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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凶案现场

    下午,申时。

    苏大为跟着高大龙和小桑来到了一片巷子。

    这是长安县六十四坊中的永和坊。

    与丰邑坊只隔了个待贤坊,高大龙和苏大为对这里都十分熟悉。

    西市这边三教九流,贵人都不会住在这附近,一般朝中大员和门阀贵族住宅,都距离皇宫较近。

    永和坊与延平门较近,都属于长安的近外围。

    平民一般多住于此。

    一些不良人,也会在这里落户,图这边房子便宜。

    绕过巷陌,高大龙带着苏大为来到一处僻静的宅子,指着其中一间:“就是这间。”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巷子没什么人气,没看到有陌生人。

    “这里的住户?”

    “原本有几家闲散户,出了事后,县衙派了差役来看过,我们的人就混在差役里查看了现场,然后以县衙的名义,封了这间屋,左右的邻居也清了出来,将他们迁往别处。”

    “会不会有些多此一举?”

    “若我们倭正营的人来查案,被那些人看到了,传出去不好。”

    “也是。”

    苏大为点点头:“进去看看吧。”

    外部的环境看过了,无甚出奇,就是一排低矮的土房,属于平民区常见的那种。

    这里距离皇城较远,房价便宜,在这里住的,也多为平民。

    凶案现场的房子左右清退出来,确实比较安静,方便查案。

    走到木门前,苏大为伸手一推,发现推不动。

    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

    “门肯定得锁着,不然这边穷惯了的,保不准就把家里的东西给顺走了。”

    高大龙熟知三教九流的情况,以前在丰邑坊做团头前,就是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的。

    自然清楚这永和坊的四邻并非那么可靠。

    如果大门不锁上,只怕人家能把屋子给搬空了。

    现在贴了官府的封条再落锁,应该可保安全。

    “翻墙进?”

    苏大为看了一眼左右的土墙。

    这种小矮墙,也就一人多高,真要翻,随便来个贼一翻就进去了。

    “翻墙吧。”

    高大龙说着,脚底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飞过墙头。

    小桑抱着刀跟上。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一纵身,手在墙头一拍,借力跃过。

    “嘶~”

    落地时,苏大为甩了甩手。

    高大龙回头向他好奇道:“怎么?”

    “墙头埋了碎瓷片?”

    “以前就有,别家倒是没见这个,可能是蛇头为了防盗。”

    “这家伙倒是心细。”

    苏大为又甩了甩手。

    以他的异人本事,些许碎瓷自然伤不到他,就是有些大意,掌心被刺得有点麻。

    “我们进去吧。”高大龙对他道。

    “等等,我看看这院子。”

    唐时小院是标配,除非实在是穷得不像话的,把院子都省了。

    那蛇头显然不在此例。

    这间土房虽然看着破旧,但也是有小院和主屋的。

    苏大为他们翻过墙,此时就站在前院里。

    院子当然不会很大,也就十几平的样子。

    正前方不远就是主屋。

    苏大为的视线在院中扫过,注意到院角有一角菜圃,现在里面种的植蔬已经枯黄,看不出种了什么。

    通往主屋的小道,好像夯实过,入脚平整。

    有钱人家一般用鹅卵石或山上凿下来的青石铺路,如此下雨不会泥泞。

    穷人家自然没那么讲究。

    能将小路泥土夯实,已经算是很用心了。

    小路两边摆着几个架子,看样子是晒东西用。

    不过现在架子早已散塌半边,看上去透着颓然之气。

    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苏大为向等在一旁的高大龙和小桑道:“可以了,进屋看看。”

    主屋的门倒没锁,半掩着的。

    高大龙伸手一推,灰尘噗噗落下。

    他看了一眼苏大为,也不理会掉落在头上和肩上的灰尘,当先走进去。

    苏大为忍不住道:“这房间闲置了多久?怎么这么大的尘土。”

    “老房子是这样的,房梁和土墙都腐朽了。”

    小桑在一旁说了一句。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进屋。

    房间不大,仅有的一扇窗从里面关着。

    所以空气有些浑浊,光线也不太好。

    苏大为忍不住皱眉,一口呼吸,吸到的全是潮湿的霉味,像是冰箱里的烂菜叶子。

    “什么东西**了?”

    “哦,可能是角落里有些血和碎肉吧,我们没动过。”高大龙一脸无所谓,甚至还有些恶趣味的笑着。

    苏大为皱了皱眉:“你就不能别提这些恶心的?”

    “味道都在房里,你都吸进去了,我不说你就不恶心?”高大龙嗤之以鼻。

    “矫情。”

    “恶贼!”

    苏大为骂了一声,想想自己征西突厥时什么样的尸山血海没见过?

    好像真的有些矫情了。

    心里想着,他走到左手窗边,伸手把窗栓拔起,将窗户推开,让外面的光线进来。

    呼吸了一口窗外涌入的,带着土腥味的气息,他忽然想到,征西突厥时,冰天雪地。

    哪怕战阵中见到许多断体残肢,可还真没这种肉类腐烂,催人欲呕的气味。

    算了,人生不能想,再想晚饭就不用吃了。

    窗外的光像一道淡淡的,半透明的光柱投进来,落在屋内中心。

    四周被阴暗包裹着,气氛诡异。

    这道光,就是屋内唯一的光源。

    “这房子也太暗了,待久了怕得憋出抑郁症来。”苏大为挑了一下眉,视线顺着光开始观察屋内的情况。

    “抑郁症是什么?听起来像是一种病。”高大龙在一旁好奇道。

    “是一种精神上的病,会让人觉得生无可恋,情绪低落,严重的甚至自杀。”

    “你的意思是,这蛇头因为抑郁症自杀而亡?”

    “贼你妈,我哪有这样说过,这根本不可能……简直了,你试着自杀把自己头割下来试试?根本办不到好吗。”

    “我办得到啊。”

    高大龙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和霸府三府主斗时,我有一次自己断头,假死逃掉。”

    “我呸!你以为人人和你一样?这世上能有几个蚺鬼?”

    苏大为被他气乐了:“至少这蛇头肯定不行,不然就不会被人斩去头颅。”

    说完,他挥挥手道:“别废话了,我没来过第一现场,你见到过,跟我讲讲,当时尸体在哪,什么姿势,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

    屋内空间不大,也就十来平的样子,小桑站在床边,苏大为站在窗口处。

    高大龙站在光柱正中,指着地上道:“就是这里,正中心,当时我们联系不上这位蛇头,派人来家里,结果拍门无人回应,后来就翻墙而入,发现主屋也是从内锁上的。

    拍了半天门后,破门而入。”

    苏大为随着他的话,看了一眼卧室门。

    门栓是断裂的,正好与之对应上。

    “崔六郎手下进门,一眼就看到跪在这里的蛇头。

    人没错,但是头没了,就一个无头的尸身,还保持着跪姿。”

    那画面,想起来足以令人汗毛倒竖。

    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跪在当中,脖颈以上头颅不见了,尸体兀自不倒。

    飞溅的血水在墙上,地上,房梁上,倒处都是。

    好像是用血水洗过一遍。

    “蛇头的死,距现在有多久了?”

    “大概十来天。”

    苏大为视线投在地上,再移到墙上,床上,房梁上,各处都见到有暗红色的斑块。

    起先没在意,现在才知道,那些都是从脖颈动脉里喷出的血。

    “仵作怎么说?”

    “一刀断首,刀刃沿骨缝透入,干净利落。”

    “头颅呢?”

    “现场没见到,我们在院子里各处搜索了很久,仍没找到。”

    “无头之案。”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不对,你刚才说崔六郎手下来时,门是从内部锁上的。”

    “没错,这也是我没想通的地方。”

    高大龙指了指窗子:“不光门,窗子也是,这个屋子是从里面锁上的,外面根本进不来。”

    小桑一直沉默,这时开口道:“我觉得,斩杀蛇头的人,或许跟他认识。”

    “哦,说说你的想法,为何这么说?”苏大为的目光投向他。

    “我是用刀的,我知道要一刀斩人头颅,而且从骨缝透入,这样一刀,究竟需要怎样的技艺。”

    小桑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闪:“以有隙入无间,此人要么就是用刀出神入化到了极致,哪怕蛇头见他挥刀砍来,也躲闪不及。

    要么就是熟人做案,双方认识,所以蛇头放松了警惕。

    从现场来看,死者是跪姿,这是待客的姿势,而且现场似乎并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

    所以我猜想,双方是认识的。

    见面说话时,对方起身,站到死者身侧。”

    小桑说着,从桌边上前几步,对着房间正中心,用手比出一个挥刀动作:“然后出其不意,拔刀一斩而下。”

    苏大为思索着,眼前仿佛浮现当日的画面。

    一个衣着凌乱,有些不修边幅的西市下九流,蛇头跪在房里,向客人正在说着什么。

    客人起身,有意无意走到窗边,将窗合上。

    然后此人一边点头附合蛇头所说,一边走到他身边,突然抽刀……

    “就算这样,能如此顺滑的一刀斩首,此人用刀之准,下手之狠辣果决,恐怕长安中那几个出名的刽子手都未必能办到,如果双方不认识,在挣扎对抗中,就更不可能这样斩人首级了。”

    小桑一口气说完,摸着自己的刀柄,后退两步,身体沉入阴影中,重新沉默下来。

    他的话,令苏大为不由深思。

    有道理。

    小桑说的确实是有道理。

    苏大为自己亦是用刀高手。

    凭心而论,如果在交战中,要劈死对手不难。

    但是要像杵作验报里所说,从骨缝透入,干净利落的一刀断首,那就非得看运气了。

    运气若不好,一刀斩在颈骨上,没准横刀都会崩豁口。

    人的颈骨极其坚硬,这一点,只有在战阵中经历过的人,又或者常年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才清楚。

第二十二章 痕迹学

    “等等,让我整理一下思路。”

    苏大为站在窗边,摸着下巴,顺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柱,似乎看眼前有人影在晃动。

    大脑中,脑补出蛇头与杀人者在房间内的画面。

    两人或坐或立,或交谈,或……

    一刀断首。

    “蛇头的身边关系、亲属,想必崔六郎和你们已经查过了,有发现吗?”

    “目前还没有。”

    高大龙独眼中闪过一抹狡诈凶戾的光芒:“但我总觉得他们有人撒谎了,必须用些手段才能橇开口。”

    “这个先不提,就算是熟人作案吧,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指了指门:“那人是怎么做到,杀了蛇头后,提着头颅扬长而去的,就无人看见吗?还有,人家提了脑袋走了,这房门,还有窗,怎么从里面锁上的?难不成这个没头的尸体,还能跳起来把门锁上不成?”

    这话说的,开始觉得好笑,后来却觉得有些诡异。

    想想没头的尸体从血水中站起来。

    那场面,怕不是要吓尿。

    “这是一桩密室杀人。”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

    这个理论,来自于后世,他曾在以前查案时用到过一次。

    不过那次情况不同,是公交署中人在密室被人投毒。

    这次,大活人被摘去脑袋,而且空间更加狭小,密室杀人,如何办到的?

    头颅去了哪里?

    杀人者如何保持房间门窗从内上锁,又是如何提着头颅离开的?

    一个问题,牵扯出无数的疑问。

    最关键的是,若不能解决这些疑问,就无法判断出,这件杀人案,与之前倭人的案子,是否是同一件案子。

    究竟是不想干的两个案子,还是倭人的报复,也就无从谈起。

    这几件案子,若背后真是同一条线连接,那便能说得通了。

    按苏大为心里所想的逻辑,便是倭人细作借助生意为掩护,与大唐门阀贵族中某位有私下交易,做着不可告人之事。

    因为联络信件的意外暴露,所以出手杀了蛇头泄愤。

    同时与之联系的生意店铺,又有武顺参与其中,与自己经营的鲸油灯坊,还有商业间谍案之类的恩怨。

    可惜,这一切如今都还只是他的设想,缺乏坚实的证据。

    至于证据从哪来,只能从眼前,一个个细节中来。

    涉及到倭正营的案子,苏大为又无法假手于他人,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高大龙眼中凶光闪动:“每次来到这里,看到这些血,我心底就有些烦躁。”

    “怎么了?”

    “想杀人。”

    苏大为眉头微皱:“你对蚺鬼的凶性还不能控制住?”

    “嘿……这东西,我就它,它就是我,谈何控制?”

    高大龙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其实一般还好,只是来到这里,这个屋里,空间特别压迫,让我有一种想要杀戳发泄的恨意。”

    苏大为心里一惊,看看高大龙,转头向小桑道:“小桑你呢?”

    自己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除了这里的味道确实难闻。

    “我?”

    小桑抬头,表情不变:“没特别的感觉。”

    呼~

    苏大为悄然松了口气。

    如果同为半诡异的高大龙和小桑都有杀戳暴涨感,那这间屋子就有问题了。

    现在只是高大龙有这种感觉,或许,是他体内蚺鬼的力量增长太快,这边环境也确实有些压抑。

    “我看看现场的环境,推演一下,你们如果想起有什么有用的事,随时提醒我。”

    说着,他忍住心头那么一丝恶心感,蹲下身子,目力集中于地面。

    高大龙独眼在黑暗中光芒微闪:“这里其实县衙的仟作和倭正营的人,都已经查过好几遍了,你这样找,只怕找不到什么。”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能一样吗。”

    苏大为自信的一笑,眼睛几乎要贴到地上。

    下一刻,他眼中一亮。

    从怀里摸出一双皮质半透明的手套,将其戴上。

    见到这一幕,高大龙和小桑都有点懵。

    高大龙指着苏大为的手套道:“这是何物?”

    “哦,这是我发明的,外科手套,现场的证物最好不要直接用手碰,戴手套可以不破坏其中的性质。”

    苏大为恬不知耻的又做了一次抄袭。

    这手套是他回来后,让大白熊替自己寻得上好猪肠所制,就像是后世香肠的薄衣一般。

    虽然不怎么耐用,但总比直接用手去摸证物强。

    从上次公交署密室投毒案后,苏大为便有按后世法医给自己配一些装备的想法。

    可惜随后便跟苏定方去征西突厥,直到最近回来才重新开始。

    戴上薄膜手套后,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半透明的玻璃小瓶,大约食指粗,半掌长。

    接着又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镊子。

    高大龙看得眼都直了,颇有些瞠目结舌的道:“这些又是什么?”

    “哦,这是琉璃瓶,我让西市的胡商帮我弄的,他们知道最好的琉璃匠人,这工艺据说从波斯大食传过来,这把金属钳子,我让西市的铁匠坊帮我制的,还有一些别的小玩意。”

    “这些……做这些有什么用?”

    苏大为没有回答,他摒息静气,用镊子从地板缝隙里,夹起一根毛发。

    “为了方便采集证物。”

    将毛发放入琉璃瓶中,盖上瓶塞,苏大为松了口气,似乎完成一件很了不起的工作。

    “就这?就这?”

    高大龙感觉有点方:“你直接用手指一夹不就出来了?还戴甚手套,还夹子,琉璃瓶,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这不是夹子,是镊子,唉,跟你说了也不懂。”

    苏大为头也不抬,眼睛继续在地上搜索。

    他是异人,目力非比寻常。

    在他的集中目力下,地板上的一切,在眼中都被放大了许多,犹如放大镜般。

    从进门的位置开始,他分块将地板逐一搜索。

    陆续,又从地上发现几根毛发,还有一些皮屑。

    你要说他做这些有何意义?

    以大唐的科技条件,就算采集到凶手的dna,也无法化验,好像是没有意义。

    然而对苏大为来说,又有些意义。

    比如说,如果采集到的这些,有被害人的,也有凶手的,那么,在异人的能力之下,毛发里的某些气味,也许能被放大。

    到那时,就有了意义。

    家里还有黑三郎这条天狗在,这也是苏大为破案的一张王牌。

    又或者,通过这些毛发,能验一下,看看是否带有毒性。

    比如砷中毒,水银超标之类,铅汞一类的毒,是能通过头发验出来的。

    当然,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但总比没有强。

    没有摄像头,没有后世的科技设备,要想破这种无头的密室杀人案,除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真的就没有别的好办法。

    “阿弥,你就捡几根头发,真的有用?”

    高大龙独眼中光芒闪动,显得有些焦躁:“这东西,天知道是不是我们落下来的。”

    “嗯,你说得有可能。”

    苏大为一边将装有证物的琉璃瓶收入袖中,一边道:“但是我们来这里时间短,蛇头和那凶手待的时间长,所以更可能是他们留下来的,我验一验,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随你吧。”

    高大龙摇了摇头。

    “别看不起地面这些蛛丝马迹,魔鬼总在细节中嘛。”

    苏大为呼了口气,将镊子和手套也摘下来。

    “什么鬼?”高大龙和小桑一起朝他看过来,感觉更看不懂他了。

    “你们想,凶手无论怎么掩藏,他总要从大门走进来吧?总不能飞进来吧,所以房间地面,是最有可能发现线索的。”

    “就那几根毛?”

    “我也想多发现点啊……”

    苏大为耸了耸肩膀:“脚印什么的,全都凌乱了,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这就是你们的保护现场?”

    这话一问,高大龙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这个嘛,县衙差役来过,倭正营也查,还有杵作,大理寺的人……”

    苏大为苦笑:“那他们有没有采集到凶手的脚印,凶手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在后世的刑侦里,专门有一个痕迹学,包括脚印、笔迹这些。

    其实通过脚印来断案,推断凶手男女老幼,最早都可追溯到先秦时代。

    古人的法医学知识,有时令人叹为观止。

    地面看过了,接着就是看四周。

    包括大门、窗口,墙壁,这些都是要重点关注到的。

    苏大为要据此推断出,究竟是真的密室杀人,还是凶手故意布下的机关。

    比如他就知道一种方法,可以用一种极坚韧的丝线绑住窗栓,等杀人后从窗口跳出,再抽出丝线,利用丝线这种小道具,将窗户关合上,从内部看天衣无缝,就像是被人从里面栓上的一样。

    但苏大为同时也知道,像这些机关手法,必然会留下痕迹。

    雁过留痕。

    哪怕是异人又或者诡异,想要一点痕迹不留的密室杀人?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片刻之后,苏大为便惊讶了。

    这个房间里,从他的搜索勘察来看,还真没留下如丝线划痕这种痕迹。

    没有机关?

    没用任何道具?

    对方究竟是如何完成密室杀人的?

    想了想不死心,他开始第三轮搜索,这一次,是针对死者鲜血喷溅出的形状,以此判断凶手动刀的方位,还有力度。

    不同的方位挥刀,脖颈被切开有先后的时间差,颈血便会造成不同的喷溅痕迹。

    “嗯?这是……”

第二十三章 意外

    苏大为身体蹲在大门前,一动不动。

    高大龙有些不耐烦的走向他:“怎么了,怎么愣这了?要是看完了我们就走吧,这里待久了让我很不舒服。”

    “大龙,你和小桑过来看看,你们能看到什么。”

    “什么?”

    高大龙独眼里闪过狐疑的光芒,他和小桑一左一右,围着苏大为,低头看大门的位置,除了一些凌乱的脚印,并无其他发现。

    小桑抬头,有些惊疑不定的看向高大龙:“大团头……”

    这位苏帅,该不会是疯了吧?

    怎么感觉他从进来开始,就疯疯颠颠的,说的都是些听不懂的话。

    高大龙听懂了小桑的意思。

    他伸手揭开自己脸上那只黑色眼罩,两眼很是认真的看了看,地面、门背上,两边墙壁上,都有些喷贱的血渍。

    但这种情况在房间里倒处都是,并无甚出奇处。

    他按下眼罩,伸手推了一把苏大为的肩膀:“阿弥?”

    苏大为身子一晃,站起来道:“你们没发现吗?看看……”

    他侧身指着屋中的位置:“发现第一现场时,死者跪坐在那里,头颅没了,然后这边墙和地面,都是喷溅的渍,这个喷射形状,说明杀人者是站在他身后挥的这一刀,只有站在身后,血溅出来才是这种样子。”

    这么一说,高大龙和小桑都不由点头。

    他们都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

    当年在丰邑坊为了争夺地盘和利益,没少跟人火并,对喷血的场景,简直不要太熟悉。

    “从这个痕迹,我还可以推出一点,杀人者并不是从大门出去。”

    “如何证明?”

    “你看,无头尸体在房间里,但是头颅和凶手都不在房里,照理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我们先不管凶手是如何实现这个‘密室杀人’的把戏。”

    苏大为指着大门地面道:“如果是提着头颅出去,那大门这一条路,应该会有滴血的痕迹。”

    高大龙一怔,点头道:“不错。”

    “没有从断颈处滴下的血渍,有两个可能,要么杀人者准备了箱子或者布包,将头颅包起,这是一个可能,但我更倾向于杀人者并没有从大门走出去。

    杀人还带着箱子?或者准备好装头颅的布袋?

    这个有点太麻烦了,正常人很少会这么干。”

    “也许凶手不正常呢?”

    小桑忍不住说了一句。

    他虽话少,但此刻已经完全被代入到苏大为推理的案情里。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能如此冷静一刀斩人头颅的,如果说是精神不正常,那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苏大为沿着墙壁,走到窗边,看了两眼道:“窗子这里,也没有滴血的痕迹。”

    “会不会凶手真的将头颅包裹起来了?”

    “不,我想还有一个可能。”

    苏大为突然左右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什么可能?”小桑和高大龙忍不住同时问。

    “还有可能,就是头颅根本就没带出去。”

    “不可能!”

    高大龙断然道:“那天倭正营里的仵作勘察时我就在现场,搜索得极为仔细,若是头颅真在屋内,不可能不被发现。”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但总有意外。”

    苏大为的眼神很好,扫过一遍屋内,确认地面泥土被没有被翻埋的痕迹,也就是说不可能将头颅埋于地下。

    墙壁有喷溅的血渍,也不可能将头藏在壁内。

    剩下的只有……

    苏大为抬头望向房梁。

    这个举动,令高大龙和小桑不由也抬头上看。

    房间幽暗,头顶上方的房梁处,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一切。

    “我有一种感觉,也许上去看看,就能找到头颅,没准还能解开这个‘密室谋杀’的局。”

    苏大为说着,与高大龙对视一眼。

    两人几乎同时纵身,伸手一搭,翻上房梁。

    上面的空间并不大,只能容人猫腰蹲着,脚下是纵横成井字型的房梁,正好做落脚的支撑。

    苏大为蹲着身体,首先是用俯视的角度向下看。

    不同的角度看房间,会有不同的感觉。

    “大龙。”

    “嗯?”

    “如果你是杀人者,从这个角度看,是否很有掌控感?”

    “有点。”

    “悄然落在死者身后,出其不意一刀斩首,似乎也可以。”

    “阿弥……你真是脑洞清奇。”

    “一般一般。”

    “但这样无法解释,为何蛇头在自己家里要跪坐在房间中央。”

    “呃……”

    苏大为一时气沮,他决定,暂时不去理会高大龙了。

    他的视线开始聚焦在脚下的房梁上。

    如果有藏东西,这上面会是不错的地方。

    想必,仵作也没这个本事翻到房梁上来找。

    身旁的高大龙也和他一样的想法,目光顺着脚下的房梁往前搜索。

    梁柱上积满了灰尘,很容易看出痕迹。

    不论是手摸过,还是脚踩过,都会现出形状。

    小桑在下面抱着刀,静静等待着。

    忽然,苏大为停下了动作,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左手的方向。

    井字型的房梁,一直沿延到那个地方,与墙壁相连。

    那里,似乎有些异样。

    高大龙抬头,恰好看到苏大为移动身体,以手脚并用的方式,仿佛贴着房梁移动的大壁虎,向那个方向移去。

    “阿弥?”

    “我……”

    话音未来,突然,异变陡生。

    眼前的黑暗,被一道光给撕裂。

    光芒耀眼,伴随着凌厉的破风声。

    不是光,而是一把剑。

    一把隐藏在黑暗中的剑,突然刺来。

    高大龙一声怒吼,身上陡起变化,片片鳞甲浮现,十指暴突,脖颈变长,将要诡异化。

    下方的小桑也是一声闷吼,右手鬼爪突然变大。

    那是一种危险的感觉。

    致命的杀意,随着那把剑,刺向心脏。

    还在远处的高大龙和小桑感受到这股致命危险,都不考虑后果的开始化形,更何况首当其冲的苏大为。

    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一切都太突然了。

    在这把剑出现前,苏大为只觉得那里有些怪异,想着是否是藏头颅的地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一把杀机凛然的利剑。

    有剑,就有人!

    有人潜伏在房梁上,以苏大为的异人实力,再加上高大龙和小桑这两只诡异,三人在房内这么久了,居然毫无察觉。

    这人究竟是谁?

    他想要做什么?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属爆鸣声,将一切思绪打断。

    电光火石间,苏大为手中降魔杵化作臂盾,挡下了这一剑。

    一股巨力透体而来,令苏大为身不由己一个趄趔,险些从房梁上摔下去。

    这个伏身蹲在房梁上的动作,不利于发力,平时也没这么练过,猝不及防下,却是有些吃亏了。

    唰!

    降魔杵化作短刀,握在手里。

    横刀太长,在这样狭窄逼仄的环境里,连抽出都很难,索性用降魔杵对敌。

    刚刚稳住身形,还没等扑上去,身边的高大龙,早已化作一条半人半蛇的怪物,身体凌空扑向那潜藏在暗处的刺客。

    蚺鬼的身形迎风便长。

    苏大为在心里骂了一声:沃靠!

    耳中只听一声巨响。

    那把剑化作一道电光,电光崩解,一化二,二化三,变化为无数细碎的剑雨,将高大龙覆在剑网中。

    高大龙哪管这些,忍住切肤剧痛,身形越发膨胀。

    他的四肢如蜥蜴般抱住一根房梁,上半身一晃,在剑雨切削中,血花迸现。

    高大龙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双眼凶光一闪,巨大的蛇头向着对方一口咬去。

    轰隆!

    房顶破了个大窟窿,外面的强光透进来,令高大龙眼睛不由一花。

    刚扑上来的小桑,巨大的鬼爪向着敌人方向一抓。

    撕啦~

    又是一声巨响,房顶整个掀飞。

    无数碎石瓦砾纷坠如雨。

    苏大为挥刀挡开,脚下一动,龙形九变。

    人如灵蛇般从迸溅的碎石瓦砾中穿出。

    待他站在塌了半边的房顶四望时,眼中早已看不到任何可疑人物。

    “尼玛,怎么可能跑这么快!”

    嘴里骂了一声,提刀正要四下搜索,就见高大龙顶着硕大的蚺鬼脑袋,从房顶破洞钻出。

    一股强烈的腥气弥漫。

    他嘴里蛇信咻咻吐着,口吐人言道:“人呢?”

    “没看到,我去搜搜看,你快恢复人形。”

    说着,他提刀跃下,绕着院子找了一圈,又翻墙在附近街巷搜索一遍,最后不得不颓然放弃。

    “人跑了?”

    “可能藏起来了,我没找到。”

    苏大为颇有些遗憾道:“这附近我不熟,也不知会藏哪。”

    恢复人形的高大龙随手将身上破烂的半截袖子撕下来,跟着提刀在手的小桑踢开碎石,从房里走出来。

    他脸上的眼罩早就在化形时不知甩哪里去了。

    现在两只眼睛,看起来倒像是更凶恶一些。

    两只眼中血光闪动,透着一股凶戾之气。

    “我们找到这个。”

    小桑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底下有干涸成暗紫色的血块。

    不用说,这便是之前苏大为要找的,死者的头颅。

    “房梁上?”

    “对,挂在梁上,刚才房顶塌了,这东西就掉下来了。”

    “妈的,还真是玩的小花样,把头颅挂在梁上,人从梁上走,让人误以为是密室杀人。”

    “那人不会杀人以后一直藏在梁上吧?那岂非十几天了?”

    小桑脸现骇然之色。

    让他隐忍个三五天不动,等待对目标必杀一击,他可以做到。

    可十几天在房梁上,不吃不喝且不说,人总要如厕和嘘嘘吧?

    人有三急啊。

    这么长的时间如何能办到?

    这岂不是强人锁男了?

    “不,刚才向我们偷袭的人,不是凶手。”

    苏大为摇头,断然否定。

第二十四章 扑朔迷离

    “为何这么说?”

    高大龙扭了扭脖子,颇有兴趣的看向苏大为。

    虽然恢复了人形,但是身上还透着淡淡的诡异气息,一时无法消散。

    连带着他的气质,也透出野性凶悍的味道。

    对于眼前这桩案子,原本只是倭人细作案中的一环,高大龙也曾随倭正营的仵作来现场看过,可是当时并没觉得如何,也就是密室杀人这一点,让他有点兴趣。

    可是经过苏大为的分析,还有他不走寻常路的断案手法,搜集证物的方式,以及他出人意表的观点,反而令高大龙和小桑都多出几分兴趣。

    “方才那是密室,无人能进出,刺客埋伏在房梁上,你凭何断定他不是杀蛇头的凶手?”

    “虽然在房梁上潜伏十几天,有些匪夷所思,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倭人那边,留下来的后手?或许有别的图谋也不一定。”

    苏大为举起双手往下轻压:“你们说的,都有可能,但是这些都不能当做证据,我只说一点,你们能解释清楚,我就信他是凶手。”

    “哪一点?”

    “刚才刺客用的是剑,你们告诉我,用剑如何斩人头?”

    “呃!”

    高大龙眼中红芒一闪,一时语塞。

    随即点点头:“倒是我疏忽了。”

    用剑,不是不能劈斩,但物有物性,兵器的特性不同,表现出来的用法,自不相同。

    剑能劈斩,但更利刺和削。

    似刀一样劈人脖颈……

    高手也能做到,但只怕做不到刀那样顺溜。

    一个用惯剑的人,也绝不会去想着斩人脖颈。

    身体的武艺是会有记忆的,一剑在手,第一反应可能是穿喉,扎眼,刺心窝,而不会是做大刀来用。

    就算凶手是故意要反常识,让人难以捉摸,用惯剑的,也很难做到刽子手那样,一刀轻松斩落人头,而不卡在骨缝里。

    刽子手,也是个技术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小桑双手抱胸,此时忍不住道:“那会不会是那人还带了刀呢?”

    苏大为和高大龙几乎同时看了他一眼,两人都没去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不必回答。

    一个人用惯了剑,自然便是用剑,用惯了刀,也就自然将刀做第一选择。

    哪有用剑的人,还随身带刀的,那岂不乱套了。

    真当刀剑双绝啊?

    像苏大为自己,横刀在手,都从没想再配把剑。

    剑走轻灵,玩的是往来如流星,玩的是技巧炫目。

    时下有剑舞,也有君子佩剑之说。

    但苏大为走的是实用派,在战阵中,在缉拿犯人时,横刀势大力沉,大开大阖,非轻盈的君子之剑可比。

    不过剑因为有礼仪的内涵在里面,哪怕是书生佩剑,也不会被人当成威胁,似乎更容易隐蔽。

    剑,乃是兵器中的君子,游侠和儒生爱之。

    刀,是战场中的霸者。

    枪,乃百兵之王。

    大抵如此。

    苏大为抛出理由,高大龙略一思索便接受了:“照这么看,刚才房梁上向我们袭击的人,确实不太可能是凶手,可那人又会是谁?为何要向我们发动刺杀?他又是怎么进屋的,什么时候到的房梁上?”

    “你们俩是不是钻牛角尖了。”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看向高大龙和小桑:“就算凶案现场曾是密室,在崔六郎手下破门而入之后,那里不就已经是大门敞开了吗?你们怎么会以为真有人在房梁上潜伏十几天。”

    “呃!”

    高大龙抽了抽嘴角,小桑俊面一红。

    还真是,刚才说了半天,似乎是思维误区,下意识就以为外人进不来。

    见鬼了,这个想法是如何产生的?

    “所以方才那个刺客,很可能是在倭正营和县衙查看过现场后,在我们来之前,偷入到这宅子里,藏身于房梁上,至于他的目地,目前还未可知,不过看他用剑,理应不是杀蛇头之人。”

    苏大为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还有一个可能,我刚想到,也许所谓的密室,只是障眼法,机关就在房梁上。”

    “你是说有人在房顶动了手脚?”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只要揭瓦片,露出足够大小的出入洞口,便能……”

    苏大为两手比划着,不料却被高大龙大笑着打断:“阿弥,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吓我一跳。”

    “什么?”

    “你以为屋顶就是瓦片桑起来的?上面须得有木架来回交错支撑,如此才能撑起沉重的泥瓦,那木架交错,中间露出的空隙不大,我看过了,就这么大……”

    高大龙伸手一比划,大概一个西瓜大小。

    “这么点大小,如何能让人通过?难不成凶手是猫,能钻这么小的洞?”

    苏大为瞪了瞪眼:“那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动手脚,将木架锯开?”

    “第一,不会有人这么做,这么做会有痕迹,会掉落木屑,第二,房顶会因此受力不均,我们第一次查的时候就会发现。”

    “贼特么的!”

    苏大为骂了一声,这个想法就此打住。

    如果不是因为方才刺客出手,打烂了房顶,他还想去查看一下。

    现在,半边屋都榻了,屁都没法看出来。

    也就是说,查蛇头死亡这个案子,暂时只能到此为止,唯一的线索恐怕只有苏大为之前从地上找到的几根不明的毛发。

    也就能验个毒,或者让黑三郎嗅个味道什么的。

    凶案现场已经被破坏的一塌糊涂。

    在这里,苏大为是不指望能再有新发现了。

    抬头看看天色渐渐暗沉,不由有些灰心的道:“走吧,先回去再说。”

    “阿弥,接下来想怎么查?”

    “这事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一面说着,一面翻墙出去。

    高大龙跃下去,皱眉道:“真是,跟你一块我都变傻了,里面的房间都破坏了,还在乎这小院的破门做甚,可以直接推门出去的。”

    官府贴封条是为了保护现场,不让不知情的人偷入到里面。

    不过现在不存在现场,这封条,也就失去了意义。

    苏大为蹲在墙头,没有理会他的话。

    好像猫一样,眼神在墙头来回扫着。

    高大龙转头看他,诧异的问:“怎么?上面有什么问题?”

    “倒是有些有趣的东西,回头再跟你说。”

    苏大为戴上手套,用镊子在墙头夹起一点什么,放入琉璃瓶中。

    做完这个,他才从墙头跳下来。

    高大龙有些好奇,心痒难耐的向他询问,但苏大为只是微笑,绝不透露半分。

    这让高大龙狠狠的瞪着他,那眼神,恨不得把他活吞了。

    “明天还一起行动吗?”

    “不用,你先照常去倭正营好了,有事我再找你。”

    “行。”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你这话怪怪的。”

    高大龙眸光一闪,带着小桑刚要离去,想了想道:“你记着一有眉目马上告诉我,我有些好奇,若是发现了还藏着掖着,回头休怪我去你家找你。”

    他说着,呲牙一笑。

    虽然是笑,但却透着凶煞。

    不熟悉的人,真的会被他吓到。

    “你这个蚺鬼!小肚鸡肠啊!对了……”

    苏大为想起来道:“你说在倭正营被人下黑手,以你的脾气,怎么可能不报复?那对方……”

    “你猜。”

    高大龙哈哈一笑,带着小桑转身就走。

    苏大为盯着他的背影,砸巴了一下嘴,摇了摇头。

    没再继续多想。

    总觉得,大龙方才好像在摸自己肚皮,有点恶寒。

    沿着永安渠向家的方向慢慢走着,心里想的还是案子的事。

    迎面有不少回家的人,还有些做完小生意收摊的摊贩。

    路人们行色匆匆,透出独属于大唐的烟火气。

    迎面而来的人,各式各样,肤色不同,来自天南海北,此时却齐聚长安,如唐人一样的生活。

    这种多民族争相投奔大唐的盛景,此后多年,哪怕直到后世,都没能完全恢复到盛唐旧观。

    苏大为不去多想。

    思绪继续回到案子上。

    眼下循着蛇头这条线,暂时走入死胡同。

    只剩下盯着倭人的东瀛会馆,盯住鲸油灯坊这两条线。

    但这种守株待兔,不是苏大为喜欢的办法。

    天知道要守多久?

    倭正营盯着东瀛会馆两年了,都没能抓到对方破绽。

    这次若不是蛇头意外从外地扒手身上搜出倭人的信,甚至都不知道倭人在用这种方式和大唐“做生意”。

    当真是做得好一笔生意。

    苏大为想到此,脸上浮现起一抹冷笑。

    心里又有些纠结。

    除了守住这两个地方,还有一个线索就是等三天后,那批油灯送到东瀛会馆,看看会不会有新的发现。

    不过,也不好说,这种查案来得太慢了,主动权完全不在自己手上。

    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有没有自己没想到的点,或者遗漏的地方?

    心中百转千回,围绕着一个个倭人案的疑点,反复推敲。

    不知不觉中,来到自家大宅前。

    习惯性的一抬手去推门,不料却推了个空。

    抬头一看,大门半敞,院子里有人在跑来跑去,还有聂苏咯咯的笑音传来。

    “抓不到抓不到~”

第二十五章 意欲何为

    “小苏,你在做甚?”

    苏大为一脚跨入门槛,心说怎么连门都忘了关,自己是否有必要请几个仆人帮着家里收拾?

    柳娘子年纪大了,眼神和腿脚都没以前方便。

    这么大的宅院,她一个人收拾起来越来越吃力。

    小苏虽然乖巧,但心思也不在女红和家务这方面。

    原来还在柳娘子面前憋着,现在家里新来了李博和李客一家人,每天逗李客玩,整个人都玩疯了。

    全然不顾,自己比李客大上那么多。

    而且一点没有女孩子的形像。

    苏大为每每想到此,就忍不住以手扶额,难道是因为自己是后世人,思想开明,所以连带着聂苏都越来越不注意礼数,越来越朝着疯丫头的方向去变化?

    “阿兄!”

    聂苏听到苏大为的声音,向他看过来,看到苏大为那张沉下来的脸,不由吐了吐舌头。

    黑三郎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快活的向苏大为扑过来,不过就在快要接近苏大为时,它却突兀的刹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之色,伸长脖颈,鼻头耸动,朝苏大为嗅了嗅。

    黑三郎的鼻头乃是全身上下最黑之处,又黑又亮。

    此时在空气里一翕一张的耸动着,模样十分搞笑。

    苏大为走过去,随手在黑三郎头上摸了一把:“别嗅了,今天查案了了,身上有血腥味。”

    黑三郎摇了摇尾巴,似乎听懂了。

    跟着苏大为屁股后面,迈着轻快愉悦的步伐,摇动着尾巴。

    “阿兄~”

    聂苏欢快的扑上来,一头撞进苏大为的怀里,将苏大为撞得往后一个趄趔。

    一边双手将她接住,一边嘴里抱怨道:“没大没小的,没看到有客人在吗?”

    “哦。”

    聂苏仰起脸来,冲他笑得灿烂。

    李客手里抓着把木剑,也不知是谁帮他雕的,看上去十分粗糙,却又透着一种特别朴实的质感。

    他扬起手里的剑抗议道:“师父,我不是客人,我是客儿!是您的乖徒弟!”

    这话喊出来,苏大为还没来得及开口,早有一串笑声扬起。

    拄着拐杖的李博从廊下走出来。

    他的腿脚还没好利索,走路还需要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

    “客儿,谁教你如此伶牙利齿的,还不快向你师父请安,没见他办案一天多劳累吗?”

    “哦。”李客挠了挠头,学着大人样抱着拳,向苏大为摇晃着脑袋道:“师父,您辛苦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弟子。”

    “不用这么认真,每天见面的,免礼吧。”

    苏大为伸掌过去,在他手底下微微一托。

    同时不忘回头向聂苏瞪了一眼,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学着点。

    聂苏回以皱起琼鼻,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礼不可废。”

    李博从旁走上来,随手将拐杖扔在一边,向苏大为走过来:“苏郎,你看我的腿脚也快好了。”

    “嗯?恢复得不错啊。”

    当时李博也是莽,身为普通人,就敢跟着苏大为他们玩“翼装飞行”,从数千米的悬崖一跃而下。

    最后落地时,差点没把他摔死。

    幸好地面积雪深厚,只摔断了些骨头,命是保住了。

    数月下来,他的伤势大体恢复。

    虽然腿脚还是比之前差点,但也在好转。

    至于最后会不会落下病根,现在还看不出来。

    “苏郎君,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李博向苏大为使了个眼色,然后左右看了一下。

    苏大为一怔,没理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还是很快点头道:“好。”

    带着李博来到自己的书房。

    没等开口说话,苏大为伸手示意了一下,然后走到门边,猛地将门拉开。

    虎头虎脑的李客,一下子从门外扑进来,直接摔了个狗趴。

    “客儿,你想听我们说话?”

    “不想。”

    李客小脸一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神情颇为紧张。

    “那你这是?”

    “刚好路过……那个,师父,阿耶,我不耽误你们谈话了,慢慢聊啊,我先走了。”

    说着,这小娃子将手里木剑往两腿间一夹,一手高高举着,口里喊着:“驾!”

    装模作样的跑开了。

    苏大为眼尖,看到聂苏的裙角似乎在拐角一闪。

    他无奈的摇摇头,将门合上。

    一转身,看到李博表情略有些紧张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李郎,找我是有什么事?”

    没等李博开口,他忽然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想着身体好了谋个差事?我这边主要的是不良人,若你嫌不良人身份太低,我可以向县君举荐你,先在县里历练一段时间,日后有机会,我还可以向长安别的衙门推荐。”

    “不……不是。”

    李博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摆了摆手道:“是另一件事……”

    见他吞吞吐吐,联想到方才的李客,苏大为一笑:“可是为了客儿的武艺?你放心,我既然收他做弟子,自然要教他些真本事的,我看客儿喜欢剑术,但是我自己其实是最擅使刀,剑法嘛……不过你放心,一理通,百理明,我师父里有剑术高手,我去请教一二,必定教会客儿上乘剑术。

    当前嘛,我可以先从基础教他练起,打熬筋骨。

    对了,我看这孩子聪明,还是个学文的料,这一块我就不太通了,李郎你可以先教他启蒙,我这边也有博学诗书的朋友,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代为引荐。”

    苏大为一口气说了许多,却见李博的脸涨得更红了。

    “怎么了?”

    苏大为终于察觉出不对,试探着问:“你我也算是一起经过患难的,可谓生死之交,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放心,我在长安还算有些人脉。”

    “是……是这样。”

    李博颇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其实是有件事,我隐瞒了苏兄,所以……”

    “什么事?”苏大为扬了扬眉毛,有些讶然。

    “是关于我李氏的来历……”

    “我记得你曾说过,和前隋有关,有什么不对吗?”苏大为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李博的表情越发尴尬,吞吞吐吐的道:“这话是对的,但我没说完。”

    他低着头,满脸羞红,偷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表情。

    嗯,很好,没有表情。

    看不出喜怒来,也不知道苏大为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博清楚,无论多难堪,今天也得把这话给说圆了,否则以后只怕会有更大的祸患。

    想到这里,他咬咬牙道:“其实,我家不光是和前隋有关,还和隐太子有关……”

    “隐太子?哪朝的隐太子?”

    苏大为勃然色变。

    莫非是……

    他心里只愿自己猜错了,可惜,事情偏偏向最坏的方向滑落。

    恰好印证了那条墨菲定律,当一件事有可能变坏时,他就必然会变得更坏。

    “就是玄武门中的李建成,太子建成。”李博一口气说了出来,大口喘息着,仿佛刚经过一场生死搏斗。

    他的确是在搏斗,是和心中的恐惧敌人在做搏斗。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一但说出来,就绝无退路。

    但是他必须说,必须赌一场。

    若是不能抓住这次机会,他以及李客,还有以后李客的儿子,一代代人,都只能躲在安西四镇,躲在碎叶水边吃黄沙。

    那绝不是他想要的未来。

    苏大为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里咯噔一下。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李博,抽刀砍死他的心都有了。

    “你……你居然是太子建成的后人?你跟他到底是……”

    “不不不,苏帅你误会了!”

    李博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不是建成的后人,我父是宗室,亦是建成的亲信之人……”

    “不是建成的儿子?真的?没撒谎?”

    “真的,我保证!”李博吞咽了一口口水:“不然我也不会长成这样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确实,他那张混血明显的脸庞,说明他的父母中,至少有一人,是血统比较纯正的异族人。

    “我父是李唐宗室,但是当时是跟着建成太子,在玄武门之后,他带着我仓皇出逃,这一躲,就是数十年过去了,他已经做古,我的儿子也这么大了,我无时无刻不想返回大唐。”

    说到这里,李博“噗嗵”一声,对着苏大为重重跪下:“请苏郎休怪我隐瞒,实在关系我一家老小的生死,不得不谨慎。”

    “贼你妈,谨慎个屁!”

    苏大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一伸手,攥住他的衣襟,眼中杀气四溢:“这种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现在才说?是不是以为回长安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了?觉得我就下不了手了?”

    他的声音越发阴冷:“你忘了,我是在西突厥人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真是活久见了。

    当初在吐蕃寻找小苏时,经安文生介绍认识张通和李博,正好能帮他的忙,能替他指路。

    那时从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混血的青年美男子,会与李建成有什么关系。

    一个是在长安,一个在西域和吐蕃,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而且李建成死了都几十年了,这谁特么能想到?

    鬼知道会有这样的运气,这种小概率的事件还被自己碰到了。

    还真就被这李博给赖上了?

    贼你妈,真当老子心肠柔善不成?

    苏大为眼中光芒闪动,杀气毕露。

第二十六章 忠义黑三郎

    “苏帅,我知道自己死不足惜,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开始瞒你,我是有私心……”

    李博以头撞地,撞得咚咚作响。

    “你怎么对我都成,我李博项上这颗人头,愿献于苏帅,只求您看在巴颜喀啦山上那点情份,保住客儿,只要客儿能活下去,我……我愿意赴死!”

    说到最后几个字,李博抬头看向苏大为,脸上现出坚毅之色。

    “你……”

    苏大为指了指他,想给他脸上来一巴掌,终究没抽下去。

    换做一声长长的叹息。

    “恶贼,老子欠你的?啊?”

    他在房间里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连转了几圈,终于走到李博面前,一脚踹李博腿上,踹得他一个趄趔:“滚起来!”

    “苏……”

    “叔什么叔,我是你爹,老子欠你的!”

    苏大为挥出拳头,看着李博仰起脸,闭着眼,一副要打要杀随意的样子。

    他呸了一口,伸手提起他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一直拉到自己面前,恨恨的道:“你记住,不是我愿意帮你,而是看在客儿的面子上,看在你在雪山不惜命助我的情份上,这人情,就当一笔勾消了!”

    “苏郎君,你……”李博张开眼睛,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自己赌赢了!

    他并不是脑子一热,而是谋定而后动。

    从吐蕃到大唐长安,一路上,他都在观察揣摩苏大为的为人。

    直到现在,他有把握,才这么做。

    他李博不像是张通那么豁达,那么仗义。

    也不像骆宾王那么单纯,没心没肺。

    他就是充满了算计,充满了精致的算计。

    他不是坏人,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所有的一切,都在心里,有过反复权衡。

    事实证明,他又一次赢了。

    这根本不叫赌,这叫谋定而后动。

    明牌!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帮你,是还之前的情,这人情,只能在我能力之内来还。我会用我的办法,试着去解决你这件事,但,如果最后不成功,那就是你的命,也休要怨我。”

    苏大为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听明白了吗?”

    “明白,我明白!”

    李博嘴唇颤抖,声音微有些哽咽。

    他自然明白,苏大为为此,要担上多大的风险。

    当日自己替苏大为引路上巴颜喀拉山上神庙,本身就是笃定苏大为身份不寻常,是一次投机的冒险。

    现在苏大为的回报,早已远远超远他的预期。

    几十年下来,他李氏不是没想过办法,而是想过各种办法。

    但是事实证明,英明神武的太宗李世明,对建成身边的人才倒是用着,但对姓李的,包括建成的血脉,那都是斩尽杀绝。

    现在,换上太宗的儿子李治当皇帝了。

    谁能替他解决身份问题?

    他心中太渴望回大唐了,回到那个繁华的盛世长安。

    苏大为,是他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

    最不济,可以保证自己的儿子李客,以后行走在大唐的阳光下。

    这就够了。

    客儿跟着苏大为,未来会有光明的前景。

    一想到这里,李博觉得自己的一切冒险都是值得的。

    他的眼里闪过热切之情。

    苏大为看他这表情心里就来气,伸出手掌轻拍他的脸,咬牙切齿的道:“做什么美梦呢?你很得意是不是?以为算计到我了?贼你妈,这次人情还了,你再敢使妖蛾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当我不良帅是什么?老子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手段伎俩没见过。”

    “苏郎,在下不敢!”

    李博忍住心头的激动,向苏大为郑重的一礼:“李博这条命,今后便是苏郎的了。”

    “跟你说了,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做甚?”

    苏大为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这事我给你担了,但是,没有下次。”

    “是。”

    “你这命还是好好留着吧,你儿子需要你。”

    “……苏郎,其实,你真是个好人。”

    “滚!”

    莫名被发了好人卡了,关键还不是妹子发的。

    夜色。

    苏大为站在书房内,凝神看着桌面。

    此时在他桌上,摆放着各种新奇的物件。

    如果,此时来一场地震,将这些掩埋在地下,若干年后被后人挖掘出来,一定会有考古客大喊“穿越”了。

    事实上,如这样的事情,历史上还真有不少。

    如王莽的游标卡尺、手表。

    当然,苏大为此时不会去想这些,他全部的精神,全都集中在手头上。

    镊子从琉璃瓶里夹出白天在凶案现场收集到的毛发。

    也不知道是哪个部份的,总之……

    先分在不同的琉璃烧盏里。

    桌上的鲸油灯释放着光芒,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苏大为从桌上的瓷瓶里,找到自己所需的元素,分别滴在每个烧盏里。

    古人验毒,常用银针刺探食物,以针发黑为有毒。

    实际上,银针变黑,只是因为古人提纯技术不行,如铅汞和砒霜一类的化学毒品中,含硫太重,银与硫结合,才会发黑。

    若是能提纯毒品,银针根本没用。

    而且天下毒那么多,光用一个银针,基本啥也验不出。

    不过苏大为记起前世一些化学知识,可以大致判断一下。

    如果实在超过自己的知识范畴,那就没办法了。

    很快,经过一番忙碌,结论出来了。

    收集到的所有毛发都不含毒,至少不含已知的任何一种毒。

    简单的一步,却耗费了苏大为近乎半个晚上。

    这一步,也只能证明,凶手和被杀的蛇头,都是在清醒的状态下。

    并没有任何毒药参与案件。

    化学和苏大为掌握的黑科技,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

    光凭几根毛,也没办法做到更多。

    据说牛顿爵士晚年迷恋炼金术,从他的头发上测得铅汞超标几百倍,也就是说,牛顿最后是把自己氪药弄挂的。

    牛顿那样才是真爵士。

    不搞个重金属超标,都不好和人打招呼。

    苏大为摇头把这些杂念抛开。

    将用完的器皿归类,分别放好。

    既然科学手段不行,那就上杀手锏,启动生物黑科技。

    他走出门去,过了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呼呼摇动尾巴的黑三郎。

    “黑三郎,我有个好东西,你帮我闻一下,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找出气味的主人。”

    苏大为说着,将一个琉璃瓶在黑三郎面前,拔开软塞。

    这里面,有他用异人之术收集到的,高度浓缩的气味。

    从毛发,从血渍,从木屋内搜刮的痕迹里,提取的气味,统统注入瓶里。

    当时他的动作隐蔽,连高大龙和小桑都没有发现。

    黑三郎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狗眼瞪大,明显有些懵逼。

    在它比人类发达千万倍的嗅觉系统里,仿佛受到了一拳重击。

    原本兴高采烈,以为可以和苏大为亲昵一下,或许还能被赏个鸡腿什么的,加个餐。

    没想到啊没想到,苏大为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叛变了。

    这味道,别说加餐了,简直就让猛狗落泪。

    黑三郎瞬间萎了,腰都塌下去了,耳朵耸拉下来,一脸委屈的看向苏大为。

    “闻出来了吗?试着找找,这味道的主人,对了,气味可能有些杂,先排除我和高大龙、小桑的味道,然后是官府仵作的味道……”

    排除?

    这么多怪味混杂在一起,神特么的排除。

    这怎么可能排除的掉?

    黑三郎此时已经不是怂,不是塌,而是惊得毛都竖起来。

    “黑三郎,不要觉得任务艰巨,你可是天狗,天狗,那能是寻常的土狗吗?我一直很相信你的。”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对它从头到背的一阵抚摸,摸得黑三郎胸膛都挺起来了。

    “有信心?有信心就对了,来,你带路,我跟着,要是能帮我找到气味的主人,以后每晚给你加餐,加肉。还有你想不想要条母狗?呃,想不想要女朋友?想就卖点力,来,走着~”

    苏大为一拍黑三郎的翘屁股。

    这天狗一个激灵,挺起胸,夹着尾,浑身被荣誉感包裹满满,冲出了屋。

    苏大为忙跟了上去。

    也不知,黑三郎刚才闻到的味道里,有没有那杀人者的气味。

    这么多混杂的味道,还真不知这天狗,有没有本事能分辨得出来。

    总之是死马当活马医,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嘛。

    万一成了呢?

    反正又没损失。

    苏大为悄然跟着黑三郎。

    暗夜里,这狗灵巧得如幽灵一般。

    身周还裹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如果不仔细分辩,哪怕面对面遇到,都可能会错过。

    跑出宅院时,蜷曲成一团,趴在墙头的黑猫小玉懒洋洋的看了一眼。

    从它冰冷的碧绿眸子里,倒映着苏大为和黑三郎的身影。

    猫眸冷清,闪烁着惨绿幽光。

    喵~

    许久,黑夜里飘起一声猫叫。

    黑三郎奔跑极快。

    平日里,他谨守着看家护院之责,从不轻易出门,但是此刻,却奔跑如飞。

    一座座闾巷,高低错落的建筑,全都拦不住它。

    被它松越过去。

    苏大为跟着黑三郎,越跑越远,心中不由暗自嘀咕,也没见黑三郎停下来。

    再跑远岂不是要出长安城了?

    那就有些麻烦了。

    长安的城门不好翻过吧,这大晚上的。

    一人一狗,哪怕苏大为有腰牌也解释不清楚,为何要在大唐长安夜里霄禁时,出门“溜狗”。

    还是不栓狗绳的那种。

    终于,在一座宅院前,黑三郎停了下来,在府门前嗅了嗅,来回的转着圈,似乎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苏大为乘着月色,抬头看了一眼这府上的牌匾。

    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大字,许府。

    许?

    姓许的,是谁?

    看这府邸,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像是官员的宅子,颇有些气度。

    苏大为看看府前左右的镇兽石狮,猛地想起来。

    这里莫非是许敬宗家的宅子?

第二十七章 浮出水面

    许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

    隋朝礼部侍郎许善心之子,东晋名士许询后代。

    许敬宗出身高阳许氏,少有文名。

    隋朝大业年间,考中秀才,授淮阳书佐。

    其父被杀后,投奔瓦岗军,成为李密记室。

    李密兵败后,投奔唐朝,补涟州别驾。

    秦王李世民听闻其名,召为秦府十八学士之一。

    贞观八年,任著作郎、兼修国史,迁中书舍人。

    贞观十年,坐国丧失礼,贬为洪州司马,历任给事中、检校黄门侍郎、检校太子右庶子、检校礼部尚书等职,参与《武德实录》《贞观实录》的撰写工作,受封高阳县开国男。

    唐太宗李世民征讨高丽时,岑文本死于行所。权授检校中书侍郎,起草诏书得体,深得唐太宗欣赏。

    贞观二十一年,加银青光禄大夫衔称。

    唐高宗永徽五年,支持“废王立武”,官运亨通,代于志宁为礼部尚书,兼任太子宾客。

    显庆元年,拜侍中、监修国史,封高阳郡公,代李义府为中书令。

    苏大为抬头看看这座气象森严的宅子,一时心中踌蹰起来。

    “许敬宗,现在拜为中书令,也就是替陛下起草政令的‘宰相’之一,而且被封高阳郡公,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为何黑三郎会沿着气味追到这里来?”

    如果只是普通人家,苏大为倒是可以闯一闯,可是涉及当朝中书令、高阳郡公,苏大为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

    他蹲下身子,揪起黑三郎一只耳朵,在它耳朵低声问:“气味真的通到这里?如果进去,能找到那人吗?”

    黑三郎呜咽了一声,绕着石狮子转了几圈,在嵌了铜钉的漆红大门前嗅了嗅,耸拉着耳朵跑过来,又呜咽了一声,把头垂下。

    这意味着,黑三郎已经嗅不到味道了。

    苏大为猛地记起来,长安前阵子下过几场暴雨。

    他的手抚摸着黑三郎的脑袋,眸光闪动思忖着,就在这时,听到远处传来齐整的脚步声。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知是巡街的金吾卫。

    他站起身,看看声音方向,再看看眼前的宅子,心中天人交战。

    进不进去?

    进去,黑三郎已经嗅不清味道了,只有靠自己去寻找线思。

    不进,那么手里唯一的线索便要断了。

    眼前倭人的案子这条线,无法再追查下去。

    破不了倭人细作的案子,倭正营如何能归心?

    就在这时,眼前的宅院里,突然响起一阵狗吠声。

    大家族除了守门人,护院,还会多养些狗,防止偷盗。

    街头金吾卫的脚步声猛地加快,向这边赶来。

    隐隐听到兵甲碰撞声。

    苏大为猛一咬牙,一拍黑三郎的脑袋:“走!”

    天色微明。

    宅院里传出孩子兴奋的叫声。

    “这个好厉害,我要学!”

    苏大为一抖手中长枪,枪头爆起一团枪影,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圆,然后呼的一声,向前刺去。

    在他前方丈外的一个人形草靶,瞬间被枪头刺穿,随着枪尖一震,草靶炸开。

    长枪如闪电般收回。

    练武场旁,站着一脸惊讶的李博,蹲在地上搬着石锤的大白熊,站在武器架旁的聂苏,还有拍手兴奋得叫出声的李客。

    苏大为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枪,对刚才那一枪其实不甚满意。

    用枪,是他前两年在军中学的。

    一起学的还有弓箭。

    不过现在来说,他用箭的水平还是不及用角弩稳定。

    枪乃军中武艺,再进一步便是矛。

    “师父,刚才这一枪好厉害,你教我教我!”

    李客跑过来,拉住苏大为的衣角,来回摇晃着,一副天真烂漫的孩子气。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手感,和摸昨晚黑三郎有些像。

    他忙收起这个想法,向李客摇头道:“客儿不是说想学剑吗?我这枪术还不到家,真正厉害的枪法,力凝于一点,绝不外散,刺中这草人,应该内里绞碎,而外表如初。

    刚才我一枪下去,将草人整个绞开了,这是劲力还不够凝炼,我还得多练,等练好了再教你。”

    这两年在异人的境界上,他倒没有太大的突破,一直在六品下反复打磨。

    差别只在经验和对气的细微控制,越发精炼圆熟。

    上次见到李大勇,感觉对方对自己的气场已经不如过去那般深不可测。

    按苏大为估计,李大勇的境界大概在六品上,或者五品下。

    自己离他已经越来越近了。

    至于当年的妖僧道琛,还有巫女雪子等人,余子碌碌,早已不在他的眼中。

    再往上,全长安,他知道比自己厉害的异人,只有玄奘法师身边的行者一个。

    对了,回来这么久了,也没去玄奘处看看,似乎有些失礼,等空闲一点,去走动一下,见见玄奘和行者。

    听说他们搬了寺庙,现在已不在大慈恩寺了。

    身边李客还在攥着他的衣角撒娇痴缠。

    苏大为笑了笑,将手里长枪一抛。

    站在武器架旁的聂苏轻轻一伸手,那枪就落到她的手中。

    她灵巧且精准的随手一挥,那枪就“喀”的一声,落回架中,稳稳当当,分毫不差。

    “好了客儿,你要学剑或者学枪,都得从基础学起,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学什么都不成,来,我先教你一套内壮之法。”

    “是……是什么?”

    李客眨巴了一下眼睛。

    “打熬筋骨是练外,调和气息是练内,要想有好武艺,内外都得兼修。”

    苏大为说着,示意他站开一些,自己走到演武场中。

    随手将外衫脱下,扔给聂苏,赤膊上身站定。

    金色的晨曦从东方的云层透下。

    照在苏大为身上,将他的肌肉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这画面,令李客和李博等人都看呆了。

    苏大为脱下上衣之前,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苏大为居然如此的健壮。

    不,这不仅是壮。

    苏大为的肌肉并不很夸张,高大的身形下,身上的每一块肌肉精准如黄金切割,充满着力量与美感。

    这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巅峰状态。

    “客儿,你看好了,这是龙形九变,第一式,龙盘身。”

    苏大为说着,两腿以弓箭步站开,重心下沉,一手握拳在后腰,一手顶肘在前身。

    上身向左侧后方看去,以腰为轴,身材拧转。

    他身上的肌肉、筋膜、肌腱,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拧转被拉伸,抻长。

    这是抻筋拔骨的法子。

    李博也算得上博闻广记,在一旁看了心中暗想,似乎与华陀的五禽戏有些像,这是导引术?

    耳中听到苏大为喝了一声:“看好了!”

    这话说完,苏大为保持拧转之势,气下丹田,长吸了一口气。

    咻咻~

    这一口气息悠长,如长鲸吸水。

    李客只觉得脸颊和皮肤上凉风嗖嗖,四周的空气竟随着苏大为的气息被引动,向苏大为飞速流去。

    以苏大为为中心,肉眼看不见的空气里,隐隐形成一个黑洞般的漩涡。

    崩崩崩!

    随着气息被吸入,苏大为的小腹鼓起,一股无形的力量,充入血脉骨骼。

    他身上原本不算夸张的肌肉、皮肤,随着这声音,像是充满了气息般,一一鼓涨起来。

    “这是……”

    李博看得眼睛都瞪直了。

    身边的李客张大嘴巴,已是呆住。

    导引术见过,华陀五禽戏听过,可像苏大为这种,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嘘~”

    气息吸满,苏大为口唇微撮,长长一口气息吐出。

    在他口鼻前,一道白色的气箭冲出数尺,久久不散。

    吐气如箭。

    气息吐出,膨胀的肌肉这才缓缓收紧。

    似乎方才的一涨一缩,是一个轮回。

    随着一次呼吸,体内气血也变得活泼无比,如钱塘江大潮般,浩浩荡荡的冲刷着体内的筋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崩崩崩~

    苏大为的肌肉筋骨,似乎和看不见的力量在较劲。

    缓缓拧回来,回复到初始状态。

    他站定身形,向李客和李博看过来:“看清楚了吗?我所修炼的炼体之术,是内外兼修之法,刚才是龙形九变第一式,龙盘身。”

    实际上,龙盘岂止如此。

    不光上身,连腰胯到腿,都要反向拧转。

    但那个姿势太过惊世骇俗,绝非常人能做到。

    苏大为也只好将这一式,分做一半,降低难度,传给李客。

    这是他当年入梦时,借着腾根之瞳的眼睛,看到地面上数头诡异巨兽,从诡异身上学到的法门。

    用来炼体,神异无比。

    “师父,刚才那个,动作我会,可我……”

    李客指了指自己的嘴:“我不会吹口哨啊。”

    李博在一旁原本一脸震惊,待听到李客的话,顿时没绷住,脸上肌肉颤抖着,最后还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伸手拍了拍李客的后脑:“傻小子,什么吹口哨,那是调息炼气之法,是最上乘的武学,你不是总说喜欢传奇里的剑仙吗?想学做剑仙,就先把这法门学会。”

    “真的?”

    李客眼睛闪亮了一下,脸上充满了希冀。

    “师父,我要学,我要学,快教我,教我教我!”

第二十八章 西北无战事

    苏大为接过聂苏递过来拧干的湿毛巾,在脸上抹了抹,递回湿巾后,看向坐在面前的高大龙,有些无奈道:“不是说好了,今天你自去忙吗?怎么又跑到我这来了?”

    高大龙脸上的表情不太好,显得有些阴冷,嘿嘿冷笑道:“我倒是想,可惜去到公廨里,崔六郎和周扬,都是一番夹枪带棒,冷嘲热讽,老子要是待在那里,只怕会忍不住出手,把他俩的头给拧下来。”

    苏大为一时哑然。

    他也心知肚明,倭正营都是各方抽调出来的刑名高手。

    而崔六郎与周扬二人,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向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鼎。

    哪怕是自己,可以用身份压人,但是真想令他们心服口服,得拿实打实的成绩说话。

    前天去倭正营的时候,自己把这二人压得唯唯诺诺抬不起头来,但这才一天过去,这两人又开始作妖了。

    高大龙与自己关系不一般,算是自己人,他现在倭正营被崔六郎和周扬一起针对,倒也不出奇。

    “他们拿我没办法,但是对你,就会阴阳怪气,你习惯点就好了。”

    “如何习惯?”

    高大龙今天没戴他那个眼罩了,两只眼睛里凶光一闪:“原本他们当我是大理寺李思文的人,还客气几分,他俩斗,我还能在一旁看戏,现在好了,都知道我是你的人,那个滋味,嘿嘿,我真怕自己忍不住。”

    苏大为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左右破案也就这几天的事,等案子破了,他们自然就没话说了,你再忍两天。”

    “阿弥你倒是挺有信心的。”

    高大龙手抚膝盖,身体前倾,向他小声道:“有新发现?”

    “呃,没有?”

    “贼你妈,没有你敢这么说?”

    高大龙怪眼一翻,嘿嘿冷笑道:“以前在丰邑坊,各种阴幽手段都见得多,也用得多了,但是对这杀人案,倒还真没怎么去查过,要是能直接冲入东瀛会馆,搜一搜那些倭人,定能有所发现。”

    可惜,大唐皇帝李治三令五申,倭正营没有充分证据,不得暴露,更不能去动倭人和使馆一类的场所。

    这般严令下,倭正营办案缩手缩脚,反倒不如当年苏大为放得开。

    直接潜入东瀛会馆里查……

    “你以为进会馆搜这事我们没干过?”

    苏大为对他嗤之以鼻:“这些倭人精着呢,原来还是裴行俭做县君的时候,为了查永微年间上元夜劫童案,我曾伙同差役金吾卫去闯过一次东瀛会馆,可惜没抓住他们把柄。

    后来我自己也悄悄摸进去过,结果还是被他们溜掉了。

    有过这两次,倭人现在越发小心和狡猾,只怕是有陛下许可,就算闯进去搜,也未必能查出什么。”

    高大龙眼中光芒闪烁,血芒时隐时现,喃喃道:“这么麻烦,惹恼了我直接化作诡异,把他们都吃了。”

    “切不可乱来!”

    苏大为吓了一跳:“你不是说想过普通人的生活,还拒绝了诡异那边,还有太史令的招揽,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身份,能如普通人一样行走在阳光下,切不可坏了大事。”

    “我知道。”

    高大龙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我心里有分寸,只是有时候,大概受了蚺鬼凶性的影响,有时候真想……”

    “什么都不要想,我会搞定一切的。”

    苏大为向他道:“再有两天,不是有灯坊向倭人交货吗?到时我易容伪装一下,摸摸那些倭人的底。”

    “呦喝!”

    高大龙两眼一瞪,脸上挤出笑容:“才说进去也查不到什么,你这又准备开张了?”

    “事急从权嘛,大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苏大为无奈的摇头道:“我真怕你一时冲动,坏了自己的前程。”

    “屁,我有个屁的前程,无非是想看着大虎娶妻生子,看着我高家子嗣繁衍,这样,我也可以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高大龙提到此,有些动情。

    长兄如父,他年岁长,当年一面在丰邑坊里拚杀,一面带着弟弟,真是把大虎当做半个儿子在养。

    如今能令他收心,拒绝心中恶鬼的蛊惑,不去加入诡异方,就是源自心中这个信念。

    一定要看到大虎娶妻生子,高家开枝散叶的那一天。

    苏大为向他郑重的道:“我懂……对了,大虎现在有中意的小娘子没有?要不要我给介绍一下?”

    “咦?”

    高大龙一脸意外:“阿弥难道你……还懂媒婆的本事?”

    “懂……个屁!我是想起周良周二哥,他不是快要娶妻了嘛,我让他把那媒婆介绍一下,到时大虎……”

    “可行!此计可行!”

    高大龙喜得眉开眼笑,脸上哪还有半分凶戾,完全是个看到儿子要说上媳妇的痴汉,在那拍腿大笑,一时心情大乐。

    高大龙跑来找苏大为,最后没能解决案情的问题,倒是帮着大虎把媒婆之事给议定了。

    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看他大笑出门的样子,似乎比案子破了更开心。

    不过苏大为也没来得及去找周良,因为苏庆节又上门来找他,说是苏定方想见他。

    幸亏今天是休沐之日。

    收拾了一下,便跟着苏庆节出门而去。

    “狄仁杰大兄他现在……”

    “阿弥,你是不是糊涂了,前年狄大兄明经及弟,被授为汴州判佐,后来得到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的推荐,升任并州都督府法曹,现在不在长安了。”

    “哦,瞧我这记性。”

    苏大为苦笑着拍了拍脑袋。

    其实不是他记性差,是前两年都在西域,哪里会知道长安的人事变化。

    回来这才半个月,几次聚会也忘了问,苏庆节也没主动提。

    沿路边走边说,这才知道,苏庆芳在前年生了一子,取名光远。

    现在狄仁杰大兄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夫妻俩婚后一直琴瑟和谐,如今苏庆芳带着儿子狄光远随狄仁杰赴任,苏家只有苏庆节与苏定方。

    这次征西突厥,苏定方回来后,李治龙心大悦。

    如今苏定方已被封为左骁卫大将军,邢国公。

    并且苏庆节也被封为武邑县公。

    一战封国公,也只有大唐初期,才有这样的荣耀。

    这是个武人奋发的时代。

    大丈夫立不世之功,封公觅侯,正在当时。

    眼看着快到苏宅,苏大为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事,向走在身侧的苏庆节道:“狮子,国公找我做甚?该不会是怪我当日留书离开军中之事吧?”

    “呸,这事你还好意思说?”

    苏庆节冲他冷笑一声,想要骂,记起自己如今县公的身份,扬了扬下巴,挺胸抬头道:“这点小事,陛下既然没降罪,我阿耶自然不会揪着不放。”

    “国公如今日理万机,军务繁忙,如何还要专程见我?”

    苏大为试探道:“莫非,是西北那边……”

    正仰头,做出县公范儿的苏庆节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他剧烈咳嗽几声,扭头向苏大为急道:“慎言!”

    “西北无战事,西突厥才被我们给平定了,如今东西二突厥俱平,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率土之疆,莫不滨服,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哪有什么战事。”

    “狮子,你的话太多了。”

    苏大为一句话,令苏庆节不由为之哑然。

    然后,苏大为就不说话了,嘴角带笑,一副“我看穿了,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表情,那是一种智珠在握的笃定。

    苏庆节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透着锐利锋芒,上下打量苏大为几眼:“阿弥,你瞧出了什么?”

    “没什么?”

    “白头!”

    苏庆节对着自家大门喊了一声,高墙内,响起一声异兽吼声。

    看着他扭头上下打量自己,那眼神分明不带好意。

    苏大为警惕的后退两步:“你要做甚?”

    “阿弥,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那就是有事瞒着我,说话说一半……”

    随着他的声音,白头犼出现在墙着,两爪搭着院墙,探出脑袋向苏庆节遥遥点头。

    “你喊出白头犼做甚?”

    “嘿嘿,我知道如今我一个打不过你,再加白头就差不多了。”

    “贼你妈的差不多,就算两个你加白头都不是我的对手。”

    “恶贼,咱们练练手!”

    ……

    盏茶功夫后,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苏庆节低头疾行,苏大为在后面跟着他喊:“走慢点。”

    “滚!老子不想跟你说话,我特么堂堂县公,被你这样欺辱,还要不要做人了!”

    “慢点,你走太快了你家我会迷路的!”

    “迷路最好,让我家老爷子见识见识,苏大为如今有多嚣张跋扈。”

    “狮子,你冷静点,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嘛,你再好好练练,也许就能赶上我了呢。”

    苏大为说着,快步上去,胳膊搭上苏庆节的肩膀,冲他继续道:“再说,以国公的性子,看到你被揍成这样,估计只会说揍得好,然后加倍罚你吧?”

    苏庆节顿时哑口无言。

    “你……”

    “好了,你不就想知道和我之间的差距吗,现在死心了。”

    “死你……”

    “好了,我告诉你我的消息来源。”

    “嗯?”

    “之前离开唐军大营后,我去了趟吐蕃。”

第二十九章 兵者,诡道

    “咦?”苏庆节半边被打肿的眼眶里,眼光闪动,显得颇为意外:“问你几次都没说,真是去吐蕃了?”

    “是啊,别问我为何去吐蕃,这个解释起来话就长了,总之我去了吐蕃之后,才发现,这……”

    简单三言两语,将吐蕃横扫雪域高原之强,向苏庆节言明。

    苏庆节不由陷入沉思。

    又走了片刻,眼见前方一处宅子,苏庆节反应过来:“书房到了,你先进去。”

    “那你呢?”

    “我这样子,可不能让我爹看见。”

    苏庆节捂住红肿的眼睛,悻悻然的道:“等我好好练练,回头再找你比试。”

    这小子,心高气傲的紧,肯定是不服输的。

    “行行,随时恭候。”

    苏大为憋住笑,看着苏庆节一瘸一拐的溜走,他向守在门外的苏府下人点点头,看到下人进去通传。

    片刻之后,苏大为在侍女的接引下,走进书房。

    苏定方的书房,和一般的文人雅客不同。

    开门就看到正面墙上悬挂着大大的一副地图,上面注明了大唐疆域,以及西域诸国,并高句丽等半岛地形。

    当然,是比较粗略的那种,古人的地图,再精细,也远比不上后世。

    稍微精细一点的,属于军用地图,那是国之重器,等闲不可示人,更不会挂书房里了。

    左面的墙上,挂着各种刀剑强弓,兵器甲胄,显示出主人的身份。

    右边的墙上有一个半嵌入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

    不过按苏定方为人,多半是兵法之类的书。

    苏定方此时正坐在前方的桌案前,低头看着一张摊开的地图。

    桌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些拇指大小的木刻小人,分黑白二色。

    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在读书办公的桌案一侧,还有一个稍小的木几,上面置有茶具和矮凳,显然是为了待客和喝茶之用。

    “国公,阿弥来见你了。”

    苏大为站在堂前,向苏定方叉手行礼。

    一直全神贯注在地图上的苏定方,听到声音,这才抬头看过来。

    “来了?”

    苏大为与他目光对视,心头不由一震。

    苏定方,老了。

    之前在军中,只觉得他锐不可当,气势逼人。

    行动举止间,从来都是虎虎生风。

    但是此刻,在这间书房里,苏大为看到的不是那位大唐名将,而是一名垂垂老者。

    苏定方的眼神有些浑浊,神态透着疲惫,两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一些。

    看上去,比去年在军中时,苍了憔悴多了。

    “国公,你……你要保重身体。”

    苏大为情不自禁道。

    在军中,苏定方既是他的上官,又是他的良师,对他多有提携关照,还不吝指点苏大为用兵之道。

    是苏大为最为尊重的军神。

    这一点上,甚至要超过对程知节。

    程知节处事圆滑,擅于拉近关系,平时关起门来,和苏大为就如子侄,毫无架子,倒是更亲近些。

    苏定方的严肃和沉默,总让人有一种距离感。

    不知这位大唐军神在想些什么。

    但是从心里来说,苏大为却更敬佩苏定方一些。

    “毋须见外,坐吧。”

    苏定方朝待客的小木几一指,目光又看了一眼侍女。

    引苏大为进书房的侍女蹲身行了一礼,倒退着出门,将门带上。

    “国公,您今天找我来是?”

    “坐。”

    苏定方言简意赅道。

    他起身走到小几边坐下,伸手开始弄着小炉,看样子是要自己动手烹茶。

    苏大为忙上来想要帮忙,却被他摆手拒绝。

    这才在苏定方对面的小凳上坐下来。

    看着苏定方煮水,洗茶,一道道工序十分严谨,却又有一种干净利落,赏心悦目之感。

    整个过程里,苏定方没说话,苏大为也不开口。

    书房里为之沉默。

    却绝不尴尬。

    煮茶,似乎成了连接两人的桥梁。

    一直到茶水沸腾,苏定方才如释重负的长呼一口,提起茶壶,替苏大为与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热气蒸腾,书房里充满一种沁人心脾的茶香。

    心绪为之宁静。

    充满寂静之美。

    苏定方以手示意,自己端起茶杯在鼻下轻轻转动。

    碧绿的茶汤在杯中荡起圈圈涟漪。

    香气扑鼻。

    过了片刻,苏定方端杯到嘴边,微抿了一口。

    茶水在舌尖翻滚,待稍凉,方才滚落喉中。

    苏大为见状,学着他的样子,浅尝了一口,顿觉得一缕苦涩在舌头蔓延,至中途,又变成妙不可言的回甘。

    齿颊为之留香。

    苏大为的眼睛一亮。

    “好茶。”

    不光是茶好,苏定方这烹茶的手艺更好。

    单看外表,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大唐赫赫有名的军将,居然能烹一手好茶。

    苏大为喝的茶也不少了,在玄奘法师那里喝过,也曾尝过武媚娘的茶道。

    总的来说,各有各的妙处。

    但都比不上今日苏定方烹的茶,让他如此难忘。

    茶、水、火候,这三者缺一不可。

    “治大国如烹小鲜,而治军,如烹茶。”

    苏定方轻轻将杯放下,抬眼看向苏大为:“阿弥,你以为如何?”

    这话,听着像是老师出了一道考题。

    苏大为不由一愣。

    苏定方这是什么意思?

    让狮子叫自己过来,却又不说话,而是烹茶请自己喝,然后又抛出这样的问题。

    想考我兵法呢?

    一时不解其意,又不敢乱说。

    在苏定方面前,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不是怕,而是敬。

    就像是人面对一座高山,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总觉得苏定方的话必有深意。

    只是自己一时没能参透。

    “治大国如烹小鲜,是因为越是国之大事,越不可急躁,须得耐心,慎重;而治军如烹茶,则是指,治军就……”

    苏大为一时舌头打结,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就见对面的苏定方笑了。

    “你无须紧张,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用兵之道。”

    “求国公指点。”

    苏大为忙抱拳。

    大唐虽然武功赫赫,但当世公认的名将,用兵名家,其实也不过寥寥数人。

    自从李靖等人故去,这样的兵法大家就更少了。

    而苏定方,是当前大唐公认的名将,战神,第一人。

    舍苏定方外,大唐活着的将军,当世再无一人有他这般赫赫战功。

    一人连灭东西两突厥。

    成就名垂青史的神话。

    就算卫霍复生,也不能望其项背。

    而苏定方的用兵之法,也被无数人去研究,揣摩,并品头论足。

    但可惜,无人能复制他那样的战绩。

    更无人能打出他那样,以少胜多,千里奔袭的闪击之战。

    其疾如风,其静如林。

    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苏定方得其精髓。

    “我的兵法,一半是自学,一半是得当年卫国公李靖指点,后来我又将此法传了裴行俭。”

    苏定方为人寡言少语,甚少说这么多话,今日算是罕见。

    苏大为凝神细听,不敢漏了半个字。

    之前在军中,虽然也得到苏定方的指点,但那都是只言片语,随意为之。

    像这样,特意找他来,并说想指点他兵法,这是头一回。

    这也是莫大的机缘。

    耳中听到苏定方继续道:“同样一本兵书,有的人看了能取胜,有的人除了口出大言,却一无所获,这是人的根器不同。

    当今之世,想要将所学传承下去,不光是需要好的老师,更需要有悟性的弟子。”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苏大为,这一刻,身上的老态不翼而飞,而是名震大唐的军神苏定方。

    “这些年来,想拜我为师,求我兵法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我一一拒绝,因为我知不得其人,不可轻传,如今也只传了裴行俭一人。

    我老了,还不知能为大唐征战几年……

    去岁在军中,我观其言,察其行,觉得你是一个可造之才。

    若能继承吾之兵法,则当世除裴行俭为,又可替我大唐多造就一位名将。

    不知,你可愿学?”

    苏大为此时,内心充满了震骇。

    这特么的……

    茶,苏定方都烹好了。

    想收徒的心意,和用意,都说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

    只要苏大为纳头一拜,双手奉茶,这师徒的名份,就是实锤了。

    自己将成为大唐自裴行俭后,唯一得传苏定方兵法的人。

    这机缘,简直比上天掉馅饼更不可思议。

    只要纳头便拜,口称老师就……

    但是等等。

    哪有这么容易?

    裴行俭继承苏定方的兵法,日后更是继承苏定方在军中的威望,继承这份军望和政治遗产。

    此后终身为大唐征战到死。

    今天这一拜不要紧,这就等于在自己身上也打上苏定方的铬印。

    军神的弟子。

    那以后大唐对外征战,自己去还是不去?

    天子李治一道诏令,说这兵法李靖传苏定方,苏定方传你,乃是屠龙之术,你不替大唐开疆拓土,你还想在长安养老?

    提兵数万,马革裹尸已经是最好的宿命了。

    李靖到老了还要陪着太宗皇帝征高句丽,行到半道身体走不动了,凄惨无比。

    苏定方替大唐东征西讨,最后病逝于军中。

    裴行俭同样征战不止,在出征前病逝。

    但凡被铬上大唐“名将”、“军神”二字,未来的命运就注定了。

    这一生,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去征战的路上。

    这,真的是自己所希望的未来吗?

    一时间,苏大为不由迟疑了。

第三十章 一腔热血终究错付

    该怎么回苏定方?

    直接说自己不想参军打仗,说自己对年年征战在外没兴趣?

    自己只想守着长安,觉得做不良人挺好的。

    钱多事少离家近,就是自己的梦想。

    这么说的话,怕不得被苏定方一巴掌削死!

    就算不考虑老爷子的心脏问题,但一座宝藏就在自己面前,入宝山空手而归,总有些失落不是?

    哪怕苏大为无志于做名将,但对于苏定方的兵法,不能说不心动的。

    卫国公李靖平生用兵,战必克,攻必取,灭萧铣,灭东突厥,定吐谷浑。

    而兵法传至苏定方,亦灭国无数,堪称传奇。

    如此盖世兵法,哪个男儿不想学?

    除非他不是个男人。

    苏大为,当然想做男人,而且想做有本事的那种。

    艺多不压身啊。

    军神的兵法就在眼前,只要点点头就可以拥有。

    这么巨大的诱惑,就问你想不想要?

    想要就得答应人家,以后继承苏定方的衣钵,为大唐马革裹尸,流尽最后一滴血。

    苏大为的心里一时天人交战。

    他其实可以圆滑一点处理,可以假装答应先学了再说。

    至于以后,管那么多,苏定方按历史其实也活不了几年了。

    但苏大为有个特点,对敌人可以残酷,可以智计阴谋百出,对自己尊敬的人,却做不出来这等事。

    终究是脸皮不够厚啊。

    在心里喟叹一声,苏大为迎着苏定方的目光开口了:“邢国公,其实不久前,我见陛下时,陛下也有意让我向军中发展,当是我告诉他,我其实对从军没太大的兴趣,更想陪伴阿娘,做不良人。

    让国公见笑了,我这个人,其实没有太大的出息的,就喜欢守在家里,做那守护之犬。”

    苏定方坐在那里,看着苏大为。

    脸上不见喜怒,毫无波澜。

    但他眼里带着希冀的光,却一点点黯淡下去。

    当今之世,一门绝学想传下去,非止名师,更要高徒。

    师父领进门,还得要徒弟有足够的悟性,才能发扬光大。

    同样的一本《孙子兵法》,有人读了用兵如神。

    有的人却只会纸上谈兵,真的临战,赔光家底,连性命都丢了。

    正因为如此,苏定方择徒无比慎重。

    他老了,除了裴行俭,更想择一个有悟性的弟子,将自己平生所学传下去。

    否则一但裴行俭有个意外,自己这门兵法,岂不是绝传?

    苏大为,是他近几年来,最满意的一个。

    多番考量,决定就是他了。

    以自己的年纪和精力,还有军务在身,也不可能再有精力去另择徒弟。

    说不得,苏大为就是自己一生中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弟子。

    可称关门弟子,衣钵传人。

    而且刚巧,苏大为与苏庆节相交莫逆,年纪也相近,而且也姓苏。

    这不是老天赐下的吗?

    衣钵弟子就如自己儿子一般。

    苏大为的一切,都令苏定方无比满意,这才在百忙之中,嘱托苏庆节去请苏大为过来。

    可千算万算,他却算漏了一件事。

    苏大为他,不想从军,对做名将没兴趣。

    这种心情,简直就是:老子一腔热血,终究错付了。

    放一座金山在人面前,对方却告诉自己,其实他对钱没有兴趣。

    一颗火热的心,逐渐冰冷下去。

    苏定方感觉自己白演给瞎子看了。

    是了,苏大为此人,在军中就能留书出走的,又怎么会像自己一样,想着征战沙场,报效朝廷?

    人跟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罢了罢了。

    就在他心中如此想时,苏大为站起身,向苏定方抱拳道:“当时陛下问我,替大唐开疆拓土,封侯拜相不好吗?我跟陛下说‘封侯非我愿,但求海波平’,只要大唐安定,我在哪里都是一样为大唐做贡献。

    真到有一天,大唐需要,我苏大为也不会推辞。

    但我,是真的不喜欢打仗。”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用力抱拳拱了拱手:“国公,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慢着。”

    苏定方突然叫住了他。

    苏大为回头,一眼看到苏定方目露奇光,正一瞬不移的看着自己:“你刚才说的那句,再说一遍。”

    “我先告辞……”

    “上一句!”

    “封侯非我愿,但求海波平。”

    “对,就是这句。”

    苏定方站起身,走到苏大为面前,哈哈大笑着,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

    这拳来得突然,苏大为原本可以躲闪,但却不敢,只得硬吃了他一拳,后退了两步。

    咦,没太用力,不疼。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有些诧异。

    却见眼前的苏定方抚须笑道:“你这句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其实我亦不喜欢征战,但是国家乱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太平之世,做为军人,守家卫国是我的职份,我无法推托。”

    说着,他仰头长叹:“好个封侯非我愿,好个但求海波平。”

    “国……国公,我能走了吗?”

    苏大为有些傻眼了,没想到这句居然戳中苏定方心里了。

    他却不知道,像苏定方这样的人,可以说是“痴”。

    痴于兵法,一生都在钻研用兵之道。

    对功名利禄,实则并不如何热心。

    苏大为刚才那番话,误打误撞,倒与苏定方内心之想,颇为契合。

    “走什么走,坐下来喝茶。”

    苏定方指了指小木几,大笑着坐下来。

    笑容十分畅快。

    这让苏大为一时懵住了。

    什么情况?

    好像邢国公不但没有生气,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

    从苏定方书房里出来,苏大为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其实他在里面待的时间并不长,苏定方就是和他聊了一会,就打发他走了。

    苏定方如今是大唐军中的定海神针,忙着呢。

    能抽空与他聊一会,喝壶茶,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如何?如何?阿耶跟你说了什么?”

    苏庆节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脸上先前留下的青肿,已经消失不见。

    料他方才退下去,是去找冰敷,处理了一下伤。

    “阿弥,我跟你说,以后打人不打脸,听到了吗?不然我可不跟你打。”

    “说得好像是我想跟你打一样,不是你想动手吗?”

    “呸,不说这个,你跟阿耶到底说了什么?”

    “邢国公跟我提起卫国公的旧事,说了一会,然后喝了一壶茶。”

    “就这?”

    苏庆节难以置信的瞪着他:“阿耶现在这么忙,马上又要打……”

    他咳嗽一声,改口道:“有闲空跟你喝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你去问国公啊。”

    “贼你妈,别卖关子,说不说。”

    “哦,除了聊李卫公,还给了一本书。”

    苏大为从袖子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上书四个字《卫公兵法》。

    乃是李靖所传兵法。

    “不会吧,我阿耶把这个都给你了?”

    苏庆节的嘴巴张大,足以吞下一枚鸡蛋。

    那吃惊的表情,足以用“震惊”二字来形容。

    做为苏定方的儿子,他太清楚这本卫公兵法的价值了,此乃卫国公李靖亲手所书,当年传苏定方兵法时,交到苏定方手上。

    世上只有此一本。

    就连后来裴行俭想学,苏定方也只是手抄了一份给他。

    这原版最珍贵处,不仅在内容,更在于“注解”。

    上面除了李靖用兵心得,更有苏定方这二十年日夜揣摩,将卫公兵法,与大唐军制,实战相结合。

    每一句,都掰开了揉碎了,去分析,去讲战例。

    这是孤本。

    世上再无第二本。

    现在,这样一本凝结了大唐两代军神,李靖与苏定方的毕生心血之兵法,传给了苏大为。

    这……

    “阿弥!”

    苏庆节反应过来。

    看到苏大为已经走出一段,忙跑上去,一扯他的袖子:“阿弥,我们是兄弟不是?”

    “你说是就是。”苏大为微微一笑道。

    “什么叫我说?”苏庆节顿时急了:“咱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次,这份交情,你说是不是兄弟。”

    “你说是就是。”

    “贼你妈,来来来,苏大为,咱俩再比划比划。”苏庆节眼睛都红了。

    “是是是,好了狮子,别激动,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咱俩五百年前是一家。”

    “呸,恶贼,我也不用和你五百年前,就现在吧,你认为是兄弟,那有好东西,兄弟间应该分享一下吧?”

    他的眼珠子向苏大为袖子瞥去,眼神颇有几分贼猾。

    这家伙,平时也是个装逼犯。

    心高气傲得不得了。

    在苏大为的朋友里,仅次于安文生。

    不同的是,安文生喜欢装有文化的逼,苏庆节道行浅点,喜欢在武力和技艺上,与苏大为一较长短。

    这还是第一次,他如此明显的在苏大为面前低头,就为了他袖子里那本兵书。

    废话,满大唐,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为此书疯狂。

    还剩一个估计就是苏大为自己。

    拿到手的可以淡定,没得到的,一个个眼珠子都要勾出来了。

    心里百爪挠心,那份纠结和痛苦,可想而知。

    “狮子,不对啊,你不是说你不想从军吗,以后继续做你的不良人,岂不美哉?”

    “咳咳,不想从军,也不妨碍我学兵法啊,李卫公传下来的,大唐战神啊,真男人哪个不想学?”

    “你也想?”

    “废话!”

    “那你问邢国公去,这我可做不了主。”

    “你……混蛋!”

    苏庆节气得七窍生烟,看着苏大为,好像看到只刺猬,无处下口。

    打又打不过,抢又抢不来,说还说不过。

    偏偏苏大为身上又有那么珍贵的兵书。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三十一章 召见

    兵书是不可能传的,打死都不能。

    若苏定方真想传兵法给苏庆节,早就传了,又怎么会轮到苏大为在这里面多事。

    之所以宁可传裴行俭和苏大为,都不教给自己亲儿子,其中的心态苏大为也能猜到一些。

    很简单,兵者,诡道也。

    兵凶战危,死生之大事,不可不慎。

    苏庆节其实不错,但他还缺乏一点历练,苏定方的“侵略如火”他是学到了,学得太好了,性烈如火,脾气上来什么都听不进,谁也拉不住。

    这几年在不良人的位置上历练打磨,倒比之前收敛了许多。

    原来的他,为了阿姊苏庆芳能跟苏大为当街撕杀,不惜暴露异人能力以及白头,真个是天不怕地不怕。

    正因为这种个性,苏庆节便学不了苏定方的兵法。

    知子莫若父。

    苏定方清楚,以苏庆节之能,做一将有余,但为帅则不足。

    若是没学自己的兵法还好,万一学了自恃过高,那才是灭族之祸。

    战国时秦赵长平之战,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紧急被赵王提拔为帅,替换老将廉颇。

    结果一战之下,败于秦之战神白起,赵亡三十万人。

    赵括自己也在突围时被秦军乱箭射死,可谓惨烈。

    根源就是赵奢生前将兵法毫无保留的传给赵括,却没有考察赵括实际用兵的悟性。

    战阵间,千头万绪,照搬兵书理论是没用的。

    一个决策错误,便是万劫不复。

    多少将星,在战阵中陨落。

    苏定方,自然不愿意苏庆节走上这条路。

    自己的儿子,非是学兵法之才,太过梗直性烈。

    这是苏定方的遗憾,也是庆幸。

    至于苏大为……

    这小子运气好到逆天了,凭那么点人,硬是在金山脚下打出一个唐军的前进基地来。

    还与突厥人的狼骑打得有声有色。

    这就不光是能力,胆识,还有相当强的运气成份。

    运气,也是考察能否成为名将的重要一点。

    若运气不好,再惊才绝艳,中途夭折的,也都走不到成长为名将的那一刻。

    而在苏大为身上,苏定方看到了一切具备的条件。

    一个人的才情、胆色,眼光见识,这一切都可以历练,都可以打磨,哪怕大器晚成都可以。

    但,只有运气这种东西,是玄之又玄,无服捉摸。

    若发现一个运气逆天的人才,任谁都会青眼有佳,加倍栽培,直到这棵幼苗,长成帝国参天大树的那一刻。

    正如汉武帝手下的卫霍和李广。

    有道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之前汉武帝下令征匈奴,李广次次打仗,不是被俘,就是迷路,跟随他的将士常常死散,只有他一个人逃出来。

    而霍去病一出来,第一次亮相便深入匈奴人后方,打出个惊天战绩来。

    被龙心大悦的汉武帝封了个冠军侯。

    此后霍去病每征匈奴,总能找到匈奴人的主力,把人家王爷贵族一锅端,简直是人形自走gps。

    这种逆天的运气,哪里去说理去?

    运气,玄之玄的命运,这东西有时候比实力更重要。

    苏定方斟酌了许久,认定苏大为是有大气运之人。

    所以他宁可将兵法,传给苏大为,也绝不会传与苏庆节。

    当然,这其中的细节,关系到这种唯心的气运一说,便是苏定方心中的秘密,不足外人道也。

    从苏府出来,看着日已近午,苏大为摸摸肚皮,就在路边摊要了份胡麻饼,点了份羊杂汤吃了起来。

    味道也还凑合,没有东胡同那家地道。

    一边吃,他心里一边想着案情的事。

    别的事,现在都不如案情紧张重要,得想想办法。

    如果只能靠着明天灯坊和倭人的交易,未免太被动了,万一真没查到线索。

    这案子该怎么办?

    总不能让崔六郎和周扬看笑话吧?

    自己第一天装逼装大了,如果不尽快破案,那如何收场?

    岂不是威信尽失。

    苏大为出神的想着,嘴里虽然在嚼着胡麻饼,却食不知味。

    要不……

    实在不行,自己再试着潜入东瀛会馆看看?

    不过对于能有多大发现,也不用抱太大希望。

    这些倭人十分谨慎,多半不会露出马脚。

    苏大为抬头看天,忽然想到,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

    倭人细作在大唐活动的目地,一直以来,自己都没有仔细去想过。

    按说,辽东半岛上高句丽、百济和新罗,因为离大唐近,历史上高句丽被大隋和大唐都征讨过,所以派细作入大唐,可以理解。

    半岛与大唐接壤,随时需要知道大唐的动向,好及时调整策略。

    可倭人这么积极的入唐,派那些细作来,图啥?

    们派人来学技术,派遣唐史,大唐又没什么意见。

    你来学就学呗。

    隔着大海,大唐对倭国本土也没什么想法。

    倭人的细作在大唐活动,战略意图是什么?

    他们想得到什么?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除了以前巫女雪子提到过,贪图自秦时传下来的兰池宫,不死金人,似乎还提到过什么三神器。

    再别的就想不到了。

    不过结合历史书上介绍,倭国与汉文明几次交手,都是为了半岛。

    唐时的白江口之战,倭国海国为救百济倾巢而出。

    好像有一种说法,日本天皇是从半岛坐船飘到倭国列岛的。

    也就是天皇血脉,其实是有百济血统。

    苏大为也不知这是不是真的,但倭国人对百济对半岛有染指的意图,倒是真的。

    大概,他们总觉得能向半岛扩张,总以为能和中原文明掰掰腕子吧。

    真不知这种自信从哪里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

    这些倭人应该会很关注大唐对外用兵方面,特别是对辽东方向的军事调动。

    苏大为想到这里,若有所悟。

    似乎抓到了一丝灵感。

    记忆里,大唐对高句丽的征伐,又快要开始了。

    半岛的局势基本是百济说,我要打新罗。

    高句丽说,我帮着百济打新罗。

    然后大唐说,你们打新罗,我就打你们。

    大体如此。

    大唐对三韩用兵在即,这个时候,正是高句丽与百济、倭国细作最活跃的时候。

    如果针对军事这方面入手去查细作的话,或许能抓到倭人的马脚。

    不止倭人,高句丽和百济那边也要提防。

    自从永徽五年后,高句丽在长安建立的情报网几乎被苏大为一手破坏掉。

    不过事情过了这么多年,相信他们应该又建立起了新的情报机构。

    有这个方向就好办,把精力收缩一下,专门注意这个方向。

    一顿饭食不知味的吃完。

    刚刚付了铜钱,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耳中听到阵阵马蹄声,远远有人在马背上喊:“阿弥!”

    顺着声音看过去,眼睛被阳光晃得微微一眯,再睁开时,一眼看到马背上坐着为肤色黝黑,身材削瘦,甲胄严明的中年将军。

    正是薛仁贵。

    “仁贵。”

    苏大为向他拱手施礼。

    马上的薛仁贵微微一笑,回头向身后的队伍说了一声,脱离队伍策马过来,翻身下马。

    与苏大为碰了碰拳头。

    “你怎么在这里,没去县衙吗?”

    “今天轮到我休沐,你这是去哪里?”

    “哦,我奉陛下之命,送玄奘法师去新译场,刚刚回转,这些都是我的同僚,宫中的千牛卫。”

    苏大为点点头,心知这些都是勋贵子弟,心下暗暗称奇。

    薛仁贵祖上虽然阔过,但是到他这一辈家道早已中落,三十岁前,过得困苦不堪,幸亏娶了贤妻,支持他参军。

    在唐军征高句丽一战中,又单骑突阵,落入太宗法眼。

    只是太宗驾崩后,这些年他都是做为玄武门守备,值守玄武门。

    说得那个一点,就是管大门的。

    他在那个位置一干就是十余年。

    幸亏前些年在万年宫发洪水时,他与苏大为一起闯入殿中,救出了天子李治。

    由此落入李治法眼。

    眼下虽然还没起用,但李治也时常交待一些任务给他。

    可见是简在帝心。

    “对了阿弥,上次之后,我听安文生说,你得了张宝弓,有机会让我看看?”

    “文生这个大嘴巴,我这几天都没看到他。”

    “他去袁守诚那了,说是要研究下怎么去吐蕃,说是要入什么洞,我也不甚清楚。”

    薛仁贵不清楚,苏大为却是明白。

    看来安文生又盯上巴颜喀拉那个山脉了,里面特罗巴人留下的遗迹的确很神秘。

    只不过如今那里应该会被吐蕃人严密看管,想上去不容易的。

    心里想事时,听到薛仁贵继续道:“我还听文生说,你三箭射倒了吐蕃人的狮子旗,那弓一定要给我看看,对了,他还说,你提到过我三箭定什么,我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薛仁贵好奇的问。

    “咳咳,别听他的,估计他喝多了酒,又在胡乱吹牛了。”

    苏大为忙把话岔开:“你想见弓,有机会去我家,我拿你看。”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薛仁贵看了看天色:“我还要回宫复命,先不跟你说了,回头去你家了再聊。”

    两人说完,拱了拱手,正要道别。

    街道一头,一辆马车辘辘而来。

    马车形制特别,看其标识,明显是宫中的制式。

    车帘掀开,一张又白又胖,一团和气的太监脸庞露出来。

    见到苏大为,这人眼睛一亮,尖声道:“苏郎君,可算找到你了,奉皇后之命,召你入宫觐见。”

第三十二章 皇子们

    距离苏大为上次入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当时武媚娘让太监暗中传话,让苏大为有空再入宫。

    意思应该是想与苏大为单独谈话。

    只是苏大为忙起来,就把这事给忘了,一直拖到现在。

    如果不是武媚娘派宫中人来传话找他,还不知道会耽搁到多久,大概要把倭人细作的案子给破了,才会想起这件事。

    跟着小太监向宫中深入走去,入得宫中,经过数重宫门,又经过金吾卫和千牛卫的数轮检验,验看过腰牌和正身,这才次弟放行。

    苏大为心中暗想,这宫中守备,比以前倒是更加森严了。

    前方看到甘露殿,跟着侍女走进去,苏大为一眼所见,不由怔了一下。

    眼前看到的,跟他想像的有些不同。

    原本,他以为武媚娘是想单独召见自己,与自己私下交谈。

    就如两年前一样。

    但他猜错了。

    武媚娘这殿里,可以说是极为热闹。

    除了一帮孩子,在她左手边,坐着苏大为绝不陌生的贺兰敏之。

    右边坐着明崇俨。

    一旁还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然后在殿中随着侍女戏耍的孩子,有四人。

    分别是武媚娘的长子李弘,二子李贤,三子李显年纪尚幼,被嬷嬷抱着。

    然后是安定小公主,跟着两个哥哥追逐嬉戏。

    安定公主如今已是四岁,能跑能跳,也能说些简单的句子。

    李弘已是六岁了。

    李贤如今三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李显自然最小,还不满两岁。

    看着这些孩子,苏大为一时不由有些恍惚。

    时间太快了,离开长安时,都是些襁褓中的幼儿,如今居然满殿嬉戏。

    还有,自己的媚娘阿姐,也太能生了……

    从入宫到现在没几年,这孩子一个接一个,没停过。

    苏大为内心是充满震撼的。

    以唐时的医学水平,武媚娘这种年年生法,居然一直都母子平安,这运气算是顶好的了。

    就算在后世,生孩子都有极大的风险。

    看看人家武媚娘,生孩子叫一个顺畅……

    老实说也太拚了。

    “阿弥!”

    武媚娘看到他,伸手示意:“过来,对了,这位是中书令许敬宗。”

    她身面前的那位老臣一指,向苏大为介绍道。

    听了武媚娘的话,苏大为面色不变,心里却一动。

    许敬宗?

    这位中书令大人,自己前几天可是跟着黑三郎去过他家宅子大门。

    若不是雨水冲掉了气味,或许那天自己就潜进去了。

    他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老臣。

    年纪在六十上下,须发皆白,但脸色红润,看起来气色很好。

    大腹便便,脸上堆满了人畜无害的笑容,看着像是一团和气的富家翁,又像是一位忠厚长者。

    和苏大为想的不一样,这位擅于抓住机会,并且站队准确的许敬宗,是长孙无忌那一辈的老臣。

    甚至资历比长孙无忌还要老。

    此前,在长孙无忌统领朝局的时候,许敬宗展现一个高明政客必要的素质。

    善于隐忍。

    始终逆来顺受,低调做人。

    直到武媚娘入宫,李治有了废后之意。

    在以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为首的关陇贵族极力反对时,许敬宗敏锐的抓住了机会,第一个站出来,向李治进言,全力支持废王立武。

    现在,以马后炮的眼光来看,这许敬宗无疑是押对宝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他能成为武媚娘的坐上宾,也并不稀奇。

    此人,还是相当有能力的。

    只是不知道,他与倭人案,又有怎样的关连?

    一切在苏大为心中一闪而过,他上前两步,叉手行礼道:“见过中书令。”

    这一声中书令,令许敬宗把注意力从武媚娘身上,挪到苏大为身上。

    将来或许同朝为官,而且听说皇后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十分看中,许敬宗也不得不认真对待。

    武媚娘仿佛没看到苏大为与许敬宗之间,那微妙的气场。

    向着身边两孩子各指了一指。

    “敏之和崇俨你都认识,我就不多介绍了。”

    说完又招了招手,指着身边一个胡凳:“你过来,我介绍孩子你认识。”

    又向许敬宗道:“中书令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不了,臣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搅皇后的雅兴了。”

    “嗯,中书令请自便。”

    武媚娘轻轻颔首,目送宫中侍女送许敬宗出了大殿。

    “好了,现在这里没外人了,阿弥,坐吧,我给你介绍你这几位子侄,瞧你一走就是两年,孩子们都大了。”

    她挥了挥衣袖,示意苏大为自己坐,然后又向带着孩子玩耍的宫女招了招手。

    苏大为一直在观察武媚娘。

    对他来说,什么长孙无忌,什么皇帝李治,都没有武媚娘来得重要。

    因为他知道历史,知道在大唐历史中,武周皇帝武则天,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存在。

    有时候,说一个人可怕,未必是他有多耀眼的战功,未必要开疆拓土,也未必把商业经营得如何繁荣,甚至和文化璀璨没多大关系。

    一个人可怕,最可怕就在于,他的寿命。

    武则天是长寿的,她一直能活到八十多岁。

    也就是统治大唐长达半个世纪。

    这才是武则天,之所以是武则天的地方。

    唐高宗李治厉害吗?

    当然厉害!

    可惜死得早。

    太宗李世民厉害吗?

    千古一帝!

    可惜死太早。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书写历史。

    死人,就只能变成历史。

    武媚娘寿元之长,掌握朝局时间跨度之长,使她成为大唐半个世纪时间里,最光彩夺目的太阳,没有之一。

    这才是她最可怕的地方。

    所以对苏大为来说,无论是长孙无忌,还是李治,他都并不如何畏惧。

    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无论多强,都只是划过天际的流星。

    他们的光芒太过短暂。

    比不得眼前的武媚娘,续航待机时间超长。

    收回这些心思,苏大为暗自打量。

    他发现,武媚娘的气度,比之前又有了变化。

    这一点,似乎从武媚娘几位皇子的名字上,也能得到印证。

    长子李弘,意为广大。

    初入皇宫的武媚娘,正要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广大自己的生存空间。

    将自己从青灯古佛前,小小的佛堂里,换到一个更大的舞台上。

    正所谓,心有多大,舞台便有多大。

    到了女儿安定这里,初步站稳脚跟的武媚娘,那时的心情大概也是希望能在后宫里安定吧。

    然后是李贤。

    贤者,意味有才能的,有德行的人。

    那时的武媚娘,已经成为李治的左膀右臂,跟李治一起谋划对付长孙无忌等人,是为李治的贤内助。

    然后到李显。

    显者,显露也,也代表着名声与权势地位。

    这个时候,武媚娘已经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自然声名显赫,凌驾于万民之上。

    也不知武媚娘与李治当时给孩子们起名字时,是不是真这么想,但苏大为心里,就是这么觉得了。

    所以,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显赫”的武媚娘,武皇后。

    不是之前的贤,也不是安定,更不是弘。

    而是,锋芒毕露,艳光四射,气场强大,仪态万千的后宫之主,大唐皇后,武媚。

    究竟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多变。

    一个人要有多么丰富复杂的内心,才会展现出如此不同,又各具魅力的形像。

    苏大为想像不出。

    但他明显的感觉到,因为武媚娘身份的不同,他与她之间,再不复两年前的亲密无间。

    而像是有一种看不见的“膜”在其中。

    或许是身份带来的鸿沟?

    苏大为不确定。

    他的目光碰到一旁的明崇俨。

    数年不见,这位当年的妖孽小沙弥,如今已是少年之姿。

    出落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双眼闪烁着宝石般纯净的光芒,令人一眼便深陷其中。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中喊了一声:妖孽。

    几年前认识他时,就觉得他很妖了。

    但是直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妖孽美男子,什么是蓝颜祸水。

    可他还这么小。

    而武则天当上武皇后才没多少年,不至于吧,李治尚在,现在武则天就喜欢收集小鲜肉了?

    苏大为心中疑窦丛生,不知明崇俨是怎么来到武媚娘左右的,而且看他坐的位置,与武媚娘挨着,显然极受信重。

    心中带着疑惑,他的目光,又转到一旁的贺兰敏之身上。

第三十三章 迷惑

    初识敏之时还是永徽二年,一晃眼,已经七年过去。

    当时那个机灵的小童子,如今已经是年方十六的少年郎。

    而且继承的武顺与贺兰越石的优良基因,贺兰敏之长得风流俊逸,乃是一翩翩美少年。

    武氏家族的雍容优雅,还有贺兰氏的异族风情,俊眉朗目,这一切,都在贺兰敏之身上有完美的呈现。

    他与明崇俨一左一右坐在武媚娘的左右手,实在是惹人注目。

    都是一样的年轻。

    一样的美到骨子里。

    明崇俨的妖异阴柔之美,和贺兰敏之的阳刚俊朗之态,两者各擅胜场,一时难分瑜亮。

    “阿弥,还发什么愣,过来坐啊。”

    武媚娘娇嗔一句,这才让苏大为从走神状态回复过来。

    他笑了笑,脸上不露任何波澜,挨着贺兰敏之坐下。

    武媚娘让他过去坐,但是左右两边,已经坐了贺兰敏之和明崇俨这两个少年郎,除了挨着其中一位坐,也没别的位置。

    莫名的,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但是他不便明说,只是默默将心思压下去。

    “阿姊,我最近在忙手里的案子,忙得昏头昏脑,如果不是你唤我,我都忘了入宫来看阿姊,这是我的不是。”

    “都是自家人,不打紧的,就是上次有许多话没说完,心心念念的,挂念着你。”

    武媚娘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向身边的明崇俨看了一眼:“这小沙弥不错,你不在的时候,他常入宫来陪我解闷,而且做事颇有能力,我想待他再大点,也将他外放历练一番,替我大唐,多磨砺几个栋梁之才。”

    这番话,令苏大为一愣。

    武媚娘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提起明崇俨,还想为他许官?

    明崇俨才多大?

    距离武媚娘成为武周女皇,还有很多年吧,这么早就培养这些风流少年?

    心里,同时有一个声音响起:她变了。

    从上一次见武媚娘时,就有点这种感觉。

    直到这次,近距离,看着她身边之人,看着她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信息。

    苏大为心里终于明白,两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包括他曾以为倚靠的武媚娘。

    自己在武媚娘面前,再也不是独一无二,亲如姊弟的阿弥。

    武媚娘如今贵为皇后,愿为她效力,愿为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人,不会少。

    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而自己,又当何去何从?

    突然之间,一种巨大的茫然之感,在苏大为心中涌出。

    令他一时呆在那里,大脑有些空荡荡的。

    “苏郎君,苏郎君。”

    听到有人唤自己,苏大为抬头看了看。

    武媚娘正侧脸和一旁的明崇俨说话,殿上的几名侍女好不容将皇子李弘和安定公主追上,正牵着他们走过来。

    呼唤自己的是贺兰敏之。

    “苏郎君,还记得敏之吗?”

    “当然记得了。”

    苏大为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还记得当年,上元夜时你和你娘亲走散了,找我要那个泥人儿。”

    “咳,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贺兰敏之俊脸一红,咳嗽一声,向苏大为拱手道:“当年我年纪尚幼,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苏郎君,如今我已成年,刚适了新居,想请苏郎君明日去我家做客,不知苏郎君是否方便?”

    “明日吗?”

    苏大为心里一动,巧了,明天是鲸油灯坊与倭人交易鲸油灯的日子。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苏郎君若有事,那便改日吧。”贺兰敏之年纪虽轻,却极为聪明,一见苏大为脸色,便改口道:“等苏郎君有时间了,随时欢迎来我家。”

    “我明天有桩案子要办,所以时间上……”

    “没事啊,你可以办了案子来,我明日一天都在家恭候大驾光临。”贺兰敏之笑道。

    “那,如果明天未时我能办完案子,就去你家拜访,如果过了申时还没到,就不用等我了。”苏大为也有心与贺兰敏之交往,好旁敲侧击,多了解一下如今武媚娘身边的情况。

    情况不对,太不对了。

    如果按这样发展,自己很可能会排挤出武媚娘的核心圈子,真到那时候,自己将无树可依。

    那之前的一番功夫,岂非都白费了?

    并非是他过于敏感,而是他的职业本能,对着一些细节,有着非比寻常的洞察力。

    秋风未动蝉先觉。

    事关自己在大唐的安定,不可等闲视之。

    见贺兰敏之微笑应下,苏大为心念一闪,向他道:“对了敏之,明崇俨是怎么和我阿姊相识的?”

    “你说明崇俨?”

    贺兰敏之向武媚娘与明崇俨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两人聊得正愉快,武媚娘脸上神采飞扬,发出咯咯轻笑。

    而明崇俨眼如秋水,嘴角带笑,透着异乎寻常的魅力。

    贺兰敏之笑了笑,转向苏大为:“崇俨是我介绍给姨母的啊。”

    “你介绍的?”

    “苏郎君忘了?我常去玄奘法师那里治病服药,明崇俨在法师座下听经,一来二去,我和他便熟识了,觉得他的才识不错,便向姑妈推荐了。”

    贺兰敏之说到这里,有些诧异:“苏郎君,有什么不对吗?”

    “呵呵,没有。”

    心里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明崇俨,玄奘,贺兰敏之,这三者是怎么联系到一块的?

    还不是自己多事!

    若非当年自己一时好心,想要救治贺兰敏之,将他推荐给玄奘,岂会有如今日之事?

    看着武媚娘与明崇严相谈甚欢。

    苏大为心里一时百味陈杂。

    “阿弥,你过来。”

    武媚娘结束与明崇俨的谈话,刚好宫中侍女和嬷嬷牵着孩子们过来,她向苏大为扬声道:“过来看看我的几位孩子,你走的时候弘儿还小,如今已经这般大了。”

    说着,伸手牵起长子李弘,指着苏大为道:“过来认一认,这是你们的舅舅,叫舅舅。”

    李弘对着陌生人显得有些腼腆,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转着,却不敢出声。

    倒是他身边的安定小公主,凑上来奶生奶气的喊:“舅……舅。”

    “安定最聪明了。”

    武媚娘脸上笑容灿烂。

    她伸手爱抚的摸了摸安定小公主的发髻:“当年你这条命,还是舅舅出手救下的呢,你们几个都要记住,见舅如见娘,如果我不在,就找你们舅舅。”

    “阿姊!”

    苏大为半是激动,半是惊讶的站起来:“你言重了!”

    殿上数人,明崇俨目视苏大为,一双细长的眼眸里,光芒流转,若有所思。

    贺兰敏之看着苏大为,微张着口,似乎十分吃惊。

    在他心里,自家母亲武顺与武媚娘才是真正的血亲,才有亲人的情感。

    但武媚娘这一开口,就把苏大为放在极重的位置上。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苏大为忙上前两步,蹲在安定小公主前,在她懵懂的黑葡萄般的眼睛下,轻轻拉起她白嫩嫩,肉乎乎的小手,轻摇了两下,放柔和声音道:“安定,你还记得我吗?嗯……那时你还小,想是不记得了。”

    安定小公主年方三岁,也只是刚能说点话,长句子都还说不全。

    可是听到苏大为的话,她仰起的脸上认真思考了一下,眼睛里忽闪着,忽然用小手牵起苏大为的手,将它拉到自己脖颈边,拉着他的手摸了摸。

    这是……

    苏大为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随即反应过来。

    唐镜!

    这是唐镜!

    当日为了保护安定公主,苏大为将唐镜从聂苏手里要过来,送入宫中。

    在半妖诅咒一案中,若无唐镜护住小公主心脉,只怕也等不到苏大为施加救治。

    若无这件异宝,小公主早就魂归天上了。

    端坐着的武媚娘看着这一幕,呆了一下,忽然记起了往事,嘴角微微上翘,发自内心欢喜起来。

    “阿弥,你看,安定记得呢,她记得你的……”

    笑着笑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她以袖掩面,侧头避开,不想让人看见。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日的心碎与绝望,阿弥,若不是你,我几乎要与安定天人永隔,这一切,我永远不会忘。”

    “阿姊!”苏大为抱住安定,向武媚娘颇为动情的道:“都是我的份内之事。”

    “哪有什么份内之事,这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有几人能做到?”

    说着,她站起身,手抚着李弘的背,声音转为严厉道:“阿娘要你记住,舅舅是这世上除了阿娘外最亲的人,他一定会保护你们。”

    “阿姊……”

    苏大为,有点慌了。

    武媚娘这是唱的哪出啊?

    他自认自己对宫中的权谋,也不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了。

    但是在面对武媚娘时,他真的乱了方寸。

    有情,还是无情?

    她这是真的看重自己,还是演戏?

    以苏大为今时今日的道行,居然无法做出判断。

    两年前,离开长安前,他相信自己真的是与武媚娘彼此信赖,可以将后背交托。

    从认识武媚娘起,明空法师,到入宫的武才人,到武昭仪。

    这一步一步,苏大为都是见证者。

    每一步,苏大为都站在武媚娘身边,以他的方式,全力去支持。

    那时候,武媚娘曾对他敞开心扉的说出内心之事。

    但两年之后的今天,他能感觉到,随着武媚娘成为皇后,随着她在李治面前的地位巩固。

    有些东西,毕竟是不同了。

    当朝宰相之一的中书令许敬宗,在她面前也要毕恭毕敬。

    明崇俨和贺兰敏之,这样的花样少年郎,也陪驾在她的左右。

    无形的隔阂感,在心中产生。

    苏大为清楚,人是会变的。

    只是此刻的武媚娘,又分明在提醒着他——

    她其实初心未改,过去的事,她都清楚的记在心上。

    善良的武媚娘?

    心狠手辣的武皇后?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第三十四章 必不负卿

    殿前的花园里,苏大为与武媚娘一前一后,缓缓散步。

    苏大为稍落后武媚娘半个身子。

    在武媚身后稍落几个身位,跟着低头垂首的宫中侍女,再后面是服侍起居的太监。

    武媚娘侧脸向苏大为无奈的笑道:“我的身份高了,但却更不自由了,不方便像以前那样,与你单独交谈。”

    “阿姊,你现在贵为皇后,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苏大为现在稍落武媚娘半个身子,这是礼,是必须要遵守的。

    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

    礼不可废。

    李弘和安定,还有被嬷嬷抱在怀里的李贤,在稍远处的桃花丛里,欢快的笑闹着。

    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的传来。

    “阿弥,你要知道,在我心里,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武媚娘仿佛看破了苏大为心事,开口道:“但我如今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也不可再如以前那样,逃避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需要承担更多,为陛下,也为我这些孩子……”

    苏大为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阿姊,我懂。”

    “我最信赖的人,永远只有你。”

    武媚娘的脚步停下,转头认真的看着苏大为。

    她的眼睛大而妩媚。

    在阳光下,在桃花的映衬下,两弯娥眉,双眼似嗔非嗔。

    玉靥如花。

    娇喘微微。

    娴静如花分照水,行似**过巫峡。

    苏大为一时呆住。

    却被武媚娘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在额头轻轻一点:“以发什么呆呢?小心我让侍女也给你这里贴朵花。”

    苏大为摸了摸额头,苦笑了一下:“阿姊手劲忒大。”

    别说,被她尖指甲眉心戳一下还挺疼的。

    武媚娘眉心朱砂绘的那朵花真漂亮,不过这玩意还是在女儿家眉心好看,自己就免了吧。

    “阿姊,上次我拒绝陛下征召从军,你是否生我的气了?”

    “哪有的事,我哪就这么容易生气?”

    武媚娘双手拢入袖中,向前踽踽而行。

    华贵的,绣有百鸟朝凤,金银锦绣的长裙拖在身后。

    被后面两个小宫女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尽显皇后的尊贵。

    “那……”

    “其实你不在军中更好。”

    “嗯?”

    “你是我的人,如果你在军中,只怕陛下要以为我想做什么,所以,你不在更好。”

    武媚娘轻声细语道:“何况,若我点点头,自不乏想投靠之人……不过,这些都是锦上添花之辈。”

    说着,她向苏大为瞥了一眼,细长的凤眸里,隐带笑意。

    “雪中送炭者,唯你一人。”

    “阿姊,你这样说让我汗颜了。”

    “你当得起。”

    武媚娘道:“你留在长安,离我近些,我也好放心,若有什么事,还有你在身边帮我。不良人虽然无品无级,但身份超然,有些事做起来也方便。”

    有些事,是指哪些事?

    苏大为一时没想明白。

    “若是你想求什么官职,阿姊我也会帮你向陛下举荐。”

    “阿姊,你是知道我的,我生性懒散惯了,做不良人挺好。”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说阿姊舍不得官位给你?”

    “呸,我是这样的人吗?”

    武媚娘的脚步一顿,又停下来。

    回头向他似笑非笑的看来。

    这个笑容,看得苏大为有些心虚。

    自己当然没那么超然,高官厚禄,谁不想要?

    问题是,他更清楚,朝堂中的凶险。

    不愿把身家性命,放在这凶险的绞肉机中。

    从永徽年以来,几家欢笑,几家愁?

    宗室,驸马,名将,皇子,倒下不知多少。

    权倾朝野如长孙无忌、褚遂良这样的凌烟阁名臣,一朝失势,也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与其如此,反倒不如做不良人来得安全。

    正像苏大为说的一样,钱多事少离家近。

    不良人俸禄当然不放在苏大为眼里。

    但是有这层身份,有背后的关系,他随便想几个点子,做成生意,便有大利。

    不在朝堂之上,便不会被政争给卷进去。

    有与武媚娘的这层关系,便足以令他身份超然,在长安,几乎无人能惹他。

    如此,岂不美哉?

    有多头秃,多想不开,才会削尖脑袋往朝中钻营。

    武媚娘嫣然一笑,微微点头:“你说的,我信,你和他们不同。”

    停了一停,她接着又道:“你和他们不同,所以你在我心里,也不同,你对阿姊的好,阿姊都记在心里,这份情意价比千金……”

    “阿姊……”

    “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此言永不相背。”

    武媚娘向他斩钉截铁道。

    苏大为离开皇宫的时候,不是空着手的。

    虽然他并不贪图什么,但武媚娘还是赏赐了一大堆东西,用一整驾马车,帮着他送回家里。

    哪怕他不用,给家里的柳娘子和聂苏添点首饰衣妆,也是极好的。

    不过苏大为心神早不在此。

    他觉得有些恍惚。

    临别时武媚娘说的那句话有点太妖了。

    什么叫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听起来有点像是立flag啊。

    可千万别……

    “我并不觉得这次能有什么收获。”

    崔六郎向抱臂站在一旁的高大龙道:“人家又不是傻子。”

    高大龙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脸上闪过一抹煞气。

    显得十分难以接近。

    这种气息,显然令崔六郎感觉到了。

    他聪明的没有继续找高大龙说话,而是悻悻然的退开几步。

    “我告诉你,高大龙,今天就是浪费……”

    “滚!”

    一个滚字,低沉得可怕。

    但却令崔六郎一个激灵。

    后面的话卡在脖子里,再也吐不出来。

    “真是个恶人。”

    崔六郎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喃喃道:“真不知这样的人为何也能进倭正营。”

    他们现在的位置,距离东瀛会馆不远。

    倭正营里好些兄弟,都换了装扮,散布在四周。

    或装做卖货郎。

    或装做游人。

    或者是在这边酒肆中吃饭。

    总之无数双眼睛,都牢牢盯着东瀛会馆。

    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盯梢,是个笨法子。

    然而又是眼下没有线索中,唯一的方法。

    而高大龙与崔六郎,就是今次临场的指挥。

    以高大龙为主,崔六郎为副。

    按关系远近,自然是高大龙与苏大为更近,可以借苏大为之势。

    但若论实打实的人手,却是崔六郎的手下更多。

    高大龙在倭正营里,就没多少真正可用之人。

    这里的人,与他当年在丰邑坊里不一样。

    当年他是大团头,只要舍得撒出去银子,再花点心思结交,自然能得到人效死力。

    可在倭正营,每一个人都有来处,都有根脚。

    像他这种,属于空降而来,无根之人,真正肯跟着他干的人并不太多。

    而他本人对这种事,又不甚在意。

    完全无所谓。

    就好似当年空降在长安县的安文生一样。

    虽名为不良副帅,但手底下着实没多少可用之人。

    只因为,他一个人的能力,已经足以顶人家一群人了。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必有特立独行之处。

    猛虎总独行,牛羊才成群。

    可惜这个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在私底下,崔六郎其实颇为看不起高大龙这种人。

    他连周扬这种寒门出身的都看不起,更别提高大龙这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

    开始还以为是大理寺李思文手上的关系。

    后来时间久了,终于也摸清了,这高大龙,好像以前是在丰邑坊里做事的。

    具体做的什么不清楚,但在朝中,肯定没有人脉。

    此时,崔六郎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既看不起高大龙,又想从他嘴里旁敲侧击,打探一下苏大为的计划。

    所以看起来,他有点主动想撩高大龙。

    可惜,高大龙油盐不进。

    没说几句,便聊不下去了。

    “来了!”

    身边有暗探低呼一声。

    崔六郎精神一振,向着前街看去。

    看到一支马车向着东瀛会馆驶来。

    依稀认出是公交署的车马。

    现在在长安,哪个货坊出货,都得靠着公交署。

    私人的牙行,还有力夫之类,不是专门做这行的,行事总没那么方便。

    但这公交署,打从出现开始,便专注于帮生意做物流货运,而且有官府做背书,做事极有效率,货物运送途中有损坏遗失也会赔偿。

    几年下来,长安三百六十余行,各商会,各坊,早已形成了依赖。

    但凡运货,都是找的公交署。

    “高大龙,苏营正到底来不来?我们等会怎么做?是拦住货,还是怎么处理?总得有个章程吧?”

    看着车队越来越近,崔六郎急道。

    “闭嘴,休得聒噪。”

    周大龙冷冷的扫他一眼,冷哼道:“一会自会让你知道。”

    “贼……”

    崔六郎骂了一个字,又强忍住。

    他却没看到,此时,在那些车马上,除了公交暑寻常的运货伙计,更有公交署令,周扬亲自驾着马车行在中间。

    “二哥,委屈你了,让你亲自驾车。”

    “无妨。”

    周扬头上戴着斗笠,手里马鞭轻轻扬起,在空中甩出记响亮的鞭花。

    “接下来怎么做?我们就驾着马车直接进会馆吗?”

    “见机行事吧,我现在也还不清楚。”

    苏大为坐在他后面,身上早换了普通伙计的布衣,额头缠着汗巾,袖子挽起,露出肌肉虬结的小臂。

    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

    任谁也不能将他与长安县不良帅联想到一起。

    易容装扮,对他来说,实在是简单不过。

    借着公交署的优势,甚至连马车上运的那些货,来前他都借口检查马车车轮,多拖了半个时辰,借机将货物检查了一遍。

    结果,并没有任何发现。

    至少苏大为没从那些灯具里,发现有什么隐藏的秘密。

    这就有些奇怪了。

    这些倭人,费尽了心机,用传信的方式,难道就是订这么一批灯?

    他们买灯回去,是想厕所里点灯找屎吗?

第三十五章 让死人说话

    咚!

    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上好铁木制的桌子,因这一拳的暴力,整个跳动起来,仿佛要散架一样。

    崔六郎抬起手,嘴里抽了口冷气,感觉掌骨痛彻心肺。

    刚才为了泄愤,这一拳打得太狠了。

    他咧了咧嘴。

    身边站着他的心腹,倭正营的差役韩猛。

    韩猛身高六尺余,背插双锏,肩宽胸厚,站在那里,好像一只大猩猩似的。

    听到声音,他扭头向崔六郎关切的看过来:“副营正,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崔六郎冷笑一声:“有事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韩猛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崔六郎如同一个话唠一样,自顾自的道:“我早说没用,白费力气,查不出来,便是查不出来,那个高大龙,还有新回来的苏大为,都是一群妄人,好大喜功!浪费那么大力气,结果呢?查出个屁!”

    白天一场行动,最后的结果是——

    没有结果。

    那些货没问题,倭人接收的流程也没问题。

    最后甚至苏大为假扮公交署的伙计,亲自运着货进去,也没发现有任何问题。

    再觉得不放心,就只能睡在货边上,看看倭人要做什么了。

    这简直是笑话么不是。

    目前看来,除了那封信古怪,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倭人在这次交易里,有什么违法之事。

    一切更像是有人在疑神疑鬼。

    这个人是谁?

    不言而喻。

    崔六郎像是攒足了满腹的怨气,与韩猛说个不停。

    听得韩猛一愣一愣的,却是一句话也插不上来。

    崔六郎说的哪里是破案,分明是心中焦虑,兼对苏大为不安,不满。

    一口气说出来,便觉得心里没那么难受了。

    “明日,明日我便跟苏大为说,这案子查不出来,结案算了,要查也只是查那蛇头被何人所杀,将案子移交大理寺,做杀人案处理。”

    这话的意思,就是认为此事不属于倭正营管的,与倭人细作无关。

    便是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谁说要交给大理寺处理的?”

    声音未落,人先进来。

    崔六郎一眼望过去,心里突得一跳,暗暗叫苦: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知被他听到了多少。

    慌忙站起来,向对方行礼道:“见过苏营正,营正,已经入夜了,怎么还没回去歇息?”

    “案情如火,容不得休息。”

    苏大为目光冷冷的从崔六郎脸上扫过,仿佛要看透对方的心肝脾肺肾。

    此人在想些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

    不就是恨自己来了,抢了他的权力,兼此案可能涉及到崔家,做为崔家旁枝,极力想要回避,甚至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自古以来,地方势力盘根错节。

    贵族门阀,同气连枝。

    现在大唐初创,还不明显。

    再过些年,这些家族,上到门阀,下到地方,无不广结人脉,扩大势力。

    通过一系列的连姻、师生、人情关系,将这张网结得更大,更强。

    然后不断侵吞土地,垄断资源。

    直接导至大唐府兵制崩溃,无田可赏。

    所有封建王朝末期,危机都源自土地兼并,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穷人没有活路。

    这一切的根源,又源自世家大族以及地方豪强的贪婪。

    但,这就是人性。

    人性可以尽量控制,但却永远也无法使其消失。

    有人,就有人情往来,就有利来利往,就有江湖。

    苏大为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心念一转,他沉脸对崔六郎道:“收拾一下,点几个得力的人,随我出去。”

    “苏营正,这么晚了……去哪里?”

    “查案。”

    丢下两个字,苏大为转身带着高大龙离去,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等到看不见两人的背影了,崔六郎脸上阴晴不定,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呸,什么玩意儿~两个寒门都算不上的东西,还真想骑老子头上了……”

    一个时辰之后。

    崔六郎带着人,跟着苏大为、高大龙,来到长安县县衙的义庄。

    不管他嘴上说什么……

    身体最诚实。

    义庄是停放无人认领尸体的地方,也是县衙杵作验尸的地方。

    夜黑风高,四下无人。

    一行人站在义庄前,但觉得阴风惨惨,万籁俱寂。

    崔六郎突觉一阵凉嗖嗖的阴气从脖颈后吹过,寒气刺骨。

    就像是有人站在后面,对着脖颈吹气一样。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倒竖起来。

    “苏营正,这么晚了,我们来这里做甚?”

    “说了查案,你哪来这么多罗嗦?”

    苏大为没开口,站在他身边的高大龙直接出声呛道。

    今夜实在是天气不好,阴云厚重。

    天空不见星月。

    地面伸手不见五指。

    义庄这里又阴气深重,仿佛死去的人,都化作怨魂,在这里徘徊不去。

    明明春暖花开,却觉得鬼气森森。

    喀喀喀~

    黑暗中,似有尖利之物在地面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苏,苏营正。”

    崔六郎咽了口唾沫,情不自禁的喊道。

    便在这时,耳中听得“吱呀”一声响。

    义庄黑漆剥落,黑白斑驳的木门缓缓打开,发出渗人的声响。

    崔六郎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一双眼睛下意识的看向义庄大门。

    只见黑暗中,隐隐有一个人形之物,站在大门前。

    这东西身体古怪,绝不是常人,头部硕大可怕,双手如猛鬼利爪,又像是无数挥舞的刀刃。

    而这东西的腿……

    没有腿,下面是空空荡荡的。

    竟然悬浮在半空中。

    “鬼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色。

    半个时辰后,在义庄大厅里,头顶热毛巾的崔六郎,羞愧的把头夹在两腿之间,恨不得挖条地洞钻进去。

    “崔六郎,你也是倭正营的老人了,一向口碑不错,没想到居然如此胆小。”

    苏大为站在他面前,脸色古怪的道:“你把桂老鬼看成什么了?还真当他是鬼不成?”

    “不……不是,我眼花了,眼花了!”

    崔六郎声音沙哑,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怀疑苏大为他们是故意的,对,就是故意的!

    故意想整自己,令自己在手下面前,颜面尽失。

    想到这里,他略带不安的扫了一眼跟着自己来的数名手下,好在他们脸上没见任何轻视之意。

    这让他略为心安。

    再转头,看着面前苏大为提起的刑名专名,号称长安县第一把刀的老鬼桂建超。

    崔六郎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人哪里像是正常人了?看他的像貌,比真鬼也不遑多让啊!

    老鬼到底多少岁数,长安县谁也不清楚。

    只知道上代县君,还有上上代县君,他就在此地了。

    甚至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也曾与老鬼共事。

    这些年,长安县不知换了多少不良人,不良帅和县君,但只有老鬼,始终巍然不动。

    稳稳坐着长安县刑讯第一人的名头,倒也无人想去换他。

    不过真要算起来,他的岁数怕是真的很老了。

    这一点,在他的脸上也有显现。

    皱纹层层堆叠,挤在一起,如蜿蜒的沟壑,充满岁月深深的刻痕。

    以致于让人一眼看去,首先不是看到他的五官,而是被这些深刻的皱纹所吸引。

    这些皱纹,就像是老鬼脸上的年轮。

    每一道,都有无数的岁月和经历。

    白天看上去,这副沟壑密布,皱纹堆叠的脸已经够吓人了。

    何况是晚上。

    夜里看不清五官,只能看清老鬼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闪动着光芒。

    幽幽的,仿若鬼火。

    能不害怕才怪了。

    崔六郎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暗自嘀咕,方才吓住自己的,绝不是相貌,而是那诡异的影子。

    那究竟是什么?

    是自己眼花了,还是苏大为设的局?

    不管那么多,身边的人都是常年跟着自己的,先看苏大为和高大龙玩什么花样。

    想到这里,他压下心头的不安,向苏大为装模作样道:“苏营正,现在可以说今晚来义庄做甚了吧?”

    “你猜。”

    苏大为冲他一笑,差点没让他一口血喷出来。

    “呵呵。”

    崔六郎脸上堆起假笑,皮笑肉不笑的道:“苏营正莫要拿属下开玩笑,既然请了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在此,莫不是有什么重要人犯要审?”

    “答对了,今晚确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要审。”

    苏大为向桂建超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他向前走去。

    高大龙带着小桑跟在后面。

    崔六郎脸上阴晴不定,想了想,忍住心头的恐惧感,一跺脚,带人跟上。

    跟着苏大为他们,一定不会有危险。

    他们再设局,想必也不会把自己套进去。

    留下来,反而说不定会中计。

    他心中想着。

    一边走,崔六郎一边按捺不住:“苏营正,究竟审什么人,需要在这义庄里?这里不是停死人的地方吗?”

    “答对了。”

    苏大为停住脚步。

    在他面前,停着一排排的棺木。

    沉默的露天院子里,无数漆黑的棺木,透着阴森之气。

    崔六郎看着前方这些东西,感觉自己的喉咙里突然有些干涩。

    “营……营正,别开玩笑了,这里只有死人。”

    苏大为回头看向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里,亮起幽幽的光芒。

    “我们今夜,正是要令死人说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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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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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