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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新县君

    那么李治为何要在单独召见苏大为时,主动提出让他从军的话来?

    细细思索,当是为了笼络武媚娘。

    此次能中央集权,将关陇与山东势力打压下去,与武媚娘在背后出谋划策,稳定后方,脱不开关系。

    过去在王皇后掌六宫的时候,李治根本施展不开。

    朝堂上有长孙无忌,回内宫有王皇后,只怕他连起个夜,御了几女,外廷长孙无忌都摸得清清楚楚。

    现在换上武皇后,武媚娘的出身清白,与任何势力都没有直接的瓜葛,如此,李治方能高枕无忧。

    而且武媚娘颇有权谋,遇事与李治一起商议,常有拾遗补漏之效。

    这也让李治越发离不开她。

    所以对于武媚娘,他是真心喜欢,也愿意表现出自己的喜欢。

    看,你的娘家人,你阿姊武顺,我封了;你阿娘,我封了。

    你弟弟……

    这半路认的不良帅弟弟,却不太好办了。

    唐时军政二职分得不是那么清楚,比如裴行俭,在长安为长安县令,主管民政这一块。

    但是外放西域都护,又是民政为辅,主抓军事。

    裴行俭师承苏定方,用兵也是上上之选。

    这种复合型的人才,好像放在哪里都能用,都好用。

    光是这样倒不要紧,怕的就是朝中还有特殊关系。

    苏大为,就属于这一种。

    他同样久居长安县衙,虽是不良人,但遇事极有手腕头脑。

    至今,也没见他被什么事难倒过。

    连当年长孙无忌有心将他压下去,也被他无惊无险的平安度过。

    这就是本事。

    李治将苏大为外放,令他入征西突厥唐军时,未尝没有考验的心思。

    对苏大为这个人,他还看得不是那么透。

    此人早年对自己有救驾之功,与武媚娘关系极为亲近,不是血亲,胜似血亲。

    但此人与玄奘又过从甚密,听闻还善于结交,与大唐诸国公,还有丹阳君公李客师,也关系匪浅。

    这令李治,暗中颇为在意。

    他的办法,就是将苏大为踢出长安,换一个环境继续观察。

    结果很意外。

    苏大为就像是顽强的野草般,展现出极强的生命力。

    在军中也混得如鱼得水,甚至屡立战功。

    两年征西突厥之战下来,李治借这个时间窗口清理了朝堂,也考察、看清了一批官员。

    借征西突厥之事,或贬或升,将大唐权力格局牢牢掌控在手里。

    只有对这苏大为,他心里感觉颇有些棘手。

    你说用此人,可苏大为能力太过突出,又是武媚的亲属,升上去,必然是实职,会握有极大的权力。

    而且还是李治最忌讳的军权。

    但如果立下大功不封赏,又说不过去。

    幸好就在此时,苏大为的所做所为,替李治解了这个难题。

    此人居然“挂印出奔”,在得胜回朝前夕,留书信一封,不辞而别。

    这简直是主动送把柄到李治手中。

    是杀是剐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但凡雄主,必定多猜忌。

    李治忍不住又想,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莫非这苏大为城府极深,又或是得到武媚娘的暗中指点?

    就算对武媚娘,李治也是既用又防,更别提苏大为。

    所以听闻苏大为回长安,李治觉得有必要亲眼见一见他。

    这是给武媚娘一个面子——

    杀是肯定不能杀也不会杀,李治此时与武媚娘的关系正好到蜜里调油,怎么可能动武媚娘的人。

    赏是可以赏,但不想给予苏大为军中实权。

    所以边交谈,他就一边在思考,该如何安置苏大为。

    结果交谈下来,他发现,苏大为似乎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那么深的城府。

    谈及军中之事,虽然无甚新奇见解,但都很务实,并没有夸夸其谈。

    于是半是试探,半是考验的抛出那句话,问苏大为是否愿意随苏定方再次出征,奔赴辽东。

    按李治所想,苏大为如果是有野心的人,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但谁知,苏大为居然拒绝了。

    这让李治心中颇为好奇。

    他在朝中面对那些老狐狸时,对方心里想什么,都能摸得一清二楚,偏偏在这苏大为身上,他找不到那种“老奸巨猾”的味道,也没看到任何躲闪隐藏,有的只是坦坦荡荡。

    李治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愿意的就愿意,不愿意的,怎么说,他都不应。

    而且理由直接就扔出来,就是不想离家太远,想陪家人。

    怂是真的很怂。

    但也让李治彻底放下心来。

    不论苏大为心里想什么,但还算是个安份的人,自己不用太过担心。

    想到这里,李治抬手道:“既然你想做不良人,朕怎能不满足你,便如你所愿,继续去长安任不良帅吧。”

    “谢陛下!”

    苏大为大喜,忙抱拳行礼。

    却在低头的一瞬,看到武媚娘那张含嗔的脸,心里不由突的一跳。

    送苏大为出宫的太监名魏同知,是武媚娘第二次入宫后,从升上武昭仪便一直陪在身边的。

    也算是个宫里的老人了。

    沿着宫墙,提着灯笼一面走,魏同知一边回头小声道:“郎君,皇后说今日太晚,过几日你再入宫。”

    “嗯。”

    苏大为点点头,心中一闪念,立时会意。

    武媚娘只怕是有话单独想和自己说,只是她现在贵为皇后,再不可能如之前那般出宫。

    让这太监嘱托自己,便是约自己改日再单独见面聊。

    今天在李治面前,也有些话不方便说的。

    苏大为虽然不知武媚娘会同自己说些什么,但也能大概猜到,多半,是和自己拒绝随苏定方征高句丽有关。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利益诉求。

    出家做法师时的武媚娘,入宫做昭仪的武媚娘,与现在做皇后的武媚娘,所求之事必然是不同的。

    特别是当武媚娘有了儿女之后,护犊之心,乃是天性。

    只怕媚娘阿姊也做不到当初和自己说法时那般洒脱了吧。

    人活一世,就算不为自己,也会想着为儿女挣份家业。

    听说王皇后被废不久,之前立的太子李忠也被废去,而武媚娘的长子李弘,已经在去岁被册立为太子。

    武媚娘要保李弘太子之位,少不了要争一争。

    人一但有所求,就不可能洒脱。

    也就是俗话说的,无欲则刚,有欲,那就软吧。

    似乎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苏大为摇摇头,验过鱼符印信,出宫而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苏大为领了李治的口谕,便去长安县衙门点卯。

    昨晚李治亲口答应让他继续做不良帅,天子金口玉言,苏大为总算能如愿以偿。

    时隔两年,许多东西一样,但也有许多,早已不同。

    物是人非。

    走进长安县衙的时候,苏大为看到许多生面孔,里面也有一些熟人,但比较少。

    看来整个长安县上下,似乎经历过大换血。

    走上前去,他伸手拍了拍一个老面孔差役的肩膀:“我回来了,县君在堂上吗?”

    “在在。”

    对方如梦方醒,下意识指向公廨道:“新县君在公廨内办公。”

    “好,我先见县君,回头找大家叙旧。”

    等他走出一段距离,那差役一个激灵,小声提醒道:“苏帅,新县君脾气可不太好,你当心……”

    也不知苏大为听见没有。

    公廨的木漆门,因为风雨侵蚀,红色都有些消褪发白,有些地方漆皮都掉了,露出里面黑色的木纹。

    颇有些苍桑之感。

    苏大为站在门口,本欲抬脚跨入,想了想,把抬起的脚放下,叉手行礼道:“不良副帅苏大为,求见县君。”

    里面隐隐听到有人诧异的“咦”了一声。

    片刻之后,有一把低沉的嗓音透声道:“进来。”

    苏大为这才迈步进去。

    如果是以前裴行俭,以苏大为受裴行俭的信重,自然无须通报,直接进去即可。

    不过既然是新县君,总归要注意点,先摸清对方的脾气再说。

    苏大为想的是安份做他的不良人,过他安逸的大唐生活,所谓的冲冠一怒怼县君,或者掀桌子说裴行俭不当县君,老子便不做不良人了。

    这样的事,自然是不会发生。

    公廨里光线比外面略暗,甚至有些昏沉。

    苏大为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放眼看去,只见在长长的桌案后,此时正端着一员大将。

    呃,这还真不是眼花了。

    确实是一员大将。

    此人身着武士打扮,一身紧身劲服,颔下黑须浓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虽然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头蹲立的猛虎,予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光看身形,似乎比之前苏大为见过的大唐猛人程知节还要雄壮几分。

    看身形、气势,看这打扮,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如果不是桌上还放着全套县君的行头,官袍、头冠,印信,苏大为真的想要掉头走人了。

    没等他发呆结束,坐在桌案后面的猛将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双手扶膝,沉声道:“你就是苏大为?”

    “正是,还没请教……”

    苏大为还是有点懵。

    耳中听到对方一声冷哼:“我是长安新县君,赵持满。”

第七章 李大勇回来了

    赵持满,据史载,乃是长孙诠外甥,官至凉州长史。

    工书,善骑射,力搏虎,走逐马,而仁厚下士,京师无论贵贱皆爱慕之。

    据说后来因为长孙无忌的事被牵连,被武后挟私报复,被赐死。

    死后无人收敛尸体,被丢弃在城外,沦为野狗之食。

    最后是王方翼冒着仕途前程的风险,将其收敛。

    苏大为心中转着这些念头,再看赵持满时,目光有些怪怪的。

    当你看到一个几年后注定会死的人,坐在案前,并且是你的上官,知道对方死得凄惨无比,你是什么感觉?

    很难说这种心情。

    但苏大为低头思索,却觉得赵持满之事,颇有可疑处。

    长孙诠是长孙无忌从父之子,而赵持满,隔得更远了。

    王皇后的堂兄王方翼当时尚能在朝堂上活得好好的,何苦要去动一个赵持满?

    这道理说不通。

    当然,这也不是苏大为现下该操心的事。

    知道人没错就行了。

    他叉手立在堂下,向赵持满恭敬道:“苏大为,见过县君。”

    赵持满目光略带审视的看向苏大为:“听说你之前随程知节大总管征西突厥了?”

    “是。”

    “军中任何职?”

    “先为斥候营队正,后为营正,再之后因功拔为果毅副都尉。”

    “为何没继续在军中?”

    “县君,父母不在,不远游,我愿在家侍奉老母。”苏大为不卑不亢道。

    这个回答,似是令赵持满颇有意意外。

    他看了苏大为片刻,容色渐缓,点点头道:“我知之,那就继续做好你的不良帅,好生做事。”

    “是。”

    “对了。”赵持满开口打断想要借机离开的苏大为,继续道:“你现为不良帅正帅,陈敏去了别处。”

    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知道,这才退了下去。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刚才在县君公廨里的时候,真有点担心这位有着军中猛将背景的赵持满突然站起来,来一句“来来来,某与你试试手,大战三百回合”。

    好在赵持满从头到尾都还算正常。

    这让苏大为轻松不少。

    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终于退了,万年县底下,苏庆节从军,马大惟不在,无人主持大局,最近出了好几桩治安事件,最后县君王方翼大怒,也不知如何运作的,将陈敏讨要了过去。

    虽然陈敏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但胜在经验老道,有他坐镇,万年县总算太平下来。

    至于长安县这边,陈敏不在,钱八指倒成了资历最老的不良人。

    现在暂任不良副帅一职。

    苏大为回来的时间刚巧,再晚一点,只怕钱八指照应不住,要求新县君另令他人做不良帅了。

    “阿弥,你总算回来了!”

    不良人公廨里,两鬓斑白的钱八指看到苏大为时,一个箭步上来,用力抱住苏大为的胳膊摇了摇,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南九郎,还有其余几位不良人中的老人,都在一旁候着,看着苏大为呵呵傻乐,一时不敢上前。

    “昨天就听大白熊说你回来了,但是时间晚了,我们也不敢去叨扰,正想着今天还没见你来,便去你家拜访一下,可算把你等到了。”

    钱八指哈哈大笑:“今晚我做东,请阿弥和众兄弟一起吃酒,谁也不许和我抢。”

    “八指,这两年你辛苦了。”

    苏大为看着钱八指斑白的两鬓,心下微有些激荡。

    钱八指这一辈的不良人,剩下已经没几个了。

    他们是从自己父亲那辈一直做不良人,数十年下来。

    其实以钱八指的年纪,差不多也都该到退休的年纪,可以在家饴儿弄孙,享享清福了。

    但是他却仍在做不良人。

    苏大为了解钱八指,做不良人,一半是习惯,一半是为了替自己撑住场面,不让自己回来后,手下便做一盘散沙。

    “八爷,谢了!”

    苏大为拍拍八指的肩,在他耳边小声道。

    钱八指眉梢一动,咧嘴笑起来。

    他的牙已经掉了几颗,一笑,都漏出几个洞,说话都有些漏风,却是喜气洋洋的道:“都是自家兄弟,你回来,我们便有了主心骨,我这把老骨头,也可以歇歇了。”

    “放心,一切有我呢。”

    “苏帅。”

    南九郎在一旁,终于鼓足勇气走上来,向苏大为叉手见礼。

    一番热闹自不需提。

    接下来的数日,苏大为都在梳理不良人手头的案子,熟悉手下新的不良人,与各方磨合,重新融入到不良帅的角色里。

    数日后,不良人这边的事基本理顺。

    但却发现,还有更多琐碎的事等着他。

    首先是周良的公交署。

    自永徽六年突厥狼卫借商队潜入,欲行不轨之事后,公交署连同苏大为的几条商路,便遭到最严厉的查验。

    虽然最后没有取谛,但规模依然大为收缩。

    这其中,首当其冲便是周良和一帮之前苏大为手下的不良人。

    在公交署中权力受到极大的约束。

    由此,长安中一些世家通过两年时间,悄然往公交署里派人渗透,现在公交署,周良他们已经沦为被架空的尴尬局面。

    同时因为核心人员被换掉了,时间过去两年,当年之事,也没有太多人记在心上。

    公交署渐渐做大,甚至超过往昔。

    只是这一切,与周良,与苏大为,都渐行渐远。

    这事苏大为之前不在长安城里,自然无遐顾及。

    可现在他回来了,该是自己的东西,就绝不会轻易放弃。

    这公交署可是他提出来的,一手推动,给周良这些老伙计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岂能被他人鸠占雀巢?

    另外一边,就是思莫尔的商队,还有鲸油灯的生意。

    苏大为不在这两年,生意早被无数人掺沙子,如今技术已经不在,长安城里卖鲸油灯的已经有三家。

    反倒是属于苏大为的店,被挤兑得奄奄一息。

    思莫尔受当年商队的事连累,如今也混得困顿不堪。

    此次听说苏大为回来了,已经托人连连带话,想见苏大为一面。

    对此,苏大为心中自然门清。

    他也有心重整鲸油灯的生意,否则再混下去,只怕生意真要凉了。

    这门生意,有丹阳君公,还有苏家、尉迟家、安家多门的参与,赚钱倒还在其次,有这条利益纽带,苏大为与几家才方便联系在一起。

    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生意被他人挤占去。

    这事,也需要他费一番功夫。

    不过当下不急着见思莫尔,当年之事,这胡商要负上不少责任,先凉他一阵,等手头其他事处理了,再来理会思莫尔。

    苏大为手上的生意,除了鲸油灯,公交署,现在唯一还做得不错的,就是他在离开长安前,捣鼓出来的烈酒。

    用的是后世的蒸馏法。

    这东西他是藏在自家里,专门辟了一间大屋装各种制酒器皿。

    虽然真说起来,也没多少技术难度,但这东西属于窗户纸。

    一捅就破,不捅,它就死活不破。

    全套置酒装备都在苏大为自家,有黑猫小玉和黑三郎看着,这两年下来,倒是十分安稳。

    也曾有人想偷入苏大为家,学这制酒的法子,结果一个个直着进来,躺着出去。

    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尝试了。

    托着黑三郎他们护院尽责,苏大为至今仍独享这“烧刀子”的垄断之利。

    家里钱财倒是不缺。

    不过烈酒唯一的问题是规模不大,能供给长安的已经算是不错。

    再远,现在却是无力顾及了。

    若是苏大为能保证技术不外泄,扩大规模,就算卖到波斯去也不稀奇。

    原本他就是这样计划的,通过安家的关系,把烈酒销往西域,思莫尔的商队也在其中参一股。

    由公交署负责长安境内的货运。

    如此,一门生意,照顾三家利益,再好不过。

    可惜,随着苏大为参加征西突厥之战,两年时间,生意几乎陷入停滞。

    现在苏大为回来,自然都要发力推动。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说大不大,但都需要苏大为亲力亲为,一件件去处理。

    不知不觉中,大唐已经走过显庆二年,迎来了显庆三年的春天。

    也就是在这一天,苏大为家里突然来了访客,带给他一个消息。

    来的人,是丹阳郡公李客师家的仆人。

    带来的是一封丹阳郡公亲笔写的信。

    苏大为拆开后,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开篇第一句就是骂苏大为,回来长安许久,上元夜年都过了,还没去昆明池看看他这把老骨头。

    是否现在身份不同,看不上他丹阳郡公了?

    接下来话风一转,只提了一件事,那便是——

    大勇回来了!

    大勇,李大勇,丹阳郡公最器重的儿子。

    正是因为与李大勇的因缘,苏大为才能结识丹阳郡公,得他引入异人之门,传授鲸吞之术。

    早在几年前,李大勇便不知所踪。

    后来苏大为听说,李大勇是去了百济,执行什么任务。

    具体的事不清楚,但那任务一定非同小可。

    一晃数年,李客师来信特地点出这件事,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李大勇都回来了,苏大为你这小王八羔子也该回来拜见一下我老人家吧?

    你们俩兄弟各奔东西,难得都回到长安,还不赶紧见见?

第八章 护法金刚

    昆明池前,烟雨朦胧。

    细密的雨丝带着初春的气息,纷扬飘落而下,落在身上透着沁人的凉爽。

    苏大为牵着龙子走近,抬头看到阁楼上,李客师正倚在楼栏边,微侧着脸,像是在打盹。

    不过苏大为方走近,他便睁开眼。

    那双看透世情的浑浊双眸中,闪过一抹笑意,脸上却又装做若无其事,开口道:“臭小子,你还知道过来?回长安这么久,也没见你看探望我这把老骨头。”

    “郡公!”

    苏大为远远向他叉手行礼道:“刚回长安,公务繁忙,不过我给你写过信的,可曾收到。”

    “信嘛,是有收到那么一两封,不过那些繁文俗目,怎比得上你亲自来有诚意。”李客师哼了一声,颇有些傲骄之感。

    他的眼睛从略有些尴尬的苏大为脸上闪过,落在他身后的龙子上,眼中闪过一抹异彩。

    “龙子现在越发神俊了!”

    当年把龙子“借给”苏大为时,龙子看着还颇为瘦小,若不是耳后生着逆鳞,谁能知道此物居然有如此神异。

    这几年过去,苏大为生意赚的钱,大半倒是花在了龙子身上。

    非凡之物,必然有非凡的消耗。

    养马就够贵了,何况是养龙子。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嘴角抽了抽,回身轻拍了两下龙子的额头,伸手抚过它头上黑得发亮的鬃毛,将缰绳甩在龙子的鞍具上,对着龙子的耳朵轻语了两句。

    又亲昵的拍了拍它的脖颈。

    龙子通灵,听得懂苏大为的话。

    它低下脖颈,用大头在苏大为胸膛挨擦两下,然后跟着下人去往马厩休憩。

    苏大为这才转身,一面上楼,一边冲李客师抱怨道:“郡公,龙子如此珍贵,我平时都舍不得骑它,就连上次征西突厥我都没把它带上。

    现在想想,你当年把它送我,是不是看准了它饭量大,想让我替你白养一龙子?”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刚好上楼,一抬头和李客师瞪大的眼睛对上。

    老郡公须眉皆张,冲他吹胡子瞪眼道:“老夫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若是嫌弃,便把龙子还给老夫!还有,龙子当初就是借你的,借你的,可没送给你。”

    “咳咳,咱们都是斯文人,咱俩之间还谈什么借不借的,多伤感情。”

    苏大为仰头哈哈一笑,转过转角的红柱,此时方看到在李客师对面,还坐着一个精壮汉子。

    不是李大勇还能是谁。

    苏大为眼睛一亮,他忙快步上去,冲李大勇抱拳道:“四哥!何时回来的?”

    李大勇,名器,字大勇,历任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左羽林军。

    在李客师的儿子中,排行第四。

    李客师长子为嘉,字大善,现为隰川令。

    二子大惠,为资州内江令。

    三子李楷早亡。

    真正继承李客师异人之术,得其传承的,便是李大勇。

    他也是李客师最器重的小儿子,是以名器。

    苏大为想起自己去征西突厥一去两年,这其中有多少艰苦,多少想家,只有自己才知道。

    而李大勇听说去了百济,一去经年,真不知在外面会是何等情况。

    方才李大勇就听到李客师与苏大为说话了,但他生性持重,并不插口说话。

    直到此刻,苏大为走上来冲他行礼,他才双手扶膝,向苏大为微微欠身:“阿弥,向来可好,我是十日前回来的。”

    说也奇怪,虽然李大勇性格稳重,所以不会与人过分热络,但苏大为偏喜欢他这种性子。

    在李大勇面前,比对李客师还要亲切。

    自来熟的在李大勇身边坐下,向李大勇问道:“四哥这次是长住还是?”

    “我有任务在身,可能明后日就要走了。”

    “这么急?”

    苏大为吃了一惊。

    “有任务在身。”

    李大勇说道。

    一向坚毅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怅然,但他很快又将这丝情绪掩藏下去。

    他非不想家,不想在长安,而是身有军令,先国后家,不得不为之。

    苏大为之前只知道他去了百济,具体在做什么却不甚清楚,但不清楚,就是最大的清楚。

    如果寻常之事,李客师不会如此晦莫如深。

    以李大勇之能,如果在长安,或在军中,都会是名震一方的人物。

    现下却甘愿寂寂无名,长期留驻在百济。

    那自然是为了大唐收集关于半岛的消息谍报,间或还要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了。

    国与国之间,哪来那么多温情脉脉,在背后,不知有多少似李大勇这样的人物,在默默付出,维持着大唐与半岛之平衡。

    苏大为现在眼界渐长,有些话心里明白,却也知道不便多问。

    他点点头道:“四哥放心,你为国效力,我没什么大出息,留在长安自会帮你照料郡公和李家。”

    “呸!老夫身子骨还硬朗呢,用得着你照料?”

    李客师勃然作色道:“再说你小子忒不靠谱,去西突厥一去就两年,跟大勇也相差仿佛,真要有事,两年时间,坟头都起了。”

    苏大为摸摸鼻子,向李客师轻咳两声:“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而且不打算再出去了。”

    听到他这句话,李客师似乎颇为满意的点点头,抚着长须道:“算你有几分孝心。”

    李大勇却是眉头微微一皱,想说什么,终是摇摇头,没说出口。

    他是职业军人,严谨和守纪已经刻入骨子里。

    苏大为的事他听说了,征西突厥之战,确实表现不错,当得起一员智将。

    在苏定方手下屡立战功。

    原本李大勇对苏大为还颇为欣赏,感觉自己没看错人,当年把他推给李客师,让李客师领他入异人之门,是自己平生做得最正确的事。

    岂料接下来就听说苏大为在军中留信不辞而别。

    这个弯转得太急,差点令李大勇把肺都给咳出来。

    他从军一辈子,还从未听说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何况苏大为的身份早已不是军中底层,而是中层将领,又颇受苏定方和大总管程知节的器重。

    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有什么理由,在李大勇看来,没有军令擅离职守,都是重罪。

    以他做人做事的标准,无论如何,也很难接受苏大为的做法。

    直到现在,他心中都因此对苏大为起了成见。

    但,偏偏他的另一层身份,又没法对苏大为恶言相向。

    他是大唐军人,可同时也是丹阳郡公第四子,是李家的人。

    他清楚当年把苏大为推荐入李客师门下时,苏大为就与李家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

    护法金刚!

    李客师虽有三个儿子,但长子李大善和二子李大惠,继承的都是官场人脉,真正继承其异人绝学的,只有李大勇。

    偏偏李大勇为国效力,属于战不旋踵的那种职业军人,常年为国事奔忙于外。

    李客师现在身体还算硬朗,但毕竟年岁已高。

    若再过些年,李客师一但驾鹤西去,继承丹阳郡公之位的毕然是长子李大善。

    李大勇此生已经许国,不可能回来护佑家族。

    那么谁来护住李家?

    只有苏大为。

    这是李客师与李大勇共同的意见。

    正因为如此,从李客师私人角度出发,并不希望苏大为加入军中涉足太深。

    按苏大为目前展现出来的能力,以后一路升迁到苏定方那个位置,也并非不可能。

    可真到那时,这小子还能在长安?

    只怕要常年在外征战吧?

    那和大勇有什么分别?

    最后李家坐拥两大异人,但在长安的家族却无人守候,这怎么算都是亏了。

    李客师摸着长须,目光看向苏大为时,变得柔和几分:“我听说你拒绝了陛下新的征召,这让我十分诧异,但又有些欣慰,老夫果然没看错人,这眼光确有独到之处。”

    苏大为嘴角抽了一下:“郡公,你这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

    “都夸,都夸!”

    李客师哈哈一笑,挥手吩咐身边的美姬速去备上美酒和吃食。

    平日里与苏大为开开玩笑是可以,但苏大为拒绝李治的征召,也就等于是自断了在军中的晋升之途。

    这对李家,自然是利好的消息。

    李客师并不求苏大为有多高的官职和权势,他几个儿子已经足够了。

    但只要苏大为在长安一天,以后纵是他李客师不在了,也无人敢轻易动李家。

    堂堂异人,又有武媚娘这层关系在,就是对李家最大的守护。

    当然,拒绝从军,对苏大为自己,是莫大的损失。

    不论苏大为是为何拒绝从军,但他此次的决定,的确是有利于李家的。

    李客师心情不由畅快起来。

    “难得大勇回来,你小子也回来了,唉,我这把老骨头,不知还能熬几年,将来之事……”

    李客师摇摇头,话说到一半,突然眼神一变,一拍大腿道:“不对,你小子既然回了,那咱们生意的事,就该好好说道说道了。”

第九章 温水煮青蛙

    不提生意还好,提起生意,苏大为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这两年我在军中,也没办法过问长安之事。郡公,鲸油灯的生意也有李家的一份,你离得近,就眼睁睁看着人家对咱们生意下手?如今生意比原来差了,你倒问起我来了?”

    被他拿话一顶,李客师顿时尴尬了了,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在昆明池养老,哪懂别的事情,总之这生意的事,是你拿捏着,出了问题,自然唯你是问。”

    苏大为冲他翻了记白眼:“行行,给我点时间,我会把生意之事理顺的。”

    听到他如此说,李客师顿时神情一松,微笑着抚须点头,难得的赞了苏大为一句:“孺子可教。”

    苏大为摇了摇头:“郡公,事关钱袋子你都如此不上心,我看,非不能,实不愿为吧?”

    说白了,就是李客师不想趟长安的浑水。

    钱他是想赚,但是涉及到背后一些人脉博弈,丹阳郡公是懒得出面。

    宁可做缩头鸟。

    不是他的家势不如对方,恐怕对都还不知道李家和苏家在其中占的份额。

    而是李客师本来就对名利心淡薄,或者说是看透了事情,所以有意在昆明池隐居,也是为了远离政治漩涡。

    这两年,又正是李治登基后,与长孙无忌派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

    在这种时候,李客师自然不愿意为了生意的事,惹上意外麻烦。

    连褚遂良这样的名臣,都被许敬宗他们给扳倒了,天知道那些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小家族,背后会不会有别的势力,为了赚那点钱,把自己搭进漩涡里?

    犯不着。

    不过如今不同了。

    这苏大为可与新皇后武媚娘,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

    由他出面,谁敢不给面子?

    一想到此,李客师就忍不住嘴角微翘,感觉自己收下苏大为,乃是平生最正确的一笔投资。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跟苏大为交个底。

    清咳了一声道:“鲸油灯那边,有山东王氏,清河崔氏在背后,此外还有几个不入流的小门小户,我原本也不放在眼里,但这几年你也知道,长安那趟水,我不想沾,所以就先静观其变。

    如今你回来了,你要收拾起来比我方便,有当朝皇后撑着,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郡公,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大为忍不住挖苦道:“就算我阿姊现在是皇后,我也只能借借势,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去惊动到她,否则不好收拾。”

    “哈哈,你个小猾头。”

    李客师眼睛一眯:“我懂你的意思,也罢,你可以借我李家的名头先去与对方交涉,如果不行,你再抬出皇后来,如此可满意了?”

    之前不出手,是怕站错队伍,牵连到家族。

    可如今朝中局势越发明朗。

    苏大为身后站着武媚娘,这个站队断不会错。

    以李客师的眼光老辣,现在也认为,可以放开手脚,不用惧那些抢占生意的各家族。

    毕竟,他李家,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平时低调,也不意味着愿意吃亏。

    真要拚实力,李家根本不惧对方,只是看有没有必要罢了。

    让李大为去操作,应该没什么大的问题。

    这一点,李客师对苏大为倒是信心十足。

    “对了郡公。”

    苏大为想了想问道:“我们长安县换新县令了,原来的裴县令调任安西都护府。”

    “这个我倒是听说了。”

    李客师微微点头,接着目光微动:“新来的县令你应该见过了,没为难你吧?”

    “那倒是没有。”

    说话间,早有美婢端上酒食,香气扑鼻。

    婢女替三人分好餐具和筷著,又替三人分别布菜和上酒,服务得十分周道。

    苏大为颇有些羡慕的看了一眼:“郡公家里的婢女服务上乘,郡公真是会享受。”

    “呸。”

    李客师把脸一沉,佯怒道:“你这猾头,每次到我这来,不顺点东西不开心是不是?想要婢女,自己买去,别想夺老夫所爱。”

    “咳咳,随口一说,不必当真。”

    苏大为忙收起羡慕。

    他还真怕李客师大手一挥,赐下几名婢女让自己带回去。

    虽然李府这些婢女都长得如花似玉,而且善解人意,服务周道,可自己真带回去,怎么跟柳娘子和聂苏解释?

    不行,人设不能动摇。

    苏大为微一摇头,回到正题:“新县君是赵持满,郡公应该听过吧?”

    李大勇话不多,此时才在一旁道:“我知道此人。”

    李客师举著夹起一片肉,停了一下道:“赵持满?是长孙诠外甥那个吗?”

    “是,此人之前在军中也屡立战功,称得上是一员虎将。”

    李大勇说了一句,然后端起酒杯。

    坐一旁的苏大为举杯和他碰了一下,抿了口酒:“这位新来的赵县君人还不错,衙门里的事他也没乱插手,属于萧规曹随,我就是奇怪一点,陛下和长孙……”

    李客师的脸色便有些异样。

    李大勇在一旁默不作声,手肘似不经意的轻磕了一下苏大为。

    这令他立时醒悟过来。

    好像李客师的大夫人,也是长孙氏吧。

    史载李客师的妻子是河南长孙氏,太宗文德皇后长孙氏的堂姐。

    当然大夫人已经故去多年了。

    苏大为有些抓头,自己提赵持满的事,却忘了李客师家也有这么段关系。

    难怪最近两年李客师越发安静蛰伏,连生意的事都不愿意过问,这是避嫌避祸啊。

    沉默了一会,李客师放下筷著道:“赵持满是长孙诠的外甥,万年县令王言翼又是前皇后堂兄,陛下如此,是安两边之心呐。”

    苏大为默默点头,其实他心里也是如此想。

    不过最近安文生和袁守诚不知在忙什么,没见到踪影,他心中这些话,无人可说,也只能借来李客师这里,和他们聊一聊。

    苏大为身边朋友虽多,但能真正提及朝堂之事的,也只有安文生和李客师这里。

    “长安县和万年县令,位置重要,但又不是那么重要,不涉及军务,只处理民政,将王方翼和赵持满这两员骁将放在这个位置,既可以安长孙之心,又削弱了他们在军中的实力,同时还突显陛下的仁德,惟才是举,并没有扩大风波之心。”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

    李客师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喝了口酒嗤笑道:“你小子倒是见得明白,士别三日真让老夫刮目相看。”

    “全是郡公您教的好。”

    苏大为冲他笑了笑,颇有些没脸没皮的惫懒。

    这也是在李客师面前表示亲近之意。

    “郡公,我提起此事,只是因为有一事想不明白。”

    “何事?”李客师拿起筷著,有些疑惑的看向苏大为。

    这几年,苏大为的成长是肉眼可见的。

    不光是异人之术,对朝堂的嗅觉,也非昔日可比。

    特别是从军历练这两年,几乎有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他既然能猜到李治将赵持满等一批关陇、山东望族中人从军职转到文职的用意,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我只是好奇,以长孙无忌的精明,怎么会看不透陛下的举动。”

    苏大为半是好奇,半是感概的道:“长孙历经三朝,凌烟阁功臣第一,似他这等人物,怎么会看不穿……”

    看不穿陛下是在用温水煮青蛙的方法,一步步瓦解属于关陇,属于长孙系的权力。

    李客师放下筷著,自嘲的一笑:“哪里是真的看不穿呢?只是身在局中,牵扯利益太多,患得患失,所以进退失踞罢了。

    舍不得放下,便会心存侥幸,一但有了侥幸,便做不到果决。

    古今同理。”

    这句话,令苏大为颇为赞同,他一拍大腿:“果然如此,这就是所谓利令智昏吧?”

    “呸!”

    李客师闪电抓起一根筷子在苏大为手背上敲下,却被苏大为及时反掌,将筷头抓在手里。

    “他那个位置还有什么利不利的,不过是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又不可能抛下。陛下稍微显出现一点缓和之意,便无法令他坚定决心,做不出那挺而走险之事。

    而且再怎么说,陛下也是他的亲外甥,一定会给长孙家留条路的。”

    李客师手指微动,苏大为顿觉得手腕一麻,被他飞快用筷尖在腕脉上一扫。

    心中大惊下,想再抓那根筷子,却早被李客师闪电般收回去。

    来去如电,李客师用剑之术,在大唐也是赫赫有名。

    “郡公,你刚才那一手不赖啊,什么时候教教我?”

    “滚你个小王八蛋,先把生意的事搞定再来说这话!”

    李客师佯怒的骂了一句。

    “行行,没问题,对了郡公,你这酒有些寡淡啊。”

    “嫌淡就别喝!”

    李客师冷笑道。

    “不是,郡公,你想不想……”

    苏大为眼珠左右一扫。

    李客师一愣,突然反应过来。

    冲四周挥挥手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下去。”

    “是。”

    守在四周的婢女和下人行了礼,鱼贯而出。

    等见四周无人了,李客师立刻换了副笑脸,向苏大为眨了眨眼:“阿弥,是有什么好事关照老夫么?”

    “郡公,我那烧刀子你觉得如何?我想下一步扩大一些产量,不知郡公你……”

第十章 倭寇的踪迹

    吃着美食,聊聊生意,联络一下感情。

    千百年来,人类的社交从没变过。

    等生意谈好,酒食也吃得差不多了。

    苏大为抬起头来,还想再向李客师劝酒,却见他早已靠着身后的大柱,脑袋歪过一边,鼻中发出均匀的酣睡声。

    “阿耶睡着了。”

    李大勇在一旁道:“他很久没喝这么多了,今天是见了你高兴。”

    苏大为点点头,终究是年纪大了,李客师虽然身为异人,比他实际年纪显得年轻,但仍然精力衰微,不复当年。

    “让阿耶就在这里靠着睡会,阿弥,你跟我来。”

    李大勇从席间起身道。

    苏大为跟着他走到楼台边。

    从这里,正好对着烟波浩淼的昆明池。

    时值傍晚,夜幕初降。

    橘红的晚霞与深紫的夜幕在天边交汇,蔚为奇观。

    苏大为伸出手去,感受到夜色微凉。

    手里没有雨丝舔舐掌心的感觉,看来来时的春雨已经停了。

    他侧过脸,看到李大勇背负双手,远眺昆明池,气度沉凝。

    站在那里,好似一根标枪般挺拔。

    李大勇的修为似乎又高深了,至少是七品以上,六品,还是五品?

    苏大为一眼无法看出。

    只觉得他身上透着渊亭岳峙,隐隐有开宗立派的气度。

    “四哥,你在百济那边,可得小心一下那个妖僧道琛,此人在长安搅起了不少风雨,可惜两次都被他逃脱了。”苏大为想起来道。

    “嗯。”

    李大勇微微颔首,他为人不喜多言语,但是心中明镜一般。

    “道琛我在百济也曾与他交过手,是个难缠的角色……我会注意的。”

    说着,李大勇终于把远望天边的视线收回来,落到苏大为的身上。

    “我后日就走,长安这便,就拜托你帮忙照应了。”

    “放心吧四哥,这些是我份内之事。”

    苏大为笑道:“昆明池这边,有郡公看着,理当无事,万一有事,我会第一时间与李氏站在在一起。”

    李大勇定定的看着他,眼中光芒微微一动。

    他伸出手,缓缓的,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

    “阿弥,有你在,我可后顾无忧,另外……”

    他停了一停道:“但我心中也有些为难。”

    “什么事让四哥为难?”

    “从我心里来说,我觉得你在军中,即为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像是湖面掀起微澜。

    那是一抹无奈的苦笑。

    李大勇摇头道:“但我身为李氏子弟,从私心上又希望你能留在长安,能看顾李氏,所以我很矛盾。”

    “四哥。”

    苏大为笑了笑:“何须如此纠结,朝廷名将辈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现在不在军中,自然以照顾家母,还有守护李氏最为重要。”

    见李大勇眉头微锁,苏大为接着道:“若真有一天,国家需要,只要一声征召,我亦义不容辞。”

    “嗯。”

    李大勇似是放下一块心中大石,点点头,重新转身,看向夜幕前,天地间最后一抹余晖。

    “你办事,我放心。”

    “不过……下次切莫再犯军法,否则就算陛下饶你,我回来,也要教训你一顿。”

    “咳咳,放心吧四哥,若再有从军的机会,我定会遵从军令。”

    李大勇背负双手,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翘,现出一抹笑意。

    “我信你。”

    从昆明池回来,苏大为感觉自己生活似乎一切都恢复到了旧观。

    不良人的工作,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

    如今虽然走了裴行俭,换了个赵县君,但新县君并没有很强的控制欲,行的是萧规曹随之法,除了特别重大的事情,一般不会传召苏大为。

    长安县原来的不良帅陈敏调去万年县了,以前的不良副帅也都各有去处。

    苏大为现在是不良人里一把手,旁人叫他不良帅时,再也不用加一个“副”字。

    而长安县唯一的不良副帅钱八指,又是在他手下久经任事,做事全看苏大为的意思,办得妥妥贴贴。

    苏大为现在在长安县里,那叫一个如鱼得水。

    只差说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

    至于生意方面,虽然还没见起色,但苏大为也已经动用手中权力,通过不良人的渠道,在明察暗访,了解那几家竞争对手的动向,还有暗查在鲸油灯生意里,被哪几家掺了沙子。

    这些都非一日之功,好在苏大为也不着急。

    一桩桩一件件,稳步推进。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苏大为正在整理手头近半年不良人手里积压的案子,忽然听到有人叫唤。

    刚刚把头从案牍里抬起来,一眼看到龙形虎步跨入大厅的高大虎。

    两年未见,高大虎倒是更壮了些。

    两肩宽阔,双手虎口磨着厚厚的老茧,一双眼睛隐带威棱,透着一种公门中人的压迫感。

    过去江湖人的味道,这几年早已打磨得干净。

    苏大为见到他不由笑道:“大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苏帅,不是做兄弟的说你,你这回长安也有些时日了吧?怎么一直不曾去我家坐坐?大兄还常念叨你呢。”

    高大虎说着,大步走到桌案前,和站起身的苏大为来了个亲切的拥抱。

    虽然有两年没见,但双方的关系非比寻常,都是一起共过患难的,情分深厚。

    苏大为招呼着他坐下说话,让守在大门的不良人去泡茶,接着向高大虎苦笑道:“你也知道,我隔了这么久才回来,手里的案子多如牛毛,倒不是不想去你那,就是分不开身。”

    说着,他想了想又道:“大龙最近如何?我前几天从西市过,路过我们那鲸油灯铺子,也不见他,问过小角,说他现在不怎么去铺子里了。”

    “嗯,大兄现在另有差使。”

    高大虎咧嘴一笑,左右看了看,凑向苏大为压低些声音道:“苏帅,你该不会是忘了那件事吧?”

    “哪件?”

    “倭正营的差使。”

    高大虎脸上笑容憋得很辛苦:“你不知道,自你走以后,倭正营很是乱了一阵,后来好不容易才理出个章程,现在由周扬暂代营正,由崔六郎为副,我大兄,也加入到倭正营里,现为二副。”

    “呃,还有这回事?”

    苏大为是真的惊讶了。

    倭正营,我去,两年没回长安,差点把倭人细作的事也忘脑后了。

    当初提出倭人潜入大唐,必有勾当的,正是他自己。

    后来大理寺成立倭正营,李治亲下口谕,命苏大为担任营正,调刑部令史周扬等人辅佐。

    倭正营上下,都是从大唐各刑律衙门和不良人里抽调的精锐。

    由于行事隐蔽,倭人一直不知道大唐悄然增设了一个部门,专门侦察倭人细作之事。

    当然,倭正营针对的也不仅仅是倭人,还有百济、高句丽,甚至是突厥人的间谍,皆在其监察之下。

    这个独立部门,可谓位卑而权重。

    本来一切都上了正轨,可惜就在关键时刻,苏大为被征召参与大唐征西突厥之战。

    倭正营里的一切,只能暂时放下。

    当时苏大为也没料到,自己一去,就会耽搁两年之久。

    如今他回长安也有大半个月,但一直忙碌,倒还真忘了去倭正营看一下。

    “苏帅,我这次来,既为私情也为公事,于私嘛,我邀你有时间去我家一起喝一杯,叙叙旧,大兄也常提起你;于公嘛,李主薄听说你回来了,命我召你过去议事。”

    李主薄,就是大理寺主薄李思文。

    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

    在唐代,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侍郎以及御史中丞,合称三司使,代表着唐代最高的司法行政权利。

    是掌握大唐司法极重要的部门。

    “我是该去见见李主薄。”

    苏大为想了想道:“如今倭正营情况如何?”

    他身上兼着倭正营营正一职,虽然从军西征离开了两年,但李治并没有说免他的职务。

    那么这个营正的位置,仍是他苏大为的。

    哪怕现在由周扬掌着,也只能说是“代”营正。

    所以从道理上来讲,他也该回倭正营,把职权重新抓起来。

    “苏帅,我正要告诉你第三件事,也是我今天来的目地,倭正营那边,有大案子,大兄说,非你出手不可。”

    时至春日午后。

    大理寺,苏大为在与李思文见面谈话之后,辞别了李思文,匆匆赶往倭正营的办公公廨。

    高大虎先前说得语焉不详,在和李思文谈过以后,苏大为敏感的察觉到,倭正营这次捞到条“大鱼”。

    从永徵五年起,苏大为就盯着倭人的东瀛会馆,怀疑这些人与长安内多起案件有关。

    先后抓到半妖苏我氏,赶走了巫女和百济道琛,但却始终没办法抓到倭人更大的破绽。

    受限于李治陛下的意见,不可不教而诛,必须在法理上,握有坚实的证据,方可对半使馆性质的东瀛会馆出手。

    所以这些年来,倭正营主要做的就是监视和暗查倭人细作。

    倭人虽然不清楚大唐有一个专门的部门在调查自己,但也隐隐感觉到,大唐对各外蕃使节和商人的监管在收窄,这两年一直十分小心和低调。

    倭正营虽查了些小案,但一直没抓到大鱼。

    直到这次。

    说来也巧,就在苏大为回长安第二天,倭正营查获到一条重要消息。

    原本也没太当回事。

    但当代营正周扬顺藤摸瓜,营副崔六郎和高大龙细细排查之后,却吃惊的发现,事情很大。

    远远超乎他们的预料。

第十一章 人心险如刀剑

    倭正营的办公公廨就设在大理寺内。

    地点较偏,处在大理寺建筑群落的一角,不引人注意。

    日头偏西。

    四周的光线渐渐昏暗起来。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整个衙门沉浸在阴暗的角落里,予人一种庭院深深之感。

    门上没有任何能说明来历的牌匾门楣,只有两头雕刻粗犷的貔貅分立在大门左右。

    显得略有些阴沉。

    其实一般公门场所,要么用石狮子,要么用谛听做守门兽。

    貔貅只进不出,为财兽,多用于赌场或者当铺之类的场所。

    当时立石兽时,曾问过苏大为的意见,他说反正不要让人联想到是官府衙门,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则最好了。

    谁知下面直接给弄了两头貔貅,倒显得不伦不类的。

    苏大为目光扫过两头石兽,心中略有感概,这倭正营,自己亲眼见证它从无到有建起来。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

    刚要抬脚进去,突然听到里面有人不怀好意的低喝道:“什么人?”

    “这里是官家场所,无干人等速速退出去。”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

    苏大为眼睛微微一眯,看到在门头阴影下,大门两旁,左右各站着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

    看起来颇为面生。

    没见过的,应该是新来的。

    若是以前倭正营的老人,没有不认识苏大为的。

    苏大为心里略一思忖,提起腰间金袋:“我是苏大为,有要事要进去。”

    就算两年没出现,现在是代营正周扬,但自己做为倭正营创立后第一任营正,这守门的差役,总不会不认识自己吧?

    何况自己还亮明了金鱼袋。

    紫金鱼袋,乃进出皇宫的凭证。

    大唐规矩,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

    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

    通常只有五品以上才有上朝和入宫的资格,也就是俗称的“满朝朱紫”。

    金鱼袋既象征身份,里面的鱼符又可做出入皇宫大内的印信,是以十分珍贵。

    除了朝中重臣,便只有立有特殊功劳的勋贵才能拥有。

    所以苏大为这金鱼袋亮出来,已经足以证明自己身份非同小可了。

    但可惜,他这番好心,却是白表给瞎子看了。

    两个粗犷的汉子一个挠头,一个冲苏大为瞪眼道:“我管你姓苏还是姓什么,不能进就是不能进,还有,莫以为拿个金色绣袋就能唬人,我们不吃这套。”

    “你……”

    苏大为一口气冲上来,差点没忍住骂出来。

    贼你妈,老子三品大员才能有的金鱼袋,第一次拿出来被人这般无视。

    难不成这两个是傻子,居然连金鱼袋和鱼符都不认识?

    但是跟这两憨货有什么好争的,要是闹起来只会跌份,丢的是自己的面子。

    苏大为心念一转,放平心态道:“我是苏大为,乃是倭正营营正,这里是我的办公衙门。”

    本来不想亮明身份,以势压人。

    奈何守门的不识真神,只好亮一亮身份了。

    听苏大为自报身份后,两个守门差役脸色变了变。

    “你说你叫什么?苏什么?”

    “营正?你的腰牌呢?信印验看一下。”

    左边的大汉将手向苏大为面前一伸。

    苏大为愣了一下。

    以前倭正营谁不认识他,哪里还需要带什么腰牌。

    现在两年没回来,那身份腰牌早不知放哪了。

    今次过来,根本没想过会被人拦在门外,自然不可能去找腰牌带上。

    看着苏大为面现难色,右边那位壮汉双手插腰,冷笑道:“骗人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这里只有周营正,何曾有过苏营正?既没有腰牌,就快快离去,休要罗嗦,惹恼了我们,小心一顿棍棒伺候!”

    说着伸手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粗如儿臂的木棒在面前重重一跺。

    如一尊铁塔般挡在门前,冲苏大为怒目而视。

    尴尬。

    贼他妈尴尬。

    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守门差役挡在门外,第一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第二,也绝不可能对这两人动手。

    传出去简直是高级自黑。

    丢脸丢到家了。

    出去两年,回长安后第一次回倭正营,结果把守门的差役打了,这岂不是沦为笑柄?

    能抽调进倭正营的,都是长安刑名专家,各衙门里的精英。

    无论是专业能力,或是身家清白,眼光见识,都是一时之选,也都是心高气傲之辈。

    若苏大为第一天回来便闹出这么桩丑闻,只怕队伍也都没法带了。

    如果换一个人,但凡心气高一些,脾气燥一些,只怕现在已经撸起袖子将两个二五仔给打倒在地。

    但苏大为只是站在那里,略微想了想,点点头道:“好,我回去找腰牌。”

    说完,当真转身便要离去。

    守门的两个差人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右边握起棍棒的那人手一滑,木棒差点滑脱。

    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抄了起来,这才没出丑。

    “走了?”

    “真走了?”

    两人小声嘀咕着。

    已经走出十余丈外的苏大为脚步略微一顿,加快脚步正要离开,忽然见到前方一个独目汉子向自己走来。

    此人身材不甚高大,双手比长人看着还要略长数寸,手指修长。

    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乃是一脚跨出,另一脚滑地跟上,看上去像是有些腿脚不便。

    而他的脸上,一边眼睛戴着黑色眼罩,剩下的另一只眼睛里精光四射,正是高大龙。

    有着突厥人血统的小桑,双手抱臂,背后背着刀,一言不发的跟在高大龙身后。

    卷曲的头发下,鹰鼻尖挺,眼神沉静而深邃。

    抱臂的两只胳膊肌肉鼓胀。

    双手若不注意看,并不会发觉有什么特别。

    苏大为大笑着上前打呼道:“大龙!”

    “阿弥!”

    高大龙见到他,嘴角抽了抽,那是想笑又憋住的表情。

    然后,奇怪的事发生了。

    高大龙脚不跛了,几步上来,与苏大为的肩膀狠狠一撞。

    “贼你妈,一走就这么久。”

    话还没说完,高大龙脸色微变,倒吸一口凉气,往后滑退两步:“嘶,你这恶贼,肩膀怎么跟铁块似的?”

    “年轻力壮,肾好,我也没办法,不像你,腿脚不便,这眼睛……还没好呢?”

    说着,苏大为随意一步欺身上去,一抬手,将高大龙脸上的眼罩揭开看了一眼。

    嗯,眼罩下那只眼睛贼亮。

    正散着精光瞪着苏大为。

    高大龙没办法,他难掩心中的惊骇。

    刚才他躲了,但是没躲开。

    明明阿弥看起来动作不快,也没见用什么奇招妙法,就是上前一步,一伸手,就把眼罩给揭了。

    硬是没给高大龙任何应变的机会。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恶贼,出去两年,实力倒是突飞猛进。

    高大龙挥手拨开苏大为的手,将眼罩重新罩好,冷着脸道:“熟归熟,不要随便乱摸,男人的眼罩乃是第二生命。”

    “这话谁说的?”

    “我,高大龙说的!”

    “你个臭表要脸的!”

    苏大为嘿嘿一笑,点头向冷面的小桑打过招呼,一伸手勾住高大龙的肩膀:“你知道我要来衙门吧?”

    “知道啊,大虎告诉我了。”

    “那俩个守门的怎么回事?”

    “嗯?”

    高大龙何等精明,一听就察觉不对,抬头向衙门大门看去。

    见那两守门的汉子正自抓耳挠腮,显然见苏大为与高大龙站到一起,十分焦躁。

    踢到铁板了。

    “呵呵,两个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知受谁指使,居然想给你玩下马威?”

    “我也是如此想,懒得理他们,如果不是碰到你,我都打算回家了。”

    “回什么回。”

    高大龙冷笑一声:“有我在,我倒要看看谁敢不给面子。”

    “喂,你这话说的,我才是倭正营营正。”

    “谁叫你两年不回来,别说倭正营,连生意都快被人连锅端了。”

    高大龙话里透着浓浓的不满。

    苏大为冲他嘿然一笑,并不分辩。

    生意的事,等都查清了,自然会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苏大为不想锋芒逼露,可也不能被人蹬鼻子上脸。

    当年就连长孙无忌在他身上都没讨到便宜。

    真不知是哪几家人,居然利令智昏到这种程度,敢动他苏大为的产业。

    “跟着我,先带你进去再说。”

    高大龙交代一声,挺起胸膛,继续用他那跛脚的走路方式,向着衙门走去。

    苏大为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脚步,微微一愣,接着若有所思。

    看来,自己离开的这两年里,倭正营也没往日那般平静。

    “副营正。”

    守门的自然不会不认得高大龙。

    远远的便叉手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往日里高大龙也会点点头,回一声,但这次,他却显得十分冷漠。

    面无表情的走上台阶,用肩膀将两人轻轻一碰。

    两名守门的差役只觉一股大力撞来,顿时踉跄着跌向两边。

    “副营正……”

    “我不知你们受谁人指使,居然胆敢拦苏营正,滚!”

    一个滚字爆喝出口,平地掀起一股劲风,卷起灰尘飞扬。

    苏大为在后面看着津津有味。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古话诚不欺我。

    现官不如现管呐。

    自己这个大唐折冲府右果毅都尉,倭正营营正,手持金鱼袋,这些官职权势加起来,统统不如今天高大龙一声骂管用。

    跟在高大龙后面,挥散烟尘,抬脚迈过面如土色的两名差役,跟小桑前后脚一起走进倭正营。

    时隔两年,终于回来了。

第十二章 看不见的争夺

    “高营正……”

    一人从光线昏暗的公廨里迎面走来,手里捧着高高的卷宗,看到高大龙时打了个招呼。

    等看到高大龙身后的苏大为,这人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的眨眨眼睛。

    接着快步走上来,声音颇透着激动的道:“你是……你是苏营正?”

    苏大为看了看他,认出乃是崔六郎。

    出自清河崔氏。

    之前自己任营正时,此人便为副手,做事极为干练,替自己减轻不少压力。

    “六郎,向来可好?”

    “好好,见到苏营正,六郎一时激动,还请营正莫要见怪。”

    崔六郎眼圈微红,想要抬袖擦拭眼角,却发现自己怀里正捧着一堆卷宗。

    愣了一下,他不好意思的冲苏大为笑了笑,闪身到一边:“营正,我有公务在身,您先进去坐会,我稍后就来。”

    “你忙你的。”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高大龙继续往里面走。

    沿路遇到不少人。

    皆是从各处调来的精锐人手,现在皆为倭正营差役。

    倭正营这个衙门与大唐其余部门皆不相同,要的一是专业,二为保密。

    这些人见到苏大为时,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脸上表情各有各的精彩,但都谨守着条例,没有出声。

    只是一双双眼睛,不由自主的盯在苏大为身上,显然十分好奇。

    走出老远,苏大为还觉得有无数道目光跟着自己,仿如幽灵一般。

    前方看到一间独立公廨,不时有差役抱着卷宗跑进去,也有差役从里面出来。

    “那间还记得吗?原本是你的公廨。”

    高大龙向苏大为道。

    “大龙,我其实很好奇,你眼睛既然好了,还老是戴这眼罩做甚?”

    “你不觉得我加了这个眼罩之后,比之前更有杀气吗?”

    “不觉得。”

    “……”

    高大龙一时无语。

    苏大为指了指他的脚道:“你这脚是怎么回事?不是早就好了吗?”

    “老子乐意!”

    高大龙瞪眼道。

    小桑在后面一直沉默,这时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大团头之前遭人下黑手,都已经有数次了,眼睛和脚都伤过,他装伤,不想让人看出来。”

    苏大为顿时会意,以高大龙蚺鬼的体质,受再重的伤都能恢复。

    但他身为半诡异之事,应该是无人知道的秘密。

    要是伤好得太快,未免会让人起疑。

    只是……

    苏大为眼睛微微眯起,凝神看向黑沉沉的公廨大门时,心里掠过一片阴霾。

    小小的倭正营,内部斗争也如此严重吗?

    想到此处,心头不由凛然。

    小桑留在门外,苏大为跟着高大龙走进公廨内。

    这里原本是自己办公的地方,可惜离开的时间,比在这里办公的时间还长。

    现如今,这里早已换了新的主人。

    坐在公廨桌案之后,正在伏首披阅卷宗的中年男人,颔下留着几缕黑须,额头多添了几道深刻的皱纹,看起来比当年略略发胖了点,但也正因为此,显得更有官威了。

    正在笔走龙蛇,披阅着卷宗的周扬,下意识抬笔,在自己舌尖轻点了两下,借着唾沫将笔尖干涸的墨汁化开。

    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了。

    常年如此,却不肯改。

    以致于连舌齿都被墨汁染黑,然而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以此为荣。

    一篇篇卷宗,无数的文字从他眼前掠过。

    突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周扬的笔微微一顿,眼皮向上一撩,惊觉在桌案前站了个人。

    他这才抬起头。

    面前高大的身影如一堵墙压下来。

    他不由为之眨了眨眼睛,等再张开时,终于适应了光线,有些惊愕道:“苏大为。”

    公廨一时安静。

    苏大为嘴角含笑的俯视着他。

    周扬脸上表情微变,似乎有数种情绪交织在脸上,微微挣扎了一下。

    随即,恢复了平静。

    居移气,养移体,他早已不是当年小小的刑部令史。

    如今已是倭正营代营正,虽然有个代字。

    但只要苏大为不回来,他就是倭正营之首。

    这倭正营,虽然名声不显,甚至比起大理寺和刑部其余各部都要低调神秘得多。

    但手里权力却甚大。

    虽从属大理寺,实则可以越过大理寺,直接向当今天子李治传递消息。

    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要钻进来,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能入倭正营的,家世门弟和关系排在后面,首要是能力。

    他周扬,有这个能力。

    只要苏大为不出现,他便是倭正营之主。

    但可惜,今天苏大为回来了。

    周扬脸颊旁咬肌微微一跳,目光转向一旁,扬声道:“来人,拿椅子过来,没点眼力。”

    说着又看了一眼苏大为身边的高大龙,心里推出了来龙去脉。

    倭正营里,自苏大为走后,分为两派。

    一派,是以他为首的“能吏”。

    基本无大的背景,纯凭能力被选拔进来。

    这些人,以周扬为中心,紧紧抱团在一起。

    可以说是倭正营里的寒门。

    另有一批人,虽然能力也不差,毕竟无能之辈,也入不了倭正营。

    但更重要的是有世家背景。

    这些人,以崔六郎为首。

    而且崔六郎入倭正营比周扬早,早早便为苏大为的副手。

    若不是周扬能力突出,解决了几件棘手的案子,只怕这代营正的职务,便要被崔六郎抢去了。

    两人之间,一直明争暗斗不断。

    除去崔六郎,近半年,倭正营又多了第三股势力。

    即是空降而来的高大龙。

    高大龙此人,略有些背景,听说是大理寺李思文力荐,让他入倭正营。

    而且此人听闻与苏大为交情颇深。

    入倭正营后,同样展现不俗的手段,最后积功,又有大理寺中某些人赏识,几番合力,令高大龙坐上副营正之位。

    这使得倭正营内,原本两强相争的局面,变成了三足鼎力。

    别看高大龙是后来者,但是此人极有手腕。

    身边同样团结了一批人。

    这些人,是倭正营初创时,与苏大为关系最近的那一批。

    因为同苏大为的关系,平日不受周扬重用,甚至有意冷落。

    却又因为无甚出身,也混不到崔六郎身边。

    现下就以高大龙为核心,聚成一个圈子。

    不管是两强相争也好,还是三足鼎力也罢,周扬自觉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内。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苏大为突然出现,令他醒悟到,自己一言而决,执掌倭正营的好日子,似乎到头了。

    这种失控的感觉,令他心情颇为不爽。

    但是面上,绝不能表现出来。

    就算再不喜苏大为的出现,也必须忍住。

    这是做为一名出色官员,最基本的素质。

    必须喜怒不形于色。

    这一切的念头,自周扬脑中一闪而过。

    他脸上挂起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伸手示意拿凳子上来的差役将凳子放下。

    “苏郎好久没来了,远来是客,坐下说话吧。”

    苏大为冲他摇头道:“周郎君说笑了,我为倭正营营正,这是陛下亲口封的,回自己的衙门怎么算是客呢?”

    看着周扬脸上勃然变色,苏大为平静的道:“还请周郎君让让,这把椅子是我坐的。”

    周扬瞳孔骤缩。

    变色变得极为难看。

    苏大为不但没给他面子,反而当着公廨那么多差役的面,直接对周扬打脸。

    这把椅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你只是暂时坐一坐而已。

    如今我回来了。

    请你离开。

    就是这么简单。

    周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颊上的咬肌浮起,又隐没。

    “周郎君?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苏大为在一旁关切的问。

    高大龙冷笑一声:“若是代营正不舒服,高某愿意帮忙给你挪下位置。”

    他把“代”字,和“挪下位置”咬得极重。

    与苏大为一唱一和,对周扬在逼宫。

    公廨内,正在忙碌的众人终于察觉到不对,一一停下手里的活,诧异的看向漩涡的中心。

    在那里,端坐如钟的周扬,正仰着头恶狠狠的瞪着负手站在桌案前的苏大为。

    苏大为始终是平静的,不见一丝情绪起伏。

    而周扬,已经彻底失去了方寸。

    他的眼中凶光闪动,像极了护食的恶犬。

    这里,这里你不过是待过几个月,而我,这两年将一切心血都洒在这里。

    现在你跑回来,一句话,就想要夺走这一切?

    开什么玩笑!

    苏大为平静的看着他,俯视着。

    眼角瞥见高大龙移步要上去动手,左手一挥,将其拦住。

    然后,他向周扬斟酌着道:“这两年,你将倭正营做得不错。”

    “那是当然。”

    周扬颇有几分骄傲,挺起胸膛,眼神一瞬不移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

    “这里你走时还十分粗陋,从档案建立,到人员调配,到各种章程,全都是我一手一脚从无到有的立起来,现在一切都上了正轨,这个机构的章程近乎完美。”

    见周扬眼神里透着倨傲之色。

    苏大为摇了摇头,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转往别处。

    “听说去岁褚遂良被贬离京?长孙大人不知现在身体还好吗?”

    这句话,仿佛一根针戳进周扬心里。

    令他挺立的腰杆,瞬间一抖,整个人蜷缩下去。

    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第十三章 渗透

    为什么苏大为提及长孙无忌,就令周扬如此丧气?

    因为周扬身上有长孙无忌的铬印,怎么洗也洗不掉。

    之前他一直说服自己,只要把倭正营的差使做得好,陛下应该不会注意到像他这样的小虾米。

    所以周扬几乎将全部的心血都投注到了倭正营之上。

    但是,现在苏大为的话,提醒了他,令他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没用的。

    哪怕做得再多,之前为长孙无忌门下走,替长孙办事,这层关系怎洗?

    若说之前还当没这回事,现在苏大为站在面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没法蒙混过去。

    苏大为与大皇帝李治是什么关系?

    与新晋皇后武媚娘又是何等样的关系。

    有这层关系在,他可以上达天听,直接把话带李治耳中,周扬妄图自己代替苏大为,想坐稳倭正营?

    想太多了。

    从苏大为出现的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正因为想明白这一点,他才会如此沮丧,可以说是心态崩盘。

    放弃了,放弃抵抗了。

    他有气无力的以“葛优瘫”的姿势瘫坐在胡凳上,翻着一双眼睛,有气无力的瞪着苏大为,肚皮一鼓一胀,好像泄了气的癞蛤蟆。

    “苏营正,你莫非是来取笑我的吗?来看我的笑话?”

    “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多闲功夫。”

    苏大为笑道:“这里本就是我的位置,我不过是过来拿自己的东西。”

    说着,他的笑容渐渐收起来:“我待同僚虽不严厉,但也绝非是能任人欺辱之人,周郎君,你在门前令两个差役拦我,如此小伎俩太过恶心了。”

    “我……”

    周扬哑口无言,欲要分辩,苏大为摆手道:“事情过了就算了,你让开吧。“

    见周扬鼓着双眼,面色复杂,苏大为轻声道:“你放心,我这里也还是要用人的,营正你暂时不用想了,副营正留你一个位置。”

    这话说出来,周扬身体一震,忙起身向苏大为叉手道:“谢,谢过苏营正。”

    苏大为说的没错,倭正营营正自己是不用想了,若无关系,再有能力也不行。

    而苏大为不像崔六郎,他不但有深厚背景,而且手眼通天,更兼能力拔群。

    这倭正营营正的位置,本就是他的。

    而且现在苏大为竟然当众说出给自己留副营正的话,如果周扬还不放软姿态,那就是不识抬举,自寻死路。

    他处事机敏,自然不会令自己陷入绝地。

    而且转念一想,如果在苏大为面前好好表现,以此人往日所做所为看,没准还真的要大用自己。

    这样反而是变祸为福了。

    长孙这边眼看是日薄西山,不知哪天就彻底完了。

    若能换上苏大为这条大腿,等于又找到新的出路。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笑。

    既有如释重负,也有怀才不遇的一丝怨懑,还有一种想要讨好苏大为,却一时做得比较生硬的尴尬笑容。

    苏大为不去理会他心里的想法,因为不需要。

    见周杨恭敬的侧身立在一旁,微微点头,径自走上去,直接在主位坐下。

    片刻前,这个位置还是周杨在坐,但如今,主客之位已经易势了。

    “营正……”

    周杨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向着苏大为欲言又止。

    “刚才门外的事我……”

    “先不说这个了。”苏大为不想提那些与此行目的无关的琐碎小事,摆手道:“我这次的来意,你应该知道吧?”

    “是为了倭人的那件案子?”

    “嗯,我盯着倭人细作已经很久了,倭正营也是为此而创立,听说有新的进展?”

    “是,是有。”

    周杨舔了舔唇刚要说这案子,就听有人冷哼一声:“周郎君现在官威越来越大了。”

    “你!”周杨实在太过熟悉这个声音,这两年来,与此人明争暗斗不知多少次。

    他顺着声音猛一回头,就立刻看到崔六郎正捧着几卷文书卷宗,向着苏大为快步走上来。

    “营正,我去查找此案卷宗,所以来迟了,还请营正见谅。”

    崔六郎看也不看周杨脸上的表情,从他面前经过,直接选择无视。

    然后将手里的卷宗,毕恭毕敬的放在苏大为面前,鞠躬道:“营正,这是此案的全部卷宗,都在这里了,若营正有不明白处,可以问我。

    此案是我手底下的人在办,我一直在跟进。”

    “崔六郎,你不要欺人太甚!”周杨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上前便要抓崔六郎的衣领:“此案我手下也有人参与,我一直在盯紧此案,你怎么不说?”

    “做什么?别动手动脚,在营正面前成何体统!”崔六郎一个闪身,将周杨的手拨开。

    周杨还要扑上来撕他,苏大为向一旁吃瓜的周大龙丢了个眼色。

    后者上前来,双手一分,将两人拦住。

    “够了,营正时间宝贵,岂容你二人在此放肆!再胡闹,统统赶出去!”

    被周大龙借苏大为的势一吓唬,周杨和崔六郎这才冷静下来不再撕扯。

    两人各自站在苏大为左右手,虽然没再争吵,但仍跟斗鸡一样,怒瞪着对方,看来平时积怨不小。

    苏大为目光落在面前的卷宗上,轻轻翻开,头也不抬的问:“六郎,你怎么知道我要查这个案子?”

    “营正日理万机,每天有诸多事务要处理,难得来倭正营一次,必然是要过问最大的案子。

    最近倭正营就这一件大案,所以我自作主张,先替营正提取卷宗,方便营正查阅。”

    崔六郎脸上堆满了笑容,回答得十分妥贴。

    既不会让人觉得太过献媚,又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高傲架子。

    苏大为点点头:“你倒是会办事。”

    “营正过奖了,都是我的分内之事。”

    崔六郎笑眯眯的道。

    比起周杨,他的待人接物更加周到妥贴,这种是世家的传统,不是周杨这种寒门出身的人能学会的。

    用后世的话来形容,这就是一个人的“情商”。

    苏大为看着手里的卷宗内容,久久翻过一页。

    此时的情形很奇怪,平日里周扬与崔六郎势如水火,这还是他二人第一次这样安静的站在一块。

    在苏大为面前,两个过去倭正营最大的掌权者,现在都偃旗息鼓,大气都不敢出。

    很多事,只有当时站在此处,才能明白。

    苏大为和原来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他的面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不一样的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形的气势,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绝不是原来的那个他。

    经历过战阵,在千军万马中厮杀活下来,身上自然就有一份铁血之气。

    而苏大为的气度,在这份铁血下,显得犹为沉凝和冷静。

    几乎令周扬和崔六郎生不出任何别的念头。

    对彼此,他们互相看不顺眼。

    可在苏大为面前,二人俱都是老老实实,甘心放低身段。

    良久之后,苏大为将卷宗合上,问出几个问题。

    “最先发现的是谁?”

    这一点犹为重要。

    周扬与崔六郎对视一眼,表情各异。

    崔六郎开口道:“营正,是我的一名手下,最先发觉不对。”

    苏大为手案在卷宗上,双眼低垂,平静的道:“你将当日之事,细细讲来。”

    虽然刚才他看过卷宗,可卷宗毕竟是冰冷无情的文字。

    托古人记录简略,惜字如金之福,苏大为也只能有个粗略的印象。

    现在,他想听听崔六郎和周扬对此事的描述,便于他理清脉络,找出头绪。

    “大约是在半月前……”

    半月前,属于倭正营的一名“蛇头”,在西市发现一名扒手。

    蛇头,是地下替倭正营办事的外围线人。

    就像以前丰邑坊的“老鼠”一样。

    大唐长安西市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东西商人,技工百家无所不包,龙蛇混杂,在这样的环境若想办案,想要如鱼得水,就非得有聪明可靠的“蛇头”不可。

    本来一名扒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引起蛇头的注意,可巧就巧在此人刚好眼拙,对着属于倭正营的一名蛇头下手。

    结果东西没偷到,反倒被蛇头发现,把人抓了,一番审问,知道此人是从外地来的。

    本来按着规矩,要么砍掉他一只手,要么找个地方埋了都是正常操作,全凭蛇头心意。

    不想在搜索此人身上时,却发现一桩大事。

    这人在对蛇头行窃失手前,还曾偷过别人,在他身上倒有两三个钱袋。

    其中一个,颜色形制特别,打开后,里面装的除了一些铜钱,就只有一封信。

    信不出奇,奇的是写信人和收信人。

    写信的,赫然是东瀛会馆的一名商人,而收信者,是……

第十四章 大鱼

    收信者,是西市一家商铺的老板。

    在信中,倭国商人提出要采购一批货物,所以以信同商铺约定。

    这样的一封信看起来十分平常,如果常人看到,也不会太当回事,多半看过也就算了。

    但是恰巧这名倭正营的蛇头一直负责顶住东瀛会馆,所以知道的比一般人要多一点。

    出于职业敏感度,他很快就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东瀛会馆本身在西市也有一间,如果要采办货物,直接登门采访就好了,当面谈好生意岂非更方便?

    其次,倭国商人所要采购的这家商铺老板,背景也不一般。

    蛇头知道,这家铺子背后的主人,乃是长安大有来头的人物。

    倭国商人居然用信件的方式,去找这家商铺做生意,怎么想,都觉得其中有问题。

    于是蛇头将此事上报与倭正营,消息层层传上去,最后到了崔六郎手里。

    崔六郎得到这条情报倒也十分重视,立刻抽调人手,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可惜查了好几天,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东瀛会馆那位倭国商人的确向西市这家商铺订购了一批货物,除了用信订货这一点有些奇怪外,别的地方都没见到异常。

    就在崔六郎有些松懈时,周杨听说了这件事,悄然偷看了崔六郎那边的卷宗,然后他顿时大喜,找到了此案的关键。

    之前查东瀛会馆一直查不到有用的东西,全是因为倭人也知道大唐在关注他们,所以行事非常低调小心。

    那么那封订货的信,是否存在暗语?或者有别的线索?

    周杨认为十分可能。

    他提出一个假设。

    如果东瀛会馆的倭国细作知道大唐的人在监视他们,那他们会怎么做?

    自然是想方设法的低调隐藏。

    倭国的人进出有人盯着,容易暴露,那他们通过信件这条隐秘的线来收集信息,互通消息,是极有可能的。

    周扬并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之事。

    事出反常,必有缘由。

    他做出判断后,做了两件事,第一,仔细分析那封信的内容,看看是否有藏头一类的密语。

    第二,派人盯住西市那家店铺,寻找新的线索。

    周扬这番举动,很快被崔六郎察觉。

    然后此案就变成了两边人,各自在查,互相独立成一套班子。

    平时并不互通消息,就像是敌对竞争一样。

    不过私底下,因为卷宗都在倭正营内,两边人常常会偷看对方的卷宗情报。

    现在的问题是,周扬发现信里的确有类似暗示和密码一类的信息,但却没法肯定。

    这封信光凭内容,是绝对无法做任何证据的。

    店铺那边,事情也并没有任何进展。

    似乎一切都只是倭正营太过多疑和紧张了。

    但是三天前发生的另外一件事,另周扬和崔六郎都大吃一惊。

    那名报信的蛇头死了。

    而那个外来的扒手,人间蒸发,生死不知。

    仿佛此人从未在长安出现过。

    这下事情就诡异了。

    倭正营成立两年,有过查不下去的案子,也有过同各方势力细作交手,损失人手,可还从没有过死得不明不白的蛇头。

    像他们这种人,原本对风吹草动最为敏感,最懂得保护自己。

    但是现在,属于崔六郎的蛇头死了,被人发现就死在家里。

    向着东面跪坐,脑袋被人割走了。

    房间里倒处是血,连房梁上喷溅得都是。

    这种惨状,就是读卷宗都能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要想把人头颅斩落,不是普通人能干的。

    这首先得有一把极为锋利,利于劈砍的宝刀。

    其次,用刀的人必须有极高明的手法,挥刀必须从人颈骨缝隙切入,方能干净利落。

    否则一刀斩在骨头上,只怕头没断,刀先崩了口。

    现场喷溅上房梁的血液,说明对方就是一刀斩首,动脉血喷出,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而且蛇头身手随谈不上多高明,可也不是傻子,不应该会老老实实的跪在那里让人斩首。

    所以只要想一想现场的情况,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惊得头皮发麻。

    在自己家里,仿佛着了魔一样,面朝东方跪坐,一动不动,让人站在身后一刀斩首。

    血水喷上房顶。

    喷溅的嘶嘶声仿佛风在拂面。

    现场没看到头颅。

    杀人者从容将蛇头斩首,然后提着头颅离开。

    苏大为闭着眼睛,听着崔六郎和周扬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案情讲完。

    脑子里,一幅幅画面随着描述在推演。

    “现在这案子到哪一步了?”苏大为开口问。

    这是向着崔六郎和周扬两人同时发问。

    “营正,如今虽无证据,但很明显倭国人包藏祸心,能有这种刀,这种斩首武艺的,我看除了长安的刽子手,就只有倭国的那些武士。”

    周扬舔了舔唇道:“听说他们都是自幼学习剑术,成年后,用囚犯来斩首验证剑道,只有这些人,才有这个本事。”

    一旁的崔六郎立刻反驳道:“没有证据怎么查?难道要营正去抄了东瀛会馆?你让陛下如何看营正,看我们倭正营?”

    “你……”

    “够了,不要吵了。”苏大为伸手下压,制止两人继续争吵。

    他转头向着沉默不语的高大龙道:“大龙,你怎么看?”

    嗯,这句很熟悉的话,说出来还挺带感的。

    自己终于也活出狄仁杰的排面来了,左右都是手下,大家谈论着案情,自己为主导。

    高大龙脸上的独目闪烁着光芒,嘿嘿一笑道:“这件案子本身没什么难的,难就难在身份上,一方是倭国人,一方是大唐贵人,若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正常查案到这里便查不下去了。”

    “大龙,你觉得,倭国人是否在借做生意为掩护,暗中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苏大为继续问。

    “这是必然的,倭国人心思多得很,看起来非常规矩,彬彬有礼,实则野心勃勃,暗藏祸心。”

    高大龙继续道:“我去现场看过,那具尸体不是被普通的刀砍断脖颈,唐刀的伤口不是那个样子…”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也没证据。”高大龙向苏大为两手一摊:“我的个人猜测,做不了证据。”

    周扬在一旁道:“这就是此案为难的地方,案情极为重大,杀人手法极为恶劣,我们也有足够的怀疑,可就是找不到证据,如今卡在瓶颈里,很难继续往下追查。”

    崔六郎叹了口气:“实在不行,只怕就是一桩无头的公案,又要被那些倭人得逞了,只可惜了我手下那名蛇头,死得不明不白。”

    苏大为默默听着,心中不断推演案情。

    如果真是倭国对大唐的一次间谍活动,那么倭国人是知道大唐在查他们,所以对蛇头和那名扒手灭口?

    不,不太像。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斩人头颅这种未免太过高调。

    行凶者完全是一种有恃无恐,或者带有强烈的报复意味,这与倭国人的利益不符。

    会不会有可能是西市那家店铺的人做的?

    大唐这边有贵族与倭国做生意,甚至交换情报,苏大为并不觉得意外。

    之前苏我氏,就与山东贵族,以及关陇贵族都有暗中往来,令李治大为震怒。

    不过没有证据倒是……

    苏大为突然抬头,看到高大龙、崔六郎和高扬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三人眼神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把苏大为看成了救命稻草。

    “你们几个,这是什么眼神啊?这般盯着我做甚?”

    “营正,你本事大,这件案子我们都知道牵连甚大,是大案,可我们找不到线索。”周扬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道:“如今您来了,那必然有办法,有什么差谴您只管说,我们去办。”

    “差遣暂时还没有,我还没理出头绪。”苏大为站起身。

    崔六郎忙道:“营正是要查案吗?需不需要我给您配点人手?”

    “不需要,你们忙自己的就行。”苏大为向高大龙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向公廨外走去。

    沿路有倭正营的差役,慌忙向苏大为和高大龙行礼。

    方才在公廨内办公的差役,在讨论案情时被请了出去,如今已经知道苏大为的身份,知道此人便是第一任营正。

    就算不清楚的,也被一些倭正营内的“老人”告知了,哪里还敢对苏大为不敬。

    高大龙和苏大为雷厉风行,走得很快。

    这个时候高大龙的腿脚也不跛了。

    崔六郎和周扬慌慌张张的从后面追出来,气喘如牛的喊:“营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需要我等如何配合营正查案?”

    “不需要。”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走出倭正营的衙门。

    门口,方才那两名守门的差役一见苏大为,慌忙下跪,还没张口求饶,苏大为早已经走远了。

    对他来说,这些人都是微尘一般,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只要不影响自己做事即可。

    小桑怀里抱着刀,双手抱胸靠在墙外,见到高大龙和苏大为出来,忙迎了上来。

    “大团头,苏帅。”

    高大龙点点头,转脸向苏大为看来:“案情你已经清楚了,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苏大为摇头苦笑道:“真把我当狄仁杰大兄啊,就听见这桩案子不到半个时辰就能破案?”

    “那你之前不是试过十二个时辰破案吗?”

    “滚!”

    苏大为冲他翻了一下白眼。

    想了想道:“对了,方才我还没问,西市那家铺子背后的人是?”

    “是……”

    高大龙飞快的说出一个名字。

    苏大为先是一愣,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无比精彩。

    “居然会是他……呵呵。”

    “所以我才让大虎赶紧通知你,这种热闹怎能不赶上。”高大龙摸着下巴,表情带着几分狰狞。

    “那么…先去西市看看吧。”

第十五章 无题

    西市。

    高大龙看看天色:“我们来晚了点,快休市了。”

    先前从倭正营出来时,日头就已经偏西。

    “没事,反正也就是来认个门,知道是哪家商铺就好办了。”

    苏大为随口说着,侧身避开迎面走来的人流和胡商,转头向跟在身侧的高大龙道:“对了大龙,你怎么想到到倭正营任职?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跟官府打交道。”

    高大龙独眼光芒一闪,脸上带起一抹讥讽:“以前是丰邑坊大团头,走的是黑道,自然不喜欢官府,但并不代表我自己不想做官。”

    他的眼睛盯在苏大为的脸上:“说起来还不是怨你,拍拍屁股便去西域,留下一堆烂摊子,嘿嘿,那生意对手有好几家,全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我能怎么办?还好总算你留下的人脉还有点用,大理寺的李思文比较看中大虎,听说我是跟你的,考查一番,便认可我的能力,将我举荐入倭正营。”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现一抹自负之色:“李思文和大虎说,能在两年里从倭正营普通的探员积功至副营正,他的眼力不差。”

    苏大为点点头:“李主薄虽然整天板着一张脸,感觉不太好说话,不过他是一员真正的能吏,做事只看能力,不问出身,还要你有这个能力,才能抓住机会。”

    经商,对曾经的大团头来说,只算是一个过渡。

    比起苏大为那种鲸油灯的生意,高大龙显然更喜欢倭正营里做的事。

    涉及到无数的案件,与敌国细作的明争暗斗,还有倭正营内的勾心斗角。

    这些对高大龙来说,像极了年轻时在丰邑坊里与各家势力团头的斗争,他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

    “阿弥,你那生意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还做不做了?”

    “做啊,为什么不做?”苏大为不假思索的道:“之前我在外面,现在回来了,这生意自然也要重新拾起来。”

    “做的话,打算如何做?你那铺子里跟漏斗一样,不知被多少家掺了沙子,工艺和制灯技巧早被人偷去了,还有那个戎小角,徒弟都被人挖走了,若不是当时和你签了文书,只怕他也留不住。

    你不在长安生意无人撑腰,老子也没那么傻,去和那些家族纠缠。”

    高大龙何止不傻,他是从江湖底层混起的黑老大,大团头。

    若是当年在丰邑坊里,有人碰他的生意,他自然会使出大团头的狠辣和心机,与对方杀个血流成河。

    拚的是手腕和果决。

    但现在这是长安城,以前丰邑坊的那套江湖规矩不可再用了。

    何况这生意也只是帮着苏大为看顾,他自然不会像当年一样,把脑袋栓裤腰带上,去跟人玩命。

    不值当。

    苏大为也是知道这一点,赞同的道:“你当时避让是对的,若是惹出事情,只怕店铺早没了。”

    “所以呢?你打算动用……”

    高大龙伸手向天上指了指。

    那是问苏大为是否要动上面的关系。

    苏大为摇了摇头:“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如果要跟我阿姊说,你叫我这脸往哪搁?这些抢生意的,也只会是各家派出的爪牙,真正大人物根本不会出面,我动动手指就解决了。”

    “呵,你说得轻巧。”

    高大龙独目光芒闪烁,嘿地一笑:“我倒要擦亮眼睛,看看你如何动手指解决。”

    “对了,大龙你的脚怎么不跛了?”

    “屁话,有你回来了,老子有人撑腰,还用得着韬光养晦吗?”

    “那你怎么不把眼罩摘了?独眼龙比较威猛吗?”

    “贼你妈,滚!”

    高大龙被他气得笑起来。

    小桑跟在后面,嘴角抽了抽,似是想笑又忍住了。

    高大龙挥了挥手,指向前面一家铺子:“就是这家了。”

    说着,他的脸上露出玩味之色:“这家也是偷取你店里技艺,新开的鲸油灯坊之一,倒要看看你如何动动手指头来解决。”

    苏大为脸上一抽:“你之前没告诉我啊,这店,也是卖鲸油灯的?”

    “正是,你之前也没问我啊。”

    高大龙双手抱胸,嘴角上撇,那是一种给苏大为挖坑成功的暗爽。

    这笑,配合着他的独眼龙造型,再加上过去做大团头磨励出来的凶戾,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狰狞。

    苏大为脚步停下来,本来打算直接进去的,现在改主意了。

    “大龙,这件案子你怎么看?”

    “你是说倭人的,还是鲸油灯的?”

    “当然是倭人的。”

    提起案子,高大龙收起脸上的笑容,想了想道:“我们倭正营跟这些倭人打交道时间已经不短了,我手里经手的都有好几件,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查不到实处。

    凭直觉,我认为此次如果查下去,可能真能查到桩大案,毕竟这里……”

    高大龙向苏大为扬了扬下巴:“这店后面的贵人,身份非比寻常,如果真与倭人有勾连,那就不止是大案,可能震动朝堂。”

    苏大为两手一摊:“但你们之前屁都没查到。”

    “贼你妈,我们下了许多功夫,这些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高大龙冲他瞪眼道:“锁定东瀛会馆里的人,分析具体是哪位商人,前后的盯梢,对可疑人物的排查,对其人脉关系的梳理,还有死去蛇头的仇家,关系排查……这些能在几日内做完都不错了。”

    他向着眼前的店指了指:“现在一切问题都在这里,到了这边就查不下去了。阿弥,你可知道,不是我们倭正营不能查,而是他娘的周扬和崔六郎知道这家的背景,都不敢动手,案子就僵在这了。”

    “贼你妈,你们这是等着我救火呢?”

    苏大为笑骂道:“一边叫着大鱼,一边说不敢往下查,这是做啥?如果我不回来,你们就一直干瞪眼?”

    摇摇头,低头嘀咕道:“看来倭正营里,是得好好梳理一番了。”

    “好了,恁地多话,还去不去那店里?再不去人家可打佯收摊了。”高大龙佯怒道。

    “去啊,来都来了,就去看看。”

    苏大为挥挥手,转身继续向店的方向走去。

    “正好,两件事一起解决,搂草打兔子,哈哈~”

    他却没看到,高大龙在他身后,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冷笑。

    古拙门楣前,一块巨大的牌匾雕刻祥云,上刻“鲸油灯坊”四个大字。

    牌子显得很大气,也很精致。

    比起苏大为自己那家鲸油灯铺子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苏大为站在牌匾下,眉梢微微一挑,颇觉得有些刺眼。

    “客人请进来吧。”

    铺子里有人扬声喊。

    苏大为于是抬脚迈入。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大通铺,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有像后世书架一样的高低货架,俱为红木所制。

    上面一排排,呈列着各式鲸油灯。

    整整一面墙,看上去十分壮观,也颇具视觉冲击力。

    一个年长的老者,从左手边柜后转了出来,向苏大为和高大龙、小桑拱手道:“几位是来看油灯的吧?”

    “不瞒各位,敝店的鲸油灯,乃是天下一绝,无论是宫里的贵人,还是长安各公爷,各家族,全都爱用咱们家的油灯。

    客人您看,这面墙这些,是青铜所制,放在家里,与博山炉相衬,油灯其光灿灿,香炉吐烟氤氲,犹如人间仙境一般,是时下长安贵人们最喜欢的搭配。”

    掌柜看了看苏大为脸上的表情。

    嗯,没有表情。

    苏大为整个扑克脸。

    心里则是在抽搐。

    钱啊,好多钱,都是老子的钱,老子的生意!

    本来可以躺赢的垄断暴力,现在被人挖去了墙角,现在对方还在自己面前呟喝。

    这简直就特么**裸打脸了。

    苏大为想起被人挖墙角,生意损失的滚滚铜钱,心里感觉在滴血。

    最近龙子的饭量又长了,家里还住进了李博一家,还有聂苏还在长身体,对了,还有大白熊这个大吃货,大饭板。

    快要养不起了啊!

    苏大为心里不断吐槽,浑然忘了,他自己也是食量惊人。

    “客人如果不喜欢青铜灯,这里还有瓷器,只是比起铜具,造型会少一些,但是颜色更加丰富,长安内各家的小姐少爷们都喜欢用陶瓷油灯。

    客人看这边,这是敝店新推出的彩陶油灯,这边是天青釉,这边是冰琉璃,还有这个,这个就厉害了,这是薄胎骨,客人觉得如何?”

    苏大为还能说什么,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东西不错,我能自己随便看看吗?”

    “客人请便,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喊老朽即可。”

    掌柜倒也不多罗嗦,直接拱拱手,走回柜台里。

    服务态度别说比苏大为自己的鲸油灯店,就算比起后世,也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轻松自然。

    苏大为转头一把揪起高大龙的衣襟,恶狠狠的道:“你看看人家怎么做的,咱们店怎么做的?就算没背后的关系,就比经营,咱们也被人给比下去了啊!看看他们这些油灯造型,还有这推销水平……”

    “恶贼,你特么怎能怪我?那油灯的造型不是你设计的吗?”

    “呃,好像也对。”

    “还有别跟老子提什么推销,以前在丰邑坊,老子的赌坊从不用这种方式揽客,之前的澡堂也不用。”

    “有道理。”

    “所以还有问题吗?你特么来查案,不要把两件事混在一块了。”

    高大龙独眼瞪着他,仿如斗鸡。

    苏大为轻咳两声,松开手,又在他胸前拍了拍:“这店确实不错,回头咱们也山寨回去。”

    “你……”

    高大龙一时不由气结。

    “对了,这店台面上到底谁在主持,应该不会是这个老掌柜吧?”

    “是南陵萧,还是清河崔?又或者是长孙家的……”

    “都不是。”

    高大龙眼睛一眯,看着苏大为浑然不知的模样,嘿嘿一笑,凑在他耳旁压低声音道:“这店的东家,姓武。”

    “贼你妈!”

    苏大为瞳孔骤缩。

第十六章 故人

    这一瞬间,苏大为感觉自己仿佛落入套中。

    是的,崔六郎、周扬还有高大龙联手挖了个坑给自己。

    高明啊,当真高明。

    老子特么有多想不开才会接这种案子。

    难怪,难怪崔六郎和周扬他们说是大案,是大鱼,却又推脱查不下去。

    原来挖了个坑在这里等我呢?

    先前在倭正营衙门的时候,周扬和崔六郎等人都语焉不详,只说是朝中最顶级的那一层贵人。

    苏大为心下以为指的是山东望族和关陇门阀。

    毕竟之前这两家与倭国人就有暗地的交易。

    继续生意往来,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苏大为却没想到,此事实际牵扯的居然是武家人,也就是武媚娘家族里的关系。

    苏大为眼睛微眯,盯着高大龙一言不发。

    “阿弥,不是你想的那样。”

    高大龙是人精般的人物,一见苏大为的表情,就猜出他在想什么,忙压低声音解释道:“这事有些复杂,这家店背后的东家非止一人,而是由数家合起来,我怀疑……”

    苏大为心念一转:“武家人被人抬出来的?那这些人找武家做这生意时,就没存着好心,只怕是想利用武家人做傀儡。”

    苏大为心中想起武媚娘与武家关系一直很恶劣。

    也就与其阿姊武顺和母亲还算有些往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武媚娘与武家的男人,都仿佛陌路人。

    可架不住,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

    哪怕武媚娘自己不认,武家的人借着当朝皇后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最后这锅,还是会扣在武媚娘头上。

    而且似乎武家男人的智商也不怎么高。

    拜后世一些演义和影视作品的刻板印象,苏大为脑子里立刻回想起草包形像的武三思等人。

    “这家店拉了武家哪位一起做?”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眼,见那掌柜没注意自己,向高大龙低声问。

    “是武……”

    高大龙刚要说出名字,忽然从外面进来些人。

    为首之人一眼看到高大龙,哈哈大笑:“我道是谁,这不是高大郎吗。”

    高大龙要说出口的话被打断,转头看向对方。

    “是你?”

    “哟,你居然认得我?”

    说话的人,年纪在三旬左右,两颊深陷,身子瘦得仿佛撑不起一身衣服。

    由于太瘦,眼窝也陷下去。

    一对眼睛在深窝里幽幽闪烁着光芒,仿佛鬼火。

    “我怎么能忘呢,当初你从我这偷的东西,用得还顺手?”

    “你怎么知……”

    瘦削男人话说一半,脸上露出狞恶之色:“你查过我?”

    “和你做的事比起来,查你又如何?”

    “那人死了,是不是你……”

    “乱说话,可是会闯祸的。”

    瘦削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点点头,说了声:“好。”

    “人说西市鲸油灯铺子的高大龙是个人物,领教了。”

    瘦削男人向高大龙拱手道。

    一旁柜台后的老掌柜此时快步走上来,向这人叉手行礼:“三郎。”

    被称作三郎的瘦削男子看也不看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他那双眼睛在苏大为和小桑、高大龙身上一转,突然道:“你们来我的铺子做甚?莫非,有不可见人的勾当?”

    “开门做生意,不许人看?”

    “呵呵,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两家是敌非友,这里不欢迎,请吧。”

    高大龙独眼中光芒一闪:“我若是不走,你能怎样?”

    “哈!”

    三郎将手抬起来,撩了撩袖袍,漫不经心的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人闹事的话,是会被店里给打出去的,你说对吗?”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突然笑了。

    一口白牙,甚是醒目。

    站在他身后的一些人,听了此话,便向前逼来。

    这些人看着应该是保镖护院一类的武人。

    看着一个个身形彪悍,气度沉凝。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些人身上透着丝丝杀气和铁血之意,似乎有过从军的经历。

    不经过战阵,普通的武人,可没这份杀气。

    苏大为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此时开口向高大龙道:“这人是谁?”

    “崔三郎。”

    高大龙冷笑道:“这家店的东家之一,当初从咱们铺子里挖人,有他一份。”

    “清河崔?”

    “就是了。”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到:“崔六郎与此人有何关系?”

    “你自己品。”

    这话说的,苏大为差点没一口唾沫喷周大龙脸上。

    尼玛,今天带我来是来消遣的吧?

    本来是想摸摸这家店的底,结果怎么这么糟心。

    两人对话间,那群崔三郎带来的武士已经逼上来,拿眼向苏大为和高大龙一瞪:“出去。”

    “不然我等就要动手了。”

    一旁的掌柜急得连连摆手,满头大汗,却又说不出话来。

    苏大为按住走上来想要发作的小桑,又转头看了高大龙一眼:“你怎么说?”

    “听你的。”

    “那就走吧。”

    苏大为拉起小桑,用肩膀将几名武士撞开,向外走去。

    刚才看到高大龙脸上似闪过一丝失望。

    这两年里高大龙被这些人逐步蚕食生意,心中的郁闷和怨气可想而知。

    但这厮非常能忍,知道这些背后家族最好不要招惹。

    自己虽然不怕,但还想在大唐平安生活下去,不想把生活给搅乱了。

    今天带苏大为来,一是为了查案,第二嘛,未尝没有私心,想借苏大为出口恶气。

    哪知苏大为居然表现得比自己还怂。

    真是……

    他摇摇头,跟着苏大为向外走。

    那崔三郎双手抱胸,冷冷的看着高大龙从面前走过,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知晓厉害了,以后就别再来自取其辱,丢了生意是小,若丢了命……嘿嘿。”

    刚要走过的高大龙,脚步一顿,猛地转头,独目盯着他:“你说什么?”

    他忆起丰邑坊旧事,仿佛被人在心口扎了一刀,眼神里流露出骇人的杀意,死死盯着对方。

    那眼神,就像是冰冷的毒蛇。

    “你……你想做甚?高大龙,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崔三郎一边后退,一边怒声道:“还不快把他们打出去!”

    “是!”

    那群武士得了命令,忙一涌而上,挥舞着拳头真要动手。

    苏大为眉眼一挑:“我看谁敢?”

    大唐长安,天子脚下,这西市就是长安县的地盘,还真有人敢对自己动手?

    “打出去!”崔三郎高声尖叫。

    正在局面混乱时,突然门外有人:“都住手!”

    那些武士没得崔三郎命令,自然不敢停,依旧向苏大为和高大龙他们逼上去,拳头眼看要挥出。

    小桑已经握紧了刀柄。

    门外的女声再次扬起:“崔三郎,我的话你敢不听?我叫你住手!”

    店里的崔三郎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大声道:“停下,都停下!”

    推开一个站在前面一脸茫然的武士,他佝着腰,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从面面相觑的高大龙和苏大为面前穿过,一溜小跑到那名喊话的宫装丽人前,点头赔笑道:“我说今儿喜鹊在窗前叫,原来是武家娘子。”

    苏大为随着他的话看过去,一眼看到了武顺。

    既熟悉又陌生的武顺。

    她比起两年前,似乎变化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不变的是艳丽的容颜。

    身着抹胸,外罩纱裙,发如堆鸦,眉心描花。

    一双明媚如秋水般,顾盼有情。

    还是那么美,那么动人。

    变的是她的风情和气度,早已非昔日旧观。

    人家现在是堂堂当朝皇后武媚娘的亲姊。

    身份不同,带来最大的是心境的变化,她早已不是过去苏大为见到的那个低头温婉,唯唯喏喏,内心娇弱的武顺。

    而是一个自信大方,眼神透着强势的贵妇。

    这种转变是怎么产生的?

    两年时间,又或者更短的时间里,真的能带给人这么大的变化?

    苏大为一时出神。

    崔三郎敢对苏大为和高大龙大声嚷嚷,甚至敢让手下动手。

    但是在武顺面前,他却乖得跟个雌猫儿似的,笑得眉不见眼的,继续赔着笑脸道:“今个儿是什么风把武家娘子吹来了?可是要看帐薄?这种粗笨的活交给下人去做,何劳武家娘子你……”

    见武顺没说话,他接着又道:“可是府上需要油灯?店里刚好新做了一批,样式那叫一个好,绝对长安独一份,不如我带您瞧瞧?”

    这话说完,忽觉眼前裙影摇动。

    面前的贵妇轻移莲步向前走去。

    崔三郎诧异的抬头,就见武走至苏大为面前,向苏大为露齿一笑,低头行礼道:“苏帅什么时候回的长安,也没让我知道。”

    这一幕,令崔三郎整个人都懵了。

    感觉有十七八支大锤在脑后拚命敲打。

    眼花了,一定是眼花了。

    那个心高气傲的武顺,堂堂当朝皇后的姐姐,怎么可能对人如此?

    当初为了巴结上她,可知花了多少力气?

    说了多少好话,泼出去多少财宝。

    但这女人,却像是深知自己的身价,高傲的很,甚至不假辞色。

    如今长安想要求娶这俏寡妇的人,怕不要把门都给踏破了。

    听说全被她家守门的下人给打了出去。

    满长安,竟然没有一个男人,能引得她注意。

    可现在,现在是怎么回事?

    崔三郎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第十七章 不负手中剑

    “武家娘子一向可好?”

    苏大为向着武顺微笑拱手:“才回长安没多久,诸事烦忙,不然早就抽空去见武家娘子了。”

    崔三郎在一旁瞪着眼睛,心里只想说一个字:呸!

    武家娘子的身份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你见到媚娘了吗?”

    “半月前入宫见陛下时,也见了媚娘阿姊,不过最近忙就再也没去宫里了。”

    “咯咯咯~”武顺用长袖掩口轻笑,紧跟着她的两名侍女恭敬的站在身后,帮她牵着裙角。

    唐时普通民妇是不可能穿长裙的,能穿这种拖曳到地的长裙,是贵妇的证明。

    “看来你没骗我,是真的忙,那我便不怪你了。”

    武顺眼波流转,这时才转头向崔三郎:“刚才发生了何事?”

    崔三郎仿佛被人从后面用鞭子抽了一记,身子一抖,几步蹿上来赔着笑脸道:“一点……一点误会,武家娘子,和他同来的人,以前是鲸油灯铺子的……”

    “瞎了你的狗眼了,这位苏帅,乃长安县不良帅,是我的朋友。”

    她说一句,崔三郎便点一下头。

    “以后他来,你可不许再给人使脸色,不然我可不依。”

    “是是,武家娘子,您请放心,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招惹您的朋友啊!”

    崔三郎搓着双手,站起身,伸手在自己嘴边做势虚打了几下:“瞧我这没眼力的,能跟武家娘子做朋友的,那也一定是当朝贵人,嘿嘿,小人真是有眼无珠。”

    “知道就好。”

    武顺白了他一眼。

    眼神里,自有万种风情,崔三郎差点连魂都被勾走了,顿觉骨头轻了二两。

    本来想借机摸摸苏大为的底,一时全忘了干净。

    武顺这时重新转向苏大为,叮嘱道:“我还有事,一会要入宫,今天先不跟你叙话了,你得空的时候,可以来我家,对了,我家宅子改了,在……”

    “一定,敏之最近还好吗?”

    提起贺兰敏之,武顺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波动,嘴角微翘道:“难得你挂念,敏之也时常提起你,你有空去我府上看看他。”

    “好。”

    见苏大为答应下来,武顺跟他又闲话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看着香风渐远,现场除了高大龙和小桑这两个诡异的异类,所有男人,都露出一副色魂与授的神情。

    苏大为也远望着武顺的背影,他倒被有被迷住,只是觉得武顺现在有些变化,出乎他的意料。

    “这位苏……苏郎君,先前是小人不对,既然你是武家娘子的朋友,这便揭过吧。”

    崔三郎向他抱拳道:“有空再来敝店的话,让人知会一声,在下请各位喝茶,生意不成,也可以做朋友。”

    他这番话说得颇有礼节,多半还是受了方才武顺的影响。

    苏大为向他点点头,没说话,冲高大龙递了个眼色,三人转身离开。

    只留下崔三郎带着一帮手下,站在店门前远远望着。

    脸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店,有武家一份,主要是武顺出面。”

    高大龙斟酌着用词道:“我也怀疑她是被人利用,推出来做台面的,不过看崔三郎他们,对武顺又极为恭敬。”

    “崔三郎与崔六郎是兄弟?”

    “都是清河崔氏,是不是一房的不好说。”

    说到这里,高大龙左右看了看,向苏大为咧齿一笑:“话说回来,消息是崔六郎手下最先查到,他查到这家店后,就打算放弃,未必不是因为崔三郎。”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只不过后来周扬知道此案,接手了卷宗开始调查,逼得崔六郎不得不表明姿态,继续装做查下去。”

    “装做?”苏大为敏感的抓住一个关键词。

    “就是装的。”

    高大龙嗤之以鼻:“这之后他的案子没有任何进展,还有……”

    他的表情闪过一线玩味:“先前在倭正营门前拦你的那两人,我细细想来,说不定是崔六郎的人。”

    “他想嫁祸给周扬,让我误以为是周扬在针对我?”

    “我没证据,你可以自己去查。”高大龙两手一摊。

    “算了,这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苏大为摇头:“我的时间何其宝贵,懒得浪费在这些琐碎小事上,不管他们谁想动什么心思,在我面前,都是无用功。”

    “这是自然。”

    高大龙跟着他一边走,一边道:“接下来你想怎么查?”

    “先确定崔三郎与崔六郎的关系,确定崔三郎是否知道倭正营在查这个案子,再拚凑其它证据。”

    苏大为一时也没别的好想法,只能从已知的东西入手。

    “对了,那个蛇头被杀的现场还在吗?”

    “现场?”

    “就是他死时的场景,有没有被动过?”

    “那倒没有,被封存了。”

    “那便好。”

    苏大为点头道:“明天找个时间带我去看看。”

    “成。”

    此时天色已晚,日头西沉。

    夜暮降临。

    听头长安街上数通鼓响,报时的声音在各坊之间,此起彼伏。

    苏大为与高大龙约好时间,各自回家。

    再晚了就要霄禁了,虽然苏大为有腰牌,却也觉得麻烦。

    走过永安坊,才到自家巷口,忽见巷口停着一辆马车。

    苏大为心中一动,仔细看了一眼,并不是宫中的马车。

    心下稍安。

    继续往前走,看到马车上的徽章,这才认出来,不是皇宫,不是武媚娘。

    而是李家的。

    丹阳郡公的李。

    马车旁站着驾车的驭者,遥遥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苏大为点点头,加快脚步推开自家大门,远远看到一名熟悉的李家仆人站在院中,周良正在一旁做陪。

    “二哥。”

    苏大为扬声道。

    周良转头看到是他,笑道:“可回来了,这位是丹阳郡公府上的,说是有事找你。”

    “出了何事?和李四哥有关吗?”

    苏大为心中略有猜想。

    李家仆人忙上来向苏大为行礼道:“苏郎君,我家郡公让我来告诉你一声,李四公子明晨离开。”

    “哦,要走了。”

    苏大为心下略有些怪异。

    上次李大勇离开时,李客师并没有专门派人来通知自己。

    这次怎么……

    “我们家四公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所以……”

    仆人从怀里取出一物,双手奉于苏大为面前。

    苏大为这才明白,原来是受了李大勇所托,所以特地来这一趟……

    低头接过那件东西,苏大为放在眼前低头看去,却发现是一个精巧的木雕。

    “此物是四公子亲手所制。”

    “四哥有心了,倒不知道他有这门手艺。”

    苏大为心中微有所感,手指抚摸着木雕的面孔,突有些讶异,举起木雕凑到近前细看。

    只见雕刻的是一个青年男子,双手握着横刀,向前劈斩状。

    男子长发飞扬,双目怒视前方,双臂肌肉卉涨。

    一种朴实雄浑的质感,透过骨肉、衣饰、眼神,皮肤纹理这些细节透出来。

    整个木雕给人的感觉,是一种拚尽全力的力量感。

    “四公子说,这是初见苏郎君时的情境,他对那一幕印象深刻,所以亲手雕琢,送予苏郎。

    愿苏郎不忘初心,不负手中之剑。”

    “四哥他……真这么说?”

    苏大为手握木雕,透过这件小东西,上面的温度,令他奇异的像是与李大勇的手握在一起。

    这上面的余温,像是随着李大勇一笔一刀,一点点的注入其中。

    令这木雕拥有生命,拥有力量。

    苏大为恍惚记起,当年若不是李大勇,自己还只是个穿越重生,低调蛰伏的莽少年。

    纵然力气比常人大,身附腾根之瞳,却也不得其门而入。

    幸亏后来遇见了李大勇。

    大勇为人虽然严毅,看起来冰冷不近人情,却因为自己手里破邪弩和破邪刀,识得自己是苏三郎之子。

    由此起了怜才之意,引自己拜在李客师门下。

    短短数月修行,一脚踏入异人世界。

    这才有了广阔天地。

    若无四哥,哪有自己今天?

    手指抚着木雕,他突然抬头向李家仆人问:“四哥什么时候离开?”

    “呃,寅时。”

    现在是酉时,距离寅时还有五个时辰。

    加上长安宵禁,又是夜里,骑马都赶不及。

    苏大为拍了拍周良的肩膀,大步向院中马厩的方向奔去。

    “阿弥,你做什么?”

    周良在后方大喊。

    听到动静的聂苏带着黑三郎从院子里奔了出来:“阿兄。”

    “我去送送四哥,晚膳不用等我。”

    “哎!”

    李府仆人站在院中,看着奔跑如飞的苏大为,眼眶一热,喃喃道:“郡公没有看错人。”

    长安霄禁,这个时候想要骑马出城不是小事。

    亏得苏大为有腰牌,门禁又是识得的,向上通传,得到宫里的回话后,这才敢放行。

    如此一来,又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一出城,苏大为双腿一夹,伸手拍了拍龙子的马臀,大声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龙子,今日到你表现的时候了,还有三个半时辰,快跑,去昆明池!”

    身下的龙子似能听懂他的话,人立而起,仰天长嘶一声。

    下一刻,四蹄奔出,迅捷如电。

    骑在龙子背上,苏大为只觉得如腾云驾雾般。

    夜风呼啸,龙子在旷野间奔驰。

第十八章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龙子天赋异禀,神骏非凡。

    日行千里或许有些夸张,日行六七百里却非常轻松。

    虽然夜里受到地形和夜色的影响,但跑个八十迈一点问题也没有。

    苏大为身体贴伏在它的背脊上,只听得耳边狂风呼啸,四周景物飞快倒退。

    身上没有手表,只能估摸着大致时辰。

    眼看着天色渐渐明朗,天边隐现鱼肚白色。

    前方,昆明池赫然在望。

    湖边,一个垂钓的老人,一如昨日。

    苏大为伏在龙子背上,呼吸间赶至池边,拍了拍龙子的脖颈,喝了声:“停下!”

    龙子继续往前狂奔近百米,这才渐渐收蹄。

    甩了甩脑袋,听着苏大为的指示,小跑回昆明池明,来到垂钓的老人身边。

    “郡公,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苏大为翻身下马。

    伸手抚了抚龙子脖颈上的鬃毛。

    触手热滚滚的,手中摸到的全是涔涔汗水。

    “寅时了。”

    李客师端坐不动,抬头瞥了一眼苏大为,看到龙子身上那汗津津的样子,不由有些心痛:“瞧把我们家龙子累的。”

    “我的!”

    苏大为一手搂住龙子的脖颈,非常霸道。

    “龙子累……”

    “我的!”

    苏大为瞪眼如斗鸡。

    龙子歪过头,将热气吹在苏大为的脖颈耳廓上,又伸出湿漉漉的舌头,在苏大为脸上舔了几下。

    苏大为哈哈大笑,拍了拍它的脸颊:“这趟辛苦了,回去给你吃上好的豆料,再加鸡蛋,哦,你还喜欢来两口酒,那烧刀子给你留点。”

    “唏溜溜~”

    龙子大嘴一咧,露出白牙,就像是人一样笑起来。

    这一幕,看得李客师只觉心中郁堵,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胸膛,甩下鱼杆,起身道:“阿弥你骑着龙子来,莫不是要对我炫耀?”

    “不,我是来送四哥的。”

    苏大为好奇的张望:“四哥人呢?”

    “已经走了。”

    “走了?”苏大为顿时吃惊道:“不是说寅时吗?”

    “不得提前点动身?”

    李客师嗤了一声,摇摇头叹道:“我本来也是说让他多待会,但他说什么军情如火。”

    “走了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时辰了。”

    “我先去送四哥,回头再来看郡公。”

    苏大为冲他抱拳说了一声,一拍龙子,翻身跃上去。

    “四哥往那个方向走的?”

    “东面,绕着昆明湖走,东面有官道,可通往……”

    “谢了郡公。”

    苏大为一拍龙子,轻喝一声。

    龙子甩开四蹄,仰天长嘶,箭一般的冲出,转瞬消失不见。

    “这小子。”

    李客师背着手,远眺他的远去的烟尘,嘴角微微挑起一抹笑容:“还算他有心。”

    “是挺有心的。”

    宫装丽人不知何时站在李客师身后。

    “夫人也来了?”

    “嗯,我忽然想起一事。”

    “何事?”

    “阿弥这孩子颇有孝心。”

    “我亦是如此认为。”

    “我听说,阿弥还想让咱们家参与烈酒的生意,三郎,这件事你知道吗?”

    李客师笑容顿时一僵。

    私房钱的计划,好像要泡汤了?

    昆明池名为池,实为湖。

    方圆四十余里。

    西汉武帝元独守四年,汉武帝在上林苑之南引沣水而筑成昆明池,原是为了练习水战之用,后来变成泛舟游玩的场所。

    可见,一切计划,最后都会以玩乐为第一驱动力。

    龙子狂奔追赶,昆明池尽处,可见石雕人像一对,东牵牛,西织女。

    此时天边渐明。

    一条蜿蜒大河南北而出。

    那应该就是沣河,为黄河支流渭河的右岸支流。

    相传大禹治水时曾在此梳理过河道。

    晨曦化作微光,透过云层洒落。

    河面上波光粼粼。

    远处,在河对岸,隐隐见到一人一骑正在踽踽独行。

    对岸是大片田野,一条蜿蜒的官道延至远方。

    那人在这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无比的孤独。

    苏大为骑着龙子,猛地抢在河滩边。

    龙子唏咴一声,人立而起,扬起前蹄,畏惧河水不敢向前。

    左右无路,最近的桥还在十余里外。

    苏大为眼尖,已经看出那人是李大勇。

    他双手搂住龙子的脖颈,双脚踏住马蹬,自龙子背上站起,气运丹田向着李大勇扬声喊道:“四哥~”

    双方的距离,隔着河岸,还有一段官道,怕不有数里之遥。

    但李大勇仿佛心有灵犀般,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双方的视线,划过时空,跨过沣河,碰撞到一起。

    天地间一时明亮。

    李大勇那张冷峻的脸庞上,一丝笑意从嘴角漾起。

    犹如平静的渭河起了波澜。

    他笑了。

    他在马背上向苏大为挥手,看嘴型似是说了声珍重。

    男人之间的友情,相知,一眼,已经足矣。

    苏大为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的胸中一股意气涌上来。

    相识的种种过往,从脑中一闪而过。

    他骑着龙子,在河岸这边焦急的来回小跑着,想过河,却又被河水所阻。

    “四哥,此去异国,万请珍重,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李大勇在对岸马背上,向苏大为郑重的抱拳,吐气开声:“知道了,你回去吧。”

    “四哥!”

    苏大为站在马背上扬声高喊:“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等你归来。”

    “知道了!”

    李大勇又笑了,似乎今天的风有点大。

    “回去替我照顾好阿耶!走了~”

    声音远远传来,李大勇不喜欢太婆妈,狠狠一抽马鞭,拨转马头,向东而行。

    再没有回头。

    苏大为骑在龙子身上,看着他渐行渐远,消失为天地间一个小点,一时心中怅然若失。

    “本来想说千里不辞行路远,时光早晚到天涯;又或者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不过想来想去,还是长屋王这句最应景。”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早已空无一人的远景。

    天地间,巨大的留白。

    就仿佛心头空出一块。

    李大勇走了。

    虽然苏大为与他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却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像李大勇那样一心许国,他做不到。

    但不代表他心里不敬佩。

    那是一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情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

    对于苏大为来说,他所放不下的,是长安的这一帮亲人和朋友。

    这是他的生活。

    生于斯长于斯,总是故土难离。

    他做不到像李大勇那样,舍小家去保大家。

    但大唐的安定,不正是无数个李大勇这样的无名英雄,在默默背负着吗?

    “此身既已许国,便难许家,这是大勇的选择,你也无须太伤感。”

    昆明池边,坐在池水边垂钓的李客师,反过来劝苏大为。

    “我知道的郡公,只可惜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和四哥好好喝一杯。”

    苏大为道:“我也有我自己的战场,这长安,也非是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

    他这话,令低头垂钓的李客师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眼中光芒微微闪动,却没多问。

    苏大为突然惊叫道:“郡公,您这脸上怎么了?这是……”

    “咳咳,刚才钓起一尾大鱼,不慎被鱼尾扫了一下,恁地这么多话,中午留下来,陪老夫喝一杯?”

    “不了,我还有案子在身上,改日吧。”

    苏大为拍拍龙子,在马背上向李客师拱手笑道:“我看郡公遇到的不是鱼,是家里葡萄架子倒了。”

    “什么葡萄?什么意思?”

    李客师一脸莫名其妙,苏大为甩下一串爽朗的笑音,骑着龙子飘然远去。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钱八指从外面走进来,将一本整理好的卷宗放在苏大为面前。

    “阿弥,这是你要的。”

    “谢了八爷。”

    “举手之劳。”

    钱八指的手因为缺了两根手指,而他另辟傒径,练了一手暗器绝活而闻名。

    此时他用缺了一指的右手,向那本卷宗指了指道:“西市做鲸油灯生意各家的消息都在里面,不过阿弥,这些人背景深厚,做的事也很巧妙,抓不到什么把柄,怕是不好轻易去动。”

    “八爷放心,我有分寸。”

    “行,你自己知道就行了,那我先去做事了。”

    钱八指道:“昨天又有一桩凶案,县里头正压下来。”

    “那你先去盯着,如果需要我就说一声。”

    “好。”

    钱八指也不罗嗦,点点头,走了出去。

    苏大为低头翻开手里的卷宗查看。

    之前他让钱八指手下不良人,帮自己摸一摸西市那些做鲸油灯店铺的底,看看这些人背后都是谁在撑腰。

    现在已经有结果了。

    比较巧合的是,其中一家灯铺又和倭人的案子扯上关系。

    现在苏大为心中有一个颇为古怪的问题。

    东瀛会馆里的倭国商人,是真的需要鲸油灯,还是另怀有不可告人的目地?

    如果只是正常生意往来,为何偏偏是这家店铺?

    刚好这家店铺众多老板中,有新晋皇后武媚娘的阿姊,这是巧合吗?

    或者换一个思路。

    假设倭人真的另有目的,为何他们那么多店铺不选,偏偏选中这一家?

    这家店铺有什么地方能吸引到他们?

    下意识间,苏大为便会联想到武顺。

    没办法,涉及到那家店铺的事,怎么都无法绕开这个大唐新晋贵妇。

    或者可以称上一声,如今长安名气最大的俏寡妇。

    谁叫她有一个当皇后的妹妹呢?

    苏大为低头翻着卷宗,默读着上面的资料,看到武顺时,不由感概一声:“寡妇门前是非多。”

第十九章 非我族类

    “阿弥!”

    周良从外面走进来,身边还跟着黑瞎子。

    瞎子是绰号,只知此人姓黑,家中排行第七。

    他的眼睛看着像是盲的,其实是有一手会装瞎子的本事,惟妙惟肖,真假难辨。

    周良带着黑瞎子来到苏大为面前:“你叫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苏大为刚拿起一支毛笔,饱沾墨水,准备来画个思维导图帮自己理清思路。

    见周良进来,将笔随手搁下道:“二哥,黑七郎,坐下说话吧,那边有胡凳。”

    周良也不跟他多客气,过去拖了两张凳和黑瞎子坐在苏大为身边:“西市那几家铺子,和东瀛会馆里有往来的有三家,一家是鲸油灯坊,一家是观灯铺子,还有一家你想不到。”

    “嗯?”

    “就那家店。”

    苏大为眉头一挑:“小日……倭国人还和我的店有生意往来?”

    “是啊。”

    周良点头,继续道:“他们的采购量不算小,每隔两月都在各家采买一些灯具。”

    “如何交易,如何谈生意?”

    “先让人投信到店里,然后约上时间再见面详谈,谈妥后就不再见铺子里的人,等灯铺把灯送过去,钱货两纥。”

    “咦?”

    苏大为不由有些意外。

    这倭国人和灯铺做生意,还真是“投信问路”?

    那倭正营盯着此事,是否有些小题大作?

    不,不对。

    若是简单的生意,为何倭正营的蛇头会被人杀死,还有那个扒手又去了哪里?

    此事仍有可疑之处。

    苏大为静静思索着,周良知道他的习惯,并不出声打扰。

    从做不良人以来,苏大为就和各种情报信息打交道。

    后来又接手了倭正营,更是与各国在长安的细作,明里暗里很是交过几次手。

    除了不良人和倭正营这两条线,其实他手里还有第三条情报线,就是公交署。

    公交署的骨干原本就是周良带去的一批不良人。

    做的是物流货运的买卖,但实则,这些骨干搭起的班子,只要苏大为一声令下,通过周良,可以收集到许多情报信息。

    这张网络甚至比不良人和倭正营来得更高效。

    “东瀛会馆一般都做些什么生意?”

    “很杂,生丝、瓷器、铁器,盐,书籍,他们都很喜欢。”

    “铁器?”

    “倭国多银和铜,铁听说却不多,而且炼铁也不如我们,每次遣唐使过来,都会来一批匠人想学治铁工艺,不过嘛……”

    “我们最愿意让他们学佛法。”

    三个男人,相视一眼,发出轻笑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虽然周良和黑瞎子未必说得出来,但道理都懂的。

    “他们别的生意,也都先投信去约吗?”

    “那倒没有。”

    苏大为看了说话的黑瞎子一眼。

    西市倭国人的生意,主要就是由黑瞎子负责。

    他有一样本事,装瞎。

    明里装瞎子,暗里却是心细如发,是原来不良人里,收集证据查找线索的一把好手。

    苏大为特意将他调到周良手下。

    “实际上,如果不是苏帅你交待,我们都不知道,倭人做灯的生意时,需要先投信的,却是古怪,不过三家都投的话,可能是……他们特别讲礼貌吧?我听说前两家灯铺,背后都是达官显贵,兴许他们想表达一些倭人的文雅也不一定。”

    黑瞎子想了想道:“我曾偷入一家店里,偷看了一封信,书法工整秀丽,辞藻优美,却是不俗。”

    黑瞎子念过几年书,是不良人里少有的文武全才。

    这也是周良看重他的原因之一。

    像这次,为了查苏大为交代的事,黑瞎子潜入一家店铺,偷天换日,用假信换了真信,检查过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回来,端的是好手段。

    苏大为吸了口气,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但也有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会是什么?”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怀疑,和倭人的细作有关。”

    苏大为没有过多解释。

    倭正营的事,知道的人不多。

    哪怕是在不良人里。

    倭正营属于朝廷最秘密的机构,设在大理寺角落里,表面归大理寺统属,实则直接向李治负责。

    苏大为让周良和黑瞎子查相关的事,自然不会去解释这些。

    而周良他们,也只是简单的以为,苏大为是为了鲸油灯铺子的事,让公交署帮忙办一件“私活”。

    “对了,苏帅,我看那封信上提到,三日后,就是灯铺交货的时间,到时会将一批灯具送到东瀛会馆里。”

    “七郎,你帮我继续盯着这件事,有情况马上告诉我。”

    “是。”

    黑七郎看了身边的周良一眼,起身道:“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去干活了。”

    “行,你去忙吧。”

    苏大为冲他微微颔首。

    等黑七郎出去,他看向周良。

    周良端坐着不动,明显是还有话要同自己说。

    “周二哥,你这边有何事?”

    “是公事,也是私事。”

    周良搓了搓脸道:“今天赵县君找我,谈了下公交署的事。”

    “哦?”苏大为有些诧异。

    赵持满本是军中悍将,他来做县令以后,一直很低调,从不插手任何事,都是按着之前裴行俭的规矩,继续在运转。

    这次居然会主动找上周良。

    感觉有些奇怪。

    “赵县君找你何事?”

    “他问我,公交署最远运货能到多远,安全方面有没有保证。”

    “还说了什么?”

    “还说向西域那边有没有关系?那边商路如何。”

    “他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拿起毛笔,笔尖点在纸上,不由停顿。

    “我也很奇怪,我就照直说了,两年前的公交署,商路通到西域问题不大,自从那次突厥狼卫混在商队里进了长安,闹了那件大事,公交署曾经停滞过一顿时间,后来规模大大收缩。

    现在虽然还在运转,但已经大不如前,要想通到西域恐怕有难度。”

    “他呢?什么反应?”

    周良回忆了一下:“他当时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我退下,哦对了,我见他脸上神色,有些失望……”

    “就这?”

    周良两手一摊:“就这,这是公事上的,私事还有。”

    “什么?”

    却见周良神色有些扭捏,吞吞吐吐的道:“我要娶妻了。”

    初时苏大为还没听清,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

    “周二哥,你……什么时候谈的对象?”

    “什么对?”

    “什么时候谈的恋,咳,什么时候相的亲?”

    “去年的时候,家里……咳咳。”

    周良三十好几的人了,但是说起娶妻之事,却也颇为羞涩,脸红的道:“这事我想了好久,跟你说一声,下月初十,家里要摆酒,到时你一定要来。”

    “这是自然!”

    苏大为大笑着应下。

    这是好事,二哥要娶妻了,要开枝散叶了。

    天大的大喜事。

    做兄弟的……

    他突然反应过来。

    周良这个表情是……

    对了,娶妻了,就不可能再住自己那里了。

    难怪周良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

    苏大为一闪念,开口问道:“二哥,你的新房安在何处?”

    “我家原来的那条巷子,隔壁人家的独栋小院,那家人搬了,我给买下来了。”

    说着向苏大为真诚的道:“还要多亏你,阿弥,若不是你想出公交署的差使,我也不可能攒下钱财,不然还真没法顺利娶妻。”

    “二哥说的什么话,那是你自己有本事,我不过是从旁推了一把,再说都是自家兄弟,何分彼此。”

    苏大为站起身,越过桌案拍了拍周良的肩膀:“当年若无二哥,哪有今天的我,哪天成婚定要把喜帖给我,我到时给你封个大利是。”

    “成。”

    周良站起身,笑出一口白牙。

    又说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苏大为站在公廨里,一时思绪起伏。

    周二哥要成婚了,以后不会住自己那边了,有家室的男人,只怕会越来越忙碌,若有孩子的话……

    呸!

    我操这些闲心做甚。

    摇摇头,他重新坐下,拿起手里的毛笔,刚才的纸上,已经浸开一大团墨汁。

    苏大为心里思索着,打算把思路整理一下。

    倭人这桩案子,自己是管定了。

    与倭人恩怨由来以久,从最早时的兰池宫的案子,巫女雪子开始。

    到后来的半妖苏我氏。

    还有倭正营。

    这是为公。

    从私心来说,自己初回长安,不良人这边虽然掌控没什么问题。

    但倭正营那里,周扬和崔六郎经营了两年,自己想要拿下来,就必须展现过人的手段。

    否则仅凭背后的武媚娘,以势压人。

    就算周扬和崔六郎表面上服了,底下的人也不会心服。

    所以这次倭人的案子,就是一块很好的试金石。

    办成了,倭正营上下都会承认自己这位营正。

    若办不成,只怕徒惹人笑。

    以后想收倭正营上下的心,就难了。

    苏大为虽然没有特别强烈的功名利碌之心,更不喜欢上层的政治斗争,但他对自己所做的事还是挺在意的。

    一是安全感。

    能做好不良帅的事,能做好倭正营的案子,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说一不二,这是安全感。

    况且他喜欢新奇冒险,破案,能带给他别样的成就感。

    一个个离奇的案情,对他来说,既是挑战,也是实现自我价值。

第二十章 案情推理

    按着往日的习惯,苏大为用毛笔在纸上画了个圈,这个代表着此次案件的出发点。

    首先是,一名外地来长安的扒手扒了倭人的信使腰包。

    接着是扒手去偷西市一名蛇头的腰包时,被蛇头抓住。

    然后将这名扒手抓到暗巷一番毒打报复。

    在搜索扒手随身之物时,意外的发现了倭人的信件。

    这扒手本就是倭正营中崔六郎辖下的线人,由此将此事上报,引起了崔六郎的关注。

    他起先只是立功心切,想从中找出破获倭人细作的机会,帮助自己压过周扬一头。

    不料顺着倭人这封信,很快就查到了与之合作的西市商铺。

    便是苏大为和高大龙去的那家鲸油灯坊。

    现在的问题是,倭人用信去交易生意,这事是正常的吗?

    苏大为笔尖轻动,画了个“叉”。

    肯定不正常。

    方才听黑七郎说,倭人别的生意都没这个章程。

    偏是鲸油灯的采买,却先来一封信?

    卖弄文采?

    讨好店后那些世家贵人?

    不可能。

    苏大为心中断然否决。

    而且若不是蛇头发现这封信,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东瀛会馆的商人,会通过信件的方式,与商铺约定生意。

    明明都在西市,几步路就到了,有必要用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大为心里念叨着,这又不是后世,没什么无罪定论。

    对不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子就是先认定你们东瀛会馆是个间谍窝,所做所为,必有所图。

    绝不会做无用功。

    关于倭正营手里那封信,看来有必要,要找精于暗号和藏头之类密码的人,来验看一下。

    苏大为自己本人不是这方面专家,看着只觉得有些怪异,一时却找不出问题所在。

    专业的事,得交由专人去做。

    苏大为抬笔,在这一条上轻轻勾了一下,心中记住。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可疑之处,便是蛇头莫名死在家中。

    而且是被人摘去头颅。

    这种死法,十分罕见。

    一般情况下,一刀捅死也就够了。

    杀人还斩其头颅,使其不能留全尸,是违反唐人常理的。

    反倒是倭人比较喜欢这么做。

    此举包含有强烈的报复味道。

    苏大为忍不住去想,是否倭人发现信没有交到商铺特定的人手中,回头追索,发现此事。

    所以对蛇头展开报复。

    那名扒手也意外失踪,便是明证。

    长安虽大,但想要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也并非那么容易。

    进出城,都是要有类似后世身份证的凭证的。

    没有此人出城记录,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诡异。

    如果是倭人报复,先将扒手杀了随手处理了尸体,再将蛇头杀了报复,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过这里还有个疑问,如果真是这样,为何他们要藏起扒手的尸体,却留下蛇头的?

    这里一时想不通。

    苏大为用毛笔打上一个问号。

    另外还有一件疑问。

    苏大为现在还不能断定,倭人是否知道倭正营的存在。

    此次是针对倭正营查获他们的信件,所以展开报复。

    还是并不知道倭正营存在,只是针对那扒手和蛇头?

    这件事,暂时也无答案。

    不同的答案,能帮助苏大为判断倭人的想法,从而推出整个案情的走向。

    可惜,当前也只能暂时打上一个问号。

    若要破获此案,当前可以从两方面入手。

    一是弄明白,这封信如果送到商铺中,会交到谁的手上。

    总不能就是给商铺里的掌柜的吧?

    那样毫无意义。

    以苏大为的“有罪论”来看,倭人一定有其间谍的目地。

    假设这封信有问题,那么会通过掌柜,交到另一人手中。

    要不……

    自己要不要伪造一封信来钓鱼?

    这倒是个思路。

    不过,得先确定东瀛会馆那边的反应,他们知不知道倭正营存在,知不知道倭正营正在查这件案子。

    这个问题很关键。

    只有弄清楚这个,才能放手施为。

    否则人家要是早就知道了,苏大为这番“钓鱼”只怕不但不能成功,反倒被人家当做傻子,被反钓鱼就不好了。

    另外,假设东瀛会馆不知道倭正营在查,他们丢失了信件,会如何反应?

    从已经报复蛇头来看。

    正常逻辑下,他们应该已经重新联系鲸油灯坊。

    若是这样的话,自己想用假信钓鱼,就更不可能了。

    摇摇头,暂时记下这件事。

    对了,黑七郎说三日后,另一家铺子会送批灯去东瀛会馆,到时看看能不能借机多查到点东西。

    除了这一点,另一个破案方向,就是查看蛇头的凶案现场。

    只要现场保存完好,相信总能发现点线索。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多点发现。

    这也是当前案情不明朗下,苏大为能想到不多的办法。

    毕竟不比后世,这种凶案,还涉及到倭人细作的活动,没有摄像头,没有指纹,没有科学仪器和后世的法医,你特么想要破案,简直太难了。

    偏偏苏大为又没有退路。

    案子,他是一定要办的。

    这伙倭人,他也忍了很久了。

    将这些一一记下后,他按着习惯,将写满的纸记在脑子里,然后揉成一团,手指微微一搓,瞬间化为微尘。

    他有一种预感,此次的倭人之案,恐怕是自己做不良人以来,接手的最复杂的案子。

    对,也是倭正营最难办的案子。

    首先涉及到朝中权贵,贵族门阀,关陇和山东望族也就罢了。

    居然还把武媚娘的姐姐武顺牵扯进来。

    让他感觉有些头大。

    也更加觉得这案子不简单。

    这几年里,大唐对倭人监控的力度在增大,可这群倭人,也学精了,变得更隐蔽和更狡猾。

    在大唐抽调精锐,严查数年的情况下,始终没能抓到他们的把柄。

    其次,这案子还涉及到凶杀、复仇,谍报、商战。

    对了,还和自己的生意有所关连。

    简直如同一个看不见的黑洞一样可怕。

    从大唐皇后的亲姐,到大唐顶级的世家贵族,都莫名其妙的牵扯进来。

    苏大为揉揉胀痛的太阳穴,长呼了口气。

    自己只是想好好的做生意,因为鲸油灯的事,也莫名其妙与之纠缠在一起。

    要是能顺利把此案破了就好了。

    一边稳定倭正营的掌控,一边把倭人狠狠的削一下,顺便搂草打兔子,把自己生意也拉一拉。

    明明是自己的创意,自己第一个经营,本来可以躺着过一把大唐时代垄断暴利的瘾,可现在……

    看看自己那家店半死不活的样子,这都叫什么事啊!

    想想就让人郁结。

    “苏帅!”

    有人从公廨外走进来。

    苏大为抬头一看,却是周大龙身边的小桑。

    “小桑,你怎么来了?”

    小桑站在苏大为面前,灰蓝的眼眸在桌案上微微扫过。

    他平时沉默寡言,只有在高大龙面前话会多一点,对高大龙忠心耿耿。

    “大团头,让我来叫你。”

    “他人呢?”

    “在外面。”

    “对了,是昨天约好的那件事吧?”

    苏大为搁下毛笔,揉了揉微酸的手腕。

    在军中两年没碰这玩意,现在用一下居然觉得手腕发酸了。

    心里想着,他起身和小桑一起走出公廨。

    县衙外的街上,在阳光照不到的一侧街角阴影下,高大龙就站在那里,整个身体与背后灰黄色的石墙融为一体,不注意看的话,几乎会忽略过去。

    苏大为跟着小桑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造型。

    嗯,今天还是独眼龙。

    若不是这黑色眼罩,这家伙站在这里就跟变色龙一样。

    刚好今天穿的衣服颜色也是灰色,肤色也……

    “大龙,你怎么不进县衙里找我,在这里站着做甚?”

    听到他的话,高大龙微微抬头,独目中,灰色不带任何人类感**彩的眼珠微微一动,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瞳孔。

    他咧开嘴,笑道:“我不喜欢里面的味道。”

    “为什么?”

    “不喜欢和公门人打交道。”

    “矫情。”

    苏大为忍不住吐槽道:“你特么都入倭正营了还说这话。”

    “那里不一样,那里够阴暗,我喜欢那里。”

    “恶贼,难怪你不好好做我店里生意,要跑去倭正营。”

    “贼你妈,还不是你那生意不行,人都被各大家橇走了,老子一天天在那里闲得慌!”

    小桑看着他俩人斗鸡一样,挠挠头,满头的卷发,似乎变得更加纠结了。

    “好了,不罗嗦了,看天色也不早了,快带我去。”

    苏大为停下与高大龙的拌嘴,看着他独眼一闪,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尼玛,差点忘了这货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那倒霉催的蚺鬼。

    真惹了他,只怕这货报复起来会六亲不认。

    苏大为看着高大龙,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温柔了几分,放柔和声音道:“大龙,现在带我去那蛇头的凶案现场吧。”

    高大龙转身正欲走,闻言回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灰色的眼珠微动:“恶心!”

    “贼你妈,蹬鼻子上脸了你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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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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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