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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总有意难平

    “狮子,阿弥,现在……现在怎么办?”

    阿史那道真嘴里不由结巴起来,看向苏大为时眼神都变了。

    他自认自己是够胆大了,之前在军中连上官都敢打,毫无顾忌后果。

    但若跟苏大为比起来,阿史那道真简单温柔得像个姑娘。

    他最多也就挥几下老拳,把人打翻完事。

    苏大为平时是不声不响的,这一下动手,便是一刀入心。

    嘶~

    看着咥运心口的那把刀,阿史那道真牙酸的倒吸一口凉气。

    好狠的一刀。

    好准的一刀。

    从第三肋骨缝隙插入,直入心脏,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但凡有一瞬间的纠结,这刀也不致落得这么干脆,很容易卡在骨缝里。

    但苏大为这一刀,直没入柄。

    看地上咥运惨白的脸色,那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阿史那道真心有余悸的抬头看向苏大为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阿弥他,是个狠人啊。

    这一刀,既不给咥运留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丝毫后路。

    一个人,既可以要别人的命,又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这不是狠人是什么?

    苏庆节双手抓着苏大为的肩膀,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见苏大为不说话,焦躁的他一把将苏大为推了个趄趔。

    他在帐中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狠狠一跺脚:“你们俩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不要走漏了消息。”

    说着转身出帐。

    阿史那道真完全懵逼了:“狮子你去哪?”

    “去找能平事的人。”

    苏庆节甩下一句:“看好他。”

    这个他,自然是对阿史那道真说的,让他盯好苏大为,免得苏大为失去理智再做出什么傻事。

    帐外有亲卫,但没得苏大为的命令不敢进来,只能在外面候着。

    帐内的阿史那道真看看苏大为,在看看地上凉透的尸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现在甚至都有点怕苏大为了。

    离苏大为两尺开外,不敢近前。

    应该说,他一直都有些怕苏大为。

    从认识以来,苏大为的身手,追击阿史那沙毕的悍勇,一次次,刷新了阿史那道真对他的认知。

    两人之间,真不知谁才是在军中有关系的“二代”。

    阿史那道真心中颇不是滋味。

    怎么感觉苏大为比自己在军中更任性洒脱,这人说杀就杀了。

    当然,也更不顾忌后果。

    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这样了。

    不然不用阿耶抽自己,恐怕这脑袋早就搬家了。

    阿史那道真摸摸自己有些发凉的脖颈,感觉到帐内气氛诡异。

    他向苏大为嘴唇嗫嚅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阿弥,你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动咥运,我为你不值啊!”

    苏大为似乎完全恢复了冷静,在胡凳前平静的坐下。

    应该说,从始至终,他都冷静得异乎寻常。

    “他拿聂苏的事威胁我,一时意气难平。”

    苏大为缓缓的,似在斟酌着用词道:“一刀了断恩怨,如今念头通达,所以我不后悔。”

    “你是不后悔了,你在长安中的阿娘怎么办?”

    阿史那道真急道:“你要是出了事,她不得把眼睛哭瞎!”

    “若真的有事,你我兄弟一般,我阿娘便是你阿娘,到时替我照顾好她。”

    “你……恶贼!”

    阿史那道真咬牙道:“我见你平时极有主意的,怎么在这种事时就不考虑考虑。”

    “我考虑过的。”

    苏大为笑了,微微笑着,像是在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从他提起聂苏我就在考虑,这恶贼,究竟想做什么?若是拿我的亲人威胁我,那他打错主意了。”

    “唉!”

    阿史那道真摸着自己手上的鹿骨扳指,不知说什么好。

    他心情焦虑时,总会摸手上这枚扳指,已经摸到包浆,油光润滑。

    来回在帐中走了几步,阿史那道真大步到苏大为面前,单膝跪下,一手按住苏大为的膝盖,抬头看向他。

    在苏大为惊讶的目光下,一字一句的道:“我的命是你救的,如今便还你吧。”

    “道真你……”

    “若有人问起,就说人是我杀的,我阿耶是阿史那社尔,没人敢轻易动我,就算是陛下,也要给我阿耶几分薄面,所以,这事我来顶吧。”

    “道真。”

    苏大为按住他的手掌,喉动微动,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但我……”

    “你我是过命的交情,说谢太矫情。”

    阿史那道真打断他的话。

    这个在苏大为面前,一向极不正经,显得有些逗逼,有时在兵法争论中,又显得有些呆气的胡人蕃将,此时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的身份,应该能保住命,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我阿耶不止我一个儿子,有人替他送终……你,柳娘子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活下去侍奉她。”

    “道真我不……”

    “不要拒绝我,拒绝便是煞费我这番苦心了,我既然说出来,就是下了决心,决无反悔,万一……万一陛下真要杀我,记得每年去我坟头请我喝杯酒,便足够了。”

    苏大为反手抓紧他粗糙的手掌,喉头仿佛堵住了,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

    笑的时候,苏大为的眼里隐隐有些雾气:“你说我是傻子,我看你才是。”

    “阿弥,休要矫情!”

    “这不是矫情,而是……我何时说要给咥运偿命了?”

    阿史那道真怔了一下:“咥运死了,陛下定会震怒,这岂是你想逃就能逃过责罚的?”

    “我有保命的法子。”

    “什么法子?”

    “你先起来再说。”

    苏大为站起来,将阿史那道真也从地上拉起来。

    在他一脸迷惑的表情下,伸手拍拍阿史那道真的肩膀:“你既是我兄弟,就应该知道,我从不说大话,也不知无把握之事。”

    “什……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懂了。”

    “恶贼,别卖关子啊,你当说书呢?不告诉我缘由,我怎能安心?”

    阿史那道真瞠目结舌,只觉苏大为所说匪夷所思。

    这种情况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阿弥他居然说有法子?

    玩我呢?

    “不是,我到底要不要顶这口缸?你倒是说居话啊,别光顾笑!”

    阿史那道真正在焦急,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

    他下意识一个闪身挡在咥运尸体前,戒备的看向门外。

    此时若有陌生人闯进来,有他遮挡,应该也不能第一眼就看到地上躺了具尸体。

    进来的却是去而复返的苏庆节。

    他不是一个人,还带了另一个人来。

    阿史那道真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突的一跳。

    这怕是,天要塌了吧?

    吉祥狮子苏庆节居然把阿史那贺鲁带来了?

    这是要作死吗?

    让他看自己儿子凉透的尸体?

    阿史那道真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苏庆节,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

    出乎阿史那道真意外的是,苏大为对于苏庆节将阿史那贺鲁带来并不意外。

    至少从苏大为脸上,就没看出有任何吃惊的神色。

    阿史那道真目光投到苏庆节身上:“狮子,你这是?”

    苏庆节摇了摇头,伸手将阿史那道真推开一边,向地上指了一指:“看一下。”

    阿史那道真差点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是要害阿弥不成?

    但他终究没有发作。

    因为阿史那贺鲁的表现很奇怪,没有想像中父亲见到儿子死去的悲痛,也没有震惊,更没有情绪失控,而是蹲下去摸了摸咥运的脖颈脉博,点点头:“确实是死了。”

    天底下,有这样的父亲?

    阿史那道真嘴巴张得足可以吞下一枚鸡蛋。

    虽说草原人信奉弱肉强食,不像中原人那样提倡孝道。

    可毕竟是父子啊,总有些血缘亲情在吧?

    从阿史那贺鲁身上完全看不出来这一点。

    阿史那道真仔细打量这位前西突厥沙钵罗可汗。

    他的年纪看起来五旬左右,两鬓斑白。

    一双稀稀的眉梢下,眼睛略有浮肿,眼神略有些锐利。

    他的身材也有些发福了,不像是年青人那样结实。

    但从依旧强壮的身材来看,依稀还能看出年青时定然也是骁勇善战的战士。

    只不过,现在的他除了略有些锐利的眼神,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与西突厥和可汗有关的东西。

    这是一只被拔掉尾羽的孔雀。

    失去翅膀的鹰。

    阿史那道真在心中默默想着。

    苏庆节在这时开口道:“有阿史那贺鲁作证,这位咥运小王子因为突厥战败,一直情绪消沉,今天被阿史那贺鲁发现自尽与营中。”

    说着,他还向阿史那贺鲁看了一眼:“可汗,我说的对吗?”

    阿史那贺鲁端详着地上的咥运似在发呆。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似有些如释重负,又似有一丝欢喜。

    听到苏庆节的声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般一惊,反应过来,点头道:“说的极是。”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嘴巴就没合拢过。

    出了什么事?

    究竟是我眼花了,还是这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

    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啊,虽然落入唐军之手,可他也完全不必这样做吧?

    那可是杀子之仇。

    阿史那贺鲁难道就没有一点做可汗的尊严吗?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庆节明显松了一口气,转头向苏大为道:“有沙钵罗可汗作证,此事问题不大。”

    见苏大为点头,他又向阿史那贺鲁道:“记住你说的话,若有反悔……”

    “我知道,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阿史那贺鲁笑了,那笑容里,透着几分谦卑,也有一丝庆幸:“说实话,当年如果不是咥运这小子撺掇我,我也不会起兵反唐,我的族人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大唐这么强大,岂是草原可以抗衡的。”

    他的右手抚胸,一脸感动,似在忏悔:“向天可汗动刀,我原本就该死。”

    说着,他的视线投往地上的咥运,眼神变得无比阴森。

    “咥运更该死,他才是元凶,如今他终于死了……死得好!若不是大唐天兵,再过几年,他不死,死的就是我。”

第一百二十章 该发生的就会发生

    若是在常人看来,阿史那贺鲁说这番话,可谓是无情至极。

    但无论是苏大为,又或者是阿史那道真,对此都不感到意外。

    前者,是知道咥运在其中做了些什么。

    当年若不是咥运推动,阿史那贺鲁还真未必能下那个决断去叛唐。

    而从如今的结果来看,叛唐是错误的。

    这会害死许多人,包括阿史那贺鲁自己。

    一方面,咥运越来越强势,那种幼狼逐渐长壮,渐渐威胁到狼王统治的感觉,令阿史那贺鲁时常心惊肉跳。

    另一方面,阿史那贺鲁又不得不依仗咥运的能力,去替自己分担来自唐朝的压力。

    这一对父子,早已没有了普通人的亲情,有的只是政治盟友般的互相算计。

    权力就是这样一种怪物,让人摒弃身为人类的情感。

    而且草原胡族,对亲情观念看得也远比中原人要淡漠。

    阿史那道真自然明白这一点,因也也没觉得太意外。

    只是见阿史那贺鲁如此表现,心里将他又看轻几分。

    之前叛出大唐的时候,你小子可不是这么说的,如今兵败,如果你自裁了,我还敬你是条汉子,现在不但贪生怕死,还把锅都甩在儿子咥运头上,可谓是无耻至极。

    “既然你明白该怎么做,那便好办了。”

    苏庆节在一旁冰冷的道:“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了,你应当清楚,如果玩花样,会是什么后果。”

    “明白,咥运本就该死,他不死,我便活不了。”

    阿史那贺鲁头上渗出油汗,挤出一丝笑容。

    “那你知道该怎么说了?”

    “就说……咥运为诱使我叛唐之事十分后悔,与我大吵一场后,在帐中自尽了。”

    阿史那贺鲁开始说的还有些结巴,但越到后来越自然,眼神也变得肯定起来。

    这是……

    说谎话连自己都信了?

    苏大为目光与苏庆节、阿史那道真一碰,三人心中俱是想到:这阿史那贺鲁,难怪敢叛唐自立,比起无耻来,跟咥运如出一辙。

    几人又询问一番,反复对了一下口供,验证无误后,这才击掌盟誓,把事情定下来。

    除非除阿史那贺鲁不想活了,否则应该不会反水。

    毕竟,他今后的日子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在大唐做个富家翁,要是得罪以苏大为、苏庆节为首的一帮大唐年轻将领,在长安随时可能遭遇各种“意外”。

    他不至于那么蠢。

    “好了,这事便这么办吧。”

    苏庆节最后颇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苏大为:“我把人送回去,这边尸体你自己料理一下。”

    “嗯,我晓得,谢谢你,狮子。”

    “恶贼,以后做事多想想后果,别让我再冒这等风险。”

    苏庆节涨红了脸,骂了一声,推了一把站在一旁有些尴尬的阿史那贺鲁,带着他走出去。

    帐蓬里,只剩下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

    盯着地上咥运的尸体,阿史那道真有些犯难:“这个尸体该怎么处理?”

    “你摸摸他身上,突厥人应该有随身切肉的小刀。”

    “哦有,做什么?”

    “把我的刀取下来,用他自己的刀插上。”

    苏大为在一旁指点。

    “哦。”

    阿史那道真蹲下去,摸了一会,摸出小刀,如苏大为所说,将原本插在咥运心口的刀拔出,用咥运的随身小刀插进去。

    粘稠的血喷溅出来,有不少溅到阿史那道真的手上和脸上,这令他有些嫌弃的皱了皱眉。

    站起来,把手里的短刀递给苏大为:“你的刀,接下来做什么?”

    “你去找条毡子把他裹了,下半夜送出去,找块地埋了。”

    “就这?”阿史那道真愣了一下:“就随便埋了?”

    “不然呢?这里又不是长安,难道还要留着等杵作验伤不成?埋了干净。”苏大为不以为意的挥挥手:“要不是怕留手尾,我都想把他一把火烧干净。”

    “你……”

    阿史那道真瞪圆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苏大为。

    想了想他突然道:“不对啊,为什么刚才换刀的事你自己不做?这什么是我?埋尸体也是我?”

    “你说这个啊?”

    苏大为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怕血弄脏手。”

    “你怕脏手,我就不怕?”

    阿史那道真气得两眼翻白,转身瞪着苏大为的背影,见他走出去,不由喊:“你到哪里?我现在做什么?”

    苏大为却没回他,而是沉默着走出去,也不知要去哪。

    阿史那道真有心跟他出去,但又担心自己走了,躺在地上的咥运尸体被人发现。

    只能焦躁的挠了挠头,暗骂了一声。

    抓了半天脑袋才突然发出,自己大意下,把手里沾到的血渍全都抹在了头上。

    他心中顿觉恶心,在帐蓬里转了两圈,想找水清洗一下,结果却突然“哎呦”一声。

    猛一拍大腿。

    “不对啊!”

    看阿弥方才的表情,如此镇定,根本没有一点盛怒杀人后的慌乱,甚至还能冷静的指点自己换刀,去补上漏洞。

    这哪里像是临时起意。

    莫非……

    阿弥是算好了的?

    他算好了狮子会帮他搞定阿史那贺鲁,也算好了我会帮他?

    贼你妈,要真是这样,阿弥这心思也太深了吧?

    他有些惊惧的拍拍脑袋,不敢深想下去。

    人性经不起推敲,越是未知,越会胡思乱想,把人想得莫测亮深毫无底线。

    咥运之死,说起来虽大,但对于孤悬域外的唐军来说,也不过是件不起眼的小事。

    特别在有阿史那贺鲁做证的情况下。

    纵使有人怀疑,也绝没有人闲着没事去查证这种事。

    不知不觉中,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匆匆半个月过去。

    一切都进入到尾声。

    苏定方已经传令召苏大为率军归阵,唐军大总管程知节那边,据说已经上表朝廷,替各军表功,同时准备返回长安了。

    西突厥灭亡,此战完美收宫。

    苏定方也处理好了当地的民政。

    至于剩余的,自有安西都护府和大唐其他人接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些关于唐军主力那边,不好的传闻流传出来。

    据说,唐军主力在王文度的坚持下,过于谨慎,人马着甲列阵行军,战马累死不少。

    唐军因为水土不服和疲劳减员严重。

    还听说在唐军主力进驻恒笃城后,草原各部落争相来投靠。

    结果王文度对程知节说:“胡人狡诈,这些胡人我们来了投降,等我们走了,又会降而复叛,不如坑之。”

    当时程知节一度犹豫,但最终被王文度说服。

    唐军尽屠各部,屠城而去。

    同时劫掠了各部落的财货,分发给唐军上下。

    这一下,唐军上下的怨气消解不少。

    但是草原各部则大为震恐,纷纷远遁。

    苏大为听到这件事时,距离事件过去都快一个月了。

    算算时间,还在消灭西突厥主力之前。

    他也不知该如何去评说此事,只能说,历史还是有其惯性吧。

    自己虽然已经尽力去改变,也真的改变了一些事。

    但还是有些事,按着远来的惯性在前行。

    只希望,有了灭西突厥之功,程知节回长安后,不要来个晚节不保,被夺去职务,再郁郁而终了。

    辛劳一辈子,也该有个好的结果。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所能操心的。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唐军各部终于开始汇合,启程回长安。

    也就是在这一天,大唐前总管苏定方手拿着一封信,笑容凝固在脸上。

    “你说什么?苏大为真的不辞而别?”

    他脸上犹自带着不可置信,凌厉的眼神俯视着缩着身子,站在面前的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

    见两人点头,苏定方沉默了片刻,缓缓的道:“苏大为疯了。”

    “总管,阿弥他说,他要找聂苏,所以只能让我们向你请罪,如果一切顺利,等回长安后,再向您亲自登门告罪。”

    阿史那道真小心翼翼的道。

    虽然,苏定方没有表现出暴怒的迹象。

    但是他仍能感觉到,从这位大唐名将身上,有着一股压抑的邪火。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感觉。

    “阿耶,这事也不能全怪阿弥,你也知道,他是极重亲情的,聂苏失踪这么久,他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所以……”

    “你闭嘴。”

    苏定方冷哼一声,将苏庆节的话打断。

    “不需要你替他说话,我很清楚。”

    然后又似笑非笑的看向两人:“你们俩跟苏大为还真是兄弟情深,所有的事都替他遮掩。”

    平静的语调,只是在说“所有的事”时,略微加重了语调。

    苏庆节脸色一变,下意识与阿史那道真碰了一下眼神。

    彼此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骇之色。

    莫非,消息走漏了?

    刚才这话里的味道,似乎意有所指啊。

    “罢了,他要走,随他去,该发生的事必然会发生,等他回长安了,自有陛下同他计较。”

    苏定方淡淡说道。

    从始至终,他没有多问苏大为去了哪里,要去多久。

    也没有因情绪而掀起怒火去骂苏大为。

    在这位大唐名将的心胸里,有太多的事装满。

    哪怕是他所器重的苏大为,也只能暂时压下去。

    “阿耶,你真不像知道阿弥去了哪里吗?”

    “滚出去!一个二个,都只会惹我生气!”

    “是是。”

第一百二十一章 象雄王朝

    象雄王朝是在吐蕃称雄青藏高原前,雄霸一方的部落国家。

    其地理位置位于交通要道,连接中亚、西亚、南亚等地域,是古丝绸之路重要的驿站。

    苏大为此时站在高原中,远眺着雄浑的古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咦,阿弥你又做诗了。”

    “我只是见天地辽阔,感觉人是如此的缈小,一时感概罢了。”

    苏大为回头,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安文生。

    安文身面皮白静,身材高壮,只是此时陪同苏大为来到这雪域高原,也不见了往日的精神,身上穿的颇多,略显得有些臃肿,而白净的面皮上,也因被日光照射,显出一抹“高原红”。

    “这边的环境比西域还让人难受。”

    安文生细细吸了口气。

    做为异人,他常年跟随袁守诚修行,道家丹道首重呼吸吐纳之法。

    就算如此,在这高原上也仍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这边的环境特殊,灵气稀薄,也不知这里的土人怎么适应的。”安文生左右张望,喃喃道:“地势又高,若大唐要驻兵这里,非得仰攻不可,难啊。”

    苏大为听得心中一动,向安文生道:“吐蕃与大唐有通婚之好,怎么会说这种话。”

    “呵,阿弥,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那吐蕃赞普野心大着呢,岂会满足于区区一地,看着吧,要不了多久,终究会露出野心。

    我们大唐没有在这片雪原生活的经验,要仰攻的话会非常难受,而他们有地形之利,借着地利,从高原俯冲而下,不容易对付的。”

    “不说这些了,你来过这里吗?知不知道这边雪山神庙在哪里?”苏大为向他问。

    之所以脱离唐军队伍,甚至冒着受军法惩罚的危险,全是为了寻找聂苏。

    当日咥运说出关于聂苏的秘密,却是跟着这片雪域高原有关。

    苏大为反复求证,咥运只是赌咒发誓,若是信息有误,甘愿抵命。

    虽然不解聂苏为何会来到这里,但咥运言之凿凿,也就姑且信之。

    当然,苏大为还是送了咥运一刀。

    这一刀,是为了心中一口意气。

    若不是此人,阿史那贺鲁焉敢叛唐,哪里会掀起后来那么多战事,死那么多人。

    若不是因为咥运,自己在长安好好的快活,又岂会离开大唐,跑到西域边陲,一待就是两年。

    要不是因为他,聂苏又怎会失踪?

    于公于私,此人都该死。

    死了他,只会替大唐解除一个祸患,不然以此人心机深沉,野心勃勃,今后谁知道还会整出什么妖娥子。

    据咥运所说,聂苏是去了雪山神庙。

    其位置便在吐蕃与象雄古国交界之处。

    苏大为两眼一抹黑,也不知这个时代的地理和后世是否一样,更不知,所谓雪山神庙在哪里,应该不会是珠穆朗玛峰吧?

    要真是世界第一高峰,那还怎么爬上去?

    幸好身边还有个熟悉地理的安文生,否则就别说找雪山神庙,只怕连如何走到象雄,对苏大为来说,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阿弥。”

    安文生没有回答他关于神庙的问题,而是无比郑重的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你其实和你父亲,苏三郎挺像的。”

    “切,恶贼,又来唬我。”苏大为裹了裹身上的皮衣,冲他笑骂道:“你又没见过我家阿耶,怎知我和他像不像。”

    这话如果是玄奘法师说,他信,从和自己同辈的安文生嘴里说出来,他信个鬼,安文生这家伙,属于蔫坏的。

    “虽然未曾见过他,但听说过他的事迹。”

    安文生目光投向前方。

    投向那边莽莽起伏的雪白山峦,目光现出悠然神往之色。

    “你看,那天若不是我拉着你,你差点没翻山跃岭,直奔天竺而去,这岂非是很像苏三郎吗?”

    “滚!”

    苏大为又气又好笑的冲他狠狠竖起一根中指,又在安文生莫名其妙的表情下,自己先捧腹大笑起来。

    “我还真是,没能继承我阿耶的本事,出了家门,路都认不全,如果不是带着,真有可能翻过山脉,走上当年玄奘法师的路。”

    “没准你也能学个佛法,得个三藏法师的名号回来。”安文生嘿嘿一笑,目光在苏大为头顶打量,似乎看到他剃光头发,脑袋光秃秃的样子。

    “别岔开话题了。”

    苏大为笑了两声,挺起胸膛,收起笑容:“你到底知不知道雪山神庙在哪里?”

    “你都问了我一路了,我要不知道,能给你带路吗?”

    安文生摇摇头,翻身上马,在前头带路。

    头也不回的道:“其实我还真不知道。”

    “你!”

    “但是我有嘴,路不是在脚下,是在嘴下,问出来的。”

    安文生回头,向骑马跟上自己的苏大为瞪了一眼,那表情仿佛在说:不懂还不能问吗?

    “算你说的有道理,我可提醒你,要是找不到地方,我跟你没完。”

    “呸,若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正舒服的躺在帐蓬里,随着唐军回长安,不对,我就根本不会出来,忍受这冰天雪地的酷寒。”

    安文生仰天叹息:“我真是一时鬼迷心窍了,马奶酒不好吗?烤羊肉不好吗?抹奶和蜜的烤驼峰它不香吗?为什么要跟着你忍饥挨饿的受这般苦。”

    “老安,你就多受点累,等找到聂苏了,回长安你想吃什么,我请。”

    苏大为胸脯拍得呯呯响。

    他现在在长安颇有资产,可以说是隐形土豪,请安文生天天吃大餐都没问题。

    ……

    在隋末之时,西藏高原这片土地,吐蕃并非最强大的邦国。

    立国于阿里的象雄、拉萨河谷周边的苏毗,均比位于山南雅砻河谷的吐蕃强大。

    但时间走到大唐初年,太宗时期。

    吐蕃新赞普松赞干布继位。

    整个吐蕃国就像是被施加了魔法。

    先是与大唐通婚,迎娶了文成公主,取得唐朝的认可。

    接着兼并了苏毗、象雄,拓地百万平方公里。

    此时的吐蕃已经幅员万里,人口千万,俨然是大唐西陲边境的一方霸主。

    ……

    贞观十二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因向唐朝求娶公主不得,于是率军入侵吐谷浑。

    思路很清晰,你大唐不同意赐婚,我就揍你小弟!

    在这个时代,唐是天下中心,大唐皇帝是天可汗。

    只要娶了大唐皇帝的女儿,这便是一种身份上的认可。

    当时还远称不上强国的吐蕃,急需这种身份上的加持,以换取某种政治上的资本。

    结果,吐蕃把大唐小弟吐谷浑揍得吐血不止。

    大唐紧急出兵救自己的蕃属国。

    在松州,唐与吐蕃展开大战。

    不出意外的,吐蕃战败,逃回了高原。

    但是经过这一战,吐蕃也向大唐展示了肌肉,证明自己并非是那种软蛋型的小国。

    至少,比吐谷浑还是强大得多的。

    此后,吐蕃再向大唐求亲,太宗在考虑再三后,终于许婚。

    由此,文成公主入藏,开启了吐蕃与唐数十年的边境安宁。

    王玄策出使天竺时,使团被袭,找吐蕃借兵,吐蕃二话不说,立刻借兵给王玄策,帮着揍中天竺。

    吐蕃与大唐是姻亲关系,不给大唐面子,就是不给我们吐蕃人面子。

    灭掉中天竺,一方面可以说是王玄策用兵如神。

    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这些吐蕃兵,战力强大的表现?

    自古以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同一土地上,只能有一个王者。

    若多了另一个,必定会引发战争,决定谁才是最强大的王。

    可惜,这个时候,大唐并没有将视线投注到西边,打完了北边的突厥人,下一个目标,会是东面。

    那里有着从隋自唐,两个朝代的夙愿——

    有着太宗在驾崩前,还在心心念念的辽东。

    如今的大唐皇帝李治,一心想证明自己比父亲李世民更强。

    在整顿完了朝廷内部之后,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开疆拓土,远迈前隋。

    “阿弥,前面就是象雄城了。”

    安文生回头看了一眼苏大为,用马鞭向前指了指。

    苏大为收回心神,向着带有浓郁象雄风格的古城建筑看去。

    安文生还在一旁解释:“象雄人崇佛,当地的佛宗叫做本教,比较古仆,相传天竺释伽牟尼的佛法,这里才是源头,而且这边风景粗犷雄浑,与中原大不相同,有冈底斯山,玛旁雍错湖,皆风景殊胜。”

    “道理我都懂,不过这城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有些吃惊,指着眼前的象雄古城惊问。

    在他的视线尽头,这座古城俨然千疮百孔,古朴的城墙到处残破,露出参次不齐的破口。

    而且许多粗糙的大石上,还有暗到发黑的血迹,火烧,以及明显是刀剑的伤痕。

    显然,这座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雨的古城,同样经历了严重的战火考验。

    “哦,这个……”

    安文生白净的脸上,腮帮子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有些牙酸:“提起这个,又不得不说到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了,此人绝对是一代枭雄人物。

    在他继位时,吐蕃并不强大,甚至比象雄还要弱小。

    但是经过潜心发展,通过联姻,拉拢,刺探,用间,还有各种手段,松赞干布硬是把吐蕃的势力渗透入象雄。

    终于吐蕃人入主象雄,占据了此地。”

    安文生颇有些感概的摇头:“这雪域上的古佛国,如今已经归属吐蕃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唐四杰

    苏大为听了不由默然无语。

    他自然清楚,此后百年间,吐蕃都将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

    唐在西域设立的安西四镇多次被吐蕃兵马吞并,更别提还有自己的好兄弟薛仁贵在“大非川”惨败。

    但这一切,离现下还十分遥远,自己独自入藏,是为了寻找聂苏下落。

    对于吐蕃的安排,只能等到回大唐再说了。

    既然在自己手里,原本要攻打两次的西突厥被一战覆灭。

    那么吐蕃这个大唐强大的敌人,苏大为觉得,有必要让他们冷静一下,不要去试图挑衅大唐的威严。

    “文生,现在还是松赞干布做赞普吗?”

    “哦,不是,就在太宗驾崩同一年,松赞干布也殁了。”

    “那就好。”苏大为点点头,松赞干布可谓是吐蕃真正意义上的开国之君,这一点倒是与太宗李世民有些像,都是一代雄主。

    他若在,还不太好对付吐蕃,既然此人不在了,那今后就轮到自己大展手脚了。

    用间?

    大唐不良人,也是可以对吐蕃用间分化的嘛。

    “好什么?”安文生有些好笑的看了一眼苏大为,若有所思的问:“你也觉得,大唐与吐蕃今后会有一战?”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唔,这是一山不容二虎的意思?有点意思啊,说得文绉绉的,阿弥,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偷偷去弘文馆学文了?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现在的新赞普是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国相是禄东赞。芒松芒赞年纪轻也就罢了,这禄东赞极不好惹,是只老狐狸。”

    “呸,我管他什么狐狸,跟我没有半个五铢钱的关系,饿了,进城看看。”

    “行了,我带路。”

    安文生老马识途般,当先一马冲上去,到了城边,他用苏大为听不懂的语言和守城的吐蕃兵交谈了几句,不知说了些什么,倒是没怎么留难,便放行了。

    不过如今象雄城残破,这城门也塌了半边,有没有城兵守着,似乎区别也不大。

    苏大为打马跟上,向他道:“我们现在去哪?”

    “我带你去见个朋友。”

    安文生说着,催着胯下的马加快脚步。

    用不多时,来到城中一条长街上。

    古城四处都有色彩艳丽的纹饰,似乎与本地本教信仰有关。

    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过战火的关系,人流倒不算多。

    只有安文生带苏大为来的这条街,倒还热闹点,颇有些大唐东西二市的味道。

    沿街有衣着破烂的小孩奔跑着冲上来,伸出双手,用苏大为听不懂的话,向着他们嚷着什么。

    安文生挥挥手,小孩却不肯走。

    最后迫不得已,他从袖中摸出几个钱随手洒出去。

    那些脸颊干裂出皱的小孩欢呼一声,掉头去抢铜钱去了。

    安文生这才下马,带着苏大为牵着马,找到一处院落,推门而入。

    进去以后,发现这里似是一处酒肆,只是装饰风格与大唐迥异。

    将马在马厩里栓好后,安文生带着苏大为走进酒肆内,上了二层,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来。

    有看着像是店小二一样的象雄青年走上来,先用长长的袖子甩出,一足脚跟着地,脚尖翘起,向二人行了个礼,然后起身说了一串苏大为听起来颇为头晕的话。

    听不懂,完全听不懂。

    后世的藏语他本来就不懂,何况这时是唐朝的……象雄语还是吐蕃语?

    天知道。

    幸好随身有安文生这个百事通。

    只见他张开,说一得口外语,与小二说的一个口音,一大串说完,又从袖里摸了几枚开元通宝,塞到对方手里。

    那青年脸上现出欢喜之色,点点头转身下去了。

    苏大为好奇的问:“大唐的钱在这里也能用?”

    安文生侃侃而谈道:“你别看这里好像离大唐很远,风格习俗也大不相同,但是象雄近西域,是大唐通往西域商路的中转站之一,在这里,大唐的钱也是能用的。

    至于本地,除了以物易物,还有就是用金银,或是绿松、贝母,珍珠一类的充当货币。”

    苏大为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稍坐片刻,我刚才让他帮我找人去了,要找的人一会就来。”

    “到底找什么人?”

    “你不是要找神庙吗?当然是找认路的人。”

    过了片刻,吃食还没上来,就听一阵蹬蹬蹬的上楼声。

    这间酒肆里客人不多,二楼更是只有苏大为和安文生一桌。

    因此苏大为立刻把视线投向楼梯口。

    一眼看去,只见上来了四个人。

    除了方才的小二,有一个年纪三十来岁的青年,一位中年汉子,还有一个头发略卷,似和胡人混血的年青人。

    “你朋友?”

    苏大为问。

    却见安文生已经站起身,向对方招呼。

    “没想到还能见到安君。”中年汉子大笑着,上来与安文生见礼。

    然后又向安文生介绍,先是指着那位头发略微卷曲的青年:“这位名李博,是我的知交好友,一向在西域各国经商,最近来投奔我。”

    说完,又指向右手边的青年。

    这位青年一身衣衫却是大唐的打扮,与其他人都不同。

    看上去有些英武,举手投足间,礼数周全,又透着儒雅。

    “这位是从大唐来的朋友,名叫骆宾王。”

    “等等。”

    苏大为刚刚站起来,听到介绍,一时诧异:“你是骆宾王?”

    名叫骆宾王的大唐青年,向着苏大为拱手道:“在下骆宾王,你听说过我?”

    苏大为一时闷住了。

    也不知眼前此人是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

    记忆里的骆宾王号“初唐四杰”,与王勃、卢照邻、杨炯并称于世。

    后来更在武周时期与名将徐敬业起兵反武则天。

    呃,要真是此人,那也太巧了。

    说不定只是名字相同?

    真正的骆宾王那首“鹅鹅鹅”直到几千年后,还在小学生的课文里,被无数人背诵呢。

    想了想,苏大为试探问:“你是不是写过一首诗,名为‘鹅鹅鹅’?”

    “你说的那首啊?那是我幼年游戏之作。”

    骆宾王笑起来。

    苏大为提起诗,自然是听过他的大名。

    虽然少年所作之诗,在他看来不值一提,不过在这远离大唐的异邦,听到有人提起,却让他十分受用,心里颇有些意外之喜。

    “安君,这位是?”

    “哦,我来介绍。”

    安文生有些诧异的看了苏大为一眼,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重视这个叫骆宾王的青年。

    此时的骆宾王虽少有才名,但名生不显,远不及后来的影响力。

    “这位是我在长安的朋友,苏大为。”

    安文生没多介绍苏大为的身份。

    就像他没多介绍这几个朋友的身份一样。

    双方简单互问了名字,在桌前坐下来。

    小二也送上来了西川的黄酒,青稞捏成的小食,蒸熟的肥羊羔腿等等。

    看起来有些粗糙,远不及长安酒肆的食物精致,却也别有一番异域风味。

    安文生端起酒杯,向中年汉子敬了一杯:“张通兄,自从上次一别,又是几年过去了,你还没打算回长安吗?”

    “嘿嘿,你知道我身上犯的事,如果不立点功劳……算了,不提这个。”

    双方碰了碰杯。

    张通道:“我在碎叶那边有家了,女儿都大了,去年女儿也嫁人了,嫁的是从大唐到碎叶拓荒的汉子,姓封,叫封不平。我也想开了,如今大唐国力强盛,四边都还算安宁,能在这西域落叶生根也不错,也未必要回大唐。”

    安文生点点头,没说话。

    这位张通是他早年随袁守诚游历西域认识的,常年在丝绸之路附近做些生意,为人十分热情,对大唐来的人也十分照顾。

    据说是早年犯了事,逃难到西域。

    具体是什么事,他也不便多问。

    但凡是在西域行走,安文生不明白的,找张通问准没错。

    巧的是近两年,张通在象雄这边做生意,这次过来顺道问一下,果然找到他。

    这下就省事多了。

    苏大为要找的雪山,神庙,安文生不清楚。

    但他相信张通一定知道。

    苏大为一直在旁端着酒杯,听张通与安文生絮絮叨叨的闲聊。

    大概是它乡遇故人,张通十分健谈。

    说及这些年做生意游历的各国,所见所闻,让人大感趣味。

    这时,坐在对面的骆宾王向苏大为举杯道:“这位,苏兄,我敬你一杯。”

    “啊,请。”

    苏大为抬手,与他轻碰了一下。

    两人各自喝了一口。

    苏大为想了想道:“骆兄,你是读书人,怎么会跑到离大唐这么远的地方?”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神庙

    “永徽元年,我被道王李元庆征辟为府属,道王让我自述才能,我耻于自炫,于是辞不奉命。

    后来又被道王召回,拜为奉礼郎,直到永徽六年,我因事触怒了道王,被贬掉了职务。

    我索性就跑到西域来看看。

    至于为何来西域?

    那是因为我自小就神往这片地方,据说这里的土地富得流油,可以一直通往神秘的西王母国,等我来了才知道,原来不是那么回事。”

    骆宾王笑了笑:“我还想考据一下周穆王当年到过哪些地方,后来结识了张通,这一年都在跟着他一边经商,一边增长见闻。”

    “原来如此,它乡遇故知,当浮一大白。”

    苏大为与他碰了碰杯,目光投到坐在一旁,显得有些沉默寡言的混血青年身上。

    此人叫李博。

    若非他五官还是唐人的模样,就凭他那头卷发,还有身上胡人的装扮,就足以令苏大为提起警惕了。

    “这位李兄是……”

    “苏兄不要小看他,李兄见闻广博,我所不能及。”

    骆宾王很是热心的介绍道:“他是凉武昭王之后,隋末多难,流落至碎叶,流离散落多年,我最佩服的就是李兄的博闻广记,据他说曾到过条支。”

    提起条支,苏大为不由肃然起敬。

    条支是记于中原史书中的名字,按真实名字应该是塞琉古王朝。

    是亚历山大帝国分裂后,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将塞流古一世创建的,以后世叙利亚为中心,包括伊郎和亚美尼亚在内的王朝。

    妥妥的中东大帝国。

    这李博要是一直到达过条支,那还真是个人物。

    行程可比玄奘法师西行两万五千里厉害多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向李博拱手道:“没想到李兄居然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失敬。”

    “你知道条支?”

    李博开口了。

    他虽然看着有胡人血统,但是一开口却是地道的中原口音,也不知在外飘泊这么多年,他这口音怎么办到的。

    “大唐大部份人,都不知道条支在哪里。”

    “呃,我是听我朋友提起过。”

    苏大为往身旁安文生一指:“老安他经常往西域跑,是他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李博脸上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感,闻言未置可否,只是道:“条支比西域各国可远多了,要过碎叶水,穿过火寻口,进入吐火罗,继续向前,到大食,再往前……”

    他的眼中流露出悠然神往之色。

    然后摇摇头,自觉失言道:“域外虽好,非我族类,而且那边也动荡不安,所以我带着家人迁回西域。”

    “原来如此。”

    苏大为客套了几句,桌底下的脚暗踢了一下安文生。

    他是真的急了。

    如果不是要保持基本的礼仪,真恨不得现在就问一下这三人,到底谁知道神女峰在哪,谁知道雪山上的神庙在哪。

    安文生回了他一个眼神,示意稍安勿躁。

    转向张通道:“对了,张兄,我这次找你,是有件事想向你打听。”

    “你我的交情用不着客气,是什么事?”

    “是这样……我这位兄弟想找神女峰,还有雪山神庙,不知张兄你知道在哪吗?”

    这话说出来,在坐的李博身体一僵,眼神中透着诧异的向安文生看过来。

    张通也是笑容凝固,笑声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现场的气氛方才还是热闹着,突兀的一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停了片刻,安文生诧异的问:“张兄,怎么了?可是我问的问题有什么不妥?”

    “没想到啊,安兄,你居然会问起这个。”

    “怎么了?”

    苏大为有些焦急,有些失态的伸手越过桌面,一把将张通的手抓住:“张通兄,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如果你知道什么,还请告诉我。”

    “这……”

    张通脸上肌肉微抽了一下:“疼。”

    “哦哦。”

    苏大为忙松开手,却见对方的手已经被自己抓出几道红肿痕迹。

    可见刚才一时情急,力道有多大。

    如果再大几分,只怕要将人家的手骨给捏断。

    “对不住,我一时情急。”

    苏大为忙抱拳致歉。

    “不,不要紧。”

    张通摸了摸自己被捏得剧痛无比的手,咋舌道:“这位……苏兄,好大的手劲。”

    李博的目光从张通的手掠过,落到苏大为的脸上,似乎眼神颇为惊奇。

    安文生在一旁忙解释道:“我这位苏大为兄弟,曾被征召入唐军,身手了得。”

    停了一停,他又解释道:“张通兄应该听过不久前唐军征西突厥之事,苏兄就在军中,在苏定方将军麾下。”

    此言一出,在座的李博、张通还有骆宾王等人悚然动容。

    三道目光一下子全都投在苏大为身上。

    停了一停,骆宾王首先站起来,向苏大为拱手道:“没想到,没想到苏兄原来是苏将军麾下,苏将军一战灭突厥,是我大唐的不世名将,苏兄既然在将军帐下用命,也一定是我大唐的好男儿。”

    说着,他脸上涌起一抹潮红,双手郑重的端起酒杯,向苏大为道:“让我敬苏兄和大唐将士一杯。”

    “谬赞了。”

    苏大为忙起身,也学他的样子端起酒杯,回了一礼。

    张通这时才醒悟过来:“苏定方,就是灭了东西突厥的苏定方?奇哉,居然能在象雄遇到苏定方将军麾下。”

    说着,他也站起身,举起酒杯道:“我也当敬苏兄一杯。”

    “客气了。”

    苏大为又喝了一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安文生。

    安文生这才道:“也就是之前的战事,苏兄和他的亲人失散了,这次是听说亲人的下落,就在雪山神庙附近,所以苏兄不惜辞去军务,千里迢迢赶到象雄。我也是被他的义气打动,陪他走一遭。”

    这番话,安文生说得义正辞严,十分有感染力。

    但是熟悉他的苏大为却在心里暗骂:老安又在装了,装逼犯真是一点没错,把自己形像弄得那么伟光正。

    听了安文生的介绍,张通、骆宾王对苏大为不由肃然起敬。

    一直较为沉默的李博有些上头了,用力一掌击在桌上,喝了声彩。

    “为寻亲,不惜辞军西行,孤身万里,李博佩服!”

    他站起来,两眼热切的向苏大为拱手道:“苏兄当得起一声好男儿,大丈夫!”

    “谬赞了!几位。”

    苏大为额头汗都下来了,心想安文生这是不是要给我玩个捧杀?

    把老子抬这么高别一会下不来了。

    当然,实际上安文生并没有吹得很过份,如果把真相说出来,苏大为乃是苏定方麾下前锋,此次追击阿史那道真一直到苏咄城,全取阿史那道真及一帮西突厥重臣,说是首功也不为过。

    只是苏大为不喜欢吹嘘,安文生自然也没必要把这些事拣出来说。

    等说了苏大为要寻雪山神庙的缘由,李博和张通等人从心情激荡中冷静下来。

    这才开始面对眼下的难题。

    “神女山我知道,那里终年大雪,我们又叫他雪岭,那里本为象雄国本教圣地,不过……”

    张通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李博在一旁插口道:“我来说吧,这几年吐蕃兼并象雄,本教圣地也发生动荡。”

    苏大为有些诧异:“什么动荡?”

    “据说吐蕃派人令本教迁寺,想要消除本教对象雄的影响,但是本教圣地里,颇有几个厉害人物,吐蕃后来派数千军上雪山,结果爆发冲突,双方死伤惨重。”

    苏大为听了一时有点懵。

    这是……大唐吐蕃版的拆迁户?

    “不是,这件事对我们上山有什么影响?”

    苏大为忍不住问。

    他记挂着聂苏,心急如焚。

    “自上次吐蕃与本教驻寺僧人发生冲突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极为诡异。没人再上山,就算上去也没再下来,就像……”

    张通在一旁犹豫着道:“就像原来本教的圣地里藏了什么怪物,会吞掉一切。现在本地人已经不敢上山了,不管上去多少,都不见回来,都传说圣地变成恶地,被诅咒了。”

    他看向安文生和苏大为:“你们确定要去吗?”

    上山很可能回不来,如果要带路,带苏大为和安文生上雪山找神庙,那等于是让张通也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他有家有口的,这决心委实难下。

    再退一步说,这位苏大为的亲人,如果真上了雪山,在神庙附近,只怕,也会跟之前那些人一样,诡异的消失不见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

    “我知道此事多有危险,但事关家人,不得不为之。”

    苏大为向张通、李博和骆宾王抱拳道:“如果真的太过为难,还请为我指明上山之路,日后必有回报。”

    “苏郎言重了。”

    张通斟酌着道:“那山顶我是不敢上去,但是为苏郎君指路倒是小事一桩。”

    “如此甚好,先谢过张郎君了!”

    苏大为大喜,向对方抱拳致谢。

    只要知道大概的方向,哪怕自己一个人摸索,也一定能寻到聂苏。

    此行最重要的事既然定下,别的就不急了。

    苏大为也就暂时按下心中的焦急之情,与张通、李博及骆宾王等人开怀畅饮,先把这顿饭吃完。

    之后张通他们还要去准备一下。

    据张通说是有批货物尾货需要出手,然后还要准备一些登山的用具,御寒的衣物等等。

    说是指路,但张通还是打算带苏大为和安文生到山脚下,免得苏大为不识路。

    对此,苏大为只有再三表示感激。

    酒过三巡,忽然听到外面有妇人在喊李博。

    “是找我的。”李博起身,向众人告了声罪,蹬蹬蹬的下楼。

    过了片刻,就见他牵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身边还跟了个年轻妇人,一起走上楼来。

    “这是我家内人,这孩子是我儿子李客。”

    李博伸手抚了抚李客圆圆的脑袋,小孩子梳着总角,显得虎头虎脑的。

    一双眼珠甚是灵活,骨碌碌转动着,侧头向李博小声问:“阿耶,你说那个会使剑的大侠是哪个?”

    “就是他!”

    李博向苏大为指了指,接着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家小郎最喜欢剑侠,从小听得各种大唐猛将的故事,前几天还在吵着要学剑,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

    说着,拉着他到苏大为面前道:“苏郎,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我想……能否你教李客三招两式,也算让这孩子有个念想。”

    “这……”事出突然,苏大为一时愣住。

    “神女峰高何止千万丈,就算张郎带你到山脚下,若不识途,只怕也难寻到神庙,我年轻的时候曾上去过,倒是识得路途,而且我十分敬仰苏郎和唐军击败突厥人,扬大唐之威,所以我愿自荐,做苏郎上山的引路人。”

    苏大为忙站起来,冲李博抱拳道:“李郎盛情,苏某感激不尽。”

    上山那么危险,李博却愿意亲身带路,这份恩不可谓不重。

    “苏郎万勿误会,我家自有诗书传家,也有些粗浅的武艺,只是小儿喜欢舞刀弄剑,今见苏郎这等人物,忍不住便有此不情之请,不论苏郎是否愿意,我都决心带苏郎上山去寻神庙。”

    “李郎君。”

    苏大为郑重的道:“你能如此,苏某岂敢吝啬。”

    他看了看站在李博身旁,正冲自己好奇张望的李客:“我的武艺半是家传,再加另有际遇,虽然不敢自称大家,但寻常冲阵,等闲数十人也不在话下,令郎若不弃,我可收之为徒。”

    正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礼。

    人家愿意不顾性命的帮自己,苏大为又岂能不做回报。

    李博闻言大喜,狠狠一拍李客的后脑:“还不快叫师父!”

    李客年轻虽轻,鬼主意却是不少,一双眼睛滴溜乱转,脸上现出狐疑之色:“阿耶,我看这人比你还年轻,真的懂剑术吗?你以前跟我讲的大侠,虬髯客、李卫公,那都是身长三丈,腰大十围的大汉,看他也不怎么强壮嘛。”

    噗~

    听得孩子童言无忌,在座的张通和骆宾王为之喷饭,哈哈大笑起来。

    “李郎,知你久在西域,也用不着这么跟孩子吹嘘吧,李卫公?身长三丈?这都是什么啊!”

    骆宾王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李博俊面微红,扭头向众人拱手道:“让诸位见笑了,小儿无知,又喜欢听故事,我便把大唐开国时一些名将传说,编成故事说给他听。”

    苏大为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安文生,似乎他对这些都见惯不怪了,转向李客道:“你说的虬髯客,加李靖,再加红拂女,是不是一个故事里的?”

    这活脱脱就是《唐传奇》吧?

    “你怎知道?”

    李客仰头好奇的看向苏大为,小孩子天真烂漫,对怀疑也丝毫不加遮掩。

    李博忙在一旁叱道:“都说了要叫师父,什么你啊你的,一点礼数都不懂。”

    “他要没本事我拜他做甚?”李客梗着脖子,竟然颇为执拗。

    苏大为摆手制止李博扬起做势要打的手。

    伸手从桌上拈起一根木著,就是唐时的木筷,对着李客摆了摆:“知道这是什么吗?”

    “木著。”

    李客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奇的道:“你拿这木著做甚?要用它来表演剑法吗?”

    “答对了。”

    苏大为冲他一笑:“看好了。”

    说着,手腕轻旋,使的是天策八法中的刀决,点、刺、劈、削、撩、粘、随、缠,八字决一一通过招法展开。

    开始动作甚慢,让在坐的所有人都能看清。

    骆宾王本就在大唐长大,天策八法又不是什么神功绝艺,以前在王府中倒也见过不少武人演练过,因此不觉出奇。

    张通久居碎叶,往来中原和西域经营生意,眼光见识也是不凡,见惯了波斯大食的弯刀术,天竺的瑜伽法、战象法,唐军的刀术也见过不少。

    李博本人也精于刀术,能往来西域的,没有一个是庸手。

    他们三都认出苏大为这些招法的来历,看苏大为动作甚慢,招术间也没什么出奇处,一时不明所已。

    安文生在一旁喝着酒,目光瞥一眼过来,似是大感无趣,摇摇头,继续自己喝着。

    “你这几下子我阿耶也会,你唬弄小孩呢!。”

    李客跳起来喊。

    站在他身后的妇人羞红了脸,低声道:“客儿不许无礼。”

    苏大为不以为意,轻笑一声:“留神。”

    话音一落,手腕突然一振。

    招还是同样的招,同样的天策八刀,但速度陡然提升到极致。

    手中的木著发出“呜”的一声怪啸,瞬时化作残影。

    同样的劈点削刺,因为速度加快,人眼已经难以追上,只觉得凌厉劲风扑面,破风音啸凄厉。

    那支木著如果说之前在苏大为手里像是楷书,现在便是狂草。

    圆转如意,一气呵成。

    千变万化,激战八方。

    最后残影在苏大为手里化作一个个的圈子,大圈套小圈,小圈又连大圈。

    随着他手腕再振,无数刀圈化作一点,向前疾刺。

    嗤!

    空气里传出一声细微声响。

    先前激烈的破风音啸一闪而逝。

    李博、张通、骆宾王等人随着苏大为的木著指向,吃惊的看到,距离木著前数尺的木制墙上,突兀的多出一个米粒大小的浅坑。

    赫然是带起的劲风,激射在墙面上留下的。

    这最后木著一刺,已经隐隐有“隔空打物”的影子。

    苏大为轻木著横置于桌上,向着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足可塞进一枚鸡蛋的李客道:“我的功夫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练和一个悟,没有奇门绝技,没有杀手锏,也没什么三板斧,就是这天策八刀,练至极处。

    要不要拜我为师,你可考虑清楚了。”

    卟嗵~

    李客早已经双膝着地,冲苏大为纳头便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你这小子,倒是转得快。”

    苏大为失笑,伸手将他拉起来:“我这不讲什么繁文缛节,你既喊我一声师父,我就指点你武艺。”

    站在一旁的李博这时才反应过来,搓着双手道:“这……这真是我家客儿的造化,没想到苏郎你的武艺,不,你这已经不是寻常武艺,而近于‘道’了,难怪,难怪你能成为苏定方将军手下,难怪能打败突厥人!”

    他以手抚额庆幸道:“幸甚,居然能在这里让我遇见苏郎,老天待我李氏不薄。”

    “李郎休要客气了,你愿意带我上山寻神庙,于我便是一份天大的恩情,至于李客这孩子,我见了也喜欢,我膝下无弟子,他如果肯学,我定会倾囊相授。”

    一番话说得李博欢喜至极,忙拉过李客,又让李客向苏大为敬酒。

    西北长大的孩儿,从小便能饮酒,不以为怪。

    一番酒后,称得上宾主尽欢。

    李博与张通、骆宾王自去准备不提。

    苏大为与安文生也在城里找了个客栈休息。

    这里做为商旅行脚之处,多的是驿站。

    房间里,安文生点了一支安息香,有镇定和凝神功效。

    他回身,看了一眼在简陋床榻上盘膝静坐的苏大为,忽然道:“怎么会想到收徒弟了?”

    虽说张通是他介绍给苏大为的。

    但是李博和骆宾王,安文生也是第一次见,并不熟悉。

    可是席间,却发觉苏大为对骆宾王甚是在意,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认识。

    而李博此人,安文生虽不了解,但听他谈吐,似乎也不是寻常流放的罪人,见识颇为不凡。

    之前李博还表现得有些低调和冷淡,但是听说苏大为的身份后,便变得积极起来,主动向苏大为示好,还想将自己儿子拜在苏大为门下。

    如此前踞后恭,安文生相信,以苏大为的智商,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但苏大为仍然一口应下来,这让他心里有些奇怪。

    现在房里只有两人,倒是可以问一下。

    “文生,你觉得这吐蕃如何?”

    盘膝的苏大为,静静运功一个周天,张开了眼睛。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有情皆苦

    安文生没想到苏大为没直接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岔开到了吐蕃上。

    想了想道:“兵强马壮,民风骠悍。”

    “是啊,虽然地处西陲,但是吐蕃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

    苏大为斟酌着道:“你问我为何答应收李博的儿子为弟子,因为他愿意带我上山寻找聂苏,我知道,他有功利心,是要用这种方式,与我搭上关系,但是此人很聪明,说的话叫人无法拒绝,而且按之前说的,上山未必能活着回来。”

    停了一停,苏大为向安文生道:“所以我觉得收李客为徒,算是投桃报礼。”

    “就算有点道理。”

    安文生摸着下巴在房里来回踱步:“那个骆宾王是怎么回事?你以前见过他?”

    “呵呵,没有。”

    苏大为轻笑两声,但这笑容里,总有几分让人琢磨不透的得意劲儿,看得安文生极其腻歪。

    这种笑他再熟悉不过了。

    往常都是他自己,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信息,然后以这种方式,故做平淡的说出来。

    等看到对方一脸震惊或者意外的表情,安文生会觉得十分有趣。

    过去常因此被苏大为叫什么“装逼犯”。

    虽然不太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安文生确实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但是现在,阿弥这恶贼居然也学起我来了?

    “最讨厌你这种说话说一半,卖关子的人。”

    “你在说你自己吗?”

    苏大为白了他一眼,拍了拍膝盖:“你应该知道,骆宾王素有才名。”

    “大唐有才名的人多了。”

    “他现在名声还不显,但是日后,他会是和卢照邻、杨炯、王勃并称的四杰。”

    “什么四杰?等等……”

    安文生忽然诧异道:“你说的是那个儒学大家王通之孙?有着神通之称的王勃?恶贼,人家才六七岁啊,你居然把他与骆宾王并列?”

    “呃,我说错什么了吗?”苏大为一时不知安文生哪根线搭错了,索性不理他的神神叨叨,自顾自道:“张通是你朋友,自不用说,依我看,李博和骆宾王,也各有才学,既然有缘相识,也是一段缘法,结个善缘吧。”

    也许,未来唐蕃之战中,自己还会需要到张通和李博这样的“当地通”呢。

    只是唐蕃之战,还未到发生之时,自然也无法与安文生言明。

    摇了摇头,苏大为见安文生在房里来回踱步,不由讶异道:“文生,你怎么走来走去的,不休息?”

    与张通他们约好了是明日,今晚理应好好调息,养精蓄锐。

    安文生双手揉了揉脸,长呼了口气,一向平淡的脸上,眉头微微挑起:“不知为何,我自从来到这象雄古城就有些心绪不宁,总觉得会有些不好的事发生。”

    “呃,应该不至于吧,我们如此低调,这里又不是战区,吐蕃对大唐一直还算恭敬。”

    “大概是我有些敏感了。”

    安文生走到房中角落,在自己那张简陋的木榻上坐下来。

    和苏大为一样,双腿盘起,双手叠于丹田之下,摆出一个呼吸吐纳的姿势,忽然又道:“阿弥,聂苏小娘子究竟为何要跑到这里来?”

    苏大为脸上的笑容消失,沉默片刻道:“此事我也颇为疑惑。之前在与咥运交战时,你是看着她在战阵中消失的……

    开始我以为她是被溃军带偏了,迷路了。

    但现在想来,应该不是如此。

    再迷路,这么久的时间,也不可能找不到唐军所在。”

    安文生点点头:“唐军长期在西突厥的草原内作战,以聂苏的身手,只要想回来,不可能耽搁至今。”

    “所以我想一定有另外的原因。”

    “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苏大为摇头道:“当年我遇到她时,她是在逃避陈硕真的式鬼追杀,年纪虽小,但已经显露出许多不凡来。

    我出于善心,帮了她一把,不想后来便结成兄妹,一晃这么多年。

    现在想想……”

    苏大为抬头似在回忆:“其实我对小苏的来历,一无所知。”

    “什么?”

    “当年我问她,为何在寺庙里,她说她的母亲躲避仇人,把她寄宿在庙中,但是……小苏如此懂事,身上又有诸多神异处,天生就能胎息,是天生开灵的异人,如果,如果她的母亲是知道这一点呢?

    或许,她的身世也并不普通。

    只是以前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你是说,聂苏此次失踪,跟她的身世有关?”

    “或许有关,但我无法确定。”

    苏大为苦笑道:“也许跟猴头有关也说不定,我现在,不知道小苏到底在想什么,只想能尽快找到她,问个明白。”

    “那,如果她真是自己跑到这边来,不愿随你回长安怎么办?”安文生眯起眼睛,他说的虽然像是戏言,但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徜若小苏真的决定了,我也不会勉强她,只是想问个明白,只想确定一下她是否平安。”

    苏大为想起从前,想起与聂苏相识的一幕幕。

    她那声“阿哥”,清脆悦耳的喊声,还仿佛在耳边回响。

    这些年,真的习惯有她在身边了。

    平时不觉得,可一但见不到,这心里,便空出一块。

    人啊……

    “有情众生,众生皆苦,也许只能放下执着,才能脱离苦海。”苏大为颇为感概道。

    “别跟我说和尚那一套。”安文生嘿嘿一笑:“你这心里,要是真能像你说的那样洒脱,我便信你。”

    “文生,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吧!”

    苏大为冲他气道。

    安文生微微一笑,正眼观鼻,鼻观心,想要收束自己的心神,平复焦躁内心,来入定自观。

    就在此时,他与苏大为几乎同时听到一丝异响。

    两人不约而同,张大眼睛,视线在半空中一碰。

    苏大为悄无声息从床上跃下,一个闪身到了床边。

    这间客房是临街的,从窗缝能看到外面街道。

    眼神一瞥之下,立刻看清,外面的街道黑幽幽的,伸手不见五指。

    但苏大为依旧凭借超卓的视力,看到下面有一队吐蕃兵,悄然将客栈包围住。

    领头的正在用手里的刀从门缝里插入,拨动内里门栓。

    还有吐蕃兵正在翻墙。

    刚才听到的响声,正是这些人发出的。

    身旁一热,安文生悄然来到旁边,轻拍了一下苏大为的肩膀。

    苏大为转头看向他,摇摇头,做了个手势。

    安文生向身后桌上指了指。

    苏大为看了一眼,两人同时身形后撤,离开窗口。

    桌上的油灯,将两人的身影印在窗上,如果这些人是来找他们麻烦的,会是一个显眼的目标。

    苏大为向安文生做了个手势,中指和食指模仿人走路,拨动了几下。

    安文生点点头,快步将两人随身的行礼抓在手上。

    也就两个布袋,装了随身的衣物和兵器,一些文书,印鉴还有铜钱等。

    见他拿好东西,苏大为左手一挥,一缕劲风出去,噗的一声,将桌上的油灯打灭。

    便在此刻,听到外面传来“铛”的一声响。

    客栈的木门已经被外面的蕃兵给暴力撞开。

    耳中听到“崩崩”连响,数支箭从窗口射入,逼得苏大为和安文生向两旁避开。

    “冲我们来的?”

    “我哪会知道,先想办法脱身!”

    对方已经朝房内射箭了,针对的意味很明显,此时已经毋须再注意声音。

    离门近的安文生将门拉开一道缝向外看了一眼。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有执刀的吐蕃兵向客房冲上来。

    “贼你妈的晦气!”

    恼怒之下,安文生忍不住骂了一句。

    随手拖过门边的桌子将门顶住。

    他往来西域各国包括天竺和吐蕃数次,还是第一次被当地的兵卒给针对。

    一时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文生,跟上。”

    苏大为低喝一声,伸手将床上的羊毛毡抓起,包起一张木凳,运劲一抖。

    呼~

    破窗而出,发出一声碎裂音。

    客栈院中的蕃兵发出惊呼和怒骂,然后听得崩崩连响,不知多少箭射出。

    黑夜里又没点火把,包着凳子的羊毡落地滚了几滚。

    等吐蕃上前查看,苏大为早已穿窗而出,手在窗沿一勾,腰劲一用,将身体甩出,一个倒挂珠帘,脚尖勾上房檐。

    安文生紧跟着蹿出来。

    别看他身材胖大,但论身手灵活,竟丝毫不差。

    脚下在墙头一点,借势连蹬两脚,翻身上了房顶。

    见他上去了,苏大为脚下用力,身形一缩,跟着翻上去。

    耳中听得弓弦响动,早有箭射来,却只射了个空。

    苏大为与安文生皆是异人,身手高明,这吐蕃和象雄的建筑都是依山而建,像极了后世西藏那些寺庙,房顶平坦,最适合他们这种人高来高去。

    等那些吐蕃兵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两人早逃得远了。

    这一夜,整个象雄古城被吐蕃兵大索,四处搜察抓人,闹得鸡飞狗跳。

    苏大为和安文生被追兵赶着四处躲藏,好不容易天色微明,终于逃出城去,但是回头看向这座残破的古城,心中不禁发起愁来。

    本来约好了张通他们等天明了碰头,由他们带路前往神女山雪找雪山神庙,可吐蕃兵变起突然,现在还能否如约前行,一切都变成了未知之数。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东方的光芒投在高达万仞,坚硬如城的山脉上,将依山而建的象雄古城照得金碧辉煌。

    这座古城不知存在了多少个年头,如今经历过岁月和战火的洗礼,显得越发浑雄而古朴。

    天空湛蓝,低矮得仿佛触手可及。

    坚韧的古城背后是莽莽的雪山,如银蛇起伏,波澜壮阔。

    苏大为却无心去欣赏这异域的景色。

    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漫长等待,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等的人,安文生,带着张通及一队骡马,从象雄古城缓缓出来,向着这边迤逦而行。

    苏大为松了口气,主动迎上去,和安文生点点头,又与张通、李博他们见礼。

    “昨夜城里好一番动荡,各位都还好吧?”

    “托福,我们都平安。”

    张通回头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只可惜舍了我那些财货。”

    李博在一旁补充道:“昨晚吐蕃兵全城拿人,那些货来不及出手,不得已之下,张郎把货送给了城里守军,这才换我们平安出城,不然少不得要多费一番周折。”

    苏大为听了,不由心生歉意,向张通道:“给张郎又添了许多麻烦,我在长安也有些生意,如果有机会,张郎来长安,我们可以合作做点买卖。”

    “哈哈,都是朋友,这么点货我还亏得起,不提这个。”张通显然以为苏大为是客套话,没放在心上。

    他摆了摆手,牵着疆绳的手随意拉了一下绳:“我们先赶路吧,有什么话可以路上再说,那些吐蕃兵随时可能追出来。”

    苏大为和安文生的马落在客栈里,不及取回。

    还好张通准备周全,队伍里骡马充足。

    这本就是他运送货物的商队,只是现在把雇的伙计先就地解散。

    安文生挑了匹吐蕃马骑上去,这种马比大唐的马要矮小,略有些不习惯。

    苏大为却想,这种马和后世的蒙古马不知是不是一个品种,耐心应该不差,冲刺和负重大概是不如突厥马和唐马。

    “对了,张郎,吐蕃兵昨晚是怎么了?他们到底要抓什么人?”

    安文生骑在马上,向张通问。

    “这个啊……”

    张通回头神秘一笑:“你问我算是问对了,要是别人,定不知道其中隐秘。”

    “别卖关子了。”

    安文生脸庞一黑,想起之前苏大为也学自己的说话方式。

    现在才发现,这种说一半留一半,真的好讨厌啊。

    除非是自己这么对别人,不然当真有些不爽。

    张通目光向李博和卢照邻看了一眼,回头来,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压低声音,故做轻松道:“国相来了。”

    “谁?”

    “吐蕃国相,禄东赞。”

    “他来做什么?”

    安文生吃了一惊。

    “这我就不知道了。”

    张通两手一摊:“我能知道这消息,还是把货送给城里守军,人家告诉我的,我又不敢多打听。”

    安文生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苏大为同样满腹疑问。

    禄东赞,又名噶尔.东赞,汉名禄东赞。

    是吐蕃自松赞干布后,又一个厉害角色。

    其人明毅严重,当政期间在建立吐蕃政治、经济、军事方面多有建树。

    松赞干布继位后,率领吐蕃骑兵征服了青藏高原大部份地区,确立了吐蕃在高原的霸主地位。

    在吐蕃威震高原的同时,松赞干布派遣禄东赞与吞弥.桑布扎出使尼婆罗,向光胄王提出和亲,迎娶了尺尊公主为妃。

    尼婆罗便是后世的尼泊尔,传闻佛祖释伽牟尼便出生于此。

    昔年王玄策击中天竺,便是向雪域高原上的吐蕃与尼婆罗借兵。

    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派遣禄东赞为正使,吞弥.桑布扎、支.塞汝贡敦为副使,出使大唐,成功促成唐蕃和亲,文成公主入藏。

    当时,太宗颇为欣赏禄东赞,欲将琅琊长公主的外孙女段氏嫁给禄东赞,诱使他为大唐效力。

    但禄东赞以“臣本国有妇,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赞普未谒公主,陪臣安敢辄娶”为由,嫁言拒绝了太宗之意。

    贞观十九年,太宗自高句丽班师回国,禄东赞又奉松赞干布之命到长安朝贺,奏表“雁飞迅越,不及陛下速疾”,“夫鹅,犹雁也,故做金鹅奉献”。

    禄东赞带了高七尺,可装酒三斛的黄金所制大鹅一只,以为贺。

    张通来往西域与吐蕃、象雄等地,对禄东赞之事也极为熟悉。

    一边赶路,一边娓娓道来:“贞观十六年,禄东赞随松赞干布伐象雄,费时三年,终于功成,统一雪域,至永徽元年,松赞干布去世,其孙芒松芒赞即位,大相禄东赞辅政。

    永徽三年,禄东赞发兵征服洛沃和藏尔夏,去岁,又率十二万大军攻灭白兰部。

    这些年,吐蕃在禄东赞的带领下,东征西讨,变得越来越强大了。”

    李博骑马在侧,闻言颇为感概:“一个强大的君王,一个贤明的大臣,便能令这西陲吐蕃变得日渐强大,古有说人力岂能胜天,依我看,这天下,都是由英雄所创。”

    苏大为默然不语,良久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他记忆里对禄东赞不甚了解,但却知道此人生了一个好儿子。

    论钦陵!

    吐蕃国重臣,不世出之名将。

    日后唐蕃之间“大非川”之战,此人一手操盘,居然战胜了大唐名将薛仁贵。

    成为薛仁贵毕生的遗憾。

    李博和张通、骆宾王闻言,纷纷向苏大为投来狐疑的目光。

    “苏郎,你是说……”

    “莫非唐蕃之间……”

    苏大为仰天干笑几声:“一时失言,众位不必放在心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要打了再说,现在还发生的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证据支持,只会被旁人猜忌。

    安文生在一旁,默默的看向苏大为,低下头若有所思。

    象雄古城一侧是阿尔金山脉、祁连山脉,另一侧是昆仑山脉的延伸,即高原上的巴颜喀拉山脉。

    古城便在这群山包裹之间。

    张通与李博、骆宾王带苏大为他们要去的地方,便是巴颜喀拉山脉其中一座最高峰。

    时人称神女峰。

    在高峰之巅,有象雄本教神庙,传闻为佛教及本教的发源地。

    “昆仑山脉极长,一直往前,顺着巴颜喀拉山脉,翻越群山,就是大唐的益州,有秦岭和大巴山。巴颜喀拉山脉的右侧,越过雪原,还有唐古拉山脉,顺着唐古拉山往前,便是横断山,据传是大雪山的余脉。

    过了横断山,便是天竺,昔年玄奘法师便是从那里进入天竺。”

    大雪山,便是后世的喜玛拉雅山脉,那里有当世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

    整个青藏高原,海拔大致四五千米,为世界屋脊。

    从高原往下,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享有地势之利,由高俯冲向低,吐蕃骑兵如洪流倾泻,侵略如火。

    不过这几年,禄东赞东征西讨,主要还是为了稳定和巩固吐蕃的势力。

    毕竟侵吞了象雄等国,需要一个消化吸收的时间。

    一但吐蕃内部整合完毕,便是这个雪域霸主,新一轮扩张的开始。

    做为穿越者,苏大为自是心知肚明,沿路暗存了观察地形地势的念头。

    “到了,就是这片山峰,神庙,就在山巅上。”

    此时,按唐历已经是显庆二年四月。

    苏大为他们在路上足足走了一月之久。

    在这雪域高原,别说路,光是一望无际的山岭他们便翻越了一半的路程。

    虽是四月,依旧春寒料峭。

    各人身上都披着厚厚的羊毛毡子,手上也戴了羊皮手套,还有脚上也是。

    骡马的四蹄也都包了布帛,防止足下打滑折断了腿。

    这一路上,光是骡马折断足蹄,都损失不下十余匹,当真是道路难行,险如天途。

    “怕只有益州剑阁才有如此险峻吧。”

    安文生抹了抹冻红的脸,发出一声概然。

    他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就是以前去西域游历,也是一个个西域诸国和大城之间游走,每到一地,享受的是美酒胡姬,往来的是商旅贵族,像如此艰险的路,他也经历不多。

    整个人一个月下来,明显都黑瘦了一圈,精神看起来也蔫了不少。

    “阿弥,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苦由来,你欠我的,回长安后一定要好好补偿我!”

    “文生,放心,回长安好酒好肉我给你养着,很快把你肉养回来!”

    苏大为也是疲惫,但看到目标就在眼前,精神还是振作不少,也有心思跟安文生开开玩笑了。

    张通在一旁咳嗽几声,指着面前高大的雪峰道:“这就是神女峰,本教的神庙就在上面,我……我就不上去了,我在这里等你们七日,如果七日各位不下来,那就对不住,我得先返程。”

    苏大为向张通看去。

    这一个月下来,张通这位身材壮硕的汉子也憔悴不少。

    脸颊都瘦得凹陷下去。

    露在外面的胡须被风雪吹成了冰碴子,配上红扑扑的脸颊,看起来颇有些像是后世的圣诞老人。

    不过苏大为却没觉得有任何好笑,他向张通郑重抱拳:“若非张郎,我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里的,先行谢过,七日后张郎可自行离去,若我活着回来,必有后报。”

    “苏郎君不必如此,我是敬佩你的英勇,敬你是条汉子,为大唐军人略尽绵薄之力,至于什么厚不厚报的,我还真没这个念想。”

    张通爽朗的笑了几声,抬头看了看天色:“几位如果要上山就要快点了,晚了只怕更艰难。”

    “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苏大为向安文生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在一旁整理衣服,武器的李博,拍了拍伴随了自己一路的青马:“接下来的山路难行,不用你驮我上去了,我若回来,再请你吃上好的豆料。”

    也不知青马是否听懂了苏大为的话,仰天唏咴了一声,前蹄刨了刨冰冷的冻土,低下头用毛茸茸的脑袋挨擦着苏大为的胸口,颇有些依依不舍。

    “苏郎,安郎,我……要不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骆宾王一路颇为沉默,此时突然开口,把苏大为吓了一跳。

    “骆郎,你是读书人,你跟我们上山做甚?”

    “我虽不才,却也有武人之志,平生最佩服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今见苏郎和李郎等都要探一探女神峰,也想效仿一下各位。”

    这位年过三十的大唐名士,现在仍怀才不遇的骆宾王,向着苏大为和安文生抱拳,郑重的道。

    “请诸君算我一份。”

第一百二十七章 会当凌绝顶

    苏大为看向骆宾王,实在很难想像,数十年后,与徐敬业一起反武周的这位,初唐四杰之一,现在还有这样感性的一面。

    他感动的道:“骆郎,你还是在下面等着吧。”

    呃!

    骆宾王一口气差点岔了,指着苏大为张着嘴,后面的话全噎在喉咙里。

    “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想与我们共进退,但是你想,如果让张郎一个人在这雪山脚下,待七天,他一个人,如何受得了,你应该陪他,你说是不是?”

    “我……”

    “有你做伴,想必张郎也不会太寂寞,你俩一起等我们的好消息,岂不正好?”

    “你……”

    “我跟文生,还有李郎上山,快着三日,慢则五六日必然下山,之后,我还要教李客一段时间剑法,你如果有兴趣,可以从旁观摩,我知你素有学张骞的志向,但是男儿当留有用之身,没必要轻身涉险。”

    “我们……”

    “以你的才学,以后定是大有作为的,替我好好陪张郎,就这么说定了。”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骆宾王,向安文生使了个眼色。

    李博憋住了笑,背起行囊带头领路,安文生和苏大为跟着他向雪山攀去。

    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骆宾王喉结蠕动了一下,喃喃道:“我只是想送苏郎一首送别诗。”

    张通在一旁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别愣着了,骆郎,帮我支帐蓬,咱们要在这待七天,营盘得立好,不然今晚不用睡了。”

    “哦。”

    骆宾王应了一声,回头看看苏大为他们离去的方向,眼里满是惆怅。

    雪山千仞,且陡。

    越往山上,越是寒冷。

    许多难走的路,还要借助随身带的拐杖,冰凿、绳索等工具,上山之路当真苦不堪言。

    李博一边喘着气,艰难前行,一边道:“每年夏季山上积雪会稍稍融化一些,一条古道便会露出来,不过到了秋季,又会被冰雪覆上,现在这路积雪不化,只能凭着脑中记忆摸索着上山。”

    “这山也不知有多高。”

    “今天入夜也未必能到顶,一会天黑前还得找个地方能休息。”

    安文生说着,向苏大为道:“你怎么不让那个骆宾王一起上来?”

    “这路这么难走,再加一个人也没什么帮助,他是个读书人,还是陪着张通吧。”苏大为随口说了一句。

    唐时的读书人不像是后世,君子六艺里还有驾驭马车和射箭,骆宾王也是会两下子的。

    不过他那两下子,就真的是两下子,连李博都不如,如果带上他,万一此公失足滚下山,唐初四杰就要变成三杰。

    苏大为可不想做这个罪人。

    “都春天了,雪还这么深,也不知那些本教僧人,怎么在山上建的神庙。”

    苏大为自语道。

    安文生在一旁抹了把脸,喘了口气道:“当初建庙时,未必是现在这样的气候,也许当初没这么深的雪。”

    “也对,倒是提醒我了。”

    苏大为点点头,想起来了,地球的气候并不是直线型,而是曲线前进。

    每逢气候变暖,粮食增长,就往往是文明和人口爆发期。

    而一但进入小冰河时期,粮食减产,就会爆发战争,陷入内卷,草原部落活不下去,便会高喊着“入关”,冲击长城,向着肥沃的中原抢掠。

    到了唐朝这个时期,恰巧气候又变得温暖,似长安居然都可以在庭院里种梅花等植物。

    梅虽是冬季开放,但最多也就零下十来度的温度,再低就不行了。

    所以相对来说,能在北方种出梅花来,证明气候暖和。

    雪域高原上的吐蕃王朝,也正是仗着这次气温回暖的红利,粮食人口大爆发,才能成为一方霸主。

    吐蕃最盛之时,幅员万里,人口三千余万,不可小视。

    人类虽然自诩万物之灵,但王朝、文明的消长,都和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时人却往往不知道这一点。

    “阿弥,你在想什么?”

    安文生的话,打断了苏大为的胡思乱想。

    “没什么,对了,今晚在哪里落脚?得找个避风的地方设帐蓬,还有,咱们吃什么?”

    “问李博。”

    安文生向前头带路的李博指了指。

    让李博带路,这是苏大为自认为此次最正确的决定。

    此人对雪山上的道路十分熟悉,什么时候消息,在哪里落脚,哪里能找到食物,雪缝里也能扒出雪兔、雪狐、雪鸡,哪里有虫草,哪里有雪莲,还有草药,可以下帐蓬,全都一清二楚。

    每一步都计算得分毫不差,令苏大为和安文生大感省力。

    心下不由暗自称奇。

    在休息的时候,苏大为也曾问起,李博自述只上山过一次,为何如此了解。

    听他说自己有过目不忘之能。

    这让苏大为颇有些惊讶。

    不过转念一想,世上奇人异士这么多,有个记忆力王者,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之事。

    有些东西,是天生的。

    基因好。

    一夜无话,待到天色蒙蒙亮。

    苏大为走出帐蓬,放眼西望,只见昏昏冥冥中,群山如银蛇乱舞,金色的晨曦从天边破晓,洒在山峰间。

    皑皑白雪化作淡金色。

    这副景象在中原甚少见到,天地皆空,极目远眺,群山跌宕直到世界尽头。

    空旷、苍茫、雄浑而壮美。

    “阿弥。”

    安文生从帐蓬里钻出来:“你醒这么早。”

    “睡不着,想着今天就能登到山顶,心里忽然有些忐忑。”

    “怕见聂苏?”

    “怕她不在,又怕她在。”

    她若在,必然是有特别的理由,到时未必会如苏大为所想,跟他回长安。

    虽然心中说要随缘,随遇而安,但想到真要与聂苏分离,内心深处,怅然若失。

    安文生挥了挥手臂,活动了一下肩膀,顺着苏大为的视线看向远处,赞了一声:“此地风景独佳,怕不离地有几千尺了。”

    “可能还不止。”

    “你看,有些地方,云都像是在脚下一样,真是神仙居所,难怪他们会把神庙建在山巅上。”

    安文生随口说了一句,想了想又道:“阿弥,你知道昆仑的传说吗?”

    “昆仑?周穆王驾八骏日行千里去的那个?”

    “对,山海经里也有记载。”安文生点头,就听苏大为声音继续传来。

    “我听说穆王在昆仑墟见到了西王母,还与西王母有过春风一度,那啥,西王母还传他御女之术……”

    “恶贼!滚!”

    安文生一个激灵,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咬掉。

    他气得指了指苏大为,胀红了脸,又指了指远方:“屈原曾说过: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指的就是西起雪域高原,东到阿尼玛卿山的这一整片山脊。若以风水术数来看,此昆仑山脉直向东方延展,隆起为秦岭,是为我中原王朝的龙脉。”

    “你这说得有点玄虚了,你还懂风水?”苏大为嗤笑一声。

    眼睛看向脚下的浮云,还有莽莽群山,心情有些特别的空,就如这广阔天地一样。

    快要到达目标了,内心空荡荡的,充满期待,亦有不安。

    “风水术数出自风后奇门,黄帝命风后演易,归出奇门一千零八十局,为道家一脉相传。”

    安文生笑了笑:“你忘了我师父袁守诚,正是个牛鼻子老道,这些都是听他说的。

    山海经里将昆仑描述成一座高万八仞,方八百里,万物尽有之地,其实也不算错,这片自雪域而起的山脉,穿过整个西陲,自天山南北草原,到吐蕃,过吐谷浑,到益州,到秦岭,巍然而立,无所不有。

    这一路上包括昆盖山、公格尔山、慕士塔格山、阿尕孜山、马兰山等近二十余座,比我们中原的五岳加起来还有大数倍。

    山海经里说,昆仑是天帝和西王母的居所,穆天子传和淮南子则将昆仑进一步神化,说在这里找到西王母,便可求取不死药,可长生不死。”

    “世上哪有真的长生不死。”

    苏大为摇了摇头:“秦始皇、汉武帝,包括太宗,这些人间帝王,最后谁能不死?”

    “总有人信的。”

    安文生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师父为何频频出入西域。”

    “为何?”

    “师父他……”

    安文生犹豫了一下道:“他相信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是去了西王母之邦。”

    “咳咳!”

    苏大为一下子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连咳嗽,一脸难以置信的瞪着安文生:“咳,你说真的?袁守诚他想寻西王母?他也想长生不死?”

    “我不清楚,但是事师如父,他的心愿,我自然会陪他完成。”

    安文生苦笑了一下:“若这世上真有西王母和不死药的话。”

    “怎么可能有……”

    苏大为小声道,想了想,又不那么确定。

    毕竟,这个时代,既然有诡异和异人这种超自然的力量,那能说“西王母之邦”就不存在吗?

    如果说穿越前他是唯物的,是坚决不信的。

    但是此时此地,本身做为异人,频频接触过“诡异”之后,苏大为忽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敢肯定了。

    “或许有吧……这世界太大,太多难解之迷。”他喃喃的说了一句,扭头向安文生:“那你们找了这么久,有何发现?”

    “汉武帝根据张骞的游记将于阗古国附近的于阗南山,定为昆仑,那里,其实也就是昆仑山脉的支脉,这些年,我与师父跑遍了古籍记载的地方,找到一些零碎的痕迹,但却无法证明它们与老子有关,更无法证明这世上有神仙,不过……”

    安文生想了想,脸上露出古怪之色:“确实有一些难解之事。”

    说着,他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递到苏大为面前:“你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览众山小

    苏大为低头看去,惊讶道:“文生,你的手保养得还不错,昨天爬了一路的雪山,居然还是如此白嫩。”

    “滚!谁让你看我皮肤,看我手里的东西。”

    安文生被苏大为的话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苏大为也只是开个玩意,闻言这才伸手,从安文生手里将一枚铜钱大小的物事用两指拈起。

    这是一枚贝壳,有些老旧,不过造型却挺优美的。

    白得有些像玉。

    “没看出来啊。”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他:“你居然爱收集这些小玩意,还挺娘的嘛。”

    “恶贼,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安文生脸皮微红,指了指那贝壳:“我是在这山上捡到的。”

    “嗯?”

    “之前我与师父翻跃昆仑山,在许多山峰顶上,找到这些奇怪的东西,有贝壳,还有鱼,皆化作玉石。”

    安文生深吸了口气,平复眼中一丝激荡:“这些东西,本应该在大海里,但是它们却出现在了山巅上,你说这是为何?”

    “为何?”

    苏大为有些懵逼:“因为这里过去是海啊。”

    高原如昆仑山脉,包括喜玛拉雅山脉,很有可能过去都曾在海里,被海水浸泡。

    所以在一些高山上,会发现那些海中生物的化石。

    这是上一世苏大为学到的生物课常识。

    但显然,他这个答案,无法说服安文生。

    只见他坚定的摇头道:“不,这山高千丈,都入云中了,怎么可能以前是海,难道你说的是大禹时九洲经历的洪水吗?”

    “这个我不知道,但这些东西原先肯定是在海里,经过许多漫长的岁月,水退了以后,就留在了山上。”

    “夏虫不可语冰。”安文生气得甩下一句,好不容易有了丝谈兴,就这样被苏大为给挫败了。

    噗哧~

    帐中传出一声轻笑。

    李博憋着笑意走出来,目光怪怪的扫过安文生和苏大为。

    他早就醒了,但一直听两人说话没出来。

    直到实在没憋住笑意。

    “苏郎若说海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从这巴颜喀拉山继续前行,冰雪化做星宿海,是黄河的源头。”

    安文生挥了挥手,失去了谈兴:“收拾一下,准备继续上山吧,今天应该可以到山顶?”

    “一切顺利的话,中午前能到峰顶,那里的神庙是罕见的奇景。”

    李博说了一声。

    苏大为刚想问些什么,突然耳朵微微一动,面露诧异之色,向上山的那条冰雪覆盖的小道看去。

    安文生比他稍慢了半拍,听到动静,同露讶异。

    山道那边,隐隐有人声传来,只是距离尚远。

    李博什么也没听到,疑惑的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文生,你帮着李郎快点收拾,我去去就来。”

    苏大为吩咐一声,紧了紧腰间横刀与背上角弩,身形飞快掠出,如一缕轻烟。

    李博愣了一下,有些羡慕的道:“苏郎君的身手真好,仿佛跟传说里的剑侠一样,飞来飞去。”

    “快点收拾。”

    安文生沉着脸,转身收起帐蓬和用具,填埋昨天的食物。

    抹平一切人为的痕迹。

    大约盏茶时间后,苏大为身形如猎豹般,在冰雪间纵跃而回。

    “阿弥?”

    “不要问,边走边说。”

    苏大为伸手接过部份行囊,冲李博催促道。

    见他这样,哪还不知道出状况了。

    李博也不多问,忙带头向山上攀爬。

    三人闷头赶路,一口气赶了一个时辰的山路,这才停下来稍稍休息。

    “只剩不到一半路程了,估计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山峰。”

    李博双手微微颤抖的抬起,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红又肿。

    在冰雪间如猿猴般攀爬,不光考验人的精神意志和体力,对双手的伤害也甚大。

    “李郎没事吧?早知道应该备点冻伤药。”

    苏大为想起了鲸油,如果用鲸油辅以一些药材,倒是治冻伤和烫伤。

    “一点苦算什么。”

    李博向他道:“刚才出了什么事?”

    “有人在上山,就在我们后面不远。”

    “什么人?”安文生诧异道。

    “看装扮,是吐蕃兵。”

    苏大为说完这句,他与安文生、李博眼神一碰,彼此都看到对方眼里隐藏的一抹吃惊。

    因为他们都联想到在象雄古城发生的事。

    吐蕃兵入驻象雄,连夜搜索,据张通说,是吐蕃大相禄东赞来了。

    当时苏大为和安文生还奇怪,这禄东赞跑来象雄作甚。

    联想到此时在雪山见到吐蕃兵,而且就跟在后面,难道说,这些吐蕃兵真是冲着自己来的?

    禄东赞在不在里面?

    吐蕃大相要也在上女神峰,前往雪山神庙的途中,那这次事就闹大了。

    “不好!”

    李博突然变色道:“山下的张郎和骆宾王!”

    苏大为此时也反应过来,与安文生对视时,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沉默数息,安文生道:“如果真是禄东赞来了,山下的吐蕃兵绝对少不了,至少数万之众,我们现在下山也来不及,不如先上了峰顶,把阿弥你的事办了,再伺机救张通他们。”

    他说的伺机,就藏着伏击吐蕃人,抓禄东赞的意思。

    也唯有这一招,才有可能逼吐蕃人将张通他们放了。

    苏大为默默点头。

    眉头紧锁。

    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禄东赞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象雄,这些正在登山的吐蕃兵代表了什么。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会一直尾随着自己去雪山神庙?

    还是说,目标就是捉拿自己?

    不可能啊,哪怕有灭西突厥之功,首功也还是苏定方的,自己没那么大名气,能令吐蕃大相禄东赞盯上吧?

    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一声吐蕃语的喊声,接着空气传出几声箭啸。

    安文生胖大的身形敏捷的跳起,一掌拍在李博身上,将他推倒在地。

    噗!

    一支羽箭刚好出现在他方才落脚处,若不是安文生反应快,李博此时已经中箭。

    看到颤抖的箭羽,李博的脸色微变。

    苏大为抬眼一看,已经隐隐看到一队吐蕃兵正从下方迅速爬上来,下面有一块地势稍缓的斜坡,吐蕃兵正在从那个角度发现这边有人,直接弓箭招呼。

    “走。”

    苏大为低喝一声,右脚横扫。

    呯!

    绵软的积雪和万年不化的坚冰在他脚下爆开,化作一片雪幕劈头盖脸的向下方吐蕃兵扑去。

    趁此机会,苏大为一把抓起李博,向安文生招呼一声,双腿点动,人如利箭般向山顶疾掠。

    虽然手里还带着一个人,但他的速度却丝毫不慢。

    李搏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又是吃惊又是钦佩,心中暗道:原本只是想借着此人在唐军中的关系,故令客儿拜在他门下,不想此人身手如此高明,有这等本事,岂是寻常人?

    若是年轻一些,自己都恨不得随他学习武艺了。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顶。

    这里是着象雄最古老的“古象雄佛法”的发祥地,据传古象雄的王子辛饶弥沃如来在此参悟,为了救度众生而传下了“雍仲本教”。

    在雍仲本教传说里,巴颜喀拉山是天的柱子,无数天神曾通过这里降临。

    峰顶的石窟里,据传藏有无数个史前创世的秘密。

    而有着雪域神庙之称的雍仲本教第一座佛庙,就座落在峰顶石窟旁,依山石而建,半嵌在巨石中。

    五彩经幡沿着山路在摇曳。

    刻着经文的巨石。

    奇异象雄文字的悬崖峭壁。

    风马旗。

    放置着尼玛堆、本教遗俗的打卦,都能在此一一看到。

    苏大为、安文生和李博登上峰顶时,首先看到的便是古拙神秘的本教寺庙。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寺前那一片平整的,好似祭坛般的广场所吸引。

    在那用各色矿物质碾碎涂画的纹饰里,苏大为仿佛看到了后世“坛城”的影子。

    神秘,瑰丽,壮观。

    而围绕此石坛,有数十名僧众。

    这些本教僧人穿戴颇有几分后来藏传佛教的影子,只是披红挂彩,身上的服饰色彩冲击更加明艳。

    僧人身上挂满了蜜蜡、绿松、珊瑚、珍珠结成的彩珠,充满奢华之气。

    苏大为的视线,却没在他们身上多停留半分。

    越过盘坐于祭坛前,无比虔诚诵念经文的僧众,他的视线投在前方。

    在悬崖边上,有一块突起的巨石,犹如巨人的手指,伸向苍茫的青天。

    云海沸腾,雾气缭绕,而在这险境中,有一名年轻女子,正背对着僧众,向着虚无飘缈的天外,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石像。

    她在等待着什么?

    满头青丝,被怒吼的山风卷起,凌乱起舞。

    极静中,透出极动。

    这完全矛盾的两种特质,全都揉合在她一人身上。

    隐隐可以看到她洁白的面颊,晶莹如玉的耳廓。

    苏大为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

    聂苏!

    那就是自己的小苏。

    绝不会错。

    她为何会横跨千里,从天山脚下一直来到巴颜喀拉山,此时是困扰苏大为心头一个难解之谜。

    但是比起破除这谜的,更重要的是现在与她相认。

    “小苏!”

    苏大为大喊着聂苏的名字,向着祭坛狂奔。

    安文生和李博在后面追之不及。

    万没料到,一向冷静的苏大为,在见到仅仅是一个疑似聂苏的背影时,就变得如此失去理智。

    祭坛前,数十名僧众听到喊声,诵经声曳然而止。

    为首的一名老僧,须发皆白,转头怒视向苏大为,用生硬得,好似金属碰撞般的锵铿音节,向苏大为大声喝叱。

    对此,苏大为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听不懂。

    我管你说的是什么,那里,悬崖边上,站在突出大石上,随着狂风摇摆随时可能坠落万丈悬崖的,是我家的小苏。

    比起小苏,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统统让开吧!

    苏大为脚步变动,十字步划圆,要绕过挡在面前的本教僧众。

    就在他脚步变幻的一瞬,眼前景物变化,好似万花筒般。

    再定睛一看,数十名本教僧众,赫然正挡在自己面前。

    并非眼花,而是不知怎么的,用了步法,却还是一头撞上去。

    犹如鬼打墙一般。

    “唵嗡尼玛!”

    那位白眉老僧脸上带着怒气,向苏大为张口怒喝,声如狮子咆哮。

    一股危险凶煞之气,从他身上勃然爆发。

第一百二十九章 造化钟神秀

    “这是……”

    眼前景物突然一花。

    苏大为感到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向自己迎面扑来。

    这力量,不像是诡异的气息,也绝不是异人修炼的元炁。

    若非要去形容,像是一种“力场”。

    它在空气里不断嗡鸣着扩张,犹如看不见的大手,向苏大为挤压过来。

    苏大为猛吸一口气,背脊弹动,龙形九转。

    闪过正面,一头撞入僧众之中。

    轰!

    方才苏大为落脚处,大片积雪和山岩崩裂凹陷。

    如若苏大为反应稍慢,现在只怕已经和那些石头一样粉碎。

    本教僧众从盘坐姿势几乎同时跃起,怒目向着苏大为,当先两僧,口中疾喝古象雄语,挥掌拍击。

    空气中“嗡”的一声。

    又是同样的感觉,仿佛空间有一种看不见的频率,随着他们的拍掌一齐震荡。

    苏大为一心只想赶到聂苏身边,没空与之纠缠。

    身体猛地一缩,蜷曲如球。

    这一下大大出乎僧人的意料,两掌拍空。

    还没等他们反应,苏大为的身体猛地从地面弹起,手脚舒展,带着一着奇妙的韵律,难以言喻的美感,双手轻轻划过两僧脖颈。

    啵~

    看起来轻柔,实则蕴含大力。

    两僧如木桩般横飞出去。

    后面的十数名僧人已经反应过来,并肩站在一起,口里急促念动秘咒,双手结印,冲苏大为瞠目怒吼。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直到这时,后方的安文生和李博才反应过来。

    待要上前助拳,苏大为已经与僧众战成一团。

    噼啪!

    蓝色的电弧从苏大为双掌中爆起。

    元炁化雷!

    双掌带着雷电向前挥出,苏大为口中暴喝:“挡我者死!”

    比起若干年前,随着苏大为异人品级提升,对元炁的掌握,还有鲸吸劲等诸多法门的领悟,任何元炁之术在他用来,此时都有了大巧不工的味道。

    实力到了,就是寻常挥手,弹指,便是木剑,在他手里也能发挥莫大的威力。

    紫色电光爆闪,如张牙舞爪的电龙飞出。

    在空气中,与诸本教僧人释放出的力场狠狠碰撞在一起。

    安文生和李搏刚刚冲到一半的距离,只觉得眼前强光一闪,耳听到像是某种玻璃碎裂般的清晰脆响。

    喀嚓!

    电光散逸,苏大为早已借机俯身冲上,右掌向地上一拍。

    鲸吸!

    隆隆隆~

    以他手掌为中心,大地飞速隆起,如水波跌宕,向前蔓延。

    整个山头,犹如地龙翻身,震荡不止。

    那些僧人站立不稳,不由大惊失色,口里发出无意义的惊呼。

    就在此时,那位白眉老僧双手握在一起,呈本教密宗狮子印,口腔与鼻腔共鸣,喉头如珠滚动,陡然从胸中喷出真言——

    “嗡!”

    自他面上,显现忿怒之相,背后隐见一头鬓发飞舞的雄狮幻影。

    一股警兆自苏大为心头闪过。

    他翻掌取横刀在手,待要与老僧搏杀,就在此刻,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女声喊:“住手!”

    白眉的老僧微微一震,澄黄的眼珠闪过吃惊之色。

    一时间,所有本教僧人都似忘记了苏大为的存在,齐刷刷扭头回身看去。

    突出的悬崖边,聂苏发丝被山风吹得乱舞,正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小苏!”

    “阿兄!”

    苏大为越过那些因聂苏走过来而震惊的本教僧人,向着聂苏快步迎去。

    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聂苏的不同。

    她身上穿着像是象雄又或是吐蕃这边的服饰,衣裙浓艳,由红绿二色布绸斜裹过身体。

    脸上眉心用朱红色点了一点,脸颊两边也用红色抹了几道纹路,像是有某种特殊宗教意义的符号。

    这令她身上多出一种异域风情。

    她的长发也不像在长安时是挽起梳成飞燕髻。

    而是自然披散在身后,头发带着自然的卷曲,一走动,乌黑的光芒流淌,如波浪般起伏。

    还有她的双脚,居然没有穿鞋,就这样赤着白足行走在山巅的冰雪间。

    见到聂苏这个模样,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又是一怒:“小苏你……你是不是被他们欺负了?”

    扭头看向那些本教僧人,苏大为只觉得这些人无比可恶。

    之前他还是压住了怒火留了手。

    否则这些僧人岂能活下来?

    “阿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聂苏飞奔上来,犹如归巢的乳燕般,一头撞进苏大为的怀里,双手揽起他的脖颈,将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他的肩上,像是树袋熊般。

    “阿兄,我想你了!”

    温暖的体温,伴随着她温柔软语,还有一股女儿家如兰似麝的香气,沁人心脾。

    苏大为心里一颤,嘴里骂道:“你个疯丫头,想压死我啊。”‘

    虽然在抱怨,可他眼角眉梢透出的笑意怎么也掩藏不住。

    还好,聂苏没变,她还是自己心里的那个小苏,至于她为何不辞而别,跑到这象雄王朝的巴颜喀拉山本教圣地,可以稍后慢慢问她。

    只要她在便好,自己没有失去她,这是此行最大的幸运。

    半个时辰后。

    苏大为已经听聂苏讲完了她此行的经历。

    有些过于离奇,也有些,不出苏大为之前的猜测。

    “当日我在与那头半诡异巨狼交手,结果他突然告诉我,知道我阿娘的下落,我开始是不信,但是他说我与我娘长得极像……”

    苏大为与聂苏盘膝而坐。

    现在是在巴颜喀拉山顶的石窟内,本来那些本教僧人看在聂苏的面子上,是极力邀请他们入寺详谈,但被聂苏拒绝了。

    这石窟据说为本教发祥地及圣地,但那些普通僧人不敢轻易进来,却不限制聂苏的进出,当真是透着古怪。

    只不过苏大为此时也无心去细想这些。

    李博与安文生远远的站在洞窟一角,欣赏着石窟中的壁画,让苏大为与聂苏先聊着。

    “小苏,你是你娘生的,与你娘长得相似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怎么能光凭这一点就信了。”

    苏大为有些无奈的道。

    小苏也太好骗了,这么容易就被那突厥人的半诡异给支开了?

    不行,自己得给她好好上一课,教她什么叫做防骗。

    聂苏一伸手,猴头从一旁蹿过来,落在她的掌心。

    她一手捧着猴头,一手在猴头身上轻轻顺毛捋着。

    “阿兄,不是的,他知道我与我娘长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苏大为愣了一下,这和自己理解的有何不同吗?

    “我和我娘不是普通的相似,而是一个模子,阿娘曾说过,我就是她年轻的时候,她就是我老了的样子。”

    “呃,可能是你阿娘基因比较强大吧。”

    “什么是基因?”聂苏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问。

    “就是……咳,你继续说。”

    “他说他见过我娘,知道我娘在哪,问我要不要见我娘,我……我当时很激动,就跟着他走了,待我冷静下来,已经走了很远,我又不识路,不知怎么回去找阿兄,那人又不断用阿娘的事勾我,后来我就跟他一路向西走,直到这里。”

    “他说你就信……”苏大为无语了,小苏还是太年轻啊。

    “我记得一些事的。”

    聂苏抿唇道:“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但还是有些印象,越往这边走,许多画面都从脑子里跑出来了,我记得小时候跟阿娘来过这里。”

    “真的?”苏大为有些诧异:“那人没骗你?你娘真在这边?”

    “嗯。”

    聂苏点头道:“我跟寺里的法师也确认过了,他们见到我第一眼就吓到了,说我是什么圣女,还说圣女回来了,后来解释了误会,他们告诉我,我娘以前就是他们本教圣女,但是很多年前,出了一场变故,所以娘便离开了。”

    “那这样还是没有找到你娘啊。”苏大为皱眉道:“你为何不回来找我?”

    “寺里法师说,我阿娘会回来的,每隔七年,阿娘会回寺一次,还有几天,就是七年之期,所以我想……我想等见到了阿娘……”

    聂苏嗫嚅着道:“阿兄,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苏大为摇头道:“你想见自己阿娘,我怎会为此生气,我只是担心你,不辞而别这么久,一点音讯也没有,我很担心。”

    “阿兄,对不起。”

    聂苏情不自禁伸手握住苏大为的手。

    她的手指纤瘦,掌指异常柔软,抚在苏大为的手上,感觉就像是被一团温柔的绵花包裹。

    苏大为反手握住她的手,轻捏了一下:“你没事我便放心了,我陪你等阿娘。”

    “阿兄,你……”聂苏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下,浮起隐隐一层雾气。

    “谢谢阿兄。”

    她突然一头扎进苏大为怀里,双手搂着苏大为的腰。

    原本手上的猴头,吓得跳开到一边。

    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有些好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抱着我,让文生他们看到了该笑话你我了,乖,先松开。”

    “我不。”

    聂苏扭了扭身子,声音带着鼻音,有几分赌气在里面。

    “以前我被陈硕真的式鬼追杀,你都是这样抱着我安慰我的,现在不许人家抱了,阿兄坏。”

    “那时候你才多大,现在这么大的大姑娘,咳咳……”

    “我不管。”

    聂苏的声音低下去,许久没有出声。

    苏大为双手一直僵在半空,也不知是该放在聂苏的背上,还是将她给推开。

    忽然,他察觉到什么,眉头微微一皱。

    胸口的衣服湿了一块。

    “小苏?”

    他扶住她的肩膀,试探问:“你哭了?”

    “阿兄,我想我阿娘。”

    聂苏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有些哑哑的,也有几分哽咽。

    “我不记得了,以前的事我真不记得了,我不知道阿娘为什么要扔下我,这么多年,都没回来找过我,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

    苏大为一时哑口无言。

    “阿弥,你快过来看看!”

    突然,安文生发出一声惊呼。

    苏大为忙借机将聂苏从怀里推开一些,食指在她雪白的鼻尖轻轻一刮,开玩笑似的道:“你还有阿兄我呢,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扔下你,乖,跟我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嗯。”

    聂苏点点头,她的眼圈微红,脸颊也有些羞赧的红晕。

    “阿弥,快过来!”

    安文生再次催促。

第一百三十章 阴阳割昏晓

    如果聂苏的母亲真的是象雄本教的圣女,为何会有了聂苏这个女儿?

    一般圣女是不可以嫁人生子的吧?

    而且她又为何会离开象雄,远赴万里之外的长安。

    又为何要把聂苏留下长安,自己却不知所踪。

    那些本教僧人说聂苏的母亲每隔七年会回寺一次,是真的吗?

    如果她能回到这里,又为何不去长安接聂苏?

    到底是为什么?

    苏大为心中有无数的疑问,但此刻只能暂时先藏在心里。

    做为聂苏的兄长,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聂苏,在这里等待,待聂苏母亲回来的时刻。

    片刻之后,他带着聂苏来到安文生和李博身边。

    “文生,出了什么事?”

    “阿弥,你还记得我上山时跟你提到过,我和师父一直在找西昆仑和老君出关的证据,恐怕……我找到了。”

    安文生的声音里,罕见的带上一丝颤抖。

    那完全是因为情绪激荡。

    苏大为难掩心中讶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石窟壁上,残留的一些古老壁画看去。

    先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聂苏身上,丝毫没留意到别的。

    直到此刻,在安文生的提示下,他才注意这石壁上的画。

    第一眼,心里便咯噔一下。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巴颜喀拉山石窟壁画!

    苏大为脑海还记得一件事,那是来自上一世的记忆。

    一支考古队走进巴颜喀拉山山脉,进行洞穴探索。

    在一处洞穴中,考古队员惊奇的发现,在这个洞穴中遍布隧道及地下储藏室,洞穴的墙壁十分光滑,显然是人为开凿并且进行过打磨。

    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更惊奇的发现在后面。

    在洞穴中,除了远古的壁画,刻着一些令人无法难解的画面外,队员还在洞中发现一些身高一米三左右的骷髅。

    这些骨骼与人相似,但也有不同之处。

    他们的头颅骨简直可以用“巨大”来形容,相比之下,他们的身体则十分瘦小。

    此外,在洞穴中还发现许多打磨成碟形的石头,有着统一的大小。

    直径三十厘米,厚二厘米,重两斤。

    每个石碟片中间都存在一个圆孔,从圆孔向外延伸出双螺旋的沟槽一直到边缘,就好像是老式唱片一样。

    如果说这洞中的遗骨是原始人留下的,那这些石碟又有何用处?

    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工具用途。

    后来甚至发现,石碟含有钴等金属元素,经过一定频率的音波或者电波刺激,会有节奏的振动起来。

    当时有人甚至说,这些石碟是外星人留下的。

    而洞中有异于人类的骨骼,被称之为“特罗巴人”。

    石洞中的壁画,刻着一些飞行器,有人因此推测,杜立巴族人便是来自天外的外星人,因为飞船事故而流落在巴颜喀拉山脉。

    当然,前世苏大为看到这个新闻时,只当做是猎奇。

    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到巴颜喀拉山脉,更没想过自己是穿越到大唐后,居然阴差阳错下,走入到巴颜喀拉山脉石洞中。

    苏大为喉结下意识蠕动了一下。

    他看到安文生手指的方向,那张壁画,分明是一个碟型的飞行器,有脑袋硕大的“人”乘坐在飞行器上。

    下方是群山的简笔画,似乎是飞船落向群山的俯视图。

    “阿弥,昆仑,西王母之族,对不对?你看,这人是在天上飞,他们乘的不是龙,也不是异兽,但确实是飞在天上的。”

    安文生声音激荡道:“我和师父前后四次入西域,其中两次到过吐蕃,却从没来过巴颜喀拉山,没想到在这个石洞里,居然发现了线索。”

    “文生,你先冷静,这未必就是西王母……”

    “那你告诉我,能飞在天上的是什么?神人?”

    安文生白皙的脸上,微微涨红:“还记得山海经里的故事吗?羿向西王母求不死药,后来蟐蛾没忍住,先偷吃了灵丹,结果便飞上了天。”

    他指着壁画上的飞碟:“你看这圆,像不像月亮?”

    噗!

    苏大为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居然是……这样解读的吗?

    李博在一旁道:“确实很像是圆月,这难道就是蟐蛾奔月图?”

    苏大为一脸诡异的瞪向他。

    神你妈的奔月图,这分明就是一个飞碟!

    但是……

    你没法跟古人去讲飞碟,这是后世人才有的观念。

    同样一个圆,穿越者能认出它是飞碟,但对安文生和李博来说,它就是一个月亮,毋庸置疑。

    “一副图,说明不了什么,也许只是原始人没事做,发挥了一下想像力,我们要允许合理的艺术夸张。”

    苏大为苦口婆心道。

    就算真有天外来客,又与我何干?

    “阿弥,小苏,你们接着看这张图……”

    安文生指着指向另一图,似是上一图的延续。

    那是一些头很大的小矮人,落在山巅,在他们脚下匍匐着许多人类,似乎像他们膜拜。

    再下一副图,则是一位特罗巴人盘膝坐在大石上,身边许多形貌各异的原始人学他的样子盘膝而坐,这副画面像极了佛教里佛祖讲经的故事。

    最让人称奇的不是这副画,而是在那特罗巴人身上,大大的脑门到身上,隐隐有线条连接。

    站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发出一声惊呼。

    苏大为看了她一眼,再转向那副画,明白聂苏为何会吃惊。

    因为那画里特罗巴人身上的线,与人身经脉和大小周天运行的线路极为相似。

    难不成,这是特罗巴人教人类修行法门?

    可这也太过荒谬了吧。

    安文生已经激动到不行了,他快步向洞内走下去,指着另一副壁画道:“看,这像是本教。”

    李博、苏大为和聂苏跟着他过去。

    在这副图里,已经有几分本教的影子了,彩幡,经轮,脉轮,经幡,转轮,还有修行的僧人。

    只是已经不见先前的特罗巴人了。

    再后面的图,似乎被人为的毁去,有着刀劈斧砍和大火焚烧过的痕迹,看不分明。

    再继续往下走,壁画上开始出现星图。

    苏大为认得有北斗七星,有苍龙星宿等等。

    “这星图,有点像是夏历……”

    李博道。

    安文生点点头,突然指着一处图道:“那里好像是巴颜喀拉山脉地形图。”

    “嗯?”

    所有人一齐走过去。

    洞内已经开始变得昏暗起来。

    苏大为和安文生、聂苏倒还能看清,李博则有些吃力了。

    好在洞里备有火把和火石,李博点燃一支火把,凑到壁画前照过去。

    简笔画般的丛山,依稀认得是山脉,一条河从群山间流过。

    李博看着河诧异道:“这图,像是从天空往下俯视。”

    “没错。”

    但是什么样的人,能悬浮在空中,绘下这副图?

    “这里应该是黄河源头了。”

    安文生指着一处河弯道:“再往下就是……咦,不对。”

    “怎么?”

    “这里是积石峡,这图上,和现在的地图不同,现在河道是通的,但是图上绘的,这里堵住了,成了一个大湖。”

    苏大为按他说的看去,果然如此。

    “这又说明什么?”

    “不知道。”安文生摇摇头:“也许黄河源头曾经堵塞过。”

    这句话才说完,他和苏大为、李博三人同时反应过来,一句话从三人嘴里不约而同的脱口而出:“洪水?”

    如果图上画的内容是真的,不知多少年前,黄河源头在积石峡这里堵住,那么必然会化成偃塞湖,积水多到一定的时候,会改变河道,积蓄的大水,倾泻而下。

    而处在黄河中下游的中原文明,自然难以抵御这样的洪水灾害。

    “这该不会是大禹治水时期吧……”

    “谁知道呢,不过为何在巴颜喀拉一处山洞里,会有这样的图画,是什么人才会把这些画下来。”苏大为喃喃自语。

    安文生向他看了一眼,郑重道:“所以我说的没错,巴颜喀拉山,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昆仑墟,黄河与长江源流自此出,这里也是西王母族繁衍的地方,不死药就……”

    “停,文生,我觉得我还得消化一下,我们再看看。”

    苏大为伸手打断他。

    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自己知道的比安文生多一点。

    如果这真的有那种神迹般的存在,弄不好并不是来自于神化,而是来自域外文明……

    这个脑洞有点大。

    那换个思路,所谓西王母族,难道是外星人?

    穆天子乘八骏到了西王母族,和西王母为爱鼓掌?

    他对外星人做了什么!

    细思极恐。

    继续往前走,壁画上都是些星图,有些被安文生和李博指认出,极似河图洛书。

    有些则完全看不明白。

    山洞极深,往里面还分了许多岔路,四通八达。

    苏大为倒是有心想探一探,看看特罗巴人的遗骨究竟长什么样,是否真的和上一世电视里见过的et一般,还有那些神秘石碟,想亲眼见一见,是否会有另一文明留下的讯息。

    可惜没等他们继续向石洞深处查探,身后洞口处,听到有本教僧人在大声喊着聂苏“圣女”。

    “出事了,我们得出去。”

    聂苏用力拉了拉苏大为的衣袖:“阿兄!”

    “该不会是你阿娘到了吧?”

    “也许是呢!”

    聂苏眼里闪过一抹星光般的亮色,难掩其中欣喜之意。

    “那我们先出去再说。”

    “这就出去?我还想寻找西王母族的证据……”安文生拍了拍石壁,意犹未尽道。

    “先出去,回头再来看。”

    苏大为拉着他,带着李博转身顺原路返回。

    好在走得也不是很远,过了盏茶功夫,众人从石窟里走出。

    眼前的天色已晚,正处在黄昏,山巅的天空半明半暗之间。

    从山头向山下眺望,一条火龙,正向着苏大为他们快速延伸过来。

    是吐蕃兵!

第一百三十一章 荡胸生曾云

    苏大为和安文生、李博心中都是一震。

    险些忘了吐蕃兵。

    他们来得好快。

    不对,他们来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看那火龙形状,怕不有数千人之多?

    在上山的入通道旁,早已聚了许多本教僧人,之前白眉老僧见到聂苏上来,脸上闪过一抹忧虑之色,张嘴用拗口的象雄语向聂苏说了一长串。

    聂苏点点头,以同样的语音,回复了他。

    “小苏,他说什么?”

    “他跟我说,吐蕃国相禄东赞到了,一会要上来参拜神庙里供奉的辛饶弥沃如来佛祖。他说让我不要慌张,会护好我们的周全。”

    说完,聂苏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她原本以为,是阿娘来了。

    结果阿娘没来,来了吐蕃国相。

    对她来说,别说禄东赞,哪怕是松赞干布复生,也提不起一丝兴趣。

    一名本教僧人在白眉老僧的命令下,走到聂苏和苏大为他们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他让我们跟着他,让我们到庙中殿内避一下。”

    聂苏翻译道。

    她有天赋之能,对这吐蕃语和象雄语,也毫无障碍。

    安文生在一旁摸着下巴感概道:“早知道还不如就一直在山洞里,我也好继续参详。”

    “先等禄东赞走了再继续看你的石洞,不然也没法安心。”

    苏大为说了一句。

    众人随着那年青僧人踏足本教大殿。

    进去第一眼,苏大为脚步一滞,眼神瞳孔微缩,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安文生则是发出一声低呼:“本教供奉的居然是……”

    李博和聂苏不明所以,疑惑的看向两人。

    却见苏大为和安文生眼神交汇,好像打哑迷似的点了点头。

    “不会错,确实是。”

    “这本教供奉的不是人。”

    李博吓了一跳,忍不住道:“苏郎,安郎,你们俩在说什么?这殿上供的不是佛吗?哦,你们是说供的是佛不是人。”

    “不是啊。”

    安文生向他摇摇头:“你可知世有诡异?”

    “诡异!”李博脸上闪过吃惊。

    苏大为扭头看向大殿。

    带路的僧人扭头正看向他们,满脸问号,似是奇怪这些人怎么不跟着走了。

    苏大为的视线越过他,投向大殿正中,好似好后佛家大雄宝殿的主殿正中,供的一般就是教内正神。

    在此殿中,正中的位置,供的是他们口里所称的辛饶弥沃佛祖像。

    而在佛像两边,列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雕像,粗略一看,怕不有上百尊,密密的嵌在石壁上。

    寺庙本就依山而建,这些石像也是因地制宜,用山石雕成,就像是嵌在岩壁中一样。

    但是令苏大为和安文生吃惊的不是这一点,而是从辛饶弥沃佛祖开始,左手边是白衣女神像。

    右手,则是一团面目笼在黑色的里类猿石像,看身形,倒像是特罗巴人,头大身小。

    排在第三的是一尊石猿,但却像人一样,手捧竹简。

    这些供奉神灵,不是人。

    而是,诡异!

    苏大为赫然在排第十三的位置,看到了黑三郎。

    严格来说,是长得像黑三郎一样的黑犬。

    在第八十九的位置,找到了与猴头相似的幻灵,同样脖上缠着金蝮蛇。

    不会错,这些雕像,与《百诡夜行录》上的诡异排名一一对应。

    虽然只列了大约百名,百诡夜行录上足有九百多种诡异。

    但也足以令苏大为和安文生惊骇莫名。

    他们俩都是看过《百诡夜行录》的。

    眼前这一幕,冲击实在太大。

    信息量也实在太大。

    本教供奉佛祖下,全都是诡异。

    那本教这位佛祖,他是人吗?还是诡异?

    还有在这位辛饶弥沃祖左手边的白衣女神,难道就是本教的圣女?

    看着居然与聂苏有几分神似。

    该不会,本教是一个由诡异组成的宗教吧?

    按石洞中的壁画,这个宗教最早应该是崇拜从天外来的特罗巴人。

    那这些诡异?

    难道也是从天外来的?

    千头万绪,百思不得其解。

    安文生面色苍白,两眼无神道:“女娲补天……共工与祝融交战,撞断了不周山,天倾地覆,天开裂隙,有天外邪魔坠向大地,涂炭生灵……”

    “老安,能不能不要把一切都套山海经。”苏大为尴尬道。

    “女娲补天是记在《淮南子.览冥训》和《列子.汤问》中的。”

    “呃,好吧。”

    “嗡嘛呢唵嘛?”

    大殿上的年青僧人,迷惑不解的向聂苏发问。

    聂苏转向苏大为道:“他问我们为何不走了。”

    苏大为刚想开口,突然脸色微变,扭头向后看去。

    隐隐的,看到有人过来。

    人数还不少。

    “吐蕃人来了。”

    殿中僧人也看到有举着火把的吐蕃兵向大殿走来。

    慌乱之下,如没头苍蝇般团团乱转。

    本来按着安排,他有充足的时间带着苏大为和聂苏他们找地方藏身,但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吐蕃人都快到殿门了。

    情急之下,他指着殿中,神像下的桌子,冲苏大为他们喊了几句。

    苏大为点点头,收到。

    他一把拉起聂苏的手,快步冲向神像:“文生,你和李郎快藏起来,别让吐蕃人看到。”

    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已拉着聂苏的手,蹿上供桌,一缩身,藏到了神像后面。

    辛饶弥沃佛祖像足有两三人高大,藏下两人正好。

    至于供桌下面,四个人怎么可能藏得下。

    光是安文生一个人就得霸占数人的位置,他块头太大。

    站在殿中的僧人嘴巴张大,足以塞下鸡蛋。

    他是万万没想到,有人居然如此大胆,敢蹿上供台,藏在神像身后。

    但是此时做什么都晚了,只有强忍住想要喝叱的念头。

    毕竟,保护圣女是最重要的。

    殿外响起密集的脚步声。

    有人在说话,停了一会,脚步声再次响起。

    苏大为侧耳凝听。

    安文生和李博应该已经藏身供桌下了,吐蕃人已经进了大殿。

    大部份人守在殿外,还有一些走进了殿内。

    不是普通人。

    这些人里,有高手。

    听呼吸之声,还有脚步声,能分辩得出来。

    至于吐蕃国相禄东赞是不是在这些人里面,苏大为一时还无法确定。

    天色渐渐昏暗,神庙大殿上的烛火被点亮,光芒闪动,将一些人的影子投到两面石壁上,影影绰绰,一时看不清有多少道人影。

    但那些影子层叠在石龛上,覆在那些诡异石雕上,更添妖异气氛。

    人影闪烁,有人在低声呢喃。

    那是一种苏大为从未听过的语言,不是唐语,也不像是寺内僧众的象雄语,有些似后世的藏语,但……

    反正苏大为也听不懂藏语。

    不知那人在说什么。

    声音停下后,殿上又响起那位白眉老僧的声音,一如继往古拗晦涩的象雄语。

    他的声音说完后,殿内沉默下来。

    就在苏大为猜测两人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先前第一个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换上的竟然是唐语。

    “大师见谅,我家族虽然出自象雄,但末学才疏学浅,对于象雄语,已不能尽数了解,我知大师精通唐文,还请……”

    “国相客气了,您说想参拜辛饶弥沃佛祖,如今已经来到大雄殿上,象雄本教只崇拜佛祖,您如果信他,就可以开始礼佛了。”

    老僧的话语音有些浑浊,一些转折咬字尾音也十分奇怪,但还是能听清楚,正是唐语。

    而禄东赞的唐语说得更好,除了稍带口音,几乎与唐人无异。

    苏大为一时哑然。

    心中有一种荒谬感。

    一个吐蕃国相,一人之下的禄东赞。

    一个雪域高原古国上宗教的大师,一心修炼,不理外事。

    这两人,居然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用唐语交流。

    嗯,大唐现在是世界级的帝国,唐语的地位相当于后世英语,没毛病。

    殿内又沉默下来。

    停了数息,听到有人脚步前移,似是站到了祭台前。

    苏大为喉结微动,强忍着心里的紧张感。

    这种感觉贼刺激。

    想想,就隔着一尊佛像,下面站着何人?

    吐蕃国相,一手打造吐蕃王朝的禄东赞,青史赫赫有名的枭雄人物。

    与自己这么近。

    虽说自己来到大唐以来,见过的历史名人,大唐名将已经不少,但在这雪域高原上,倒是第一次。

    情不自禁想到高原的雄浑,吐蕃的凌厉,还有象雄本教的神秘,这一切混在一起,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特别是,这一切,还与自己身边的聂苏有关联。

    苏大为悄然转头,看到聂苏正凝神听着神像外的动静,大大的眼睛睁着,一眨不眨,如两粒黑葡萄。

    留意到阿兄在看自己,她的手指微微一动,这才发觉两人的手仍紧紧扣在一起,如玉的娇靥上微微一红。

    苏大为也意识到这一点,老脸一红,想要松开,不料却被聂苏反手握得更紧。

    外面便是禄东赞,也不好挣扎弄出响动。

    这种压力下,心情颇为奇妙。

    苏大为眼神有些复杂的瞪了聂苏一眼,却见她嘴角翘皮的挑起,露出些许促狭的笑意,只好无奈的摇摇头。

    “大师。”

    禄东赞的声音和缓,沙哑而悠远。

    香烛的味道飘起,殿内似乎被点上了香,有一种檀麝香气。

    “国相已经参拜了我佛,还有事吗?”

    白眉老僧语气平静无波。

    但话语里,分明已有了逐客之意。

    “大师,此次我提兵七万来象雄,除了参拜辛饶弥沃佛祖,还有另一件事。”

    禄东赞不慌不忙的道。

    殿内瞬间沉默。

    提兵七万……

    这是威胁吗?

    禄东赞想做什么?

    象雄已经被吐蕃吞并了,各小邦国也被分化瓦解得差不多。

    吐蕃手段高明,或是联姻,或是拉拢,或是清洗。

    只剩下巴颜喀拉山本教圣地,成为唯一没有被吐蕃染指的一方净土。

    但是本教只专注于修炼,并不理外事,对吐蕃没有任何实质的威胁,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这个疑问,也是殿中除禄东赞外,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敢问国相大人,还有何事?”

    老僧低沉的声音道。

    禄东赞轻笑了两声:“大师,明人不说暗语。”

    停了一停,禄东赞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墙上他的影子渐渐放大。

    然后,两个字从他嘴中发出。

    “圣女。”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决眦入归鸟

    嘶~

    大殿内,所有人内心一震。

    苏大为察觉聂苏握着自己的手猛地一紧。

    手指几乎要嵌入自己皮肉里。

    他看向聂苏,却见聂苏低着头,淡如青黛的眉梢微微挑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之前上山时,苏大为遇到吐蕃人就在猜想,这禄东赞究竟为何而来。

    甚至想过难道是为了自己?

    只是自己身份并未暴露,就算真暴露了,似乎也不值得堂堂吐蕃国相亲自前来。

    现在,谜底揭开了。

    禄东赞为了本教圣女而来。

    这一任的圣女,便是聂苏的母亲。

    现在新的问题出现了,禄东赞,要找圣女做什么?

    他总不会是真的信奉本教吧?

    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大殿内沉默良久。

    每一个呼吸,都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老僧再次开口了。

    “国相是要灭我本教吗?”

    “我并无此意。”

    “圣女与转世灵童,是我本教延续的根基,上任佛祖寂灭之后,圣女寻找新灵童至今未归……别说她未回来,就算回来了,国相要带走圣女,我教再无机会寻回灵童,这岂非要掘断我教之根!”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白眉老僧的声音隐带雄狮怒吼般的嗡鸣。

    整个大殿随之颤抖,顶上灰尘簌簌抖落。

    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殿外有吐蕃士兵听得响声,冲入殿中,但却被禄东赞喝叱出去。

    殿内一时沉寂。

    苏大为暗吸一口凉气。

    老僧这番话,信息量极大。

    苏大为对这象雄的原始本教并无太多了解,但是听老僧所说,似乎也有类似后世的转世灵童机制。

    上任佛祖寂灭涅盘,由圣女寻回转世灵童。

    难道聂苏的母亲是寻找灵童去了?

    为这个原因,把聂苏留在大唐?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啊,想不明白。

    苏大为皱了皱眉,感觉聂苏抓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似乎在忍耐什么。

    他伸出另一只手,在聂苏的掌背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大师误会了,我并不是要你们本教寻找灵童的那位圣女。”禄东赞轻笑。

    老僧怒道:“我派每代只出一位圣女,并无……”

    他的声音突的一顿,然后,用一种带着恐惧兼试探的声音道:“你是说,我教下一任……圣女?”

    “大师说中了。”

    禄东赞大笑:“如此并不耽误本教寻找灵童,也不需本任圣女,只需将新圣女,交给在下带回逻些城即可,岂非两全齐美?”

    逻些城,便是后世的拉萨。

    为吐蕃国国都王城。

    但是令苏大为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禄东赞所要的人,下一任圣女,岂非正是聂苏?

    他看向聂苏,眼中闪过吃惊。

    禄东赞只怕都没见过聂苏,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究竟要做什么?

    自己是绝不会把聂苏交给他的。

    用力握了握聂苏的手,迎着聂苏透出忧虑的目光,苏大为微微点头,示意她不用惊慌,万事有自己。

    老僧深吸了口气,以他特有的,带着空气震荡嗡鸣的低沉声音道:“禄东赞大相,您说的话,我听不懂。”

    “不,大师您懂的。”

    禄东赞沙哑的笑道:“三个月前,有一位女子上了神山,入了本教,她便是圣女的女儿,也将会是本教下任圣女,我说的不错吧?”

    “你……”

    老僧悠长的呼吸猛的中断。

    像是被什么震惊之事给震慑住了。

    原本聂苏来到雪域神女峰之事,十分隐秘,这吐蕃国师居然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时间说得都分毫不差。

    细思下来,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本教做为象雄的国教,原本圣地有两处,一为发祥地巴颜喀拉山,一为近象雄古城的岗底斯山。

    岗底斯山是做为后来象雄王朝建立后,在岗底斯山开创的新派。

    翻过岗底斯山,便是泥婆罗(尼泊尔)与天竺。

    岗底斯山脉有着高原最高的制高点,可以俯视整个中亚,占尽地利。

    这里,也是后世中、印、巴三国交汇边界,阿克赛钦。

    正因为此处地利无比重要,吐蕃才处心积虑,谋求吞并。

    随着象雄被吐蕃兼并,岗底斯圣山上的本教僧众逃散大半,剩下的一些僧侣重返回巴颜喀拉山这一祖传圣地。

    原本此事已足够隐秘,能被吐蕃人知道,并且找上门来,令白眉老僧大为吃惊。

    更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对教内圣女之事,了如指掌。

    这只有一个可能。

    在本教核心的僧众中,有人当了叛徒。

    老僧白眉颤抖,难掩心中震怒。

    “巴颜大师,我的要求就这一点,你们交出新圣女,我便带兵离去,否则,只怕这千万年的神庙,也要毁于一旦,还请大师慎重考虑。”

    禄东赞语调平静,并没有任何做势,仿佛只是平静的叙述一个事实。

    而以今时今日吐蕃人的实力,在整个雪域高原已经难寻对手。

    何况是雪山中一处小小的本教寺庙。

    苏大为的手紧握着聂苏的手,这个时候心中已经没有任何尴尬,而是凝重。

    手心里居然不觉有一丝汗水。

    如果是普通人敢存着动聂苏的念头,苏大为必将让对方后悔生在世上。

    就像是咥运。

    杀他或许有各种理由,但最重要的一条,他敢用计骗走聂苏,敢动自己的家人。

    这一点,犯了苏大为的忌讳,是他的逆鳞。

    所以咥运死不足惜。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禄东赞为吐蕃大相。

    吐蕃国是今后大唐最强大的敌人,几乎没有之一。

    与大唐相爱相杀延绵百年,甚至一度攻入长安,直到唐末才随着吐蕃赞普被僧侣刺杀,而轰然倒塌。

    话说回来,吐蕃此时强盛,野心勃勃甚至不惜对本教动手,却没曾想到百年后,最后一任赞普却死在僧众之手,这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轮回呢?

    苏大为暗自摇头,不想那么远,眼前的困境就是,据禄东赞所说,吐蕃有数万军将山峰包围。

    哪怕以苏大为之能,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带着聂苏从包围中冲出。

    当人数多到一定程度,就算是磨,也足以将异人生生累死。

    区别只在于吐蕃为了得到聂苏,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有多大的决心。

    他们想得到聂苏是为什么?是认真的吗?

    如果此时将禄东赞抓在手里,是否可以以他为人质,带聂苏离开?

    不,不对,聂苏还要等她娘,现在还不能走,这是一个为难之处。

    就在苏大为皱眉苦思时,听到那位法名巴颜的白眉老僧缓缓开口道:“我教与吐蕃素无瓜葛,国相为何一定要我教圣女?”

    “不是说了不动你们现任圣女吗。”

    禄东赞叹了口气,似乎耐心已经被消磨掉了。

    “不怕告诉大师,此事,关乎我吐蕃赞普,无比重要,就算是我,也无法违逆,所以巴颜大师你最好能配合,否则,我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那个结果,一定非你我愿意见到。”

    说着,他沉默片刻,又叹息道:“我也不想传承这么久的本教,毁在我的手里,但是形势如此,如箭在弦。”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坦诚,也非常之重了。

    圣女之事,关乎吐蕃赞普,也就是吐蕃之王。

    此事绝无任何转寰的余地,哪怕是禄东赞,也没办法违逆。

    这也意味着,就算苏大为将禄东赞抓到手里,也未必能逼吐蕃退兵。

    如果抓本教圣女对吐蕃真这么重要,那此次来的重臣,就绝不止禄东赞。

    至少吐蕃军方,还会有领兵大将来做节制。

    那个人会是谁?

    苏大为心中已经隐隐有答案了。

    若是此人,只怕这次想逃出吐蕃大军的包围,难比登天。

    毕竟,那位可是吐蕃王朝第一名将啊。

    希望不会是他领兵吧。

    “国相的话,令我十分为难。就算是下一任圣女,也关系我教未来,国相一来便要人,你让老僧如何?站在辛饶弥沃佛祖像前,你要让老僧答应此事?那我岂不成了本教千古罪人?”

    巴颜的声音,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艰难。

    这绝不是因为他对唐语不熟悉,而是因为心中天人交战,实在是一脚踩在了悬崖边上。

    不答应吐蕃国相,数万吐蕃大军涌上来,本教从神庙到圣地,全都会毁灭。

    答应,那也意味着,本教将失去下任圣女,同样是断了延续的未来。

    这个选择是如此的艰难,令巴颜大师一颗百劫修炼之心,也不禁动摇了。

    在面对象雄被吐蕃吞并时,他没动摇。

    带着僧众东奔数千里,一路躲避吐蕃兵乱,对抗艰难的自然环境时,他没有动摇。

    哪怕面对苏大为这等实力高深的异人时,他也没有动容。

    但是此刻,在面对好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他的内心在颤抖。

    闭上眼睛,向左是悬崖,向右,亦是万丈深渊。

    “巴颜大师,你是本教德高望众的大师,我不逼你在这里决定,我先出去,你好好考虑,在天亮时,告诉我答案。”

    禄东赞语调轻柔的道:“想必大师不会令我失望。”

    这话说完,墙上的影子缓缓移动,看来禄东赞和他身边的亲兵正在退出大殿。

    随着他走远,殿壁上影子渐小,那种无形的压力,也从人的心头缓缓挪开。

    这令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说来奇怪,这禄东赞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无非是身份高一点,但是他站在殿中侃侃而谈,却带给如苏大为和巴颜等修炼有成的异人以莫大的压力。

    这时苏大为才相信,人的气场未必与修炼高低,或者身份高低有关。

    至少从方才禄东赞的表现来看,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智者。

    仅凭语言,就完全掌控了全场,把巴颜大师拿捏得死死的。

    一代教宗在禄东赞面前,居然连大气都喘不过来。

    始知似禄东赞这种人,为何能青史留名了。

    此人心智、手段,绝非常人所能及。

    就在苏大为心中盘算时,突然,听到神像下的供案里,发出“喀嗒”一声响。

    大殿瞬时安静,落针可闻。

    苏大为心里一震,方才想到,连自己都在禄东赞的压力下,感到心情紧张,那藏身于供案里的安文生与李博,想必也不会比自己好多少。

    人在松懈之时,最容易出错。

    只是不知有没有惊动到禄东赞。

    正在心悬起来时,殿内传来禄东赞的声音:“是谁在那里?”

第一百三十三章 袖底脱金蝉(上)

    空气几乎凝固在这一瞬。

    苏大为的心脏猛地提起来。

    他甚至感觉到聂苏握紧自己的手,紧了数分,指尖的指甲嵌入到自己肌肤里。

    那是紧张。

    聂苏也会紧张吗?

    是了,吐蕃人是冲她来的,如果按吐蕃人的想法,聂苏就会被交出来,被他们带走。

    会带去哪里?

    多半就是吐蕃人的王城逻些。

    到那时,别说见不到期待已久的阿娘,只怕会失去自由,也不可能再见到自己。

    不论吐蕃人目地是什么,他们都绝非是善意的。

    从未有任何一种善意是用这种霸凌的方式,把人当做货品一样索要。

    若是不给,吐蕃兵不惜毁灭神山上的一切。

    包括这座女神峰和圣庙。

    而这一切,似乎都无法避免。

    李博和安文生不小心碰到了供桌,发出声响,禄东赞已经听到了。

    “是什么声音?”

    禄东赞再次开口问。

    苏大为与聂苏的手同时握紧彼此。

    大殿右侧石壁上,属于禄东赞的身影再一次放大,不断拉大。

    象征着他正不断向供桌走近。

    黑影渐渐将一切光明吞并。

    “大相,你不是说让我好好考虑一晚吗?何必这么着急。”

    巴颜大师低沉着声音道:“不过是一些老鼠罢了,荒山古寺,总会有些别样的生灵。”

    “老鼠?呵。”

    禄东赞发出一声轻笑。

    这笑声里,透着一种嘲讽的意味。

    仿佛在嘲笑巴颜:你真当我白痴不成?

    只要他挥挥手,下一刻便会有吐蕃兵蜂涌而至,然后掀开供桌,擒拿安文生与李博。

    一场厮杀无可避免。

    苏大为心中涌出一种焦躁情绪,原本还想利用这一晚上的时间,想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但眼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眼看就要斩落下来了。

    避无可避。

    眼看一场危机即将降临,苏大为暗运鲸息术,准备一但动手,先擒下禄东赞。

    空气里,看不见的弦被绷紧。

    巴颜大师沉声道:“国相,请您信守承诺。”

    壁上,属于禄东赞的影子似乎膨胀到极致。

    沉默了片刻后,影子举起的右手缓缓放下,转身渐渐缩小。

    听脚步声,他又重新走向殿外。

    “今晚的老鼠,还真挺大呢。”

    脚步声渐行渐远,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苏大为几乎停跳的心脏,用力跳动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半只脚踏在鬼门关里兜了一圈回来。

    刚才若真的起冲突。

    自己能带聂苏逃出去的机会,无限接近于零。

    因为,若禄东赞在此,他那位军神儿子,吐蕃第一名将,论钦陵,只怕也已经在山上整军备战了。

    连数年之后,大唐名将薛仁贵都败于论钦陵之手,现在对方有数万大军,自己只有寥寥数人。

    若正面冲突,这一仗,根本不用打了。

    “出来吧。”

    神像外传来巴颜低沉的声音。

    苏大为拉了拉聂苏的手,牵着她一起从神像后钻出来,跳下供台。

    安文生和李博也刚好颇有几分狼狈的从供桌下钻出。

    “居然是禄东赞,如果被他发现,麻烦就大了,只怕我们都不用活着离开了。”

    “你以为他刚才没发现?”

    苏大为苦笑道:“我们上山时就和吐蕃军打过照面,以禄东赞的精明,怎么会不知道?无非是实力不对等,看不上我们几只‘老鼠’罢了。”

    数万吐蕃兵布下天网恢恢,除非苏大为会飞,而且能带着聂苏一起飞,否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出去。

    聂苏双眉笼起,如青山远黛,凭添一抹愁绪。

    她抬头向巴颜道:“大师,我阿娘什么时候会回神庙?”

    巴颜的白眉微微颤抖了一下,在他那张苍老的脸庞上,无数岁月留下的皱纹仿佛深刻的沟壑。

    此刻,这些写满了风霜的沟壑,深深的挤在一起,堆叠出巴颜一双白眉下的苦涩:“按约定的时间,再有三天,她该回来了。”

    “还有三天……阿娘就回来了。”

    聂苏眼里闪过憧憬之色,一只手死死抓着苏大为的手掌不放。

    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稻草。

    又像那便是母亲的手,一放开,便会永远失去般不舍。

    “可是我们没有三天了。”

    安文生在一旁道:“刚才禄东赞说天明就要答案。”

    “要么交出聂苏,要么他会令吐蕃军攻上山,到时如何应对?”

    这一句,他是看向苏大为说的。

    关键不在于巴僧老僧如何,而在于苏大为的态度。

    若苏大为狠得下心,扔下聂苏,那这一夜,安文生和他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尝试从吐蕃兵的包围中逃出去。

    毕竟,他们是异人,手段总比一般人多一些。

    只是这样一来,聂苏、李博就全顾不上了。

    如果苏大为舍不得聂苏,也可以将聂苏一起带上,毕竟聂苏身手也不错,身边还有一只排名一百多位的诡异猴头。

    但那样的问题仍是一样,李博绝对无法兼顾。

    在目前的情况下,异人还有可能找到机会逃走。

    普通人,绝对无法在万军之中来去自如。

    至于这本教神庙的僧众,反正与苏大为没什么交情,那就更不用管了。

    这种选择唯一的问题是,要面对自己良心的那一关。

    毕竟,李博是为了苏大为,才会身陷险境。

    苏大为能否把他抛下不管,这是一个问题。

    “阿弥,怎么做?”

    安文生对着沉默的苏大为再次问道。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摇了摇头道:“我们先出去看看。”

    巴僧大师在一旁拨动手里的骨珠,沉默不语。

    看他面沉如水,白眉蹙起,应该也是为天明之后的事担心。

    无论交不交聂苏,本教的未来都被禄东赞决定了。

    没有一个本教僧众,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但实力不济,能怎么办?

    就算修炼了一辈子,在面对事关本教生死的重大决择面前,巴颜依旧难以保持冷静。

    众人从大殿里走出,与庙中其他僧众询问一番,走到山顶悬崖边上。

    这处突出的大石,如食指从顶峰伸向悬崖外。

    是最好的观景台。

    它很危险,但也视野开阔。

    行走在这宽不足一米的石台上,脚下是云海翻涌,目中是雪山莽莽,头顶是仿佛触手可及的星空。

    耳旁是呼啸的山风,还有被山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身体。

    心跳不由加快,肾上腺素也飙升到最高。

    而在这里,也将神女峰之下的情况,一览无余。

    天空充满星光,地上,也同样星光璀璨。

    仿佛天上的星河坠落到了凡间。

    然而,地面上闪亮的绝不是星辰。

    而是一望无尽的火把,篝火。

    从半山腰,一直绵延到山脚下。

    聂苏一直与苏大为的手紧牵着,看到这一幕,她的手将他抓得更牢。

    “阿兄。”

    “嗯。”

    “他们人真的很多吗?”

    “很多。”

    “那我们明天……”

    明天怎么办?

    天亮了怎么办?

    看这些火把,吐蕃禄东赞没有说谎,的确有数万之众。

    苏大为在唐军斥候营待过,对火把和人数的推断十分精确。

    心中默算,吐蕃兵按这篝火规模,人数必定是过五万了。

    别说五万,就算是一万吐蕃兵,要击这雪山神庙,那也是牛刀。

    狮子搏兔务尽全力?

    还是说,聂苏真的对吐蕃人这么重要?

    苏大为眉头紧皱。

    感觉到手被拉了一下,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向紧挨着自己的聂苏问:“小苏,告诉我,你想见阿娘吗?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想见她吗?”

    “嗯。”

    聂苏不假思索的用力点头。

    “想,我想阿娘,若不亲口问问她,我……我会不甘心。”

    星月光芒下,聂苏的脸微微仰着,白皙的脸上,有着一种独属于她的凄美感。

    发丝飞舞,她的眼神胆怯,而又带着一丝期待。

    苏大为嘴角缓缓挑起,伸手在她鼻尖轻轻一点:“好,我答应你,帮你见阿娘。”

    “真的?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有啊,有一次你说要给我带饴糖,后来你忘了,又说饴糖对牙不好,还有……”

    “停!”

    苏大为苦笑:“尽说些孩子气的话,那些能算吗?阿兄跟你开玩笑,能算骗吗?”

    “不能吗?”

    “能吗?”

    “咳咳,不说这个,要想能平安等到你阿娘回神庙,还有许多事要做。”

    苏大为沉吟着,忽见聂苏的脸上发丝乱舞,遮挡住她的眼睛。

    伸手替她将头发捋到耳后:“走,我们回去。”

    “可是阿兄,吐蕃人那么多,到底要怎么做?”

    聂苏抿着唇,肩膀上钻出猴头的小脑袋。

    “我有点害怕,也有些担心。”

    “别怕,有我呢,我会保护你的。”

    苏大为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似这个动作已经习惯了,不由自主便做出来。

    结果把刚帮她理顺的头发又给揉乱了。

    “我们先回去,我要跟巴颜大师聊一聊。”

    “小苏都听阿兄的。”

    聂苏抿嘴偷笑,也不知她在笑的是什么。

    见苏大为转身,她伸出自己手掌看了看,先前一直牵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

    眼神闪过一丝茫然,抬头见苏大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聂苏忙喊道:“阿兄,等等我。”

    她快步上前,抓住苏大为身后衣角,跟着他,甚至故意学着他迈左腿,出右腿。

    好像是顽皮的孩子一样。

    “小苏你干嘛?”

    苏大为诧异问。

    “阿兄你走你的,我就跟着阿兄走。”

    “孩子气。”

    “才没有,人家已经成年了。”

    “心没长大。”

    “你又没摸过,你怎知道不大?”

    这话,没法接了。

    苏大为略一尴尬,眼见安文生和李搏都站在崖边,向他们招呼一声:“我们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应付吐蕃人。”

    “如何应付?”

    安文生一张脸白得极不正常。

    他指了指山下那些星火:“若是平地上,凭咱们的能力,冲出一条血路也未尝不可,但这是雪山,冰雪积厚,能下脚走的山路,只有这一条,除此外,全是万丈悬崖。

    你我再强,也不能背生双翼飞下去,这是绝境了,阿弥,我们没有机会的。”

    李博没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也写满了沮丧。

    在登上山前,谁也不知道会遇到吐蕃人。

    更没想到,会出现吐蕃大军,并且是由吐蕃国相禄东赞率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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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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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