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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四章 袖底脱金蝉(中)

    若说之前安文生还对自己身为异人的本事,有一种“迷之自信”。

    此刻站在悬崖边,亲眼看看环境,他才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长安,甚至不是西域。

    这里是高数千米的雪山。

    下山路只有一条。

    吐蕃人只用守好下山的路,他和苏大为哪怕是异人,也毫无机会。

    异人也会累,也会精疲力竭。

    单挑数万大军,开什么玩笑?

    这没法打。

    所以他才会突然心情变得无比沉重。

    这是苏大为极少在他身上看到的低落情绪。

    过去的安文生与长安贵族二代们格格不入,他不喜朝政,也对做官掌权无甚野心。

    就喜欢跟着袁守诚游历各方,增长见闻。

    但同时他又是极聪明的,眼界极广,无论是朝中之事,还是人心,又或者对西域诸国,古今兵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这也令他与长安许多贵族门阀中人显得格格不入,被人私下称呼“安大傻子”,但他也不以为意。

    甚至就算是在安氏里,安文生也显得颇为特立独行。

    苏大为过去有许多事,只要找安文生问,他都有解决办法,都能给苏大为出主意。

    胸有韬略,腹有良谋,说的就是安文生这种人。

    所有的一切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仿佛天下没有难事,至少没有能难住他安文生的事。

    但就在眼前这一刻,站在巴颜喀拉峰顶,俯瞰山下星星点点的火把,看着一望无边的吐蕃兵军帐。

    安文生心中生出沮丧之情。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困局,是以他的眼界、才识和能力都无法解决的。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

    其实何止是安文生,任何人在这种绝境下,都有一种无力感。

    “阿兄。”

    聂苏在后面拽了拽苏大为的衣角,小声说:“安大兄为何如此?要不我们明天骗那吐蕃将上来,然后把他抓了,威胁他们。”

    苏大为还没回答,安文生已经摇头道:“没用的,就算抓了禄东赞,这兵,他们也不会退。”

    “为什么?”聂苏有些不服气的问。

    “你看那个方向。”

    安文生向山脚下指去。

    若是常人,能看数里远已经是极了不起了。

    但安文生与聂苏都是异人,视力远超普通人,隔了数千米在夜色篝火下,依旧能看清那个方向有一面旗。

    依稀是雪山狮子的模样。

    “那是鹰狮旗,吐蕃军中只有一人用此旗帜,那人是禄东赞的儿子,名叫论钦陵,乃是吐蕃军中不世出的天才,他现在虽没有名震大唐,但是在吐蕃兼并雪域各部时,东征西讨,战功赫赫,禄东赞能坐上大相之位,论钦陵至少占一半的功劳。”

    听了安文生的话,苏大为不禁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没想到安文生对这吐蕃内部之事也如数家珍,这份见识当真是极少见了。

    哪怕多年之后,大非川之战,唐军自薛仁贵以下,对论钦陵都缺乏足够的认识和重视。

    若当时有安文生在侧,唐军在大非川也不至于败那么惨了。

    聂苏听了更不服气了:“既然他是禄东赞的儿子,我们抓了他,岂不是更有把握逼退吐蕃兵?”

    这话说的四周为之一静。

    安文生目光古怪的看着聂苏,沉默了片刻才道:“吐蕃国情与我大唐不同,若是儿子被擒,做父亲的倒有可能去救,但父亲被擒,论钦陵最多只会挥军猛攻,高喊为父报仇。”

    “这……怎么可能?”

    聂苏听得目瞪口呆,犹自不服。

    苏大为按住她的肩膀苦笑道:“小苏不用争了,文生说的是对的。”

    安文生的确是通透之人,他说的话岂止有道理,简直太有道理了。

    别说吐蕃,就在大唐,太宗的皇位怎么得来的?

    玄武门之变,弑兄逼父,以下克上。

    这话安文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但是潜台词就是这么个意思。

    就算是在千百年后,人性也是如此,水自上往下流。

    后世有一个故事,湖南长沙土夫子盗墓,往往是父子一起上阵。

    开始是父亲下墓,令儿子在洞外守着放哨。

    但后来出过多次事故,一有危险,或者父亲把洞中宝物送出,做儿子的往往抛下父亲独自逃走。

    后来改为父亲在洞口放哨,儿子下墓,此后果然大为减少此类事,父子俱得以保全。

    保护幼崽是动物天性。

    抛下老弱,是动物求生本能,没处说理去。

    这一点苏大为早就想到了。

    否则他方才大殿中,早已经对禄东赞出手。

    如果真那么做,最大的可能是激怒论钦陵,根本达不到目地。

    眼前这局,还是个死局。

    苏大为长叹一声:“先不想这些,我要找巴颜大师聊聊,你做翻译……算了,他懂唐语,也不用翻译了。”

    “阿兄。”

    聂苏背着双手,跟在他身边,侧身偏头看向他,噘嘴道:“我不明白,你看我为了阿娘,都可以不怕危险,为何那论钦陵就不能?”

    “人和人是不同的……”

    苏大为耐心的道:“我就知道有一件事,父亲被贼人抓住,要逼迫儿子交赎金,结果儿子跳河游至对岸,直接报官,令差役去解救老父。”

    “啊……那,那他父亲解救出来没有?”

    “最后倒是救出来了,可如此举动,实则已经是把老父置于危险之下,谁知道那些贼人会不会挺而走险撕票?呃,就是杀人质。”

    苏大为向聂苏问:“如果是你,在我被贼人抓住,逼你交出财物、权力,你是选择交出,还是去报官?”

    “以阿兄的身手,怎么可能被坏人抓到。”

    聂苏不服气道:“再说谁敢伤害阿兄,我就去揍他,还有猴头,我让猴头咬他!”

    骑在聂苏肩膀上的猴头眨了下眼睛,突然挺胸立起,双爪用力拍胸,大表忠心。

    苏大为忍住笑意道:“只是打个比方,假如遇到这种事,你如何做?”

    “自然是交啊,对我来说,没什么比阿兄更重要的。”聂苏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眼神干净纯粹,没有丝毫犹豫。

    苏大为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小妮子已经长高了,快到自己嘴角了。

    “所以啊,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至少论钦陵,绝不是。”

    一个高明的统率,是绝不能被情绪所左右的。

    假如抓到禄东赞,论钦陵到底会做哪种选择?

    事情没有真的发生,无法确定,但苏大为倾向于,论钦陵不会理会人质。

    再则说,抓禄东赞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当时在大殿中没出手,现在人都走了,再想这些有何用。

    他摇了摇头,向着迎面而来的一帮本教僧众点点头,向巴颜大师道:“我有话想与大师谈谈。”

    ……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半山。

    依山临时设立的大帐,外面风雪呼啸。

    这是雪域特有的气候,哪怕就是入夏了依然是冰天雪地。

    只有每年秋季短暂的时间会冰雪融化,气候宜人。

    近些年,气候似乎好了不少,温度略有提升。

    草原上的放牧和种植收成都提高不少。

    只是在这个季节,在高山半山腰上,依旧十分苦寒,考验人的意志。

    在帐中的人如此,帐外守候的吐蕃兵更加难捱。

    好在都是世代生活在雪域的,对苦寒有着一定的忍受能力。

    而且此次军需准备充足,粮食从沿途各部落征召,帐蓬和御寒衣物也准备充足。

    反正不用待很长时间,依禄东赞估计,明日应该便可收兵回逻些城。

    “父亲。”

    帘帐掀开,一员身材高大的年青将领走进来,右手抚在左胸前,向禄东赞微微欠身。

    禄东赞抬头,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这是他众多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位。

    他身形高大健美,面容勇毅。

    高鼻深目,头发微卷曲,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脸颊上,有吐蕃人常有的高原红。

    与常人不同的是,论钦陵的眼神,原比一般人要冷静。

    如雪域高原上终年不化的寒冰,透着坚不可摧的坚定。

    论钦陵是汉译名,他的吐蕃全名是噶尔.钦陵赞卓。

    在历史上,禄东赞和论钦陵父子先后掌握吐蕃朝政长达七十年之久。

    他们掌权的这段时间,也是吐蕃武功最盛,最辉煌的时刻。

    “赞卓,兵士们都安排好了吗?”

    “父亲放心,各营都井然有序,就算是面对唐军都有一战之力,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神庙。”

    “不可轻视,本教中,多的是能人异士,而且……”

    禄东赞微微眯起眼睛,眼中有深沉的光芒闪动:“我有种感觉,明天的事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我已经做好准备,哪怕庙中有异人,也绝无可能逃过我们的天罗地网。”

    论钦陵平静的说着,没有任何得意或者炫耀,只是平静的在呈述一件事实。

    “嗯,你准备好了我便放心。”

    禄东赞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赞婆和悉多、于勃论他们现在哪里?”

    “赞婆在象雄城,于勃论在征伐古里,悉多在逻些陪伴赞普。”

    赞婆、悉多和于勃论是论钦陵的三位弟弟,皆有才略。

    原本论钦陵之上还有一位兄长,禄东赞一共五子。

    兄长惜早亡,现在论钦陵就是禄东赞的长子,也是日后继承禄东赞一切“财富”的继承人。

    禄东赞仰头看向帐顶,长长的呼了口气道:“泥婆罗已经臣服,天竺还在混乱,雪域四边的部落皆已臣服,如今我吐蕃要想稳住局面,还差一块地方。”

    论钦陵目光一闪:“吐谷浑。”

第一百三十五章 袖底脱金蝉(下)

    吐蕃大相胸中有一副地图,只有前任赞普松赞干布等少数几人知道。

    那是要完成吐蕃王朝,形成战略胜势,必不可少的地理形势。

    吐谷浑不足为敌手,实在太弱了,早在许多年前,吐蕃第一次剑指吐谷浑,便杀得他们大败。

    只可惜,吐谷浑的背后是大唐。

    若想要这块地,势必要与大唐开战。

    在这个时代,大唐是地理之上,视线所及之处,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国。

    当时的吐蕃远不是大唐的对手。

    因此松赞干布与禄东赞定计,迎娶大唐公主,借大唐的威势东征西讨,不断吞并和蚕食雪域上各部。

    数十年下来,终于将吐蕃王朝,这个雪域第一强国打造出了筋骨。

    现在,吐蕃王朝版图上还缺一块拚图,便是吐谷浑。

    有了这块地,就有了与大唐的战略缓冲,马场,以及前进基地。

    吐蕃若想成为新的霸主,未来必然要于大唐有一战。

    堪称吐蕃王朝真正立国之战。

    这一点,无论是禄东赞,又或者是论钦陵,都心知肚明。

    在这位吐蕃权臣的内心深处,一直以大唐为假想敌。

    吐谷浑,大致在后世青海省境内。

    吐蕃若能将这块地方吞并,便能剑指大唐益州。

    若能打通益州,吐蕃骑兵可直接冲向关陇,指向大唐心脏。

    按史书记载,大约百年后,大唐国力衰微,吐蕃正是从这条路,攻陷长安,吓得唐代宗狼狈逃蹿。

    此后河西、陇右等大片地区,成为吐蕃领土。

    吐蕃趁乱夺去大唐河西及湟善良等五十君,六镇,十四军。

    但一切因果,早在百年前就种下了。

    大国战略,岂止眼前。

    一切诸因,可以追溯到立国之初。

    吐蕃自松赞干布时起,便与大相禄东赞谋求势力扩张,对大唐所拥有的“天可汗”之名,以及大唐境内丰腴的土地,眼红不已。

    这对君臣深谋远虑,欲效中原王朝第一位皇帝,秦始皇赢政“奋六世之余烈”,一统**。

    这时候的大唐,并没有把西境的吐蕃放在眼里。

    雪域高原,离大唐皇帝的视线,实在太过遥远。

    禄东赞收起悠然神往之色,也不知方才一瞬他想到了什么,目光似乎穿越了帐蓬,穿过了头顶的雪山,星空,透向数十年、百年之后。

    他仿佛看到了吐蕃国称雄天下的雄姿。

    微微一笑,这位吐蕃大相轻声道:“当前,最紧要的是兼并吐谷浑,而要平定吐谷浑,那位圣女,是其中关键。”

    他轻拍桌子,目光殷切的看向论钦陵:“明日之事,以你为主,务必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

    ……

    巴颜大师目光从众弟子脸上一一看去,本教神庙中,尚有弟子一百零七人,此时全都在这里。

    “明天,便是我教生死存亡的关头,究竟能不能过这一关,我心中也无把握。”

    他沉声道:“如果害怕的,想要离开本教的,现在就可以走了,就当我们师徒缘尽。”

    这话说完,现场沉默了片刻,无人回应。

    巴颜提高音量,又道:“如果害怕与本教共存亡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我绝不会追究。”

    僧众中终于有了一丝骚动。

    年轻僧侣并没有那么坚定的道心。

    有人面面相觑,也有人脸上露出纠结挣扎之色。

    还有人忍不住小声向身边人询问些什么。

    巴颜白眉下,一双浑浊但却严厉的眼睛缓缓扫过这些僧众,忽然觉得,一张张原本十分熟悉的脸,现在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他微微闭上双眼,白眉颤抖。

    片刻之后,张开双眼的巴颜声音变冷:“我再说最后一遍,有人想下山,即刻就下山,我不追究,若是不走,便是要与本教共存亡……让你们走时不走,若最后三心二意,不用吐蕃人出手,我会第一个动手,听懂了吗?”

    这话说完,僧众中静了一下,终于,有人试探着走出来。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巴颜沉着脸,看着他们走出,面无表情。

    “大师,我们,我们下山去了。”

    “走。”

    巴颜冷冷的吐出一个字。

    那些年轻的僧侣,面红耳赤,满脸羞愧的朝山下跑去,连行囊都来不及收拾。

    巴颜只是深深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仿佛化做了石像,一动不动。

    陆续又有一些人走了。

    最后,巴颜终于收回了目看,看向剩下的人。

    他没想到还会有人留下。

    就像他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逃走一样。

    微微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芒,如威风凛凛的狮子。

    “你们既然没走,那便与我,与本教一同面对劫难吧。”

    说着,这位本教老僧笑起来。

    只是头顶的彩冠和笑出的白牙,在黑夜中,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僧徒还剩三十余人。

    他们没有走,自然都是一心与本教共进退,向道之心最坚定的弟子。

    苏大为从侧边走过来:“恭喜大师。”

    巴颜白眉一挑,眼睛眯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警惕和自嘲的味道:“我的教派快没了,恭喜?”

    “佛说庄严佛法则,即非庄严,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苏大为仿佛没看到巴脸脸上五味俱全的复杂表情,淡淡一笑道:“脱掉本教的壳,脱掉法,本教的神还在,那些下山的僧众,就带着种子,只要他们活着,本教就不会死,会像蒲公英一样,向四方开枝散叶。”

    这话是压低声音而说,只有巴颜一人听见。

    巴颜雪白的眉桃猛地挑起,眼中精芒一现,旋即隐去,用微有些拗口的奇怪的唐音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那我们说点能听懂的。”

    苏大为双眼直视着他:“圣女的事。”

    巴颜脸终于有了丝异样表情,他伸手止住苏大为:“此处说话不便,你随我来。”

    苏大为带着安文生、李搏还有聂苏,跟随巴颜大师,走入殿中。

    这处大雄殿,之前为了躲避禄东赞,他们曾来过,只是没想到今夜会再次踏入。

    夜色已深,殿内烛火通明。

    正中的辛饶弥沃如来雕像,栩栩如生。

    在大殿两旁,依着山壁凿出无数石龛,一尊尊缩小的诡异雕像静置其中。

    在这样的深夜里,在这样的氛围底下,多达上百的诡异石雕,衬得正中的辛饶弥沃如来像,也变得鬼气森森,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佛与诡异,这原本就像是两个极端,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联想到一起。

    但此刻,在这古象雄本教的神庙中,佛与诡异,传说与现实,古特罗巴人身上的奇幻色彩,与传说中西王母族,奇异的混合在一起。

    一切都充满矛盾,却又奇妙的浑然天成。

    “大师,我们可以开诚布公,说一些坦诚的话。”

    苏大为向站在前方,背对自己,面向辛饶佛祖像的巴颜开口道:“距离天亮,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现在我们还不能做到坦诚,只怕天亮以后,全都会沦为吐蕃人的阶下之囚,这恐非大师所愿看到的吧?”

    “你到底是何人?我如何做,不需要外人指手划脚。”

    巴颜头虽没回来,声音依旧如怒狮般传来,带着空气都发出嗡嗡的震鸣。

    可见这位本教老僧,心中积聚了太多的怒火。

    面对吐蕃大相,他不得不忍,面对聂苏,他也必须要忍。

    可苏大为是谁?

    他知道新圣女呼此人为兄。

    可那又如何,就算真是兄长,对巴颜和本教来说,也只是外人。

    何况他清楚,上代圣女绝对没有这么大的儿子。

    若不是顾忌着聂苏的反应,巴颜早就第一时间对苏大为等人用强了。

    “巴颜大师对我似乎颇有意见?”

    苏大为说着,忽然感觉手掌一紧,

    低头看去。

    原来是被聂苏伸手握住了。

    从手指的接触,他似乎能感受到聂苏心中的一丝焦急。

    安文生在一旁双手抱胸,细长的眉头皱在一起,这令他白净的脸上,添了一丝煞气。

    这是一种想发火,却又不知朝谁发的郁闷之情。

    李博站在另一边,倒是显得平静。

    不过深深的目中,依然时不时的闪动着光芒,显出内心极不平静。

    他是想靠苏大为身上唐军背景,帮助自己家族洗脱之前的罪名,能够重返大唐。

    可如果苏大为连自己一起死在这雪山上,那一切皆成泡影。

    死得一文不明,岂非是太不值得了。

    内心懊悔,悲愤,郁堵,各种情绪此起彼伏。

    苏大为敏锐的察觉到了所有人的情绪,只有眼见这位本教高僧,似乎还看不透。

    他的背影,沉重得如同山岳。

    就连即将到来的来灭教之危,似乎都没能令他心境动摇。

    “大师,就算你派出的那些弟子能顺利混下山,本教也已经元气大伤,而且按你所说,失去了圣女,失去了转世灵童,还能持续多久?”

    斟酌着用词,苏大为继续道:“你想保全本教,而我想保护聂苏,我们两者的目标并不冲突,保护聂苏就是保护本教,要想本教继续传承,便不能将小苏交给吐蕃人,我说得对吗?”

    这番话说完,巴颜大师似乎终于被触动到了。

    他缓缓转身,目光复杂的投向聂苏,缓缓点头:“你说得不错。”

    “既然有此共识,那不如我们谈一谈,有什么方法可以保住聂苏,不让吐蕃人得逞。”

    安文生在一旁忍不住插话道:“上代圣女还有三天时间回来,除非聂苏肯放弃这次见她阿娘的机会,否则无论如何,明天吐蕃上山要人,都是绕不过去的死结。”

    李博、安文生以及巴颜等人的目光都落在聂苏身上。

    矛盾就在这里。

    聂苏不愿意放弃见自己阿娘的机会。

    但若不放弃,天亮后吐蕃上山要人,除了与吐蕃开战,别无它法。

    就以苏大为和安文生区区几个人,绝对不可能挡住数万吐蕃兵的攻势。

    让聂苏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聂苏愿意吗?

    大殿内烛火摇动,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面现挣扎之色的聂苏开口。

    而就在此时,苏大为突然道:“巴颜大师,你从一开始,就在骗聂苏吧?”

    这句话,仿佛在平静的湖水中投入巨石。

    聂苏惊讶抬头看向苏大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苏大为身上。

第一百三十六章 魔鬼总在细节中

    没人料到苏大为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更没想到,苏大为会直指巴颜大师在骗人。

    一般心理下意识会觉得,修行之人不会骗人,特别是像巴颜这种一教之主,毕生都在修行本教,支撑着传承。

    所以一听苏大为的话,众人下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但再一想,即又感觉心中一震。

    包括聂苏、安文生和李博的目光,一下子从苏大为身上投到巴颜大师身上。

    这位一身象雄族本教僧衣,大红大艳,脖中挂着七彩琉璃、珊瑚、绿松石、蜜蜡、赤玉、高僧眉骨等串成的法珠,面上宝相庄严,深刻的皱纹满面,目中中正凛然的**师,居然会骗人?

    巴颜沉默。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巴颜大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隐瞒下去?”

    “阿兄,阿兄,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聂苏双手挽起苏大为的胳膊摇了摇,眼中泛起雾气,就像是清晨雾霭沉沉的湖水,泛起波澜。

    她不是不相信苏大为说的话,只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巴颜在骗自己。

    也无法接受,见不到期待许久阿娘这件事。

    理智上,她无条件相信苏大为。

    这是对亲人天然的信任。

    情感上,她又无法承受见不到母亲的痛苦。

    那这么长久的等待,这种期盼,算是什么?

    如果巴颜在骗人,那自己在雪山悬崖边,期待那么久,又是在期待什么?

    难以接受!

    也无法接受!

    “巴颜大师,你说句话,告诉我,你没有骗我!你说话啊!”

    聂苏向巴颜喊道。

    因为情绪激动,她的嗓音甚至显得有些尖锐。

    坐在肩上的猴头不安的跳动起来。

    似是感觉到聂苏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对不起,圣女,一切都是为了本教。”

    巴颜双手合在胸前,向聂苏郑重的鞠躬道:“我没有说实话。”

    啪!

    聂苏狠狠一巴掌挥在巴颜脸上。

    巴颜身高七尺,身材壮硕,居然被她纤细的一掌打得一个趄趔,差点摔倒在地。

    脖子上的法珠发出爆响,无数法器、宝石,随之迸飞,四处飞溅。

    安文生和李博在一旁看得面面相觑。

    李博微蓝的眼珠里,光芒闪动,十分惊讶。

    他常在西域和象雄地界行走,对这位巴颜大师的事听得不少,所有人都说这是一位德高望众的**师。

    修为已经接近活佛的境界。

    但他居然……

    “等等。”

    李博忍不住开口道:“那之前,附近传言神女峰被诅咒,所有上山的人都会失踪,是为什么?该不会……”

    “那只是为了不让人打扰我们僧众修行,不想让吐蕃人察觉,故意传出的谣言。”

    巴颜站直身体,没有再理会李博,而是看向聂苏,见她被苏大为抱在怀里,拍着后背安抚,眼中闪过一抹歉疚。

    但是很快,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盯着苏大为道:“这一切,你是如何知道的?”

    奇怪了,自问没透露半点破绽。

    这个刚上山的年轻人,为什么能一口道破自己心中隐秘之事?

    之前他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以留聂苏在神山上为主。

    希望尽一切可能留住她,令她慢慢接受感化,自愿成为本教新任圣女。

    若实在不成,还会考虑别的方法。

    但突然出现的吐蕃大相禄东赞及数万吐蕃兵,改变了这一切。

    他没有时间再实施心中的计划。

    一股夜风带着阴寒凄厉之意,卷入大雄殿中。

    烛火摇曳,人影狂舞。

    正中那尊佛象,原本慈悲的面容,倏地变得阴森起来。

    苏大为迎着巴颜的目光,平静的道:“起先我并没有怀疑你,只是事后回想,禄东赞的要求十分奇怪,他既不在乎你们本教的反应,双方力量又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有何必要舍现任圣女,而要聂苏?”

    停了一停,看着面无表情的巴颜,苏大为接着道:“聂苏对本教一无所知,而且与我一起生活多年,我不认为她目前对本教,对吐蕃有任何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地方,或许只有‘圣女’这层身份。

    而如果是圣女身份,不去寻现任圣女,而要抓一个并不了解内情的小娘子,这就更说不过去了。

    除非……”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面容冷峻,白眉微微挑起的巴颜:“除非上任圣女根本不会回到这里来,除非吐蕃人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她,否则,何必舍本逐末?我说得对吗?”

    巴颜面上表情不变,但眼中却闪过一缕阴狠之气。

    这令他原本庄严平和的面容,也变得凶狠起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巴颜第二次向苏大为问他的身份。

    苏大为仍是没有回答。

    他伸手在聂苏头发轻揉了两下:“我是聂苏的兄长,至于我的身份不值得一提,也与眼下之事无关。”

    就算提出自己是不良帅,是大唐折冲府副果毅都尉又有何意义?

    对这雪域上的人根本没有威慑力。

    更别提对眼前的老僧。

    而正因为苏大为有着做不良人的经历,才令他懂得见微知著,举一反三。

    普通人根本没有他如此缜密的思维。

    很多时候,比起那些轰轰烈烈大开大阖的要案,一些细节处,才更显出不良人断案的本事。

    魔鬼总在细节中。

    苏大为摇摇头,按着自己观察和推出的东西,一边安抚着聂苏情绪,一边向巴颜道:“让我来对这件事做一个推断……

    时间要推到去年底,那时聂苏因为受到突厥人中一名半妖的蛊惑,听信了他的话,所以跟着对方来到雪域。

    但对方也并不纯是骗聂苏,必然也曾见过聂苏的母亲。

    当年圣女在本教也非籍籍无名之辈,我猜西域和雪域上许多异人都见过她。

    至于那名突厥人的半妖,有可能是想引开聂苏,也有可能是以前得到你的授意,帮忙寻找圣女下落,所以见到聂苏后,临时起意,将她带来。

    这之后,那半妖去了何处?

    不,这不重要,接着往下说,聂苏来到巴颜喀拉山脉,恢复了一部份记忆。

    她幼年毕竟随母亲在这里生活过,而你又熟知圣女,也就是她阿娘的事,因此说下来令她深信不疑,自愿留下来,等待圣女回归。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想那么明白。

    就是圣女是何时离开你们本教的?”

    苏大为侃侃而谈,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他说起来按着时间节点,娓娓道来,自然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连聂苏都停止了悲伤,仰头呆呆的看着他。

    更别提安文生和李博都听得入神。

    而那巴颜老僧,一进古井无波的脸上,神色连番变化。

    显然是被苏大为猜中了许多事,心绪再难保持平静。

    “聂苏与我是在永徽元年相识,那是八年前,而她到大唐也有一段时日,如果按这个时间来推算,圣女离开本教,至少是九年前,甚至是十年前,那时候,本教发生了什么?”

    苏大为轻轻一击掌,语气笃定的道:“是吐蕃吞并象雄。”

    咕嘟~

    在这安静的大殿上,居然发出了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是李博,目光骇然的看向苏大为。

    之前对苏大为的钦佩一半是出于他的唐军背景,一半是因为他身手高明。

    但直到此刻,李博才骇然发现,苏大为最厉害的不是身份背景,甚至不是一身过人的武艺,而是这份缜密的思维。

    能从眼前之事,倒推回十年前,能将时间跨度如此长的两件事,因果连系在一起。

    如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此等人物。

    此刻心中唯一的感觉,就是震骇。

    这绝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能力。

    安静的大殿里,隐隐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停了片刻,安文生轻咳一声,打破了平静,补充道:“贞观十八年,松赞干布将王妹赛玛噶嫁与象雄王为妻,松赞干布娶象雄妃李特闷为妻,吐蕃与象雄结成联盟,以和亲结互不侵犯之盟。

    但是赛玛噶在象雄受到冷落,说明那时象雄的实力还是强于吐蕃。

    对吐蕃王室有轻视之意。

    当时,备受冷落的赛玛噶托人带给松赞干布一头巾的绿松石,其意是若能征服象雄,可率兵前来。

    绿松石代表的是勇气,是王者的战功。

    之后,松赞干布发兵攻打象雄,同年杀了象雄王李迷夏,将象雄部落收为吐蕃治下。

    直到九年后,也就是大唐永徽四年,松赞干布以布金赞任象雄之‘岸本’,也就是税务官,征收象雄部的赋税,表明已经将象雄势力完全消化。

    小苏是永徽元年与阿弥你相识,她入大唐至少是贞观年间。

    除去从雪域到大唐长安路上的时间,按时间推算,圣女应该便是贞观十八年后,至贞观二十二年之间,这五年之内,离开了本教和象雄。”

    若说苏大为思维缜密,见微知著。

    那安文生就是本活字典。

    他对大唐周边的熟悉和了解,绝对是专家水准。

    有他在一旁拾遗补漏,彻底将这件事给拚凑完整起来。

    苏大为向他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转向巴颜:“我再把这个时间缩小一点,圣女应该不是贞观十八年离开,那年吐蕃与象雄刚发生战争,吐蕃短时间内应该没功理会本教。

    但在第二年后,灭掉象雄的吐蕃在象雄之地的实力会越来越强。

    带给你们本教的压力也会越大。

    我大胆的猜一下,应该是贞观二十年左右,圣女离开了本教。”

    苏大为停了一停,摇摇头道:“不对,若只是因为吐蕃吞并象雄,圣女应该是随你们一起来到巴颜喀拉山,但她却带着小苏去了大唐长安,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变故……”

    听到这里,巴颜盯着苏大为的眼珠几乎突出来。

    血丝满布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

    那眼神,仿佛在看魔鬼般。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心魔劫

    “文生,贞观十九年到贞观二十二年之间,吐蕃境内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安文生低头沉思片刻道:“好像听说这边有座山突然喷火。”

    “喷火?那就是火山喷发了。”

    苏大为微微一愣。

    他知道西藏这边有不少是火山,但大多都是死火山,倒不知还有能喷发的活火山。

    不过想想,他所知道的是千年之后的事,现在这个时代,也许雪域上,还有活火山也不一定。

    “对,我想起来了,不止一处,从冈底斯山的圣峰冈仁波齐峰开始,白日有火焰喷发,光芒耀日,至夜不息,持续了好些天。

    还有唐古拉山脉,昆仑山支脉,都在那段时间有过喷发火焰。

    我随师父游历时,听当地老牧民提起过。”

    安文生肯定的道。

    苏大为拍了拍聂苏的手,目光落在巴颜不断变幻的,带着震惊的脸上:“大师,还要我说下去吗?”

    “你……你究竟是谁?”

    巴颜白眉挑起,干瘜凹陷的脸颊浮起咬肌,如一头发怒的狮子直视向苏大为。

    从他身上,透出一种可怕的气息,那是一种受惊的猛兽,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感觉。

    “巴颜大师,聂苏,是我家妹子,你欺骗她在先,如今只不过被我揭穿,便恼羞成怒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既然小苏的阿娘不会回到这里,既然你所说的都是谎言,那我要带小苏走,没人能拦住我吧?”

    “你敢!”

    巴颜发出一声低吼。

    他的声音很特别,似乎蕴含了某种密教的真言,从胸腔,到鼻腔一齐震动。

    带着空气嗡嗡震响。

    整个大雄殿跟着一齐颤抖。

    灰尘簌簌落下。

    “有何不敢?”

    苏大为冷冷的回道:“一派教宗,就以这种手段欺骗我家小苏,胸襟格局狭窄至此。

    你就随你的本教,一起自生自灭吧,看看究竟吐蕃人会不会放过你们,也看看逃出去那几个心腹弟子,能不能替你继续传播本教。”

    说完,苏大为抓起聂苏的手:“小苏,我们走,回大唐。”

    “嗯。”

    聂苏红着眼睛,乖巧的点头。

    除了阿娘的事,她一切都愿听阿兄的。

    “等等!”

    巴颜上前想要阻拦,却不料安文生早已上前一步,双掌合拢如莲,十根手指微微颤动,每一根手指都带有不同的劲力,或点,或按,或转,或粘。

    十指晶莹如玉,却又透着一股森然杀机。

    含而不发。

    巴颜骤然收住脚步,一脸惊讶的看向安文生。

    他只知道苏大为是异人,身手不错。

    白天曾有过短暂的交手。

    没想到眼前这个白胖子,身手竟也高明至此。

    如果要用强,他也没把握能留下苏大为与安文生两人联手。

    何况一旁还有个李搏。

    再加上聂苏一身实力,也是深不可测。

    脸上神色变幻,巴颜重重跌足道:“罢了罢了,是我错了,但如今事已至此,下山路只有一条,你们这样下去,只会被吐蕃兵拦住,还是走不出去,我有一个办法能脱困,就是……”

    听到他的话,苏大为脚步一顿,回头与安文生、李博对了下眼神。

    “什么办法?”

    “别又是想骗人吧,你如果有办法,早就用了,何必遣散僧众?”

    “虽然有办法,但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巴颜微微欠身,白眉耸拉下来:“其实,是有一条路通往山脚的,在圣洞里。”

    圣洞,就是巴拉喀拉山那些留有史前壁画和遗迹的石窟,里面有许多人为开凿出来的石室和秘道。

    听到巴颜如此说,苏大为与安文生对视一眼,不由怦然心动。

    方才说要走,也只是不忿巴颜此前欺骗聂苏。

    正像巴颜所说,下山的路只有一条。

    哪怕是异人,要想不惊动吐蕃人冲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如今,巴颜说圣洞里有通往山脚的秘道。

    那简直是瞌睡了送枕头。

    “巴颜大师,你说的是真的?真有通往山下的秘道?没骗人吗?”

    苏大为双眼定定的看着巴颜,留意他脸上细微的一切表情。

    巴颜眼中流露出悔意,叹息道:“此事只有我和圣女知道,原本不能宣扬,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圣女死,如果上任圣女真的回不来了,这位聂小娘子,便是我们本教复兴唯一的希望。”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投向聂苏,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圣女……”

    “呸,我才不是你们圣女呢,你这个大骗子。”

    聂苏后退一步,冲巴颜咬牙切齿的道。

    如果不是苏大为在一旁拉着她,她都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老和尚打成残废。

    人最大的伤害,是见到希望,结果是一场骗局。

    最珍贵,最真挚的感情,最后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种心痛,谁人能知晓?

    聂苏心里有多渴望见到阿娘,现在就有多恨骗自己的巴颜。

    “我知道是我不对,聂苏,我只有一个请求,就一个请求。”

    巴颜白眉低垂,哀求道:“如果你顺利从这里逃脱,日后见到我本教之人,能帮就帮他们一下,我只有这个请求。”

    “我不……”

    “小苏。”

    苏大为拉了拉她的手。

    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先借着秘道脱困再说。

    至于日后帮本教的人?

    先不说本教此次能不能逃过一劫,就算以后真有本教僧众找上门来,帮不帮,还要看心情了。

    何妨先应下来。

    被苏大为猛打眼色,聂苏鼓起腮帮子,脸上流露出不情愿之色。

    不过最终,她还是答应下来。

    “好吧,我听阿兄的,只要你带我们出去,以后见到本教的人,我能帮就帮。”

    “多谢几位了。”

    巴颜感激的道。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前往秘道,离开这里吧。”

    “不,还要等一会。”

    巴颜向脸露疑惑的苏大为道:“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了,我不能把那些一心卫道的弟子丢下,把他们带上,一起走吧。”

    “呃,随你吧,只要别耽误事就成。”

    寅时,众多睡眼惺松的庙内僧众被叫醒,连行礼都来不及收拾,在巴颜的带领下,一起走入庙旁的圣地,巴颜喀拉圣窟。

    随着巴颜大师领路,所有人在仿佛迷宫一般的山洞内不断穿行,看着精致而复杂的洞内隧道,苏大为与安文生等人暗自心惊的同时,也不由庆幸。

    幸亏有这老僧带路,否则他们要在这样复杂的洞窟内找到出去的路,真不知要何年马月。

    这一路上,借着火把的光芒,除了看到更多神秘而古怪的壁画,苏大为也终于看到了那传说中的石碟,以及特罗巴人的遗骨。

    可惜急着赶路,都只能匆匆掠过。

    浮光掠影,也看不出什么来。

    进入石窟大约半个时辰后,走在前方带路的巴颜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李搏等都心中疑惑。

    神女神至少四千余米高,他们上山时,可是走了差不多一天时间。

    这洞窟再怎么走捷径,也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走这么长的距离吧?

    苏大为甚至觉得,一行人在洞窟里来回穿行,并没有真正走出多远。

    巴颜沉默不语。

    苏大为顺着他手里的火把光芒,看清前方的情况,不由为之一怔。

    前面,没有路了。

    是一片石壁。

    “巴颜大师,是不是走错路了?”

    苏大为好心提醒道:“这洞窟里四通八达,岔路又多,许是记错了,要不回头再找找路?”

    “不必了。”

    巴颜摇摇头,转身道:“我没记错。”

    他的面庞,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有些狰狞,但嘴里的语气,却是充满了庄严之意。

    “每一段旅途,都有终结的时候,无论是人,还是教派,今天我教走到这里,剩下的各位,都是一心护教之人,那么想必也会愿意与本教共存亡吧。”

    “巴颜,你说什么?”

    苏大为从他的话里,嗅到了不祥之气。

    “我说,这里,就是我们的终点。”

    巴颜哈哈大笑,声带悲怆,如怒狮咆哮。

    狂笑的同时,双手合在胸前结印,右脚重重跺在地上,喉结滚动,爆喝一声:“哞!”

    轰~

    一种诡异的震荡,自他身上爆发,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来。

    苏大为措不及防,险些被这音浪波及。

    幸好一旁聂苏及时出手,一个仿佛气泡般的水球,将他身体罩住。

    巨大的音啸冲击下,这水球颤动数下,波的一声炸裂。

    但苏大为有这一缓,已经提起鲸息,运起龙形九转,闪在一边。

    后面的安文生和李搏早已侧身闪避开。

    再后面,便是一脸茫然,没弄清状况的本教僧人。

    本来留下来的三十二人,是一心同巴颜坚守在最后,有着护教之心。

    但万万没想到,吐蕃人没上来,反倒是巴颜玩了一招阴的。

    隆隆隆~

    震动通过洞窟石壁一路向前传导。

    当先的几名僧人已经脸色涨红,喷血倒地。

    那诡异的震荡之力,已经将他们骨骼和内脏震碎,像是空气里有无形的大手把他们抓住狠狠揉了揉。

    “不好!”

    安文生猛地反应过来,扭头向后看去。

    只见石壁随着音波震荡,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裂隙。

    犹如闪电般不断劈向前方,终于,在石窟转角之处,不知碰到了什么岩石,轰然作响。

    从石窟上方,无数巨石崩塌跌落,将洞窟掩埋干净。

    沉闷的地下,传来巴颜状若疯颠的吼声。

    “等死吧,死吧,哈哈哈,一起死吧!大家都活不了!”

    “压死你们,这些邪魔!”

    “敢潜入我教,坏我根基……”

    “一起死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墙后有什么?

    山体微微颤动,大片冰雪向下滑落。

    半山中一些值守的吐蕃兵隐隐听到响动,有些莫名的抬头看了看,除了头顶上的冰棱积雪簌簌掉落,并没有发现其它异常。

    巴颜喀拉山洞窟内,原本空旷的甬道被顶上塌下来的巨石掩盖。

    一切又恢复到平静。

    片刻后,一只手从碎石下伸出。

    然后一块巨石微微晃动,被人从下方掀开。

    苏大为,和灰头土脸的安文生,还有李博、聂苏,从巨石下的缝隙钻出。

    方才洞内崩塌时,苏大为和安文生同时出手,将落下一块大石顶住,与地面形成一个夹角。

    这才护住了李搏和聂苏。

    只是本教其他的僧众就没这么好运了,整个洞窟入目所及全都被巨石填埋,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巴颜呢?”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煞气。

    这老奸贼,居然玩了这么一招自爆,事前谁也没想到,莫非疯了不成。

    有这力气,留着和吐蕃兵拚杀一番不好吗?

    杀几个吐蕃人也够本啊。

    总之苏大为是完全不理解巴颜大师的想法。

    “人在这里。”

    安文生在前,李搏在后,合力把方才巴颜站立之处,一块大石掀开。

    随即转开脸,移开视线。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被巨石砸中脑袋,哪怕他是修为有成的异人,高僧,整个头也如西瓜般爆开了。

    而且脑袋还被压了大半进胸膛。

    那是巨石落下的巨力,令颈椎压缩性骨折。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李博微微皱眉,眼睛却上下打量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巴颜大师,突然开口道:“他手里有东西。”

    安文生定睛细看:“是一片石碟。”

    说完,他忍住心里的嫌恶,伸手将那石碟从巴颜的手里抽出来。

    上面沾了些血沫,不过保存较好,并没有受到损伤。

    苏大为正想说让安文生和自己一起找找有没有出去的路,就听身后的石堆里传来悉索之声。

    回头看去,刚好看到一个两颊凹陷,两眼无神的瘦削僧人,从乱石堆里手足并用的爬出。

    看到前方巴颜大师的遗骨,这小僧人愣了一下,突然整了整衣衫,站起来向巴颜方向鞠躬道:“师父修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还是没有逃过佛劫。”

    “什么劫?”苏大为向他问。

    “佛法越重,执念越重,心魔越重,戾气也就越重!若修为高深,能镇中心中之魔,便不妨事,甚至击败心中魔王,成就佛祖。

    可一但没有镇住,心魔反噬,便是佛劫。

    到那时,虽外表是佛,可内里是魔,披着僧人,行的却是魔王之事。”

    瘦削僧人咳嗽一声,苦笑道:“师父这种死法也好,省得入魔受苦。”

    苏大为与聂苏、李博、安文生对视一眼,摇摇头,听不懂这僧人说的是什么。

    管他什么佛劫魔劫的,现在人已经死了,而且是自己作死。

    还能说什么。

    “你是本教僧人,你知不知道,这里怎么出去?”

    苏大为向那僧人问。

    僧人双手合在胸前,结出莲花印,嘴皮嗫嚅着,似乎在对巴颜大师的法蜕念经超度。

    听到苏大为的话,他停下念诵经文,张眼茫然的摇摇头:“这里是禁地,师父平日不让我们来的,除非能得到他的特别允许。”

    苏大为摇头,无奈的向安文生道:“文生,你我分头看看,四周石壁有没有路,前边塌掉的石头堵住了出口,看看能不能搬开。”

    “这恶贼实在是作孽。”

    安文生摸着自己圆润的脸颊,仍有一丝心有余悸。

    “方才若不是命大,我们几个真可能死在这里,他自己不想活就算了,何苦算计我们。”

    一旁的小僧皱眉开口道:“师父是佛劫发作,并不是想害你们。”

    李博冷哼一声,嘲讽道:“本来还有三十多位本教弟子,现在他一发疯不要紧,全都死光了,就剩你一个命大的,你还替他说话?”

    “我……师父曾说过,一切都有缘法。”

    苏大为无语的摇头,这僧徒被洗脑太厉害了。

    这一段洞窟甬道本来就不长,是石窟尽头。

    被巴颜用异人秘法引发洞内崩塌,现在范围就越发窄小了。

    很快,苏大为和安文生就一脸铁青的从被大石封住的出路走回来。

    “那边大石崩得很厉害,洞口堵住的巨石,我们一时半会恐怕是移不开。”

    “这老贼秃好深的算计,不像是疯子,连我都瞒过了。”

    苏大为回想起之前巴颜一脸诚恳致歉,谁能想到这家伙居然发疯了。

    “阿兄,我……我知道出路在哪里。”

    聂苏独自沿着洞窟内石壁四周转了一圈,忽然向苏大为开口道。

    “小苏你是说,这里有出去的路?”

    苏大为有些惊讶,自己和安文生刚才找过一遍都没发现,小苏就是沿着四周走了几步,居然就有发现?

    “阿兄,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

    聂苏伸手指的方向,正是洞窟末端,那处绝壁。

    也是巴颜被巨石砸死的地方。

    聂苏怕苏大为不信,继续道:“这片石头后面,我感觉到有水在流动。”

    苏大为眼中微微一动。

    他知道,聂苏对于水的感应特别敏锐。

    每个异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能力方向。

    聂苏比较特别,展现出多种特质,但是其中用得最多的,还是对水的操控力。

    貌似是跟黑猫小玉学的控水之术?

    总之如果她说石壁后有水,那就绝对错不了。

    “让我看看。”

    苏大为快步上去,不去看瘫软在地上成泥的巴颜尸骨,以及蹲在一旁念经超度的那位小僧。

    伸手在石壁上轻拍了两下,感觉从石壁上反馈的力量,面上现出一抹喜色。

    “真的,这后面像是空的,声音不同。”

    安文生也走上来,侧耳听了听,又伸手感觉了一下,面露惊喜道:“这里有小孔洞,还有风透出来。”

    李博在一旁迫不及待的道:“打开这面石墙看看。”

    他们本为躲避吐蕃人,听信了巴颜的话,以为石洞能通往山下。

    谁知反而被发疯的巴颜把石洞弄塌,陷入死地。

    幸好聂苏发现这石壁后有路,否则真不知要困多久。

    要是找不到路,真有可能死在这里。

    苏大为伸手抚墙,暗运鲸息之术,正想将石墙击碎,聂苏忙按住他的手掌制止道:“阿兄,你这样小心又引起洞塌了。”

    “啊,会吗?”

    苏大为心里一惊,暗想,该不会这石壁是这片洞窟的“承重墙”吧?

    那样倒真不能暴力破除了。

    “阿兄,让我来,放心交给我吧。”

    聂苏强打精神,冲苏大为嫣然笑了笑,伸出纤纤玉指,向着石壁的方向一指。

    耳中,听到水流的声音似乎变大了。

    “阿兄,安大兄,还有李郎,你们避开一些。”

    随着聂苏的话,石壁的孔隙上有水线喷射出。

    正蹲在地上忙超度的小僧,猝不及防被喷了满脸。

    “开。”

    随着聂苏一声轻喝,一股水柱从石壁喷涌而出,薄薄的间隔被水的力量从内部冲得四分五裂,露出一个面盆大小的窟窿,也让人能看到石壁后的情况。

    苏大为迫不及待的上前,一眼看过去,表情顿时微变。

    墙后面,又有一堵新的石墙。

    这就有点尴尬了。

    “等等,阿兄,你看下面的水。”

    聂苏抓着苏大为的衣袖轻轻晃动。

    苏大为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立刻发现在打破的墙与后面的石壁之间,还有个一尺左右宽的夹层。

    有潺潺的地下水,从中流过。

    刚才听到的水声,就是这条暗流发出的。

    不知这是天然形成的暗流还是人为开凿出来的,当前这些都不重要,而是让苏大为又重新看到了一丝希望。

    “有暗流,就有来的方向,看看这夹层能通到哪里。”

    安文生上前一步,探头左右看了看,颇有些惊喜的指着一个方向道:“看那里,有光亮!”

    苏大为学他的样子,把头从残壁上打破的洞口探过去,果然,在安文生指的方向,有微光传来。

    “有光就有出口,我们可以出去了。”

    几人一齐动手,七手八脚的将残壁扒开,顾不上脚上踩的都是水,沿着夹壁向光亮处走去。

    但这个计划开始就遇到了难题。

    安文生貌似被夹壁给卡住了。

    苏大为走在前面,听到后面传来的动静,无语的道:“老安,你该减肥了!”

    想当年,在长安初见安文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冷面公子,身材不说瘦,但肯定不胖。

    一晃几年过去,安文生的脸颊生肉,渐渐变圆脸。

    这肚子,也大了起来。

    “减个屁!”

    安文生怒道:“恶贼,还不快过来帮我一把!”

    “你收收肚子。”

    苏大为和聂苏伸手过去攥着安文生的手,往前拉。

    李博走在安文生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推。

    总算把安文生推过了狭窄处。

    只是他不得不吸着肚子,胀红着脸,表情看着颇为难受。

    “忍一下,快到了,快到了!”

    苏大为说着,移动到光亮处,用手摸上去,感觉是一块较薄的石头挡在前面。

    估算了一下距离,从这里到刚才,距离大概二十余米。

    仔细盯着拦路的石壁看了看。

    发现上面和之前一样,也有孔洞,有风吹进来。

    有些小孔还透着光。

    不知这外面是什么地方,但总归是一个希望。

    大家终于不用活埋在地下洞窟里了。

    苏大为吸了口气,手掌按在石壁上,掌力微吐。

    喀!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们之中有一个叛徒

    外层的石壁果然如苏大为预料的一样,很薄。

    瞬间崩塌。

    就像是一层鸡蛋壳。

    强光与狂风一齐冲撞进来,令苏大为猝不及防下,不由眯起眼睛,伸手挡在前面。

    稍适应了一会,这才看清外面的情况。

    聂苏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阿兄,外面是……是外面啊。”

    外面是外面,听起来好像是一句废话。

    但苏大为却明白了聂苏的意思。

    外面,是万丈悬崖!

    就像聂苏无数个日夜,站在悬崖边上,期盼着阿娘归来找自己一样。

    这外面,依旧是神女峰的悬崖。

    巴颜喀拉石窟,看起来四通八达,但这条道最后通往的,是近乎九十度垂直的一百悬崖。

    脚下是万丈深渊,雪舞龙蛇。

    寒风凛冽,兼云海翻涌。

    苏大为脸色微变,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何脱困?

    只怕最后还是得活活饿死在这里。

    自己龙形九变,擅长身法腾挪,可也不能从这海拔数千米的高峰爬下去。

    不是冻死,就是精疲力竭,摔个粉身碎骨。

    “阿兄,那有个石台。”

    聂苏拍着苏大为的肩膀,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的道。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廓上,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在破开石壁,脚下继续往前延伸,有一片突出悬崖的石台,不长,就两尺来宽。

    就像是突出去的一个阳台。

    身后传来安文生和李博的声音:“什么状况?外面是什么地方?”

    “是悬崖。”

    苏大为说了一声,向聂苏交待道:“你和安大兄他们待在洞里,别出去,我看看石台能通到哪里。”

    见聂苏点头应下,他向安文生又交代一句,一脚踢开脚旁的碎石,先试探着在外面的石台踩了踩。

    入脚感觉比较稳固,这才放心的将两脚全迈出去。

    好家伙!

    站在这片“开放式的阳台”上,与在洞中感觉大不相同。

    凛冽的山风卷过来,差点把他吹起来。

    苏大为忙压低重心,稳定身形。

    这可比后世的阳台跑酷带劲多了。

    海拔四千余米的高度,全开放,全景观。

    眼前无尽的莽莽雪山,在大地狂乱起舞,视觉冲击满满。

    而脚下……

    只低头看一眼,就有强烈的眩晕感。

    苏大为不敢多看。

    尽管他是异人,但是对这种高度的恐惧,乃是生物本能,只能克制,却无法避免。

    稍微定了定神,他终于看清了石头的状况。

    从石洞延伸出来二尺见宽。左右长有三十余尺。

    范围倒是宽广,足以肩并肩站上十几人。

    但是随即又有一个疑问浮上苏大为的心头。

    这处石台,看起来太过规整,不像是自然形成的风化岩石,倒像是人工开黹出来的一样。

    不过现在脚下俱被冰雪覆盖,苏大为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形状。

    只是感觉这个长宽比,太过规整了。

    “阿弥,我们能出来了吗?”

    身后洞窟里,传来安文生的声音。

    显然,安大傻以后很可能要改绰号为安大胖。

    他吸着胸腹在狭窄的夹壁间十分难受。

    “出来吧,外面空间还挺大的,不过落脚要小心,也不知这石台能承受多少重量。”

    苏大为叮嘱着,向侧边让开。

    聂苏从里面一跃而出,接着是憋红了脸的安文生。

    他出来后大大喘了几口气,双手搓了搓自己冻红的脸。

    然后是小心翼翼的李博。

    “刚才那个本教小僧人呢?”

    “没看到,大概在后面吧?是不是还在念经?”李博随口道。

    就听后面传来声音:“小僧在,你们先……我超度完师父,就来。”

    苏大为不去理会那僧人。

    以石台为界走了一圈,确定了。

    除了身后的石洞,左右都是垂直万仞的悬崖,上面冰棱坚挺,是不知冻了几千几万年的寒冰。

    别说想爬下去,就算是挂在上面,只怕也抓不住那些滑溜溜的坚冰。

    “阿兄,你看上面。”

    聂苏跟在苏大为身后,邀功似的道。

    这次的事可以说全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为了她想见自己阿娘,完成心中执念,也就不会不远千里,跑到这雪域高原来。

    阿兄他们也就不会陷入险境。

    这一点,聂苏心中十分愧疚。

    苏大为却不知她心中想了那么多,抬头看去,顿时一怔。

    头顶上方,居然还有一个石头,只是这石台极长,向前伸出十余米远,犹如一根手指从悬崖边伸出。

    “小苏,这不是你站的那片石崖吗?”

    苏大为认出来了。

    这头顶的石台,正是昨天见到聂苏时,聂苏站立的那片。

    绝不会错。

    这种形状只有这一处。

    聂苏眼珠转了转,点点头,肯定道:“是那个石台。”

    “那我们不用死了。”

    苏大为哈哈大笑。

    聂苏和安文生他们一时不知苏大为在笑些什么。

    “阿弥,你说什么?”

    “我们现在的地方,离山下太远,肯定没法爬下去,但我们可以沿着上方石台爬上峰顶啊。

    你们看我们这个位置,如此隐蔽,想必那些吐蕃人就算上山,也找不到我们。

    不如就在这里耐心等待,等吐蕃人退兵了,我们再爬上去,再顺着山道安然返回。”

    “果然好计。”

    安文生赞叹着。

    苏大为笑起来,心里也颇有几分自得。

    能这样借用形势,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把眼前的危机化去,自己这脑子,还是挺聪明的么。

    就听安文生接着道:“如果吐蕃兵在山上驻扎个三五日,我们怎么办?”

    呃。

    苏大为抬头,看到安文生脸上挂着一抹嘲笑之意。

    “我是没招了。”

    苏大为两手一摊:“你若有好办法就拿出来。”

    这一下,换到安文生哑口无言。

    若不想被吐蕃兵给缠上,活活磨死,累死,便只有藏身在此处,静待吐蕃人退兵。

    至于吐蕃人是当天退兵,还是等个三五日,十天半月,这谁也说不准。

    除了等待,还能有什么办法。

    此时,天色渐明。

    带着刺骨寒意的阳光,从东方破晓。

    穿透冰寒的云霭,将阳光投照在神女峰上。

    整个峰顶,金光闪烁,如一座盛大的水晶宫。

    而苏大为、聂苏、安文生与李博四人,便站在距离峰顶十余丈的悬崖上,站在一片冰雪堆积的石台上,如茫然不知未来的蝼蚁。

    半山腰的吐蕃兵已经开始收起营帐。

    比起苏大为他们,这些吐蕃人更像是缈小的蚂蚁。

    从苏大为他们的视角向下俯视,无数细小的黑点,沿着唯一上山的道路,缓缓爬升着。

    每一个人的声音十分微小,但数万人声聚集起来,便显得颇为嘈杂。

    安文生在一旁看着,喃喃道:“不用一会,这些吐蕃人便会上峰顶了,到那时就会发现不对。”

    “是啊,我们要不还是退回洞里吧,免得被那些爬山的吐蕃兵看见。”

    “我不!”

    安文生低头看看自己突出的肚腹,老脸一红。

    “你要站在外面其实我也没什么意见,只是你这身衣服,有点太出位了一点。”

    苏大为苦笑着指了指安文生:“大家都是青衣白衣,你这一身黑,不觉得在这冰雪里格外显眼吗。”

    安文生:“……”

    安文生是极有经验的。

    他说在雪域上和西域沙漠有些类似,阳光颇毒,如果穿白衣,会晃瞎眼睛,穿黑衣可以隔绝阳光,也不会晃眼,挺好。

    所以一路上,他穿的都是这种黑红相间的衣服。

    苏大为其实想告诉他,其实……黑色更吸热。

    不过看他现在的身材,转念一想,就当给安文生蒸桑拿减肥了。

    只不过,此刻这黑色,在冰雪背景下,确实有些显眼了。

    要是被吐蕃人看到,那之前说的都白费。

    吐蕃兵只用站在合适的角度,抛洒箭雨,都够苏大为他们喝一壶的。

    甚至就围在这里就够了,可以等苏大为他们饿死。

    到那时,苏大为只怕哭都哭不出来。

    “几位,外面是什么情况?”

    身后的洞口传出一个人声。

    接着,那位本教的小僧人灰头土脸的钻出来。

    也不知他刚才做了什么,身上除了沾了血渍,还有各种灰渍。

    当然,也可能方才在洞里光线太昏暗,直到出来才看清他的样子。

    苏大为向他看去,眉头一挑:“还不知法师如何称呼?”

    “在下?”

    小僧双手合起道:“叫我紧那罗即可。”

    “紧那罗?”苏大为脸上露出玩味之色:“我看小法师,不像是吐蕃人,也不是象雄人吧?”

    之前在洞里没看清,出来可看明白了。

    这个小僧人年纪在二十左右,身材瘦削,两颊微陷,一双眼睛如透明的琥珀,极有神彩。

    但是他的肤色,既不像是吐蕃和象雄的那种小麦色,又不是唐人的那种浅黄,而是黑。

    不是昆仑奴的黑,而是天竺三哥的那种黑。

    这位紧那罗,看着更像是苏大为在长安曾见过的天竺妖僧那罗。

    巧了,这两人的名字,也有些相似。

    那罗,紧那罗。

    紧那罗貌似天龙八部之一。

    “你是本教僧人?你的名字,怎么听着那么像是天竺的释者?”

    “我原本是天竺人,在大唐使者王玄策出使天竺时,来到吐蕃。”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他,疑心渐起。

    “你说的是王玄策灭中天竺那次?”

    紧那罗脸上挂着淡淡笑意,面容不改。

    但是眼中却光芒一闪,像是被说中了心事。

    “你袖中鼓囊囊的,装了什么?”

    在安文生面露思索,李文博诧异,聂苏好奇的目光下,苏大为指着紧那罗的僧袖,再次追问。

第一百四十章 一腔热血,终究错付了

    紧那罗削瘦的脸庞微变了变,有些闪烁道:“没什么,只是一些经文,我放在袖中,做功课用。”

    聂苏和李博看向苏大为。

    一个僧人袖中放些经文,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的。

    但苏大为却笑着向紧那罗伸手道:“拿出来我看看。”

    “我本教经文,怎可给你一个外教之人看?”

    紧那罗抓紧衣袖,一脸警惕的退了几步。

    但苏大为,依旧脸上挂着那种看起来有些可恶的笑容,向他不依不饶的伸手:“如果我一定要看呢?”

    安文生看向苏大为。

    连他都觉得苏大为有些过份了。

    一个小僧而已,别说他袖中放着本教经文,就算他袖中藏些**,春宫之类,又关咱们什么事?

    何必在这里为这种小事纠结。

    苏大为目光在所有人脸上一扫而过,重新落回到紧那罗身上,淡淡的道:“我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此事太过可疑。”

    可疑?

    李博好奇的看向他。

    安文生则道:“阿弥,可疑在哪?你是说他袖中藏了什么?”

    苏大为没接这话茬,而是盯着紧那罗自顾自的道:“昨晚禄东赞上山,曾与巴颜大师有过一番交谈。

    当时我就在殿上,听到他们谈话时,心中便有一个疑问:吐蕃人,是如何对本教内的事,了如指掌的?

    一切都拿捏得那么准,有些不合常理。

    何况小苏到本教,不过是近期发生的,而吐蕃人也知道了。

    这说明什么?”

    苏大为笑吟吟的看着紧那罗,似是等待他回答。

    这位年轻的僧人紧紧抓着衣袖,沉默不语。

    李博在一旁道:“本教中有内应。”

    “是啊,这是极有可能之事。”

    苏大为接着道:“可惜我们没有证据。不过根据昨晚的一些蛛丝马迹,还是能看出一些事来。

    巴颜大师在夜间遣散了一批僧众,所谓不愿与本教共存亡者,就可以下山了。

    初时,我以为他是想替本教续一些香火,哪怕本教神庙这里亡了,还有僧人可以在雪域间传教。

    但是仔细一想,又不全是。

    聂苏阿娘,上代圣女不知所踪。

    活佛转世灵童至今没有寻回。

    吐蕃人已经包围了神女峰,本教再难有翻身之日。

    那巴颜大师把所有人带入圣地洞窟,又引发崩塌,他是想做什么?

    一起为本教陪葬?”

    苏大为一口气说了许多。

    现场已经无人可以跟上他的思路。

    安文生摸着下巴思索着。

    而眼前的紧那罗,瘦削的脸庞显得越发深沉。

    苏大为又道:“我还记得巴颜大师死前喊了一句:敢潜入我教,坏我根基。

    我初时,以为指的是我们,但仔细一想应该不是。

    他这句话,分明指的是教内的叛徒,与吐蕃人互通消息的内应。

    巴颜大师对本教传承不抱有期待,所以,他之前让那些僧众下山,一是替本教留几分香火。

    再则,最大的作用是保证,出卖本教的人可以留下来。”

    “可以留下来?”安文生咀嚼着这句,眼睛一亮,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如果是吐蕃人的内应,在没有完成任务前,自然不会离开。那些离开的人里,固然有道心不坚定者,但也一定有巴颜的衣钵传人。

    剩下的僧众里,固然也有道心坚定者,但也一定有那位叛徒。”

    苏大为向着紧那罗笑了笑:“法师,你说那人会是谁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紧那罗僧又向身后石洞退了退。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看我们本教的经文,这是我本教传承的秘典,绝不可能给外人看,莫要逼我。”

    他说着,抬起头,双眼直直的瞪着苏大为,显得气愤已极。

    苏大为点点头:“你说的,也不无可能,不过,这件事很简单,不用你把袖子里的刀拿出来,只要你把外面僧衣脱下就可以了。”

    看着面色剧变的紧那罗,苏大为不紧不慢的道:“我们几个都是异人,你想做什?想替你的吐蕃主子抓住我们四人?是不是想太多了。

    好,你说你不是吐蕃奸细,你现在把僧衣脱下,把里面穿的亮给我们看一眼,不是,我向你道歉。”

    “你……当前有女人在,你要小僧脱衣?你这是在侮辱我,侮辱本教!”

    紧那罗涨红了脸,双手死死捂着胸口衣襟,像是要被强抱的小姑娘。

    “呵呵,你的嘴还真硬啊。”

    苏大为摇摇头,无奈的道:“我有一个疑问,还请你回答。

    整个本教神庙上百僧众,只有巴颜大师与我们勉强能用唐语勾通,你,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僧,如何会用流利的唐语?”

    “这……”

    紧那罗一时语塞。

    安文生目光灼灼的盯着紧那罗,手指微微弹动。

    而聂苏与李博皆是恍然大悟。

    一般的象雄僧众,是不可能接触到唐语的,像巴颜都是因为执掌教派,慢慢学习而成。

    若是精于唐语,自然便是巴颜的衣钵弟子。

    可这紧那罗,此前在僧众中默默无闻,显然不可能是传人。

    更有可能,他便是巴颜临时前喊的那种“潜入本教,坏本教根基”的人。

    “跟他罗嗦什么,动手!”

    安文生一声低喝,双手扣在身体,身体微屈,如一缕轻烟般扑向紧那罗。

    同一时间,苏大为伸臂向眼前的僧人抓去。

    就在这时,忽见这紧那罗腰脊一挺,先前的畏缩之态一扫而光。

    挺胸抬头,仿佛凭空长高了半尺。

    口里发出金石之音般的哈哈大笑。

    “好一个苏大为,好一个不良人!”

    对着大唐两大异人出手,居然毫无惧色。

    但见他大袖挥起,噗噗数声。

    数支弩箭从袖中激射而出。

    先前苏大为怀疑他袖中藏刀,原来还是料错了,此人居然在袖中藏有手弩一类的暗器机关。

    情急之下,苏大为改抓为拍,勉强将射向自己的一支弩箭拍开。

    再以身法疾退,勉强避过第二支。

    安文生那边同样一声闷哼,身形扑得快,退得也快。

    一个倒翻躲开弩箭。

    趁此机会,紧那罗猛一掀衣袍。

    一身青红僧衣,被他如披风般抖开,飞罩向聂苏和李博。

    苏大为瞳孔暴缩。

    突然看清对方僧衣下的装束,一时惊到了。

    那是一件,自胸以下延伸出来的黑色紧身衣衫。

    但说是衣衫也不对,因为自双臂以下,与身上连接的地方,明显是相连的,就像是飞鼠的翼膜。

    “飞行翼装!”

    苏大为一句惊呼脱口。

    贼你妈的,这可是几千年前的大唐,哪来的翼装?

    这是后世才有的高科技吧?

    但眼前的一切,分明告诉苏大为,这玩意早就有了,并且被这吐蕃人的细作穿戴在身上。

    从外形来看,与后世的翼装还有些区别,但看上去差别不大。

    估计功能也差不多。

    “贼你妈,你这恶贼居然还有高科技,你以为你007吗?”

    苏大为一个激灵想要扑上去抓住此人。

    但迟了一步。

    紧那罗双手连扣,将两臂上的弩箭一口气射完,空掉的袖弩直接作暗器扔过来。

    然后纵身一跃。

    安文生等人此刻刚刚避开弩箭,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瞠目结舌道:“他……被你揭穿身份跳崖自尽了?”

    眼前的云海上多出一个人形大洞,赫然是紧那罗一头撞上去留下的形状。

    苏大为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微微摇头道:“他死不了。”

    安文生和李博正想问他,陡然一阵自下而上的山风激烈吹上来。

    呼~

    大风升起。

    方才撞入云中的紧那罗哈哈大笑着,双手双脚张开,自云层中浮升起来。

    他的双手与脚连接处,也不知是何等材料帜成,看起来刚好是翼鼠的飞行膜一般,乘着山风爬升飞起,闪电般滑跃向远方,听着笑声好不快活。

    但是,他高兴得太早了点。

    苏大为骂了一声,伸手出腰上横刀,双眼牢牢锁定正在云海间飞腾的一身怪异飞行装的紧那罗。

    暗运潜力,一声爆喝,手中横刀脱手化作流星,笔直射过去。

    李博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看傻眼了。

    那家伙已经飞出数百米外,而且按这个上下起伏的速度,和骑在奔马上也相差仿佛,这要是能射中才有鬼了。

    可惜了一把好唐刀,看模样是百炼而成,怕不要价值万金。

    正在他心中如此想时,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定睛看去,苏大为那飞射的横刀,从紧那罗脚旁擦过,可惜未中。

    带起一蓬血雾,瞬间消失不见。

    “未必!”聂苏在一旁,两眼亮闪闪的,闪动着崇拜之色,语气颇为骄傲的道:“我阿兄曾在阵前,隔着数里,用飞枪射死阿史那沙毕。”

    阿史那沙毕?

    傻……

    毕?

    李博一愣,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还没等他想起来那人是谁,云中飞腾的紧那罗惨叫不断。

    苏大为那一横刀飞射,虽然没有直接命中身体,划开翼膜,但却割伤了他的脚筋,急速飞行中,脚后血雾喷涌,洒下一道血虹。

    “我……去!尼玛。”

    苏大为自己也吓了一跳。

    随着风压增大,自脚上开始,连接双臂的翼膜开始撕裂。

    紧那罗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飞行姿态不受控制的向一面倾斜,一头扎入云层中。

    久久,苏大为耳中听到一声沉闷的嘭的一声响。

    他心中的大石也自此落地。

    “他,他逃了吗?”

    李博到现在才回过神来,吞咽了一下口水,转看向苏大为时,一脸震骇。

    “没有,他死定了。”

    苏大为长吐一口浊气。

    心知方才那吐蕃奸细,必然和后世某位后浪一样,玩翼装玩脱了。

    听声音,是一头撞在对面的山壁上了。

    “此人心志身手,还有这身远超时代的装备,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明奸细,可惜错遇到了我,这一腔为吐蕃的心血,终究白费了。”

    苏大为刚想装逼的说两句,冷不防“嗖”!

    眼前光线一暗,一片箭雨突然射来。

    吐蕃人的箭!

    方才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吐蕃大相禄东赞。

第一百四十一章 唯一机会

    箭如飞蝗。

    苏大为一脚挑起方才紧那罗抛下的僧衣,拿在手里急速挥舞。

    好在这些箭都是从下方山道斜射上来的,劲力已失。

    用僧衣几下拍散。

    苏大为护在众人身前,低喝道:“退回去,退回洞里。”

    不用他多说,愁眉苦脸的安文生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深吸了口气,勉强收起胸腹,向着夹壁挪过去。

    李博和聂苏已经当先钻进洞中,顺着来路退了回去。

    安文生身材胖大,有些吃力。

    不过有过方才第一次穿石壁的经验,还是顺利的从夹道里,挤回了方才坍塌的洞窟。

    几人缩在洞内,都是面面相觑。

    “现在怎么办?”

    “吐蕃人没法上来,最多就是守住这里,等咱们饿死。”

    苏大为摇头苦笑。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这里身处绝壁,吐蕃人应该进不来。

    坏消息是,自己也出不去。

    除非能跟方才那个贼僧一样,弄一身翼装,还可以尝试一下极限运动。

    不过,鬼知道那家伙的飞行翼装从哪弄来的。

    吐蕃人有这样的“黑科技”?

    苏大为表示无法理解。

    “阿兄,你看!”

    聂苏突然惊呼一声,坐在她肩头的猴头也指着那边吱吱叫了两声,似在邀功。

    洞内火把早熄灭了,十分昏暗。

    有了聂苏提示,苏大为才注意到,在坍塌的石洞一边,居然露出一处隐隐的破口。

    他与安文生和李博对视了一眼,提神戒备,小心走过去以后,才发现,那处石壁原本被落下的大石挡住,但是现在大石滚开一旁,石壁上露出可供一人钻入的窄小洞口。

    不知是机关,还是因为洞顶坍塌露出来的破口。

    “进去看看。”

    苏大为向安文生道:“老安,你要不就留在外面守着。”

    “滚!”安文生冲他骂了一声。

    几人先后从洞口钻进去,意外发现,破口之后的空间不小。

    只是这边也无出路。

    看上去倒像是一间储藏室。

    “阿兄。”

    聂苏挨在苏大为身边,脸上带着一丝后怕的指了指前面。

    她手指的地方,有一具不知死了多久的枯骨。

    看身高也就一米有余,头颅比常人巨大。

    应该也是特罗巴人的遗骨。

    在尸骨旁,放着一张与遗骨比例极不相衬的巨大的弓,弓边斜躺着几支箭,箭旁堆放着整整齐齐的九个石碟,看上去有点像是飞碟的样子。

    安文生此时吃力的从洞口钻进来,抖了抖身子,喘了口气道:“北斗九星。”

    “北斗九星?”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有两颗星隐而不见,是伴星,其实北斗共有九星,在上古的时候古书有记载。”

    安文生说着,指着那些石碟道:“你看这些排布,就像是北斗。”

    苏大为道:“那这弓箭指着碟子是什么意思?后羿射日啊?”

    “这……”

    安文生答不上来,一时哑口无言。

    苏大为发现在洞中角落摆着一些箱子,走上去摸了摸。

    箱子非金非石,更非木材,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

    其中有一口箱子已经掀开,里面是空的。

    李博好奇的上前,掀开另一口箱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是,是先前那个奸细穿的。”

    苏大为心里一惊,快步上前,低头朝箱内看去。

    果然,是一件黑色的翼装。

    伸手将其抓出来,触手感觉如丝般顺滑,有些冰凉。

    这衣料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也不知是成于什么时代,上面除了沾满了灰尘,大体完好。

    苏大为将其抖开,没发现有什么破口缺损,不由大喜:“我们有救了。”

    “什么?”

    “穿上这衣服,我们就可以像先前那贼和尚一样,从山顶飞下去。”

    呃?

    安文生与李博对视一眼,脸上显出犹豫之色。

    甚至可以说有一丝惧意。

    “阿弥,这玩意,感觉忒不靠谱,你看刚才那奸细不就摔下去了。”

    “那是被我飞剑射的。”

    “呃,我没用过这东西,万一……”

    “要么在这里饿死,要么用这装备飞下去。”

    “可是没经验……”

    “你我异人,对气流元力操控非比常人,还要何经验?不用这个,咱们只能被困在这里等死了。”

    “真要用这个?”

    安文生舔了舔唇,表情有些难堪:“我倒不怕穿这个,我就是怕我穿不下。”

    这翼装看起来不大,安文生如今的身材,用高壮已经不足以形容。

    那叫胖大。

    看上去,要套进这黑色翼装里,颇有些难度。

    苏大为看看他,再看看手里的翼装,摇头道:“不愿意的就留在这洞里守着,我反正是要搏一下。”

    “我穿!”

    安文生斩钉截铁道。

    苏大为倒也不是乱来,他虽然没用过这玩意,但是身为异人,本身就有远超常人的控制力。

    在地面上,伏高蹿低,纵跃轻身不在话下。

    这身体素质,妥妥碾压后世那些玩极限运动的。

    再加上异人可以调用种种能力,玩个飞行翼装,不见得有多困难。

    刚才看那个吐蕃奸细,玩这身装扮飞行,也玩得挺好的。

    若不是苏大为飞剑过去,说不定人家真就平安飞走了。

    而且眼下局面,除了靠这身飞行装逃出吐蕃人的包围,还真就没别的法子。

    饿上几天,就算异人也不成啊。

    “别怕,就当是大风筝,其实道理差不多。”

    苏大为看见李博对着拿起的另一件翼装发怔,安慰他道。

    李博虽然身手还可以,但那只是相对于普通人,对这种没玩过的飞行翼装,确实是心里没底。

    “李郎,如果实在害怕,可以留在洞中等待,我下去后,再想办法设法营救。”

    苏大为沉吟道。

    “不了,我跟你们飞。”

    李博深吸了口气,将手里这件衣服抓牢:“我家内人和小郎君已经多日不见我,想必已经等得急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好,我们先换上,再研究一下这东西怎么用。”

    几口箱子打开,一共找出六件,有两件有破损,还有四件可用,刚好就够。

    唯一比较尴尬的是安文生。

    其他人都把这身翼装换上了。

    只有他因为身材胖,穿这黑色翼装,穿出了紧身衣的效果。

    苏大为看着他久久无语,脑海中突然闪过的是后世一位以“肥龙”为绰号的影星。

    安文生他,这算是中年发福吗?

    不过,在这时代,唐朝人食物丰富,肉食不缺,吃得胖大,反而说明家里条件好。

    贵族门阀,乃至李唐,无不以胖为美。

    老安这身材,在长安反倒让人觉得有男子气概,家里大富贵。

    “都收拾好了吗?”

    苏大为问了一声,然后张开双臂,指着与脚相连的翼膜,用自己有限的一点知识,跟李博和聂苏、安文生大致交待了一下这种装备的飞行原理。

    其实正像他之前说的,这东西就是大号风筝,借助气流的升力。

    飞行倒是没问题。

    难点在于速度和飞行姿态控制。

    手臂开合角度,身体姿态调整,一点微小的改变,就会改变对气流的受力方向,直接影响飞行轨迹。

    更重要一点在于要避开障碍物。

    如果一头撞在山壁上,就算是如安文生和苏大为这样的异人,只怕也是骨断筋折,粉身碎骨的下场。

    还要注意避开混乱的气流,免得被山风给卷跑了。

    苏大为用“风筝”的理论,跟大家交代了一番。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飞行,没有飞行经验,也没有试错机会。

    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一会大家跟着我,我来领头。”

    苏大为道:“只要不撞上山,就算跌下去,也有活命机会,这里是雪域,下面的积雪够厚,有这翼装托着,我们跌下去不会太快。”

    最后叮嘱了一番,苏大为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了握聂苏的手,以示鼓励。

    他将刚才看到的那把巨弓和箭抓在手里,带头通过夹壁,向方才的平台移动。

    聂苏紧跟在他身后。

    然后是李博。

    最后是安文生。

    在通过夹壁时,安文生又尴尬了一下。

    好在有前两次的经验,他吞胸吸腹,一番调整,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一行人刚来到石台,就听到远处传来大呼小叫之声。

    然后是吹响的耗牛角。

    雄浑而苍茫的号角声,在山巅回响。

    长长排列在雪山道上吐蕃兵们严阵以待,弓弩上弦。

    离得最近的一杆大旗,赫然是雪山狮子旗。

    “那是……不会错,是吐蕃大将论钦陵的旗帜。”

    安文生喘了口气向苏大为道:“论钦陵年纪虽不大,但却是吐蕃不可多得的将才,东征西讨,在雪域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人有些难缠。”

    “不管他,离得这么远……”

    苏大为话音刚落,耳中听到“嗡”的一声响。

    他的脸色一变,低喝道:“退!”

    李博、聂苏和他都疾速退回洞里,只剩下安文生比较尴尬,一时来不及收腹。

    眼睁睁看着抛射来的长箭,只得劈掌挥拳,将其击开。

    刚勉强应付完一波,第二波箭雨又至,安文生眼看着密如飞蝗的箭雨,怪叫一声,身子一缩,神乎奇技的居然缩到窄小的夹壁洞中。

    “老安,其实你是练过缩骨功吧?”

    “滚!”

    安文生喘着粗气骂道:“这帮恶贼,一直守在下面放箭,还用的抛射,射身上便是重创,这还怎么走?”

    苏大为笑道:“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麻烦你先把肚子缩一缩,让让,不行,你还是先出去吧,让我出去再说。”

    面对安文生翻起的白眼,苏大为一提手中巨弓,昂胸抬头,大步跨出去:“待我射他们几箭,要是一箭射死了论钦陵,吐蕃必然大乱,我们就有机会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箭定雪山

    安文生听到苏大为的话,差点没忍住喷出来。

    “我信你个鬼……你的箭法有多烂,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苏大为的身手各方面都不错,但有一点。

    他的骑射真的是不敢恭维。

    去年跟阿史那道真组队行动的时候,为此没少被阿史那道真嘲笑。

    苏大为当然是义正辞严的表示,阿史那道真就是个傲骄,是个臭屁精,最喜欢自吹自擂。

    不过,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他,还是虚心向阿史那道真请教骑射之术。

    一晃快一年过去,骑射功夫倒没听说长进,不过看样子阿弥这吹牛逼的功夫,深得阿史那道真的精华。

    苏大为被他一番嘲笑,在掩嘴偷笑的聂苏和瞪着大眼的李博面前,颇有些挂不住面子。

    气道:“你行你上,这弓给你。”

    “嘿嘿。”

    安文生呲牙一乐:“当然……”

    “当然不行!”

    他耸了耸肩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军中之事,骑射什么的一概没练。”

    “那你说个屁。”

    苏大为瞪他一眼:“还不快自觉一点,用你风骚的身形,吸引吐蕃人的箭,给我创造机会。”

    “恶贼!”

    安文生磨了磨牙,似是被苏大为气到牙痒。

    但最终他还是乖乖的听命,老实的站出去,双手插腰,还没来得及装逼喊一声“安大郎在此”。

    就被一阵呼啸的箭雨射了个手忙脚乱。

    “阿弥,你快点,再不快点老子要被射成刺猬了!”

    安文生惨烈的叫着。

    那是苏大为在他身上从未听到过的哀嚎。

    苏大为心里一惊,暗自替安文生祈祷:“老安该不会是被射中屁股了吧,这叫声也忒惨了点……”

    “阿兄,你再不快点,安大兄只怕真要被射死了。”

    “这就开始。”

    苏大为掂了掂手里的弓。

    这弓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

    一般的弓弩年代久了,一定是弓体腐朽,弦也烂光了。

    但这弓就和飞行翼装一样,保存的得分完好。

    苏大为心中暗道:“连衣服都能保存下来,这弓箭,希望也带点黑科技吧,不说射死论钦陵,只要能射到他那杆大旗附近,让吐蕃人混乱一阵也就够了,但愿射程够远。”

    心里默念着,他拉弓试了下,感受了一下劲力。

    拈起一支箭。

    这箭也不像普通的箭,箭杆似金属造就,浑然一体。

    入手十分沉重。

    这哪里是箭,分明是缩小了的守城床弩嘛。

    苏大为在心中暗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低呼一声:“小苏帮我挡住箭,让我射他们一箭。”

    “好!”

    聂苏双手一张,一个半透明的气泡浮在前方,遮挡箭雨。

    苏大为双臂较力,吐气开声,暴喝一声:“开!”

    紧身的黑色翼装上,一块块的肌肉卉起。

    他的脸庞涨得血红,耳中听得“崩崩”声响。

    手中的弓被他拉至浑圆。

    这一幕,把站在后方的李博看得呆了。

    这么大一张弓,只怕比军中最硬的强弓还要沉重,苏大为居然一下子就拉满了。

    他却不知,苏大为身为异人,最先开启的就是炼体之术。

    他的双臂早有千斤之力。

    但拉开这弓,依旧感觉十分沉重。

    不及细瞄,凭着感觉锁定方向,手指一松:“中!”

    崩!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聂苏双手一挥,气泡从中分开。

    苏大为的箭,化作一道流光,一闪而逝。

    沉闷的炸响和弓弦颤音久久不息。

    头顶上方的冰雪簌簌下落。

    吐蕃人的箭都为之一滞,仿佛被这一声弓弦响给吓住了。

    箭若有王,这声便是箭王的怒吼。

    属于论钦陵的雪山狮子旗距离平台的方向,在斜下方六十度,大约数里外的山道上。

    寻常的箭绝对射不到这么远。

    但是苏大为这一箭,去势异常凶猛。

    只听破空呼啸,空气为之撕裂。

    肉眼可见,一道白线划出。

    那是飘浮在山谷间的雾气,被这一箭撕开。

    下一刻,飞箭穿过狮旗上方,电般消失在远方。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万籁俱寂。

    久久合不拢嘴的,满脸淌汗的安文生回头骂道:“阿弥,你果然是好箭!”

    “你才好贱!”

    苏大为呸了一声:“这把弓我从没摸过,就算神射手也不可能一下射准,你们顶住,待我再射一箭,第一箭是试手,第二箭才显功夫。”

    “阿兄,真的吗?”

    聂苏有些好奇的问。

    李博忙在一旁道:“苏郎君说的有理,便是神射手,换上自己不熟悉的弓箭,也断不可能一箭就中,第一箭是熟悉这弓的力道和脾性,第二箭定然能中。”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感觉手臂酸麻,特别是拇指刚才扣弦的地止,已经磨出一道血痕。

    不禁皱了皱眉。

    他虽然在军中时练过骑射,但平时用的是角弩,没有戴射箭扳指的习惯。

    李博眼尖,一眼看到,忙不迭的从自己手上退下一枚玉扳指道:“我平时也有打猎射箭的习惯,这扳指苏郎先用着。”

    苏大为点头致谢,拿在手里试了试,套上去正好。

    “小心,又来了!”安文生大喊一声。

    耳中听到空气中传出无数蜂鸣般的啸音。

    吐蕃人的箭又到了。

    “小苏,护着我。”

    苏大为吩咐一声,再吸口气,暗运鲸息之术,双眼死死盯着远处那面小小的雪域狮旗,心中暗自祈告:“一定要中,若能射中那旗帜,今天就能脱困了,一定要中。”

    定了定神,他双臂一分,耳中听到自己体内筋骨“崩崩”有声。

    像是上拉足了力的牛筋。

    手中那张巨弓,再次被他拉至浑圆,这次拇指套了扳指,弓弦没那么割手。

    心神中稍微对上那雪狮旗,口里爆喝一声:“中!”

    崩!

    穿云裂石的一声巨响。

    第二支巨箭,从平台射出,向着远处的狮旗飞去。

    可惜这一次,吐蕃人早有准备,数面大盾竖在旗前。

    只听“呼”的一声响。

    吐蕃军中人人诧异抬头,早就不见了巨箭的踪影。

    苏大为这一箭,比刚才第一箭偏得更远。

    聂苏偷眼看苏大为脸上的表情嘴角抽搐。

    李博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安文生斜眼看着苏大为:“再装啊,你再装啊,箭客?神箭手?”

    吐蕃军中爆发出震天的狂笑声。

    这声音充满了讥讽之意。

    苏大为的脸涨得血红。

    一半是用力过猛,开巨弓所致。

    一半是羞愤难当。

    “尼玛,老子就不信了!”

    他咬咬牙,举起手里的弓,还要再来。

    安文生忙劝道:“你歇歇再说,实在不行,咱们晚上再飞,你刚才第二箭就有些透了力了,再射就要伤身了。”

    苏大为虽然神力惊人,但这巨弓所需要的力,也是吓人。

    否则也不可能射出这么超远的射程。

    比起床弩也不遑多让。

    苏大为刚才第二箭,明显就没第一箭那么流畅自如。

    安文生真怕他着急上头,憋出内伤来。

    “少废话,替我防着吐蕃人的箭。”

    苏大为咬牙道:“到晚上咱们也不用飞了,左右是个死,能不能活,就看这一箭。”

    “阿弥!”

    “阿兄!”

    “苏郎君!”

    李博和聂苏、安文生在一旁想劝。

    只见苏大为双脚迈开,重心下沉,双臂沉沉用力。

    一张脸上血色满溢得像要淌出来。

    连眼珠都泛起血丝。

    在他额头上,根根青筋暴起。

    心中锁定狮旗,奋力将巨弓拉至满圆。

    一切的时间,空间,仿佛都停滞住。

    苏大为的呼吸、心跳仿佛都不复存在。

    陷入完全的静止。

    然后,后手手指一松,如风拂弦。

    崩!

    震耳欲聋一声炸响。

    第三箭,化作流星,怒射而出。

    有了前两箭打底,山道中的吐蕃人已经不再如何害怕。

    只觉得悬崖上那射箭的人是不是有毛病,尽整些雷声大,雨点小的玩意。

    有屁用。

    但是下一刻,那箭巨箭,笔直突入吐蕃人的阵中,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碎石与冰雪迸溅。

    一时天昏地暗,仿佛世界末日。

    “哎?中,中了?”

    苏大为喘息了口气,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远处。

    他的双臂酸麻,实在没力气再开第四箭了。

    只知道自己一箭射入吐蕃军中,山道都射崩了。

    不过那面雪狮旗还完好的插在原处。

    苏大为原本想着一箭能将旗帜射倒,看来有些难度。

    “不对!”

    安文生突然惊叫起来:“你看那里,那个颜色,是领兵大将的亲兵,莫非……”

    他一脸诡异的瞪向苏大为,一脸见鬼的表情:“莫非你真撞了大运,一箭射死了论钦陵?”

    “哈哈,不会吧。”

    苏大为仰天大笑,心道我哪有那么神。

    李博指着下方惊呼:“旗子倒了,那旗子倒了!”

    卧槽!

    苏大为定睛看去,原本笔直的雪山狮子旗倒伏下去,吐蕃军中一片混乱,隐隐听到有人怮哭之声。

    “我特么……”

    苏大为眼睛都瞪直了,真的这么好运气?

    前两箭不靠谱,原来是攒人品去了。

    这第三箭,中大奖了!

    “哈哈哈哈~”

    苏大为心中得意之情,那种暗爽的劲儿,令他忍不住仰头大笑几声:“古有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今有我苏大为三箭定巴颜喀拉山,不遑多让,不遑多让啊!”

    心里爽着,突然想起来道:“哎,我这要是射死了论钦陵,薛仁贵以后也不会吃大非川的坑了。”

    “阿弥,你说什么?”

    安文生耳朵微动,诧异的问:“薛仁贵,你是说那个守玄武门的薛仁贵?他什么时候三箭定天山了?大非川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反应过来,豪爽的一挥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机会来了,大伙还不抓紧跟我飞下去。”

    说着,他背起弓,插好剩下的箭,抓过聂苏的手,又在她耳边细细叮嘱一遍注意事项。

    此时,阳光升至近天中的位置。

    前方的云霭刚好散开。

    就仿佛上天替苏大为打开了一道门。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义商

    “老天保佑。”

    苏大为心中暗自祷告,心想凭自己的身手,这翼装怎么也能当个降落伞什么的。

    只要不是运气背到一头撞山上,定能活下来。

    “小苏,文生,李郎,你们跟上。”

    活动一下手脚,苏大为深吸一口气,两眼一闭,从石台纵身一跃。

    不敢看下面,那种可怕的失重感。

    呼~

    山风猛地呼啸。

    一股巨力从下往上将苏大为的身体托住。

    能成!

    他张开双眼,大喜。

    感受着气流的方向,细微的调整自己的姿态,顺着山风,向前飞掠。

    匆忙中,看到聂苏已经跟在自己身后。

    猴头抓着聂苏飞舞的长发,吓得吱吱乱叫。

    再往后,是咬牙切齿的李博。

    他的双眼赤红,就像是押上一切的赌徒。

    这跳下悬崖,要么生,要么死,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最后跳下来的是安文生。

    他的身形被山风吹得晃晃悠悠,让人替他捏了把汗。

    然而终究还是稳定住了身形。

    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四人都稳定住了身形,穿过云空,向着下方飞掠而去。

    雪山上,那些吐蕃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飞行的四人,有人忍不住跪下。

    继尔是成片的人跪下,磕头祷告,大声忏悔。

    地面上,吐蕃大相禄东赞看着从头顶上方飞过的四个人影,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

    苏大为眼看着将神女神和吐蕃军抛在身后,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想要大笑两声。

    可惜一张口,便是狂风猛地灌入。

    弄得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方知做人不可太过得意。

    忙端正心态,收起玩笑之心,回头看了一眼聂苏,看着她掌握得比自己似乎还轻松,不由有些郁闷。

    人和人真的是没法比,小苏身上就有这种天赋,许多事她不学就会,如果学起来,常常比苏大为更快掌握。

    羡慕不来。

    “阿兄小心!”

    聂苏突然喊出来。

    她用的是胎息之术,反倒不会像苏大为这样,因开口说话而乱了呼吸。

    苏大为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

    眼前,是两座冰山的夹缝,看着宽不过数尺,稍有不慎,只怕会一头撞上去,摔个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在右侧冰壁上,明显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人形物事。

    想必正是之前撞山的紧那罗。

    距离看着虽远,其实瞬息便至。

    苏大为顾不上身后诸人,紧急调整姿态,以自己在地面轻身之术的经验,收敛身形,肩头一侧,在空中变向,以侧身姿势,如箭般从两山之间夹缝穿过。

    等射出很远,他才调整好身形,恢复正常滑翔。

    再回头看去,聂苏也安然过了那道夹壁。

    紧接着是安文生。

    不见了李博。

    苏大为面色一变,目光看向安文生,只见安文生摇了摇头。

    苏大为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出事了。

    李博毕竟是普通人,也没有飞行经验,遇到突发状况应变不及。

    十有**已经……

    该死,这要如和跟李客他们交代。

    就在苏大为心中沉重时,忽然听到聂苏的喊声,他回头看去,一眼看到李博从另一个方向飞了出来。

    原来李博眼前苏大为和聂苏穿过去,心知自己无法从这种狭窄地势穿过,刚好有一阵气流。

    他临机一动,借着气流偏离了直线,然后又借着一股风力绕过山崖,追了上来。

    好家伙,真有你的。

    苏大为忍住想爆笑的心情,专注于眼前,看着地面越来越近,看着起伏延绵的雪域。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后世那些玩翼装飞行的是怎么落地的?

    好像……

    有降落伞?

    尼玛!

    这是他脑中最后一个念头。

    看着越来越近的雪地,他惨叫一声,蜷起身体,抱住双膝,数息之后,只听“嘭”的一声巨响。

    苏大为一头撞中雪面,身体如球般弹起。

    伴随着掀起巨大的雪浪,一路向前滚动。

    玩脱了!

    数日后,在距离巴颜喀拉山百里的一支商队里,骑在马上的苏大为,摸了摸自己摔得鼻青脸肿的脸。

    “还好没破相。”

    他喃喃自语。

    “阿兄,你的脸……噗。”

    聂苏骑马在他身边一侧,看着苏大为肿胀的脸,好似包子一般,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没大没小……第一次飞,能平安落地就不错了。”

    苏大为一回身,瞪着后方,正蜷缩在骆驼上打盹的安文生道:“你看你安大兄,我这脸要是馒头,他的脸就是胡麻饼。”

    “噗,哈哈~”

    聂苏再也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惊醒了安文生。

    他张开睡眼惺忪的双目,茫然的左右看了看,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苏大为口中的笑料。

    没法子,幸福这种东西,是要通过比较才能得出来的。

    看看自己摔肿的脸,再看看聂苏如花似玉的面庞,没有一丝瑕疵,苏大为顿时颜面尽失。

    好在看看骆驼上的安文生。

    安大傻这次栽了。

    是真的栽了。

    最后落地时反应不及,居然是脸着地。

    好悬没把脖子摔断,但那张脸,当真是星星点点,全是伤口,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不过和李博比起来,安文生这伤又不算什么。

    李博更惨,落地姿势调整不及,摔下去就起不来了。

    全身多处骨折。

    现在还躺在马车里。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命保住了。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活着,伤总能养好。

    现在李客和他家娘子,都在马车上陪着他。

    而这支商队,是张通的。

    落地后,稍微恢复了行动能力,苏大为和聂苏背着李博,向外撤离。

    原本想着等把李博安置下来,再回头去打探张通和骆宾王的下落,岂料在半路上倒是先遇到了一支部落,带来了张通的消息。

    那日吐蕃兵至,张通颇有眼力,及时躲藏,索性没有被吐蕃兵抓到。

    之后又不知如何打点,从吐蕃人眼皮底下溜走。

    附近有几个部落,是他过去做生意打过交道的,部落俟斤与张通都是“朋友”。

    所以这几日都在替张通打探消息。

    接到苏大为等人后,张通大喜,赶紧联系上自己手下商队,组织起骆驼和马,不慌不忙的走向河西商道。

    这一路,他都是几十年经商走熟了的,当真是闭着眼睛都能走。

    吐蕃人也不知是被苏大为射杀了论钦陵,还是被那日苏大为他们从天飞降给吓住了,居然偃旗息鼓,再无动静。

    又过了月余,张通的商队,终于带着苏大为他们,顺利翻过山脉,回到河西走廊。

    而到这了里,各人将有不同的去处。

    苏大为和聂苏、安文生,已经离开长安许久,苏大为从永徽六年随程知节出征,现在已经是显圣二年。

    大唐长安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武则天被立为皇后。

    长孙无忌失势被逐出朝廷。

    李治掌握权柄。

    有太多的变化。

    这是一个完全洗去了太宗贞观旧俗的崭新朝堂。

    一个即将迈入巅峰的强大帝国。

    “张郎,真的不随我们回长安吗?”

    骑在马上,苏大为向张通殷切邀请道:“若回长安,别的不敢说,但是生意方面,张郎放心,我手上有的是关系,定会让你赚得盆满钵满。”

    张通骑在马上向苏大为抱拳笑道:“多谢苏郎美意,不过我这商队得先去趟西域,还要去四镇转转,那边唐军刚刚打败突厥人,正是百废待兴,我这生意也是大有可为。”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西域是我起家的根基,不得不重视,等我把这边生意做了,再跑一趟长安,到时少不得要打扰苏郎。”

    听他这么说,苏大为脸上笑容便多了几分。

    这次吐蕃之行,全赖张通居中支持,否则也不会如此顺利。

    欠了人情,不还心里总过意不去。

    听到张通说愿意去长安,苏大为就放心了。

    “既然如此,我便与张郎约好了,来长安定要找我,你到西市,或者长安县衙门,报我名字都可,或者可以直接上我家,我家在……

    对了,若是实在找不到,你可以问金吾卫,有个叫尉迟宝琳的,是我兄弟,找到他,便能找到我了。”

    听苏大为如此说,张通面上闪过讶色。

    “尉迟宝琳,莫非是……葱岭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家小郎君,哎呦,没想到苏郎还有这等关系。”

    “哈哈,我说过,你要到长安,我保你生意赚大钱。”

    苏大为哈哈大笑,与张通相互把住手臂。

    张通点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要去的话,可能把我闺女女婿都带上。”

    “都带都带,我家地方大,都来都没问题。”

    两人体己的话说完,苏大为目光转向骑马立在一旁,稍显沉默的骆宾王:“骆郎真的不随我回长安吗?若想谋个一官半职,苏某倒还认识些人,可以为骆郎举荐。”

    “多谢苏郎厚爱,不过亲眼见到,听到你的经历,我倒有个大胆的想法,想前去一试。”

    “哦?不知……”

    “我想去西域从军,以一个大唐军人的身份,见一见这边关风月。”

    骆宾王说着,举起一个酒袋抛给苏大为,两人哈哈一笑,以酒告别。

    “好了,就到这里吧,大家各有去处,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安文生拍了拍马道。

    后方不远的马车,车帘掀开,露出李博略微苍白的脸。

    他此次于苏大为有恩情,苏大为一口答应带他们一家回长安。

    再说还要教授李客武艺,自然是要一起走的。

    张通和骆宾王在马上向安文生和苏大为郑重抱拳,然后拨转马头。

    商队里车马辘辘,向西远去。

    远处,天边落日浑圆。

    苏大为不禁吟道:“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

    “恁地这么多感概。”

    安文生对他时不时爆一句诗才,已经见怪不怪了。

    拉了拉疆绳道:“我们也走吧,回长安还有很远的路。”

    “嗯。”

    苏大为立在马上,看着张通他们马队的背影,心头有些怅然。

    “文生,你说,这条河西走廊上,向张郎君他们这样的商人有多少?”

    “数之不尽。”

    安文生笑道:“他们连通东西,是我大唐的血脉,将我大唐的文化,丝绸、瓷器、茶叶等等,输向西方,也从西方诸国,带回许多新奇的事物。”

    “但是张大兄却不贪财。”

    苏大为叹道:“我说带他回长安发财,他都不贪。”

    “哈哈,或许,他就是我大唐的义商吧。”

    “义商?”

    苏大为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扬首笑道:“你说得对,等下次在长安与张大兄重逢,我定要好好宴请他这位大唐义商!”

    马鞭扬起,在空中甩出一记鞭花。

    车队向着大唐方向踽踽而行。

    长安,家,就在前方。

第一章 长安

    “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苏大为目视着楼下街道,长安大街,车水马龙,繁华更胜往昔。

    只是人呢?

    人还是昨日之人吗?

    离去的时候,还是永徽六年,现在已经是显庆二年深秋。

    苏大为颇有种时间是把杀猪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愁绪。

    当然,这种情绪是他独自品味的美酒。

    他人无法得知他心中的怅然。

    “你听,阿弥又念诗了。”

    尉迟宝琳推了下程处嗣,好奇的道:“也没见他看书进学,怎么年纪越大,这诗作得倒是越多。”

    “有个屁用,都是半截残句,凑不出一首来。”

    安文生在一旁,手里抓着个肥厚的肘子,正啃得痛快。

    当然,是表面上痛快。

    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次自认为颇为圆满的完成了家族的嘱托,谁知回到长安,便被家人一番数落。

    被痛骂了一番。

    本来,安家是看中苏大为这个潜力股。

    现在倒好,安文生陪着苏大为发疯,本来已经是灭西突厥之功,偏又画蛇添足,跑一趟吐蕃。

    陛下现在是没表态,但越是不表态,越让人难以捉摸李治的态度。

    好好办事,那是有赏。

    可办事办差不多了,你不回长安,跑去吐蕃,想干嘛?

    你这还是在军中,有着军令在身呢。

    按常理,苏大为这回灭突厥之功算是白瞎了,不重重责罚,以敬效尤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安家本来是提前投资,以为买中潜力股。

    结果,没想到坑爹坑成这样。

    骂安文生一顿已经是很轻了,当场就有人扬言要让安文生去宗伺里跪下,跪个三天三夜再说。

    当然,这一条没能实现。

    但安文生已经足够郁闷了。

    这趟出行如此艰难,连脸都差点破相了,结果回来就是一顿数落。

    没有功劳,苦劳都算不上。

    贼你妈的,本来就烦这些家族里的破事儿,以后这种事爱谁干谁干。

    心情郁闷之下,化悲愤为食量,这胃口不是一般的好。

    “安大傻的食欲真是让人羡慕。”

    “他比以前胖了好多……”

    “应该瘦不回去了吧,这是少年肥?”

    “屁,三十好几的人了,中年肥,回不去了。”

    呯!

    安文生大手重重往桌上一拍,双眼瞪着在坐的人,郁闷道:“你们闲得慌?没别的可说道的了?老盯着我做甚?我胖又如何?吃你家大饼了?”

    “呃……”

    “咳咳!”

    程处嗣和尉迟宝琳左右张望,顾左右而言它。

    苏大为视线从窗外收回,忍笑摇头。

    人啊,真是一胖就……

    以前安文生瘦的时候,妥妥是高富帅和小鲜肉,现在嘛,杀猪刀有些明显。

    “我来迟了!”

    梯口传来苏庆节的声音。

    紧接着是“噔噔噔”的上楼声。

    苏庆节上来,在他后面还跟着同样一身戎装的薛仁贵。

    两人都有公务在身,听闻苏大为回来,处理完手头之事,便赶来了。

    抹了把脸上热腾腾的汗珠,薛仁贵向苏大为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你啊,做了好大的事。”

    薛仁贵摇头叹息,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他是传统的军人,在军中刚正不阿,近乎严厉。

    对苏大为这种做法,有些微辞。

    但有意见归有意见,总归不是自己带的兵,苏大为也不是随着他出征,从朋友角度,又不好多说什么。

    只能稍微提醒一下。

    “陛下那边,只怕有些想法,这几日一定会召你问话,你要小心应对。”

    “我知道,多谢仁贵。”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投向苏庆节。

    苏庆节刚刚摘下头盔,双手扶着膝盖,仰头长呼了口气。

    低下头见苏大为看着自己,苦笑道:“这回是惨了,我阿耶非说是我的责任,不让我回去做不良帅,我身上职务推托不得,又不敢像你那般洒脱。”

    “来喝酒。”

    苏大为拿起酒壶,替他满上。

    “我离开长安多时,跟我说说最近的情况吧,长安有哪些新鲜事?”

    苏大为才说完,程处嗣便开始叹气。

    “别提了,我阿耶这次回朝,不但没功,反而被陛下斥责,说他治军无方,纵兵劫掠。”

    苏大为倒是不觉得奇怪,这本来也是历史上有的。

    按理说,程老魔因为这件事,会被一撸到底,最后只保留了爵位,郁郁而终。

    而坑他的王文度,虽然同样被撸去职务。

    但这件事吊诡就在,程知节不过是令手下兵士搜刮钱财,反正也是大家一起分,凭这事就削职为民。

    而王文度呢?

    做为怂恿者,并且自称奉有陛下秘旨,后来李治说是“矫召”的。

    结果也就是削职为民?

    而且没几个月便起复了,派他和苏定方一起去打百济刷战功去了。

    事后平了百济,大唐在百济之地建立熊津都护府,还令王文度为大都护。

    你品品,你细品。

    这其中,不就是摆明了给程老魔下套么。

    但是现在情况要好一些,虽然唐军依然有搜刮突厥人的财货,也有杀掉一些主动投靠的部落首领,导致恶名,但好歹把西突厥是打下来了。

    说到底,这也是苏大为在暗中使力。

    否则,程知节连一点功劳都没有,会更加难看。

    李治虽然斥责程知节,但念在他完成了平西突厥之功,还是给留了点面子。

    封了个虚衔,增加了食邑,但是军权却免了。

    属于明升暗降,给个地方养老。

    不管怎么说,至少面子是保全了,没有临老把名声给赔进去。

    算是不幸之万幸吧。

    但是军权是别想碰了,李治对于太宗时的旧臣还是十分防范的,哪怕像程知节这种提前站队都不行。

    程处嗣看向苏庆节,颇有几分羡慕道:“庆节就不同了,现在苏将军受重用,陛下圣眷正隆,庆节也能跟着沾光。”

    “得了吧,这官谁爱当谁当去,我是不愿意的,我还宁可当我的不良帅。”

    苏庆节说着,看了苏大为一眼:“还不知你后面如何安排?”

    “我亦不知。”

    苏大为苦笑:“这次犯的事不小,等陛下召见后,等待听从发落吧。”

    “也只能如此了。”

    苏大为昨天回来,便托人给武媚娘带话,想必阿姊会安排好一切。

    自己虽然行事荒唐了点,但是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没做过。

    当的在陈硕真借诡异之术,行刺陛下时,自己虽是救李治,但当时却并没有把李治放在眼里,出言颇有些不逊。

    那时是真的不知道李治后来会如何,印象里自己与李治并没什么交集。

    何况当时李治被长孙无忌压制得,很怂,非常怂。

    苏大为那时也单纯,想着交好武媚娘就行了。

    哪知风水轮流转,最后还是回到李治跟前来。

    也是,那时自己怎么就没想过,武媚娘现在的权力,也全是来自李治呢?

    况且李治能斗倒长孙无忌,岂是易与之辈?

    幸好李治还不算是个小心眼的。

    又有媚娘阿姊从中周旋,事情应该不大。

    时隔近两年,难得又得兄弟们聚在一起,苏大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长安八卦。

    这两年长安发生的事,也渐渐在心中有了轮廓。

    苏定方擒阿史那鲁贺,西突厥亡。

    李治以其地分置昆陵、蒙池二都护府,并隶安西都护。

    以阿史那弥射为昆陵都护、兴昔亡可汗,统领五咄陆各部;以阿史那步真为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统领五弩失毕各部。

    八月的时候,许敬宗、李义府迎合武后,诬蔑韩瑗、来济和褚遂良一起图谋不轨。

    李治贬韩瑗为振州刺史,来济为台州刺史,再贬褚遂良为爱州刺史。

    遂良至州上表自陈,李治不听。

    于是关陇门阀在朝堂上越发势微。

    长孙无忌终日闭门谢客,可谓是门可罗雀。

    比之过去,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此外,九月的时候,李治还曾移驾往东都洛阳,对外说是礼佛,随时有玄奘法师。

    玄奘法师想去洛阳修佛经,想了好多年了,这次有机会伴驾,于是向李治旧事重提,结果李治仍然不允。

    等回到长安后,恰逢长安西明寺建成。

    共有楼台廊庑殿阁四千区,庄严之盛为梁之同泰、魏之永宁所不及。

    李治命以道宣律师为上座,神泰为寺主,怀素为维那。

    命玄奘法师居新建之西明寺。

    入寺仪式,一如入慈恩寺时之则。

    原本历史上,李治是要到显庆三年方从洛阳回来,但此次不知是哪里的小蝴蝶扇动了翅膀,年底却年前回来了。

    恰好苏大为也从吐蕃回来。

    时机凑巧,苏大为也只能暗道自己命苦。

    若是李治明年才回,拖上几个月,或许就可以装不知道,继续做自己的不良帅去。

    眼下李治在长安,那是躲都没处躲。

    乖乖等着见驾再说罢。

    “对了,我最近还听到一个风声。”

    尉迟宝琳今天在酒桌上话不多,似乎没放开,不过喝到半程,他终于还是打开话匣子,吐露一个消息。

    “听说陛下有意以洛阳宫为东都,洛州官吏的品秩与雍州相同。”

    “什么?!”

    满座之人,除了苏大为俱是一惊。

    另立东都这可不是小事。

    而且还另立一套行政班子,品秩与雍州相同,这其中,信息量大了去了。

    雍州,就是以长安为中心的帝都区。

    另立东都,这其中的含意……

第二章 朕很失望

    “这事还没正式颁布,但**不离十了。”

    尉迟宝琳神神秘秘的道:“都别往外说啊。”

    “行了,我们都知道轻重。”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不是,你哪来这么多消息?”

    “嘿嘿,金吾卫的兄弟多,消息也多。”

    苏庆节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苏大为:“阿弥,你知道裴郎君的事吧?”

    “嗯?”

    “他现在不在长安了,换了位新县令。”

    “啊?”苏大为愣了一下:“这事我倒是不曾知道,裴县君去哪了?”

    “裴郎君因功,封为安西都护,已经去赴任了。”

    “这……”

    苏大为一时无语了。

    自己才从外面回来,没想到裴行俭居然去做安西都护。

    这一进一出的,自己连面都没见到。

    不过,苏庆节这番话似乎另有所指。

    果然,只听苏庆节继续道:“新来的县令不太熟,听说此人颇有些爱财……是个不好打交道的,若是你在长安待着不爽利,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安排一下,去王县君那里任事。”

    “狮子先谢过了。”

    苏大为点点头,没有小气到为此事急眼。

    苏庆节说这番也是好意。

    如果新来的县君真的不好打交道,那还真要考虑下今后的安排了。

    自己图做不良人的自由,不用像一般官员那般辛劳,除非有要案,平时时间可以自由掌控。

    现在自己在长安生意也还不错,基本实现财务自由,做事就想图个事情少离家近。

    再看看吧。

    实在不行,还有武媚娘这条关系。

    这顿酒,一直喝到夕阳落下。

    几人各自起身,有职司的去忙公务,回家的回家。

    苏大为向着家里赶去。

    昨天回到家,可把柳娘子高兴坏了。

    先是揪起他的耳朵好一顿埋怨,然后又抱住聂苏,继续开始数落苏大为。

    没办法,这可是亲妈。

    家里现在人越发多了起来,除了大白熊,周二哥,新近又住了李博一家。

    自己承诺要帮李博免除身上的麻烦,也要等到见过李治,再伺机解决。

    不过李博身上的事据说和旧隋有关,现在都是大唐第三位皇帝了,连丰邑坊的霸府都拆了,应该问题不大。

    昨天回来得晚,倒也没来得及和周二哥他们好好聊聊,竟不知裴县君已经外派做安西都护了。

    回去得找周二哥和大白熊他们聊聊。

    心里想着各种念头。

    忽然又想起之前在吐蕃雪域的经历。

    上次之事,既解答了苏大为心中的一些疑问,又有些新的疑问生出来。

    聂苏的母亲是本教的圣女,而本教因为之前吐蕃入侵象雄之事,发生变故。

    圣女不知为何没有随本教僧众一起行动,而是带着聂苏逃往大唐,在长安将聂苏寄在佛寺里。

    这之后,聂苏的阿娘又飘然不知所踪。

    据聂苏的回忆,似乎是为了引开仇家。

    可仇家是谁?

    好像,那几年雪域上还有些大变故,有火山喷发什么的。

    不知与本教和圣女的事,有没有关联。

    还有一点令苏大为暗自疑惑的是,那位辛饶佛祖相旁,为何摆放的都是百诡夜行录上的诡异。

    而圣女的造像是佛祖像之下,唯一的人像。

    这其中又有什么含义?

    此外还有佛祖转世灵童之事。

    难道说,在本教里,已经有后世雪区活佛转世的传统在?

    本教与藏佛倒还颇有些相似。

    后来苏大为也曾了解过。

    本教从巴颜喀拉山圣石窟发源起,从特罗巴人身上学会了种种异能和秘术。

    之后据说发生过一次天灾,说是天塌了,然后本教僧众便从巴颜喀拉山迁往海拔更高的地方。

    就是后来的象雄阿里地区。

    对了,象雄是音译,他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羊同”。

    妈蛋,这么想的话,特罗巴人末期遇到的什么天塌,该不会是火山喷发吧。

    火神共工?火山?

    水神祸融?因为山体崩塌,堵塞住了黄河源头,形成偃塞湖。

    最后积水改道,一泻而下,引发中原地区大洪水?

    这个脑洞有些忒大了。

    苏大为摇摇头,继续想道,本教这之后搬到了阿里区,以冈底斯山为圣山,重修神庙继续传教。

    而辛饶弥沃佛祖,就是诞生于冈底斯山一带。

    据传说,他改良了原始的本教,仓建雍仲本教,传下五明学科,并创造了象雄文字。

    后来的吐蕃文和藏文,都是自象雄文字演化而来。

    而且本教还传言,天竺的佛教,也是雍仲本教的启发才繁衍出来。

    佛教的佛陀诞生地在泥婆罗境内,就是后世的尼泊尔,并非是天竺。

    若论根源,泥婆罗靠近冈底斯山,同属一个文化圈。

    若说是受到本教影响,倒也不无可能。

    深吸口气,苏大为将这些杂念抛开。

    这些脑洞解答不了他心中的实际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聂苏的阿娘,也就是本教前代圣女去哪了?

    她的敌人是谁?

    这些人还会不会找上聂苏的麻烦?

    从聂苏身上种种异能来看,那位圣女,应该身手也不弱吧?

    此外就是特罗巴人,留下了种种奇怪的文化传承。

    有可能本教就是受他们影响催生的,此外还有那奇怪的飞行翼装,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是那些特罗巴人留下的?

    还有那把巨弓。

    对了,还有石碟。

    安文生从巴颜大师遗骸手中,把那个石碟取在手里,后来就带回来了。

    石碟苏大为找他讨要回来了。

    不过还一直没空研究,不知其中有什么秘密。

    最后就是不知当日那一箭,究竟有没有射死论钦陵,或者射伤?

    这事,只能日后才知道了。

    若是论钦陵死了,大唐面对吐蕃,至少少去一半的威胁。

    至少大非川之败,便可以免去了。

    心中各种念头沉浮,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巷口。

    一抬眼,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巷旁,似在等什么人。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马车形制是宫中之物。

    站在马车旁的是宫中内侍,有几分眼熟。

    还没等开口,那人眼尖,早已看到苏大为,一溜小跑过来,向苏大为行礼道:“苏郎君,我替陛下传口谕,召你入宫。”

    “现在?”

    苏大为懵逼了一下,知道快,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可否稍待片刻,让我去家里打声招呼。”

    “苏郎君可别为难小人,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了,去得迟了,只怕陛下震怒,郎君家中,我会派人禀报的。”

    “好吧。”

    苏大为略一犹豫,无奈的钻上马车。

    随着摇晃的马车,向着宫中驶去。

    鲸油灯的光芒,将殿内照得通明。

    这是内宫,寻常人这个时间,绝计是见不到李治和武媚娘的。

    除非是有特别重要之事。

    但是现在,苏大为却站在了殿里。

    这是武媚娘家人才有的待遇。

    但又不同于往日见家人。

    因为李治与武媚娘都着正装,端坐于坐上。

    李治平静的看着苏大为随着内侍走进殿。

    武媚娘眼波微转,眼中仿佛平静的湖水兴起波澜,流过一抹激荡之意。

    但却很好的掩盖住了。

    她眼角带笑的看着苏大为,虽未说话,但这眼神,却胜过千言万语。

    “臣,苏大为,参见陛下,皇后。”

    “起身吧。”

    李治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的道:“你可舍得回来了。”

    “陛下恕罪。”

    苏大为叉手而立,偷眼看了一下李治。

    两年时间没见,李治的变化挺大。

    首先第一感觉,便像是安文生一样,胖了。

    李治比过去胖了整整一圈。

    过去的他,就像是个文弱书生,生得白净。

    现在的他,依然白净,却变成了个白胖子。

    唇上还蓄起两撇胡须,这令他看起来变得威严不少。

    居移气,养移体。

    李治在大唐皇室丰富的肉食下,又缺乏必要的运动,胖,是必然的。

    对了,李唐皇室好像都挺胖的,否则也不会以胖为美了。

    又胖,又爱吃肉,还不爱运动,再加上喝点小酒。

    痛风没跑了。

    苏大为心里暗搓搓的想着。

    只听耳边传来李治不紧不慢,似有些玩味的声音:“罪?你苏大为替大唐立了大功,何罪之有啊?”

    “陛下莫开臣的玩笑。”

    苏大为大着胆子抬头,冲他和武媚娘眦牙一乐,颇有些没皮没脸的感觉。

    “臣负陛下重托,却在功成之日私自离开军营,出去浪荡这么久,此为臣之大罪。”

    说完,他冲李治一揖到地:“臣违反军令,言行无状,愿受陛下责罚。”

    呯!

    李治突然一拍扶手,一声重响,让人心头突的一跳。

    坐在他身旁的武媚娘侧脸看过来,眼里闪过一抹狐疑。

    李治负着手,缓缓向苏大为走来:“你真的知罪吗?还是仗着与媚娘的关系,以为朕不会拿你如何?”

    “臣不敢。”

    “这天下,还有何是你不敢的?”

    李治一步步,走到苏大为身旁,抬手在他肩膀重重拍下来。

    “你可知道,你让朕,好生失望啊。”

第三章 天可汗

    殿内烛灯光芒摇曳,透着一种异常的安静。

    落针可闻。

    苏大为微微低着头,额头稍稍渗出冷汗。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从李治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可怕的威势。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自己身上。

    如山,如岳。

    以前或许还不懂得,但是近来,李治身上的气势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像一个人——

    太宗,李世民。

    自李治掌国以来,随着一次次翻云覆雨,帝王权谋。

    从两晋十六国时起,便困扰着中原王朝的关陇军功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又或新兴的江南门阀,全都被他以极高明的手段压制住,取得了朝堂平衡。

    而李治也终于独揽大权。

    就连凌烟阁上第一人,曾经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如今在李治手里,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日薄西山。

    明眼人都看出来,长孙无忌已然失势,别说庇佑关陇贵族,连他自身都难保。

    生死皆在李治一念之间。

    但这一切,并不是在重大冲突下发生的,大唐的朝局斗争虽有,但总体维持在一个可控的烈度。

    看上去,就像是微波的湖面。

    但是湖底暗流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强大,强大改天换日。

    这一切,无不展示出李治极高的权谋,以及帝王心术,或许直追上了太宗李世民的层次。

    对外,李治派出的大唐征西突厥之军,此次传回捷报。

    一次灭掉西突厥,擒阿史那贺鲁,彻底解除困扰中原百年的突厥之患。

    无论是政治、又或者武功,这两个战场,李治都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一桩桩实打实的“战绩”在这里,谁还敢小看这位大唐皇帝?

    草原各部已经开始在称李治为“天可汗”。

    要知道,这个称呼,过去只是专指太宗李世民的。

    李治就站在苏大为面前,一动不动,那双冰冷的眸子盯在苏大为的肩头,一言不发。

    如果换一个臣子,可能已经承受不住李治身上带来的压力,只怕要双膝一软给跪下了。

    但苏大为毕竟不是一般人。

    他“胆大妄为”也是出了名的。

    所以,久久不见李治说话后,他居然悄悄把头抬起来,一眼就看到李治正俯视自己的眼睛。

    苏大为便笑了起来。

    “陛下,如果阿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不过一定要留着我颗脑袋,回头还要为陛下和阿姊效力呢。”

    他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放肆,也有几分惫懒。

    李治不由一愣,如今在朝堂上已经很久没人敢跟自己以这种开玩笑的语气说话了。

    随即,他似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正抬起衣袖遮唇轻笑的武媚娘。

    李治顿时有些无奈,也有些泄气道:“媚娘你……”

    “我就这一个弟弟,三郎,你别吓到了他。”

    “呵,他是你弟弟,我怎么会吓他。”

    李治甩了甩袖子,向苏大为瞥了一眼:“行了,不用再装样子了,起身吧。”

    说完,自顾自的走回台阶,在武媚娘身旁的胡椅坐下来。

    他是想给苏大为一个下马威,可惜,有武媚娘在场,这一切都进行不下去了。

    苏大为定是看到了武媚娘给的“暗示”,所以才有恃无恐。

    这个小机灵鬼。

    罢了。

    那就叙叙“情”吧。

    苏大为目光在李治脸上一扫,落到武媚娘身上。

    他的嘴微动,无声的喊了句“阿姊”。

    武媚娘眼睛往李治那边一瞥,袖里伸出手指悄悄指了指,又往下一压。

    苏大为立刻会意。

    方才也是看到武媚娘在笑,才令他突然醒悟。

    如果李治要追究自己,只用一道口谕就行了,哪用把自己叫到当面说那么多话。

    多半还是想用“帝王之术”,来敲打自己一番。

    先杀威棒打下去,再轻轻抬起,然后一番劝勉和嘉奖,一般几个组合下来,就会令臣下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命交出来。

    玩这招最厉害的是太宗李世民。

    如今看来李治也学得不差。

    坐在位子上的李治,看起来依然沉着一张脸,透着不怒自威之感。

    被武媚娘轻推了一把后,李治终于摇头笑了起来,向苏大为招手道:“阿弥,你过来,这次征西突厥回来,苏定方将军很是夸了你一番,说你用兵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来跟朕讲讲,你是如何用兵的。”

    “是。”

    听到这里,苏大为彻底心定了。

    看来罚是不会真罚了,说不定还有赏。

    先把自己在翻跃金山,追击阿史那沙毕的战事,跟李治和武媚娘大致说一下吧。

    “你说什么?此人叫什么?”

    “陛下,他叫阿史那沙毕。”

    “突厥人的名字……真是古怪。”李治脸上露出困惑和费解之色,摇了摇头:“你继续说。”

    苏大为站着说,但是李治和武媚娘就很舒服了。

    他们面前的小桌上,有宫女端来点心果品,有西域的葡萄,西北的枣,石国的果子,还有奶酪浆等等。

    李治和武媚娘,颇有一种后世听评书,听苏大为一个人讲单口相声的感觉。

    他们夫妻两边听,边吃着零食。

    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听苏大为将征西突厥之事,大致讲完。

    李治手里拿着一枚葡萄,放在唇边,一时听得入神,直到武媚娘轻推了他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悠悠感概一声道:“我这一生恐怕都没机会去西域了,不过听你说起战事,也颇有热血贲涨之感,难怪苏定方屡次提及你,说你有大将之才。”

    “那是苏将军谬赞了。”

    苏大为有些汗颜,抱拳道:“在其位谋其政,我只是尽到本份。”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多少有些心虚。

    追击阿史那沙毕的时候,那是为一口气。

    杀了他斥候营的人,还混入唐军大营中偷取情报,如此嚣张,简直没把唐军放在眼里。

    苏大为领了军令状,自然要将其击杀,方能扬大唐军威。

    至于之后,他跨过金山后续的行为,那就是有些私心在了。

    他想稍稍改变一点历史,不让程知节最后输得那么难看。

    也不想大唐在西突厥身上,浪费太多的精力。

    还想着早点结束战事,好返回长安。

    最重要的是,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参与唐军出征,不想身上背上一条“败绩”。

    否则会背上这份耻辱一辈子。

    这是苏大为绝对无法接受的。

    诸多原因下,只有尽力去争取。

    最终,他这只小小的蝴蝶,一手改变了整个战争走向。

    使得大唐一战功成,不用像历史上那样,劳动苏定方出征第二次。

    “好一个只是尽本份。”

    李治脸上的笑容终于透出几分真心,轻轻将那粒葡萄塞入嘴里,慢慢咀嚼着,似在品味着葡萄的甘美。

    停了一会,他才继续道:“便是尽本份,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阿弥,你这次征西突厥,做得不错,已经远超过我对你的期望,真的很不错。”

    他侧过头,武媚娘早就捧起一个银盘在他嘴边。

    李治“噗”的一口,将核吐在盘里。

    又被武媚娘细心的用手帕擦拭了嘴角,这才转向苏大为:“不过……我想了好几夜也没想通,你立下如此大功,为何却要在军中不辞而别?”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李治的声音转为严厉,隐隐透着一种质问。

    “有什么事,能比军务更大?”

    呼~

    夜风吹入,殿中烛火闪烁不定。

    李治脸上也变得晦暗难明,阴晴变化。

    想起苏大为违反军令,就令他生出怒意。

    气氛,突然变冷。

    武媚娘手上取果的动作,微微一僵,凝神看向李治,看着他直直盯在苏大为,犹如上弦的箭。

    再看看苏大为,似是措手不及,一时懵住了。

    武媚娘抿了抿唇,正想开口打破僵局,替苏大为圆一下,就见苏大为眼珠微动,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有的。”

    “嗯?”

    李治纵然原本没生气,现在也被苏大为给气乐了。

    你还真敢说。

    有事情比朕的命令更大?比军令更大?

    “苏大为,你莫要仗着自己与媚娘的关系,便在朕面前,得意忘形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治是在笑,语气温和。

    但是熟悉他的武媚娘却知道,李治是动了真怒了。

    今天阿弥若不给出合理的理由,只怕这关难过,陛下雷霆震怒,便是自己,也无法挽回。

    想到这里,武媚娘眉头蹙起,心里暗暗焦急,又有些嗔怪:阿弥也真是,本来说得好好的,干嘛又要顶撞三郎。

第四章 君心难测

    在李治逐渐变得冰冷的目光下,苏大为深吸口气,向李治抱拳道:“请问陛下,若是你身边最亲近之人,陷入险境,您会怎么做?”

    李治眉头微动,向身边的武媚娘看了一眼:“朕贵为天子,身边至亲岂会落入险境?若真有那么一天,朕也会倾国之力,以救之。”

    他的声音平静,但却透着一种坚定从容的味道。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武媚娘,放心,朕会保着你。

    虽然提问的是苏大为,但李治却是说给武媚娘听的。

    武媚娘自是清楚李治话里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眼如秋水,眉目传情。

    苏大为清咳一声道:“臣没有陛下的权力,也不敢擅动公器,所以只有舍下戎装,去解救家人了。”

    “哦?”

    李治面上闪过一丝讶色,目光从武媚娘脸上,重新投到苏大为身上:“怎么回事?”

    关于聂苏之事,苏大为本就没告诉其他人。

    就连军中最亲的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都不知道,只知苏大为是有十分紧急的事,必须前往处理。

    大唐皇帝李治,就更无从得知了。

    何况李治日理万机,哪有空去关注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臣的阿妹聂苏,在阵中失散,后来臣得到线索,前往寻找。”

    苏大为来之前就想过要将聂苏的事说出来,以打消李治的疑虑,只是在说出这件事时,他心里忽然意识到了不妙。

    果然,李治立刻就想到:“既然是你家小娘子,为何会在军阵中?”

    “因为我离家日久,聂苏担心臣的安危,于是不惜离家千里,前去寻我。”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的脸,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来。

    他忙加了一句:“之前臣率领阿史那道真的斥候队,前往追击阿史那沙毕时,对方曾引发雪崩,幸亏聂苏及时赶到,才将我等救下。”

    “聂苏?她怎么能救下你们?”李治的声音微有些变化,但仍听不出他的情绪。

    武媚在一旁道:“聂苏我往日也曾见过,与阿弥一样,不是普通人。”

    李治微微点头,神情缓和了些。

    “原来如此。”

    一句话将此事轻轻揭过,并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

    这让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家中女子出现在军阵中,此事可大可小,再深挖下去就不太好了。

    幸好有武媚娘从旁圆场。

    而且看得出来,李治现在很信任武媚娘,她一开口,李治便打消了深究的想法。

    苏大为忙将话题继续引开。

    “陛下,在寻找聂苏的时候,臣曾到过雪域,去过吐蕃国。”

    这句话,立刻把李治散开的兴趣,重新聚焦起来。

    “吐蕃?你居然去了吐蕃?”

    李治目光闪动,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他并非是昏聩之主,相反,他的精明与头脑,在大唐皇帝中,都可以排入前三。

    因此苏大为的话一说,他立刻表现出敏感的嗅觉。

    “吐蕃现在情况如何?”

    李治问了一句,接着又自言自语道:“自父皇离世,除了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反,周边诸草原部落,也有不少野心之辈蠢蠢欲动,还有辽东故地,也颇不平静。”

    辽东,高句丽、百济、新罗,在大唐东面。

    草原部落突厥人,在大唐的西北面。

    而吐蕃,在大唐的西面,与大唐长安隔了吐谷浑和蜀地。

    李治心里虽然眼下没把吐蕃放在眼里,但也有几分清醒的认识,知道吐蕃占着地利,其国中人骁勇善战。

    王玄策出使中天竺遇袭时,曾找吐蕃借兵。

    “陛下,臣正想与你说关于吐蕃的事。”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我在雪域之时,听说吐蕃这些年在高原上东征西讨,不断兼并其余部落,就在前几年,已经吞并了象雄,现在俨然已是雪域霸主,而且其大相禄东赞野心勃勃,下一步,恐怕会对吐谷浑起染指之心……”

    说到这里,苏大为便没说下去。

    聪明的君主不需要他说得那么细,自己便会脑补出来。

    对聪明人说太多,只会引起逆反。

    李治面沉如水,眸中光芒微微闪动:“吐谷浑?”

    想了想,他摇头道:“不可能,贞观年间,吐蕃曾入侵过吐谷浑,后来与大唐展开松州之战,之后吐蕃便向大唐称臣,并迎娶了宗室之女,是为文成公主。

    这些年,吐蕃对大唐还算恭敬,未露反意。

    若他们真的生出野心,大唐的铁蹄,会教他们什么是规矩。”

    李治自信的道。

    听他这么一说,苏大为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他提起吐蕃,自然不是无地放矢,而是不想真等吐蕃吞并了吐谷浑,向大唐进逼的时候,唐朝才后知后觉。

    历史上这个时候,李治的目光是被辽东吸引了,为了征辽东,大唐使出浑身力气。

    先打了百济,又打了高句丽,还与倭国人在白江口爆发一场大海战。

    历经无数艰难,才终于征服这些国家,但最后,却白白为它人做嫁衣,便宜了新罗。

    新罗在战争后期,便开始对大唐的后勤动手脚,以致于唐军补给困难。

    趁唐军这口气上不来,新罗趁机大量吞并原先百济和高句丽的地盘,俨然成为区域一霸。

    后来大唐为此,与新罗在争夺半岛控制权上,又展开无数次大战。

    最终,新罗与唐军划大同江而治。

    虽然唐军收复了一定的高句丽土地,但最大的战争红利,还是被新罗给弄到手了。

    唐军累得精疲力尽,耗费无数国力,但与收获相比,完全不成正比。

    除了名义上消灭了高句丽,令李治可以挺起胸膛说一声大唐完成了前隋未竟之业。

    自己完成了太宗未成之事。

    所以,自己的功业,胜过太宗,远迈前隋。

    但是除此之外呢?

    糜费钱粮无数,无数大唐好男儿的热血,洒在辽东之地,无法魂归故里。

    付出高昂的代价,只是为自己培养出新罗这样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唐军这边还没对辽东灭火,西面的吐蕃已经纵兵杀下来了。

    使得唐军腹背受敌。

    那时名将苏定方早已累死在西征叛军的路上,李治派大唐新一代名将,薛仁贵对吐蕃用兵。

    却在大非川惨败于吐蕃论钦陵之手。

    这几步棋连着下来,实在太过憋屈了。

    所以苏大为私心里,更希望李治关注一下吐蕃之事。

    不说先打吐蕃,至少做些防备,免得被人偷家。

    事实证明,历史是有惯性的。

    李治,有他自己的判断和认知。

    “区区吐蕃,何足道哉,大唐之中多的是突厥降将,他们能征善战,若吐蕃真有不臣之举,派一员上将领数万精兵,足以荡平。”

    李治自信的道:“西突厥控弦二三十万,我大唐只出兵五万,便一战灭其国,天下有谁能挡唐军兵锋。”

    说着,他挥挥手:“此事毋须再提。”

    苏大为脸都绿了。

    自己都给李治提前漏内幕消息了,奈何李治他不听啊。

    他是不明白,明明吐蕃是西边一霸,区域性强国,为何李治却偏偏选择性失明。

    “近来辽东颇不太平,高句丽与百济再度联手,攻略新罗,新罗已失数十城,大唐再不出手,恐怕新罗有亡国之险。”

    李治说着,抬头“亲切”的看了一眼苏大为:“你也是知兵之人,须知大唐的心腹大患,始终是辽东,至于西北苦寒之地,莫说吐蕃不会有那么大野心,就算他们真有叛逆之举,西边群山绵延,岂是容易打通的?放心吧。”

    苏大为一时无言。

    有点理解李治了。

    从大唐的地图来说,关中乃形胜之地,除了函谷关外,左右和后方都被延绵的群山包裹着。

    关中乃是群山中的平原之地,沃野千里,粮食产量丰盛,此乃帝王之资。

    有足够的粮食,就能养活足够多的人口,就能形成强力的国家。

    所以在潜意识上,有群山包围,都被认为是安全的,自然防御体。

    相比隔着群山的吐蕃,倒是辽东过来无险可守。

    中原地势,北高南低。

    如果高句丽纵马打过来,一样拥有地形之利。

    而且没有群山阻隔,看上去更加凶险。

    辽东之地,能农耕,也能养马,历来这种地形下出的政权,兼具农耕文明的城邦文化,和游牧文明的侵略性,是中原王朝最为警惕的敌人。

    苏大为于是闭嘴不再劝了。

    李治的话里,透出心意已决。

    他必然是要对辽东用兵,这一点无可更改。

    至于吐蕃,那非眼下之患,李治现在没心情管,也没放在眼里。

    苏大为对此只能苦笑。

    观唐朝两百八十余年,吐蕃与大唐的争斗,几乎一直伴随到王朝末年。

    比起马上要蹬腿的高句丽,吐蕃才是大唐的一生之敌啊。

    可惜,这话没法说。

    否则有一堆问题无法解释。

    说多了,只怕李治又要起疑了。

    “对了阿弥,你这次在征西突厥时,表现不错,但是军中自有法度,征西突厥有功,当赏,但是枉顾军法,擅自离营,此为过,当罚。

    朕便将你功过相抵,你可心服?”

第五章 眼力

    苏大为对朝廷的赏赐原本也就不太放在心上,说赏钱,他现在生意做得不错,不说多富有,至少一般日常生活,是衣食不愁了。

    生意赚的钱,现在多到根本花不完。

    如果说赏赐职务和官职,那苏大为更无所谓了。

    他只想做他的不良人,逍遥自在。

    所以听了后,只是笑着点头应下。

    他这番表现,倒是让李治多看了几眼,不知苏大为因何发笑。

    “对了阿弥,你刚才说到用兵,你对用兵有何见解?如果说大唐要对辽东用兵,以你之见,如何打比较好?”

    来了。

    苏大为暗自心里一动。

    之前早就猜到李治有心对辽东半岛用兵了,现在得他几乎是亲口承认。

    只不过没想到李治会问自己用兵方略。

    苏大为倒也不虚,在征西突厥军中,跟着苏定方他们历练了两年,他现在对军事,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陛下,辽东苦寒,若要用兵,首先要注意的就是天时,那边冬天能把人的手脚冻掉,那种天气,就算是大唐府兵也支撑不住。

    所以最佳的用兵时间,是从夏天到秋天,这段时间。

    春季寒冷,而且多雨,道路泥泞难行,也不可用兵。

    除了天气,第二个要注意的就是补给。

    千里转战于敌国,若不能保证后勤供应,我军在敌国境内,恐有覆亡之险。”

    “你说的这些也不新鲜,算是老生常谈了,只做到这两点,我们就能取胜?”李治拿起一枚枣,放在嘴边细细的咀嚼起来。

    “当然不行,但至少可以让我们立于不败之地,未虑胜,先虑败,此乃兵家求胜之道。”

    听苏大为这么说,李治脸上露出笑容:“原以为你只有探案不错,不曾想,对军中事也如此清晰。”

    “这些全是在征西突厥的途中,跟着各位将军们学的。”

    “你学得倒快。”

    “嘿嘿,苏将军和程老将军都是大唐名将,我自然也想跟着多学点。”

    苏大为诚恳的道:“若无老将军们的栽培,哪有我在战阵中表现的机会。”

    李治看着他,微微一笑,似在推断他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心。

    停了片刻,李治再次开口道:“阿弥,以你看,苏将军用兵如何?”

    这里的苏将军,自然指的是苏定方。

    在李治朝前期,全赖苏定方东征西讨,替大唐四周打下安稳发展的环境。

    生命最后的几年里,苏定方不是在征讨叛逆,便是在出征的路上。

    最后也是死在军中。

    大丈夫马革裹尸还,虽然是军人的荣耀,但也同样是一种辛酸。

    能活活累死在半途中,可见,大唐虽强,周边的环境却绝不是和平安稳的,相反,一直会出现各种挑战。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我在军中曾读兵书,兵法有言,用兵有四种,即为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和兵技巧。

    其中兵技巧是便器械,积机关,以利攻守之胜,对士兵训练和武器装备都十分重视。

    苏将军精于带兵练兵,攻城拔寨,自然也精于兵技巧。

    兵阴阳者,顺时而发,假鬼神之助,指的是善于判断天气,善于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的人。

    苏将军能在暴雪中挥军直进,最终破灭东西两突厥,自然也是精于兵阴阳者。

    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以轻疾制敌。主要指战术方面的运用,侵略如火。”

    说到这里,苏大为吸了口气:“自古用兵,少有如苏将军这样,善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所以我认为,苏将军属于兵形势。”

    “你漏了你自己。”

    李治看了他一眼,接过武媚娘从旁双手捧着递上来的茶盏,凑到嘴里喝了一口,轻轻将茶盏放在小桌上,接着道:“听苏定方说,你用兵时,开始只带着数百唐军,后来先兼并弱小部落,招收仆从,随即得数千之兵,再攻略木昆部,得兵两万。”

    武媚娘在一旁听得目中异彩连连。

    虽然李治是在夸苏大为,但以她和苏大为的关系,在一旁听了也觉得与有荣焉。

    “如果说兵技巧,从你身上看得还不明显,未知你练兵之能。

    兵阴阳,善查天时,这一种,暂时也没看出来。

    兵形势者,侵如烈火,这方面,苏定方将军是其中的翘楚,而你此次在西域,表现也可圈可点,以数百人,便可征讨收服数万胡人仆从,一系列做战勇猛果敢,后来听说追击阿史那贺鲁,也是你亲自带的人,追出上千里,几乎都快要追到石国了。”

    李治深深看了一眼苏大为。

    苏大为面色如常,似乎不为所动。

    李治有些无奈的摇头:“以你这次的战功,只有古之卫霍可以与之并论。”

    卫霍便是西汉的卫青和霍去病。

    正因为两人善于马战,甚至是因食于敌,这才能率军远征千里,深入敌营中而敌不知。

    “陛下,谬赞了。”

    苏大为正想谦虚一下,却见李治轻拍桌面道:“阿弥,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马上,大唐将要对辽东用兵,以你的才能,稍加打磨,用不得几年,只怕又是我军一员名将。

    所以我想,此次你可以随苏定方之军去征辽东,正好多历练几次。

    不知你的意下如何?”

    李治嘴角含着微笑,向苏大为投来热情的目光。

    而苏大为……

    差点没被呛得大声咳嗽。

    这是怎么也没想到。

    入宫前,想着会挨责罚,或者武媚娘会帮自己脱罪。

    但却没料到,李治居然现在就点名自己,问自己要不要跟着唐军一起去征高句丽。

    这待遇……

    真是没谁了。

    苏大为心念急转,向李治和武媚娘道:“多谢陛下看重,不过从军非我所愿,这次征西突厥,耗时尽两个年头,家慈年岁已高,而我又志不在军旅,所以恳请陛下三思,还是留我做不良人吧。”

    武媚娘一旁嗔道:“阿弥,怎么跟陛下说话的,让你去军中历练,这是陛下看重,天大的好事,你还拒绝。”

    李治抬手下压,示意武媚娘不再多说了。

    他转向苏大为,定定的看了一会,忽然道:“你真的不想从军?如果立下灭高句丽之功,朕将不吝封赏,封侯拜相,都有可能。”

    “回陛下,我散漫惯了,实在不喜欢军中的约束,所以,请陛下看在阿姊的份上,容我继续做不良人。”

    “你……”

    李治两眼微眯,看苏大为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这人跟人的想法怎么差这么多?

    明明只要在军中,挥足军功,日后凌烟阁若评新朝臣,没准都能入阁。

    但这苏大为,他居然这么奇怪……

    居然推掉了。

    苏大为看着盯着自己的武媚娘,还有似在思索的李治,挺起胸膛道:“封侯非所愿,但求海波平。只要大唐安定,无论是领军在外征战,还是维护大唐治安,做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我认为都是对大唐有贡献。”

    这话说的,武媚娘都傻了。

    出去历练回来,阿弥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了。

    久久,李治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是有些哭笑不得的道:“算了,征高句丽差你一个也没什么。”

    “陛下,别跟阿弥一般见识,他哪懂什么军略,没有大唐将士在外征战,哪有机会给他当不良人。”武媚娘挽着李治的胳膊,微晃了晃:“阿弥既然有领军的才能,多历练一下,将来获许也能独挡一面,如此人才,岂能埋没了。”

    苏大为听得吓了一跳。

    自己拚命想从唐军这个坑里跳出来。

    没曾想,武媚娘却拚命想把自己塞回去。

    当下,他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阿姊,您就别说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比起从军,我还是更想做不良人,钱多事少离家近,方便照顾我阿娘。”

    抬出孝道来了。

    武媚娘只得抿了抿唇,向他瞪了一眼。

    李治也笑着摆摆手道:“好了,媚娘,既然阿弥坚持,此事就这么着吧。”

    奇怪。

    苏大为从李治身上,忽然感觉到一股轻松之意。

    连空气都仿佛活泼了几分。

    再看李治和武媚娘之间,苏大为仿佛悟到了什么。

    其实,李治压根就不想我从军吧。

    他好不容易才把关陇门阀给斗倒,将长孙无忌踩下去,实现中央集权。

    这时候李治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的是身边人得势。

    怕的是武媚娘身边聚起一大批精英,替武媚娘出谋划策,反过来侵占他的权力。

    自古外戚便是皇帝身边的一大隐患。

    李治自然不愿意武则天的实力太过膨胀。

    这段时间,武媚娘的阿娘,还有阿姊都跑来认亲戚,武媚娘身边的随从不知不觉又多了不少。

    在这个时候,李治头风和痛风还不严重,还是亲自处理朝政。

    中后期因为身体的原因,只能令武媚娘在台前替他掌控朝局,而她在武媚娘身后遥控。

    堪称站在则天女皇背后的男人。

    历史上也因为这一点,往往忽略了李治的厉害之处。

    却没想,大唐的疆域,正是在李治手中,达到空前扩张。

    想明白李治对权力的不安和渴望,就能明白,他对权力的变化,有多敏感,有多大的掌控欲。

    所以李治根本就不想苏大为继续在军中熬资历了。

    毕竟苏大为是武媚娘的“娘家人”,也可以归为外戚这一块。

    所以刚才说的那番话,其实只是试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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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