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袖底脱金蝉(中)
若说之前安文生还对自己身为异人的本事,有一种“迷之自信”。
此刻站在悬崖边,亲眼看看环境,他才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长安,甚至不是西域。
这里是高数千米的雪山。
下山路只有一条。
吐蕃人只用守好下山的路,他和苏大为哪怕是异人,也毫无机会。
异人也会累,也会精疲力竭。
单挑数万大军,开什么玩笑?
这没法打。
所以他才会突然心情变得无比沉重。
这是苏大为极少在他身上看到的低落情绪。
过去的安文生与长安贵族二代们格格不入,他不喜朝政,也对做官掌权无甚野心。
就喜欢跟着袁守诚游历各方,增长见闻。
但同时他又是极聪明的,眼界极广,无论是朝中之事,还是人心,又或者对西域诸国,古今兵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这也令他与长安许多贵族门阀中人显得格格不入,被人私下称呼“安大傻子”,但他也不以为意。
甚至就算是在安氏里,安文生也显得颇为特立独行。
苏大为过去有许多事,只要找安文生问,他都有解决办法,都能给苏大为出主意。
胸有韬略,腹有良谋,说的就是安文生这种人。
所有的一切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仿佛天下没有难事,至少没有能难住他安文生的事。
但就在眼前这一刻,站在巴颜喀拉峰顶,俯瞰山下星星点点的火把,看着一望无边的吐蕃兵军帐。
安文生心中生出沮丧之情。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困局,是以他的眼界、才识和能力都无法解决的。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
其实何止是安文生,任何人在这种绝境下,都有一种无力感。
“阿兄。”
聂苏在后面拽了拽苏大为的衣角,小声说:“安大兄为何如此?要不我们明天骗那吐蕃将上来,然后把他抓了,威胁他们。”
苏大为还没回答,安文生已经摇头道:“没用的,就算抓了禄东赞,这兵,他们也不会退。”
“为什么?”聂苏有些不服气的问。
“你看那个方向。”
安文生向山脚下指去。
若是常人,能看数里远已经是极了不起了。
但安文生与聂苏都是异人,视力远超普通人,隔了数千米在夜色篝火下,依旧能看清那个方向有一面旗。
依稀是雪山狮子的模样。
“那是鹰狮旗,吐蕃军中只有一人用此旗帜,那人是禄东赞的儿子,名叫论钦陵,乃是吐蕃军中不世出的天才,他现在虽没有名震大唐,但是在吐蕃兼并雪域各部时,东征西讨,战功赫赫,禄东赞能坐上大相之位,论钦陵至少占一半的功劳。”
听了安文生的话,苏大为不禁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没想到安文生对这吐蕃内部之事也如数家珍,这份见识当真是极少见了。
哪怕多年之后,大非川之战,唐军自薛仁贵以下,对论钦陵都缺乏足够的认识和重视。
若当时有安文生在侧,唐军在大非川也不至于败那么惨了。
聂苏听了更不服气了:“既然他是禄东赞的儿子,我们抓了他,岂不是更有把握逼退吐蕃兵?”
这话说的四周为之一静。
安文生目光古怪的看着聂苏,沉默了片刻才道:“吐蕃国情与我大唐不同,若是儿子被擒,做父亲的倒有可能去救,但父亲被擒,论钦陵最多只会挥军猛攻,高喊为父报仇。”
“这……怎么可能?”
聂苏听得目瞪口呆,犹自不服。
苏大为按住她的肩膀苦笑道:“小苏不用争了,文生说的是对的。”
安文生的确是通透之人,他说的话岂止有道理,简直太有道理了。
别说吐蕃,就在大唐,太宗的皇位怎么得来的?
玄武门之变,弑兄逼父,以下克上。
这话安文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但是潜台词就是这么个意思。
就算是在千百年后,人性也是如此,水自上往下流。
后世有一个故事,湖南长沙土夫子盗墓,往往是父子一起上阵。
开始是父亲下墓,令儿子在洞外守着放哨。
但后来出过多次事故,一有危险,或者父亲把洞中宝物送出,做儿子的往往抛下父亲独自逃走。
后来改为父亲在洞口放哨,儿子下墓,此后果然大为减少此类事,父子俱得以保全。
保护幼崽是动物天性。
抛下老弱,是动物求生本能,没处说理去。
这一点苏大为早就想到了。
否则他方才大殿中,早已经对禄东赞出手。
如果真那么做,最大的可能是激怒论钦陵,根本达不到目地。
眼前这局,还是个死局。
苏大为长叹一声:“先不想这些,我要找巴颜大师聊聊,你做翻译……算了,他懂唐语,也不用翻译了。”
“阿兄。”
聂苏背着双手,跟在他身边,侧身偏头看向他,噘嘴道:“我不明白,你看我为了阿娘,都可以不怕危险,为何那论钦陵就不能?”
“人和人是不同的……”
苏大为耐心的道:“我就知道有一件事,父亲被贼人抓住,要逼迫儿子交赎金,结果儿子跳河游至对岸,直接报官,令差役去解救老父。”
“啊……那,那他父亲解救出来没有?”
“最后倒是救出来了,可如此举动,实则已经是把老父置于危险之下,谁知道那些贼人会不会挺而走险撕票?呃,就是杀人质。”
苏大为向聂苏问:“如果是你,在我被贼人抓住,逼你交出财物、权力,你是选择交出,还是去报官?”
“以阿兄的身手,怎么可能被坏人抓到。”
聂苏不服气道:“再说谁敢伤害阿兄,我就去揍他,还有猴头,我让猴头咬他!”
骑在聂苏肩膀上的猴头眨了下眼睛,突然挺胸立起,双爪用力拍胸,大表忠心。
苏大为忍住笑意道:“只是打个比方,假如遇到这种事,你如何做?”
“自然是交啊,对我来说,没什么比阿兄更重要的。”聂苏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眼神干净纯粹,没有丝毫犹豫。
苏大为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小妮子已经长高了,快到自己嘴角了。
“所以啊,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至少论钦陵,绝不是。”
一个高明的统率,是绝不能被情绪所左右的。
假如抓到禄东赞,论钦陵到底会做哪种选择?
事情没有真的发生,无法确定,但苏大为倾向于,论钦陵不会理会人质。
再则说,抓禄东赞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当时在大殿中没出手,现在人都走了,再想这些有何用。
他摇了摇头,向着迎面而来的一帮本教僧众点点头,向巴颜大师道:“我有话想与大师谈谈。”
……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半山。
依山临时设立的大帐,外面风雪呼啸。
这是雪域特有的气候,哪怕就是入夏了依然是冰天雪地。
只有每年秋季短暂的时间会冰雪融化,气候宜人。
近些年,气候似乎好了不少,温度略有提升。
草原上的放牧和种植收成都提高不少。
只是在这个季节,在高山半山腰上,依旧十分苦寒,考验人的意志。
在帐中的人如此,帐外守候的吐蕃兵更加难捱。
好在都是世代生活在雪域的,对苦寒有着一定的忍受能力。
而且此次军需准备充足,粮食从沿途各部落征召,帐蓬和御寒衣物也准备充足。
反正不用待很长时间,依禄东赞估计,明日应该便可收兵回逻些城。
“父亲。”
帘帐掀开,一员身材高大的年青将领走进来,右手抚在左胸前,向禄东赞微微欠身。
禄东赞抬头,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这是他众多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位。
他身形高大健美,面容勇毅。
高鼻深目,头发微卷曲,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脸颊上,有吐蕃人常有的高原红。
与常人不同的是,论钦陵的眼神,原比一般人要冷静。
如雪域高原上终年不化的寒冰,透着坚不可摧的坚定。
论钦陵是汉译名,他的吐蕃全名是噶尔.钦陵赞卓。
在历史上,禄东赞和论钦陵父子先后掌握吐蕃朝政长达七十年之久。
他们掌权的这段时间,也是吐蕃武功最盛,最辉煌的时刻。
“赞卓,兵士们都安排好了吗?”
“父亲放心,各营都井然有序,就算是面对唐军都有一战之力,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神庙。”
“不可轻视,本教中,多的是能人异士,而且……”
禄东赞微微眯起眼睛,眼中有深沉的光芒闪动:“我有种感觉,明天的事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我已经做好准备,哪怕庙中有异人,也绝无可能逃过我们的天罗地网。”
论钦陵平静的说着,没有任何得意或者炫耀,只是平静的在呈述一件事实。
“嗯,你准备好了我便放心。”
禄东赞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赞婆和悉多、于勃论他们现在哪里?”
“赞婆在象雄城,于勃论在征伐古里,悉多在逻些陪伴赞普。”
赞婆、悉多和于勃论是论钦陵的三位弟弟,皆有才略。
原本论钦陵之上还有一位兄长,禄东赞一共五子。
兄长惜早亡,现在论钦陵就是禄东赞的长子,也是日后继承禄东赞一切“财富”的继承人。
禄东赞仰头看向帐顶,长长的呼了口气道:“泥婆罗已经臣服,天竺还在混乱,雪域四边的部落皆已臣服,如今我吐蕃要想稳住局面,还差一块地方。”
论钦陵目光一闪:“吐谷浑。”
第一百三十五章 袖底脱金蝉(下)
吐蕃大相胸中有一副地图,只有前任赞普松赞干布等少数几人知道。
那是要完成吐蕃王朝,形成战略胜势,必不可少的地理形势。
吐谷浑不足为敌手,实在太弱了,早在许多年前,吐蕃第一次剑指吐谷浑,便杀得他们大败。
只可惜,吐谷浑的背后是大唐。
若想要这块地,势必要与大唐开战。
在这个时代,大唐是地理之上,视线所及之处,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国。
当时的吐蕃远不是大唐的对手。
因此松赞干布与禄东赞定计,迎娶大唐公主,借大唐的威势东征西讨,不断吞并和蚕食雪域上各部。
数十年下来,终于将吐蕃王朝,这个雪域第一强国打造出了筋骨。
现在,吐蕃王朝版图上还缺一块拚图,便是吐谷浑。
有了这块地,就有了与大唐的战略缓冲,马场,以及前进基地。
吐蕃若想成为新的霸主,未来必然要于大唐有一战。
堪称吐蕃王朝真正立国之战。
这一点,无论是禄东赞,又或者是论钦陵,都心知肚明。
在这位吐蕃权臣的内心深处,一直以大唐为假想敌。
吐谷浑,大致在后世青海省境内。
吐蕃若能将这块地方吞并,便能剑指大唐益州。
若能打通益州,吐蕃骑兵可直接冲向关陇,指向大唐心脏。
按史书记载,大约百年后,大唐国力衰微,吐蕃正是从这条路,攻陷长安,吓得唐代宗狼狈逃蹿。
此后河西、陇右等大片地区,成为吐蕃领土。
吐蕃趁乱夺去大唐河西及湟善良等五十君,六镇,十四军。
但一切因果,早在百年前就种下了。
大国战略,岂止眼前。
一切诸因,可以追溯到立国之初。
吐蕃自松赞干布时起,便与大相禄东赞谋求势力扩张,对大唐所拥有的“天可汗”之名,以及大唐境内丰腴的土地,眼红不已。
这对君臣深谋远虑,欲效中原王朝第一位皇帝,秦始皇赢政“奋六世之余烈”,一统**。
这时候的大唐,并没有把西境的吐蕃放在眼里。
雪域高原,离大唐皇帝的视线,实在太过遥远。
禄东赞收起悠然神往之色,也不知方才一瞬他想到了什么,目光似乎穿越了帐蓬,穿过了头顶的雪山,星空,透向数十年、百年之后。
他仿佛看到了吐蕃国称雄天下的雄姿。
微微一笑,这位吐蕃大相轻声道:“当前,最紧要的是兼并吐谷浑,而要平定吐谷浑,那位圣女,是其中关键。”
他轻拍桌子,目光殷切的看向论钦陵:“明日之事,以你为主,务必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
……
巴颜大师目光从众弟子脸上一一看去,本教神庙中,尚有弟子一百零七人,此时全都在这里。
“明天,便是我教生死存亡的关头,究竟能不能过这一关,我心中也无把握。”
他沉声道:“如果害怕的,想要离开本教的,现在就可以走了,就当我们师徒缘尽。”
这话说完,现场沉默了片刻,无人回应。
巴颜提高音量,又道:“如果害怕与本教共存亡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我绝不会追究。”
僧众中终于有了一丝骚动。
年轻僧侣并没有那么坚定的道心。
有人面面相觑,也有人脸上露出纠结挣扎之色。
还有人忍不住小声向身边人询问些什么。
巴颜白眉下,一双浑浊但却严厉的眼睛缓缓扫过这些僧众,忽然觉得,一张张原本十分熟悉的脸,现在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他微微闭上双眼,白眉颤抖。
片刻之后,张开双眼的巴颜声音变冷:“我再说最后一遍,有人想下山,即刻就下山,我不追究,若是不走,便是要与本教共存亡……让你们走时不走,若最后三心二意,不用吐蕃人出手,我会第一个动手,听懂了吗?”
这话说完,僧众中静了一下,终于,有人试探着走出来。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巴颜沉着脸,看着他们走出,面无表情。
“大师,我们,我们下山去了。”
“走。”
巴颜冷冷的吐出一个字。
那些年轻的僧侣,面红耳赤,满脸羞愧的朝山下跑去,连行囊都来不及收拾。
巴颜只是深深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仿佛化做了石像,一动不动。
陆续又有一些人走了。
最后,巴颜终于收回了目看,看向剩下的人。
他没想到还会有人留下。
就像他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逃走一样。
微微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芒,如威风凛凛的狮子。
“你们既然没走,那便与我,与本教一同面对劫难吧。”
说着,这位本教老僧笑起来。
只是头顶的彩冠和笑出的白牙,在黑夜中,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僧徒还剩三十余人。
他们没有走,自然都是一心与本教共进退,向道之心最坚定的弟子。
苏大为从侧边走过来:“恭喜大师。”
巴颜白眉一挑,眼睛眯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警惕和自嘲的味道:“我的教派快没了,恭喜?”
“佛说庄严佛法则,即非庄严,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苏大为仿佛没看到巴脸脸上五味俱全的复杂表情,淡淡一笑道:“脱掉本教的壳,脱掉法,本教的神还在,那些下山的僧众,就带着种子,只要他们活着,本教就不会死,会像蒲公英一样,向四方开枝散叶。”
这话是压低声音而说,只有巴颜一人听见。
巴颜雪白的眉桃猛地挑起,眼中精芒一现,旋即隐去,用微有些拗口的奇怪的唐音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那我们说点能听懂的。”
苏大为双眼直视着他:“圣女的事。”
巴颜脸终于有了丝异样表情,他伸手止住苏大为:“此处说话不便,你随我来。”
苏大为带着安文生、李搏还有聂苏,跟随巴颜大师,走入殿中。
这处大雄殿,之前为了躲避禄东赞,他们曾来过,只是没想到今夜会再次踏入。
夜色已深,殿内烛火通明。
正中的辛饶弥沃如来雕像,栩栩如生。
在大殿两旁,依着山壁凿出无数石龛,一尊尊缩小的诡异雕像静置其中。
在这样的深夜里,在这样的氛围底下,多达上百的诡异石雕,衬得正中的辛饶弥沃如来像,也变得鬼气森森,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佛与诡异,这原本就像是两个极端,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联想到一起。
但此刻,在这古象雄本教的神庙中,佛与诡异,传说与现实,古特罗巴人身上的奇幻色彩,与传说中西王母族,奇异的混合在一起。
一切都充满矛盾,却又奇妙的浑然天成。
“大师,我们可以开诚布公,说一些坦诚的话。”
苏大为向站在前方,背对自己,面向辛饶佛祖像的巴颜开口道:“距离天亮,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现在我们还不能做到坦诚,只怕天亮以后,全都会沦为吐蕃人的阶下之囚,这恐非大师所愿看到的吧?”
“你到底是何人?我如何做,不需要外人指手划脚。”
巴颜头虽没回来,声音依旧如怒狮般传来,带着空气都发出嗡嗡的震鸣。
可见这位本教老僧,心中积聚了太多的怒火。
面对吐蕃大相,他不得不忍,面对聂苏,他也必须要忍。
可苏大为是谁?
他知道新圣女呼此人为兄。
可那又如何,就算真是兄长,对巴颜和本教来说,也只是外人。
何况他清楚,上代圣女绝对没有这么大的儿子。
若不是顾忌着聂苏的反应,巴颜早就第一时间对苏大为等人用强了。
“巴颜大师对我似乎颇有意见?”
苏大为说着,忽然感觉手掌一紧,
低头看去。
原来是被聂苏伸手握住了。
从手指的接触,他似乎能感受到聂苏心中的一丝焦急。
安文生在一旁双手抱胸,细长的眉头皱在一起,这令他白净的脸上,添了一丝煞气。
这是一种想发火,却又不知朝谁发的郁闷之情。
李博站在另一边,倒是显得平静。
不过深深的目中,依然时不时的闪动着光芒,显出内心极不平静。
他是想靠苏大为身上唐军背景,帮助自己家族洗脱之前的罪名,能够重返大唐。
可如果苏大为连自己一起死在这雪山上,那一切皆成泡影。
死得一文不明,岂非是太不值得了。
内心懊悔,悲愤,郁堵,各种情绪此起彼伏。
苏大为敏锐的察觉到了所有人的情绪,只有眼见这位本教高僧,似乎还看不透。
他的背影,沉重得如同山岳。
就连即将到来的来灭教之危,似乎都没能令他心境动摇。
“大师,就算你派出的那些弟子能顺利混下山,本教也已经元气大伤,而且按你所说,失去了圣女,失去了转世灵童,还能持续多久?”
斟酌着用词,苏大为继续道:“你想保全本教,而我想保护聂苏,我们两者的目标并不冲突,保护聂苏就是保护本教,要想本教继续传承,便不能将小苏交给吐蕃人,我说得对吗?”
这番话说完,巴颜大师似乎终于被触动到了。
他缓缓转身,目光复杂的投向聂苏,缓缓点头:“你说得不错。”
“既然有此共识,那不如我们谈一谈,有什么方法可以保住聂苏,不让吐蕃人得逞。”
安文生在一旁忍不住插话道:“上代圣女还有三天时间回来,除非聂苏肯放弃这次见她阿娘的机会,否则无论如何,明天吐蕃上山要人,都是绕不过去的死结。”
李博、安文生以及巴颜等人的目光都落在聂苏身上。
矛盾就在这里。
聂苏不愿意放弃见自己阿娘的机会。
但若不放弃,天亮后吐蕃上山要人,除了与吐蕃开战,别无它法。
就以苏大为和安文生区区几个人,绝对不可能挡住数万吐蕃兵的攻势。
让聂苏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聂苏愿意吗?
大殿内烛火摇动,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面现挣扎之色的聂苏开口。
而就在此时,苏大为突然道:“巴颜大师,你从一开始,就在骗聂苏吧?”
这句话,仿佛在平静的湖水中投入巨石。
聂苏惊讶抬头看向苏大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苏大为身上。
第一百三十六章 魔鬼总在细节中
没人料到苏大为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更没想到,苏大为会直指巴颜大师在骗人。
一般心理下意识会觉得,修行之人不会骗人,特别是像巴颜这种一教之主,毕生都在修行本教,支撑着传承。
所以一听苏大为的话,众人下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但再一想,即又感觉心中一震。
包括聂苏、安文生和李博的目光,一下子从苏大为身上投到巴颜大师身上。
这位一身象雄族本教僧衣,大红大艳,脖中挂着七彩琉璃、珊瑚、绿松石、蜜蜡、赤玉、高僧眉骨等串成的法珠,面上宝相庄严,深刻的皱纹满面,目中中正凛然的**师,居然会骗人?
巴颜沉默。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巴颜大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隐瞒下去?”
“阿兄,阿兄,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聂苏双手挽起苏大为的胳膊摇了摇,眼中泛起雾气,就像是清晨雾霭沉沉的湖水,泛起波澜。
她不是不相信苏大为说的话,只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巴颜在骗自己。
也无法接受,见不到期待许久阿娘这件事。
理智上,她无条件相信苏大为。
这是对亲人天然的信任。
情感上,她又无法承受见不到母亲的痛苦。
那这么长久的等待,这种期盼,算是什么?
如果巴颜在骗人,那自己在雪山悬崖边,期待那么久,又是在期待什么?
难以接受!
也无法接受!
“巴颜大师,你说句话,告诉我,你没有骗我!你说话啊!”
聂苏向巴颜喊道。
因为情绪激动,她的嗓音甚至显得有些尖锐。
坐在肩上的猴头不安的跳动起来。
似是感觉到聂苏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对不起,圣女,一切都是为了本教。”
巴颜双手合在胸前,向聂苏郑重的鞠躬道:“我没有说实话。”
啪!
聂苏狠狠一巴掌挥在巴颜脸上。
巴颜身高七尺,身材壮硕,居然被她纤细的一掌打得一个趄趔,差点摔倒在地。
脖子上的法珠发出爆响,无数法器、宝石,随之迸飞,四处飞溅。
安文生和李博在一旁看得面面相觑。
李博微蓝的眼珠里,光芒闪动,十分惊讶。
他常在西域和象雄地界行走,对这位巴颜大师的事听得不少,所有人都说这是一位德高望众的**师。
修为已经接近活佛的境界。
但他居然……
“等等。”
李博忍不住开口道:“那之前,附近传言神女峰被诅咒,所有上山的人都会失踪,是为什么?该不会……”
“那只是为了不让人打扰我们僧众修行,不想让吐蕃人察觉,故意传出的谣言。”
巴颜站直身体,没有再理会李博,而是看向聂苏,见她被苏大为抱在怀里,拍着后背安抚,眼中闪过一抹歉疚。
但是很快,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盯着苏大为道:“这一切,你是如何知道的?”
奇怪了,自问没透露半点破绽。
这个刚上山的年轻人,为什么能一口道破自己心中隐秘之事?
之前他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以留聂苏在神山上为主。
希望尽一切可能留住她,令她慢慢接受感化,自愿成为本教新任圣女。
若实在不成,还会考虑别的方法。
但突然出现的吐蕃大相禄东赞及数万吐蕃兵,改变了这一切。
他没有时间再实施心中的计划。
一股夜风带着阴寒凄厉之意,卷入大雄殿中。
烛火摇曳,人影狂舞。
正中那尊佛象,原本慈悲的面容,倏地变得阴森起来。
苏大为迎着巴颜的目光,平静的道:“起先我并没有怀疑你,只是事后回想,禄东赞的要求十分奇怪,他既不在乎你们本教的反应,双方力量又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有何必要舍现任圣女,而要聂苏?”
停了一停,看着面无表情的巴颜,苏大为接着道:“聂苏对本教一无所知,而且与我一起生活多年,我不认为她目前对本教,对吐蕃有任何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地方,或许只有‘圣女’这层身份。
而如果是圣女身份,不去寻现任圣女,而要抓一个并不了解内情的小娘子,这就更说不过去了。
除非……”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面容冷峻,白眉微微挑起的巴颜:“除非上任圣女根本不会回到这里来,除非吐蕃人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她,否则,何必舍本逐末?我说得对吗?”
巴颜面上表情不变,但眼中却闪过一缕阴狠之气。
这令他原本庄严平和的面容,也变得凶狠起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巴颜第二次向苏大为问他的身份。
苏大为仍是没有回答。
他伸手在聂苏头发轻揉了两下:“我是聂苏的兄长,至于我的身份不值得一提,也与眼下之事无关。”
就算提出自己是不良帅,是大唐折冲府副果毅都尉又有何意义?
对这雪域上的人根本没有威慑力。
更别提对眼前的老僧。
而正因为苏大为有着做不良人的经历,才令他懂得见微知著,举一反三。
普通人根本没有他如此缜密的思维。
很多时候,比起那些轰轰烈烈大开大阖的要案,一些细节处,才更显出不良人断案的本事。
魔鬼总在细节中。
苏大为摇摇头,按着自己观察和推出的东西,一边安抚着聂苏情绪,一边向巴颜道:“让我来对这件事做一个推断……
时间要推到去年底,那时聂苏因为受到突厥人中一名半妖的蛊惑,听信了他的话,所以跟着对方来到雪域。
但对方也并不纯是骗聂苏,必然也曾见过聂苏的母亲。
当年圣女在本教也非籍籍无名之辈,我猜西域和雪域上许多异人都见过她。
至于那名突厥人的半妖,有可能是想引开聂苏,也有可能是以前得到你的授意,帮忙寻找圣女下落,所以见到聂苏后,临时起意,将她带来。
这之后,那半妖去了何处?
不,这不重要,接着往下说,聂苏来到巴颜喀拉山脉,恢复了一部份记忆。
她幼年毕竟随母亲在这里生活过,而你又熟知圣女,也就是她阿娘的事,因此说下来令她深信不疑,自愿留下来,等待圣女回归。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想那么明白。
就是圣女是何时离开你们本教的?”
苏大为侃侃而谈,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他说起来按着时间节点,娓娓道来,自然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连聂苏都停止了悲伤,仰头呆呆的看着他。
更别提安文生和李博都听得入神。
而那巴颜老僧,一进古井无波的脸上,神色连番变化。
显然是被苏大为猜中了许多事,心绪再难保持平静。
“聂苏与我是在永徽元年相识,那是八年前,而她到大唐也有一段时日,如果按这个时间来推算,圣女离开本教,至少是九年前,甚至是十年前,那时候,本教发生了什么?”
苏大为轻轻一击掌,语气笃定的道:“是吐蕃吞并象雄。”
咕嘟~
在这安静的大殿上,居然发出了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是李博,目光骇然的看向苏大为。
之前对苏大为的钦佩一半是出于他的唐军背景,一半是因为他身手高明。
但直到此刻,李博才骇然发现,苏大为最厉害的不是身份背景,甚至不是一身过人的武艺,而是这份缜密的思维。
能从眼前之事,倒推回十年前,能将时间跨度如此长的两件事,因果连系在一起。
如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此等人物。
此刻心中唯一的感觉,就是震骇。
这绝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能力。
安静的大殿里,隐隐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停了片刻,安文生轻咳一声,打破了平静,补充道:“贞观十八年,松赞干布将王妹赛玛噶嫁与象雄王为妻,松赞干布娶象雄妃李特闷为妻,吐蕃与象雄结成联盟,以和亲结互不侵犯之盟。
但是赛玛噶在象雄受到冷落,说明那时象雄的实力还是强于吐蕃。
对吐蕃王室有轻视之意。
当时,备受冷落的赛玛噶托人带给松赞干布一头巾的绿松石,其意是若能征服象雄,可率兵前来。
绿松石代表的是勇气,是王者的战功。
之后,松赞干布发兵攻打象雄,同年杀了象雄王李迷夏,将象雄部落收为吐蕃治下。
直到九年后,也就是大唐永徽四年,松赞干布以布金赞任象雄之‘岸本’,也就是税务官,征收象雄部的赋税,表明已经将象雄势力完全消化。
小苏是永徽元年与阿弥你相识,她入大唐至少是贞观年间。
除去从雪域到大唐长安路上的时间,按时间推算,圣女应该便是贞观十八年后,至贞观二十二年之间,这五年之内,离开了本教和象雄。”
若说苏大为思维缜密,见微知著。
那安文生就是本活字典。
他对大唐周边的熟悉和了解,绝对是专家水准。
有他在一旁拾遗补漏,彻底将这件事给拚凑完整起来。
苏大为向他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转向巴颜:“我再把这个时间缩小一点,圣女应该不是贞观十八年离开,那年吐蕃与象雄刚发生战争,吐蕃短时间内应该没功理会本教。
但在第二年后,灭掉象雄的吐蕃在象雄之地的实力会越来越强。
带给你们本教的压力也会越大。
我大胆的猜一下,应该是贞观二十年左右,圣女离开了本教。”
苏大为停了一停,摇摇头道:“不对,若只是因为吐蕃吞并象雄,圣女应该是随你们一起来到巴颜喀拉山,但她却带着小苏去了大唐长安,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变故……”
听到这里,巴颜盯着苏大为的眼珠几乎突出来。
血丝满布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
那眼神,仿佛在看魔鬼般。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心魔劫
“文生,贞观十九年到贞观二十二年之间,吐蕃境内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安文生低头沉思片刻道:“好像听说这边有座山突然喷火。”
“喷火?那就是火山喷发了。”
苏大为微微一愣。
他知道西藏这边有不少是火山,但大多都是死火山,倒不知还有能喷发的活火山。
不过想想,他所知道的是千年之后的事,现在这个时代,也许雪域上,还有活火山也不一定。
“对,我想起来了,不止一处,从冈底斯山的圣峰冈仁波齐峰开始,白日有火焰喷发,光芒耀日,至夜不息,持续了好些天。
还有唐古拉山脉,昆仑山支脉,都在那段时间有过喷发火焰。
我随师父游历时,听当地老牧民提起过。”
安文生肯定的道。
苏大为拍了拍聂苏的手,目光落在巴颜不断变幻的,带着震惊的脸上:“大师,还要我说下去吗?”
“你……你究竟是谁?”
巴颜白眉挑起,干瘜凹陷的脸颊浮起咬肌,如一头发怒的狮子直视向苏大为。
从他身上,透出一种可怕的气息,那是一种受惊的猛兽,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感觉。
“巴颜大师,聂苏,是我家妹子,你欺骗她在先,如今只不过被我揭穿,便恼羞成怒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既然小苏的阿娘不会回到这里,既然你所说的都是谎言,那我要带小苏走,没人能拦住我吧?”
“你敢!”
巴颜发出一声低吼。
他的声音很特别,似乎蕴含了某种密教的真言,从胸腔,到鼻腔一齐震动。
带着空气嗡嗡震响。
整个大雄殿跟着一齐颤抖。
灰尘簌簌落下。
“有何不敢?”
苏大为冷冷的回道:“一派教宗,就以这种手段欺骗我家小苏,胸襟格局狭窄至此。
你就随你的本教,一起自生自灭吧,看看究竟吐蕃人会不会放过你们,也看看逃出去那几个心腹弟子,能不能替你继续传播本教。”
说完,苏大为抓起聂苏的手:“小苏,我们走,回大唐。”
“嗯。”
聂苏红着眼睛,乖巧的点头。
除了阿娘的事,她一切都愿听阿兄的。
“等等!”
巴颜上前想要阻拦,却不料安文生早已上前一步,双掌合拢如莲,十根手指微微颤动,每一根手指都带有不同的劲力,或点,或按,或转,或粘。
十指晶莹如玉,却又透着一股森然杀机。
含而不发。
巴颜骤然收住脚步,一脸惊讶的看向安文生。
他只知道苏大为是异人,身手不错。
白天曾有过短暂的交手。
没想到眼前这个白胖子,身手竟也高明至此。
如果要用强,他也没把握能留下苏大为与安文生两人联手。
何况一旁还有个李搏。
再加上聂苏一身实力,也是深不可测。
脸上神色变幻,巴颜重重跌足道:“罢了罢了,是我错了,但如今事已至此,下山路只有一条,你们这样下去,只会被吐蕃兵拦住,还是走不出去,我有一个办法能脱困,就是……”
听到他的话,苏大为脚步一顿,回头与安文生、李博对了下眼神。
“什么办法?”
“别又是想骗人吧,你如果有办法,早就用了,何必遣散僧众?”
“虽然有办法,但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巴颜微微欠身,白眉耸拉下来:“其实,是有一条路通往山脚的,在圣洞里。”
圣洞,就是巴拉喀拉山那些留有史前壁画和遗迹的石窟,里面有许多人为开凿出来的石室和秘道。
听到巴颜如此说,苏大为与安文生对视一眼,不由怦然心动。
方才说要走,也只是不忿巴颜此前欺骗聂苏。
正像巴颜所说,下山的路只有一条。
哪怕是异人,要想不惊动吐蕃人冲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如今,巴颜说圣洞里有通往山脚的秘道。
那简直是瞌睡了送枕头。
“巴颜大师,你说的是真的?真有通往山下的秘道?没骗人吗?”
苏大为双眼定定的看着巴颜,留意他脸上细微的一切表情。
巴颜眼中流露出悔意,叹息道:“此事只有我和圣女知道,原本不能宣扬,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圣女死,如果上任圣女真的回不来了,这位聂小娘子,便是我们本教复兴唯一的希望。”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投向聂苏,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圣女……”
“呸,我才不是你们圣女呢,你这个大骗子。”
聂苏后退一步,冲巴颜咬牙切齿的道。
如果不是苏大为在一旁拉着她,她都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老和尚打成残废。
人最大的伤害,是见到希望,结果是一场骗局。
最珍贵,最真挚的感情,最后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种心痛,谁人能知晓?
聂苏心里有多渴望见到阿娘,现在就有多恨骗自己的巴颜。
“我知道是我不对,聂苏,我只有一个请求,就一个请求。”
巴颜白眉低垂,哀求道:“如果你顺利从这里逃脱,日后见到我本教之人,能帮就帮他们一下,我只有这个请求。”
“我不……”
“小苏。”
苏大为拉了拉她的手。
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先借着秘道脱困再说。
至于日后帮本教的人?
先不说本教此次能不能逃过一劫,就算以后真有本教僧众找上门来,帮不帮,还要看心情了。
何妨先应下来。
被苏大为猛打眼色,聂苏鼓起腮帮子,脸上流露出不情愿之色。
不过最终,她还是答应下来。
“好吧,我听阿兄的,只要你带我们出去,以后见到本教的人,我能帮就帮。”
“多谢几位了。”
巴颜感激的道。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前往秘道,离开这里吧。”
“不,还要等一会。”
巴颜向脸露疑惑的苏大为道:“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了,我不能把那些一心卫道的弟子丢下,把他们带上,一起走吧。”
“呃,随你吧,只要别耽误事就成。”
寅时,众多睡眼惺松的庙内僧众被叫醒,连行礼都来不及收拾,在巴颜的带领下,一起走入庙旁的圣地,巴颜喀拉圣窟。
随着巴颜大师领路,所有人在仿佛迷宫一般的山洞内不断穿行,看着精致而复杂的洞内隧道,苏大为与安文生等人暗自心惊的同时,也不由庆幸。
幸亏有这老僧带路,否则他们要在这样复杂的洞窟内找到出去的路,真不知要何年马月。
这一路上,借着火把的光芒,除了看到更多神秘而古怪的壁画,苏大为也终于看到了那传说中的石碟,以及特罗巴人的遗骨。
可惜急着赶路,都只能匆匆掠过。
浮光掠影,也看不出什么来。
进入石窟大约半个时辰后,走在前方带路的巴颜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李搏等都心中疑惑。
神女神至少四千余米高,他们上山时,可是走了差不多一天时间。
这洞窟再怎么走捷径,也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走这么长的距离吧?
苏大为甚至觉得,一行人在洞窟里来回穿行,并没有真正走出多远。
巴颜沉默不语。
苏大为顺着他手里的火把光芒,看清前方的情况,不由为之一怔。
前面,没有路了。
是一片石壁。
“巴颜大师,是不是走错路了?”
苏大为好心提醒道:“这洞窟里四通八达,岔路又多,许是记错了,要不回头再找找路?”
“不必了。”
巴颜摇摇头,转身道:“我没记错。”
他的面庞,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有些狰狞,但嘴里的语气,却是充满了庄严之意。
“每一段旅途,都有终结的时候,无论是人,还是教派,今天我教走到这里,剩下的各位,都是一心护教之人,那么想必也会愿意与本教共存亡吧。”
“巴颜,你说什么?”
苏大为从他的话里,嗅到了不祥之气。
“我说,这里,就是我们的终点。”
巴颜哈哈大笑,声带悲怆,如怒狮咆哮。
狂笑的同时,双手合在胸前结印,右脚重重跺在地上,喉结滚动,爆喝一声:“哞!”
轰~
一种诡异的震荡,自他身上爆发,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来。
苏大为措不及防,险些被这音浪波及。
幸好一旁聂苏及时出手,一个仿佛气泡般的水球,将他身体罩住。
巨大的音啸冲击下,这水球颤动数下,波的一声炸裂。
但苏大为有这一缓,已经提起鲸息,运起龙形九转,闪在一边。
后面的安文生和李搏早已侧身闪避开。
再后面,便是一脸茫然,没弄清状况的本教僧人。
本来留下来的三十二人,是一心同巴颜坚守在最后,有着护教之心。
但万万没想到,吐蕃人没上来,反倒是巴颜玩了一招阴的。
隆隆隆~
震动通过洞窟石壁一路向前传导。
当先的几名僧人已经脸色涨红,喷血倒地。
那诡异的震荡之力,已经将他们骨骼和内脏震碎,像是空气里有无形的大手把他们抓住狠狠揉了揉。
“不好!”
安文生猛地反应过来,扭头向后看去。
只见石壁随着音波震荡,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裂隙。
犹如闪电般不断劈向前方,终于,在石窟转角之处,不知碰到了什么岩石,轰然作响。
从石窟上方,无数巨石崩塌跌落,将洞窟掩埋干净。
沉闷的地下,传来巴颜状若疯颠的吼声。
“等死吧,死吧,哈哈哈,一起死吧!大家都活不了!”
“压死你们,这些邪魔!”
“敢潜入我教,坏我根基……”
“一起死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墙后有什么?
山体微微颤动,大片冰雪向下滑落。
半山中一些值守的吐蕃兵隐隐听到响动,有些莫名的抬头看了看,除了头顶上的冰棱积雪簌簌掉落,并没有发现其它异常。
巴颜喀拉山洞窟内,原本空旷的甬道被顶上塌下来的巨石掩盖。
一切又恢复到平静。
片刻后,一只手从碎石下伸出。
然后一块巨石微微晃动,被人从下方掀开。
苏大为,和灰头土脸的安文生,还有李博、聂苏,从巨石下的缝隙钻出。
方才洞内崩塌时,苏大为和安文生同时出手,将落下一块大石顶住,与地面形成一个夹角。
这才护住了李搏和聂苏。
只是本教其他的僧众就没这么好运了,整个洞窟入目所及全都被巨石填埋,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巴颜呢?”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煞气。
这老奸贼,居然玩了这么一招自爆,事前谁也没想到,莫非疯了不成。
有这力气,留着和吐蕃兵拚杀一番不好吗?
杀几个吐蕃人也够本啊。
总之苏大为是完全不理解巴颜大师的想法。
“人在这里。”
安文生在前,李搏在后,合力把方才巴颜站立之处,一块大石掀开。
随即转开脸,移开视线。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被巨石砸中脑袋,哪怕他是修为有成的异人,高僧,整个头也如西瓜般爆开了。
而且脑袋还被压了大半进胸膛。
那是巨石落下的巨力,令颈椎压缩性骨折。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李博微微皱眉,眼睛却上下打量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巴颜大师,突然开口道:“他手里有东西。”
安文生定睛细看:“是一片石碟。”
说完,他忍住心里的嫌恶,伸手将那石碟从巴颜的手里抽出来。
上面沾了些血沫,不过保存较好,并没有受到损伤。
苏大为正想说让安文生和自己一起找找有没有出去的路,就听身后的石堆里传来悉索之声。
回头看去,刚好看到一个两颊凹陷,两眼无神的瘦削僧人,从乱石堆里手足并用的爬出。
看到前方巴颜大师的遗骨,这小僧人愣了一下,突然整了整衣衫,站起来向巴颜方向鞠躬道:“师父修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还是没有逃过佛劫。”
“什么劫?”苏大为向他问。
“佛法越重,执念越重,心魔越重,戾气也就越重!若修为高深,能镇中心中之魔,便不妨事,甚至击败心中魔王,成就佛祖。
可一但没有镇住,心魔反噬,便是佛劫。
到那时,虽外表是佛,可内里是魔,披着僧人,行的却是魔王之事。”
瘦削僧人咳嗽一声,苦笑道:“师父这种死法也好,省得入魔受苦。”
苏大为与聂苏、李博、安文生对视一眼,摇摇头,听不懂这僧人说的是什么。
管他什么佛劫魔劫的,现在人已经死了,而且是自己作死。
还能说什么。
“你是本教僧人,你知不知道,这里怎么出去?”
苏大为向那僧人问。
僧人双手合在胸前,结出莲花印,嘴皮嗫嚅着,似乎在对巴颜大师的法蜕念经超度。
听到苏大为的话,他停下念诵经文,张眼茫然的摇摇头:“这里是禁地,师父平日不让我们来的,除非能得到他的特别允许。”
苏大为摇头,无奈的向安文生道:“文生,你我分头看看,四周石壁有没有路,前边塌掉的石头堵住了出口,看看能不能搬开。”
“这恶贼实在是作孽。”
安文生摸着自己圆润的脸颊,仍有一丝心有余悸。
“方才若不是命大,我们几个真可能死在这里,他自己不想活就算了,何苦算计我们。”
一旁的小僧皱眉开口道:“师父是佛劫发作,并不是想害你们。”
李博冷哼一声,嘲讽道:“本来还有三十多位本教弟子,现在他一发疯不要紧,全都死光了,就剩你一个命大的,你还替他说话?”
“我……师父曾说过,一切都有缘法。”
苏大为无语的摇头,这僧徒被洗脑太厉害了。
这一段洞窟甬道本来就不长,是石窟尽头。
被巴颜用异人秘法引发洞内崩塌,现在范围就越发窄小了。
很快,苏大为和安文生就一脸铁青的从被大石封住的出路走回来。
“那边大石崩得很厉害,洞口堵住的巨石,我们一时半会恐怕是移不开。”
“这老贼秃好深的算计,不像是疯子,连我都瞒过了。”
苏大为回想起之前巴颜一脸诚恳致歉,谁能想到这家伙居然发疯了。
“阿兄,我……我知道出路在哪里。”
聂苏独自沿着洞窟内石壁四周转了一圈,忽然向苏大为开口道。
“小苏你是说,这里有出去的路?”
苏大为有些惊讶,自己和安文生刚才找过一遍都没发现,小苏就是沿着四周走了几步,居然就有发现?
“阿兄,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
聂苏伸手指的方向,正是洞窟末端,那处绝壁。
也是巴颜被巨石砸死的地方。
聂苏怕苏大为不信,继续道:“这片石头后面,我感觉到有水在流动。”
苏大为眼中微微一动。
他知道,聂苏对于水的感应特别敏锐。
每个异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能力方向。
聂苏比较特别,展现出多种特质,但是其中用得最多的,还是对水的操控力。
貌似是跟黑猫小玉学的控水之术?
总之如果她说石壁后有水,那就绝对错不了。
“让我看看。”
苏大为快步上去,不去看瘫软在地上成泥的巴颜尸骨,以及蹲在一旁念经超度的那位小僧。
伸手在石壁上轻拍了两下,感觉从石壁上反馈的力量,面上现出一抹喜色。
“真的,这后面像是空的,声音不同。”
安文生也走上来,侧耳听了听,又伸手感觉了一下,面露惊喜道:“这里有小孔洞,还有风透出来。”
李博在一旁迫不及待的道:“打开这面石墙看看。”
他们本为躲避吐蕃人,听信了巴颜的话,以为石洞能通往山下。
谁知反而被发疯的巴颜把石洞弄塌,陷入死地。
幸好聂苏发现这石壁后有路,否则真不知要困多久。
要是找不到路,真有可能死在这里。
苏大为伸手抚墙,暗运鲸息之术,正想将石墙击碎,聂苏忙按住他的手掌制止道:“阿兄,你这样小心又引起洞塌了。”
“啊,会吗?”
苏大为心里一惊,暗想,该不会这石壁是这片洞窟的“承重墙”吧?
那样倒真不能暴力破除了。
“阿兄,让我来,放心交给我吧。”
聂苏强打精神,冲苏大为嫣然笑了笑,伸出纤纤玉指,向着石壁的方向一指。
耳中,听到水流的声音似乎变大了。
“阿兄,安大兄,还有李郎,你们避开一些。”
随着聂苏的话,石壁的孔隙上有水线喷射出。
正蹲在地上忙超度的小僧,猝不及防被喷了满脸。
“开。”
随着聂苏一声轻喝,一股水柱从石壁喷涌而出,薄薄的间隔被水的力量从内部冲得四分五裂,露出一个面盆大小的窟窿,也让人能看到石壁后的情况。
苏大为迫不及待的上前,一眼看过去,表情顿时微变。
墙后面,又有一堵新的石墙。
这就有点尴尬了。
“等等,阿兄,你看下面的水。”
聂苏抓着苏大为的衣袖轻轻晃动。
苏大为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立刻发现在打破的墙与后面的石壁之间,还有个一尺左右宽的夹层。
有潺潺的地下水,从中流过。
刚才听到的水声,就是这条暗流发出的。
不知这是天然形成的暗流还是人为开凿出来的,当前这些都不重要,而是让苏大为又重新看到了一丝希望。
“有暗流,就有来的方向,看看这夹层能通到哪里。”
安文生上前一步,探头左右看了看,颇有些惊喜的指着一个方向道:“看那里,有光亮!”
苏大为学他的样子,把头从残壁上打破的洞口探过去,果然,在安文生指的方向,有微光传来。
“有光就有出口,我们可以出去了。”
几人一齐动手,七手八脚的将残壁扒开,顾不上脚上踩的都是水,沿着夹壁向光亮处走去。
但这个计划开始就遇到了难题。
安文生貌似被夹壁给卡住了。
苏大为走在前面,听到后面传来的动静,无语的道:“老安,你该减肥了!”
想当年,在长安初见安文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冷面公子,身材不说瘦,但肯定不胖。
一晃几年过去,安文生的脸颊生肉,渐渐变圆脸。
这肚子,也大了起来。
“减个屁!”
安文生怒道:“恶贼,还不快过来帮我一把!”
“你收收肚子。”
苏大为和聂苏伸手过去攥着安文生的手,往前拉。
李博走在安文生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推。
总算把安文生推过了狭窄处。
只是他不得不吸着肚子,胀红着脸,表情看着颇为难受。
“忍一下,快到了,快到了!”
苏大为说着,移动到光亮处,用手摸上去,感觉是一块较薄的石头挡在前面。
估算了一下距离,从这里到刚才,距离大概二十余米。
仔细盯着拦路的石壁看了看。
发现上面和之前一样,也有孔洞,有风吹进来。
有些小孔还透着光。
不知这外面是什么地方,但总归是一个希望。
大家终于不用活埋在地下洞窟里了。
苏大为吸了口气,手掌按在石壁上,掌力微吐。
喀!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们之中有一个叛徒
外层的石壁果然如苏大为预料的一样,很薄。
瞬间崩塌。
就像是一层鸡蛋壳。
强光与狂风一齐冲撞进来,令苏大为猝不及防下,不由眯起眼睛,伸手挡在前面。
稍适应了一会,这才看清外面的情况。
聂苏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阿兄,外面是……是外面啊。”
外面是外面,听起来好像是一句废话。
但苏大为却明白了聂苏的意思。
外面,是万丈悬崖!
就像聂苏无数个日夜,站在悬崖边上,期盼着阿娘归来找自己一样。
这外面,依旧是神女峰的悬崖。
巴颜喀拉石窟,看起来四通八达,但这条道最后通往的,是近乎九十度垂直的一百悬崖。
脚下是万丈深渊,雪舞龙蛇。
寒风凛冽,兼云海翻涌。
苏大为脸色微变,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何脱困?
只怕最后还是得活活饿死在这里。
自己龙形九变,擅长身法腾挪,可也不能从这海拔数千米的高峰爬下去。
不是冻死,就是精疲力竭,摔个粉身碎骨。
“阿兄,那有个石台。”
聂苏拍着苏大为的肩膀,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的道。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廓上,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在破开石壁,脚下继续往前延伸,有一片突出悬崖的石台,不长,就两尺来宽。
就像是突出去的一个阳台。
身后传来安文生和李博的声音:“什么状况?外面是什么地方?”
“是悬崖。”
苏大为说了一声,向聂苏交待道:“你和安大兄他们待在洞里,别出去,我看看石台能通到哪里。”
见聂苏点头应下,他向安文生又交代一句,一脚踢开脚旁的碎石,先试探着在外面的石台踩了踩。
入脚感觉比较稳固,这才放心的将两脚全迈出去。
好家伙!
站在这片“开放式的阳台”上,与在洞中感觉大不相同。
凛冽的山风卷过来,差点把他吹起来。
苏大为忙压低重心,稳定身形。
这可比后世的阳台跑酷带劲多了。
海拔四千余米的高度,全开放,全景观。
眼前无尽的莽莽雪山,在大地狂乱起舞,视觉冲击满满。
而脚下……
只低头看一眼,就有强烈的眩晕感。
苏大为不敢多看。
尽管他是异人,但是对这种高度的恐惧,乃是生物本能,只能克制,却无法避免。
稍微定了定神,他终于看清了石头的状况。
从石洞延伸出来二尺见宽。左右长有三十余尺。
范围倒是宽广,足以肩并肩站上十几人。
但是随即又有一个疑问浮上苏大为的心头。
这处石台,看起来太过规整,不像是自然形成的风化岩石,倒像是人工开黹出来的一样。
不过现在脚下俱被冰雪覆盖,苏大为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形状。
只是感觉这个长宽比,太过规整了。
“阿弥,我们能出来了吗?”
身后洞窟里,传来安文生的声音。
显然,安大傻以后很可能要改绰号为安大胖。
他吸着胸腹在狭窄的夹壁间十分难受。
“出来吧,外面空间还挺大的,不过落脚要小心,也不知这石台能承受多少重量。”
苏大为叮嘱着,向侧边让开。
聂苏从里面一跃而出,接着是憋红了脸的安文生。
他出来后大大喘了几口气,双手搓了搓自己冻红的脸。
然后是小心翼翼的李博。
“刚才那个本教小僧人呢?”
“没看到,大概在后面吧?是不是还在念经?”李博随口道。
就听后面传来声音:“小僧在,你们先……我超度完师父,就来。”
苏大为不去理会那僧人。
以石台为界走了一圈,确定了。
除了身后的石洞,左右都是垂直万仞的悬崖,上面冰棱坚挺,是不知冻了几千几万年的寒冰。
别说想爬下去,就算是挂在上面,只怕也抓不住那些滑溜溜的坚冰。
“阿兄,你看上面。”
聂苏跟在苏大为身后,邀功似的道。
这次的事可以说全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为了她想见自己阿娘,完成心中执念,也就不会不远千里,跑到这雪域高原来。
阿兄他们也就不会陷入险境。
这一点,聂苏心中十分愧疚。
苏大为却不知她心中想了那么多,抬头看去,顿时一怔。
头顶上方,居然还有一个石头,只是这石台极长,向前伸出十余米远,犹如一根手指从悬崖边伸出。
“小苏,这不是你站的那片石崖吗?”
苏大为认出来了。
这头顶的石台,正是昨天见到聂苏时,聂苏站立的那片。
绝不会错。
这种形状只有这一处。
聂苏眼珠转了转,点点头,肯定道:“是那个石台。”
“那我们不用死了。”
苏大为哈哈大笑。
聂苏和安文生他们一时不知苏大为在笑些什么。
“阿弥,你说什么?”
“我们现在的地方,离山下太远,肯定没法爬下去,但我们可以沿着上方石台爬上峰顶啊。
你们看我们这个位置,如此隐蔽,想必那些吐蕃人就算上山,也找不到我们。
不如就在这里耐心等待,等吐蕃人退兵了,我们再爬上去,再顺着山道安然返回。”
“果然好计。”
安文生赞叹着。
苏大为笑起来,心里也颇有几分自得。
能这样借用形势,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把眼前的危机化去,自己这脑子,还是挺聪明的么。
就听安文生接着道:“如果吐蕃兵在山上驻扎个三五日,我们怎么办?”
呃。
苏大为抬头,看到安文生脸上挂着一抹嘲笑之意。
“我是没招了。”
苏大为两手一摊:“你若有好办法就拿出来。”
这一下,换到安文生哑口无言。
若不想被吐蕃兵给缠上,活活磨死,累死,便只有藏身在此处,静待吐蕃人退兵。
至于吐蕃人是当天退兵,还是等个三五日,十天半月,这谁也说不准。
除了等待,还能有什么办法。
此时,天色渐明。
带着刺骨寒意的阳光,从东方破晓。
穿透冰寒的云霭,将阳光投照在神女峰上。
整个峰顶,金光闪烁,如一座盛大的水晶宫。
而苏大为、聂苏、安文生与李博四人,便站在距离峰顶十余丈的悬崖上,站在一片冰雪堆积的石台上,如茫然不知未来的蝼蚁。
半山腰的吐蕃兵已经开始收起营帐。
比起苏大为他们,这些吐蕃人更像是缈小的蚂蚁。
从苏大为他们的视角向下俯视,无数细小的黑点,沿着唯一上山的道路,缓缓爬升着。
每一个人的声音十分微小,但数万人声聚集起来,便显得颇为嘈杂。
安文生在一旁看着,喃喃道:“不用一会,这些吐蕃人便会上峰顶了,到那时就会发现不对。”
“是啊,我们要不还是退回洞里吧,免得被那些爬山的吐蕃兵看见。”
“我不!”
安文生低头看看自己突出的肚腹,老脸一红。
“你要站在外面其实我也没什么意见,只是你这身衣服,有点太出位了一点。”
苏大为苦笑着指了指安文生:“大家都是青衣白衣,你这一身黑,不觉得在这冰雪里格外显眼吗。”
安文生:“……”
安文生是极有经验的。
他说在雪域上和西域沙漠有些类似,阳光颇毒,如果穿白衣,会晃瞎眼睛,穿黑衣可以隔绝阳光,也不会晃眼,挺好。
所以一路上,他穿的都是这种黑红相间的衣服。
苏大为其实想告诉他,其实……黑色更吸热。
不过看他现在的身材,转念一想,就当给安文生蒸桑拿减肥了。
只不过,此刻这黑色,在冰雪背景下,确实有些显眼了。
要是被吐蕃人看到,那之前说的都白费。
吐蕃兵只用站在合适的角度,抛洒箭雨,都够苏大为他们喝一壶的。
甚至就围在这里就够了,可以等苏大为他们饿死。
到那时,苏大为只怕哭都哭不出来。
“几位,外面是什么情况?”
身后的洞口传出一个人声。
接着,那位本教的小僧人灰头土脸的钻出来。
也不知他刚才做了什么,身上除了沾了血渍,还有各种灰渍。
当然,也可能方才在洞里光线太昏暗,直到出来才看清他的样子。
苏大为向他看去,眉头一挑:“还不知法师如何称呼?”
“在下?”
小僧双手合起道:“叫我紧那罗即可。”
“紧那罗?”苏大为脸上露出玩味之色:“我看小法师,不像是吐蕃人,也不是象雄人吧?”
之前在洞里没看清,出来可看明白了。
这个小僧人年纪在二十左右,身材瘦削,两颊微陷,一双眼睛如透明的琥珀,极有神彩。
但是他的肤色,既不像是吐蕃和象雄的那种小麦色,又不是唐人的那种浅黄,而是黑。
不是昆仑奴的黑,而是天竺三哥的那种黑。
这位紧那罗,看着更像是苏大为在长安曾见过的天竺妖僧那罗。
巧了,这两人的名字,也有些相似。
那罗,紧那罗。
紧那罗貌似天龙八部之一。
“你是本教僧人?你的名字,怎么听着那么像是天竺的释者?”
“我原本是天竺人,在大唐使者王玄策出使天竺时,来到吐蕃。”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他,疑心渐起。
“你说的是王玄策灭中天竺那次?”
紧那罗脸上挂着淡淡笑意,面容不改。
但是眼中却光芒一闪,像是被说中了心事。
“你袖中鼓囊囊的,装了什么?”
在安文生面露思索,李文博诧异,聂苏好奇的目光下,苏大为指着紧那罗的僧袖,再次追问。
第一百四十章 一腔热血,终究错付了
紧那罗削瘦的脸庞微变了变,有些闪烁道:“没什么,只是一些经文,我放在袖中,做功课用。”
聂苏和李博看向苏大为。
一个僧人袖中放些经文,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的。
但苏大为却笑着向紧那罗伸手道:“拿出来我看看。”
“我本教经文,怎可给你一个外教之人看?”
紧那罗抓紧衣袖,一脸警惕的退了几步。
但苏大为,依旧脸上挂着那种看起来有些可恶的笑容,向他不依不饶的伸手:“如果我一定要看呢?”
安文生看向苏大为。
连他都觉得苏大为有些过份了。
一个小僧而已,别说他袖中放着本教经文,就算他袖中藏些**,春宫之类,又关咱们什么事?
何必在这里为这种小事纠结。
苏大为目光在所有人脸上一扫而过,重新落回到紧那罗身上,淡淡的道:“我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此事太过可疑。”
可疑?
李博好奇的看向他。
安文生则道:“阿弥,可疑在哪?你是说他袖中藏了什么?”
苏大为没接这话茬,而是盯着紧那罗自顾自的道:“昨晚禄东赞上山,曾与巴颜大师有过一番交谈。
当时我就在殿上,听到他们谈话时,心中便有一个疑问:吐蕃人,是如何对本教内的事,了如指掌的?
一切都拿捏得那么准,有些不合常理。
何况小苏到本教,不过是近期发生的,而吐蕃人也知道了。
这说明什么?”
苏大为笑吟吟的看着紧那罗,似是等待他回答。
这位年轻的僧人紧紧抓着衣袖,沉默不语。
李博在一旁道:“本教中有内应。”
“是啊,这是极有可能之事。”
苏大为接着道:“可惜我们没有证据。不过根据昨晚的一些蛛丝马迹,还是能看出一些事来。
巴颜大师在夜间遣散了一批僧众,所谓不愿与本教共存亡者,就可以下山了。
初时,我以为他是想替本教续一些香火,哪怕本教神庙这里亡了,还有僧人可以在雪域间传教。
但是仔细一想,又不全是。
聂苏阿娘,上代圣女不知所踪。
活佛转世灵童至今没有寻回。
吐蕃人已经包围了神女峰,本教再难有翻身之日。
那巴颜大师把所有人带入圣地洞窟,又引发崩塌,他是想做什么?
一起为本教陪葬?”
苏大为一口气说了许多。
现场已经无人可以跟上他的思路。
安文生摸着下巴思索着。
而眼前的紧那罗,瘦削的脸庞显得越发深沉。
苏大为又道:“我还记得巴颜大师死前喊了一句:敢潜入我教,坏我根基。
我初时,以为指的是我们,但仔细一想应该不是。
他这句话,分明指的是教内的叛徒,与吐蕃人互通消息的内应。
巴颜大师对本教传承不抱有期待,所以,他之前让那些僧众下山,一是替本教留几分香火。
再则,最大的作用是保证,出卖本教的人可以留下来。”
“可以留下来?”安文生咀嚼着这句,眼睛一亮,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如果是吐蕃人的内应,在没有完成任务前,自然不会离开。那些离开的人里,固然有道心不坚定者,但也一定有巴颜的衣钵传人。
剩下的僧众里,固然也有道心坚定者,但也一定有那位叛徒。”
苏大为向着紧那罗笑了笑:“法师,你说那人会是谁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紧那罗僧又向身后石洞退了退。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看我们本教的经文,这是我本教传承的秘典,绝不可能给外人看,莫要逼我。”
他说着,抬起头,双眼直直的瞪着苏大为,显得气愤已极。
苏大为点点头:“你说的,也不无可能,不过,这件事很简单,不用你把袖子里的刀拿出来,只要你把外面僧衣脱下就可以了。”
看着面色剧变的紧那罗,苏大为不紧不慢的道:“我们几个都是异人,你想做什?想替你的吐蕃主子抓住我们四人?是不是想太多了。
好,你说你不是吐蕃奸细,你现在把僧衣脱下,把里面穿的亮给我们看一眼,不是,我向你道歉。”
“你……当前有女人在,你要小僧脱衣?你这是在侮辱我,侮辱本教!”
紧那罗涨红了脸,双手死死捂着胸口衣襟,像是要被强抱的小姑娘。
“呵呵,你的嘴还真硬啊。”
苏大为摇摇头,无奈的道:“我有一个疑问,还请你回答。
整个本教神庙上百僧众,只有巴颜大师与我们勉强能用唐语勾通,你,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僧,如何会用流利的唐语?”
“这……”
紧那罗一时语塞。
安文生目光灼灼的盯着紧那罗,手指微微弹动。
而聂苏与李博皆是恍然大悟。
一般的象雄僧众,是不可能接触到唐语的,像巴颜都是因为执掌教派,慢慢学习而成。
若是精于唐语,自然便是巴颜的衣钵弟子。
可这紧那罗,此前在僧众中默默无闻,显然不可能是传人。
更有可能,他便是巴颜临时前喊的那种“潜入本教,坏本教根基”的人。
“跟他罗嗦什么,动手!”
安文生一声低喝,双手扣在身体,身体微屈,如一缕轻烟般扑向紧那罗。
同一时间,苏大为伸臂向眼前的僧人抓去。
就在这时,忽见这紧那罗腰脊一挺,先前的畏缩之态一扫而光。
挺胸抬头,仿佛凭空长高了半尺。
口里发出金石之音般的哈哈大笑。
“好一个苏大为,好一个不良人!”
对着大唐两大异人出手,居然毫无惧色。
但见他大袖挥起,噗噗数声。
数支弩箭从袖中激射而出。
先前苏大为怀疑他袖中藏刀,原来还是料错了,此人居然在袖中藏有手弩一类的暗器机关。
情急之下,苏大为改抓为拍,勉强将射向自己的一支弩箭拍开。
再以身法疾退,勉强避过第二支。
安文生那边同样一声闷哼,身形扑得快,退得也快。
一个倒翻躲开弩箭。
趁此机会,紧那罗猛一掀衣袍。
一身青红僧衣,被他如披风般抖开,飞罩向聂苏和李博。
苏大为瞳孔暴缩。
突然看清对方僧衣下的装束,一时惊到了。
那是一件,自胸以下延伸出来的黑色紧身衣衫。
但说是衣衫也不对,因为自双臂以下,与身上连接的地方,明显是相连的,就像是飞鼠的翼膜。
“飞行翼装!”
苏大为一句惊呼脱口。
贼你妈的,这可是几千年前的大唐,哪来的翼装?
这是后世才有的高科技吧?
但眼前的一切,分明告诉苏大为,这玩意早就有了,并且被这吐蕃人的细作穿戴在身上。
从外形来看,与后世的翼装还有些区别,但看上去差别不大。
估计功能也差不多。
“贼你妈,你这恶贼居然还有高科技,你以为你007吗?”
苏大为一个激灵想要扑上去抓住此人。
但迟了一步。
紧那罗双手连扣,将两臂上的弩箭一口气射完,空掉的袖弩直接作暗器扔过来。
然后纵身一跃。
安文生等人此刻刚刚避开弩箭,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瞠目结舌道:“他……被你揭穿身份跳崖自尽了?”
眼前的云海上多出一个人形大洞,赫然是紧那罗一头撞上去留下的形状。
苏大为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微微摇头道:“他死不了。”
安文生和李博正想问他,陡然一阵自下而上的山风激烈吹上来。
呼~
大风升起。
方才撞入云中的紧那罗哈哈大笑着,双手双脚张开,自云层中浮升起来。
他的双手与脚连接处,也不知是何等材料帜成,看起来刚好是翼鼠的飞行膜一般,乘着山风爬升飞起,闪电般滑跃向远方,听着笑声好不快活。
但是,他高兴得太早了点。
苏大为骂了一声,伸手出腰上横刀,双眼牢牢锁定正在云海间飞腾的一身怪异飞行装的紧那罗。
暗运潜力,一声爆喝,手中横刀脱手化作流星,笔直射过去。
李博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看傻眼了。
那家伙已经飞出数百米外,而且按这个上下起伏的速度,和骑在奔马上也相差仿佛,这要是能射中才有鬼了。
可惜了一把好唐刀,看模样是百炼而成,怕不要价值万金。
正在他心中如此想时,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定睛看去,苏大为那飞射的横刀,从紧那罗脚旁擦过,可惜未中。
带起一蓬血雾,瞬间消失不见。
“未必!”聂苏在一旁,两眼亮闪闪的,闪动着崇拜之色,语气颇为骄傲的道:“我阿兄曾在阵前,隔着数里,用飞枪射死阿史那沙毕。”
阿史那沙毕?
傻……
毕?
李博一愣,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还没等他想起来那人是谁,云中飞腾的紧那罗惨叫不断。
苏大为那一横刀飞射,虽然没有直接命中身体,划开翼膜,但却割伤了他的脚筋,急速飞行中,脚后血雾喷涌,洒下一道血虹。
“我……去!尼玛。”
苏大为自己也吓了一跳。
随着风压增大,自脚上开始,连接双臂的翼膜开始撕裂。
紧那罗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飞行姿态不受控制的向一面倾斜,一头扎入云层中。
久久,苏大为耳中听到一声沉闷的嘭的一声响。
他心中的大石也自此落地。
“他,他逃了吗?”
李博到现在才回过神来,吞咽了一下口水,转看向苏大为时,一脸震骇。
“没有,他死定了。”
苏大为长吐一口浊气。
心知方才那吐蕃奸细,必然和后世某位后浪一样,玩翼装玩脱了。
听声音,是一头撞在对面的山壁上了。
“此人心志身手,还有这身远超时代的装备,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明奸细,可惜错遇到了我,这一腔为吐蕃的心血,终究白费了。”
苏大为刚想装逼的说两句,冷不防“嗖”!
眼前光线一暗,一片箭雨突然射来。
吐蕃人的箭!
方才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吐蕃大相禄东赞。
第一百四十一章 唯一机会
箭如飞蝗。
苏大为一脚挑起方才紧那罗抛下的僧衣,拿在手里急速挥舞。
好在这些箭都是从下方山道斜射上来的,劲力已失。
用僧衣几下拍散。
苏大为护在众人身前,低喝道:“退回去,退回洞里。”
不用他多说,愁眉苦脸的安文生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深吸了口气,勉强收起胸腹,向着夹壁挪过去。
李博和聂苏已经当先钻进洞中,顺着来路退了回去。
安文生身材胖大,有些吃力。
不过有过方才第一次穿石壁的经验,还是顺利的从夹道里,挤回了方才坍塌的洞窟。
几人缩在洞内,都是面面相觑。
“现在怎么办?”
“吐蕃人没法上来,最多就是守住这里,等咱们饿死。”
苏大为摇头苦笑。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这里身处绝壁,吐蕃人应该进不来。
坏消息是,自己也出不去。
除非能跟方才那个贼僧一样,弄一身翼装,还可以尝试一下极限运动。
不过,鬼知道那家伙的飞行翼装从哪弄来的。
吐蕃人有这样的“黑科技”?
苏大为表示无法理解。
“阿兄,你看!”
聂苏突然惊呼一声,坐在她肩头的猴头也指着那边吱吱叫了两声,似在邀功。
洞内火把早熄灭了,十分昏暗。
有了聂苏提示,苏大为才注意到,在坍塌的石洞一边,居然露出一处隐隐的破口。
他与安文生和李博对视了一眼,提神戒备,小心走过去以后,才发现,那处石壁原本被落下的大石挡住,但是现在大石滚开一旁,石壁上露出可供一人钻入的窄小洞口。
不知是机关,还是因为洞顶坍塌露出来的破口。
“进去看看。”
苏大为向安文生道:“老安,你要不就留在外面守着。”
“滚!”安文生冲他骂了一声。
几人先后从洞口钻进去,意外发现,破口之后的空间不小。
只是这边也无出路。
看上去倒像是一间储藏室。
“阿兄。”
聂苏挨在苏大为身边,脸上带着一丝后怕的指了指前面。
她手指的地方,有一具不知死了多久的枯骨。
看身高也就一米有余,头颅比常人巨大。
应该也是特罗巴人的遗骨。
在尸骨旁,放着一张与遗骨比例极不相衬的巨大的弓,弓边斜躺着几支箭,箭旁堆放着整整齐齐的九个石碟,看上去有点像是飞碟的样子。
安文生此时吃力的从洞口钻进来,抖了抖身子,喘了口气道:“北斗九星。”
“北斗九星?”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有两颗星隐而不见,是伴星,其实北斗共有九星,在上古的时候古书有记载。”
安文生说着,指着那些石碟道:“你看这些排布,就像是北斗。”
苏大为道:“那这弓箭指着碟子是什么意思?后羿射日啊?”
“这……”
安文生答不上来,一时哑口无言。
苏大为发现在洞中角落摆着一些箱子,走上去摸了摸。
箱子非金非石,更非木材,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
其中有一口箱子已经掀开,里面是空的。
李博好奇的上前,掀开另一口箱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是,是先前那个奸细穿的。”
苏大为心里一惊,快步上前,低头朝箱内看去。
果然,是一件黑色的翼装。
伸手将其抓出来,触手感觉如丝般顺滑,有些冰凉。
这衣料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也不知是成于什么时代,上面除了沾满了灰尘,大体完好。
苏大为将其抖开,没发现有什么破口缺损,不由大喜:“我们有救了。”
“什么?”
“穿上这衣服,我们就可以像先前那贼和尚一样,从山顶飞下去。”
呃?
安文生与李博对视一眼,脸上显出犹豫之色。
甚至可以说有一丝惧意。
“阿弥,这玩意,感觉忒不靠谱,你看刚才那奸细不就摔下去了。”
“那是被我飞剑射的。”
“呃,我没用过这东西,万一……”
“要么在这里饿死,要么用这装备飞下去。”
“可是没经验……”
“你我异人,对气流元力操控非比常人,还要何经验?不用这个,咱们只能被困在这里等死了。”
“真要用这个?”
安文生舔了舔唇,表情有些难堪:“我倒不怕穿这个,我就是怕我穿不下。”
这翼装看起来不大,安文生如今的身材,用高壮已经不足以形容。
那叫胖大。
看上去,要套进这黑色翼装里,颇有些难度。
苏大为看看他,再看看手里的翼装,摇头道:“不愿意的就留在这洞里守着,我反正是要搏一下。”
“我穿!”
安文生斩钉截铁道。
苏大为倒也不是乱来,他虽然没用过这玩意,但是身为异人,本身就有远超常人的控制力。
在地面上,伏高蹿低,纵跃轻身不在话下。
这身体素质,妥妥碾压后世那些玩极限运动的。
再加上异人可以调用种种能力,玩个飞行翼装,不见得有多困难。
刚才看那个吐蕃奸细,玩这身装扮飞行,也玩得挺好的。
若不是苏大为飞剑过去,说不定人家真就平安飞走了。
而且眼下局面,除了靠这身飞行装逃出吐蕃人的包围,还真就没别的法子。
饿上几天,就算异人也不成啊。
“别怕,就当是大风筝,其实道理差不多。”
苏大为看见李博对着拿起的另一件翼装发怔,安慰他道。
李博虽然身手还可以,但那只是相对于普通人,对这种没玩过的飞行翼装,确实是心里没底。
“李郎,如果实在害怕,可以留在洞中等待,我下去后,再想办法设法营救。”
苏大为沉吟道。
“不了,我跟你们飞。”
李博深吸了口气,将手里这件衣服抓牢:“我家内人和小郎君已经多日不见我,想必已经等得急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好,我们先换上,再研究一下这东西怎么用。”
几口箱子打开,一共找出六件,有两件有破损,还有四件可用,刚好就够。
唯一比较尴尬的是安文生。
其他人都把这身翼装换上了。
只有他因为身材胖,穿这黑色翼装,穿出了紧身衣的效果。
苏大为看着他久久无语,脑海中突然闪过的是后世一位以“肥龙”为绰号的影星。
安文生他,这算是中年发福吗?
不过,在这时代,唐朝人食物丰富,肉食不缺,吃得胖大,反而说明家里条件好。
贵族门阀,乃至李唐,无不以胖为美。
老安这身材,在长安反倒让人觉得有男子气概,家里大富贵。
“都收拾好了吗?”
苏大为问了一声,然后张开双臂,指着与脚相连的翼膜,用自己有限的一点知识,跟李博和聂苏、安文生大致交待了一下这种装备的飞行原理。
其实正像他之前说的,这东西就是大号风筝,借助气流的升力。
飞行倒是没问题。
难点在于速度和飞行姿态控制。
手臂开合角度,身体姿态调整,一点微小的改变,就会改变对气流的受力方向,直接影响飞行轨迹。
更重要一点在于要避开障碍物。
如果一头撞在山壁上,就算是如安文生和苏大为这样的异人,只怕也是骨断筋折,粉身碎骨的下场。
还要注意避开混乱的气流,免得被山风给卷跑了。
苏大为用“风筝”的理论,跟大家交代了一番。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飞行,没有飞行经验,也没有试错机会。
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一会大家跟着我,我来领头。”
苏大为道:“只要不撞上山,就算跌下去,也有活命机会,这里是雪域,下面的积雪够厚,有这翼装托着,我们跌下去不会太快。”
最后叮嘱了一番,苏大为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了握聂苏的手,以示鼓励。
他将刚才看到的那把巨弓和箭抓在手里,带头通过夹壁,向方才的平台移动。
聂苏紧跟在他身后。
然后是李博。
最后是安文生。
在通过夹壁时,安文生又尴尬了一下。
好在有前两次的经验,他吞胸吸腹,一番调整,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一行人刚来到石台,就听到远处传来大呼小叫之声。
然后是吹响的耗牛角。
雄浑而苍茫的号角声,在山巅回响。
长长排列在雪山道上吐蕃兵们严阵以待,弓弩上弦。
离得最近的一杆大旗,赫然是雪山狮子旗。
“那是……不会错,是吐蕃大将论钦陵的旗帜。”
安文生喘了口气向苏大为道:“论钦陵年纪虽不大,但却是吐蕃不可多得的将才,东征西讨,在雪域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人有些难缠。”
“不管他,离得这么远……”
苏大为话音刚落,耳中听到“嗡”的一声响。
他的脸色一变,低喝道:“退!”
李博、聂苏和他都疾速退回洞里,只剩下安文生比较尴尬,一时来不及收腹。
眼睁睁看着抛射来的长箭,只得劈掌挥拳,将其击开。
刚勉强应付完一波,第二波箭雨又至,安文生眼看着密如飞蝗的箭雨,怪叫一声,身子一缩,神乎奇技的居然缩到窄小的夹壁洞中。
“老安,其实你是练过缩骨功吧?”
“滚!”
安文生喘着粗气骂道:“这帮恶贼,一直守在下面放箭,还用的抛射,射身上便是重创,这还怎么走?”
苏大为笑道:“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麻烦你先把肚子缩一缩,让让,不行,你还是先出去吧,让我出去再说。”
面对安文生翻起的白眼,苏大为一提手中巨弓,昂胸抬头,大步跨出去:“待我射他们几箭,要是一箭射死了论钦陵,吐蕃必然大乱,我们就有机会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箭定雪山
安文生听到苏大为的话,差点没忍住喷出来。
“我信你个鬼……你的箭法有多烂,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苏大为的身手各方面都不错,但有一点。
他的骑射真的是不敢恭维。
去年跟阿史那道真组队行动的时候,为此没少被阿史那道真嘲笑。
苏大为当然是义正辞严的表示,阿史那道真就是个傲骄,是个臭屁精,最喜欢自吹自擂。
不过,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他,还是虚心向阿史那道真请教骑射之术。
一晃快一年过去,骑射功夫倒没听说长进,不过看样子阿弥这吹牛逼的功夫,深得阿史那道真的精华。
苏大为被他一番嘲笑,在掩嘴偷笑的聂苏和瞪着大眼的李博面前,颇有些挂不住面子。
气道:“你行你上,这弓给你。”
“嘿嘿。”
安文生呲牙一乐:“当然……”
“当然不行!”
他耸了耸肩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军中之事,骑射什么的一概没练。”
“那你说个屁。”
苏大为瞪他一眼:“还不快自觉一点,用你风骚的身形,吸引吐蕃人的箭,给我创造机会。”
“恶贼!”
安文生磨了磨牙,似是被苏大为气到牙痒。
但最终他还是乖乖的听命,老实的站出去,双手插腰,还没来得及装逼喊一声“安大郎在此”。
就被一阵呼啸的箭雨射了个手忙脚乱。
“阿弥,你快点,再不快点老子要被射成刺猬了!”
安文生惨烈的叫着。
那是苏大为在他身上从未听到过的哀嚎。
苏大为心里一惊,暗自替安文生祈祷:“老安该不会是被射中屁股了吧,这叫声也忒惨了点……”
“阿兄,你再不快点,安大兄只怕真要被射死了。”
“这就开始。”
苏大为掂了掂手里的弓。
这弓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
一般的弓弩年代久了,一定是弓体腐朽,弦也烂光了。
但这弓就和飞行翼装一样,保存的得分完好。
苏大为心中暗道:“连衣服都能保存下来,这弓箭,希望也带点黑科技吧,不说射死论钦陵,只要能射到他那杆大旗附近,让吐蕃人混乱一阵也就够了,但愿射程够远。”
心里默念着,他拉弓试了下,感受了一下劲力。
拈起一支箭。
这箭也不像普通的箭,箭杆似金属造就,浑然一体。
入手十分沉重。
这哪里是箭,分明是缩小了的守城床弩嘛。
苏大为在心中暗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低呼一声:“小苏帮我挡住箭,让我射他们一箭。”
“好!”
聂苏双手一张,一个半透明的气泡浮在前方,遮挡箭雨。
苏大为双臂较力,吐气开声,暴喝一声:“开!”
紧身的黑色翼装上,一块块的肌肉卉起。
他的脸庞涨得血红,耳中听得“崩崩”声响。
手中的弓被他拉至浑圆。
这一幕,把站在后方的李博看得呆了。
这么大一张弓,只怕比军中最硬的强弓还要沉重,苏大为居然一下子就拉满了。
他却不知,苏大为身为异人,最先开启的就是炼体之术。
他的双臂早有千斤之力。
但拉开这弓,依旧感觉十分沉重。
不及细瞄,凭着感觉锁定方向,手指一松:“中!”
崩!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聂苏双手一挥,气泡从中分开。
苏大为的箭,化作一道流光,一闪而逝。
沉闷的炸响和弓弦颤音久久不息。
头顶上方的冰雪簌簌下落。
吐蕃人的箭都为之一滞,仿佛被这一声弓弦响给吓住了。
箭若有王,这声便是箭王的怒吼。
属于论钦陵的雪山狮子旗距离平台的方向,在斜下方六十度,大约数里外的山道上。
寻常的箭绝对射不到这么远。
但是苏大为这一箭,去势异常凶猛。
只听破空呼啸,空气为之撕裂。
肉眼可见,一道白线划出。
那是飘浮在山谷间的雾气,被这一箭撕开。
下一刻,飞箭穿过狮旗上方,电般消失在远方。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万籁俱寂。
久久合不拢嘴的,满脸淌汗的安文生回头骂道:“阿弥,你果然是好箭!”
“你才好贱!”
苏大为呸了一声:“这把弓我从没摸过,就算神射手也不可能一下射准,你们顶住,待我再射一箭,第一箭是试手,第二箭才显功夫。”
“阿兄,真的吗?”
聂苏有些好奇的问。
李博忙在一旁道:“苏郎君说的有理,便是神射手,换上自己不熟悉的弓箭,也断不可能一箭就中,第一箭是熟悉这弓的力道和脾性,第二箭定然能中。”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感觉手臂酸麻,特别是拇指刚才扣弦的地止,已经磨出一道血痕。
不禁皱了皱眉。
他虽然在军中时练过骑射,但平时用的是角弩,没有戴射箭扳指的习惯。
李博眼尖,一眼看到,忙不迭的从自己手上退下一枚玉扳指道:“我平时也有打猎射箭的习惯,这扳指苏郎先用着。”
苏大为点头致谢,拿在手里试了试,套上去正好。
“小心,又来了!”安文生大喊一声。
耳中听到空气中传出无数蜂鸣般的啸音。
吐蕃人的箭又到了。
“小苏,护着我。”
苏大为吩咐一声,再吸口气,暗运鲸息之术,双眼死死盯着远处那面小小的雪域狮旗,心中暗自祈告:“一定要中,若能射中那旗帜,今天就能脱困了,一定要中。”
定了定神,他双臂一分,耳中听到自己体内筋骨“崩崩”有声。
像是上拉足了力的牛筋。
手中那张巨弓,再次被他拉至浑圆,这次拇指套了扳指,弓弦没那么割手。
心神中稍微对上那雪狮旗,口里爆喝一声:“中!”
崩!
穿云裂石的一声巨响。
第二支巨箭,从平台射出,向着远处的狮旗飞去。
可惜这一次,吐蕃人早有准备,数面大盾竖在旗前。
只听“呼”的一声响。
吐蕃军中人人诧异抬头,早就不见了巨箭的踪影。
苏大为这一箭,比刚才第一箭偏得更远。
聂苏偷眼看苏大为脸上的表情嘴角抽搐。
李博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安文生斜眼看着苏大为:“再装啊,你再装啊,箭客?神箭手?”
吐蕃军中爆发出震天的狂笑声。
这声音充满了讥讽之意。
苏大为的脸涨得血红。
一半是用力过猛,开巨弓所致。
一半是羞愤难当。
“尼玛,老子就不信了!”
他咬咬牙,举起手里的弓,还要再来。
安文生忙劝道:“你歇歇再说,实在不行,咱们晚上再飞,你刚才第二箭就有些透了力了,再射就要伤身了。”
苏大为虽然神力惊人,但这巨弓所需要的力,也是吓人。
否则也不可能射出这么超远的射程。
比起床弩也不遑多让。
苏大为刚才第二箭,明显就没第一箭那么流畅自如。
安文生真怕他着急上头,憋出内伤来。
“少废话,替我防着吐蕃人的箭。”
苏大为咬牙道:“到晚上咱们也不用飞了,左右是个死,能不能活,就看这一箭。”
“阿弥!”
“阿兄!”
“苏郎君!”
李博和聂苏、安文生在一旁想劝。
只见苏大为双脚迈开,重心下沉,双臂沉沉用力。
一张脸上血色满溢得像要淌出来。
连眼珠都泛起血丝。
在他额头上,根根青筋暴起。
心中锁定狮旗,奋力将巨弓拉至满圆。
一切的时间,空间,仿佛都停滞住。
苏大为的呼吸、心跳仿佛都不复存在。
陷入完全的静止。
然后,后手手指一松,如风拂弦。
崩!
震耳欲聋一声炸响。
第三箭,化作流星,怒射而出。
有了前两箭打底,山道中的吐蕃人已经不再如何害怕。
只觉得悬崖上那射箭的人是不是有毛病,尽整些雷声大,雨点小的玩意。
有屁用。
但是下一刻,那箭巨箭,笔直突入吐蕃人的阵中,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碎石与冰雪迸溅。
一时天昏地暗,仿佛世界末日。
“哎?中,中了?”
苏大为喘息了口气,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远处。
他的双臂酸麻,实在没力气再开第四箭了。
只知道自己一箭射入吐蕃军中,山道都射崩了。
不过那面雪狮旗还完好的插在原处。
苏大为原本想着一箭能将旗帜射倒,看来有些难度。
“不对!”
安文生突然惊叫起来:“你看那里,那个颜色,是领兵大将的亲兵,莫非……”
他一脸诡异的瞪向苏大为,一脸见鬼的表情:“莫非你真撞了大运,一箭射死了论钦陵?”
“哈哈,不会吧。”
苏大为仰天大笑,心道我哪有那么神。
李博指着下方惊呼:“旗子倒了,那旗子倒了!”
卧槽!
苏大为定睛看去,原本笔直的雪山狮子旗倒伏下去,吐蕃军中一片混乱,隐隐听到有人怮哭之声。
“我特么……”
苏大为眼睛都瞪直了,真的这么好运气?
前两箭不靠谱,原来是攒人品去了。
这第三箭,中大奖了!
“哈哈哈哈~”
苏大为心中得意之情,那种暗爽的劲儿,令他忍不住仰头大笑几声:“古有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今有我苏大为三箭定巴颜喀拉山,不遑多让,不遑多让啊!”
心里爽着,突然想起来道:“哎,我这要是射死了论钦陵,薛仁贵以后也不会吃大非川的坑了。”
“阿弥,你说什么?”
安文生耳朵微动,诧异的问:“薛仁贵,你是说那个守玄武门的薛仁贵?他什么时候三箭定天山了?大非川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反应过来,豪爽的一挥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机会来了,大伙还不抓紧跟我飞下去。”
说着,他背起弓,插好剩下的箭,抓过聂苏的手,又在她耳边细细叮嘱一遍注意事项。
此时,阳光升至近天中的位置。
前方的云霭刚好散开。
就仿佛上天替苏大为打开了一道门。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义商
“老天保佑。”
苏大为心中暗自祷告,心想凭自己的身手,这翼装怎么也能当个降落伞什么的。
只要不是运气背到一头撞山上,定能活下来。
“小苏,文生,李郎,你们跟上。”
活动一下手脚,苏大为深吸一口气,两眼一闭,从石台纵身一跃。
不敢看下面,那种可怕的失重感。
呼~
山风猛地呼啸。
一股巨力从下往上将苏大为的身体托住。
能成!
他张开双眼,大喜。
感受着气流的方向,细微的调整自己的姿态,顺着山风,向前飞掠。
匆忙中,看到聂苏已经跟在自己身后。
猴头抓着聂苏飞舞的长发,吓得吱吱乱叫。
再往后,是咬牙切齿的李博。
他的双眼赤红,就像是押上一切的赌徒。
这跳下悬崖,要么生,要么死,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最后跳下来的是安文生。
他的身形被山风吹得晃晃悠悠,让人替他捏了把汗。
然而终究还是稳定住了身形。
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四人都稳定住了身形,穿过云空,向着下方飞掠而去。
雪山上,那些吐蕃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飞行的四人,有人忍不住跪下。
继尔是成片的人跪下,磕头祷告,大声忏悔。
地面上,吐蕃大相禄东赞看着从头顶上方飞过的四个人影,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
苏大为眼看着将神女神和吐蕃军抛在身后,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想要大笑两声。
可惜一张口,便是狂风猛地灌入。
弄得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方知做人不可太过得意。
忙端正心态,收起玩笑之心,回头看了一眼聂苏,看着她掌握得比自己似乎还轻松,不由有些郁闷。
人和人真的是没法比,小苏身上就有这种天赋,许多事她不学就会,如果学起来,常常比苏大为更快掌握。
羡慕不来。
“阿兄小心!”
聂苏突然喊出来。
她用的是胎息之术,反倒不会像苏大为这样,因开口说话而乱了呼吸。
苏大为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
眼前,是两座冰山的夹缝,看着宽不过数尺,稍有不慎,只怕会一头撞上去,摔个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在右侧冰壁上,明显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人形物事。
想必正是之前撞山的紧那罗。
距离看着虽远,其实瞬息便至。
苏大为顾不上身后诸人,紧急调整姿态,以自己在地面轻身之术的经验,收敛身形,肩头一侧,在空中变向,以侧身姿势,如箭般从两山之间夹缝穿过。
等射出很远,他才调整好身形,恢复正常滑翔。
再回头看去,聂苏也安然过了那道夹壁。
紧接着是安文生。
不见了李博。
苏大为面色一变,目光看向安文生,只见安文生摇了摇头。
苏大为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出事了。
李博毕竟是普通人,也没有飞行经验,遇到突发状况应变不及。
十有**已经……
该死,这要如和跟李客他们交代。
就在苏大为心中沉重时,忽然听到聂苏的喊声,他回头看去,一眼看到李博从另一个方向飞了出来。
原来李博眼前苏大为和聂苏穿过去,心知自己无法从这种狭窄地势穿过,刚好有一阵气流。
他临机一动,借着气流偏离了直线,然后又借着一股风力绕过山崖,追了上来。
好家伙,真有你的。
苏大为忍住想爆笑的心情,专注于眼前,看着地面越来越近,看着起伏延绵的雪域。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后世那些玩翼装飞行的是怎么落地的?
好像……
有降落伞?
尼玛!
这是他脑中最后一个念头。
看着越来越近的雪地,他惨叫一声,蜷起身体,抱住双膝,数息之后,只听“嘭”的一声巨响。
苏大为一头撞中雪面,身体如球般弹起。
伴随着掀起巨大的雪浪,一路向前滚动。
玩脱了!
数日后,在距离巴颜喀拉山百里的一支商队里,骑在马上的苏大为,摸了摸自己摔得鼻青脸肿的脸。
“还好没破相。”
他喃喃自语。
“阿兄,你的脸……噗。”
聂苏骑马在他身边一侧,看着苏大为肿胀的脸,好似包子一般,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没大没小……第一次飞,能平安落地就不错了。”
苏大为一回身,瞪着后方,正蜷缩在骆驼上打盹的安文生道:“你看你安大兄,我这脸要是馒头,他的脸就是胡麻饼。”
“噗,哈哈~”
聂苏再也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惊醒了安文生。
他张开睡眼惺忪的双目,茫然的左右看了看,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苏大为口中的笑料。
没法子,幸福这种东西,是要通过比较才能得出来的。
看看自己摔肿的脸,再看看聂苏如花似玉的面庞,没有一丝瑕疵,苏大为顿时颜面尽失。
好在看看骆驼上的安文生。
安大傻这次栽了。
是真的栽了。
最后落地时反应不及,居然是脸着地。
好悬没把脖子摔断,但那张脸,当真是星星点点,全是伤口,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不过和李博比起来,安文生这伤又不算什么。
李博更惨,落地姿势调整不及,摔下去就起不来了。
全身多处骨折。
现在还躺在马车里。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命保住了。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活着,伤总能养好。
现在李客和他家娘子,都在马车上陪着他。
而这支商队,是张通的。
落地后,稍微恢复了行动能力,苏大为和聂苏背着李博,向外撤离。
原本想着等把李博安置下来,再回头去打探张通和骆宾王的下落,岂料在半路上倒是先遇到了一支部落,带来了张通的消息。
那日吐蕃兵至,张通颇有眼力,及时躲藏,索性没有被吐蕃兵抓到。
之后又不知如何打点,从吐蕃人眼皮底下溜走。
附近有几个部落,是他过去做生意打过交道的,部落俟斤与张通都是“朋友”。
所以这几日都在替张通打探消息。
接到苏大为等人后,张通大喜,赶紧联系上自己手下商队,组织起骆驼和马,不慌不忙的走向河西商道。
这一路,他都是几十年经商走熟了的,当真是闭着眼睛都能走。
吐蕃人也不知是被苏大为射杀了论钦陵,还是被那日苏大为他们从天飞降给吓住了,居然偃旗息鼓,再无动静。
又过了月余,张通的商队,终于带着苏大为他们,顺利翻过山脉,回到河西走廊。
而到这了里,各人将有不同的去处。
苏大为和聂苏、安文生,已经离开长安许久,苏大为从永徽六年随程知节出征,现在已经是显圣二年。
大唐长安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武则天被立为皇后。
长孙无忌失势被逐出朝廷。
李治掌握权柄。
有太多的变化。
这是一个完全洗去了太宗贞观旧俗的崭新朝堂。
一个即将迈入巅峰的强大帝国。
“张郎,真的不随我们回长安吗?”
骑在马上,苏大为向张通殷切邀请道:“若回长安,别的不敢说,但是生意方面,张郎放心,我手上有的是关系,定会让你赚得盆满钵满。”
张通骑在马上向苏大为抱拳笑道:“多谢苏郎美意,不过我这商队得先去趟西域,还要去四镇转转,那边唐军刚刚打败突厥人,正是百废待兴,我这生意也是大有可为。”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西域是我起家的根基,不得不重视,等我把这边生意做了,再跑一趟长安,到时少不得要打扰苏郎。”
听他这么说,苏大为脸上笑容便多了几分。
这次吐蕃之行,全赖张通居中支持,否则也不会如此顺利。
欠了人情,不还心里总过意不去。
听到张通说愿意去长安,苏大为就放心了。
“既然如此,我便与张郎约好了,来长安定要找我,你到西市,或者长安县衙门,报我名字都可,或者可以直接上我家,我家在……
对了,若是实在找不到,你可以问金吾卫,有个叫尉迟宝琳的,是我兄弟,找到他,便能找到我了。”
听苏大为如此说,张通面上闪过讶色。
“尉迟宝琳,莫非是……葱岭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家小郎君,哎呦,没想到苏郎还有这等关系。”
“哈哈,我说过,你要到长安,我保你生意赚大钱。”
苏大为哈哈大笑,与张通相互把住手臂。
张通点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要去的话,可能把我闺女女婿都带上。”
“都带都带,我家地方大,都来都没问题。”
两人体己的话说完,苏大为目光转向骑马立在一旁,稍显沉默的骆宾王:“骆郎真的不随我回长安吗?若想谋个一官半职,苏某倒还认识些人,可以为骆郎举荐。”
“多谢苏郎厚爱,不过亲眼见到,听到你的经历,我倒有个大胆的想法,想前去一试。”
“哦?不知……”
“我想去西域从军,以一个大唐军人的身份,见一见这边关风月。”
骆宾王说着,举起一个酒袋抛给苏大为,两人哈哈一笑,以酒告别。
“好了,就到这里吧,大家各有去处,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安文生拍了拍马道。
后方不远的马车,车帘掀开,露出李博略微苍白的脸。
他此次于苏大为有恩情,苏大为一口答应带他们一家回长安。
再说还要教授李客武艺,自然是要一起走的。
张通和骆宾王在马上向安文生和苏大为郑重抱拳,然后拨转马头。
商队里车马辘辘,向西远去。
远处,天边落日浑圆。
苏大为不禁吟道:“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
“恁地这么多感概。”
安文生对他时不时爆一句诗才,已经见怪不怪了。
拉了拉疆绳道:“我们也走吧,回长安还有很远的路。”
“嗯。”
苏大为立在马上,看着张通他们马队的背影,心头有些怅然。
“文生,你说,这条河西走廊上,向张郎君他们这样的商人有多少?”
“数之不尽。”
安文生笑道:“他们连通东西,是我大唐的血脉,将我大唐的文化,丝绸、瓷器、茶叶等等,输向西方,也从西方诸国,带回许多新奇的事物。”
“但是张大兄却不贪财。”
苏大为叹道:“我说带他回长安发财,他都不贪。”
“哈哈,或许,他就是我大唐的义商吧。”
“义商?”
苏大为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扬首笑道:“你说得对,等下次在长安与张大兄重逢,我定要好好宴请他这位大唐义商!”
马鞭扬起,在空中甩出一记鞭花。
车队向着大唐方向踽踽而行。
长安,家,就在前方。
第一章 长安
“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苏大为目视着楼下街道,长安大街,车水马龙,繁华更胜往昔。
只是人呢?
人还是昨日之人吗?
离去的时候,还是永徽六年,现在已经是显庆二年深秋。
苏大为颇有种时间是把杀猪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愁绪。
当然,这种情绪是他独自品味的美酒。
他人无法得知他心中的怅然。
“你听,阿弥又念诗了。”
尉迟宝琳推了下程处嗣,好奇的道:“也没见他看书进学,怎么年纪越大,这诗作得倒是越多。”
“有个屁用,都是半截残句,凑不出一首来。”
安文生在一旁,手里抓着个肥厚的肘子,正啃得痛快。
当然,是表面上痛快。
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次自认为颇为圆满的完成了家族的嘱托,谁知回到长安,便被家人一番数落。
被痛骂了一番。
本来,安家是看中苏大为这个潜力股。
现在倒好,安文生陪着苏大为发疯,本来已经是灭西突厥之功,偏又画蛇添足,跑一趟吐蕃。
陛下现在是没表态,但越是不表态,越让人难以捉摸李治的态度。
好好办事,那是有赏。
可办事办差不多了,你不回长安,跑去吐蕃,想干嘛?
你这还是在军中,有着军令在身呢。
按常理,苏大为这回灭突厥之功算是白瞎了,不重重责罚,以敬效尤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安家本来是提前投资,以为买中潜力股。
结果,没想到坑爹坑成这样。
骂安文生一顿已经是很轻了,当场就有人扬言要让安文生去宗伺里跪下,跪个三天三夜再说。
当然,这一条没能实现。
但安文生已经足够郁闷了。
这趟出行如此艰难,连脸都差点破相了,结果回来就是一顿数落。
没有功劳,苦劳都算不上。
贼你妈的,本来就烦这些家族里的破事儿,以后这种事爱谁干谁干。
心情郁闷之下,化悲愤为食量,这胃口不是一般的好。
“安大傻的食欲真是让人羡慕。”
“他比以前胖了好多……”
“应该瘦不回去了吧,这是少年肥?”
“屁,三十好几的人了,中年肥,回不去了。”
呯!
安文生大手重重往桌上一拍,双眼瞪着在坐的人,郁闷道:“你们闲得慌?没别的可说道的了?老盯着我做甚?我胖又如何?吃你家大饼了?”
“呃……”
“咳咳!”
程处嗣和尉迟宝琳左右张望,顾左右而言它。
苏大为视线从窗外收回,忍笑摇头。
人啊,真是一胖就……
以前安文生瘦的时候,妥妥是高富帅和小鲜肉,现在嘛,杀猪刀有些明显。
“我来迟了!”
梯口传来苏庆节的声音。
紧接着是“噔噔噔”的上楼声。
苏庆节上来,在他后面还跟着同样一身戎装的薛仁贵。
两人都有公务在身,听闻苏大为回来,处理完手头之事,便赶来了。
抹了把脸上热腾腾的汗珠,薛仁贵向苏大为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你啊,做了好大的事。”
薛仁贵摇头叹息,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他是传统的军人,在军中刚正不阿,近乎严厉。
对苏大为这种做法,有些微辞。
但有意见归有意见,总归不是自己带的兵,苏大为也不是随着他出征,从朋友角度,又不好多说什么。
只能稍微提醒一下。
“陛下那边,只怕有些想法,这几日一定会召你问话,你要小心应对。”
“我知道,多谢仁贵。”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投向苏庆节。
苏庆节刚刚摘下头盔,双手扶着膝盖,仰头长呼了口气。
低下头见苏大为看着自己,苦笑道:“这回是惨了,我阿耶非说是我的责任,不让我回去做不良帅,我身上职务推托不得,又不敢像你那般洒脱。”
“来喝酒。”
苏大为拿起酒壶,替他满上。
“我离开长安多时,跟我说说最近的情况吧,长安有哪些新鲜事?”
苏大为才说完,程处嗣便开始叹气。
“别提了,我阿耶这次回朝,不但没功,反而被陛下斥责,说他治军无方,纵兵劫掠。”
苏大为倒是不觉得奇怪,这本来也是历史上有的。
按理说,程老魔因为这件事,会被一撸到底,最后只保留了爵位,郁郁而终。
而坑他的王文度,虽然同样被撸去职务。
但这件事吊诡就在,程知节不过是令手下兵士搜刮钱财,反正也是大家一起分,凭这事就削职为民。
而王文度呢?
做为怂恿者,并且自称奉有陛下秘旨,后来李治说是“矫召”的。
结果也就是削职为民?
而且没几个月便起复了,派他和苏定方一起去打百济刷战功去了。
事后平了百济,大唐在百济之地建立熊津都护府,还令王文度为大都护。
你品品,你细品。
这其中,不就是摆明了给程老魔下套么。
但是现在情况要好一些,虽然唐军依然有搜刮突厥人的财货,也有杀掉一些主动投靠的部落首领,导致恶名,但好歹把西突厥是打下来了。
说到底,这也是苏大为在暗中使力。
否则,程知节连一点功劳都没有,会更加难看。
李治虽然斥责程知节,但念在他完成了平西突厥之功,还是给留了点面子。
封了个虚衔,增加了食邑,但是军权却免了。
属于明升暗降,给个地方养老。
不管怎么说,至少面子是保全了,没有临老把名声给赔进去。
算是不幸之万幸吧。
但是军权是别想碰了,李治对于太宗时的旧臣还是十分防范的,哪怕像程知节这种提前站队都不行。
程处嗣看向苏庆节,颇有几分羡慕道:“庆节就不同了,现在苏将军受重用,陛下圣眷正隆,庆节也能跟着沾光。”
“得了吧,这官谁爱当谁当去,我是不愿意的,我还宁可当我的不良帅。”
苏庆节说着,看了苏大为一眼:“还不知你后面如何安排?”
“我亦不知。”
苏大为苦笑:“这次犯的事不小,等陛下召见后,等待听从发落吧。”
“也只能如此了。”
苏大为昨天回来,便托人给武媚娘带话,想必阿姊会安排好一切。
自己虽然行事荒唐了点,但是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没做过。
当的在陈硕真借诡异之术,行刺陛下时,自己虽是救李治,但当时却并没有把李治放在眼里,出言颇有些不逊。
那时是真的不知道李治后来会如何,印象里自己与李治并没什么交集。
何况当时李治被长孙无忌压制得,很怂,非常怂。
苏大为那时也单纯,想着交好武媚娘就行了。
哪知风水轮流转,最后还是回到李治跟前来。
也是,那时自己怎么就没想过,武媚娘现在的权力,也全是来自李治呢?
况且李治能斗倒长孙无忌,岂是易与之辈?
幸好李治还不算是个小心眼的。
又有媚娘阿姊从中周旋,事情应该不大。
时隔近两年,难得又得兄弟们聚在一起,苏大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长安八卦。
这两年长安发生的事,也渐渐在心中有了轮廓。
苏定方擒阿史那鲁贺,西突厥亡。
李治以其地分置昆陵、蒙池二都护府,并隶安西都护。
以阿史那弥射为昆陵都护、兴昔亡可汗,统领五咄陆各部;以阿史那步真为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统领五弩失毕各部。
八月的时候,许敬宗、李义府迎合武后,诬蔑韩瑗、来济和褚遂良一起图谋不轨。
李治贬韩瑗为振州刺史,来济为台州刺史,再贬褚遂良为爱州刺史。
遂良至州上表自陈,李治不听。
于是关陇门阀在朝堂上越发势微。
长孙无忌终日闭门谢客,可谓是门可罗雀。
比之过去,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此外,九月的时候,李治还曾移驾往东都洛阳,对外说是礼佛,随时有玄奘法师。
玄奘法师想去洛阳修佛经,想了好多年了,这次有机会伴驾,于是向李治旧事重提,结果李治仍然不允。
等回到长安后,恰逢长安西明寺建成。
共有楼台廊庑殿阁四千区,庄严之盛为梁之同泰、魏之永宁所不及。
李治命以道宣律师为上座,神泰为寺主,怀素为维那。
命玄奘法师居新建之西明寺。
入寺仪式,一如入慈恩寺时之则。
原本历史上,李治是要到显庆三年方从洛阳回来,但此次不知是哪里的小蝴蝶扇动了翅膀,年底却年前回来了。
恰好苏大为也从吐蕃回来。
时机凑巧,苏大为也只能暗道自己命苦。
若是李治明年才回,拖上几个月,或许就可以装不知道,继续做自己的不良帅去。
眼下李治在长安,那是躲都没处躲。
乖乖等着见驾再说罢。
“对了,我最近还听到一个风声。”
尉迟宝琳今天在酒桌上话不多,似乎没放开,不过喝到半程,他终于还是打开话匣子,吐露一个消息。
“听说陛下有意以洛阳宫为东都,洛州官吏的品秩与雍州相同。”
“什么?!”
满座之人,除了苏大为俱是一惊。
另立东都这可不是小事。
而且还另立一套行政班子,品秩与雍州相同,这其中,信息量大了去了。
雍州,就是以长安为中心的帝都区。
另立东都,这其中的含意……
第二章 朕很失望
“这事还没正式颁布,但**不离十了。”
尉迟宝琳神神秘秘的道:“都别往外说啊。”
“行了,我们都知道轻重。”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不是,你哪来这么多消息?”
“嘿嘿,金吾卫的兄弟多,消息也多。”
苏庆节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苏大为:“阿弥,你知道裴郎君的事吧?”
“嗯?”
“他现在不在长安了,换了位新县令。”
“啊?”苏大为愣了一下:“这事我倒是不曾知道,裴县君去哪了?”
“裴郎君因功,封为安西都护,已经去赴任了。”
“这……”
苏大为一时无语了。
自己才从外面回来,没想到裴行俭居然去做安西都护。
这一进一出的,自己连面都没见到。
不过,苏庆节这番话似乎另有所指。
果然,只听苏庆节继续道:“新来的县令不太熟,听说此人颇有些爱财……是个不好打交道的,若是你在长安待着不爽利,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安排一下,去王县君那里任事。”
“狮子先谢过了。”
苏大为点点头,没有小气到为此事急眼。
苏庆节说这番也是好意。
如果新来的县君真的不好打交道,那还真要考虑下今后的安排了。
自己图做不良人的自由,不用像一般官员那般辛劳,除非有要案,平时时间可以自由掌控。
现在自己在长安生意也还不错,基本实现财务自由,做事就想图个事情少离家近。
再看看吧。
实在不行,还有武媚娘这条关系。
这顿酒,一直喝到夕阳落下。
几人各自起身,有职司的去忙公务,回家的回家。
苏大为向着家里赶去。
昨天回到家,可把柳娘子高兴坏了。
先是揪起他的耳朵好一顿埋怨,然后又抱住聂苏,继续开始数落苏大为。
没办法,这可是亲妈。
家里现在人越发多了起来,除了大白熊,周二哥,新近又住了李博一家。
自己承诺要帮李博免除身上的麻烦,也要等到见过李治,再伺机解决。
不过李博身上的事据说和旧隋有关,现在都是大唐第三位皇帝了,连丰邑坊的霸府都拆了,应该问题不大。
昨天回来得晚,倒也没来得及和周二哥他们好好聊聊,竟不知裴县君已经外派做安西都护了。
回去得找周二哥和大白熊他们聊聊。
心里想着各种念头。
忽然又想起之前在吐蕃雪域的经历。
上次之事,既解答了苏大为心中的一些疑问,又有些新的疑问生出来。
聂苏的母亲是本教的圣女,而本教因为之前吐蕃入侵象雄之事,发生变故。
圣女不知为何没有随本教僧众一起行动,而是带着聂苏逃往大唐,在长安将聂苏寄在佛寺里。
这之后,聂苏的阿娘又飘然不知所踪。
据聂苏的回忆,似乎是为了引开仇家。
可仇家是谁?
好像,那几年雪域上还有些大变故,有火山喷发什么的。
不知与本教和圣女的事,有没有关联。
还有一点令苏大为暗自疑惑的是,那位辛饶佛祖相旁,为何摆放的都是百诡夜行录上的诡异。
而圣女的造像是佛祖像之下,唯一的人像。
这其中又有什么含义?
此外还有佛祖转世灵童之事。
难道说,在本教里,已经有后世雪区活佛转世的传统在?
本教与藏佛倒还颇有些相似。
后来苏大为也曾了解过。
本教从巴颜喀拉山圣石窟发源起,从特罗巴人身上学会了种种异能和秘术。
之后据说发生过一次天灾,说是天塌了,然后本教僧众便从巴颜喀拉山迁往海拔更高的地方。
就是后来的象雄阿里地区。
对了,象雄是音译,他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羊同”。
妈蛋,这么想的话,特罗巴人末期遇到的什么天塌,该不会是火山喷发吧。
火神共工?火山?
水神祸融?因为山体崩塌,堵塞住了黄河源头,形成偃塞湖。
最后积水改道,一泻而下,引发中原地区大洪水?
这个脑洞有些忒大了。
苏大为摇摇头,继续想道,本教这之后搬到了阿里区,以冈底斯山为圣山,重修神庙继续传教。
而辛饶弥沃佛祖,就是诞生于冈底斯山一带。
据传说,他改良了原始的本教,仓建雍仲本教,传下五明学科,并创造了象雄文字。
后来的吐蕃文和藏文,都是自象雄文字演化而来。
而且本教还传言,天竺的佛教,也是雍仲本教的启发才繁衍出来。
佛教的佛陀诞生地在泥婆罗境内,就是后世的尼泊尔,并非是天竺。
若论根源,泥婆罗靠近冈底斯山,同属一个文化圈。
若说是受到本教影响,倒也不无可能。
深吸口气,苏大为将这些杂念抛开。
这些脑洞解答不了他心中的实际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聂苏的阿娘,也就是本教前代圣女去哪了?
她的敌人是谁?
这些人还会不会找上聂苏的麻烦?
从聂苏身上种种异能来看,那位圣女,应该身手也不弱吧?
此外就是特罗巴人,留下了种种奇怪的文化传承。
有可能本教就是受他们影响催生的,此外还有那奇怪的飞行翼装,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是那些特罗巴人留下的?
还有那把巨弓。
对了,还有石碟。
安文生从巴颜大师遗骸手中,把那个石碟取在手里,后来就带回来了。
石碟苏大为找他讨要回来了。
不过还一直没空研究,不知其中有什么秘密。
最后就是不知当日那一箭,究竟有没有射死论钦陵,或者射伤?
这事,只能日后才知道了。
若是论钦陵死了,大唐面对吐蕃,至少少去一半的威胁。
至少大非川之败,便可以免去了。
心中各种念头沉浮,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巷口。
一抬眼,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巷旁,似在等什么人。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马车形制是宫中之物。
站在马车旁的是宫中内侍,有几分眼熟。
还没等开口,那人眼尖,早已看到苏大为,一溜小跑过来,向苏大为行礼道:“苏郎君,我替陛下传口谕,召你入宫。”
“现在?”
苏大为懵逼了一下,知道快,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可否稍待片刻,让我去家里打声招呼。”
“苏郎君可别为难小人,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了,去得迟了,只怕陛下震怒,郎君家中,我会派人禀报的。”
“好吧。”
苏大为略一犹豫,无奈的钻上马车。
随着摇晃的马车,向着宫中驶去。
鲸油灯的光芒,将殿内照得通明。
这是内宫,寻常人这个时间,绝计是见不到李治和武媚娘的。
除非是有特别重要之事。
但是现在,苏大为却站在了殿里。
这是武媚娘家人才有的待遇。
但又不同于往日见家人。
因为李治与武媚娘都着正装,端坐于坐上。
李治平静的看着苏大为随着内侍走进殿。
武媚娘眼波微转,眼中仿佛平静的湖水兴起波澜,流过一抹激荡之意。
但却很好的掩盖住了。
她眼角带笑的看着苏大为,虽未说话,但这眼神,却胜过千言万语。
“臣,苏大为,参见陛下,皇后。”
“起身吧。”
李治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的道:“你可舍得回来了。”
“陛下恕罪。”
苏大为叉手而立,偷眼看了一下李治。
两年时间没见,李治的变化挺大。
首先第一感觉,便像是安文生一样,胖了。
李治比过去胖了整整一圈。
过去的他,就像是个文弱书生,生得白净。
现在的他,依然白净,却变成了个白胖子。
唇上还蓄起两撇胡须,这令他看起来变得威严不少。
居移气,养移体。
李治在大唐皇室丰富的肉食下,又缺乏必要的运动,胖,是必然的。
对了,李唐皇室好像都挺胖的,否则也不会以胖为美了。
又胖,又爱吃肉,还不爱运动,再加上喝点小酒。
痛风没跑了。
苏大为心里暗搓搓的想着。
只听耳边传来李治不紧不慢,似有些玩味的声音:“罪?你苏大为替大唐立了大功,何罪之有啊?”
“陛下莫开臣的玩笑。”
苏大为大着胆子抬头,冲他和武媚娘眦牙一乐,颇有些没皮没脸的感觉。
“臣负陛下重托,却在功成之日私自离开军营,出去浪荡这么久,此为臣之大罪。”
说完,他冲李治一揖到地:“臣违反军令,言行无状,愿受陛下责罚。”
呯!
李治突然一拍扶手,一声重响,让人心头突的一跳。
坐在他身旁的武媚娘侧脸看过来,眼里闪过一抹狐疑。
李治负着手,缓缓向苏大为走来:“你真的知罪吗?还是仗着与媚娘的关系,以为朕不会拿你如何?”
“臣不敢。”
“这天下,还有何是你不敢的?”
李治一步步,走到苏大为身旁,抬手在他肩膀重重拍下来。
“你可知道,你让朕,好生失望啊。”
第三章 天可汗
殿内烛灯光芒摇曳,透着一种异常的安静。
落针可闻。
苏大为微微低着头,额头稍稍渗出冷汗。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从李治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可怕的威势。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自己身上。
如山,如岳。
以前或许还不懂得,但是近来,李治身上的气势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像一个人——
太宗,李世民。
自李治掌国以来,随着一次次翻云覆雨,帝王权谋。
从两晋十六国时起,便困扰着中原王朝的关陇军功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又或新兴的江南门阀,全都被他以极高明的手段压制住,取得了朝堂平衡。
而李治也终于独揽大权。
就连凌烟阁上第一人,曾经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如今在李治手里,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日薄西山。
明眼人都看出来,长孙无忌已然失势,别说庇佑关陇贵族,连他自身都难保。
生死皆在李治一念之间。
但这一切,并不是在重大冲突下发生的,大唐的朝局斗争虽有,但总体维持在一个可控的烈度。
看上去,就像是微波的湖面。
但是湖底暗流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强大,强大改天换日。
这一切,无不展示出李治极高的权谋,以及帝王心术,或许直追上了太宗李世民的层次。
对外,李治派出的大唐征西突厥之军,此次传回捷报。
一次灭掉西突厥,擒阿史那贺鲁,彻底解除困扰中原百年的突厥之患。
无论是政治、又或者武功,这两个战场,李治都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一桩桩实打实的“战绩”在这里,谁还敢小看这位大唐皇帝?
草原各部已经开始在称李治为“天可汗”。
要知道,这个称呼,过去只是专指太宗李世民的。
李治就站在苏大为面前,一动不动,那双冰冷的眸子盯在苏大为的肩头,一言不发。
如果换一个臣子,可能已经承受不住李治身上带来的压力,只怕要双膝一软给跪下了。
但苏大为毕竟不是一般人。
他“胆大妄为”也是出了名的。
所以,久久不见李治说话后,他居然悄悄把头抬起来,一眼就看到李治正俯视自己的眼睛。
苏大为便笑了起来。
“陛下,如果阿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不过一定要留着我颗脑袋,回头还要为陛下和阿姊效力呢。”
他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放肆,也有几分惫懒。
李治不由一愣,如今在朝堂上已经很久没人敢跟自己以这种开玩笑的语气说话了。
随即,他似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正抬起衣袖遮唇轻笑的武媚娘。
李治顿时有些无奈,也有些泄气道:“媚娘你……”
“我就这一个弟弟,三郎,你别吓到了他。”
“呵,他是你弟弟,我怎么会吓他。”
李治甩了甩袖子,向苏大为瞥了一眼:“行了,不用再装样子了,起身吧。”
说完,自顾自的走回台阶,在武媚娘身旁的胡椅坐下来。
他是想给苏大为一个下马威,可惜,有武媚娘在场,这一切都进行不下去了。
苏大为定是看到了武媚娘给的“暗示”,所以才有恃无恐。
这个小机灵鬼。
罢了。
那就叙叙“情”吧。
苏大为目光在李治脸上一扫,落到武媚娘身上。
他的嘴微动,无声的喊了句“阿姊”。
武媚娘眼睛往李治那边一瞥,袖里伸出手指悄悄指了指,又往下一压。
苏大为立刻会意。
方才也是看到武媚娘在笑,才令他突然醒悟。
如果李治要追究自己,只用一道口谕就行了,哪用把自己叫到当面说那么多话。
多半还是想用“帝王之术”,来敲打自己一番。
先杀威棒打下去,再轻轻抬起,然后一番劝勉和嘉奖,一般几个组合下来,就会令臣下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命交出来。
玩这招最厉害的是太宗李世民。
如今看来李治也学得不差。
坐在位子上的李治,看起来依然沉着一张脸,透着不怒自威之感。
被武媚娘轻推了一把后,李治终于摇头笑了起来,向苏大为招手道:“阿弥,你过来,这次征西突厥回来,苏定方将军很是夸了你一番,说你用兵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来跟朕讲讲,你是如何用兵的。”
“是。”
听到这里,苏大为彻底心定了。
看来罚是不会真罚了,说不定还有赏。
先把自己在翻跃金山,追击阿史那沙毕的战事,跟李治和武媚娘大致说一下吧。
“你说什么?此人叫什么?”
“陛下,他叫阿史那沙毕。”
“突厥人的名字……真是古怪。”李治脸上露出困惑和费解之色,摇了摇头:“你继续说。”
苏大为站着说,但是李治和武媚娘就很舒服了。
他们面前的小桌上,有宫女端来点心果品,有西域的葡萄,西北的枣,石国的果子,还有奶酪浆等等。
李治和武媚娘,颇有一种后世听评书,听苏大为一个人讲单口相声的感觉。
他们夫妻两边听,边吃着零食。
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听苏大为将征西突厥之事,大致讲完。
李治手里拿着一枚葡萄,放在唇边,一时听得入神,直到武媚娘轻推了他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悠悠感概一声道:“我这一生恐怕都没机会去西域了,不过听你说起战事,也颇有热血贲涨之感,难怪苏定方屡次提及你,说你有大将之才。”
“那是苏将军谬赞了。”
苏大为有些汗颜,抱拳道:“在其位谋其政,我只是尽到本份。”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多少有些心虚。
追击阿史那沙毕的时候,那是为一口气。
杀了他斥候营的人,还混入唐军大营中偷取情报,如此嚣张,简直没把唐军放在眼里。
苏大为领了军令状,自然要将其击杀,方能扬大唐军威。
至于之后,他跨过金山后续的行为,那就是有些私心在了。
他想稍稍改变一点历史,不让程知节最后输得那么难看。
也不想大唐在西突厥身上,浪费太多的精力。
还想着早点结束战事,好返回长安。
最重要的是,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参与唐军出征,不想身上背上一条“败绩”。
否则会背上这份耻辱一辈子。
这是苏大为绝对无法接受的。
诸多原因下,只有尽力去争取。
最终,他这只小小的蝴蝶,一手改变了整个战争走向。
使得大唐一战功成,不用像历史上那样,劳动苏定方出征第二次。
“好一个只是尽本份。”
李治脸上的笑容终于透出几分真心,轻轻将那粒葡萄塞入嘴里,慢慢咀嚼着,似在品味着葡萄的甘美。
停了一会,他才继续道:“便是尽本份,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阿弥,你这次征西突厥,做得不错,已经远超过我对你的期望,真的很不错。”
他侧过头,武媚娘早就捧起一个银盘在他嘴边。
李治“噗”的一口,将核吐在盘里。
又被武媚娘细心的用手帕擦拭了嘴角,这才转向苏大为:“不过……我想了好几夜也没想通,你立下如此大功,为何却要在军中不辞而别?”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李治的声音转为严厉,隐隐透着一种质问。
“有什么事,能比军务更大?”
呼~
夜风吹入,殿中烛火闪烁不定。
李治脸上也变得晦暗难明,阴晴变化。
想起苏大为违反军令,就令他生出怒意。
气氛,突然变冷。
武媚娘手上取果的动作,微微一僵,凝神看向李治,看着他直直盯在苏大为,犹如上弦的箭。
再看看苏大为,似是措手不及,一时懵住了。
武媚娘抿了抿唇,正想开口打破僵局,替苏大为圆一下,就见苏大为眼珠微动,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有的。”
“嗯?”
李治纵然原本没生气,现在也被苏大为给气乐了。
你还真敢说。
有事情比朕的命令更大?比军令更大?
“苏大为,你莫要仗着自己与媚娘的关系,便在朕面前,得意忘形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治是在笑,语气温和。
但是熟悉他的武媚娘却知道,李治是动了真怒了。
今天阿弥若不给出合理的理由,只怕这关难过,陛下雷霆震怒,便是自己,也无法挽回。
想到这里,武媚娘眉头蹙起,心里暗暗焦急,又有些嗔怪:阿弥也真是,本来说得好好的,干嘛又要顶撞三郎。
第四章 君心难测
在李治逐渐变得冰冷的目光下,苏大为深吸口气,向李治抱拳道:“请问陛下,若是你身边最亲近之人,陷入险境,您会怎么做?”
李治眉头微动,向身边的武媚娘看了一眼:“朕贵为天子,身边至亲岂会落入险境?若真有那么一天,朕也会倾国之力,以救之。”
他的声音平静,但却透着一种坚定从容的味道。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武媚娘,放心,朕会保着你。
虽然提问的是苏大为,但李治却是说给武媚娘听的。
武媚娘自是清楚李治话里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眼如秋水,眉目传情。
苏大为清咳一声道:“臣没有陛下的权力,也不敢擅动公器,所以只有舍下戎装,去解救家人了。”
“哦?”
李治面上闪过一丝讶色,目光从武媚娘脸上,重新投到苏大为身上:“怎么回事?”
关于聂苏之事,苏大为本就没告诉其他人。
就连军中最亲的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都不知道,只知苏大为是有十分紧急的事,必须前往处理。
大唐皇帝李治,就更无从得知了。
何况李治日理万机,哪有空去关注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臣的阿妹聂苏,在阵中失散,后来臣得到线索,前往寻找。”
苏大为来之前就想过要将聂苏的事说出来,以打消李治的疑虑,只是在说出这件事时,他心里忽然意识到了不妙。
果然,李治立刻就想到:“既然是你家小娘子,为何会在军阵中?”
“因为我离家日久,聂苏担心臣的安危,于是不惜离家千里,前去寻我。”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的脸,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来。
他忙加了一句:“之前臣率领阿史那道真的斥候队,前往追击阿史那沙毕时,对方曾引发雪崩,幸亏聂苏及时赶到,才将我等救下。”
“聂苏?她怎么能救下你们?”李治的声音微有些变化,但仍听不出他的情绪。
武媚在一旁道:“聂苏我往日也曾见过,与阿弥一样,不是普通人。”
李治微微点头,神情缓和了些。
“原来如此。”
一句话将此事轻轻揭过,并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
这让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家中女子出现在军阵中,此事可大可小,再深挖下去就不太好了。
幸好有武媚娘从旁圆场。
而且看得出来,李治现在很信任武媚娘,她一开口,李治便打消了深究的想法。
苏大为忙将话题继续引开。
“陛下,在寻找聂苏的时候,臣曾到过雪域,去过吐蕃国。”
这句话,立刻把李治散开的兴趣,重新聚焦起来。
“吐蕃?你居然去了吐蕃?”
李治目光闪动,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他并非是昏聩之主,相反,他的精明与头脑,在大唐皇帝中,都可以排入前三。
因此苏大为的话一说,他立刻表现出敏感的嗅觉。
“吐蕃现在情况如何?”
李治问了一句,接着又自言自语道:“自父皇离世,除了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反,周边诸草原部落,也有不少野心之辈蠢蠢欲动,还有辽东故地,也颇不平静。”
辽东,高句丽、百济、新罗,在大唐东面。
草原部落突厥人,在大唐的西北面。
而吐蕃,在大唐的西面,与大唐长安隔了吐谷浑和蜀地。
李治心里虽然眼下没把吐蕃放在眼里,但也有几分清醒的认识,知道吐蕃占着地利,其国中人骁勇善战。
王玄策出使中天竺遇袭时,曾找吐蕃借兵。
“陛下,臣正想与你说关于吐蕃的事。”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我在雪域之时,听说吐蕃这些年在高原上东征西讨,不断兼并其余部落,就在前几年,已经吞并了象雄,现在俨然已是雪域霸主,而且其大相禄东赞野心勃勃,下一步,恐怕会对吐谷浑起染指之心……”
说到这里,苏大为便没说下去。
聪明的君主不需要他说得那么细,自己便会脑补出来。
对聪明人说太多,只会引起逆反。
李治面沉如水,眸中光芒微微闪动:“吐谷浑?”
想了想,他摇头道:“不可能,贞观年间,吐蕃曾入侵过吐谷浑,后来与大唐展开松州之战,之后吐蕃便向大唐称臣,并迎娶了宗室之女,是为文成公主。
这些年,吐蕃对大唐还算恭敬,未露反意。
若他们真的生出野心,大唐的铁蹄,会教他们什么是规矩。”
李治自信的道。
听他这么一说,苏大为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他提起吐蕃,自然不是无地放矢,而是不想真等吐蕃吞并了吐谷浑,向大唐进逼的时候,唐朝才后知后觉。
历史上这个时候,李治的目光是被辽东吸引了,为了征辽东,大唐使出浑身力气。
先打了百济,又打了高句丽,还与倭国人在白江口爆发一场大海战。
历经无数艰难,才终于征服这些国家,但最后,却白白为它人做嫁衣,便宜了新罗。
新罗在战争后期,便开始对大唐的后勤动手脚,以致于唐军补给困难。
趁唐军这口气上不来,新罗趁机大量吞并原先百济和高句丽的地盘,俨然成为区域一霸。
后来大唐为此,与新罗在争夺半岛控制权上,又展开无数次大战。
最终,新罗与唐军划大同江而治。
虽然唐军收复了一定的高句丽土地,但最大的战争红利,还是被新罗给弄到手了。
唐军累得精疲力尽,耗费无数国力,但与收获相比,完全不成正比。
除了名义上消灭了高句丽,令李治可以挺起胸膛说一声大唐完成了前隋未竟之业。
自己完成了太宗未成之事。
所以,自己的功业,胜过太宗,远迈前隋。
但是除此之外呢?
糜费钱粮无数,无数大唐好男儿的热血,洒在辽东之地,无法魂归故里。
付出高昂的代价,只是为自己培养出新罗这样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唐军这边还没对辽东灭火,西面的吐蕃已经纵兵杀下来了。
使得唐军腹背受敌。
那时名将苏定方早已累死在西征叛军的路上,李治派大唐新一代名将,薛仁贵对吐蕃用兵。
却在大非川惨败于吐蕃论钦陵之手。
这几步棋连着下来,实在太过憋屈了。
所以苏大为私心里,更希望李治关注一下吐蕃之事。
不说先打吐蕃,至少做些防备,免得被人偷家。
事实证明,历史是有惯性的。
李治,有他自己的判断和认知。
“区区吐蕃,何足道哉,大唐之中多的是突厥降将,他们能征善战,若吐蕃真有不臣之举,派一员上将领数万精兵,足以荡平。”
李治自信的道:“西突厥控弦二三十万,我大唐只出兵五万,便一战灭其国,天下有谁能挡唐军兵锋。”
说着,他挥挥手:“此事毋须再提。”
苏大为脸都绿了。
自己都给李治提前漏内幕消息了,奈何李治他不听啊。
他是不明白,明明吐蕃是西边一霸,区域性强国,为何李治却偏偏选择性失明。
“近来辽东颇不太平,高句丽与百济再度联手,攻略新罗,新罗已失数十城,大唐再不出手,恐怕新罗有亡国之险。”
李治说着,抬头“亲切”的看了一眼苏大为:“你也是知兵之人,须知大唐的心腹大患,始终是辽东,至于西北苦寒之地,莫说吐蕃不会有那么大野心,就算他们真有叛逆之举,西边群山绵延,岂是容易打通的?放心吧。”
苏大为一时无言。
有点理解李治了。
从大唐的地图来说,关中乃形胜之地,除了函谷关外,左右和后方都被延绵的群山包裹着。
关中乃是群山中的平原之地,沃野千里,粮食产量丰盛,此乃帝王之资。
有足够的粮食,就能养活足够多的人口,就能形成强力的国家。
所以在潜意识上,有群山包围,都被认为是安全的,自然防御体。
相比隔着群山的吐蕃,倒是辽东过来无险可守。
中原地势,北高南低。
如果高句丽纵马打过来,一样拥有地形之利。
而且没有群山阻隔,看上去更加凶险。
辽东之地,能农耕,也能养马,历来这种地形下出的政权,兼具农耕文明的城邦文化,和游牧文明的侵略性,是中原王朝最为警惕的敌人。
苏大为于是闭嘴不再劝了。
李治的话里,透出心意已决。
他必然是要对辽东用兵,这一点无可更改。
至于吐蕃,那非眼下之患,李治现在没心情管,也没放在眼里。
苏大为对此只能苦笑。
观唐朝两百八十余年,吐蕃与大唐的争斗,几乎一直伴随到王朝末年。
比起马上要蹬腿的高句丽,吐蕃才是大唐的一生之敌啊。
可惜,这话没法说。
否则有一堆问题无法解释。
说多了,只怕李治又要起疑了。
“对了阿弥,你这次在征西突厥时,表现不错,但是军中自有法度,征西突厥有功,当赏,但是枉顾军法,擅自离营,此为过,当罚。
朕便将你功过相抵,你可心服?”
第五章 眼力
苏大为对朝廷的赏赐原本也就不太放在心上,说赏钱,他现在生意做得不错,不说多富有,至少一般日常生活,是衣食不愁了。
生意赚的钱,现在多到根本花不完。
如果说赏赐职务和官职,那苏大为更无所谓了。
他只想做他的不良人,逍遥自在。
所以听了后,只是笑着点头应下。
他这番表现,倒是让李治多看了几眼,不知苏大为因何发笑。
“对了阿弥,你刚才说到用兵,你对用兵有何见解?如果说大唐要对辽东用兵,以你之见,如何打比较好?”
来了。
苏大为暗自心里一动。
之前早就猜到李治有心对辽东半岛用兵了,现在得他几乎是亲口承认。
只不过没想到李治会问自己用兵方略。
苏大为倒也不虚,在征西突厥军中,跟着苏定方他们历练了两年,他现在对军事,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陛下,辽东苦寒,若要用兵,首先要注意的就是天时,那边冬天能把人的手脚冻掉,那种天气,就算是大唐府兵也支撑不住。
所以最佳的用兵时间,是从夏天到秋天,这段时间。
春季寒冷,而且多雨,道路泥泞难行,也不可用兵。
除了天气,第二个要注意的就是补给。
千里转战于敌国,若不能保证后勤供应,我军在敌国境内,恐有覆亡之险。”
“你说的这些也不新鲜,算是老生常谈了,只做到这两点,我们就能取胜?”李治拿起一枚枣,放在嘴边细细的咀嚼起来。
“当然不行,但至少可以让我们立于不败之地,未虑胜,先虑败,此乃兵家求胜之道。”
听苏大为这么说,李治脸上露出笑容:“原以为你只有探案不错,不曾想,对军中事也如此清晰。”
“这些全是在征西突厥的途中,跟着各位将军们学的。”
“你学得倒快。”
“嘿嘿,苏将军和程老将军都是大唐名将,我自然也想跟着多学点。”
苏大为诚恳的道:“若无老将军们的栽培,哪有我在战阵中表现的机会。”
李治看着他,微微一笑,似在推断他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心。
停了片刻,李治再次开口道:“阿弥,以你看,苏将军用兵如何?”
这里的苏将军,自然指的是苏定方。
在李治朝前期,全赖苏定方东征西讨,替大唐四周打下安稳发展的环境。
生命最后的几年里,苏定方不是在征讨叛逆,便是在出征的路上。
最后也是死在军中。
大丈夫马革裹尸还,虽然是军人的荣耀,但也同样是一种辛酸。
能活活累死在半途中,可见,大唐虽强,周边的环境却绝不是和平安稳的,相反,一直会出现各种挑战。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我在军中曾读兵书,兵法有言,用兵有四种,即为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和兵技巧。
其中兵技巧是便器械,积机关,以利攻守之胜,对士兵训练和武器装备都十分重视。
苏将军精于带兵练兵,攻城拔寨,自然也精于兵技巧。
兵阴阳者,顺时而发,假鬼神之助,指的是善于判断天气,善于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的人。
苏将军能在暴雪中挥军直进,最终破灭东西两突厥,自然也是精于兵阴阳者。
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以轻疾制敌。主要指战术方面的运用,侵略如火。”
说到这里,苏大为吸了口气:“自古用兵,少有如苏将军这样,善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所以我认为,苏将军属于兵形势。”
“你漏了你自己。”
李治看了他一眼,接过武媚娘从旁双手捧着递上来的茶盏,凑到嘴里喝了一口,轻轻将茶盏放在小桌上,接着道:“听苏定方说,你用兵时,开始只带着数百唐军,后来先兼并弱小部落,招收仆从,随即得数千之兵,再攻略木昆部,得兵两万。”
武媚娘在一旁听得目中异彩连连。
虽然李治是在夸苏大为,但以她和苏大为的关系,在一旁听了也觉得与有荣焉。
“如果说兵技巧,从你身上看得还不明显,未知你练兵之能。
兵阴阳,善查天时,这一种,暂时也没看出来。
兵形势者,侵如烈火,这方面,苏定方将军是其中的翘楚,而你此次在西域,表现也可圈可点,以数百人,便可征讨收服数万胡人仆从,一系列做战勇猛果敢,后来听说追击阿史那贺鲁,也是你亲自带的人,追出上千里,几乎都快要追到石国了。”
李治深深看了一眼苏大为。
苏大为面色如常,似乎不为所动。
李治有些无奈的摇头:“以你这次的战功,只有古之卫霍可以与之并论。”
卫霍便是西汉的卫青和霍去病。
正因为两人善于马战,甚至是因食于敌,这才能率军远征千里,深入敌营中而敌不知。
“陛下,谬赞了。”
苏大为正想谦虚一下,却见李治轻拍桌面道:“阿弥,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马上,大唐将要对辽东用兵,以你的才能,稍加打磨,用不得几年,只怕又是我军一员名将。
所以我想,此次你可以随苏定方之军去征辽东,正好多历练几次。
不知你的意下如何?”
李治嘴角含着微笑,向苏大为投来热情的目光。
而苏大为……
差点没被呛得大声咳嗽。
这是怎么也没想到。
入宫前,想着会挨责罚,或者武媚娘会帮自己脱罪。
但却没料到,李治居然现在就点名自己,问自己要不要跟着唐军一起去征高句丽。
这待遇……
真是没谁了。
苏大为心念急转,向李治和武媚娘道:“多谢陛下看重,不过从军非我所愿,这次征西突厥,耗时尽两个年头,家慈年岁已高,而我又志不在军旅,所以恳请陛下三思,还是留我做不良人吧。”
武媚娘一旁嗔道:“阿弥,怎么跟陛下说话的,让你去军中历练,这是陛下看重,天大的好事,你还拒绝。”
李治抬手下压,示意武媚娘不再多说了。
他转向苏大为,定定的看了一会,忽然道:“你真的不想从军?如果立下灭高句丽之功,朕将不吝封赏,封侯拜相,都有可能。”
“回陛下,我散漫惯了,实在不喜欢军中的约束,所以,请陛下看在阿姊的份上,容我继续做不良人。”
“你……”
李治两眼微眯,看苏大为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这人跟人的想法怎么差这么多?
明明只要在军中,挥足军功,日后凌烟阁若评新朝臣,没准都能入阁。
但这苏大为,他居然这么奇怪……
居然推掉了。
苏大为看着盯着自己的武媚娘,还有似在思索的李治,挺起胸膛道:“封侯非所愿,但求海波平。只要大唐安定,无论是领军在外征战,还是维护大唐治安,做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我认为都是对大唐有贡献。”
这话说的,武媚娘都傻了。
出去历练回来,阿弥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了。
久久,李治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是有些哭笑不得的道:“算了,征高句丽差你一个也没什么。”
“陛下,别跟阿弥一般见识,他哪懂什么军略,没有大唐将士在外征战,哪有机会给他当不良人。”武媚娘挽着李治的胳膊,微晃了晃:“阿弥既然有领军的才能,多历练一下,将来获许也能独挡一面,如此人才,岂能埋没了。”
苏大为听得吓了一跳。
自己拚命想从唐军这个坑里跳出来。
没曾想,武媚娘却拚命想把自己塞回去。
当下,他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阿姊,您就别说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比起从军,我还是更想做不良人,钱多事少离家近,方便照顾我阿娘。”
抬出孝道来了。
武媚娘只得抿了抿唇,向他瞪了一眼。
李治也笑着摆摆手道:“好了,媚娘,既然阿弥坚持,此事就这么着吧。”
奇怪。
苏大为从李治身上,忽然感觉到一股轻松之意。
连空气都仿佛活泼了几分。
再看李治和武媚娘之间,苏大为仿佛悟到了什么。
其实,李治压根就不想我从军吧。
他好不容易才把关陇门阀给斗倒,将长孙无忌踩下去,实现中央集权。
这时候李治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的是身边人得势。
怕的是武媚娘身边聚起一大批精英,替武媚娘出谋划策,反过来侵占他的权力。
自古外戚便是皇帝身边的一大隐患。
李治自然不愿意武则天的实力太过膨胀。
这段时间,武媚娘的阿娘,还有阿姊都跑来认亲戚,武媚娘身边的随从不知不觉又多了不少。
在这个时候,李治头风和痛风还不严重,还是亲自处理朝政。
中后期因为身体的原因,只能令武媚娘在台前替他掌控朝局,而她在武媚娘身后遥控。
堪称站在则天女皇背后的男人。
历史上也因为这一点,往往忽略了李治的厉害之处。
却没想,大唐的疆域,正是在李治手中,达到空前扩张。
想明白李治对权力的不安和渴望,就能明白,他对权力的变化,有多敏感,有多大的掌控欲。
所以李治根本就不想苏大为继续在军中熬资历了。
毕竟苏大为是武媚娘的“娘家人”,也可以归为外戚这一块。
所以刚才说的那番话,其实只是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