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凶案现场
下午,申时。
苏大为跟着高大龙和小桑来到了一片巷子。
这是长安县六十四坊中的永和坊。
与丰邑坊只隔了个待贤坊,高大龙和苏大为对这里都十分熟悉。
西市这边三教九流,贵人都不会住在这附近,一般朝中大员和门阀贵族住宅,都距离皇宫较近。
永和坊与延平门较近,都属于长安的近外围。
平民一般多住于此。
一些不良人,也会在这里落户,图这边房子便宜。
绕过巷陌,高大龙带着苏大为来到一处僻静的宅子,指着其中一间:“就是这间。”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巷子没什么人气,没看到有陌生人。
“这里的住户?”
“原本有几家闲散户,出了事后,县衙派了差役来看过,我们的人就混在差役里查看了现场,然后以县衙的名义,封了这间屋,左右的邻居也清了出来,将他们迁往别处。”
“会不会有些多此一举?”
“若我们倭正营的人来查案,被那些人看到了,传出去不好。”
“也是。”
苏大为点点头:“进去看看吧。”
外部的环境看过了,无甚出奇,就是一排低矮的土房,属于平民区常见的那种。
这里距离皇城较远,房价便宜,在这里住的,也多为平民。
凶案现场的房子左右清退出来,确实比较安静,方便查案。
走到木门前,苏大为伸手一推,发现推不动。
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
“门肯定得锁着,不然这边穷惯了的,保不准就把家里的东西给顺走了。”
高大龙熟知三教九流的情况,以前在丰邑坊做团头前,就是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的。
自然清楚这永和坊的四邻并非那么可靠。
如果大门不锁上,只怕人家能把屋子给搬空了。
现在贴了官府的封条再落锁,应该可保安全。
“翻墙进?”
苏大为看了一眼左右的土墙。
这种小矮墙,也就一人多高,真要翻,随便来个贼一翻就进去了。
“翻墙吧。”
高大龙说着,脚底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飞过墙头。
小桑抱着刀跟上。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一纵身,手在墙头一拍,借力跃过。
“嘶~”
落地时,苏大为甩了甩手。
高大龙回头向他好奇道:“怎么?”
“墙头埋了碎瓷片?”
“以前就有,别家倒是没见这个,可能是蛇头为了防盗。”
“这家伙倒是心细。”
苏大为又甩了甩手。
以他的异人本事,些许碎瓷自然伤不到他,就是有些大意,掌心被刺得有点麻。
“我们进去吧。”高大龙对他道。
“等等,我看看这院子。”
唐时小院是标配,除非实在是穷得不像话的,把院子都省了。
那蛇头显然不在此例。
这间土房虽然看着破旧,但也是有小院和主屋的。
苏大为他们翻过墙,此时就站在前院里。
院子当然不会很大,也就十几平的样子。
正前方不远就是主屋。
苏大为的视线在院中扫过,注意到院角有一角菜圃,现在里面种的植蔬已经枯黄,看不出种了什么。
通往主屋的小道,好像夯实过,入脚平整。
有钱人家一般用鹅卵石或山上凿下来的青石铺路,如此下雨不会泥泞。
穷人家自然没那么讲究。
能将小路泥土夯实,已经算是很用心了。
小路两边摆着几个架子,看样子是晒东西用。
不过现在架子早已散塌半边,看上去透着颓然之气。
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苏大为向等在一旁的高大龙和小桑道:“可以了,进屋看看。”
主屋的门倒没锁,半掩着的。
高大龙伸手一推,灰尘噗噗落下。
他看了一眼苏大为,也不理会掉落在头上和肩上的灰尘,当先走进去。
苏大为忍不住道:“这房间闲置了多久?怎么这么大的尘土。”
“老房子是这样的,房梁和土墙都腐朽了。”
小桑在一旁说了一句。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进屋。
房间不大,仅有的一扇窗从里面关着。
所以空气有些浑浊,光线也不太好。
苏大为忍不住皱眉,一口呼吸,吸到的全是潮湿的霉味,像是冰箱里的烂菜叶子。
“什么东西**了?”
“哦,可能是角落里有些血和碎肉吧,我们没动过。”高大龙一脸无所谓,甚至还有些恶趣味的笑着。
苏大为皱了皱眉:“你就不能别提这些恶心的?”
“味道都在房里,你都吸进去了,我不说你就不恶心?”高大龙嗤之以鼻。
“矫情。”
“恶贼!”
苏大为骂了一声,想想自己征西突厥时什么样的尸山血海没见过?
好像真的有些矫情了。
心里想着,他走到左手窗边,伸手把窗栓拔起,将窗户推开,让外面的光线进来。
呼吸了一口窗外涌入的,带着土腥味的气息,他忽然想到,征西突厥时,冰天雪地。
哪怕战阵中见到许多断体残肢,可还真没这种肉类腐烂,催人欲呕的气味。
算了,人生不能想,再想晚饭就不用吃了。
窗外的光像一道淡淡的,半透明的光柱投进来,落在屋内中心。
四周被阴暗包裹着,气氛诡异。
这道光,就是屋内唯一的光源。
“这房子也太暗了,待久了怕得憋出抑郁症来。”苏大为挑了一下眉,视线顺着光开始观察屋内的情况。
“抑郁症是什么?听起来像是一种病。”高大龙在一旁好奇道。
“是一种精神上的病,会让人觉得生无可恋,情绪低落,严重的甚至自杀。”
“你的意思是,这蛇头因为抑郁症自杀而亡?”
“贼你妈,我哪有这样说过,这根本不可能……简直了,你试着自杀把自己头割下来试试?根本办不到好吗。”
“我办得到啊。”
高大龙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和霸府三府主斗时,我有一次自己断头,假死逃掉。”
“我呸!你以为人人和你一样?这世上能有几个蚺鬼?”
苏大为被他气乐了:“至少这蛇头肯定不行,不然就不会被人斩去头颅。”
说完,他挥挥手道:“别废话了,我没来过第一现场,你见到过,跟我讲讲,当时尸体在哪,什么姿势,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
屋内空间不大,也就十来平的样子,小桑站在床边,苏大为站在窗口处。
高大龙站在光柱正中,指着地上道:“就是这里,正中心,当时我们联系不上这位蛇头,派人来家里,结果拍门无人回应,后来就翻墙而入,发现主屋也是从内锁上的。
拍了半天门后,破门而入。”
苏大为随着他的话,看了一眼卧室门。
门栓是断裂的,正好与之对应上。
“崔六郎手下进门,一眼就看到跪在这里的蛇头。
人没错,但是头没了,就一个无头的尸身,还保持着跪姿。”
那画面,想起来足以令人汗毛倒竖。
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跪在当中,脖颈以上头颅不见了,尸体兀自不倒。
飞溅的血水在墙上,地上,房梁上,倒处都是。
好像是用血水洗过一遍。
“蛇头的死,距现在有多久了?”
“大概十来天。”
苏大为视线投在地上,再移到墙上,床上,房梁上,各处都见到有暗红色的斑块。
起先没在意,现在才知道,那些都是从脖颈动脉里喷出的血。
“仵作怎么说?”
“一刀断首,刀刃沿骨缝透入,干净利落。”
“头颅呢?”
“现场没见到,我们在院子里各处搜索了很久,仍没找到。”
“无头之案。”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不对,你刚才说崔六郎手下来时,门是从内部锁上的。”
“没错,这也是我没想通的地方。”
高大龙指了指窗子:“不光门,窗子也是,这个屋子是从里面锁上的,外面根本进不来。”
小桑一直沉默,这时开口道:“我觉得,斩杀蛇头的人,或许跟他认识。”
“哦,说说你的想法,为何这么说?”苏大为的目光投向他。
“我是用刀的,我知道要一刀斩人头颅,而且从骨缝透入,这样一刀,究竟需要怎样的技艺。”
小桑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闪:“以有隙入无间,此人要么就是用刀出神入化到了极致,哪怕蛇头见他挥刀砍来,也躲闪不及。
要么就是熟人做案,双方认识,所以蛇头放松了警惕。
从现场来看,死者是跪姿,这是待客的姿势,而且现场似乎并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
所以我猜想,双方是认识的。
见面说话时,对方起身,站到死者身侧。”
小桑说着,从桌边上前几步,对着房间正中心,用手比出一个挥刀动作:“然后出其不意,拔刀一斩而下。”
苏大为思索着,眼前仿佛浮现当日的画面。
一个衣着凌乱,有些不修边幅的西市下九流,蛇头跪在房里,向客人正在说着什么。
客人起身,有意无意走到窗边,将窗合上。
然后此人一边点头附合蛇头所说,一边走到他身边,突然抽刀……
“就算这样,能如此顺滑的一刀斩首,此人用刀之准,下手之狠辣果决,恐怕长安中那几个出名的刽子手都未必能办到,如果双方不认识,在挣扎对抗中,就更不可能这样斩人首级了。”
小桑一口气说完,摸着自己的刀柄,后退两步,身体沉入阴影中,重新沉默下来。
他的话,令苏大为不由深思。
有道理。
小桑说的确实是有道理。
苏大为自己亦是用刀高手。
凭心而论,如果在交战中,要劈死对手不难。
但是要像杵作验报里所说,从骨缝透入,干净利落的一刀断首,那就非得看运气了。
运气若不好,一刀斩在颈骨上,没准横刀都会崩豁口。
人的颈骨极其坚硬,这一点,只有在战阵中经历过的人,又或者常年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才清楚。
第二十二章 痕迹学
“等等,让我整理一下思路。”
苏大为站在窗边,摸着下巴,顺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柱,似乎看眼前有人影在晃动。
大脑中,脑补出蛇头与杀人者在房间内的画面。
两人或坐或立,或交谈,或……
一刀断首。
“蛇头的身边关系、亲属,想必崔六郎和你们已经查过了,有发现吗?”
“目前还没有。”
高大龙独眼中闪过一抹狡诈凶戾的光芒:“但我总觉得他们有人撒谎了,必须用些手段才能橇开口。”
“这个先不提,就算是熟人作案吧,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指了指门:“那人是怎么做到,杀了蛇头后,提着头颅扬长而去的,就无人看见吗?还有,人家提了脑袋走了,这房门,还有窗,怎么从里面锁上的?难不成这个没头的尸体,还能跳起来把门锁上不成?”
这话说的,开始觉得好笑,后来却觉得有些诡异。
想想没头的尸体从血水中站起来。
那场面,怕不是要吓尿。
“这是一桩密室杀人。”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
这个理论,来自于后世,他曾在以前查案时用到过一次。
不过那次情况不同,是公交署中人在密室被人投毒。
这次,大活人被摘去脑袋,而且空间更加狭小,密室杀人,如何办到的?
头颅去了哪里?
杀人者如何保持房间门窗从内上锁,又是如何提着头颅离开的?
一个问题,牵扯出无数的疑问。
最关键的是,若不能解决这些疑问,就无法判断出,这件杀人案,与之前倭人的案子,是否是同一件案子。
究竟是不想干的两个案子,还是倭人的报复,也就无从谈起。
这几件案子,若背后真是同一条线连接,那便能说得通了。
按苏大为心里所想的逻辑,便是倭人细作借助生意为掩护,与大唐门阀贵族中某位有私下交易,做着不可告人之事。
因为联络信件的意外暴露,所以出手杀了蛇头泄愤。
同时与之联系的生意店铺,又有武顺参与其中,与自己经营的鲸油灯坊,还有商业间谍案之类的恩怨。
可惜,这一切如今都还只是他的设想,缺乏坚实的证据。
至于证据从哪来,只能从眼前,一个个细节中来。
涉及到倭正营的案子,苏大为又无法假手于他人,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高大龙眼中凶光闪动:“每次来到这里,看到这些血,我心底就有些烦躁。”
“怎么了?”
“想杀人。”
苏大为眉头微皱:“你对蚺鬼的凶性还不能控制住?”
“嘿……这东西,我就它,它就是我,谈何控制?”
高大龙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其实一般还好,只是来到这里,这个屋里,空间特别压迫,让我有一种想要杀戳发泄的恨意。”
苏大为心里一惊,看看高大龙,转头向小桑道:“小桑你呢?”
自己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除了这里的味道确实难闻。
“我?”
小桑抬头,表情不变:“没特别的感觉。”
呼~
苏大为悄然松了口气。
如果同为半诡异的高大龙和小桑都有杀戳暴涨感,那这间屋子就有问题了。
现在只是高大龙有这种感觉,或许,是他体内蚺鬼的力量增长太快,这边环境也确实有些压抑。
“我看看现场的环境,推演一下,你们如果想起有什么有用的事,随时提醒我。”
说着,他忍住心头那么一丝恶心感,蹲下身子,目力集中于地面。
高大龙独眼在黑暗中光芒微闪:“这里其实县衙的仟作和倭正营的人,都已经查过好几遍了,你这样找,只怕找不到什么。”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能一样吗。”
苏大为自信的一笑,眼睛几乎要贴到地上。
下一刻,他眼中一亮。
从怀里摸出一双皮质半透明的手套,将其戴上。
见到这一幕,高大龙和小桑都有点懵。
高大龙指着苏大为的手套道:“这是何物?”
“哦,这是我发明的,外科手套,现场的证物最好不要直接用手碰,戴手套可以不破坏其中的性质。”
苏大为恬不知耻的又做了一次抄袭。
这手套是他回来后,让大白熊替自己寻得上好猪肠所制,就像是后世香肠的薄衣一般。
虽然不怎么耐用,但总比直接用手去摸证物强。
从上次公交署密室投毒案后,苏大为便有按后世法医给自己配一些装备的想法。
可惜随后便跟苏定方去征西突厥,直到最近回来才重新开始。
戴上薄膜手套后,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半透明的玻璃小瓶,大约食指粗,半掌长。
接着又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镊子。
高大龙看得眼都直了,颇有些瞠目结舌的道:“这些又是什么?”
“哦,这是琉璃瓶,我让西市的胡商帮我弄的,他们知道最好的琉璃匠人,这工艺据说从波斯大食传过来,这把金属钳子,我让西市的铁匠坊帮我制的,还有一些别的小玩意。”
“这些……做这些有什么用?”
苏大为没有回答,他摒息静气,用镊子从地板缝隙里,夹起一根毛发。
“为了方便采集证物。”
将毛发放入琉璃瓶中,盖上瓶塞,苏大为松了口气,似乎完成一件很了不起的工作。
“就这?就这?”
高大龙感觉有点方:“你直接用手指一夹不就出来了?还戴甚手套,还夹子,琉璃瓶,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这不是夹子,是镊子,唉,跟你说了也不懂。”
苏大为头也不抬,眼睛继续在地上搜索。
他是异人,目力非比寻常。
在他的集中目力下,地板上的一切,在眼中都被放大了许多,犹如放大镜般。
从进门的位置开始,他分块将地板逐一搜索。
陆续,又从地上发现几根毛发,还有一些皮屑。
你要说他做这些有何意义?
以大唐的科技条件,就算采集到凶手的dna,也无法化验,好像是没有意义。
然而对苏大为来说,又有些意义。
比如说,如果采集到的这些,有被害人的,也有凶手的,那么,在异人的能力之下,毛发里的某些气味,也许能被放大。
到那时,就有了意义。
家里还有黑三郎这条天狗在,这也是苏大为破案的一张王牌。
又或者,通过这些毛发,能验一下,看看是否带有毒性。
比如砷中毒,水银超标之类,铅汞一类的毒,是能通过头发验出来的。
当然,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但总比没有强。
没有摄像头,没有后世的科技设备,要想破这种无头的密室杀人案,除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真的就没有别的好办法。
“阿弥,你就捡几根头发,真的有用?”
高大龙独眼中光芒闪动,显得有些焦躁:“这东西,天知道是不是我们落下来的。”
“嗯,你说得有可能。”
苏大为一边将装有证物的琉璃瓶收入袖中,一边道:“但是我们来这里时间短,蛇头和那凶手待的时间长,所以更可能是他们留下来的,我验一验,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随你吧。”
高大龙摇了摇头。
“别看不起地面这些蛛丝马迹,魔鬼总在细节中嘛。”
苏大为呼了口气,将镊子和手套也摘下来。
“什么鬼?”高大龙和小桑一起朝他看过来,感觉更看不懂他了。
“你们想,凶手无论怎么掩藏,他总要从大门走进来吧?总不能飞进来吧,所以房间地面,是最有可能发现线索的。”
“就那几根毛?”
“我也想多发现点啊……”
苏大为耸了耸肩膀:“脚印什么的,全都凌乱了,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这就是你们的保护现场?”
这话一问,高大龙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这个嘛,县衙差役来过,倭正营也查,还有杵作,大理寺的人……”
苏大为苦笑:“那他们有没有采集到凶手的脚印,凶手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在后世的刑侦里,专门有一个痕迹学,包括脚印、笔迹这些。
其实通过脚印来断案,推断凶手男女老幼,最早都可追溯到先秦时代。
古人的法医学知识,有时令人叹为观止。
地面看过了,接着就是看四周。
包括大门、窗口,墙壁,这些都是要重点关注到的。
苏大为要据此推断出,究竟是真的密室杀人,还是凶手故意布下的机关。
比如他就知道一种方法,可以用一种极坚韧的丝线绑住窗栓,等杀人后从窗口跳出,再抽出丝线,利用丝线这种小道具,将窗户关合上,从内部看天衣无缝,就像是被人从里面栓上的一样。
但苏大为同时也知道,像这些机关手法,必然会留下痕迹。
雁过留痕。
哪怕是异人又或者诡异,想要一点痕迹不留的密室杀人?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片刻之后,苏大为便惊讶了。
这个房间里,从他的搜索勘察来看,还真没留下如丝线划痕这种痕迹。
没有机关?
没用任何道具?
对方究竟是如何完成密室杀人的?
想了想不死心,他开始第三轮搜索,这一次,是针对死者鲜血喷溅出的形状,以此判断凶手动刀的方位,还有力度。
不同的方位挥刀,脖颈被切开有先后的时间差,颈血便会造成不同的喷溅痕迹。
“嗯?这是……”
第二十三章 意外
苏大为身体蹲在大门前,一动不动。
高大龙有些不耐烦的走向他:“怎么了,怎么愣这了?要是看完了我们就走吧,这里待久了让我很不舒服。”
“大龙,你和小桑过来看看,你们能看到什么。”
“什么?”
高大龙独眼里闪过狐疑的光芒,他和小桑一左一右,围着苏大为,低头看大门的位置,除了一些凌乱的脚印,并无其他发现。
小桑抬头,有些惊疑不定的看向高大龙:“大团头……”
这位苏帅,该不会是疯了吧?
怎么感觉他从进来开始,就疯疯颠颠的,说的都是些听不懂的话。
高大龙听懂了小桑的意思。
他伸手揭开自己脸上那只黑色眼罩,两眼很是认真的看了看,地面、门背上,两边墙壁上,都有些喷贱的血渍。
但这种情况在房间里倒处都是,并无甚出奇处。
他按下眼罩,伸手推了一把苏大为的肩膀:“阿弥?”
苏大为身子一晃,站起来道:“你们没发现吗?看看……”
他侧身指着屋中的位置:“发现第一现场时,死者跪坐在那里,头颅没了,然后这边墙和地面,都是喷溅的渍,这个喷射形状,说明杀人者是站在他身后挥的这一刀,只有站在身后,血溅出来才是这种样子。”
这么一说,高大龙和小桑都不由点头。
他们都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
当年在丰邑坊为了争夺地盘和利益,没少跟人火并,对喷血的场景,简直不要太熟悉。
“从这个痕迹,我还可以推出一点,杀人者并不是从大门出去。”
“如何证明?”
“你看,无头尸体在房间里,但是头颅和凶手都不在房里,照理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我们先不管凶手是如何实现这个‘密室杀人’的把戏。”
苏大为指着大门地面道:“如果是提着头颅出去,那大门这一条路,应该会有滴血的痕迹。”
高大龙一怔,点头道:“不错。”
“没有从断颈处滴下的血渍,有两个可能,要么杀人者准备了箱子或者布包,将头颅包起,这是一个可能,但我更倾向于杀人者并没有从大门走出去。
杀人还带着箱子?或者准备好装头颅的布袋?
这个有点太麻烦了,正常人很少会这么干。”
“也许凶手不正常呢?”
小桑忍不住说了一句。
他虽话少,但此刻已经完全被代入到苏大为推理的案情里。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能如此冷静一刀斩人头颅的,如果说是精神不正常,那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苏大为沿着墙壁,走到窗边,看了两眼道:“窗子这里,也没有滴血的痕迹。”
“会不会凶手真的将头颅包裹起来了?”
“不,我想还有一个可能。”
苏大为突然左右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什么可能?”小桑和高大龙忍不住同时问。
“还有可能,就是头颅根本就没带出去。”
“不可能!”
高大龙断然道:“那天倭正营里的仵作勘察时我就在现场,搜索得极为仔细,若是头颅真在屋内,不可能不被发现。”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但总有意外。”
苏大为的眼神很好,扫过一遍屋内,确认地面泥土被没有被翻埋的痕迹,也就是说不可能将头颅埋于地下。
墙壁有喷溅的血渍,也不可能将头藏在壁内。
剩下的只有……
苏大为抬头望向房梁。
这个举动,令高大龙和小桑不由也抬头上看。
房间幽暗,头顶上方的房梁处,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一切。
“我有一种感觉,也许上去看看,就能找到头颅,没准还能解开这个‘密室谋杀’的局。”
苏大为说着,与高大龙对视一眼。
两人几乎同时纵身,伸手一搭,翻上房梁。
上面的空间并不大,只能容人猫腰蹲着,脚下是纵横成井字型的房梁,正好做落脚的支撑。
苏大为蹲着身体,首先是用俯视的角度向下看。
不同的角度看房间,会有不同的感觉。
“大龙。”
“嗯?”
“如果你是杀人者,从这个角度看,是否很有掌控感?”
“有点。”
“悄然落在死者身后,出其不意一刀斩首,似乎也可以。”
“阿弥……你真是脑洞清奇。”
“一般一般。”
“但这样无法解释,为何蛇头在自己家里要跪坐在房间中央。”
“呃……”
苏大为一时气沮,他决定,暂时不去理会高大龙了。
他的视线开始聚焦在脚下的房梁上。
如果有藏东西,这上面会是不错的地方。
想必,仵作也没这个本事翻到房梁上来找。
身旁的高大龙也和他一样的想法,目光顺着脚下的房梁往前搜索。
梁柱上积满了灰尘,很容易看出痕迹。
不论是手摸过,还是脚踩过,都会现出形状。
小桑在下面抱着刀,静静等待着。
忽然,苏大为停下了动作,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左手的方向。
井字型的房梁,一直沿延到那个地方,与墙壁相连。
那里,似乎有些异样。
高大龙抬头,恰好看到苏大为移动身体,以手脚并用的方式,仿佛贴着房梁移动的大壁虎,向那个方向移去。
“阿弥?”
“我……”
话音未来,突然,异变陡生。
眼前的黑暗,被一道光给撕裂。
光芒耀眼,伴随着凌厉的破风声。
不是光,而是一把剑。
一把隐藏在黑暗中的剑,突然刺来。
高大龙一声怒吼,身上陡起变化,片片鳞甲浮现,十指暴突,脖颈变长,将要诡异化。
下方的小桑也是一声闷吼,右手鬼爪突然变大。
那是一种危险的感觉。
致命的杀意,随着那把剑,刺向心脏。
还在远处的高大龙和小桑感受到这股致命危险,都不考虑后果的开始化形,更何况首当其冲的苏大为。
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一切都太突然了。
在这把剑出现前,苏大为只觉得那里有些怪异,想着是否是藏头颅的地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一把杀机凛然的利剑。
有剑,就有人!
有人潜伏在房梁上,以苏大为的异人实力,再加上高大龙和小桑这两只诡异,三人在房内这么久了,居然毫无察觉。
这人究竟是谁?
他想要做什么?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属爆鸣声,将一切思绪打断。
电光火石间,苏大为手中降魔杵化作臂盾,挡下了这一剑。
一股巨力透体而来,令苏大为身不由己一个趄趔,险些从房梁上摔下去。
这个伏身蹲在房梁上的动作,不利于发力,平时也没这么练过,猝不及防下,却是有些吃亏了。
唰!
降魔杵化作短刀,握在手里。
横刀太长,在这样狭窄逼仄的环境里,连抽出都很难,索性用降魔杵对敌。
刚刚稳住身形,还没等扑上去,身边的高大龙,早已化作一条半人半蛇的怪物,身体凌空扑向那潜藏在暗处的刺客。
蚺鬼的身形迎风便长。
苏大为在心里骂了一声:沃靠!
耳中只听一声巨响。
那把剑化作一道电光,电光崩解,一化二,二化三,变化为无数细碎的剑雨,将高大龙覆在剑网中。
高大龙哪管这些,忍住切肤剧痛,身形越发膨胀。
他的四肢如蜥蜴般抱住一根房梁,上半身一晃,在剑雨切削中,血花迸现。
高大龙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双眼凶光一闪,巨大的蛇头向着对方一口咬去。
轰隆!
房顶破了个大窟窿,外面的强光透进来,令高大龙眼睛不由一花。
刚扑上来的小桑,巨大的鬼爪向着敌人方向一抓。
撕啦~
又是一声巨响,房顶整个掀飞。
无数碎石瓦砾纷坠如雨。
苏大为挥刀挡开,脚下一动,龙形九变。
人如灵蛇般从迸溅的碎石瓦砾中穿出。
待他站在塌了半边的房顶四望时,眼中早已看不到任何可疑人物。
“尼玛,怎么可能跑这么快!”
嘴里骂了一声,提刀正要四下搜索,就见高大龙顶着硕大的蚺鬼脑袋,从房顶破洞钻出。
一股强烈的腥气弥漫。
他嘴里蛇信咻咻吐着,口吐人言道:“人呢?”
“没看到,我去搜搜看,你快恢复人形。”
说着,他提刀跃下,绕着院子找了一圈,又翻墙在附近街巷搜索一遍,最后不得不颓然放弃。
“人跑了?”
“可能藏起来了,我没找到。”
苏大为颇有些遗憾道:“这附近我不熟,也不知会藏哪。”
恢复人形的高大龙随手将身上破烂的半截袖子撕下来,跟着提刀在手的小桑踢开碎石,从房里走出来。
他脸上的眼罩早就在化形时不知甩哪里去了。
现在两只眼睛,看起来倒像是更凶恶一些。
两只眼中血光闪动,透着一股凶戾之气。
“我们找到这个。”
小桑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底下有干涸成暗紫色的血块。
不用说,这便是之前苏大为要找的,死者的头颅。
“房梁上?”
“对,挂在梁上,刚才房顶塌了,这东西就掉下来了。”
“妈的,还真是玩的小花样,把头颅挂在梁上,人从梁上走,让人误以为是密室杀人。”
“那人不会杀人以后一直藏在梁上吧?那岂非十几天了?”
小桑脸现骇然之色。
让他隐忍个三五天不动,等待对目标必杀一击,他可以做到。
可十几天在房梁上,不吃不喝且不说,人总要如厕和嘘嘘吧?
人有三急啊。
这么长的时间如何能办到?
这岂不是强人锁男了?
“不,刚才向我们偷袭的人,不是凶手。”
苏大为摇头,断然否定。
第二十四章 扑朔迷离
“为何这么说?”
高大龙扭了扭脖子,颇有兴趣的看向苏大为。
虽然恢复了人形,但是身上还透着淡淡的诡异气息,一时无法消散。
连带着他的气质,也透出野性凶悍的味道。
对于眼前这桩案子,原本只是倭人细作案中的一环,高大龙也曾随倭正营的仵作来现场看过,可是当时并没觉得如何,也就是密室杀人这一点,让他有点兴趣。
可是经过苏大为的分析,还有他不走寻常路的断案手法,搜集证物的方式,以及他出人意表的观点,反而令高大龙和小桑都多出几分兴趣。
“方才那是密室,无人能进出,刺客埋伏在房梁上,你凭何断定他不是杀蛇头的凶手?”
“虽然在房梁上潜伏十几天,有些匪夷所思,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倭人那边,留下来的后手?或许有别的图谋也不一定。”
苏大为举起双手往下轻压:“你们说的,都有可能,但是这些都不能当做证据,我只说一点,你们能解释清楚,我就信他是凶手。”
“哪一点?”
“刚才刺客用的是剑,你们告诉我,用剑如何斩人头?”
“呃!”
高大龙眼中红芒一闪,一时语塞。
随即点点头:“倒是我疏忽了。”
用剑,不是不能劈斩,但物有物性,兵器的特性不同,表现出来的用法,自不相同。
剑能劈斩,但更利刺和削。
似刀一样劈人脖颈……
高手也能做到,但只怕做不到刀那样顺溜。
一个用惯剑的人,也绝不会去想着斩人脖颈。
身体的武艺是会有记忆的,一剑在手,第一反应可能是穿喉,扎眼,刺心窝,而不会是做大刀来用。
就算凶手是故意要反常识,让人难以捉摸,用惯剑的,也很难做到刽子手那样,一刀轻松斩落人头,而不卡在骨缝里。
刽子手,也是个技术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小桑双手抱胸,此时忍不住道:“那会不会是那人还带了刀呢?”
苏大为和高大龙几乎同时看了他一眼,两人都没去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不必回答。
一个人用惯了剑,自然便是用剑,用惯了刀,也就自然将刀做第一选择。
哪有用剑的人,还随身带刀的,那岂不乱套了。
真当刀剑双绝啊?
像苏大为自己,横刀在手,都从没想再配把剑。
剑走轻灵,玩的是往来如流星,玩的是技巧炫目。
时下有剑舞,也有君子佩剑之说。
但苏大为走的是实用派,在战阵中,在缉拿犯人时,横刀势大力沉,大开大阖,非轻盈的君子之剑可比。
不过剑因为有礼仪的内涵在里面,哪怕是书生佩剑,也不会被人当成威胁,似乎更容易隐蔽。
剑,乃是兵器中的君子,游侠和儒生爱之。
刀,是战场中的霸者。
枪,乃百兵之王。
大抵如此。
苏大为抛出理由,高大龙略一思索便接受了:“照这么看,刚才房梁上向我们袭击的人,确实不太可能是凶手,可那人又会是谁?为何要向我们发动刺杀?他又是怎么进屋的,什么时候到的房梁上?”
“你们俩是不是钻牛角尖了。”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看向高大龙和小桑:“就算凶案现场曾是密室,在崔六郎手下破门而入之后,那里不就已经是大门敞开了吗?你们怎么会以为真有人在房梁上潜伏十几天。”
“呃!”
高大龙抽了抽嘴角,小桑俊面一红。
还真是,刚才说了半天,似乎是思维误区,下意识就以为外人进不来。
见鬼了,这个想法是如何产生的?
“所以方才那个刺客,很可能是在倭正营和县衙查看过现场后,在我们来之前,偷入到这宅子里,藏身于房梁上,至于他的目地,目前还未可知,不过看他用剑,理应不是杀蛇头之人。”
苏大为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还有一个可能,我刚想到,也许所谓的密室,只是障眼法,机关就在房梁上。”
“你是说有人在房顶动了手脚?”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只要揭瓦片,露出足够大小的出入洞口,便能……”
苏大为两手比划着,不料却被高大龙大笑着打断:“阿弥,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吓我一跳。”
“什么?”
“你以为屋顶就是瓦片桑起来的?上面须得有木架来回交错支撑,如此才能撑起沉重的泥瓦,那木架交错,中间露出的空隙不大,我看过了,就这么大……”
高大龙伸手一比划,大概一个西瓜大小。
“这么点大小,如何能让人通过?难不成凶手是猫,能钻这么小的洞?”
苏大为瞪了瞪眼:“那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动手脚,将木架锯开?”
“第一,不会有人这么做,这么做会有痕迹,会掉落木屑,第二,房顶会因此受力不均,我们第一次查的时候就会发现。”
“贼特么的!”
苏大为骂了一声,这个想法就此打住。
如果不是因为方才刺客出手,打烂了房顶,他还想去查看一下。
现在,半边屋都榻了,屁都没法看出来。
也就是说,查蛇头死亡这个案子,暂时只能到此为止,唯一的线索恐怕只有苏大为之前从地上找到的几根不明的毛发。
也就能验个毒,或者让黑三郎嗅个味道什么的。
凶案现场已经被破坏的一塌糊涂。
在这里,苏大为是不指望能再有新发现了。
抬头看看天色渐渐暗沉,不由有些灰心的道:“走吧,先回去再说。”
“阿弥,接下来想怎么查?”
“这事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一面说着,一面翻墙出去。
高大龙跃下去,皱眉道:“真是,跟你一块我都变傻了,里面的房间都破坏了,还在乎这小院的破门做甚,可以直接推门出去的。”
官府贴封条是为了保护现场,不让不知情的人偷入到里面。
不过现在不存在现场,这封条,也就失去了意义。
苏大为蹲在墙头,没有理会他的话。
好像猫一样,眼神在墙头来回扫着。
高大龙转头看他,诧异的问:“怎么?上面有什么问题?”
“倒是有些有趣的东西,回头再跟你说。”
苏大为戴上手套,用镊子在墙头夹起一点什么,放入琉璃瓶中。
做完这个,他才从墙头跳下来。
高大龙有些好奇,心痒难耐的向他询问,但苏大为只是微笑,绝不透露半分。
这让高大龙狠狠的瞪着他,那眼神,恨不得把他活吞了。
“明天还一起行动吗?”
“不用,你先照常去倭正营好了,有事我再找你。”
“行。”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你这话怪怪的。”
高大龙眸光一闪,带着小桑刚要离去,想了想道:“你记着一有眉目马上告诉我,我有些好奇,若是发现了还藏着掖着,回头休怪我去你家找你。”
他说着,呲牙一笑。
虽然是笑,但却透着凶煞。
不熟悉的人,真的会被他吓到。
“你这个蚺鬼!小肚鸡肠啊!对了……”
苏大为想起来道:“你说在倭正营被人下黑手,以你的脾气,怎么可能不报复?那对方……”
“你猜。”
高大龙哈哈一笑,带着小桑转身就走。
苏大为盯着他的背影,砸巴了一下嘴,摇了摇头。
没再继续多想。
总觉得,大龙方才好像在摸自己肚皮,有点恶寒。
沿着永安渠向家的方向慢慢走着,心里想的还是案子的事。
迎面有不少回家的人,还有些做完小生意收摊的摊贩。
路人们行色匆匆,透出独属于大唐的烟火气。
迎面而来的人,各式各样,肤色不同,来自天南海北,此时却齐聚长安,如唐人一样的生活。
这种多民族争相投奔大唐的盛景,此后多年,哪怕直到后世,都没能完全恢复到盛唐旧观。
苏大为不去多想。
思绪继续回到案子上。
眼下循着蛇头这条线,暂时走入死胡同。
只剩下盯着倭人的东瀛会馆,盯住鲸油灯坊这两条线。
但这种守株待兔,不是苏大为喜欢的办法。
天知道要守多久?
倭正营盯着东瀛会馆两年了,都没能抓到对方破绽。
这次若不是蛇头意外从外地扒手身上搜出倭人的信,甚至都不知道倭人在用这种方式和大唐“做生意”。
当真是做得好一笔生意。
苏大为想到此,脸上浮现起一抹冷笑。
心里又有些纠结。
除了守住这两个地方,还有一个线索就是等三天后,那批油灯送到东瀛会馆,看看会不会有新的发现。
不过,也不好说,这种查案来得太慢了,主动权完全不在自己手上。
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有没有自己没想到的点,或者遗漏的地方?
心中百转千回,围绕着一个个倭人案的疑点,反复推敲。
不知不觉中,来到自家大宅前。
习惯性的一抬手去推门,不料却推了个空。
抬头一看,大门半敞,院子里有人在跑来跑去,还有聂苏咯咯的笑音传来。
“抓不到抓不到~”
第二十五章 意欲何为
“小苏,你在做甚?”
苏大为一脚跨入门槛,心说怎么连门都忘了关,自己是否有必要请几个仆人帮着家里收拾?
柳娘子年纪大了,眼神和腿脚都没以前方便。
这么大的宅院,她一个人收拾起来越来越吃力。
小苏虽然乖巧,但心思也不在女红和家务这方面。
原来还在柳娘子面前憋着,现在家里新来了李博和李客一家人,每天逗李客玩,整个人都玩疯了。
全然不顾,自己比李客大上那么多。
而且一点没有女孩子的形像。
苏大为每每想到此,就忍不住以手扶额,难道是因为自己是后世人,思想开明,所以连带着聂苏都越来越不注意礼数,越来越朝着疯丫头的方向去变化?
“阿兄!”
聂苏听到苏大为的声音,向他看过来,看到苏大为那张沉下来的脸,不由吐了吐舌头。
黑三郎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快活的向苏大为扑过来,不过就在快要接近苏大为时,它却突兀的刹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之色,伸长脖颈,鼻头耸动,朝苏大为嗅了嗅。
黑三郎的鼻头乃是全身上下最黑之处,又黑又亮。
此时在空气里一翕一张的耸动着,模样十分搞笑。
苏大为走过去,随手在黑三郎头上摸了一把:“别嗅了,今天查案了了,身上有血腥味。”
黑三郎摇了摇尾巴,似乎听懂了。
跟着苏大为屁股后面,迈着轻快愉悦的步伐,摇动着尾巴。
“阿兄~”
聂苏欢快的扑上来,一头撞进苏大为的怀里,将苏大为撞得往后一个趄趔。
一边双手将她接住,一边嘴里抱怨道:“没大没小的,没看到有客人在吗?”
“哦。”
聂苏仰起脸来,冲他笑得灿烂。
李客手里抓着把木剑,也不知是谁帮他雕的,看上去十分粗糙,却又透着一种特别朴实的质感。
他扬起手里的剑抗议道:“师父,我不是客人,我是客儿!是您的乖徒弟!”
这话喊出来,苏大为还没来得及开口,早有一串笑声扬起。
拄着拐杖的李博从廊下走出来。
他的腿脚还没好利索,走路还需要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
“客儿,谁教你如此伶牙利齿的,还不快向你师父请安,没见他办案一天多劳累吗?”
“哦。”李客挠了挠头,学着大人样抱着拳,向苏大为摇晃着脑袋道:“师父,您辛苦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弟子。”
“不用这么认真,每天见面的,免礼吧。”
苏大为伸掌过去,在他手底下微微一托。
同时不忘回头向聂苏瞪了一眼,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学着点。
聂苏回以皱起琼鼻,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礼不可废。”
李博从旁走上来,随手将拐杖扔在一边,向苏大为走过来:“苏郎,你看我的腿脚也快好了。”
“嗯?恢复得不错啊。”
当时李博也是莽,身为普通人,就敢跟着苏大为他们玩“翼装飞行”,从数千米的悬崖一跃而下。
最后落地时,差点没把他摔死。
幸好地面积雪深厚,只摔断了些骨头,命是保住了。
数月下来,他的伤势大体恢复。
虽然腿脚还是比之前差点,但也在好转。
至于最后会不会落下病根,现在还看不出来。
“苏郎君,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李博向苏大为使了个眼色,然后左右看了一下。
苏大为一怔,没理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还是很快点头道:“好。”
带着李博来到自己的书房。
没等开口说话,苏大为伸手示意了一下,然后走到门边,猛地将门拉开。
虎头虎脑的李客,一下子从门外扑进来,直接摔了个狗趴。
“客儿,你想听我们说话?”
“不想。”
李客小脸一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神情颇为紧张。
“那你这是?”
“刚好路过……那个,师父,阿耶,我不耽误你们谈话了,慢慢聊啊,我先走了。”
说着,这小娃子将手里木剑往两腿间一夹,一手高高举着,口里喊着:“驾!”
装模作样的跑开了。
苏大为眼尖,看到聂苏的裙角似乎在拐角一闪。
他无奈的摇摇头,将门合上。
一转身,看到李博表情略有些紧张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李郎,找我是有什么事?”
没等李博开口,他忽然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想着身体好了谋个差事?我这边主要的是不良人,若你嫌不良人身份太低,我可以向县君举荐你,先在县里历练一段时间,日后有机会,我还可以向长安别的衙门推荐。”
“不……不是。”
李博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摆了摆手道:“是另一件事……”
见他吞吞吐吐,联想到方才的李客,苏大为一笑:“可是为了客儿的武艺?你放心,我既然收他做弟子,自然要教他些真本事的,我看客儿喜欢剑术,但是我自己其实是最擅使刀,剑法嘛……不过你放心,一理通,百理明,我师父里有剑术高手,我去请教一二,必定教会客儿上乘剑术。
当前嘛,我可以先从基础教他练起,打熬筋骨。
对了,我看这孩子聪明,还是个学文的料,这一块我就不太通了,李郎你可以先教他启蒙,我这边也有博学诗书的朋友,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代为引荐。”
苏大为一口气说了许多,却见李博的脸涨得更红了。
“怎么了?”
苏大为终于察觉出不对,试探着问:“你我也算是一起经过患难的,可谓生死之交,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放心,我在长安还算有些人脉。”
“是……是这样。”
李博颇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其实是有件事,我隐瞒了苏兄,所以……”
“什么事?”苏大为扬了扬眉毛,有些讶然。
“是关于我李氏的来历……”
“我记得你曾说过,和前隋有关,有什么不对吗?”苏大为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李博的表情越发尴尬,吞吞吐吐的道:“这话是对的,但我没说完。”
他低着头,满脸羞红,偷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表情。
嗯,很好,没有表情。
看不出喜怒来,也不知道苏大为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博清楚,无论多难堪,今天也得把这话给说圆了,否则以后只怕会有更大的祸患。
想到这里,他咬咬牙道:“其实,我家不光是和前隋有关,还和隐太子有关……”
“隐太子?哪朝的隐太子?”
苏大为勃然色变。
莫非是……
他心里只愿自己猜错了,可惜,事情偏偏向最坏的方向滑落。
恰好印证了那条墨菲定律,当一件事有可能变坏时,他就必然会变得更坏。
“就是玄武门中的李建成,太子建成。”李博一口气说了出来,大口喘息着,仿佛刚经过一场生死搏斗。
他的确是在搏斗,是和心中的恐惧敌人在做搏斗。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一但说出来,就绝无退路。
但是他必须说,必须赌一场。
若是不能抓住这次机会,他以及李客,还有以后李客的儿子,一代代人,都只能躲在安西四镇,躲在碎叶水边吃黄沙。
那绝不是他想要的未来。
苏大为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里咯噔一下。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李博,抽刀砍死他的心都有了。
“你……你居然是太子建成的后人?你跟他到底是……”
“不不不,苏帅你误会了!”
李博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不是建成的后人,我父是宗室,亦是建成的亲信之人……”
“不是建成的儿子?真的?没撒谎?”
“真的,我保证!”李博吞咽了一口口水:“不然我也不会长成这样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确实,他那张混血明显的脸庞,说明他的父母中,至少有一人,是血统比较纯正的异族人。
“我父是李唐宗室,但是当时是跟着建成太子,在玄武门之后,他带着我仓皇出逃,这一躲,就是数十年过去了,他已经做古,我的儿子也这么大了,我无时无刻不想返回大唐。”
说到这里,李博“噗嗵”一声,对着苏大为重重跪下:“请苏郎休怪我隐瞒,实在关系我一家老小的生死,不得不谨慎。”
“贼你妈,谨慎个屁!”
苏大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一伸手,攥住他的衣襟,眼中杀气四溢:“这种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现在才说?是不是以为回长安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了?觉得我就下不了手了?”
他的声音越发阴冷:“你忘了,我是在西突厥人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真是活久见了。
当初在吐蕃寻找小苏时,经安文生介绍认识张通和李博,正好能帮他的忙,能替他指路。
那时从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混血的青年美男子,会与李建成有什么关系。
一个是在长安,一个在西域和吐蕃,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而且李建成死了都几十年了,这谁特么能想到?
鬼知道会有这样的运气,这种小概率的事件还被自己碰到了。
还真就被这李博给赖上了?
贼你妈,真当老子心肠柔善不成?
苏大为眼中光芒闪动,杀气毕露。
第二十六章 忠义黑三郎
“苏帅,我知道自己死不足惜,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开始瞒你,我是有私心……”
李博以头撞地,撞得咚咚作响。
“你怎么对我都成,我李博项上这颗人头,愿献于苏帅,只求您看在巴颜喀啦山上那点情份,保住客儿,只要客儿能活下去,我……我愿意赴死!”
说到最后几个字,李博抬头看向苏大为,脸上现出坚毅之色。
“你……”
苏大为指了指他,想给他脸上来一巴掌,终究没抽下去。
换做一声长长的叹息。
“恶贼,老子欠你的?啊?”
他在房间里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连转了几圈,终于走到李博面前,一脚踹李博腿上,踹得他一个趄趔:“滚起来!”
“苏……”
“叔什么叔,我是你爹,老子欠你的!”
苏大为挥出拳头,看着李博仰起脸,闭着眼,一副要打要杀随意的样子。
他呸了一口,伸手提起他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一直拉到自己面前,恨恨的道:“你记住,不是我愿意帮你,而是看在客儿的面子上,看在你在雪山不惜命助我的情份上,这人情,就当一笔勾消了!”
“苏郎君,你……”李博张开眼睛,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自己赌赢了!
他并不是脑子一热,而是谋定而后动。
从吐蕃到大唐长安,一路上,他都在观察揣摩苏大为的为人。
直到现在,他有把握,才这么做。
他李博不像是张通那么豁达,那么仗义。
也不像骆宾王那么单纯,没心没肺。
他就是充满了算计,充满了精致的算计。
他不是坏人,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所有的一切,都在心里,有过反复权衡。
事实证明,他又一次赢了。
这根本不叫赌,这叫谋定而后动。
明牌!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帮你,是还之前的情,这人情,只能在我能力之内来还。我会用我的办法,试着去解决你这件事,但,如果最后不成功,那就是你的命,也休要怨我。”
苏大为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听明白了吗?”
“明白,我明白!”
李博嘴唇颤抖,声音微有些哽咽。
他自然明白,苏大为为此,要担上多大的风险。
当日自己替苏大为引路上巴颜喀拉山上神庙,本身就是笃定苏大为身份不寻常,是一次投机的冒险。
现在苏大为的回报,早已远远超远他的预期。
几十年下来,他李氏不是没想过办法,而是想过各种办法。
但是事实证明,英明神武的太宗李世明,对建成身边的人才倒是用着,但对姓李的,包括建成的血脉,那都是斩尽杀绝。
现在,换上太宗的儿子李治当皇帝了。
谁能替他解决身份问题?
他心中太渴望回大唐了,回到那个繁华的盛世长安。
苏大为,是他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
最不济,可以保证自己的儿子李客,以后行走在大唐的阳光下。
这就够了。
客儿跟着苏大为,未来会有光明的前景。
一想到这里,李博觉得自己的一切冒险都是值得的。
他的眼里闪过热切之情。
苏大为看他这表情心里就来气,伸出手掌轻拍他的脸,咬牙切齿的道:“做什么美梦呢?你很得意是不是?以为算计到我了?贼你妈,这次人情还了,你再敢使妖蛾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当我不良帅是什么?老子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手段伎俩没见过。”
“苏郎,在下不敢!”
李博忍住心头的激动,向苏大为郑重的一礼:“李博这条命,今后便是苏郎的了。”
“跟你说了,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做甚?”
苏大为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这事我给你担了,但是,没有下次。”
“是。”
“你这命还是好好留着吧,你儿子需要你。”
“……苏郎,其实,你真是个好人。”
“滚!”
莫名被发了好人卡了,关键还不是妹子发的。
夜色。
苏大为站在书房内,凝神看着桌面。
此时在他桌上,摆放着各种新奇的物件。
如果,此时来一场地震,将这些掩埋在地下,若干年后被后人挖掘出来,一定会有考古客大喊“穿越”了。
事实上,如这样的事情,历史上还真有不少。
如王莽的游标卡尺、手表。
当然,苏大为此时不会去想这些,他全部的精神,全都集中在手头上。
镊子从琉璃瓶里夹出白天在凶案现场收集到的毛发。
也不知道是哪个部份的,总之……
先分在不同的琉璃烧盏里。
桌上的鲸油灯释放着光芒,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苏大为从桌上的瓷瓶里,找到自己所需的元素,分别滴在每个烧盏里。
古人验毒,常用银针刺探食物,以针发黑为有毒。
实际上,银针变黑,只是因为古人提纯技术不行,如铅汞和砒霜一类的化学毒品中,含硫太重,银与硫结合,才会发黑。
若是能提纯毒品,银针根本没用。
而且天下毒那么多,光用一个银针,基本啥也验不出。
不过苏大为记起前世一些化学知识,可以大致判断一下。
如果实在超过自己的知识范畴,那就没办法了。
很快,经过一番忙碌,结论出来了。
收集到的所有毛发都不含毒,至少不含已知的任何一种毒。
简单的一步,却耗费了苏大为近乎半个晚上。
这一步,也只能证明,凶手和被杀的蛇头,都是在清醒的状态下。
并没有任何毒药参与案件。
化学和苏大为掌握的黑科技,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
光凭几根毛,也没办法做到更多。
据说牛顿爵士晚年迷恋炼金术,从他的头发上测得铅汞超标几百倍,也就是说,牛顿最后是把自己氪药弄挂的。
牛顿那样才是真爵士。
不搞个重金属超标,都不好和人打招呼。
苏大为摇头把这些杂念抛开。
将用完的器皿归类,分别放好。
既然科学手段不行,那就上杀手锏,启动生物黑科技。
他走出门去,过了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呼呼摇动尾巴的黑三郎。
“黑三郎,我有个好东西,你帮我闻一下,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找出气味的主人。”
苏大为说着,将一个琉璃瓶在黑三郎面前,拔开软塞。
这里面,有他用异人之术收集到的,高度浓缩的气味。
从毛发,从血渍,从木屋内搜刮的痕迹里,提取的气味,统统注入瓶里。
当时他的动作隐蔽,连高大龙和小桑都没有发现。
黑三郎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狗眼瞪大,明显有些懵逼。
在它比人类发达千万倍的嗅觉系统里,仿佛受到了一拳重击。
原本兴高采烈,以为可以和苏大为亲昵一下,或许还能被赏个鸡腿什么的,加个餐。
没想到啊没想到,苏大为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叛变了。
这味道,别说加餐了,简直就让猛狗落泪。
黑三郎瞬间萎了,腰都塌下去了,耳朵耸拉下来,一脸委屈的看向苏大为。
“闻出来了吗?试着找找,这味道的主人,对了,气味可能有些杂,先排除我和高大龙、小桑的味道,然后是官府仵作的味道……”
排除?
这么多怪味混杂在一起,神特么的排除。
这怎么可能排除的掉?
黑三郎此时已经不是怂,不是塌,而是惊得毛都竖起来。
“黑三郎,不要觉得任务艰巨,你可是天狗,天狗,那能是寻常的土狗吗?我一直很相信你的。”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对它从头到背的一阵抚摸,摸得黑三郎胸膛都挺起来了。
“有信心?有信心就对了,来,你带路,我跟着,要是能帮我找到气味的主人,以后每晚给你加餐,加肉。还有你想不想要条母狗?呃,想不想要女朋友?想就卖点力,来,走着~”
苏大为一拍黑三郎的翘屁股。
这天狗一个激灵,挺起胸,夹着尾,浑身被荣誉感包裹满满,冲出了屋。
苏大为忙跟了上去。
也不知,黑三郎刚才闻到的味道里,有没有那杀人者的气味。
这么多混杂的味道,还真不知这天狗,有没有本事能分辨得出来。
总之是死马当活马医,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嘛。
万一成了呢?
反正又没损失。
苏大为悄然跟着黑三郎。
暗夜里,这狗灵巧得如幽灵一般。
身周还裹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如果不仔细分辩,哪怕面对面遇到,都可能会错过。
跑出宅院时,蜷曲成一团,趴在墙头的黑猫小玉懒洋洋的看了一眼。
从它冰冷的碧绿眸子里,倒映着苏大为和黑三郎的身影。
猫眸冷清,闪烁着惨绿幽光。
喵~
许久,黑夜里飘起一声猫叫。
黑三郎奔跑极快。
平日里,他谨守着看家护院之责,从不轻易出门,但是此刻,却奔跑如飞。
一座座闾巷,高低错落的建筑,全都拦不住它。
被它松越过去。
苏大为跟着黑三郎,越跑越远,心中不由暗自嘀咕,也没见黑三郎停下来。
再跑远岂不是要出长安城了?
那就有些麻烦了。
长安的城门不好翻过吧,这大晚上的。
一人一狗,哪怕苏大为有腰牌也解释不清楚,为何要在大唐长安夜里霄禁时,出门“溜狗”。
还是不栓狗绳的那种。
终于,在一座宅院前,黑三郎停了下来,在府门前嗅了嗅,来回的转着圈,似乎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苏大为乘着月色,抬头看了一眼这府上的牌匾。
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大字,许府。
许?
姓许的,是谁?
看这府邸,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像是官员的宅子,颇有些气度。
苏大为看看府前左右的镇兽石狮,猛地想起来。
这里莫非是许敬宗家的宅子?
第二十七章 浮出水面
许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
隋朝礼部侍郎许善心之子,东晋名士许询后代。
许敬宗出身高阳许氏,少有文名。
隋朝大业年间,考中秀才,授淮阳书佐。
其父被杀后,投奔瓦岗军,成为李密记室。
李密兵败后,投奔唐朝,补涟州别驾。
秦王李世民听闻其名,召为秦府十八学士之一。
贞观八年,任著作郎、兼修国史,迁中书舍人。
贞观十年,坐国丧失礼,贬为洪州司马,历任给事中、检校黄门侍郎、检校太子右庶子、检校礼部尚书等职,参与《武德实录》《贞观实录》的撰写工作,受封高阳县开国男。
唐太宗李世民征讨高丽时,岑文本死于行所。权授检校中书侍郎,起草诏书得体,深得唐太宗欣赏。
贞观二十一年,加银青光禄大夫衔称。
唐高宗永徽五年,支持“废王立武”,官运亨通,代于志宁为礼部尚书,兼任太子宾客。
显庆元年,拜侍中、监修国史,封高阳郡公,代李义府为中书令。
苏大为抬头看看这座气象森严的宅子,一时心中踌蹰起来。
“许敬宗,现在拜为中书令,也就是替陛下起草政令的‘宰相’之一,而且被封高阳郡公,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为何黑三郎会沿着气味追到这里来?”
如果只是普通人家,苏大为倒是可以闯一闯,可是涉及当朝中书令、高阳郡公,苏大为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
他蹲下身子,揪起黑三郎一只耳朵,在它耳朵低声问:“气味真的通到这里?如果进去,能找到那人吗?”
黑三郎呜咽了一声,绕着石狮子转了几圈,在嵌了铜钉的漆红大门前嗅了嗅,耸拉着耳朵跑过来,又呜咽了一声,把头垂下。
这意味着,黑三郎已经嗅不到味道了。
苏大为猛地记起来,长安前阵子下过几场暴雨。
他的手抚摸着黑三郎的脑袋,眸光闪动思忖着,就在这时,听到远处传来齐整的脚步声。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知是巡街的金吾卫。
他站起身,看看声音方向,再看看眼前的宅子,心中天人交战。
进不进去?
进去,黑三郎已经嗅不清味道了,只有靠自己去寻找线思。
不进,那么手里唯一的线索便要断了。
眼前倭人的案子这条线,无法再追查下去。
破不了倭人细作的案子,倭正营如何能归心?
就在这时,眼前的宅院里,突然响起一阵狗吠声。
大家族除了守门人,护院,还会多养些狗,防止偷盗。
街头金吾卫的脚步声猛地加快,向这边赶来。
隐隐听到兵甲碰撞声。
苏大为猛一咬牙,一拍黑三郎的脑袋:“走!”
天色微明。
宅院里传出孩子兴奋的叫声。
“这个好厉害,我要学!”
苏大为一抖手中长枪,枪头爆起一团枪影,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圆,然后呼的一声,向前刺去。
在他前方丈外的一个人形草靶,瞬间被枪头刺穿,随着枪尖一震,草靶炸开。
长枪如闪电般收回。
练武场旁,站着一脸惊讶的李博,蹲在地上搬着石锤的大白熊,站在武器架旁的聂苏,还有拍手兴奋得叫出声的李客。
苏大为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枪,对刚才那一枪其实不甚满意。
用枪,是他前两年在军中学的。
一起学的还有弓箭。
不过现在来说,他用箭的水平还是不及用角弩稳定。
枪乃军中武艺,再进一步便是矛。
“师父,刚才这一枪好厉害,你教我教我!”
李客跑过来,拉住苏大为的衣角,来回摇晃着,一副天真烂漫的孩子气。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手感,和摸昨晚黑三郎有些像。
他忙收起这个想法,向李客摇头道:“客儿不是说想学剑吗?我这枪术还不到家,真正厉害的枪法,力凝于一点,绝不外散,刺中这草人,应该内里绞碎,而外表如初。
刚才我一枪下去,将草人整个绞开了,这是劲力还不够凝炼,我还得多练,等练好了再教你。”
这两年在异人的境界上,他倒没有太大的突破,一直在六品下反复打磨。
差别只在经验和对气的细微控制,越发精炼圆熟。
上次见到李大勇,感觉对方对自己的气场已经不如过去那般深不可测。
按苏大为估计,李大勇的境界大概在六品上,或者五品下。
自己离他已经越来越近了。
至于当年的妖僧道琛,还有巫女雪子等人,余子碌碌,早已不在他的眼中。
再往上,全长安,他知道比自己厉害的异人,只有玄奘法师身边的行者一个。
对了,回来这么久了,也没去玄奘处看看,似乎有些失礼,等空闲一点,去走动一下,见见玄奘和行者。
听说他们搬了寺庙,现在已不在大慈恩寺了。
身边李客还在攥着他的衣角撒娇痴缠。
苏大为笑了笑,将手里长枪一抛。
站在武器架旁的聂苏轻轻一伸手,那枪就落到她的手中。
她灵巧且精准的随手一挥,那枪就“喀”的一声,落回架中,稳稳当当,分毫不差。
“好了客儿,你要学剑或者学枪,都得从基础学起,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学什么都不成,来,我先教你一套内壮之法。”
“是……是什么?”
李客眨巴了一下眼睛。
“打熬筋骨是练外,调和气息是练内,要想有好武艺,内外都得兼修。”
苏大为说着,示意他站开一些,自己走到演武场中。
随手将外衫脱下,扔给聂苏,赤膊上身站定。
金色的晨曦从东方的云层透下。
照在苏大为身上,将他的肌肉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这画面,令李客和李博等人都看呆了。
苏大为脱下上衣之前,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苏大为居然如此的健壮。
不,这不仅是壮。
苏大为的肌肉并不很夸张,高大的身形下,身上的每一块肌肉精准如黄金切割,充满着力量与美感。
这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巅峰状态。
“客儿,你看好了,这是龙形九变,第一式,龙盘身。”
苏大为说着,两腿以弓箭步站开,重心下沉,一手握拳在后腰,一手顶肘在前身。
上身向左侧后方看去,以腰为轴,身材拧转。
他身上的肌肉、筋膜、肌腱,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拧转被拉伸,抻长。
这是抻筋拔骨的法子。
李博也算得上博闻广记,在一旁看了心中暗想,似乎与华陀的五禽戏有些像,这是导引术?
耳中听到苏大为喝了一声:“看好了!”
这话说完,苏大为保持拧转之势,气下丹田,长吸了一口气。
咻咻~
这一口气息悠长,如长鲸吸水。
李客只觉得脸颊和皮肤上凉风嗖嗖,四周的空气竟随着苏大为的气息被引动,向苏大为飞速流去。
以苏大为为中心,肉眼看不见的空气里,隐隐形成一个黑洞般的漩涡。
崩崩崩!
随着气息被吸入,苏大为的小腹鼓起,一股无形的力量,充入血脉骨骼。
他身上原本不算夸张的肌肉、皮肤,随着这声音,像是充满了气息般,一一鼓涨起来。
“这是……”
李博看得眼睛都瞪直了。
身边的李客张大嘴巴,已是呆住。
导引术见过,华陀五禽戏听过,可像苏大为这种,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嘘~”
气息吸满,苏大为口唇微撮,长长一口气息吐出。
在他口鼻前,一道白色的气箭冲出数尺,久久不散。
吐气如箭。
气息吐出,膨胀的肌肉这才缓缓收紧。
似乎方才的一涨一缩,是一个轮回。
随着一次呼吸,体内气血也变得活泼无比,如钱塘江大潮般,浩浩荡荡的冲刷着体内的筋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崩崩崩~
苏大为的肌肉筋骨,似乎和看不见的力量在较劲。
缓缓拧回来,回复到初始状态。
他站定身形,向李客和李博看过来:“看清楚了吗?我所修炼的炼体之术,是内外兼修之法,刚才是龙形九变第一式,龙盘身。”
实际上,龙盘岂止如此。
不光上身,连腰胯到腿,都要反向拧转。
但那个姿势太过惊世骇俗,绝非常人能做到。
苏大为也只好将这一式,分做一半,降低难度,传给李客。
这是他当年入梦时,借着腾根之瞳的眼睛,看到地面上数头诡异巨兽,从诡异身上学到的法门。
用来炼体,神异无比。
“师父,刚才那个,动作我会,可我……”
李客指了指自己的嘴:“我不会吹口哨啊。”
李博在一旁原本一脸震惊,待听到李客的话,顿时没绷住,脸上肌肉颤抖着,最后还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伸手拍了拍李客的后脑:“傻小子,什么吹口哨,那是调息炼气之法,是最上乘的武学,你不是总说喜欢传奇里的剑仙吗?想学做剑仙,就先把这法门学会。”
“真的?”
李客眼睛闪亮了一下,脸上充满了希冀。
“师父,我要学,我要学,快教我,教我教我!”
第二十八章 西北无战事
苏大为接过聂苏递过来拧干的湿毛巾,在脸上抹了抹,递回湿巾后,看向坐在面前的高大龙,有些无奈道:“不是说好了,今天你自去忙吗?怎么又跑到我这来了?”
高大龙脸上的表情不太好,显得有些阴冷,嘿嘿冷笑道:“我倒是想,可惜去到公廨里,崔六郎和周扬,都是一番夹枪带棒,冷嘲热讽,老子要是待在那里,只怕会忍不住出手,把他俩的头给拧下来。”
苏大为一时哑然。
他也心知肚明,倭正营都是各方抽调出来的刑名高手。
而崔六郎与周扬二人,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向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鼎。
哪怕是自己,可以用身份压人,但是真想令他们心服口服,得拿实打实的成绩说话。
前天去倭正营的时候,自己把这二人压得唯唯诺诺抬不起头来,但这才一天过去,这两人又开始作妖了。
高大龙与自己关系不一般,算是自己人,他现在倭正营被崔六郎和周扬一起针对,倒也不出奇。
“他们拿我没办法,但是对你,就会阴阳怪气,你习惯点就好了。”
“如何习惯?”
高大龙今天没戴他那个眼罩了,两只眼睛里凶光一闪:“原本他们当我是大理寺李思文的人,还客气几分,他俩斗,我还能在一旁看戏,现在好了,都知道我是你的人,那个滋味,嘿嘿,我真怕自己忍不住。”
苏大为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左右破案也就这几天的事,等案子破了,他们自然就没话说了,你再忍两天。”
“阿弥你倒是挺有信心的。”
高大龙手抚膝盖,身体前倾,向他小声道:“有新发现?”
“呃,没有?”
“贼你妈,没有你敢这么说?”
高大龙怪眼一翻,嘿嘿冷笑道:“以前在丰邑坊,各种阴幽手段都见得多,也用得多了,但是对这杀人案,倒还真没怎么去查过,要是能直接冲入东瀛会馆,搜一搜那些倭人,定能有所发现。”
可惜,大唐皇帝李治三令五申,倭正营没有充分证据,不得暴露,更不能去动倭人和使馆一类的场所。
这般严令下,倭正营办案缩手缩脚,反倒不如当年苏大为放得开。
直接潜入东瀛会馆里查……
“你以为进会馆搜这事我们没干过?”
苏大为对他嗤之以鼻:“这些倭人精着呢,原来还是裴行俭做县君的时候,为了查永微年间上元夜劫童案,我曾伙同差役金吾卫去闯过一次东瀛会馆,可惜没抓住他们把柄。
后来我自己也悄悄摸进去过,结果还是被他们溜掉了。
有过这两次,倭人现在越发小心和狡猾,只怕是有陛下许可,就算闯进去搜,也未必能查出什么。”
高大龙眼中光芒闪烁,血芒时隐时现,喃喃道:“这么麻烦,惹恼了我直接化作诡异,把他们都吃了。”
“切不可乱来!”
苏大为吓了一跳:“你不是说想过普通人的生活,还拒绝了诡异那边,还有太史令的招揽,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身份,能如普通人一样行走在阳光下,切不可坏了大事。”
“我知道。”
高大龙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我心里有分寸,只是有时候,大概受了蚺鬼凶性的影响,有时候真想……”
“什么都不要想,我会搞定一切的。”
苏大为向他道:“再有两天,不是有灯坊向倭人交货吗?到时我易容伪装一下,摸摸那些倭人的底。”
“呦喝!”
高大龙两眼一瞪,脸上挤出笑容:“才说进去也查不到什么,你这又准备开张了?”
“事急从权嘛,大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苏大为无奈的摇头道:“我真怕你一时冲动,坏了自己的前程。”
“屁,我有个屁的前程,无非是想看着大虎娶妻生子,看着我高家子嗣繁衍,这样,我也可以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高大龙提到此,有些动情。
长兄如父,他年岁长,当年一面在丰邑坊里拚杀,一面带着弟弟,真是把大虎当做半个儿子在养。
如今能令他收心,拒绝心中恶鬼的蛊惑,不去加入诡异方,就是源自心中这个信念。
一定要看到大虎娶妻生子,高家开枝散叶的那一天。
苏大为向他郑重的道:“我懂……对了,大虎现在有中意的小娘子没有?要不要我给介绍一下?”
“咦?”
高大龙一脸意外:“阿弥难道你……还懂媒婆的本事?”
“懂……个屁!我是想起周良周二哥,他不是快要娶妻了嘛,我让他把那媒婆介绍一下,到时大虎……”
“可行!此计可行!”
高大龙喜得眉开眼笑,脸上哪还有半分凶戾,完全是个看到儿子要说上媳妇的痴汉,在那拍腿大笑,一时心情大乐。
高大龙跑来找苏大为,最后没能解决案情的问题,倒是帮着大虎把媒婆之事给议定了。
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看他大笑出门的样子,似乎比案子破了更开心。
不过苏大为也没来得及去找周良,因为苏庆节又上门来找他,说是苏定方想见他。
幸亏今天是休沐之日。
收拾了一下,便跟着苏庆节出门而去。
“狄仁杰大兄他现在……”
“阿弥,你是不是糊涂了,前年狄大兄明经及弟,被授为汴州判佐,后来得到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的推荐,升任并州都督府法曹,现在不在长安了。”
“哦,瞧我这记性。”
苏大为苦笑着拍了拍脑袋。
其实不是他记性差,是前两年都在西域,哪里会知道长安的人事变化。
回来这才半个月,几次聚会也忘了问,苏庆节也没主动提。
沿路边走边说,这才知道,苏庆芳在前年生了一子,取名光远。
现在狄仁杰大兄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夫妻俩婚后一直琴瑟和谐,如今苏庆芳带着儿子狄光远随狄仁杰赴任,苏家只有苏庆节与苏定方。
这次征西突厥,苏定方回来后,李治龙心大悦。
如今苏定方已被封为左骁卫大将军,邢国公。
并且苏庆节也被封为武邑县公。
一战封国公,也只有大唐初期,才有这样的荣耀。
这是个武人奋发的时代。
大丈夫立不世之功,封公觅侯,正在当时。
眼看着快到苏宅,苏大为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事,向走在身侧的苏庆节道:“狮子,国公找我做甚?该不会是怪我当日留书离开军中之事吧?”
“呸,这事你还好意思说?”
苏庆节冲他冷笑一声,想要骂,记起自己如今县公的身份,扬了扬下巴,挺胸抬头道:“这点小事,陛下既然没降罪,我阿耶自然不会揪着不放。”
“国公如今日理万机,军务繁忙,如何还要专程见我?”
苏大为试探道:“莫非,是西北那边……”
正仰头,做出县公范儿的苏庆节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他剧烈咳嗽几声,扭头向苏大为急道:“慎言!”
“西北无战事,西突厥才被我们给平定了,如今东西二突厥俱平,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率土之疆,莫不滨服,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哪有什么战事。”
“狮子,你的话太多了。”
苏大为一句话,令苏庆节不由为之哑然。
然后,苏大为就不说话了,嘴角带笑,一副“我看穿了,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表情,那是一种智珠在握的笃定。
苏庆节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透着锐利锋芒,上下打量苏大为几眼:“阿弥,你瞧出了什么?”
“没什么?”
“白头!”
苏庆节对着自家大门喊了一声,高墙内,响起一声异兽吼声。
看着他扭头上下打量自己,那眼神分明不带好意。
苏大为警惕的后退两步:“你要做甚?”
“阿弥,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那就是有事瞒着我,说话说一半……”
随着他的声音,白头犼出现在墙着,两爪搭着院墙,探出脑袋向苏庆节遥遥点头。
“你喊出白头犼做甚?”
“嘿嘿,我知道如今我一个打不过你,再加白头就差不多了。”
“贼你妈的差不多,就算两个你加白头都不是我的对手。”
“恶贼,咱们练练手!”
……
盏茶功夫后,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苏庆节低头疾行,苏大为在后面跟着他喊:“走慢点。”
“滚!老子不想跟你说话,我特么堂堂县公,被你这样欺辱,还要不要做人了!”
“慢点,你走太快了你家我会迷路的!”
“迷路最好,让我家老爷子见识见识,苏大为如今有多嚣张跋扈。”
“狮子,你冷静点,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嘛,你再好好练练,也许就能赶上我了呢。”
苏大为说着,快步上去,胳膊搭上苏庆节的肩膀,冲他继续道:“再说,以国公的性子,看到你被揍成这样,估计只会说揍得好,然后加倍罚你吧?”
苏庆节顿时哑口无言。
“你……”
“好了,你不就想知道和我之间的差距吗,现在死心了。”
“死你……”
“好了,我告诉你我的消息来源。”
“嗯?”
“之前离开唐军大营后,我去了趟吐蕃。”
第二十九章 兵者,诡道
“咦?”苏庆节半边被打肿的眼眶里,眼光闪动,显得颇为意外:“问你几次都没说,真是去吐蕃了?”
“是啊,别问我为何去吐蕃,这个解释起来话就长了,总之我去了吐蕃之后,才发现,这……”
简单三言两语,将吐蕃横扫雪域高原之强,向苏庆节言明。
苏庆节不由陷入沉思。
又走了片刻,眼见前方一处宅子,苏庆节反应过来:“书房到了,你先进去。”
“那你呢?”
“我这样子,可不能让我爹看见。”
苏庆节捂住红肿的眼睛,悻悻然的道:“等我好好练练,回头再找你比试。”
这小子,心高气傲的紧,肯定是不服输的。
“行行,随时恭候。”
苏大为憋住笑,看着苏庆节一瘸一拐的溜走,他向守在门外的苏府下人点点头,看到下人进去通传。
片刻之后,苏大为在侍女的接引下,走进书房。
苏定方的书房,和一般的文人雅客不同。
开门就看到正面墙上悬挂着大大的一副地图,上面注明了大唐疆域,以及西域诸国,并高句丽等半岛地形。
当然,是比较粗略的那种,古人的地图,再精细,也远比不上后世。
稍微精细一点的,属于军用地图,那是国之重器,等闲不可示人,更不会挂书房里了。
左面的墙上,挂着各种刀剑强弓,兵器甲胄,显示出主人的身份。
右边的墙上有一个半嵌入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
不过按苏定方为人,多半是兵法之类的书。
苏定方此时正坐在前方的桌案前,低头看着一张摊开的地图。
桌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些拇指大小的木刻小人,分黑白二色。
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在读书办公的桌案一侧,还有一个稍小的木几,上面置有茶具和矮凳,显然是为了待客和喝茶之用。
“国公,阿弥来见你了。”
苏大为站在堂前,向苏定方叉手行礼。
一直全神贯注在地图上的苏定方,听到声音,这才抬头看过来。
“来了?”
苏大为与他目光对视,心头不由一震。
苏定方,老了。
之前在军中,只觉得他锐不可当,气势逼人。
行动举止间,从来都是虎虎生风。
但是此刻,在这间书房里,苏大为看到的不是那位大唐名将,而是一名垂垂老者。
苏定方的眼神有些浑浊,神态透着疲惫,两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一些。
看上去,比去年在军中时,苍了憔悴多了。
“国公,你……你要保重身体。”
苏大为情不自禁道。
在军中,苏定方既是他的上官,又是他的良师,对他多有提携关照,还不吝指点苏大为用兵之道。
是苏大为最为尊重的军神。
这一点上,甚至要超过对程知节。
程知节处事圆滑,擅于拉近关系,平时关起门来,和苏大为就如子侄,毫无架子,倒是更亲近些。
苏定方的严肃和沉默,总让人有一种距离感。
不知这位大唐军神在想些什么。
但是从心里来说,苏大为却更敬佩苏定方一些。
“毋须见外,坐吧。”
苏定方朝待客的小木几一指,目光又看了一眼侍女。
引苏大为进书房的侍女蹲身行了一礼,倒退着出门,将门带上。
“国公,您今天找我来是?”
“坐。”
苏定方言简意赅道。
他起身走到小几边坐下,伸手开始弄着小炉,看样子是要自己动手烹茶。
苏大为忙上来想要帮忙,却被他摆手拒绝。
这才在苏定方对面的小凳上坐下来。
看着苏定方煮水,洗茶,一道道工序十分严谨,却又有一种干净利落,赏心悦目之感。
整个过程里,苏定方没说话,苏大为也不开口。
书房里为之沉默。
却绝不尴尬。
煮茶,似乎成了连接两人的桥梁。
一直到茶水沸腾,苏定方才如释重负的长呼一口,提起茶壶,替苏大为与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热气蒸腾,书房里充满一种沁人心脾的茶香。
心绪为之宁静。
充满寂静之美。
苏定方以手示意,自己端起茶杯在鼻下轻轻转动。
碧绿的茶汤在杯中荡起圈圈涟漪。
香气扑鼻。
过了片刻,苏定方端杯到嘴边,微抿了一口。
茶水在舌尖翻滚,待稍凉,方才滚落喉中。
苏大为见状,学着他的样子,浅尝了一口,顿觉得一缕苦涩在舌头蔓延,至中途,又变成妙不可言的回甘。
齿颊为之留香。
苏大为的眼睛一亮。
“好茶。”
不光是茶好,苏定方这烹茶的手艺更好。
单看外表,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大唐赫赫有名的军将,居然能烹一手好茶。
苏大为喝的茶也不少了,在玄奘法师那里喝过,也曾尝过武媚娘的茶道。
总的来说,各有各的妙处。
但都比不上今日苏定方烹的茶,让他如此难忘。
茶、水、火候,这三者缺一不可。
“治大国如烹小鲜,而治军,如烹茶。”
苏定方轻轻将杯放下,抬眼看向苏大为:“阿弥,你以为如何?”
这话,听着像是老师出了一道考题。
苏大为不由一愣。
苏定方这是什么意思?
让狮子叫自己过来,却又不说话,而是烹茶请自己喝,然后又抛出这样的问题。
想考我兵法呢?
一时不解其意,又不敢乱说。
在苏定方面前,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不是怕,而是敬。
就像是人面对一座高山,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总觉得苏定方的话必有深意。
只是自己一时没能参透。
“治大国如烹小鲜,是因为越是国之大事,越不可急躁,须得耐心,慎重;而治军如烹茶,则是指,治军就……”
苏大为一时舌头打结,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就见对面的苏定方笑了。
“你无须紧张,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用兵之道。”
“求国公指点。”
苏大为忙抱拳。
大唐虽然武功赫赫,但当世公认的名将,用兵名家,其实也不过寥寥数人。
自从李靖等人故去,这样的兵法大家就更少了。
而苏定方,是当前大唐公认的名将,战神,第一人。
舍苏定方外,大唐活着的将军,当世再无一人有他这般赫赫战功。
一人连灭东西两突厥。
成就名垂青史的神话。
就算卫霍复生,也不能望其项背。
而苏定方的用兵之法,也被无数人去研究,揣摩,并品头论足。
但可惜,无人能复制他那样的战绩。
更无人能打出他那样,以少胜多,千里奔袭的闪击之战。
其疾如风,其静如林。
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苏定方得其精髓。
“我的兵法,一半是自学,一半是得当年卫国公李靖指点,后来我又将此法传了裴行俭。”
苏定方为人寡言少语,甚少说这么多话,今日算是罕见。
苏大为凝神细听,不敢漏了半个字。
之前在军中,虽然也得到苏定方的指点,但那都是只言片语,随意为之。
像这样,特意找他来,并说想指点他兵法,这是头一回。
这也是莫大的机缘。
耳中听到苏定方继续道:“同样一本兵书,有的人看了能取胜,有的人除了口出大言,却一无所获,这是人的根器不同。
当今之世,想要将所学传承下去,不光是需要好的老师,更需要有悟性的弟子。”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苏大为,这一刻,身上的老态不翼而飞,而是名震大唐的军神苏定方。
“这些年来,想拜我为师,求我兵法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我一一拒绝,因为我知不得其人,不可轻传,如今也只传了裴行俭一人。
我老了,还不知能为大唐征战几年……
去岁在军中,我观其言,察其行,觉得你是一个可造之才。
若能继承吾之兵法,则当世除裴行俭为,又可替我大唐多造就一位名将。
不知,你可愿学?”
苏大为此时,内心充满了震骇。
这特么的……
茶,苏定方都烹好了。
想收徒的心意,和用意,都说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
只要苏大为纳头一拜,双手奉茶,这师徒的名份,就是实锤了。
自己将成为大唐自裴行俭后,唯一得传苏定方兵法的人。
这机缘,简直比上天掉馅饼更不可思议。
只要纳头便拜,口称老师就……
但是等等。
哪有这么容易?
裴行俭继承苏定方的兵法,日后更是继承苏定方在军中的威望,继承这份军望和政治遗产。
此后终身为大唐征战到死。
今天这一拜不要紧,这就等于在自己身上也打上苏定方的铬印。
军神的弟子。
那以后大唐对外征战,自己去还是不去?
天子李治一道诏令,说这兵法李靖传苏定方,苏定方传你,乃是屠龙之术,你不替大唐开疆拓土,你还想在长安养老?
提兵数万,马革裹尸已经是最好的宿命了。
李靖到老了还要陪着太宗皇帝征高句丽,行到半道身体走不动了,凄惨无比。
苏定方替大唐东征西讨,最后病逝于军中。
裴行俭同样征战不止,在出征前病逝。
但凡被铬上大唐“名将”、“军神”二字,未来的命运就注定了。
这一生,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去征战的路上。
这,真的是自己所希望的未来吗?
一时间,苏大为不由迟疑了。
第三十章 一腔热血终究错付
该怎么回苏定方?
直接说自己不想参军打仗,说自己对年年征战在外没兴趣?
自己只想守着长安,觉得做不良人挺好的。
钱多事少离家近,就是自己的梦想。
这么说的话,怕不得被苏定方一巴掌削死!
就算不考虑老爷子的心脏问题,但一座宝藏就在自己面前,入宝山空手而归,总有些失落不是?
哪怕苏大为无志于做名将,但对于苏定方的兵法,不能说不心动的。
卫国公李靖平生用兵,战必克,攻必取,灭萧铣,灭东突厥,定吐谷浑。
而兵法传至苏定方,亦灭国无数,堪称传奇。
如此盖世兵法,哪个男儿不想学?
除非他不是个男人。
苏大为,当然想做男人,而且想做有本事的那种。
艺多不压身啊。
军神的兵法就在眼前,只要点点头就可以拥有。
这么巨大的诱惑,就问你想不想要?
想要就得答应人家,以后继承苏定方的衣钵,为大唐马革裹尸,流尽最后一滴血。
苏大为的心里一时天人交战。
他其实可以圆滑一点处理,可以假装答应先学了再说。
至于以后,管那么多,苏定方按历史其实也活不了几年了。
但苏大为有个特点,对敌人可以残酷,可以智计阴谋百出,对自己尊敬的人,却做不出来这等事。
终究是脸皮不够厚啊。
在心里喟叹一声,苏大为迎着苏定方的目光开口了:“邢国公,其实不久前,我见陛下时,陛下也有意让我向军中发展,当是我告诉他,我其实对从军没太大的兴趣,更想陪伴阿娘,做不良人。
让国公见笑了,我这个人,其实没有太大的出息的,就喜欢守在家里,做那守护之犬。”
苏定方坐在那里,看着苏大为。
脸上不见喜怒,毫无波澜。
但他眼里带着希冀的光,却一点点黯淡下去。
当今之世,一门绝学想传下去,非止名师,更要高徒。
师父领进门,还得要徒弟有足够的悟性,才能发扬光大。
同样的一本《孙子兵法》,有人读了用兵如神。
有的人却只会纸上谈兵,真的临战,赔光家底,连性命都丢了。
正因为如此,苏定方择徒无比慎重。
他老了,除了裴行俭,更想择一个有悟性的弟子,将自己平生所学传下去。
否则一但裴行俭有个意外,自己这门兵法,岂不是绝传?
苏大为,是他近几年来,最满意的一个。
多番考量,决定就是他了。
以自己的年纪和精力,还有军务在身,也不可能再有精力去另择徒弟。
说不得,苏大为就是自己一生中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弟子。
可称关门弟子,衣钵传人。
而且刚巧,苏大为与苏庆节相交莫逆,年纪也相近,而且也姓苏。
这不是老天赐下的吗?
衣钵弟子就如自己儿子一般。
苏大为的一切,都令苏定方无比满意,这才在百忙之中,嘱托苏庆节去请苏大为过来。
可千算万算,他却算漏了一件事。
苏大为他,不想从军,对做名将没兴趣。
这种心情,简直就是:老子一腔热血,终究错付了。
放一座金山在人面前,对方却告诉自己,其实他对钱没有兴趣。
一颗火热的心,逐渐冰冷下去。
苏定方感觉自己白演给瞎子看了。
是了,苏大为此人,在军中就能留书出走的,又怎么会像自己一样,想着征战沙场,报效朝廷?
人跟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罢了罢了。
就在他心中如此想时,苏大为站起身,向苏定方抱拳道:“当时陛下问我,替大唐开疆拓土,封侯拜相不好吗?我跟陛下说‘封侯非我愿,但求海波平’,只要大唐安定,我在哪里都是一样为大唐做贡献。
真到有一天,大唐需要,我苏大为也不会推辞。
但我,是真的不喜欢打仗。”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用力抱拳拱了拱手:“国公,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慢着。”
苏定方突然叫住了他。
苏大为回头,一眼看到苏定方目露奇光,正一瞬不移的看着自己:“你刚才说的那句,再说一遍。”
“我先告辞……”
“上一句!”
“封侯非我愿,但求海波平。”
“对,就是这句。”
苏定方站起身,走到苏大为面前,哈哈大笑着,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
这拳来得突然,苏大为原本可以躲闪,但却不敢,只得硬吃了他一拳,后退了两步。
咦,没太用力,不疼。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有些诧异。
却见眼前的苏定方抚须笑道:“你这句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其实我亦不喜欢征战,但是国家乱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太平之世,做为军人,守家卫国是我的职份,我无法推托。”
说着,他仰头长叹:“好个封侯非我愿,好个但求海波平。”
“国……国公,我能走了吗?”
苏大为有些傻眼了,没想到这句居然戳中苏定方心里了。
他却不知道,像苏定方这样的人,可以说是“痴”。
痴于兵法,一生都在钻研用兵之道。
对功名利禄,实则并不如何热心。
苏大为刚才那番话,误打误撞,倒与苏定方内心之想,颇为契合。
“走什么走,坐下来喝茶。”
苏定方指了指小木几,大笑着坐下来。
笑容十分畅快。
这让苏大为一时懵住了。
什么情况?
好像邢国公不但没有生气,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
从苏定方书房里出来,苏大为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其实他在里面待的时间并不长,苏定方就是和他聊了一会,就打发他走了。
苏定方如今是大唐军中的定海神针,忙着呢。
能抽空与他聊一会,喝壶茶,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如何?如何?阿耶跟你说了什么?”
苏庆节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脸上先前留下的青肿,已经消失不见。
料他方才退下去,是去找冰敷,处理了一下伤。
“阿弥,我跟你说,以后打人不打脸,听到了吗?不然我可不跟你打。”
“说得好像是我想跟你打一样,不是你想动手吗?”
“呸,不说这个,你跟阿耶到底说了什么?”
“邢国公跟我提起卫国公的旧事,说了一会,然后喝了一壶茶。”
“就这?”
苏庆节难以置信的瞪着他:“阿耶现在这么忙,马上又要打……”
他咳嗽一声,改口道:“有闲空跟你喝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你去问国公啊。”
“贼你妈,别卖关子,说不说。”
“哦,除了聊李卫公,还给了一本书。”
苏大为从袖子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上书四个字《卫公兵法》。
乃是李靖所传兵法。
“不会吧,我阿耶把这个都给你了?”
苏庆节的嘴巴张大,足以吞下一枚鸡蛋。
那吃惊的表情,足以用“震惊”二字来形容。
做为苏定方的儿子,他太清楚这本卫公兵法的价值了,此乃卫国公李靖亲手所书,当年传苏定方兵法时,交到苏定方手上。
世上只有此一本。
就连后来裴行俭想学,苏定方也只是手抄了一份给他。
这原版最珍贵处,不仅在内容,更在于“注解”。
上面除了李靖用兵心得,更有苏定方这二十年日夜揣摩,将卫公兵法,与大唐军制,实战相结合。
每一句,都掰开了揉碎了,去分析,去讲战例。
这是孤本。
世上再无第二本。
现在,这样一本凝结了大唐两代军神,李靖与苏定方的毕生心血之兵法,传给了苏大为。
这……
“阿弥!”
苏庆节反应过来。
看到苏大为已经走出一段,忙跑上去,一扯他的袖子:“阿弥,我们是兄弟不是?”
“你说是就是。”苏大为微微一笑道。
“什么叫我说?”苏庆节顿时急了:“咱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次,这份交情,你说是不是兄弟。”
“你说是就是。”
“贼你妈,来来来,苏大为,咱俩再比划比划。”苏庆节眼睛都红了。
“是是是,好了狮子,别激动,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咱俩五百年前是一家。”
“呸,恶贼,我也不用和你五百年前,就现在吧,你认为是兄弟,那有好东西,兄弟间应该分享一下吧?”
他的眼珠子向苏大为袖子瞥去,眼神颇有几分贼猾。
这家伙,平时也是个装逼犯。
心高气傲得不得了。
在苏大为的朋友里,仅次于安文生。
不同的是,安文生喜欢装有文化的逼,苏庆节道行浅点,喜欢在武力和技艺上,与苏大为一较长短。
这还是第一次,他如此明显的在苏大为面前低头,就为了他袖子里那本兵书。
废话,满大唐,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为此书疯狂。
还剩一个估计就是苏大为自己。
拿到手的可以淡定,没得到的,一个个眼珠子都要勾出来了。
心里百爪挠心,那份纠结和痛苦,可想而知。
“狮子,不对啊,你不是说你不想从军吗,以后继续做你的不良人,岂不美哉?”
“咳咳,不想从军,也不妨碍我学兵法啊,李卫公传下来的,大唐战神啊,真男人哪个不想学?”
“你也想?”
“废话!”
“那你问邢国公去,这我可做不了主。”
“你……混蛋!”
苏庆节气得七窍生烟,看着苏大为,好像看到只刺猬,无处下口。
打又打不过,抢又抢不来,说还说不过。
偏偏苏大为身上又有那么珍贵的兵书。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三十一章 召见
兵书是不可能传的,打死都不能。
若苏定方真想传兵法给苏庆节,早就传了,又怎么会轮到苏大为在这里面多事。
之所以宁可传裴行俭和苏大为,都不教给自己亲儿子,其中的心态苏大为也能猜到一些。
很简单,兵者,诡道也。
兵凶战危,死生之大事,不可不慎。
苏庆节其实不错,但他还缺乏一点历练,苏定方的“侵略如火”他是学到了,学得太好了,性烈如火,脾气上来什么都听不进,谁也拉不住。
这几年在不良人的位置上历练打磨,倒比之前收敛了许多。
原来的他,为了阿姊苏庆芳能跟苏大为当街撕杀,不惜暴露异人能力以及白头,真个是天不怕地不怕。
正因为这种个性,苏庆节便学不了苏定方的兵法。
知子莫若父。
苏定方清楚,以苏庆节之能,做一将有余,但为帅则不足。
若是没学自己的兵法还好,万一学了自恃过高,那才是灭族之祸。
战国时秦赵长平之战,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紧急被赵王提拔为帅,替换老将廉颇。
结果一战之下,败于秦之战神白起,赵亡三十万人。
赵括自己也在突围时被秦军乱箭射死,可谓惨烈。
根源就是赵奢生前将兵法毫无保留的传给赵括,却没有考察赵括实际用兵的悟性。
战阵间,千头万绪,照搬兵书理论是没用的。
一个决策错误,便是万劫不复。
多少将星,在战阵中陨落。
苏定方,自然不愿意苏庆节走上这条路。
自己的儿子,非是学兵法之才,太过梗直性烈。
这是苏定方的遗憾,也是庆幸。
至于苏大为……
这小子运气好到逆天了,凭那么点人,硬是在金山脚下打出一个唐军的前进基地来。
还与突厥人的狼骑打得有声有色。
这就不光是能力,胆识,还有相当强的运气成份。
运气,也是考察能否成为名将的重要一点。
若运气不好,再惊才绝艳,中途夭折的,也都走不到成长为名将的那一刻。
而在苏大为身上,苏定方看到了一切具备的条件。
一个人的才情、胆色,眼光见识,这一切都可以历练,都可以打磨,哪怕大器晚成都可以。
但,只有运气这种东西,是玄之又玄,无服捉摸。
若发现一个运气逆天的人才,任谁都会青眼有佳,加倍栽培,直到这棵幼苗,长成帝国参天大树的那一刻。
正如汉武帝手下的卫霍和李广。
有道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之前汉武帝下令征匈奴,李广次次打仗,不是被俘,就是迷路,跟随他的将士常常死散,只有他一个人逃出来。
而霍去病一出来,第一次亮相便深入匈奴人后方,打出个惊天战绩来。
被龙心大悦的汉武帝封了个冠军侯。
此后霍去病每征匈奴,总能找到匈奴人的主力,把人家王爷贵族一锅端,简直是人形自走gps。
这种逆天的运气,哪里去说理去?
运气,玄之玄的命运,这东西有时候比实力更重要。
苏定方斟酌了许久,认定苏大为是有大气运之人。
所以他宁可将兵法,传给苏大为,也绝不会传与苏庆节。
当然,这其中的细节,关系到这种唯心的气运一说,便是苏定方心中的秘密,不足外人道也。
从苏府出来,看着日已近午,苏大为摸摸肚皮,就在路边摊要了份胡麻饼,点了份羊杂汤吃了起来。
味道也还凑合,没有东胡同那家地道。
一边吃,他心里一边想着案情的事。
别的事,现在都不如案情紧张重要,得想想办法。
如果只能靠着明天灯坊和倭人的交易,未免太被动了,万一真没查到线索。
这案子该怎么办?
总不能让崔六郎和周扬看笑话吧?
自己第一天装逼装大了,如果不尽快破案,那如何收场?
岂不是威信尽失。
苏大为出神的想着,嘴里虽然在嚼着胡麻饼,却食不知味。
要不……
实在不行,自己再试着潜入东瀛会馆看看?
不过对于能有多大发现,也不用抱太大希望。
这些倭人十分谨慎,多半不会露出马脚。
苏大为抬头看天,忽然想到,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
倭人细作在大唐活动的目地,一直以来,自己都没有仔细去想过。
按说,辽东半岛上高句丽、百济和新罗,因为离大唐近,历史上高句丽被大隋和大唐都征讨过,所以派细作入大唐,可以理解。
半岛与大唐接壤,随时需要知道大唐的动向,好及时调整策略。
可倭人这么积极的入唐,派那些细作来,图啥?
们派人来学技术,派遣唐史,大唐又没什么意见。
你来学就学呗。
隔着大海,大唐对倭国本土也没什么想法。
倭人的细作在大唐活动,战略意图是什么?
他们想得到什么?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除了以前巫女雪子提到过,贪图自秦时传下来的兰池宫,不死金人,似乎还提到过什么三神器。
再别的就想不到了。
不过结合历史书上介绍,倭国与汉文明几次交手,都是为了半岛。
唐时的白江口之战,倭国海国为救百济倾巢而出。
好像有一种说法,日本天皇是从半岛坐船飘到倭国列岛的。
也就是天皇血脉,其实是有百济血统。
苏大为也不知这是不是真的,但倭国人对百济对半岛有染指的意图,倒是真的。
大概,他们总觉得能向半岛扩张,总以为能和中原文明掰掰腕子吧。
真不知这种自信从哪里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
这些倭人应该会很关注大唐对外用兵方面,特别是对辽东方向的军事调动。
苏大为想到这里,若有所悟。
似乎抓到了一丝灵感。
记忆里,大唐对高句丽的征伐,又快要开始了。
半岛的局势基本是百济说,我要打新罗。
高句丽说,我帮着百济打新罗。
然后大唐说,你们打新罗,我就打你们。
大体如此。
大唐对三韩用兵在即,这个时候,正是高句丽与百济、倭国细作最活跃的时候。
如果针对军事这方面入手去查细作的话,或许能抓到倭人的马脚。
不止倭人,高句丽和百济那边也要提防。
自从永徽五年后,高句丽在长安建立的情报网几乎被苏大为一手破坏掉。
不过事情过了这么多年,相信他们应该又建立起了新的情报机构。
有这个方向就好办,把精力收缩一下,专门注意这个方向。
一顿饭食不知味的吃完。
刚刚付了铜钱,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耳中听到阵阵马蹄声,远远有人在马背上喊:“阿弥!”
顺着声音看过去,眼睛被阳光晃得微微一眯,再睁开时,一眼看到马背上坐着为肤色黝黑,身材削瘦,甲胄严明的中年将军。
正是薛仁贵。
“仁贵。”
苏大为向他拱手施礼。
马上的薛仁贵微微一笑,回头向身后的队伍说了一声,脱离队伍策马过来,翻身下马。
与苏大为碰了碰拳头。
“你怎么在这里,没去县衙吗?”
“今天轮到我休沐,你这是去哪里?”
“哦,我奉陛下之命,送玄奘法师去新译场,刚刚回转,这些都是我的同僚,宫中的千牛卫。”
苏大为点点头,心知这些都是勋贵子弟,心下暗暗称奇。
薛仁贵祖上虽然阔过,但是到他这一辈家道早已中落,三十岁前,过得困苦不堪,幸亏娶了贤妻,支持他参军。
在唐军征高句丽一战中,又单骑突阵,落入太宗法眼。
只是太宗驾崩后,这些年他都是做为玄武门守备,值守玄武门。
说得那个一点,就是管大门的。
他在那个位置一干就是十余年。
幸亏前些年在万年宫发洪水时,他与苏大为一起闯入殿中,救出了天子李治。
由此落入李治法眼。
眼下虽然还没起用,但李治也时常交待一些任务给他。
可见是简在帝心。
“对了阿弥,上次之后,我听安文生说,你得了张宝弓,有机会让我看看?”
“文生这个大嘴巴,我这几天都没看到他。”
“他去袁守诚那了,说是要研究下怎么去吐蕃,说是要入什么洞,我也不甚清楚。”
薛仁贵不清楚,苏大为却是明白。
看来安文生又盯上巴颜喀拉那个山脉了,里面特罗巴人留下的遗迹的确很神秘。
只不过如今那里应该会被吐蕃人严密看管,想上去不容易的。
心里想事时,听到薛仁贵继续道:“我还听文生说,你三箭射倒了吐蕃人的狮子旗,那弓一定要给我看看,对了,他还说,你提到过我三箭定什么,我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薛仁贵好奇的问。
“咳咳,别听他的,估计他喝多了酒,又在胡乱吹牛了。”
苏大为忙把话岔开:“你想见弓,有机会去我家,我拿你看。”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薛仁贵看了看天色:“我还要回宫复命,先不跟你说了,回头去你家了再聊。”
两人说完,拱了拱手,正要道别。
街道一头,一辆马车辘辘而来。
马车形制特别,看其标识,明显是宫中的制式。
车帘掀开,一张又白又胖,一团和气的太监脸庞露出来。
见到苏大为,这人眼睛一亮,尖声道:“苏郎君,可算找到你了,奉皇后之命,召你入宫觐见。”
第三十二章 皇子们
距离苏大为上次入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当时武媚娘让太监暗中传话,让苏大为有空再入宫。
意思应该是想与苏大为单独谈话。
只是苏大为忙起来,就把这事给忘了,一直拖到现在。
如果不是武媚娘派宫中人来传话找他,还不知道会耽搁到多久,大概要把倭人细作的案子给破了,才会想起这件事。
跟着小太监向宫中深入走去,入得宫中,经过数重宫门,又经过金吾卫和千牛卫的数轮检验,验看过腰牌和正身,这才次弟放行。
苏大为心中暗想,这宫中守备,比以前倒是更加森严了。
前方看到甘露殿,跟着侍女走进去,苏大为一眼所见,不由怔了一下。
眼前看到的,跟他想像的有些不同。
原本,他以为武媚娘是想单独召见自己,与自己私下交谈。
就如两年前一样。
但他猜错了。
武媚娘这殿里,可以说是极为热闹。
除了一帮孩子,在她左手边,坐着苏大为绝不陌生的贺兰敏之。
右边坐着明崇俨。
一旁还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然后在殿中随着侍女戏耍的孩子,有四人。
分别是武媚娘的长子李弘,二子李贤,三子李显年纪尚幼,被嬷嬷抱着。
然后是安定小公主,跟着两个哥哥追逐嬉戏。
安定公主如今已是四岁,能跑能跳,也能说些简单的句子。
李弘已是六岁了。
李贤如今三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李显自然最小,还不满两岁。
看着这些孩子,苏大为一时不由有些恍惚。
时间太快了,离开长安时,都是些襁褓中的幼儿,如今居然满殿嬉戏。
还有,自己的媚娘阿姐,也太能生了……
从入宫到现在没几年,这孩子一个接一个,没停过。
苏大为内心是充满震撼的。
以唐时的医学水平,武媚娘这种年年生法,居然一直都母子平安,这运气算是顶好的了。
就算在后世,生孩子都有极大的风险。
看看人家武媚娘,生孩子叫一个顺畅……
老实说也太拚了。
“阿弥!”
武媚娘看到他,伸手示意:“过来,对了,这位是中书令许敬宗。”
她身面前的那位老臣一指,向苏大为介绍道。
听了武媚娘的话,苏大为面色不变,心里却一动。
许敬宗?
这位中书令大人,自己前几天可是跟着黑三郎去过他家宅子大门。
若不是雨水冲掉了气味,或许那天自己就潜进去了。
他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老臣。
年纪在六十上下,须发皆白,但脸色红润,看起来气色很好。
大腹便便,脸上堆满了人畜无害的笑容,看着像是一团和气的富家翁,又像是一位忠厚长者。
和苏大为想的不一样,这位擅于抓住机会,并且站队准确的许敬宗,是长孙无忌那一辈的老臣。
甚至资历比长孙无忌还要老。
此前,在长孙无忌统领朝局的时候,许敬宗展现一个高明政客必要的素质。
善于隐忍。
始终逆来顺受,低调做人。
直到武媚娘入宫,李治有了废后之意。
在以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为首的关陇贵族极力反对时,许敬宗敏锐的抓住了机会,第一个站出来,向李治进言,全力支持废王立武。
现在,以马后炮的眼光来看,这许敬宗无疑是押对宝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他能成为武媚娘的坐上宾,也并不稀奇。
此人,还是相当有能力的。
只是不知道,他与倭人案,又有怎样的关连?
一切在苏大为心中一闪而过,他上前两步,叉手行礼道:“见过中书令。”
这一声中书令,令许敬宗把注意力从武媚娘身上,挪到苏大为身上。
将来或许同朝为官,而且听说皇后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十分看中,许敬宗也不得不认真对待。
武媚娘仿佛没看到苏大为与许敬宗之间,那微妙的气场。
向着身边两孩子各指了一指。
“敏之和崇俨你都认识,我就不多介绍了。”
说完又招了招手,指着身边一个胡凳:“你过来,我介绍孩子你认识。”
又向许敬宗道:“中书令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不了,臣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搅皇后的雅兴了。”
“嗯,中书令请自便。”
武媚娘轻轻颔首,目送宫中侍女送许敬宗出了大殿。
“好了,现在这里没外人了,阿弥,坐吧,我给你介绍你这几位子侄,瞧你一走就是两年,孩子们都大了。”
她挥了挥衣袖,示意苏大为自己坐,然后又向带着孩子玩耍的宫女招了招手。
苏大为一直在观察武媚娘。
对他来说,什么长孙无忌,什么皇帝李治,都没有武媚娘来得重要。
因为他知道历史,知道在大唐历史中,武周皇帝武则天,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存在。
有时候,说一个人可怕,未必是他有多耀眼的战功,未必要开疆拓土,也未必把商业经营得如何繁荣,甚至和文化璀璨没多大关系。
一个人可怕,最可怕就在于,他的寿命。
武则天是长寿的,她一直能活到八十多岁。
也就是统治大唐长达半个世纪。
这才是武则天,之所以是武则天的地方。
唐高宗李治厉害吗?
当然厉害!
可惜死得早。
太宗李世民厉害吗?
千古一帝!
可惜死太早。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书写历史。
死人,就只能变成历史。
武媚娘寿元之长,掌握朝局时间跨度之长,使她成为大唐半个世纪时间里,最光彩夺目的太阳,没有之一。
这才是她最可怕的地方。
所以对苏大为来说,无论是长孙无忌,还是李治,他都并不如何畏惧。
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无论多强,都只是划过天际的流星。
他们的光芒太过短暂。
比不得眼前的武媚娘,续航待机时间超长。
收回这些心思,苏大为暗自打量。
他发现,武媚娘的气度,比之前又有了变化。
这一点,似乎从武媚娘几位皇子的名字上,也能得到印证。
长子李弘,意为广大。
初入皇宫的武媚娘,正要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广大自己的生存空间。
将自己从青灯古佛前,小小的佛堂里,换到一个更大的舞台上。
正所谓,心有多大,舞台便有多大。
到了女儿安定这里,初步站稳脚跟的武媚娘,那时的心情大概也是希望能在后宫里安定吧。
然后是李贤。
贤者,意味有才能的,有德行的人。
那时的武媚娘,已经成为李治的左膀右臂,跟李治一起谋划对付长孙无忌等人,是为李治的贤内助。
然后到李显。
显者,显露也,也代表着名声与权势地位。
这个时候,武媚娘已经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自然声名显赫,凌驾于万民之上。
也不知武媚娘与李治当时给孩子们起名字时,是不是真这么想,但苏大为心里,就是这么觉得了。
所以,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显赫”的武媚娘,武皇后。
不是之前的贤,也不是安定,更不是弘。
而是,锋芒毕露,艳光四射,气场强大,仪态万千的后宫之主,大唐皇后,武媚。
究竟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多变。
一个人要有多么丰富复杂的内心,才会展现出如此不同,又各具魅力的形像。
苏大为想像不出。
但他明显的感觉到,因为武媚娘身份的不同,他与她之间,再不复两年前的亲密无间。
而像是有一种看不见的“膜”在其中。
或许是身份带来的鸿沟?
苏大为不确定。
他的目光碰到一旁的明崇俨。
数年不见,这位当年的妖孽小沙弥,如今已是少年之姿。
出落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双眼闪烁着宝石般纯净的光芒,令人一眼便深陷其中。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中喊了一声:妖孽。
几年前认识他时,就觉得他很妖了。
但是直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妖孽美男子,什么是蓝颜祸水。
可他还这么小。
而武则天当上武皇后才没多少年,不至于吧,李治尚在,现在武则天就喜欢收集小鲜肉了?
苏大为心中疑窦丛生,不知明崇俨是怎么来到武媚娘左右的,而且看他坐的位置,与武媚娘挨着,显然极受信重。
心中带着疑惑,他的目光,又转到一旁的贺兰敏之身上。
第三十三章 迷惑
初识敏之时还是永徽二年,一晃眼,已经七年过去。
当时那个机灵的小童子,如今已经是年方十六的少年郎。
而且继承的武顺与贺兰越石的优良基因,贺兰敏之长得风流俊逸,乃是一翩翩美少年。
武氏家族的雍容优雅,还有贺兰氏的异族风情,俊眉朗目,这一切,都在贺兰敏之身上有完美的呈现。
他与明崇俨一左一右坐在武媚娘的左右手,实在是惹人注目。
都是一样的年轻。
一样的美到骨子里。
明崇俨的妖异阴柔之美,和贺兰敏之的阳刚俊朗之态,两者各擅胜场,一时难分瑜亮。
“阿弥,还发什么愣,过来坐啊。”
武媚娘娇嗔一句,这才让苏大为从走神状态回复过来。
他笑了笑,脸上不露任何波澜,挨着贺兰敏之坐下。
武媚娘让他过去坐,但是左右两边,已经坐了贺兰敏之和明崇俨这两个少年郎,除了挨着其中一位坐,也没别的位置。
莫名的,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但是他不便明说,只是默默将心思压下去。
“阿姊,我最近在忙手里的案子,忙得昏头昏脑,如果不是你唤我,我都忘了入宫来看阿姊,这是我的不是。”
“都是自家人,不打紧的,就是上次有许多话没说完,心心念念的,挂念着你。”
武媚娘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向身边的明崇俨看了一眼:“这小沙弥不错,你不在的时候,他常入宫来陪我解闷,而且做事颇有能力,我想待他再大点,也将他外放历练一番,替我大唐,多磨砺几个栋梁之才。”
这番话,令苏大为一愣。
武媚娘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提起明崇俨,还想为他许官?
明崇俨才多大?
距离武媚娘成为武周女皇,还有很多年吧,这么早就培养这些风流少年?
心里,同时有一个声音响起:她变了。
从上一次见武媚娘时,就有点这种感觉。
直到这次,近距离,看着她身边之人,看着她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信息。
苏大为心里终于明白,两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包括他曾以为倚靠的武媚娘。
自己在武媚娘面前,再也不是独一无二,亲如姊弟的阿弥。
武媚娘如今贵为皇后,愿为她效力,愿为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人,不会少。
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而自己,又当何去何从?
突然之间,一种巨大的茫然之感,在苏大为心中涌出。
令他一时呆在那里,大脑有些空荡荡的。
“苏郎君,苏郎君。”
听到有人唤自己,苏大为抬头看了看。
武媚娘正侧脸和一旁的明崇俨说话,殿上的几名侍女好不容将皇子李弘和安定公主追上,正牵着他们走过来。
呼唤自己的是贺兰敏之。
“苏郎君,还记得敏之吗?”
“当然记得了。”
苏大为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还记得当年,上元夜时你和你娘亲走散了,找我要那个泥人儿。”
“咳,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贺兰敏之俊脸一红,咳嗽一声,向苏大为拱手道:“当年我年纪尚幼,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苏郎君,如今我已成年,刚适了新居,想请苏郎君明日去我家做客,不知苏郎君是否方便?”
“明日吗?”
苏大为心里一动,巧了,明天是鲸油灯坊与倭人交易鲸油灯的日子。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苏郎君若有事,那便改日吧。”贺兰敏之年纪虽轻,却极为聪明,一见苏大为脸色,便改口道:“等苏郎君有时间了,随时欢迎来我家。”
“我明天有桩案子要办,所以时间上……”
“没事啊,你可以办了案子来,我明日一天都在家恭候大驾光临。”贺兰敏之笑道。
“那,如果明天未时我能办完案子,就去你家拜访,如果过了申时还没到,就不用等我了。”苏大为也有心与贺兰敏之交往,好旁敲侧击,多了解一下如今武媚娘身边的情况。
情况不对,太不对了。
如果按这样发展,自己很可能会排挤出武媚娘的核心圈子,真到那时候,自己将无树可依。
那之前的一番功夫,岂非都白费了?
并非是他过于敏感,而是他的职业本能,对着一些细节,有着非比寻常的洞察力。
秋风未动蝉先觉。
事关自己在大唐的安定,不可等闲视之。
见贺兰敏之微笑应下,苏大为心念一闪,向他道:“对了敏之,明崇俨是怎么和我阿姊相识的?”
“你说明崇俨?”
贺兰敏之向武媚娘与明崇俨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两人聊得正愉快,武媚娘脸上神采飞扬,发出咯咯轻笑。
而明崇俨眼如秋水,嘴角带笑,透着异乎寻常的魅力。
贺兰敏之笑了笑,转向苏大为:“崇俨是我介绍给姨母的啊。”
“你介绍的?”
“苏郎君忘了?我常去玄奘法师那里治病服药,明崇俨在法师座下听经,一来二去,我和他便熟识了,觉得他的才识不错,便向姑妈推荐了。”
贺兰敏之说到这里,有些诧异:“苏郎君,有什么不对吗?”
“呵呵,没有。”
心里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明崇俨,玄奘,贺兰敏之,这三者是怎么联系到一块的?
还不是自己多事!
若非当年自己一时好心,想要救治贺兰敏之,将他推荐给玄奘,岂会有如今日之事?
看着武媚娘与明崇严相谈甚欢。
苏大为心里一时百味陈杂。
“阿弥,你过来。”
武媚娘结束与明崇俨的谈话,刚好宫中侍女和嬷嬷牵着孩子们过来,她向苏大为扬声道:“过来看看我的几位孩子,你走的时候弘儿还小,如今已经这般大了。”
说着,伸手牵起长子李弘,指着苏大为道:“过来认一认,这是你们的舅舅,叫舅舅。”
李弘对着陌生人显得有些腼腆,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转着,却不敢出声。
倒是他身边的安定小公主,凑上来奶生奶气的喊:“舅……舅。”
“安定最聪明了。”
武媚娘脸上笑容灿烂。
她伸手爱抚的摸了摸安定小公主的发髻:“当年你这条命,还是舅舅出手救下的呢,你们几个都要记住,见舅如见娘,如果我不在,就找你们舅舅。”
“阿姊!”
苏大为半是激动,半是惊讶的站起来:“你言重了!”
殿上数人,明崇俨目视苏大为,一双细长的眼眸里,光芒流转,若有所思。
贺兰敏之看着苏大为,微张着口,似乎十分吃惊。
在他心里,自家母亲武顺与武媚娘才是真正的血亲,才有亲人的情感。
但武媚娘这一开口,就把苏大为放在极重的位置上。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苏大为忙上前两步,蹲在安定小公主前,在她懵懂的黑葡萄般的眼睛下,轻轻拉起她白嫩嫩,肉乎乎的小手,轻摇了两下,放柔和声音道:“安定,你还记得我吗?嗯……那时你还小,想是不记得了。”
安定小公主年方三岁,也只是刚能说点话,长句子都还说不全。
可是听到苏大为的话,她仰起的脸上认真思考了一下,眼睛里忽闪着,忽然用小手牵起苏大为的手,将它拉到自己脖颈边,拉着他的手摸了摸。
这是……
苏大为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随即反应过来。
唐镜!
这是唐镜!
当日为了保护安定公主,苏大为将唐镜从聂苏手里要过来,送入宫中。
在半妖诅咒一案中,若无唐镜护住小公主心脉,只怕也等不到苏大为施加救治。
若无这件异宝,小公主早就魂归天上了。
端坐着的武媚娘看着这一幕,呆了一下,忽然记起了往事,嘴角微微上翘,发自内心欢喜起来。
“阿弥,你看,安定记得呢,她记得你的……”
笑着笑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她以袖掩面,侧头避开,不想让人看见。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日的心碎与绝望,阿弥,若不是你,我几乎要与安定天人永隔,这一切,我永远不会忘。”
“阿姊!”苏大为抱住安定,向武媚娘颇为动情的道:“都是我的份内之事。”
“哪有什么份内之事,这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有几人能做到?”
说着,她站起身,手抚着李弘的背,声音转为严厉道:“阿娘要你记住,舅舅是这世上除了阿娘外最亲的人,他一定会保护你们。”
“阿姊……”
苏大为,有点慌了。
武媚娘这是唱的哪出啊?
他自认自己对宫中的权谋,也不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了。
但是在面对武媚娘时,他真的乱了方寸。
有情,还是无情?
她这是真的看重自己,还是演戏?
以苏大为今时今日的道行,居然无法做出判断。
两年前,离开长安前,他相信自己真的是与武媚娘彼此信赖,可以将后背交托。
从认识武媚娘起,明空法师,到入宫的武才人,到武昭仪。
这一步一步,苏大为都是见证者。
每一步,苏大为都站在武媚娘身边,以他的方式,全力去支持。
那时候,武媚娘曾对他敞开心扉的说出内心之事。
但两年之后的今天,他能感觉到,随着武媚娘成为皇后,随着她在李治面前的地位巩固。
有些东西,毕竟是不同了。
当朝宰相之一的中书令许敬宗,在她面前也要毕恭毕敬。
明崇俨和贺兰敏之,这样的花样少年郎,也陪驾在她的左右。
无形的隔阂感,在心中产生。
苏大为清楚,人是会变的。
只是此刻的武媚娘,又分明在提醒着他——
她其实初心未改,过去的事,她都清楚的记在心上。
善良的武媚娘?
心狠手辣的武皇后?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第三十四章 必不负卿
殿前的花园里,苏大为与武媚娘一前一后,缓缓散步。
苏大为稍落后武媚娘半个身子。
在武媚身后稍落几个身位,跟着低头垂首的宫中侍女,再后面是服侍起居的太监。
武媚娘侧脸向苏大为无奈的笑道:“我的身份高了,但却更不自由了,不方便像以前那样,与你单独交谈。”
“阿姊,你现在贵为皇后,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苏大为现在稍落武媚娘半个身子,这是礼,是必须要遵守的。
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
礼不可废。
李弘和安定,还有被嬷嬷抱在怀里的李贤,在稍远处的桃花丛里,欢快的笑闹着。
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的传来。
“阿弥,你要知道,在我心里,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武媚娘仿佛看破了苏大为心事,开口道:“但我如今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也不可再如以前那样,逃避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需要承担更多,为陛下,也为我这些孩子……”
苏大为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阿姊,我懂。”
“我最信赖的人,永远只有你。”
武媚娘的脚步停下,转头认真的看着苏大为。
她的眼睛大而妩媚。
在阳光下,在桃花的映衬下,两弯娥眉,双眼似嗔非嗔。
玉靥如花。
娇喘微微。
娴静如花分照水,行似**过巫峡。
苏大为一时呆住。
却被武媚娘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在额头轻轻一点:“以发什么呆呢?小心我让侍女也给你这里贴朵花。”
苏大为摸了摸额头,苦笑了一下:“阿姊手劲忒大。”
别说,被她尖指甲眉心戳一下还挺疼的。
武媚娘眉心朱砂绘的那朵花真漂亮,不过这玩意还是在女儿家眉心好看,自己就免了吧。
“阿姊,上次我拒绝陛下征召从军,你是否生我的气了?”
“哪有的事,我哪就这么容易生气?”
武媚娘双手拢入袖中,向前踽踽而行。
华贵的,绣有百鸟朝凤,金银锦绣的长裙拖在身后。
被后面两个小宫女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尽显皇后的尊贵。
“那……”
“其实你不在军中更好。”
“嗯?”
“你是我的人,如果你在军中,只怕陛下要以为我想做什么,所以,你不在更好。”
武媚娘轻声细语道:“何况,若我点点头,自不乏想投靠之人……不过,这些都是锦上添花之辈。”
说着,她向苏大为瞥了一眼,细长的凤眸里,隐带笑意。
“雪中送炭者,唯你一人。”
“阿姊,你这样说让我汗颜了。”
“你当得起。”
武媚娘道:“你留在长安,离我近些,我也好放心,若有什么事,还有你在身边帮我。不良人虽然无品无级,但身份超然,有些事做起来也方便。”
有些事,是指哪些事?
苏大为一时没想明白。
“若是你想求什么官职,阿姊我也会帮你向陛下举荐。”
“阿姊,你是知道我的,我生性懒散惯了,做不良人挺好。”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说阿姊舍不得官位给你?”
“呸,我是这样的人吗?”
武媚娘的脚步一顿,又停下来。
回头向他似笑非笑的看来。
这个笑容,看得苏大为有些心虚。
自己当然没那么超然,高官厚禄,谁不想要?
问题是,他更清楚,朝堂中的凶险。
不愿把身家性命,放在这凶险的绞肉机中。
从永徽年以来,几家欢笑,几家愁?
宗室,驸马,名将,皇子,倒下不知多少。
权倾朝野如长孙无忌、褚遂良这样的凌烟阁名臣,一朝失势,也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与其如此,反倒不如做不良人来得安全。
正像苏大为说的一样,钱多事少离家近。
不良人俸禄当然不放在苏大为眼里。
但是有这层身份,有背后的关系,他随便想几个点子,做成生意,便有大利。
不在朝堂之上,便不会被政争给卷进去。
有与武媚娘的这层关系,便足以令他身份超然,在长安,几乎无人能惹他。
如此,岂不美哉?
有多头秃,多想不开,才会削尖脑袋往朝中钻营。
武媚娘嫣然一笑,微微点头:“你说的,我信,你和他们不同。”
停了一停,她接着又道:“你和他们不同,所以你在我心里,也不同,你对阿姊的好,阿姊都记在心里,这份情意价比千金……”
“阿姊……”
“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此言永不相背。”
武媚娘向他斩钉截铁道。
苏大为离开皇宫的时候,不是空着手的。
虽然他并不贪图什么,但武媚娘还是赏赐了一大堆东西,用一整驾马车,帮着他送回家里。
哪怕他不用,给家里的柳娘子和聂苏添点首饰衣妆,也是极好的。
不过苏大为心神早不在此。
他觉得有些恍惚。
临别时武媚娘说的那句话有点太妖了。
什么叫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听起来有点像是立flag啊。
可千万别……
“我并不觉得这次能有什么收获。”
崔六郎向抱臂站在一旁的高大龙道:“人家又不是傻子。”
高大龙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脸上闪过一抹煞气。
显得十分难以接近。
这种气息,显然令崔六郎感觉到了。
他聪明的没有继续找高大龙说话,而是悻悻然的退开几步。
“我告诉你,高大龙,今天就是浪费……”
“滚!”
一个滚字,低沉得可怕。
但却令崔六郎一个激灵。
后面的话卡在脖子里,再也吐不出来。
“真是个恶人。”
崔六郎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喃喃道:“真不知这样的人为何也能进倭正营。”
他们现在的位置,距离东瀛会馆不远。
倭正营里好些兄弟,都换了装扮,散布在四周。
或装做卖货郎。
或装做游人。
或者是在这边酒肆中吃饭。
总之无数双眼睛,都牢牢盯着东瀛会馆。
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盯梢,是个笨法子。
然而又是眼下没有线索中,唯一的方法。
而高大龙与崔六郎,就是今次临场的指挥。
以高大龙为主,崔六郎为副。
按关系远近,自然是高大龙与苏大为更近,可以借苏大为之势。
但若论实打实的人手,却是崔六郎的手下更多。
高大龙在倭正营里,就没多少真正可用之人。
这里的人,与他当年在丰邑坊里不一样。
当年他是大团头,只要舍得撒出去银子,再花点心思结交,自然能得到人效死力。
可在倭正营,每一个人都有来处,都有根脚。
像他这种,属于空降而来,无根之人,真正肯跟着他干的人并不太多。
而他本人对这种事,又不甚在意。
完全无所谓。
就好似当年空降在长安县的安文生一样。
虽名为不良副帅,但手底下着实没多少可用之人。
只因为,他一个人的能力,已经足以顶人家一群人了。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必有特立独行之处。
猛虎总独行,牛羊才成群。
可惜这个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在私底下,崔六郎其实颇为看不起高大龙这种人。
他连周扬这种寒门出身的都看不起,更别提高大龙这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
开始还以为是大理寺李思文手上的关系。
后来时间久了,终于也摸清了,这高大龙,好像以前是在丰邑坊里做事的。
具体做的什么不清楚,但在朝中,肯定没有人脉。
此时,崔六郎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既看不起高大龙,又想从他嘴里旁敲侧击,打探一下苏大为的计划。
所以看起来,他有点主动想撩高大龙。
可惜,高大龙油盐不进。
没说几句,便聊不下去了。
“来了!”
身边有暗探低呼一声。
崔六郎精神一振,向着前街看去。
看到一支马车向着东瀛会馆驶来。
依稀认出是公交署的车马。
现在在长安,哪个货坊出货,都得靠着公交署。
私人的牙行,还有力夫之类,不是专门做这行的,行事总没那么方便。
但这公交署,打从出现开始,便专注于帮生意做物流货运,而且有官府做背书,做事极有效率,货物运送途中有损坏遗失也会赔偿。
几年下来,长安三百六十余行,各商会,各坊,早已形成了依赖。
但凡运货,都是找的公交署。
“高大龙,苏营正到底来不来?我们等会怎么做?是拦住货,还是怎么处理?总得有个章程吧?”
看着车队越来越近,崔六郎急道。
“闭嘴,休得聒噪。”
周大龙冷冷的扫他一眼,冷哼道:“一会自会让你知道。”
“贼……”
崔六郎骂了一个字,又强忍住。
他却没看到,此时,在那些车马上,除了公交暑寻常的运货伙计,更有公交署令,周扬亲自驾着马车行在中间。
“二哥,委屈你了,让你亲自驾车。”
“无妨。”
周扬头上戴着斗笠,手里马鞭轻轻扬起,在空中甩出记响亮的鞭花。
“接下来怎么做?我们就驾着马车直接进会馆吗?”
“见机行事吧,我现在也还不清楚。”
苏大为坐在他后面,身上早换了普通伙计的布衣,额头缠着汗巾,袖子挽起,露出肌肉虬结的小臂。
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
任谁也不能将他与长安县不良帅联想到一起。
易容装扮,对他来说,实在是简单不过。
借着公交署的优势,甚至连马车上运的那些货,来前他都借口检查马车车轮,多拖了半个时辰,借机将货物检查了一遍。
结果,并没有任何发现。
至少苏大为没从那些灯具里,发现有什么隐藏的秘密。
这就有些奇怪了。
这些倭人,费尽了心机,用传信的方式,难道就是订这么一批灯?
他们买灯回去,是想厕所里点灯找屎吗?
第三十五章 让死人说话
咚!
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上好铁木制的桌子,因这一拳的暴力,整个跳动起来,仿佛要散架一样。
崔六郎抬起手,嘴里抽了口冷气,感觉掌骨痛彻心肺。
刚才为了泄愤,这一拳打得太狠了。
他咧了咧嘴。
身边站着他的心腹,倭正营的差役韩猛。
韩猛身高六尺余,背插双锏,肩宽胸厚,站在那里,好像一只大猩猩似的。
听到声音,他扭头向崔六郎关切的看过来:“副营正,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崔六郎冷笑一声:“有事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韩猛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崔六郎如同一个话唠一样,自顾自的道:“我早说没用,白费力气,查不出来,便是查不出来,那个高大龙,还有新回来的苏大为,都是一群妄人,好大喜功!浪费那么大力气,结果呢?查出个屁!”
白天一场行动,最后的结果是——
没有结果。
那些货没问题,倭人接收的流程也没问题。
最后甚至苏大为假扮公交署的伙计,亲自运着货进去,也没发现有任何问题。
再觉得不放心,就只能睡在货边上,看看倭人要做什么了。
这简直是笑话么不是。
目前看来,除了那封信古怪,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倭人在这次交易里,有什么违法之事。
一切更像是有人在疑神疑鬼。
这个人是谁?
不言而喻。
崔六郎像是攒足了满腹的怨气,与韩猛说个不停。
听得韩猛一愣一愣的,却是一句话也插不上来。
崔六郎说的哪里是破案,分明是心中焦虑,兼对苏大为不安,不满。
一口气说出来,便觉得心里没那么难受了。
“明日,明日我便跟苏大为说,这案子查不出来,结案算了,要查也只是查那蛇头被何人所杀,将案子移交大理寺,做杀人案处理。”
这话的意思,就是认为此事不属于倭正营管的,与倭人细作无关。
便是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谁说要交给大理寺处理的?”
声音未落,人先进来。
崔六郎一眼望过去,心里突得一跳,暗暗叫苦: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知被他听到了多少。
慌忙站起来,向对方行礼道:“见过苏营正,营正,已经入夜了,怎么还没回去歇息?”
“案情如火,容不得休息。”
苏大为目光冷冷的从崔六郎脸上扫过,仿佛要看透对方的心肝脾肺肾。
此人在想些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
不就是恨自己来了,抢了他的权力,兼此案可能涉及到崔家,做为崔家旁枝,极力想要回避,甚至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自古以来,地方势力盘根错节。
贵族门阀,同气连枝。
现在大唐初创,还不明显。
再过些年,这些家族,上到门阀,下到地方,无不广结人脉,扩大势力。
通过一系列的连姻、师生、人情关系,将这张网结得更大,更强。
然后不断侵吞土地,垄断资源。
直接导至大唐府兵制崩溃,无田可赏。
所有封建王朝末期,危机都源自土地兼并,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穷人没有活路。
这一切的根源,又源自世家大族以及地方豪强的贪婪。
但,这就是人性。
人性可以尽量控制,但却永远也无法使其消失。
有人,就有人情往来,就有利来利往,就有江湖。
苏大为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心念一转,他沉脸对崔六郎道:“收拾一下,点几个得力的人,随我出去。”
“苏营正,这么晚了……去哪里?”
“查案。”
丢下两个字,苏大为转身带着高大龙离去,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等到看不见两人的背影了,崔六郎脸上阴晴不定,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呸,什么玩意儿~两个寒门都算不上的东西,还真想骑老子头上了……”
一个时辰之后。
崔六郎带着人,跟着苏大为、高大龙,来到长安县县衙的义庄。
不管他嘴上说什么……
身体最诚实。
义庄是停放无人认领尸体的地方,也是县衙杵作验尸的地方。
夜黑风高,四下无人。
一行人站在义庄前,但觉得阴风惨惨,万籁俱寂。
崔六郎突觉一阵凉嗖嗖的阴气从脖颈后吹过,寒气刺骨。
就像是有人站在后面,对着脖颈吹气一样。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倒竖起来。
“苏营正,这么晚了,我们来这里做甚?”
“说了查案,你哪来这么多罗嗦?”
苏大为没开口,站在他身边的高大龙直接出声呛道。
今夜实在是天气不好,阴云厚重。
天空不见星月。
地面伸手不见五指。
义庄这里又阴气深重,仿佛死去的人,都化作怨魂,在这里徘徊不去。
明明春暖花开,却觉得鬼气森森。
喀喀喀~
黑暗中,似有尖利之物在地面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苏,苏营正。”
崔六郎咽了口唾沫,情不自禁的喊道。
便在这时,耳中听得“吱呀”一声响。
义庄黑漆剥落,黑白斑驳的木门缓缓打开,发出渗人的声响。
崔六郎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一双眼睛下意识的看向义庄大门。
只见黑暗中,隐隐有一个人形之物,站在大门前。
这东西身体古怪,绝不是常人,头部硕大可怕,双手如猛鬼利爪,又像是无数挥舞的刀刃。
而这东西的腿……
没有腿,下面是空空荡荡的。
竟然悬浮在半空中。
“鬼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色。
半个时辰后,在义庄大厅里,头顶热毛巾的崔六郎,羞愧的把头夹在两腿之间,恨不得挖条地洞钻进去。
“崔六郎,你也是倭正营的老人了,一向口碑不错,没想到居然如此胆小。”
苏大为站在他面前,脸色古怪的道:“你把桂老鬼看成什么了?还真当他是鬼不成?”
“不……不是,我眼花了,眼花了!”
崔六郎声音沙哑,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怀疑苏大为他们是故意的,对,就是故意的!
故意想整自己,令自己在手下面前,颜面尽失。
想到这里,他略带不安的扫了一眼跟着自己来的数名手下,好在他们脸上没见任何轻视之意。
这让他略为心安。
再转头,看着面前苏大为提起的刑名专名,号称长安县第一把刀的老鬼桂建超。
崔六郎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人哪里像是正常人了?看他的像貌,比真鬼也不遑多让啊!
老鬼到底多少岁数,长安县谁也不清楚。
只知道上代县君,还有上上代县君,他就在此地了。
甚至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也曾与老鬼共事。
这些年,长安县不知换了多少不良人,不良帅和县君,但只有老鬼,始终巍然不动。
稳稳坐着长安县刑讯第一人的名头,倒也无人想去换他。
不过真要算起来,他的岁数怕是真的很老了。
这一点,在他的脸上也有显现。
皱纹层层堆叠,挤在一起,如蜿蜒的沟壑,充满岁月深深的刻痕。
以致于让人一眼看去,首先不是看到他的五官,而是被这些深刻的皱纹所吸引。
这些皱纹,就像是老鬼脸上的年轮。
每一道,都有无数的岁月和经历。
白天看上去,这副沟壑密布,皱纹堆叠的脸已经够吓人了。
何况是晚上。
夜里看不清五官,只能看清老鬼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闪动着光芒。
幽幽的,仿若鬼火。
能不害怕才怪了。
崔六郎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暗自嘀咕,方才吓住自己的,绝不是相貌,而是那诡异的影子。
那究竟是什么?
是自己眼花了,还是苏大为设的局?
不管那么多,身边的人都是常年跟着自己的,先看苏大为和高大龙玩什么花样。
想到这里,他压下心头的不安,向苏大为装模作样道:“苏营正,现在可以说今晚来义庄做甚了吧?”
“你猜。”
苏大为冲他一笑,差点没让他一口血喷出来。
“呵呵。”
崔六郎脸上堆起假笑,皮笑肉不笑的道:“苏营正莫要拿属下开玩笑,既然请了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在此,莫不是有什么重要人犯要审?”
“答对了,今晚确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要审。”
苏大为向桂建超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他向前走去。
高大龙带着小桑跟在后面。
崔六郎脸上阴晴不定,想了想,忍住心头的恐惧感,一跺脚,带人跟上。
跟着苏大为他们,一定不会有危险。
他们再设局,想必也不会把自己套进去。
留下来,反而说不定会中计。
他心中想着。
一边走,崔六郎一边按捺不住:“苏营正,究竟审什么人,需要在这义庄里?这里不是停死人的地方吗?”
“答对了。”
苏大为停住脚步。
在他面前,停着一排排的棺木。
沉默的露天院子里,无数漆黑的棺木,透着阴森之气。
崔六郎看着前方这些东西,感觉自己的喉咙里突然有些干涩。
“营……营正,别开玩笑了,这里只有死人。”
苏大为回头看向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里,亮起幽幽的光芒。
“我们今夜,正是要令死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