在突厥人的手里,那我……”

    “若不在突厥人手里,那就是跟着乱军走散了,我不知道她的方向感如何,但是普通人,在陌生的环境下,要想辨明方向,找回我军大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特别对一个未涉世事的小娘子来说,我更倾向于她是迷路了。”

    “迷路……有道理。”

    苏大为心中一动,对苏定方这番话大为认同。

    他之前心里隐隐也是如此想。

    但正因为如此,他想辞去军务,去草原中寻找聂苏的下落的想法无比强烈。

    以聂苏的实力,在外面是饿不着她,可风餐露宿,一女子在陌生的环境下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阿弥,我知道你关心家人,以致方寸大乱,但我还是要说,草原何其大,你一个人去找聂小娘子,便如大海捞针,与其这样,不如让她来找你。”

    “让她来找我?”

    苏大为心念一转,顿时明白了苏定方的潜台词。

    诺大的草原,想要找到一个人真的不容易。

    但唐军声望大,只要跟着唐军,每到一地,便自然会引起无数部落和胡人关注。

    只要聂苏不是真的去到缈无人烟,与世隔绝之地,便一定会听到唐军的消息,听到唐军的消息,就自然能寻回唐军大营,找到苏大为。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苏大为颇有些庆幸,以手扶额,定了定神向苏定方拱手道:“多谢将军,我险些误了大事。”

    见他想明白了,苏定方也颇有些欣慰的点头:“你能明白就好,所以立军功,与寻回聂苏小娘子并无冲突,你只要用心在你该做的事上,失去的人一定会寻回来,想得到的一切,也终将得到。”

    苏定方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但苏大为也不急细细咀嚼。

    他现在满心都是想看地图,推断聂苏可能去的地方,接下来唐军的行军路线。

    不过,苏定方却没有走的意思,看了一眼苏大为,声音略为低沉道:“阿弥,为将者,不可不识天时。”

    “这我知道,《孙子》里有提过,天时、地利、人和。”说完这句,苏大为终于把心思从聂苏的事上抽回来。

    是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他有些诧异的看向苏定方。

    却见苏定方背负双手,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似有什么难解之事。

    “我用兵,做人,都是一样的道理,谋定而后动,一但下定决心,便如手中横刀劈下,不做它顾,我希望你也能做到这一点。”

    “是。”

    苏定方看着他,欲言又止,但最终又没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时间不早了,不耽搁你休息,明日我们再好好商议一下接下来进兵之事。”

    “是。”

    目送着苏定方离开,苏大为心里总觉得有点什么。

    似乎,苏定方有些未尽之意,是什么呢?

    他刚才想和自己说的是……

    苏大为猛地反应过来,想起隐晦听到一些传闻。

    据说在击败木昆部的消息传回唐军大营后,似乎有人并不高兴。

    副总管王文度向程知节备呈唐军需要求稳,不可贪功冒进,中了突厥人的奸计。

    程知节一时犹豫难决。

    最后是苏定方拍案而起,点了数千兵马做为前锋,翻跃金山赶来支援苏大为。

    原本,苏大为就属于苏定方麾下,此次所率的五百越骑,也归苏定方节制。

    况且,苏定方是此次征西军中,为数不多的主攻派。

    程知节显得有些左右摇移,而王文度,则讳莫如深,似乎能不能打败西突厥,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这姓王作战不知如何,但是对内玩心眼,却是一把好手。

    按原本历史上,因为王文度对程知节“矫诏”,自称有李治密旨,令程知节裹足不前。

    先是唐军着甲行军,防备“突厥人偷袭”。

    军中甲胄都是数十斤上下,别说人累,战马都累死许多。

    军中多有怨言。

第一百一十章 鹰娑川

    后来有草原部落投降,王文度又一番作妖,命程知节将降者悉数杀死,抄没财货。

    一通乱拳下来,历史上唐军此次征西突厥,虽有苏定方的数次大胜颇为亮眼,但其它方面却乏善可陈,终究没能消灭西突厥主力,无功而返。

    事后,回到长安,程知节与王文度也因此而被降罪夺职。

    只是同人不同命,程知节此后就真的再也没有起复,终于郁郁而终。

    而王文度,时隔不到半年,又参与到接下来大唐征高句丽、百济之战。

    不过,这一切现在当然不同。

    “因为我来了。”

    苏大为喃喃自语。

    经他一手推动,征西军如今的局势,已经与原本历史有所偏离。

    苏大为一手带着数百唐军,两万余胡人仆从,便敢在野外与突厥小王咥运正面决战。

    如今,又有新的仆从军加入,还有苏定方率领的数千大唐精锐。

    这一仗,有的打。

    打入突厥王庭已不算什么,甚至有可能消灭阿史那贺鲁,一战铸成苏定方口中的“灭国之功”。

    想想还挺魔幻的,那苏定方这辈子,手里同时灭掉东西突厥,成就之大,震古铄今,就连李靖只怕都难与之相比。

    到那时,整个草原上,无人不知苏定方与苏大为之名。

    小苏她,应该会找回来吧?

    苏大为对着地图,陷入到沉思。

    整个七八月份,以苏定方和苏大为为首的唐军都在进兵,不断向前进兵。

    而后续的主力唐军,程知节与王文度,也终于跟了上来。

    唐军所过之处,草原各部望风而降,所统领的胡人仆从越来越多。

    似乎所有人都意识到,大唐,会是草原新的霸主,而原来的突厥人,称雄草原与西域近百年的突厥老店,终于要歇业了。

    鹰娑川。

    即后世新疆开都河上游裕勒都斯河谷。

    整个西突厥的地域,从后世蒙古跨过金山山脉、葱岭山脉以及天山山脉,是纵横蒙古、新疆到、中东地区的庞大帝国。

    自从上次在金山南面击败咥运之后,突厥人撤退的及快,将大片草原让给了唐军。

    游牧民族作战与中原人不同,他们逐水草而居,根本没有明显的城池和领地概念,唐军来了他们就退走,唐军走了,他们又回来,十分难缠。

    唐军胜,也常常是占住突厥人的地盘,设立一些护兵比如都护府之类,而唐军客居于此,大军难以久驻。

    毕竟想要支撑一支大军,钱粮后勤消耗惊人。

    等大军一撤,突厥人回来推倒唐军留守的少量兵马,重新在此饮马放牧,弄得中原王朝一点脾气也没有。

    对付这些胡人,最好的战术就是学秦时的杀神白起。

    武安君白起的作战思路是:不以攻城掠地为能,而以最大杀伤敌人有生力量为胜。

    后世有伟人曾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苏定方和苏大为,对这种作战思路,都有极清醒的认知。

    找到突厥人的主力,大量消灭他们的青壮人口。

    直捣王庭,斩其首脑,毕其功于一役。

    天空湛蓝,如穹庐置于顶上。

    地面牛羊成群,青草如画布,上面无数洁白的帐蓬,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是唐军的营地,现在看上去却越来越像是胡人的风格。

    唐军辎重粮草已无法从长安和大唐转运,全赖草原上各仆从部落敬奉的牛羊,还有屡次作战的缴获。

    此时此刻,在离大营数十里的地方,苏定方率着几百人,正在附近观察地形。

    苏定方一身明光甲,肩披雪白披风,胯下骑着白马,手中用马鞭指向前方道:“沿着这条河,裕勒都斯河,继续向前,就能看到突厥人的身影了,他们再跑,就真只能逃到吐火罗去。”

    苏大为骑马在苏定方身边,定睛向前细看,可惜,除了无边无际的草原,就只能看到洁白的牛羊。

    “我们南面就是庭州和伊州,那里有高昌,有龟兹、焉耆等国,向西的方向,再往前走数十日,就能看到天山,对了,安西四镇也在南面。”

    苏定方扬鞭一一遥指方位,整个地域图都记在他的心中,如掌上观纹。

    近一段时间苏大为也在专心研究西域地图,与后世一些地名结合,到是让他感觉更直观了一些。

    从长安向西域进发,是一个自东向西的路线。

    此时右手方位大概是北面,是蒙古高原;左边是南面,大概是青藏高原方位。

    大唐的安西四镇,还有河西走廊就夹在这两者之间。

    从青藏到河西之地,中间还隔着一条祁连山脉,从长安出发,沿着河西走廊,顺着祁连山的走向,一路便是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敦煌,出了塞外片是一片大漠。

    熟知地形的牧民能找到沙漠中的绿洲,继续向前穿行便是高昌、龟兹等西域诸国。

    那里水草丰美,盛产水果与美貌女子,也是东方与西方商路的中转站,有着迥异于中原的风土人情。

    唐人继续向前,可以沿着天山山脉,一直走到碎叶水。

    安西都护府,安西四镇,都在这一块区域。

    沿着碎叶水向西北方向,经佩兰,能到恒罗斯。

    若干年后,大唐名将高仙芝将在那里,与来自波斯的大军,展开“恒罗斯之战”。

    到了碎叶水,已经是极西极远之地,再往前的话,沿着大唐通往西域的商路,便能看到安息、大宛和月氏等国,左手边方向是葱岭。

    昔年玄奘法师便是翻跃葱岭,到达天竺。

    安息、大宛到天山和葱岭这一片区域,是突厥人活动最猖獗的地方。

    如果此次未能打破突厥王庭,突厥人继续向西逃的话,将经过阿姆河,看到火寻口。

    到了火寻口,基本就是吐火罗的势力范围。

    再前方,就是波斯大食了。

    也就是后世的中东地区。

    这一路,真不知有几万里之遥。

    按后世志怪小说西游记所载,至少是十万八千里。

    苏大为思及此,不由悠然神往。

    身旁的苏定方轻挥马鞭道:“阿史那贺鲁若是敢与我军正面决战便罢,就怕他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率众西逃,那可真就麻烦了。”

    在吐火罗与波斯之间,还有广袤的战略腾挪空间。

    而大唐的势力,到达天山和碎叶一带,已经是强弩之末。

    再想往前,以目前的国力而言,会十分吃力。

    像是安西都护府,也不过驻守了数千人。

    而安西四镇,眼下更像是汉朝的烽隧一样,主要作用是彰显大唐的存在,调停当地势力,以利于大唐。

    所以并没有驻守多少兵力。

    人力有时穷,距离过于遥远,帝国的兵力与资源投送便成了问题。

    “不会。”

    苏大为想了想,忽然笑道:“我料阿史那贺鲁必不甘心西逃,会与我军寻求一战。”

    “哦?你怎么知道。”苏定方扭头看向他。

    苏大为微微一滞,接着笑道:“只是从阿史那贺鲁为人行事做此推断。”

    他此时不便将咥运之事说出来,毕竟此事太过离奇,而且又与咥运的突厥狼骑打过一场,此时说出来实在让人相信,咥运会与大唐合作。

    但是实际上,咥运就偏这么做了。

    不久前,苏大为收到来自咥运一方的秘信,信中称之前战事迫不得已,身边有沙钵罗可汗心腹云云,不得不做出姿态。

    并且在信中,咥运将突厥人的行军路线,及阿史那贺鲁的战略,一一告诉苏大为。

    对于这封信,苏大为的想法是,既信又不信。

    咥运身边有阿史那贺鲁的心腹做监视倒不出奇,但如果说上次一战,纯粹是为此,那就太侮辱人智商了。

    仔细想来,应是咥运感受到苏大为的威胁,想试试能不能借机除去,同时又想夸耀突厥人的武力,令唐军心存顾忌,最好知难而退。

    突厥如果能续命一波,那咥运还有几分机会。

    若此次突厥亡了,咥运就只能放弃他的大汗梦想了。

    只不过,上次较量之后,咥运也发现了唐军的强大,仅凭数百唐军和数万仆从,已经令狼骑大败。

    如若唐军主力一直进逼到天山,甚至更远,突厥人还有活路吗?

    就算之前是虚于委蛇,咥运现在也必须慎重考虑突厥失败后,自己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

    所以他提供的情报,大概率是真的。

    苏大为之所以没敢呈交给苏定方,还是在心里防着咥运一手。

    此人狡猾多智,万一这情报玩的是七分真三分假,甚至九虚一实,埋了个大雷怎么办?

    必须仔细甄别,才能判断。

    所以是既信,又不全信。

    可以在作战时用来参考,但不可过份依赖这份咥运提供的情报。

    不过至少上面提到一点,苏大为比较认可。

    那就是,阿史那贺鲁并不打算继续逃下去,也不甘心逃去吐火罗和波斯。

    越是靠近突厥王庭,西突厥的力量越强。

    如果在这种主场优势下还不能战胜唐军,阿史那贺鲁也不想再折腾了。

    逃去吐火罗,逃去波斯做他的流亡突厥可汗,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不光大唐想毕其功于一役,沙钵罗可汗,也是如此想。

    是成是败,打过这一仗便知。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气吞万里如虎(上)

    “苏将军,苏都尉,大总管召你们回去议事。”

    一名传令兵自唐军大营骑马而来,向苏定方与苏大为道。

    苏定方为右屯卫将军、临清县公,又是此次征西军中前总管,可谓位高权重,是征西唐军仅次于大总管程知节和副总管王文度的三号人物。

    前总管,便是先锋之责,手握唐军中最精锐的部队。

    而苏大为,原本只是营正之职,但是上次战后,论功行赏,经由苏定方提出,大总管程知节同意,拔为代右果毅都尉。

    最终的任命,还要待回长安后大唐皇帝李治检阅,颁下圣旨。

    不过一般情况下,李治是不会剥夺有功之臣的封赏,所以苏大为右果毅都尉的军职是坐实了。

    大军在外,一切从权。

    大唐军制现为府兵制,以折冲府来管辖天下府兵,天下共有折冲府六百三十四所。

    每折冲府设折冲都尉一人,为正四品官。

    折冲都尉之下,有副长官为左、右果毅都尉。

    苏大为现在,便是一折冲府之副。

    考虑到大唐折冲府的兵力一般为两万五千人左右,苏大为现在的军权,大概可以执掌万人。

    当然,具体作战也不是这么算的,还有仆从军等等。

    简而言之,之前苏大为率着五百唐军越骑,是以副职营校尉的身份,控制数万胡人仆从军作战。

    那种情况十分罕有,可以说是有实无名。

    现在一跃连升两级,才算是名实相符。

    由此,苏大为也一跃成为此次唐军中的中层将领,有权力可以参与程知节和苏定方等人的军事会议,不用再担心遭人非议。

    只可惜,苏定方和苏大为两人,还不等回营,变故就发生了。

    从西边方向,突然传出隆隆响声。

    有鹰腾空飞起,在蓝天下盘旋。

    烟尘渐起。

    苏大为与苏定方等人眼中同时闪过惊讶之色。

    这声音,分明是有大量的骑兵正在接近。

    不可能是唐军,仆从军和唐军主力俱以在此。

    那么,只可能是突厥人。

    这个时候,突厥人的骑兵突然出现,莫非想趁唐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来一场突袭?

    有时候,现实远比小说更离奇。

    此前突厥人一直在后撤,怎么看都像是要战略收缩,放弃与唐军决战。

    但在唐军率领仆从军赶到鹰娑川的第二天,突厥大军突然杀至。

    不少于两万骑的突厥狼骑直扑唐军大营。

    当时前总管苏定方带麾下苏大为等人出营侦察地形,身边只带了几百骑。

    唐军中,找不到前总管苏定方,又不能让大总管程知节自己当前锋用,紧急启用后总管苏海政,派他率军出击,阻挡突厥狼骑。

    唐军要进入作战状态,还需要一些时间。

    军要找到将,将要找到军。

    士卒要组织起来,装备要穿戴起来,各营不能乱。

    胡人仆从那边要安抚。

    还要防备有人趁火打劫,故意作乱想引发骚乱的人不是没有。

    数万大军实际作战准备下来,千头万绪。

    这一切,都要靠苏海政拖住突厥人,给大营程知节他们赢得时间。

    “回营!快回营!”

    苏定方等人没有犹豫,立刻拨马返回。

    这次突厥人来得好快,而且好突然。

    距离唐军大营不到三十里时,才突然发动冲锋。

    两万人马是如何做到不惊动唐军斥候的?

    他们又是如何准备掌握唐军大营方位的,这个时间节点选择得太巧妙了。

    很难不令人怀疑,突厥人对唐军的动向了如指掌。

    很有可能,在胡人仆从,甚至唐军中就有对方的细作探子。

    当然,现在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先把来犯之敌打退,再谈别的。

    突袭的情况下,最怕的不是敌人比自己多,而是怕大营生乱。

    一但发生混乱,甚至是营啸,那结果会是毁灭性的。

    胡人仆从军现在不敢动。

    唐军一共五万人,现在更是不敢全动,很大力气要放在对内上,要稳固营盘,稳住军心和阵脚,这比任何事的优先级别更高。

    营啸啊,那是士卒心理崩溃,并迅速传递到全军的灾难。

    还好此次出征的两折冲府都是唐军精锐,理应不至于此。

    苏大为跟随苏定方打马前冲。

    从他的角度,侧面可以看到苏定方的脸庞,无悲无喜,面沉如水。

    这位大唐名将,丝毫没为眼前的乱局而惊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说来可笑,苏定方一行,距离唐军大营,比突厥狼骑更远。

    一口气奔出数十里,眼看距离大营还有十余里,苏定方率着众人冲上附近一座土坡观望形势,并没有急着让大家一口气冲回去。

    一来在投入作战之前,要缓一口气,积蓄马力。

    二来,做为名将,他不惧敌,但也不会头脑发热,以自己这区区数百人,投入到数万人的大会战中。

    那样是失智,连朵水花都不会冒起。

    这是他与普通庸碌将领的最大不同。

    有胆色,更有智慧谋略。

    还有莫大的定力。

    唐军大营处,杀声阵阵,号角冲天。

    隆隆的鼓声,像极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巨人,在冲敌人嘶吼着,咆哮着。

    “将军……”

    苏定方身边,一群心腹将领都抱拳请命道:“情势危矣,请将军带我等冲回大营,我们……”

    “荒唐。”

    苏定方眯起眼睛,头也不回的道:“现在冲回去,你们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他用马鞭指了指:“先好好看看形势。”

    嗯?

    苏大为顺着苏定方所指的方向看去,不由眼神一凝。

    唐军大营前,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看两军形势,居然是唐军在反复冲锋,作战极为勇猛。

    这样看,似乎唐军并不惧突厥人的突袭。

    但真相没那么简单。

    “那个旗号是……”苏大为看了两眼道:“我军打出的旗帜是苏。”

    “是后总管苏海政。”

    苏定方平静的道:“我不在,大总管要坐镇中军,弹压各营,不可轻动,能动的只有苏海政这一支军。”

    众人都是老于军阵的,从大军形势,旗号还有冲杀情形,自能判断出,苏海政率领的唐军拚死冲杀,激斗连场,但在他们面前的突厥人却像是激流中的顽石,不为所动。

    而且,突厥人正在步步紧逼,一点一点的挤压唐军的作战空间,逼得苏海政手下的兵马,一点点往后收缩。

    这种局面,就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青年,看起来势不可挡,但是面对的是一个成熟老辣的壮年人。

    虽然青年不断挥舞拳头,却始终打不到敌人要害,反倒被壮汉逼的不断后退。

    情况有些不妙。

    如果苏海政的战线维持不住,一但突破某一个临界点,大军便会崩盘,倒卷回唐军大营。

    这是明显的阳谋。

    敌人就是要用这种方式,逼得唐军乱。

    再厉害的兵马,一但失去建制,失去组织,结果只能是被屠戳一空。

    “此次突厥人不知是何人领军,倒有点本事。”

    苏定方冷哼一声:“能在正面作战还能稳压苏海政一头,除去将领,突厥人此次兵卒之精锐,不下于我军。而且对方还有伏兵。”

    说着,苏定方扬起马鞭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苏大为和其余将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是一惊。

    在战场不起眼的一角,有一支兵马正在悄然潜伏,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在缓缓逼近战场。

    那种感觉,就像是看无声电影,一个鬼鬼祟祟的刺客,埋于阴暗处,等待着致命一击。

    苏海政应付眼前的局面已经颇为吃力了,如果这支背刺的军马突然杀出,那结果……

    一想到这里,苏大为背后冷汗涔涔。

    之前真是想得太过容易了,以为凭着唐军的战力,对付突厥人,便是泰山压顶,手到擒来。

    却没想到兵凶战危,突厥人,也并不是什么软柿子。

    能纵横东西方,横压隋唐还有波斯数十年的草原大帝国,绝不是弱者。

    战争,是他们融入骨血的本能。

    千万不能小看了眼前的敌人。

    苏大为在心中暗自警惕。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眼见唐军局势危急,苏大为不由向苏定方问。

    他心下其实也是疑惑,唐军人数还是占优的,为何只有苏海政一军出战,而数万大军伏于营中,根本没有出战的意图。

    还有仆从军,如果把唐军胡人仆从算上,唐军的兵力对突厥人应该占有绝对优势。

    “不急,再看看。”

    苏定方淡淡道。

    这话,令苏大为一时有些懵,都这种情况了,还看。

    等着看老母鸡下蛋吗。

    军情如火,再拖下去,敌人伏兵出来,只怕后总管苏海政要凉了啊。

    “敌人暴起发难,我有几个疑问。”

    苏定方缓缓的道:“我军斥候在哪里,这些人是怎么靠近的?以我判断,这次突厥人至少逼近到离大营三四十里地,都没被我方斥候发现,然后才冲容发动冲击。

    幸亏大总管用兵老道,没有慌了手脚,普通将领一个反应不及,此时只怕已经被突厥人马踏大营,兵败如山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气吞万里如虎(下)

    最高明的战略大师,兵法大师,也都会是心理大师,节奏大师。

    攻击敌人,并不非是正面把人马拉出来,人多的一方胜。

    战争从来不是人多就必胜的。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苏定方虽然没有明言他疑虑的是什么,但苏大为顺着他的话一想,立刻明白过来。

    看起来不过是突厥人玩了一次突袭,但细想便可知没那么简单。

    白天唐军斥候都是外放出八十余里,最远的时候甚至是百里。

    在这种情况下,突厥人数万大军接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瞒得过去,除非斥候营的人都是瞎子,或者集体反水了。

    那是绝不可能的。

    斥候营如今是苏庆节和程处嗣在带领。

    之前苏大为立功回军,得到苏定方和程知节赞赏的同时,程老魔自是不失时机,拿此事狠狠骂了自己儿子一通,把程处嗣和程处亮弄得抬不起头来。

    他俩人还是要面子的,最近都是卯足了力气,想立些功劳,换得程知节另眼相看。

    怎么可能在此事上掉链子?

    苏庆节也是。

    虽然与苏大为亲如兄弟,但是在公务上,心高气傲的他从来不愿意落在后面。

    苏大为如今都拔为右果毅都尉了,但是苏庆节却寸功未立,这让吉祥狮子眼都红了,磨牙霍霍的,恨不能亲自带着斥候去寻到突厥人,好好表现一下。

    还有阿史那道真,算是苏大为一手带出来的。

    他也在斥候营里摸爬打滚,手下赵胡儿等人与苏大为多有合作,都是十分得力之辈。

    绝不可能有任何失误。

    白天被敌人摸近,绝不可能。

    唯一的机会只有……

    夜里。

    夜晚受环境所限,唐军斥候只可能简单巡视一番,做不到白天那样无死角,高密度的侦察。

    只有借着夜色排斥,数万突厥人才有可能潜到唐军附近。

    这是唯一的可能。

    按此倒推,突厥人可能早就到了,但一直在唐军斥候侦察范围之外。

    至于突厥人的情报工作,因为有主场之利,远比唐军要简单。

    只用扮做牧人,便可从容牧羊,顺便收集唐军动向。

    这是胡人天然的优势。

    唐军不可能将遇到的每一个牧民都审问一番,也不可能甄别出是普通牧人还是突厥人。

    苏大为用手拍了拍额。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想明白了?”

    “嗯。”

    “这不是一场意外的突袭,而是突厥人精心准备的战场,他们为此次作战,应该筹谋了许久。

    在这么近的距离突袭,我军要想反应,没有一个时辰,根本组织不起有力的人手。

    但是我们没有一个时辰了,等那支埋伏的胡人加入作战,大营都会有危险……

    制订这作战的人,高明啊。

    对了,阿史那贺鲁曾为昆丘道大总管,左戏卫将军、瑶池都督,也只有他能如此熟大唐军制,还有唐军的组织制度,如我所料不差,此次突袭应该就出自阿史那贺鲁的手笔了。”

    苏大为和一干将领在苏定方身边连连点头。

    这话说起来简单,但若是没有苏定方提点,要想到这些,千难万难。

    名将就是名将,对战场形势,敌我双方背后的因素,揣摩得极为透彻。

    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种异常冷静的洞察力。

    “阿弥,你觉得苏海政能支撑多久?”

    “呃。”

    苏定方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苏大为愣了一下。

    他随即意识到,这是苏定方对自己的考验。

    周围一帮中层将领,纷纷向苏大为投以艳羡的目光,就算是跟随苏定方多年的老人,也未必能有这个待遇。

    这表明的是什么?

    是大唐名将苏定方对苏大为的器重。

    苏海政……

    苏大为对此人了解不多,只知道做为后总管,他在唐军中一直担任后勤转运之职,受副总管王文度的节制。

    但是不了解不要紧,苏大为还能从后来发生的事中,找到一丝端倪。

    自从境界突破后,他的记忆力极其出众,甚至有些像是开启了记忆宫殿,前世的一些零散之事,也能记起来。

    包括偶尔看到的一些历史典故。

    他还记得,看过一些关于唐军征突厥之事。

    这苏海政与苏定方,虽然同姓苏,但并非是一个家族。

    史料上对此人记载不多,苏大为记得的唯一一点,却是此人后来任釭海道行军大总管,风海道总管、阳海道行军总管右卫将军、检校右武卫将军、沙州刺史。

    《旧唐书》里记载此人,曾矫诏以朝廷赏赐为由,伏杀草原各部酋长及昆陵都护阿史那步真,平乱之后,在回军途中,至疏勒南,弓月部引来吐蕃军打上来。

    结果是苏海政以师老不敢战为,用军资与吐番谈和,然后才得以安然返回。

    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阿弥?”

    苏定方的声音响起,苏大为反应过来,深吸了口气道:“后总管决非能打硬仗之人,若是贼势大,只怕……”

    苏定方不置可否,转而又问:“我们现在只有几百人,如何做才能帮助唐军获胜?”

    这问的就有些那啥了。

    苏大为嘴角抽了一下,看了一眼唐军大营扬起的烟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苏定方既然敢在这个时候问这些,说明他并不着急唐军。

    如果不是对苏海政有信心,那就是对程知节有充分的信任。

    是了,换别的将领可能不行,但那可是程知节啊。

    老虎老了,不怎么露出爪牙,可不要当他真的没用了。

    以程知节的用兵老道,区区几万突厥人想攻破唐军营盘,那未免也太小看大唐名将了。

    想到这一点,苏大为焦躁的内心渐渐平复下来。

    他看一眼苏定方的表情。

    嗯,没有表情。

    心里琢磨了一下,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突厥人,有营。”

    “哈哈哈。”

    苏定方用马鞭指了指苏大为,笑着没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你个小机灵鬼。

    突厥人也是人。

    他们作战,也是需要吃喝拉撒的。

    数万大军,就算不像唐军需要粮草,那也得有大量的牛羊,驮马,牧民,还有帐蓬,武器等种种物资。

    否则这数万人,总不能跟变戏法一样,突然出现在唐军附近。

    既然突厥主力在此决战,那么他们的大营,也必不会太远。

    这就印证了后世某哲学大师的一句话:你要打我,就必须接近我,而你一但接的我,就给了我打倒你的机会。

    机会,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它是双向的,动态的。

    名将与庸才的区别就在于此。

    在乱局之中,抓到最关键的信息。

    能看透迷雾的本质。

    这才是名将之姿!

    “我们区区数百人,要想救援唐军大营绝无可能,而且大营缺的不是兵,而是组织和调度,这一点,有大总管在,我不担心。

    现在,破敌之机就在眼前,阿弥,上次你以五百人破木昆部万人,现在,可敢与我去会一会阿史那贺鲁?”

    苏定方目眺远方,非常放松的问。

    其余众将听得莫名所以。

    但是苏大为,却听明白了。

    一时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头脑,在这一刻无比的清明。

    苏定方先前分析,此次突厥人的作战出自阿史那贺鲁的手笔。

    那么此时,很有可能阿史那贺鲁也已经来到了附近。

    他就在突厥人的大营中,就在那里坐镇,指挥整个作战。

    而此时,如果能找到突厥人的“指挥中心”,将这位突厥可汗擒获或者斩杀,那么,毕其功于一役,灭亡西突厥会成功,灭国之功,唾手可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末将愿追随将军,立灭国之功。”

    “呵呵,好。”

    苏定方颇有些欣慰的点头,很满意苏大为的表态。

    苏大为是聪明人,自然是明白,突袭突厥人的王帐,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中,却是提着脑袋的危险动作。

    风险与收益总是对等的。

    突厥可汗所在的大营,就算再怎么空虚,数千狼卫总是有的。

    以区区五百唐军,要实现破营而入,斩首突厥可汗,这是后世特总兵都不敢想的。

    但是苏大为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毫不犹豫的请求加入。

    此人,智勇兼备,或可承我兵法衣钵。

    苏定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正要下令,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道:“阿弥,你还说你不会做诗?刚才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很不错啊。”

    苏大为脚下一滑,好险没摔倒。

    自己一时浪过头了。

    对不住了李贺,提前几十年把你的名诗给抄了,以后你再写点别的吧。

    “此战,为灭西突厥,擒杀沙钵罗可汗为要,我等出战,不成功,誓不还。”

    苏定方骑于马上,声音铿锵的道。

    最后目光落到苏大为身上,微微点了点头,冷声道:“随我,出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此次斩首行动,可与二十年前,苏定方雪夜突袭东突厥可汗王帐,一战灭东突厥的行动相媲美。

    但其难度,又远非那一次可比。

    首先没有风雪掩护,唐军难以做到不惊动突厥人。

    失去了隐蔽性,也就没有突袭的可能。

    其次,此次也没有大唐二十万军马十面张网,形成的优势。

    在正面战场上,唐军与突厥正在鏖战,而且还处在劣势。

    至于苏定方这支人马,不过区区五百余人,正与之前苏大为纵横草原时人数相当。

    原本就是出来察看地形的。

    以五百,破人家有防备,人数也远多于自己的王帐,这种技术难度,不说地狱级别,那也是险到杀猫级别吧。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去考虑凶险程度,甚至都不考虑成败。

    只凭一股意气。

    今日,大唐必胜,必灭突厥!

    “臣程知节,将此战之情呈于陛下……

    敌甚奸猾,以两万军突袭我军大营,后总管苏海政激战连场,未能决出胜负。

    其时,突厥仆从鼠尼施等部落,又率两万多骑加入战场,形势万分危机。

    幸而前总管苏定方,率五百精骑飞驰直捣敌军大营……

    由是,突厥人恐而大溃……

    我军追击二十余里,斩杀千五百人。

    突厥军丢弃铠甲、兵器、牛马无算。

    此战之后,我军声威大震,各部望风而降……”

    以上,是程知节的春秋笔法。

    也是军中惯用之术。

    形势好,很好,非常好。

    就是没抓到阿史那贺鲁这小子,让他给跑了。

    也不提混乱中,唐军仆从亦有部落作乱,想要混水摸鱼。

    而唐军此战也死伤不少,折损人数几乎与杀伤的突厥人相等。

    这一战,若非苏定方神兵天降,找到突厥人的大营并以五百破三千,上演了一出以弱胜强的奇迹,唐军最后是什么结果,真的不好说。

    此战,除了苏定方表现亮眼。

    苏大为也一如继往的发挥稳定。

    他是第一个冲向突厥人的大营,也正是仗着他个人强大的武力,与异人之能,突厥留守大营的猛将,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被他一路挑下马的不下十人。

    突厥人的防线在苏大为面前跟纸糊的一样,一捅就破。

    突厥人连声爽都来不及喊,就被苏大为砍瓜切菜般,来了个强行破门,波潮迭起

    别说突厥狼骑,就是苏定方带兵多年,似苏大为这般勇武的猛将也不多见,或许只有昔年瓦岗山单雄信、裴行俨等廖廖数人,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也不知帐中人是否是阿史那贺鲁,最后突厥人拚命,不惜以八百狼骑将苏大为团团围住,而且这些人皆死战不退。

    等苏大为终于透阵而出,帐中突厥人的高官和大将,早就逃远了。

    一气之下,苏大为及苏定方等四处放火,到处添乱,滚滚浓烟冲天而起,突厥人的狼头旗都被缴了两面。

    冲天的粗大烟柱很快引起战场中人的注意。

    突厥人的心理防线由此崩溃。

    总管程知节也把握到战机,亲率一万唐军精骑出营反攻,终于锁定胜局。

    不过突厥人逃得很快。

    唐军只来得及追着屁股砍了二十里,最后顾忌大营里其余胡人仆从,担心后方不稳,不得不放弃继续追击的念头。

    此战至此告一段落。

    战后论功行赏自然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是决定接下来的战略,则更为紧迫。

    此时,在唐军大营中,明显分出了两派。

    一派以副总管王文度和大总管程知节为首,一心求稳。

    另一派,自然是以苏定方为首,力主必须急追突厥人,务必不能给突厥人喘息的机会。

    双方各执己见,听起来都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苏大为站在将领中,冷静看着一切。

    大总管行营内,帐中以苏定方和王文度为首,明显分成两批人。

    两边早已争得面红耳赤。

    王文度轻轻咳嗽几声,伸手下压,示意众人先收声,然后向着大总管程知节抱拳道:“大总管,敌军虽然逃走了,但我军也损失不少,突厥人来去如风,需得提防他们再玩奸计,以在下所见,当前应该先稳住我军阵脚,好好梳理各营……

    一边稳扎稳打,一边整训士卒以及仆从军,如果要行军,务必结阵而行,四面列队,人马批甲,敌来就迎战,此为万全之策。

    还需提防突厥人的诱敌之策,不可轻易与之浪战。”

    这番话,得到了帐中许多将领的认同。

    后总管苏海政便连连点头,颇有些心有余悸的道:“突厥人的确擅于用骑,若是不做好准备,我军与之交锋,很难有胜算。”

    坐在上首的程知节抚摸着胡须,微不可见的点了点。

    他心中也是想要求稳。

    这次突厥人的作战,使他又仿佛又看到了全胜时期的突厥狼骑。

    来去如风,作战悍勇。

    而且狡猾如狐。

    一击不中,便远遁千里。

    唐军要想取胜,并不容易。

    昔年李靖灭西突厥,大唐可是倾国之兵,名将尽出,最后还有强大的情报支撑。

    可这次有什么?

    两个折冲府,五万人,就这么点人手,想灭西突厥?

    不会有那么容易的。

    千万不能冒进,万一浪掉了本钱,唐军死伤太多,等回长安,只怕还要被陛下怪罪。

    临老了在军旅生涯中添上一笔污点,却又何必?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程知节心下打定主意,带着威凛的目光在帐中一扫,那些嗡嗡议论之声立刻沉寂下来。

    “我意已决,就以……”

    果然来了。

    苏大为冷眼看着一切,心中暗想。

    他记得上一世看过的史书里记过这段,说王文度进谗言,所以唐军每日骑马,披甲结阵,因此战马大多瘦死,士卒疲劳,没有战斗意志。

    苏定方心急如焚,对程知节说:“天子下诏征讨敌人,如今却只是防守,马饿兵疲,遇上敌人就会失败。怯懦成这个样子,如何能立功呢?

    再说您是大将,然而领军在外打仗的事都不能自己做主,要看副将的眼色才能决断,何至于此?

    我建议把王文度关起来,迅速表奏朝廷,等待天子的命令。”

    结果人家程知节根本没鸟他。

    该听王文度,还是听王文度的。

    大军磨磨蹭蹭到了恒笃城,有胡人部落归附,王文度又说:“这些胡人现在投降,等我军撤回后还会复叛,不如杀光他们,取他们的财物以壮军中士气。”

    苏定方则说:“如果这样处置,那便是自己当贼,又怎能说讨伐叛逆?”

    结果程知节和王文度还是不听,最后分财物时,只有苏定方一点没拿。

    这些,都是史书上所记载的。

    但是做为穿越者,亲身经历这一切后,苏大为觉得,史书只怕是在yy了。

    王文度是否是李治的人,是否怀有密旨?

    答案是肯定的。

    否则程知节疯了,做大总管的处处忍让听从王文度的意见。

    从事后结果也看出来,王文度称自己有皇帝密旨,李治也只是暂时除去他的职务,没多久又起复。

    这答案很明显了。

    那么王文度是李治的人,是不是吃错药了故意想让唐军失败?

    以苏大为看,绝不可能。

    王文度此人用兵如何不清楚,但绝不是蠢才,不然也无法取得李治的信任了。

    他提出的几点,能得程知节的认可,就说明有一定的道理。

    程知节再糊涂,也不至于拿唐军的生死去开玩笑。

    丧师辱国这种事,程老魔就算得了帕金森也是不会干的。

    他疯了,要作这种死?

    实在是突厥玩的这手突袭,打在唐军软肋上,不但凶险,还暴露出唐军许多问题。

    首先是,在情报和用间上,落在了下风。

    突厥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唐军玩了一手突袭,数万人潜至三十里外,唐军都没有发觉。

    虽然眼下没提,但这件事背后的问题大了去了。

    唐军上下的情报系统都要面临重新洗牌,要自查,也要清除可能存在的“老鼠”。

    还要重新建立对敌的情报系统,绝不能让类似的事发生。

    在此以前,唐军高度备战,以防再被突厥人偷袭,也是应该的。

    至于说到达恒笃城杀投降的胡人,也不是突然神经错乱。

    而是此次大战中,大唐仆从军中,有不少草原来投靠的部落,居然趁火打劫。

    趁着唐军于突厥人大战时,暗下手脚,想要搅乱唐军建制。

    这也是程知节迟迟无法增援苏海政的原因。

    唐军大部份力量被这些反水的仆水给拖住了,平定叛乱,找回唐军建制,着实花了一番功夫。

    纠枉必然过正。

    有了这次的经历,唐军上下,从王文度到程知节,对胡人投靠的态度自然越发谨慎。

    在恒笃城接受当地胡人投靠不要紧,可是谁能保证这些人的忠诚?

    若是唐军与突厥人作战,这些人在后方放一把火,或是断了唐军补给,那就是地狱级难度。

    唐军弄个全军覆没也不稀奇。

    兵凶战危,不得不小心从事。

    这些史书上看起来寥寥几笔,把某人写成十足坏蛋的方式,实在太过浅薄,也太小看古人了。

    对于这些,现在身处局中的苏大为,能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认为有一定的道理和合理性。

    但你要问他支不支持程知节和王文度的战略。

    那肯定是不支持。

    打定主意后,苏大为目光扫过全场,在脸色铁青的苏定方身上停留片刻,他站出来,向程知节叉手道:“大总管,请听我一言。”

第一百一十四章 毕其功于一役

    程知节的话才说到一半,被苏大为突然插话给打断。

    帐内大小将领十几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被吸引到苏大为的身上。

    众人目光各有不同。

    有的是疑虑,有的是深思,也有的是在幸灾乐祸。

    军中也有派系,苏大为最近实在太出风头,以致于许多人早就对他生出不满之情。

    眼见他居然如此无礼,敢出言打断大总管的话。

    不少人在心里等着看他的笑话。

    程知节看着苏大为,眼里闪过一丝恼怒。

    他的脾气谈不上多好,对自己儿子程处嗣他们,都是轻辄喝骂,脾气上来直接骂着龟儿子熊崽子的,拳脚就直接招呼上了,一点不含糊。

    但是对上苏大为,他的理智还是很快令他冷静下来,缓缓的道:“你想说什么?”

    若不是顾着苏大为现在背后站着武后,武媚娘如今正得势。

    哪怕苏大为与程处嗣他们情如兄弟,程知节照样不给面子。

    现在么……

    他的脸色一变,挤出一丝和蔼的笑容:“大为你最近屡立军功,见识定是不凡,快快讲来,务必畅所欲言。”

    那些等着看苏大为笑话的将领,心里只觉“咯噔”一声。

    当场就懵了。

    这还是大家所熟悉的那位大总管吗?

    居然对苏大为如此和颜悦色。

    那是你亲儿子还是怎么地?

    不对,大总管你就算对亲儿子,也没这么亲切吧?

    众人看向苏大为的目光,变得越发诡异起来。

    其中甚至有些人透着幽怨之意。

    凭啥,凭什么,大家都是人,大总管对你就像对祖宗一样,对咱们,那可是呼来喝去,骂个狗血淋头。

    同样是人,差别怎么这么大?

    这种感觉,嫉妒,无比的嫉妒!

    苏大为自然能察觉到那些目光里所蕴含的嫉妒以及怨恨。

    但是他对这些并不在意。

    人只会在意比自己强大的存在,比自己弱小的,何须理会?

    “大总管,刚才副总管说的极有道理,我亦以为然。”

    开门第一句,先夸了王文度一句。

    这让王文度不由一愣。

    他还以为苏大为开口是要反对自己。

    苏大为最近不是跟苏定方走得挺近吗?

    还以为他是主战派。

    今天倒是奇了。

    程知节面上带着笑容点点头,示意苏大为说下去。

    “我军为客军,来到突厥人的主战场,自应小心从事,不给突厥人翻盘的机会。

    大势在我军,只要步步紧逼,逐步蚕食,突厥人就算智计百出,也是无可奈何。

    最终会倒在我军的战马前。”

    苏大为这番话,仍是赞同程知节与王文度。

    这下帐蓬里一些将领都弄糊涂了。

    这说的和之前说的不是一回事吗?

    还有必要单独再跟大总管讲一遍?

    苏定方看了一眼苏大为,并没有开口打断的意思,他对苏大为极有信心。

    “所以大总管和副总管方才所说的,属下以为,极有远见,兵书有云,凡战,先虑不可败,而后求胜。

    只要我们不露出破绽来,便立于不败之地,该着急的,应该是突厥人才是。”

    说到这里,王文度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

    他非大唐名将,做出的决断,老是被人质疑。

    如今被苏大为当众附和赞同,加上苏大为最近几仗打得极为漂亮,王文度心里,也不由有些窃喜之意。

    难道我其实真的很擅长战略?

    难道我的用兵其实不差?

    就在这时,苏大为上前一步,又说了一番话。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二字。

    王文度的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苏大为已经竹筒倒豆般说了。

    “大总管,冒进可能会导致我军折损;可如果过于保守,错失战机,同样有罪。”

    苏大为环视全场,提高音量朗声道:“各位将军,不要忘了我们为何来此,从永徽六年到如今,显庆元年,跨时一年,若此次回长安,没有一份拿得出的战绩,便是陛下宽宥,我们又该如何面对朝中非议?”

    程知节原本眼神中颇有些不以为然。

    可是听到苏大为最后一句,朝中非议时,他的眼神出现明显的变化。

    程知节是老江湖了,一手经历了创立大唐,助太宗李世民夺得皇位,初唐贞观之治,到太宗驾崩李治登极。

    他太熟悉朝堂是个什么状况了。

    之前只是一叶障目,想着在激流汹涌的时代明哲保身。

    但苏大为的话,突然令他醒悟,就算他处处都听王文度的,可大军在外出征这么久,若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回朝后如何面对朝廷百官的责难?

    到时,李治必然是要推一个背锅的。

    难不成要我老程背锅?

    程知节的眼神闪动,心中生出狐疑。

    王文度从愣神中反应过来,急道:“突厥人的实力大家也都看到了,若此时冒进……”

    “我们并不是要冒进!”

    苏大为提高音量,丝毫不给面子,直接将王文度的话打断。

    而其他将领,看到这一幕,非但没觉得意外,反而在心中充满快意。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最好就是你们俩个打起来。

    在普通将领看来,王文度自称是陛下的人,不知真假。

    但苏大为,谁不知道他和新晋武后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一路上连大总管程知节和苏定方都让他几分。

    军中是最重军功,最看不起凭关系上来的人。

    苏大为最近几次立功,特别是最近这次,跟着苏定方五百破阵,大破突厥大营,众人都看在眼里。

    对他,如今除了嫉妒他的运气,倒是显有人再去提他的背景。

    可对王文度,众人就没那么多好感了。

    敢怒不敢言罢了。

    如今,眼看着苏大为居然敢当众对王文度“打脸”,吃瓜众人,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恨不得两人掐得更厉害些才好。

    一个自称是皇帝陛下的人,一个据说是新皇后武氏的弟弟,这两人掐起来,岂不是自家人互抽耳光?

    苏大为无视王文度气得紫胀的面皮,继续道:“正面作战,我军并不怕突厥人,只是他们有主场之利,容易蒙蔽我军,所以大总管和副总管所担心的是对的。

    但是末将还有一个想法。

    之前末将奉命率五百军翻跃金山,通过攻取各小部落,集蓄仆从兵,最后竟得两万余人。

    仗着这些仆从,末将在木昆部与突厥狼骑有过一次较量。

    在那一战中,末将率领的胡骑也并未太落下风。

    最后更是借黠戛斯骑兵之助,将突厥人打得大败。”

    苏大为的话,在帐蓬内回荡着,但是无人出声反驳。

    包括王文度,也只能瞪着一双眼,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很简单,因为苏大为说的是事实。

    这是实打实的军功,容不得半点抹黑。

    能以五百唐军打到这个程度,杀敌近万,这是大胜,非常大的胜利。

    反观此次唐军被偷袭,虽然借着苏定方五百破敌,打破突厥人的营帐令其败走,但杀伤不过数千,远比不上苏大为那一仗战果来得漂亮。

    所以别人说这话不行,但苏大为说这番话,底气十足。

    在军功面前,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蹲着。

    就算是王文度,也一时无法可想。

    “末将时常听大总管和苏总管提及太宗用兵之道,兵法者,以正合,以奇胜。而对突厥人的奇兵,我军主力,自当以堂堂正正之师,不给敌人丝毫可趁之机,立于不败之地。

    但兵法也说了,要以奇胜。

    既然之前末将率五百唐军驱使仆从,便能达成如此战果,何不再效此法,单独率一军追击突厥人?”

    苏大为一扫王文度,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道:“若说担心我军奇兵有失,我们这里便有最擅长用奇的大唐名将,苏定方将军,何不令苏定方将军出击,末将愿驸其尾骥!”

    这话说的,摆明了是拍马屁好吗。

    苏定方饶是冷着脸,但嘴角仍不由微微一翘,眼中透出几分笑意。

    谁不喜欢听好听的。

    更何况苏定方被太宗雪藏二十年,满心都是立功的执念。

    他心中求胜意气,就如熊熊燃烧的烈火般,不可停熄。

    苏大为的话,句句说到他心里去了。

    “最后,末将还想跟王副总管说一声,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没错的,可如果内部安了,这外敌还在逍遥法外,陛下也不会开心的,望王总管查之。”

    苏大为向王文度拱了拱手,将话到嘴边的王文度又给堵了回去。

    王文度脸庞一黑,胸口差点气炸了。

    这一年的行军中,他仗着特殊身份,在唐军中指手划脚无人敢管。

    这也给王文度一个错觉,就是他在大唐征西军中有着莫大的权力,说话所有人都会听从。

    包括大总管程知节,在他面前,也都是低了三分,好声好气的陪着笑脸。

    但这苏大为算什么东西?

    居然胆敢在军议中如此驳我面子?

    反了你了!

    亏老子之前瞎了眼了,还想对你市恩!

    你个不知进退的东西,我背后可是大唐皇帝,李治陛下。

    你特么不过是武后的亲戚,据说还是认的干亲,恁敢不给我面子?

    一股无形的敌意,不平之气,嫉恨之心,从王文度心中爆发出来。

    他冷笑一声,狠狠一拂身后披风,指着苏大为张口欲言。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大总管程知节突然一拍桌案——

    呯!

    一声巨响,把所有人都了一跳。

    这头病狮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大的气性,这不像他平时的表现啊!

    程知节站了起来。

    直到这时,一股沉沉的杀气从他身上涌出。

    阴影压在王文度的脸上。

    直到此时,王文度才惊觉,这位大唐老将,依旧身如铁塔,依旧顾盼自雄。

    威风不减当年。

    “我意已决!”

    “分兵一万,与前总管苏定方,令其追击突厥,以为我军奇兵。”

    “我军是来求战的,是来求胜的,大唐立国数十载,从未有畏敌如虎的将军,我亦不愿开此先例!”

    程知节摘下头盔,露出白发苍苍的皓首。

    他的一双虎目扫过大帐所有将领,扫过苏定方,微微定了定,最后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愿诸军戳力,并力向西,毕其功于一役!”

    “谨受命!”

    帐内所有的将领心头一震,叉手应命。

    那个大唐虎将,程知节,又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分化瓦解

    显庆元年冬月,苏定方率麾下苏大为、苏庆节、娄师德、王孝杰等人,进兵至曳咥河,即后世新疆北部额尔齐斯河。

    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闻讯率领十万铁骑前来决战。

    苏定方率唐军一万,及回纥等仆从军同西突厥正面迎敌。

    战斗之初,阿史那贺鲁轻视苏定方人少,命左、右翼轻骑抄唐军后路,想将其包围歼灭。

    苏定方命苏大为占据制高点,集中步卒长矛集成猬阵。

    同时自己亲率越骑在北边平地列阵。

    突厥军向唐军步卒发动三次冲锋,均没能攻破苏大为死守的防线。

    一时为之气沮。

    苏定方乘势进攻,在三十里长的战线上展开激战。

    斩杀突厥人马数万,杀其大酋都搭达干等人,突厥军阵脚大乱,慌忙后撤北逃。

    唐军追击,缴获无数。

    到第二日天明,苏定方整军再战。

    西突厥胡禄屋等五弩失毕部举众来降。

    至此,西突厥大势以去,阿史那贺鲁与处木昆部屈律啜率数百骑向西逃蹿。

    余下的五咄陆部听闻沙钵罗可汗兵败,四散奔逃。

    苏定方命副将萧嗣业、婆润率各部仆从追赴邪罗斯川,即后世伊犁河西,追击败军。

    自己则与苏大为、任雅相率领新近投降的胡人仆从拦截突厥人后路。

    适逢天降大雪,积雪平地二尺深。

    部将有人请稍事休息,被苏定方所拒。

    唐军连夜踏雪进发,昼夜兼程,沿途所过收获突厥人逃散的牧民和牲畜。

    至双河长驱直入,一直逼近金牙山,即阿史那贺鲁可汗牙帐所在。

    金牙山即后世吉尔吉斯斯坦以西。

    在这里,苏定方再次发挥他用兵如神的闪击战术,铁骑狂飙,侵如烈火。

    将阿史那贺鲁拱卫在牙帐最精锐的数万突厥狮骑击溃。

    阿史那贺鲁一日数惊,大骇下率余部继续逃亡。

    苏大为为唐军先锋,率部追至碎叶水,尽夺沙钵罗可汗余部。

    阿史那贺鲁身边仅剩其子咥运、婿阎啜等十余骑连夜逃往石国西北的苏咄城,即后世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一带。

    苏咄城城主伊沮达官,惧唐将苏大为之威,设计将阿史那贺鲁等人诱捕交出,并向大唐请降。

    至此,西突厥宣告灭亡。

    唐军此次征伐西突厥,“收其人畜前后有四十余万”。

    灭突厥之威,震慑西域。

    彪柄青史。

    隆隆隆~

    整齐划一的军靴踏过地面,带起奇异的节律声。

    龟缩在营帐里的胡人纷纷向走过的唐军投去又敬又畏的目光。

    苏大为带人巡视过一圈后,走回自己的营房,随手将摘下的头盔放在桌上,长呼了口气。

    身上的衣甲不轻,绕着苏咄城走一圈下来,在这冬月里居然也觉得热气腾腾。

    “阿弥。”

    门外有人喊了一声。

    苏大为听得是苏庆节的声音,头也不抬的道:“进来吧。”

    苏庆节、阿史那道真两人先后走入,后面还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人。

    苏大为手拿着笔,正要在木简上写点东西,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眼看到,跟着苏庆节他们身后的,是苏咄城城主伊沮达官。

    苏大为的目光立刻变得锐利起来。

    口里则似随意的道:“这么晚了,城主还没休息?”

    居移气,养移体。

    从永徽六年从军,至显庆元年,将近两年的磨励,苏大为已是一名合格的军人。

    这一路征战,使他身上多了丝铁血之气,坐在那里,看似随意,却透着不怒自威之相。

    伊沮达官年纪四旬左右,长得肥头大耳,满面油光。

    如果不知他是城主,只怕会以为他是一名油猾的商人。

    他今夜是特意来访,甚至换上了一身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唐装,显得有些不沦不类的。

    见苏大为问起,伊沮达官脸上堆起笑容,两眼都眯成了缝,用手抚胸鞠躬道:“将军辛苦了,小人是想将军及麾下各位小将军,一路风尘仆仆,都未及休息,我们苏咄城比不得大国,但也想慰劳一下将军,所以备了些土产……

    还有上好的美酒,还有会跳胡旋舞的胡姬,如若将军不嫌弃,明日我想在城内宴请将军。”

    苏大为盯着对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伊沮达官有些讶异的抬头看了一眼,接触到苏大为的眼神,他慌忙低下头:“将军,小人别无二心,如果将军军务繁忙,还请收下在下备的土产。”

    说完,他的喉头咽动一下,大气都不敢出。

    从他低下的额头上,隐隐看到细密的汗珠。

    苏大为沉默片刻,终于笑着点头:“城主有心了,这么冷的天,居然出这么多汗。”

    “嘿嘿,将军一战灭东突厥,立此不世之功,在我心里,那是要记录入史册的,只怕要与大唐李靖将军相媲美,能见到将军之面,小人一时激动,情不自禁!”

    伊沮达官唐语说得颇为熟练,一边拍着马屁,一边陪着献媚笑脸。

    讨好之意毫不遮掩。

    “城主一番美意,我先谢过了,东西交由我帐下军士吧,酒宴就不必了。”

    “是是。”

    伊沮达官暗呼一口气,东西收下,自己这条命就算保住了吧?

    虽然不懂什么叫做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但送礼买命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这几日从唐军进驻苏咄城后,便处处透着令他看不懂的行为。

    他是真的慌啊。

    好在,苏大为没有拒绝他的送礼,这让伊沮达官心下稍安。

    再三致谢后,这才倒退着身子,小心翼翼的退出门外。

    苏大为喊了一声“卢盾”,命卢盾去接收礼物。

    卢盾自从上次以后,便一直跟在身边,做为他的亲卫。

    看着那城主出去,阿史那道真哈哈一笑:“这胡官倒也有趣,明明是送礼的,却怕你不收,你收了他还要向你道谢。”

    “只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我就遂了他的意,也可以安静几天。”苏大为拿起毛笔,正要落笔,忽然想起来,抬头问:“你们找我何事?”

    “哦,正要跟你说,那些收拢的胡人已经打乱安置了,在城外设了营帐,派人看守着。”

    阿史那道真说着,又道:“按你说的,故意饿了他们两天,然后今天给了一顿饭,就是些馕饼,这些人也奇怪,之前都有些躁动的,一个个都老实下来。”

    “还不止。”

    苏庆节在一旁道:“我听王孝杰说,这些人里不乏青壮主动要求投诚,想加入唐军,为大唐效力。”

    “胡人慕强,不足为奇。”

    苏大为索性把手里的笔搁下,目光扫了一眼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你之前安排的事,我左思右想,不明道理。”阿史那道真那张英俊的脸庞上,又露出傻呵呵的笑容,向一旁的苏庆节挤眉道:“刚好碰到狮子也有事找你,所以一起过来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颇有些尴尬的苏庆节,目光回到阿史那道真身上:“你先说你的事。”

    “哦,我就是想知道,你明天说要好生‘照顾’一番那些降众,究竟是怎么个照顾法?”

    “原来是为这个。”

    苏大为忍不住笑道:“无它,也就是我们去那些营里走一圈,挑一些人出来施以恩惠,比如天寒地冻,那些突厥人降卒缺衣少食,那我们就挑些表现好的,奖励他们,给予衣食,还有可以言语上加以鼓励,再令那些表现突出的,帮着去管理其余的降卒。”

    “这是市恩?”苏庆节眉头一挑:“这招倒不稀奇。”

    想了想他仿佛恍然大悟:“难怪,我明白了。”

    阿史那道真见他如此说,稍微一想,有些迟疑道:“阿弥你这么做,算是恩威并施?”

    “差不多吧。”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虚画。

    “我军人少,唐军只有一营军马,不足千人,统御胡人仆从近万人。但是此次沿路收服的突厥人却有近十万之多,以如此少的人手,想要看住这些人,并不容易。”

    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连连点头。

    苏大为说的,也是他们所想的。

    如今前总管苏定方还在各处收纳降卒和牧民,还有大批战后统筹及民政工作要做。

    苏咄城这里,暂时由苏大为率军坐镇。

    不光是要看住抓到的阿史那贺鲁父子,还有陆续吸纳来的突厥降卒。

    唐军主要是将阿史那贺鲁手下的核心军力给打散了,但是突厥人那么多,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只怕又是一场祸患。

    突厥人的根基还在。

    有人,就有兵。

    这几日,苏庆节、娄师德和阿史那道真这些人,也都在想如何才能稳住局面。

    随着收纳到的降卒越来越多,唐军就像是坐在火药桶上,越来越不安全。

    草原寒冬,缺衣少食,那些降卒颇不安份。

    苏庆节等人各抒己见,但也没有一个好的办法,能完美解决眼前的局面。

    苏大为解释道:“一味临之以威,不能解决眼前我军困境,我们的粮食不够,就算倾苏咄城之力,也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近十万突厥降卒和牧人,再加一万多的唐军。

    多少牛羊都不够吃的。

    “但是把这些人饿急了,逼急了,又怕他们挺而走险,所以我只能先饿他们两天,然后再少量提供食物,这样口粮能节省不少。

    明天我们一起去,既安抚情绪,同时也拉拢分化他们,只有积极表现的,才能得到足够的食物。

    如此一来,这些突厥人便不能团结,我再在其中选拔头目,分化瓦解。

    这样的人会卖力表现自己的忠心,如此我们的压力会少一些。

    有限的食物,要视他们的表现来配给。”

    停了一停,苏大为敲了敲桌子道:“道真,你那边继续派人去四周寻找走散的羊群,能找一点是一点,缺粮的问题,还是得等总管他们来了才能彻底解决。”

    “我知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只想做自己

    苏庆节在一旁欲言又止。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狮子,你有什么话想说?”

    “你这法子,能解一时,但也拖不了几天吧。”苏庆节双手抱胸,眉头拧在一块,来回走了几步:“就算他们一天只吃一顿,依我看,最多七八日,苏咄城主非得找你哭不可。”

    “有七八日就够了。”

    苏大为呼了口气:“大总管那边不是收缴了几十万头牛羊吗,再有几日他们也该到了。”

    “但愿如此吧。”

    苏庆节摇摇头,他想说万一误了时间,那些没饭吃的人,可是会发疯的。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

    想必苏大为也能明白,现在没别的办法,能拖一时是一时了。

    “对了,阿弥,还有一件事。”

    阿史那道真摸了摸下巴,英俊的脸庞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咥运要见你。”

    “嗯?”

    苏大为略有些诧异,抬头看向他。

    “咥运说要见你,有要事要跟你说。”阿史那道真又道:“见不见?”

    “他能有什么事?”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没说。”

    苏大为想了想:“那你带他来见我。”

    咥运在开始的时候,对与苏大为的合作是拒绝的。

    但是随着唐军节节胜利,咥运终究向现实低头,开始悄悄的通过“牧人”向苏大提供消息。

    开始有真有假。

    后来真的渐多,假的渐少。

    到最后,就老老实实不掺水份,给的全是真消息了。

    苏大为能这么准确的追上阿史那贺鲁,咥运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有咥运这个好儿子出卖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沙钵罗可汗能逃掉才是怪事。

    看着阿史那道真走出营帐。

    苏大为转向苏庆节:“狮子,你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苏庆节摇了摇头,伸手拖过一张胡凳,在苏大为对面坐下来。

    没有外人在场,他显得放松了许多。

    “阿弥,我累了。”

    “嗯?”

    “这次出征,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啥?”

    “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拒绝从军,更不想跟着我家阿耶。”苏庆节看着他认真的道:“这次从永徽六年出来,到现在,马上都要到显庆二年了,你想想,多么可怕。”

    “呃,你是说时间太长了?”苏大为认同的点点头:“是啊,我也觉得太久了,我都想我家柳娘子了。”

    他心里闪过一个倩影,默默加了一句,还有聂苏。

    都怪咥运那个恶贼,上次掀起兵乱,以致走失了聂苏,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聂苏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虽然苏大为从不在人前提起,但是心里每当想起,总是心绪难平。

    对聂苏的牵挂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减少半分。

    “阿弥,阿弥!”

    苏庆节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来,抬头有些愕然道:“狮子,你说什么?”

    “你刚才走神了?”

    苏庆节皱眉,有些嫌弃的瞥了他一眼:“我说的不光是时间长,而是……我觉得我就不是从军的料。”

    说这话的时候,一向心高气傲的吉祥狮子颇有些气馁。

    他是异人,是大唐名将苏定方的儿子。

    在过去二十余年里,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甚至想去做不良人,苏定方都没能给他拗过来。

    但是他最后仍是没法抗拒自家老爷子殷切的希望,平生第一次做了违心之事。

    结果,却越发让他认清自己,觉得自己不适合从军。

    “为什么?”苏大为有些愕然的问:“你在斥候营不是做得挺好吗?”

    “那算是好吗?”

    苏庆节鄙夷的道:“比军功,我比不上你,甚至在斥候一块,我连阿史那道真都比不上。”

    “呃,狮子,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打仗,这些都是要在行伍中反复磨炼的。”

    苏大为安慰他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行伍。”

    这番是他的肺腹之言,州部类似于后市的省市,也就是一国宰辅重臣,必须要有地方治理经验,循序渐进的提升治理水平。

    而名将,也往往是从行伍之间,从最低的小兵做起,一步步成长,在尸山血海中活下来,才能成为名将。

    最著名的莫过于秦之白起。

    可惜,苏庆节现在完全听不进去,有些焦躁的挥手道:“道理我都懂,但很多事是要看天份的,是不是?你看我是异人,我最好发挥能力的地方,就应该是江湖,或是近于江湖的不良人。

    在长安做不良帅那几年,虽然我没有大的成就,但真的很快活。

    那种自由自在,破案的感觉,你能懂吧?”

    “嗯。”

    “这一切在军中,就完全不同了,异人的能力,我破案的手段,在军伍之中完全用不上,打仗时,千军万马,战局岂是我一个异人能改变的。”

    不等苏大为开口,苏庆节伸手打断他:“况且,就像我说的,打仗这事真的要看天份,你看你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但是你的用兵,连我家阿耶都颇为赞赏,说你天生是吃这行饭的。”

    “别了。”

    苏大为苦笑道:“我也不想在军中久待,打一次仗几年过去了,还是算了吧,我胸无大志,只求陪伴家人,在长安做我的不良帅,再做点生意,自由自在惯了。”

    “对啊!”

    苏庆节一拍大腿,大声道:“你看,你也同意我的看法。”

    苏大为倒吸一口凉气,一脸郁闷的将他的手拍开:“恶贼,你拍自己大腿去,拍我的腿做甚!”

    “嘿!谁叫你此次立下如此多的战功,我嫉妒,嫉妒你!”

    苏庆节嘿嘿一笑,又把脸一沉:“你我是打出来的交情,论作战,我不如你,可是论断案,我还是不服输,等回了长安,咱们可以继续比试破案。”

    “你……真的不打算从军了?”

    苏大为试探着道:“那你家阿耶的兵法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呸,什么叫后继无人,裴行俭,还有你,不都是得我阿耶传的兵法?”

    苏庆节冲他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随即又像是泄了气一般,肩膀往下一塌,坐在胡凳上沉默不语。

    无论怎么说,做为大唐名将苏定方的儿子,他不从军,那么苏家这一脉,在军中的影响力,在苏定方之后,便再无子侄辈继承了。

    从古人的观念,还是有些不孝。

    苏庆节面容紧绷,仰首望着天,眼神一时失焦,喃喃的道:“我就是不喜欢行伍之事,喜欢不来……在长安多有趣,做不良人也有趣,做什么都比在战阵中有意思。”

    苏大为沉默以对。

    从心里,他是认同苏庆节说的。

    就连他自己,也不喜欢在军中。

    毕竟一次征战,就是数年光阴。

    人生有多少时间,可以虚度?

    在这个盛唐时代,在长安享受声色犬马,不美吗?

    陪陪家人,做做生意,做相对自由的不良人,这一切,都比残酷的战争,要舒服得多。

    然而,苏大为也清楚,战争虽然残酷,但总得有人去做。

    盛唐帝国,若无一支骁勇善战的百战之师替大唐守卫边疆,打下一个安宁的环境,又何来长安的繁华与安宁。

    “和平之下,总有人要负重前行的。”苏大为摇头自语。

    “阿弥你说什么?”

    “哦,我说你说得对,我同意。”

    “恶贼,又在胡说八道了。”苏庆节笑骂一声,又长叹一口气:“无论我多努力,多想表现自己,如果在军中,所有人都只会说,看,那是苏定方的儿子,对吗?”

    苏大为看着他,没说话。

    “在父辈的光环下,我永远走不出来,这世上,只有一位大唐名将苏定方,我如果走他的路,永远也达不到他的高度,永远做不了自己。”

    苏庆节脸颊的咬肌微微跳动了一下,咬牙道:“或许会被人说不孝,但我,只想做我自己,我只想做我的不良帅。”

    “狮子……”

    苏大为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手抬到半空,迟疑了一下,重重一巴掌拍在苏庆节腿上:“我懂你!”

    “嘶~”

    苏庆节嗷的一声跳起来,愤怒的瞪着他:“你个睚眦必报的恶贼!”

    “不是你先拍我腿的吗?”

    “你……”

    二人的话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外面响起了阿史那道真的声音:“阿弥,人带来了。”

    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扬声道:“带进来吧。”

    外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很快,在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咥运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跟在后面的,还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唐军。

    比起过去,咥运此时变了许多。

    他一身黑衣,脸颊因为急剧削瘦,深深的凹陷下去。

    眼睛下黑眼圈很重,但是一双眼睛依旧十分有神彩。

    在黑衣和蓬乱的黑发、黑眼圈下,双瞳如鬼火般闪烁着光芒。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气场。

    就像是苏庆节,过去是桀骜不驯的长安贵公子,身手高明勇悍的异人。

    这些年虽然做不良人,棱角稍稍磨平一些,可苏庆节依然是苏庆节,不经意间,会有离经叛道的想法。

    会让人觉得他是一把剑,只是懂得收在鞘里了。

    阿史那道真,是草原的狼,半驯化的。

    平日里是个爱读《三国志》的的军迷,是个为了兵书上一句话能与苏大为争执半天的直肠子,只有在战阵间,才会释放出血脉里的野性。

    而这咥运。

    很难描述对他的感觉。

    他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

第一百一十七章 聂苏的下落

    咥运,有着属于草原人的狡猾、残忍,也有着独属于唐人的深沉与心机。

    有时候,他是贪婪的狼。

    有时候,他又像是老谋深算的政客。

    “苏帅,不请我坐一坐吗?”咥运冲苏大为开口笑道。

    他的笑容很特别,是先咧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无声的笑着,然后才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种开始悄无声息的笑容,让人会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就像是被草原里的狼给盯上了。

    “坐吧。”

    苏庆节一勾脚,将身边的胡凳踢到咥运身后。

    苏大为的目光从咥运的脸上,转移到他的手脚上。

    手脚,都锁着沉重的镣铐。

    苏大为知道,在咥运身上,至少还钉着七根长钉。

    这是安文生的手笔。

    可以暂时封住咥运体内的半诡异能力,让他变得像个普通人。

    “来了几天了,在这边住得还习惯吗?”

    苏大为冲他意有所指的问。

    咥运只是笑,白牙在烛火光芒下,白得动人心魄。

    那牙,像是某种刀锋,又像是野兽的獠牙,总让苏大为感觉,有些刺眼。

    像是宣誓他最后的倔强。

    “不习惯又如何?”

    咥运嘿嘿笑着:“人总要向现实低头。”

    “说的不错。”

    苏大为无心去揣测他的想法,战事已平,咥运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阶下囚。

    无论他曾经是西突厥小王也好,又或者是突厥可汗也罢,对苏大为来说,都是囚徒,并无区别。

    他并没有耐心浪费。

    “听说你有事找我?”

    “是,我想应该对苏帅你比较重要。”

    咥运舔了舔干裂的唇,眼神瞥到苏大为的桌上,嘿嘿笑道:“那一定是上好的马奶酒。”

    “是来自波斯的葡萄酒。”

    “葡萄酒?”咥运又舔了下唇,眼中光芒一闪:“那也不错,给我尝尝,解解渴才好说话。”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喝道:“呸!贼你妈,哪来这么多要求!”

    苏庆节更是冷着脸,闪电一脚踢出,正中咥运腿弯处,令他身形一个趄趔,一屁股摔坐到凳子上。

    苏大为挥手制止:“别动手,要带回朝廷发落的。”

    万一打出个好歹来,不好向朝廷交代。

    咥运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苏大为桌上的酒壶,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渴望,喘息道:“给我尝尝。”

    妈的。

    苏大为心里暗骂一声,忍住心头的不爽,过去将桌上的酒抄起来,抛给咥运。

    咥运毫不顾忌旁人鄙夷的眼光,双手提接过,用嘴咬开瓶塞。

    手上有镣铐不方便,干脆把瓶嘴咬在口中,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喝起来。

    但见他喉结蠕动,血红的酒液从嘴角不断溢出,转眼将脖颈和胸前染湿了一大片。

    苏庆节瞪眼看看阿史那道真:“这人怎么回事?饿死鬼投胎的?”

    “我怎么知道!”

    阿史那道真一脸懵逼:“他们和阿史那贺鲁可没少过吃穿,咱们大唐一向优待俘虏。”

    这话,从道真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怪异?

    苏大为在一旁抽了下嘴角。

    此时,咥运一甩脖子,将喝空的酒壶甩到一旁地上,满足的打了个酒嗝,摇了摇头道:“不是最好的,有些酸了,要是用冰镇过味道会更好。”

    “贼你妈!”

    阿史那道真活动了下指节,就想上去教训他。

    “行了,别中计。”

    苏大为大声喝住,向咥运道:“你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呵,我从军前是不良人,精于刑讯之法,就我所知,不下于十种方法可以让人痛苦到生不如死,又不会留下丝毫伤痕。”

    他盯着咥运,脸上露出讥笑:“莫非你想试一下?”

    咥运先前一直带着无所谓的怪笑,这时终于收了起来。

    他很是认真的看了看苏大为:“我想和你单独谈一谈。”

    “有什么不能当面谈的?”阿史那道真喝道:“你想玩什么花样?”

    苏庆节手按刀柄,冷笑道:“咥运,你怕是没弄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咥运却根本不看他们,只是盯着苏大为:“苏帅,如果你想好好听我说话,就把你的狗看牢一点。”

    呛啷!

    苏庆节的双眼泛红,横刀拔出数寸。

    阿史那道真更是气得俊面扭曲变形,冲上来一把攥住咥运的领口,提起沙钵大的右拳,就要对着他的鼻梁打下去。

    咥运到这个时候,脸上仍然看不到半分惧意,只是直视着苏大为,平静的说了一句:“你想不想知道聂苏的下落?”

    阿史那道真一拳下去,听到这句话,心中一震,勉强变向,一拳挥空,差点把自己腰给闪到。

    苏庆节直接扑上来,接替阿史那道真,双手提起咥运的领口,将他提得双脚悬空而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身边人谁都知道,苏大为的妹子聂苏半年前在与咥运作战时失踪了。

    也都知道,苏大为曾一度为了寻聂苏,打算向苏定方辞行。

    结果是被苏定方给劝住了。

    但苏大为没有一天,不想自己的妹子。

    每行军到一地,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安文生拿着自己亲笔画的聂苏画像,去替他寻人。

    可惜一次次希望,只换回一次次失望。

    现在,聂苏的名字被咥运提起,怎么能不让人震惊,不让人意外。

    没有人会认为,以聂苏的本事,会落在咥运手里。

    甚至苏大为也不相信。

    只以为聂苏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耽搁了,或是迷路了。

    但是现在……

    “你小子,把聂苏藏哪了?你知道聂苏在哪对不对?”

    苏庆节被咥运羞辱都没觉得这么愤怒,但是眼下,因为苏大为家聂苏的事,他的双眼尽赤,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

    相同的情绪,只有在当年,听闻自家阿姊被苏大为所伤时,才有这样的激愤。

    咥运没说话,似笑非笑的看着苏大为,眼神里充满了戏谑。

    这一刻,他又重新找回了主场的感觉。

    任凭苏大为如何厉害,但是自己始终抓到了他的软肋,谁强谁弱,还真不一定呢。

    无欲则刚,但你苏大为有欲,除了乖乖求我,还能有何办法?

    至于苏大为身边这些人,没有苏大为点头,谁敢动我半分?

    咥运就是吃定了这一点。

    流露出明显的有恃无恐。

    但他料中了。

    苏定方再怒,也不敢在此事上失去冷静。

    做不良帅多年,他早已非像当年那样冲动,甚至他的愤怒,倒有一半是装出来,故意威慑咥运。

    可惜,咥运的心理素质太强,神经简直和铁一样顽固。

    这招吓不倒他。

    “阿弥!”

    苏庆节回头看向苏大为:“要是你不方便,把此人交给我,一个晚上,我保证让他开口。”

    阿史那道站在一旁,有些茫然的看向苏大为,再看向苏庆节,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苏庆节怕苏大为因为关心则乱,又或者因为愤怒而失去冷静,所以想替他对咥运用刑审讯。

    谁都知道,咥运是要押解回长安,等待李治发落的。

    若身上留下不该有的伤痕,那会是一桩麻烦事。

    但是苏庆节根本没有多的考虑,直接一口包揽下来。

    什么是义气,这便是义气。

    他跟苏大为是过命的交情。

    此时不帮阿弥,何时帮?

    从头到尾,苏大为都没说话,也没任何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好像化作了一尊石像。

    但是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这些常年在苏大为身边的人清楚的知道,苏大为与聂苏的感情有多好,有多牵绊。

    他一定是在极力的压制自己的杀意和怒意。

    阿弥一定忍得很辛苦。

    只要阿弥一句话,兄弟们把这件事替他做了。

    咥运脸上带着戏谑,像是一头落入陷阱中的狐狸,突然翻身踩在了猎人的脸上。

    他不急,也不懂,他相信,苏大为一定会向自己屈服。

    但是,没有。

    他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反应。

    苏大为是平静的,至少表面上看来极为平静。

    他只是向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淡淡的道:“道真,狮子,你们先出去,我单独和他聊聊。”

    话是这句话,但感觉完全不对。

    他不应该这么平静的。

    这么平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咥运脸上的戏谑笑容渐渐消失。

    苏庆节看向苏大为,不确定的问:“我们都出去?”

    “出去吧。”

    “好吧。”

    苏庆节松开手,看了一眼阿史那道真,呼了口气,向苏大为道:“我就在外面,有事你叫我。”

    “好。”

    苏大为点头。

    苏庆节又看了看他,从他脸上想看出点什么。

    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眉心微皱了一下,压住心头的担心,向还在发愣的阿史那道真招了招手,拉上他,喝上那两名押送咥运来的唐军士卒一起走出营帐。

    他们不会走远,就在门口守着。

    如果苏大为需要,随时可以进去帮忙。

    走出营帐的一瞬,苏庆节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灯光下的苏大为,伫立在帐中,半边脸庞沉浸在阴影下,那种沉寂的感觉,令他感觉十分陌生。

    阿弥他……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总有意难平

    咥运看着苏大为。

    他的脸颊深陷,眼窝亦深陷,头颅微垂,只有一双眼睛幽幽的看着苏大为。

    一切,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之前种种,倨傲也罢,装做不在意也罢,只为了激怒苏大为。

    人在盛怒下,往往会做出错误判断。

    也更容易暴露本性。

    咥运需要这样的手段,来帮助自己达成目地。

    但是眼前的一切和他想的不一样。

    他原本以为,苏大为是很重视亲情的。

    但他表现得实在太平静了。

    平静到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

    这令咥运心中一下子失去了对苏大为的把握。

    想要针对对方设计,想要施展谋略手段,前提是一定要对对方的心理了如指掌。

    但是显然,苏大为的表现说明,自己并没有真的看透这个人。

    他并非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苏大为,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难道不在乎亲人的死活?

    如果此人是生性凉薄冷血之人……

    那之前的推断全数要被推翻。

    咥运下意识挑了一下眉。

    想皱眉,却又忍住。

    要真是如此,那这苏大为岂不是与自己很像?

    嘿嘿,有意思。

    原来你也是披着人皮的狼啊?

    大奸似忠,险些被你瞒过了。

    咥运目光幽幽的看着苏大为,心念急转。

    想着寻求切入口。

    如果亲人这个问题,不能引起苏大为的兴趣,那么只能诱之以利。

    联想到之前苏大为与自己的协议,看来此人还是贪功。

    只要有**,有所求,就能够驾驭。

    咥运眼中光芒重新凝聚起来。

    这一瞬间,他完成了自我的心理建设。

    一双眼睛重新投向苏大为,带着一丝玩味与自信。

    但是,当与苏大为的双眼交接时,咥运心中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哪里弄错了。

    苏大为的眼神非常干净,纯粹,漆黑的眼中,不带一丝杂质。

    那双眼睛绝不是充满贪欲的野兽的眼睛。

    而是智慧,冷静。

    冷静得可怕。

    但是从这双眼睛里,咥运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明为“愤怒”的情绪。

    是的,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在苏大为黑色的瞳孔中,锐利的神彩,就像是黑曜石中亮起光,又像是黑色冰中,燃烧的火。

    冰冷与火焰,原本是极为违和的感觉。

    但是此刻,它却分明出现在苏大为的眼里。

    这一瞬间,咥运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苏大为并不是不重视亲情,他显然很在乎聂苏,而自己因为没收到他愤怒的反馈,险些以为他自己一样,是兽,是狼。

    不,苏大为与自己并不是一类人。

    他与自己是两个极端。

    自己是野兽,人性的冷静是外皮,内里是疯狂嗜血的兽。

    而苏大为正好相反。

    沉默。

    咥运的笑容完全消失不见。

    他沙哑着嗓子,试探着开口:“我想和你谈一个条件,重新订一个盟约。”

    “说。”

    “我可以将聂苏的下落告诉你,但是要你保证我的绝对安全,并且尽可能帮我在天可汗那里争取利益。”

    咥运盯着苏大为的眼睛,缓缓的道:“做为回报,如果是我能做的,我也会尽量成全你。你想要什么?除了聂苏的下落,军功、财富,甚至是比失五姓这些部落的归附,甚至帮你组建一支属于你私人的骑兵。

    相信我,这一切,我都能办到。

    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在力所能力的地方,小小的帮助我一下。

    这很公平,不是吗?”

    咥运声音很轻,很柔,似乎害怕激怒到苏大为。

    他意识到之前的手段错误,已经改变了策略。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像极了要诱人灵魂的魔鬼。

    然而在这一刻,咥运相信自己的公平与公正。

    只要苏大为愿意帮自己,刚才他说的那些,都可以毫不吝啬的回报给苏大为。

    这是公平交易。

    他咥运一向是一个讲诚信的人。

    对,在对方实力比自己强的时候,他很重视这份承诺。

    咥运也是一个很懂灵活变通的人。

    做人要审时度势,能忍人所不能忍,可为君子,为英雄。

    不知怎地,看着苏大为那平静至冷漠的眼神,咥运感觉自己心头涌起无数杂念。

    等待似乎极为漫长。

    正当他有些焦躁,快要失去耐心时,终于等到了苏大为的回答。

    “我答应你。”

    这个声音,对此时的咥运来说,仿佛天籁一样。

    他心中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疑。

    会有这么容易,有这么简单吗?

    眼中幽光闪动,咥运笑了,笑得像是只刚偷到鸡的狡猾狐狸。

    “既然你也答应,不如我们击掌盟誓,请长生天作鉴证。对了,苏帅你就对道家李耳发誓,再加上皇帝陛下如何?”

    这是给这份承诺打上保险。

    李耳是李唐追认的祖宗,又是国教,唐人大多信之。

    以李老君发誓,对信奉鬼神的唐人来说,是有不少约束力的。

    再加上以皇帝发誓,就更保险了。

    咥运想了想,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再以你妹子聂苏发誓,若你违约,将永远见不到她,身边至亲也会一一离你而去,可好?”

    苏大为这一刻终于有些变化。

    眼神中神光一闪,似乎是被咥运的话激怒了,刺激到了。

    那光,像是浇上黑火油的火,要将咥运吞噬。

    然而,这怒火在即将爆发的一刻,又被苏大为生生的压了下去。

    他盯着咥运,用一种咥运极为陌生的眼神盯着他。

    良久,苏大为从齿缝里吐出一个字:“好。”

    咥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伸出右手向苏大为。

    后者缓缓抬起手,双手击掌,又各自发誓。

    咥运对着长生天,苏大为的誓言则比较繁琐,以李耳、大唐皇帝,聂苏等亲人为誓。

    直到听见他发完誓,咥运终于长呼了口气。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他真想与苏大为来个歃血为盟,又或者签订一份盟书。

    不过,现在的条件,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

    唐人重誓言。

    除非他诅咒大唐皇帝,诅咒自己的信仰以及亲人。

    疯子才会这么做。

    “现在能说了吗?”

    苏大为看向他,平静的道:“我已经发过誓了。”

    “好,我把知道的告诉你。”

    咥运吞咽了一下口水,凑上去,在苏大为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就这?”

    苏大为眉头一皱,似乎不太满意。

    “我没有骗你,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不信你可以自己带人去看,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的。”

    “真的没骗我?”

    “我对长生天起誓。”

    咥运举起手,脸色肃穆。

    他是草原人,信仰的是长生天。

    突厥人是不会欺骗长生天的。

    “好吧。”

    苏大为叹了口气:“谢谢。”

    “不客气,你要是有其它的要求,我也可以……”

    咥运话到此戛然而止。

    他的心口一凉。

    低头看时,却发现一柄短刀,不知何时插中自己心口。

    全身的力气像是离自己而去。

    他的眼珠外突,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响声,一脸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震恐的目光从胸口的刀,吃力的抬起,愤怒的瞪向苏大为。

    他的眼珠那么用力,血丝密布,一双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带着镣铐的双手吃力的抓着苏大为的衣袖,一点一点向下滑去。

    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为……为何?你如何……敢……”

    为何要杀我?

    你怎么敢杀我?

    刚才立下的誓言呢?

    杀了我对你有何好处!

    带着无穷的疑问和悔恨,咥运的身体仰天摔倒。

    生命力迅速离他而去。

    眼神涣散开,变成死鱼般的灰色。

    “阿弥,出什么事了?”

    守在外面的苏庆节听到动静,忍不住闯进来。

    阿史那道真跟在他的后面。

    然后,两人都看到极度震惊的一幕——

    西突厥小王咥运躺在地上,气息全无。

    在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刀。

    那刀,是苏大为的。

    “阿弥,你这……这是……”

    阿史那道真一时吓傻掉了,瞠目结舌,大脑一片空白。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阿弥把咥运杀了,这可如何是好,咥运要押送回长安的,欺君之罪?还是什么罪?罪过大了去了!

    苏庆节的反应比阿史那道真快得多。

    站在那里神色变幻,咬了咬牙,上来一把抓住苏大为的肩膀,手指深深嵌进去,咬牙道:“你昏头了!大好前途不要,为这种人值得吗?”

    “他威胁我。”

    苏大为仍旧平静,说话极有条理。

    苏庆节被他这话气笑了:“威胁你,你就要杀他吗?如何善后?我问你,如何善后?”

    咥运对苏庆节来说,算是个屁。

    杀也就杀了。

    但是,此人身份敏感,在征服西突厥之后,是要做为重要战俘于皇城前献给大唐皇帝李治的。

    届时,满长安人山人海,都会来观看阿史那贺鲁父子。

    许多年前,东突厥可汗也是这般待遇。

    这是彰显“天可汗”威仪的最好节目。

    咥运的命,只能由皇帝陛下决定。

    死在苏大为手上,麻烦大了!

    面对苏庆节的质询,阿史那道真的震惊,苏大为闭了闭眼睛。

    一直仿佛石头般的扑克脸上,这才有了丝表情。

    那是一丝苦笑:“我以为自己能够控制,没想到还是差了一点……”

    苏大为张开双眼,向苏庆节苦笑道:“总有意难平,我不后悔。”

    “你个傻子!”

    苏庆节不由暴躁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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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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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