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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高句丽攻略(上)

    泗沘城。

    当刘伯英骑马进入故百济王都后,目光从四周一一扫过,忍不住感概道:“没想到本将有生之年,还能骑马入泗沘。”

    “将军以前曾来过泗沘?”

    刘仁愿骑在马上向刘伯英问道。

    刘伯英为左骁卫将军。

    按职务划分,是原本刘仁愿的上级。

    只不过现在刘仁愿又加了个嵎夷道行军副总管的头衔。

    行军总管一职,一般是唐军有做战任务时,临时任命的,战后即取消。

    “贞观十七年,太宗皇帝曾命我出使百济,想与百济共讨高句丽。”

    “哦,还有这回事。”

    刘仁愿及苏大为、薛绍义、娄师德等一帮将领闻言都十分诧异。

    这件事还是头一回听说。

    “当时是秘密出使,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不过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现在说一说也无妨。”

    刘伯英以马鞭指着街旁鳞次栉比的建筑道:“当时第一次来,我便觉得此地与我们大唐,颇有几分相似,后来一打听,时人称之为小中华。”

    “那百济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

    刘伯英眼睛微微一眯,冷笑一声。

    花白的胡须,随之翘起,显得有些忿恨。

    “这伙百济人骄傲得狠,虽然名义上臣服我大唐,但实则另有打算,甚至连本将都被喝令必须牵马入城。

    当时为了出使的任务,不得不忍耐下来。

    哪想到风水轮流转。

    到底本将还是骑马进来了。”

    说着,一抚胸前白须,大笑几声。

    笑声里,有一种出一口恶气的爽快感。

    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泗沘城王宫旁的临时行辕。

    刘伯英在马上以手执鞭,指着王宫道:“这宫倒修得富丽堂皇,比之长安太极殿除了小上一些,装饰更加奢华。

    这些百济王族收到税赋不用以改善百姓生活,只顾自己享受,这样的国家不亡才奇怪。”

    “将军,先在公廨里休息片刻,一会熊津都督府设宴请将军,诸将做陪,一起痛饮一番。”

    刘仁愿在一旁道。

    他的态度持得端正,既不显得过份热情,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失了礼数。

    “不急,我还有些事要跟你和苏大为说。”

    刘伯英目光在刘仁愿和苏大为身上一扫而过。

    苏大为眉头微动。

    刘仁愿则是怔了一瞬,左右看了看,挥手道:“都散了吧,先各自忙去,有事再通知你们。”

    几下把聚起来的众将,并熊津都督府的文武官员都驱散,带着刘伯英和他的亲兵一直走进都督府的临时公廨。

    到了这里,双方的亲兵都被命守在门外,不许旁人进来。

    刘伯英并刘仁愿、苏大为三人单独在里面。

    很明显,刘伯英带来的圣旨只是“明旨”。

    他方才已经暗示过了,应该是李治还有别的旨意,是为秘旨。

    三人在空旷的公廨中坐下,窗户半开。

    凛冽的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寒意彻骨。

    屋内的火盆里,炭火已经熄灭。

    刘仁愿刚要叫人换上,却被刘伯英止住:“你我武人,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这些许寒冷算得了什么。

    先谈公务,别的都不急。”

    “是不是陛下还有别的旨意?”

    “郎将、将军,我在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苏大为一直没怎么说话,此时忍不住开口道:“我的品级,似乎不足以参与到……”

    “休要胡言。”

    刘伯英目光如电,射在苏大为身上:“似你这种简在帝心之人,又岂能妄自菲薄。”

    简在帝心?

    懂了。

    看来李治是特别交代过的。

    毕竟,自己是武媚娘的弟弟,也算半个老婆娘家人。

    而且这两年,李治用苏大为和他的都察寺都用得很顺手。

    这次在半岛重组的情报网,对苏定方半月平定百济,功不可没。

    想必苏定方回去,也会在李治耳边提及此事。

    苏大为猜的不错。

    时间倒回去一点,东都洛阳。

    自从三月巡幸东都后,李治便没有再回长安。

    身在百济的苏大为等都不知此事。

    在洛阳,有好几个原因。

    首先,长安做为自秦至今数朝古都,土地渐渐贫弱,不富当年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的盛况。

    要养活帝都的人口,实在消耗了太多的地力。

    其次,长安毕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李治是一个想要有所做为的帝王,也有意在洛阳另起炉灶。

    最关键的是,洛阳为天下中心,在帝国的版图里,比长安更接近心脏位置。

    而且托隋炀帝疏通大运河之功,粮食转运极为便给。

    身在洛阳,交通四通八达,遥控天下。

    最后还有一点私心就是,李治在东都治阳,感觉身体要轻快不少。

    在长安,也不知是因为太极宫地势太低,湿气太重还是怎么回事,他的头风和痛风病,越来越厉害。

    严重时,足痛难行,不得不让人用轿子将他抬着上下朝。

    但在洛阳,似乎因为气候干爽,痛苦缓解不少。

    若说洛阳有什么缺陷,那便是相对长安,洛阳几乎无险可守。

    不过如今以唐帝国的强大,武德之充沛,绝不会有任何敌人能打进帝国,深入国都。

    除非,这个敌人来自内部。

    总之,李治巡幸东都洛阳后,便安心住下来。

    群臣就算有些想法,现在也不敢当面顶撞。

    他的好心情,在收到苏定方即将到达洛阳,并献上百济王族俘虏后,达到了最高峰。

    就在最开心的时候,随着一封加急的,来自百济的奏折交到他的手上后,全都毁了。

    奏折是身在百济的左骁卫郎将刘仁愿所写。

    通过海路,达到莱州,再经过运河转运,以最快速度来到唐帝国的皇帝,李治手里。

    当看到上面清晰的写着“王文度暴毙”时,李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经历最初的情绪失控,一连砸了好几个玉碗,并书房里价值不扉的文房四宝后,便是连李治最喜欢的一支狼毫笔,都扔在地上摔成两段。

    在武媚娘的安抚下,他终于恢复了平静。

    近年来,随着权势日盛,还有身体病痛的加深,李治能感觉到,自己的脾气大了许多。

    但他也不想改,就这样挺好。

    只要不是无故发火,该有脾气时,就得有。

    帝王若一味温和,是不会收获臣下敬畏的。

    在紧急召见最倚重的几位重臣在书房商议后,他一时还不能下定决心。

    接着在第二天的朝会,将百济面临的局面拿到朝堂上讨论。

    结果不出所料,乱成了一窝粥。

    群臣里有主张苏定方再率大军去平定百济叛乱的。

    有说要给刘仁愿增兵的。

    也有说反正都要入冬了,入冬时不会用兵,就让百济人闹去吧。

    等春暖花开,朝中再派大军去从容收拾。

    总之一人一个意见。

    李治在朝堂上,经过讨论后,还是没有找到令他放心的方案。

    第三天,听闻苏定方终于到了洛阳。

    都顾不上让他献俘,也不让他回府休息,而是命宫中小太监传话,第一时间召苏定方入宫问对。

    见过苏定方,听他详细说了百济的情况,不但没解决李治心中的疑虑,反而令他越发不安。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只鸭子明明以为煮熟了。

    可眼下,鸭子却开始扇动翅膀,好像要飞走的模样。

    直到武媚娘看出李治的焦虑,悄悄问起。

    李治才将心事合盘托出。

    “王文度暴毙后,熊津都督府无主,现在整个后续的战略无法推进,而百济各地因苏定方撤军,蠢蠢欲动,只怕会有一场大乱。”

    武媚娘微微一笑道:“太宗在世曾言,大乱之后,方有大治,陛下既有心效仿太宗,立不世之功,又何必在意这一点点小的曲折呢。”

    “媚娘说的是。”

    李治以手扶额:“我是有些焦虑了,现在有几个问题,首先便是王文度没了,谁可接任熊津都督一职,若是这一环缺失,整个东征的战略,从这里便失败了。”

    “陛下,昨天不是说苏定方推荐阿弥吗?可是因为阿弥的品级太低,不想一下子给他提拔太快?”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极小的原因。”李治手扶腰带,好似捧着自己日渐外凸的肚子,

    他在御案前,缓缓踱步。

    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左右两只脚,重心不一样,有轻微的跛足感。

    那是因为,出巡洛阳前,曾犯过一次严重的痛风。

    当时足痛欲死,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现在虽然没发作,但这脚,始终还有些隐痛留下。

    他向武媚娘缓缓的道:“阿弥确实不错,能力不差,对你我也算忠心,但是……”

    “但是什么?”

    武媚娘眼里闪过一抹疑惑。

    “但是他现在执掌都察寺,可监查百官,权力实在太大了,一直以来,我是既用,也防。

    这是对臣下的爱护,避免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似在解释,也似说给自己听:“真正爱惜他,便要限制他,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陛下说的我懂,但是这和百济那边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

    李治瞳孔微缩,喃喃道:“若是许他以熊津都督,便等于放开了枷锁,任其施为,一但都察寺这种猛兽放开,会造成何等样的后果,就连朕也难以预料。”

    都察寺,说白了,便是间谍机构。

    一个直属于皇帝一人的黑暗组织。

    正如后世大明的锦衣卫,可监察天下,可自设诏狱。

    下至百姓,上至朝中大员,皆在锦衣卫的监控之下。

    可以说权力大得没边了。

    而李治,所以防备的,正是这种情况出现。

    他要做千古一帝,他要效仿,甚至超过父亲的功业。

    他要紧紧攥着权力,自然不允许有这样一个超然的组织存在。

    只能是,设下重重限制,既用且防。

    就像是他自己说的,都察寺是一头恶犬。

    这恶犬必须有锁链,而且锁链得牢牢置于自己手中。

    熊津都督,若把这个权柄给了苏大为,又远离帝都,苏大为究竟能仗着战时身份,临机独断,搞出多少事来?

    李治,不想让自己陷入被动。

    他要完全的掌控。

第二十二章高句丽攻略(下)

    听完李治的话,武媚娘略一思索,笑道:“三郎,熊津都督府的职责首要是镇抚,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又有何不可?

    再则如刘仁愿奏折所说,可暂命阿弥为代都督,待百济事定,便可取消,又有何好担忧?

    都察寺是恶犬,现在把这条恶犬放在敌国里,岂非正合适?”

    武媚娘的话,令李治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拍了拍掌:“媚娘提醒的是,临时任命,暂代都督一职,无品无级,行不良人之事,对眼下的百济,确实是一剂良药。

    如此,我才能将苏定方抽出来,投入一场对大唐更重要的战役。”

    “三郎能如此想,我也替阿弥高兴,他有能力,只是缺一个施展抱负的空间。”

    “机会我给他,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了。”

    李治意味深长的道。

    正是有了这次李治与武媚娘的对话,熊津都督府代都督之职,才会落在苏大为的头上。

    这本是无奈之举。

    王文度的暴毙不但引发半岛新一轮的格局变化,而且也大出李治的预料,将他原本的计划完全推翻。

    大唐的名将能将不少,但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去处。

    不是想抽调,就能马上抽出来的。

    西边,维护着大唐与波斯大食的贸易,河西走廊,草原诸部,这部份需要重点巩固,包括安西都护府,一系列的举措和人员,几乎耗尽了大唐半数的力量。

    此时在东边,所能动用的力量,是有限的。

    “陛下命我为平壤道总管,此次率军前来,为的不是百济,而是高句丽。”

    刘伯英目光从苏大为到刘仁愿面上扫过。

    整个公廨内的空气为之一静。

    这个消息对苏大为来说,算不上意外。

    但在此时经由刘伯英的口说出,则有别样的意味。

    刘仁愿反应极快,向刘伯英拱手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对高句丽用兵了?”

    刘伯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其它:“去岁十一月一日,扶余义慈及扶余隆、扶余泰等五十八人被大总管苏定方献俘于东都洛阳则天门。

    大总管前后灭三国,都活捉了他们的国王。

    朝廷为庆祝攻灭百济,赐天下大酺三日,并加授苏庆节为尚辇奉御。”

    这消息现在还没传到百济,以致于在军中的苏庆节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自己阿耶灭百济之功,已经跟着鸡犬升天。

    “苏定方战功如此,军中谁不羡慕,现在自英国公李勣以下,人人上表,向陛下献言,愿为先驱对高句丽用兵,以全太宗未竞之功。”

    这当然是表面上的一层理由。

    更深层的则是,武人们需要军功,军事贵族必须寻找一个又一个的新目标去征服。

    否则,养兵有什么用?

    这些军中勋贵岂不是被边缘化?

    至少在这个阶段,大唐的国策,还是积极向外扩张的。

    也怪苏定方灭百济太过迅速,让李治心下认为,自己的确是找到了灭高句丽的正确打开方式。

    太宗时期,虽然也曾启用张亮为水军都督,水陆并进去征讨高句丽。

    但那时大唐水师的力量还是太弱,并没有真正形成跨海大量投送兵力的能力。

    但是到了李治这个时期,大唐水师已成。

    灭百济便是明证。

    此外,占有了百济,便能从前后两个方向,去夹击高句丽。

    这正像大汉与匈奴人争河西走廊一样。

    “张掖”,张帝国之臂,断去敌人的臂膀,让帝国有能力伸出手,从敌人的弱点给予痛击。

    征服百济的意义正在于此。

    受到吞并百济的鼓舞,李治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灭掉高句丽,祭拜太庙,以告慰太宗皇帝了。

    “总之,征高句丽已经提上日程。

    具体的方略,要等陛下进一步的诏令,我等只用奉命行事便好。”

    刘伯英抚摸着花白的胡须,目光又落到苏大为的身上。

    而苏大为,此时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历史上,显庆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李治任命契苾何力为浿江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刘伯英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程名振为镂方道总管,率兵分道进击高句丽。

    龙朔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又以萧嗣业为夫馀道行军总管,率回纥等诸部兵进军平壤。

    五月二日,唐军作战部署发生重大变化,朝廷改命左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大总管、苏定方为平壤道大总管、同中书门下三品任雅相为浿江道大总管,统率大军及诸胡兵“水陆分道并进”,以讨伐高句丽。

    平壤即高句丽都城。

    大唐此番布置,与征百济时所动用的力量,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从始至终,在李治眼里,只有高句丽才称得上是大唐的敌人。

    百济,只不过是不听话的属国,不遵天可汗之命,所以略施惩戒。

    现在,在惩罚过百济后,大唐终于要对高句丽动手了。

    李治很急,欲毕其功于一役。

    这一次战争,他几乎集齐了大唐现在所有能动用的能将、名将,光是大总管便任命了五位。

    征百济时,只任命苏定方一人为神丘道大总管。

    这个重视程度,对比十分明显。

    正因为李治的战略重心已经转移到高句丽上,百济在大唐军事版图上的地位,就便得有些鸡肋。

    既需要借助百济的地利,为征高句丽提供辅助之力。

    又不想也不能,投入太多的精力在百济本土上。

    是以,李治对百济的配置,就有着他的考量和安排。

    此时征高句丽为第一要务,不可能再另任大将,另投入大量军力在百济了。

    刘伯英这支万人上下的军马,既是龙朔元年大唐对百济的第一批援军,也可能是最后一批。

    自己手里掌握督察寺情报系统,对百济这种战地,行战时管制,足够稳定局面。

    李治唯一担心的,就是过度放权后,怕自己的野心如脱疆的野马。

    毕竟监察系统一旦松开控制,是每一个为上者所忌讳的。

    奇怪,按李治那个步步算计的性子,为何会命自己为代都督?

    此时苏大为心中还存着疑惑。

    却见刘伯英向着自己道:“苏代都督,我这里,还有一封陛下给你的信。”

    说着,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从身上取出一封被木匣封口,施以朱泥印戳的密匣,将其交到苏大为的手上。

    “陛下说了,此信只由你一人看,苏都督可查看印信。”

    说这话的时候,刘伯英脸上流露出一丝羡慕之色。

    一朝天子一朝臣。

    像他这种老将,李治会用他,但永远不会像对苏大为这样,引为心腹。

    别说刘伯英,就是一旁的刘仁愿同样羡慕。

    他的境遇和刘伯英差不多。

    看着苏大为验过印信,捏碎泥封,取出里面的密信。

    两员老将都自觉的退开一些。

    让苏大为独自看皇帝陛下给他的信。

    苏大为一目十行的看完这封由李治亲手写给他的书信,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刘伯英和刘仁愿虽然站远了些,但一直是暗中观察着苏大为脸上的表情。

    如果李治是用勉强和亲近的用语,那苏大为的表情一定是十分振奋和鼓舞。

    如果李治用的是严厉,命令的语气,苏大为的表情一定是凛然,是谨慎。

    可是现在,苏大为的表情却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种。

    而是一种似苦恼,似释然,又像是松一口气的表情。

    这让刘仁愿和刘伯英两员老将,无法通过他的表情反推出,李治在这封密信里,到底传达了什么样的信息给苏大为。

    虽然猜不出来,但三人的关系与进公廨前已经改变。

    之前,苏大为仅为刘仁愿手下的折冲府都尉。

    但现在,他已经受到李治诏书,暂代熊津都督之职。

    这样,三人的身份,已经算是同一层级。

    总的来说,唐军的军制里,都督府的地位弱于都护府,要受都护府节制。

    比如大唐征服高句丽后,在辽东之地建起安东都护府,负责整个辽东的军政大事。

    在百济的熊津都督就受其节制。

    都督府的职能为:掌统诸蕃,抚慰、征讨、叙功、罚过,总判府事。

    属于大唐设在百济的管理机构。

    如果是在内地,还会任命刺史。

    都督府是大唐维持地方势力平衡的裁决机构。

    可以总判府事,可以叙功罚过,可以征讨。

    这个权力非常之大。

    另外,大唐任命的行事总管,主要负责军事征讨,其军事权力是大过于都督的。

    都督执掌的主要是地方治安一类的战争。

    唐朝的刺史相当于其它朝代的太守,为州的最高行政长官,相当于后世的市高官。

    这三者侧重各有不同。

    现在在百济熊津都督府中,苏大为为熊津都督府代都督。

    刘伯英为平壤道大总管,负责高句丽方面的攻略。

    未来与他一齐行动的,会有浿江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刘伯英、镂方道总管程名振,以及夫馀道行军总管萧嗣业。

    至于刘仁愿,身为嵎夷道行军副总管。

    嵎夷,古时指山东东部滨海地区。

    《尚书·尧典》记载,羲和浴日的汤谷,在一个叫做嵎夷的地方。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

    孔安国注云:“东夷之地称嵎夷。”

    魏晋时期的扶余在中国史书中被归为《东夷列传》之一员。

    所以此嵎夷道行军总管,指的是对百济及高句丽方面的军事。

第二十三、二十四章(二合一)

    虽然朝廷任命新罗王金春秋为总管,但这个总管只是虚衔,是一种安抚新罗的荣誉身份。

    也是给新罗一个念想,给灭掉百济和高句丽后,分享扶余之地,留下一个想像空间。

    真正的唐军行动,还是听命于副总管刘仁愿。

    新罗人若想得到好处,自然就得多多用命了。

    半岛局势复杂,百济与新罗,皆是古代朝鲜半岛南部三个小部族,马韩、辰韩、弁韩,演化而来。

    而其中百济的马韩后来又被扶余吞并,才成立了百济国。

    新罗是三韩中的辰韩和弁韩融合而来。

    高句丽又是由濊貊、扶余人和汉人为主体,后又吸收一部分靺鞨人、古朝鲜遗民及三韩人。

    半岛这三国呈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局面。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百济这里的叛乱,开春后必须平息,给予征伐高句丽,一个稳定的后方。

    第二,可以多多借助新罗人的力量。”

    刘伯英在“借助”二字上,略微加重了一点语气。

    苏大为与刘仁愿都是心思机敏之人,一听就懂。

    新罗虽然是大唐的小帝,大唐虽然是天可汗,是中央之国,是众属国的朝拜的对象。

    但大唐绝不是开善堂的,对小国的态度像是驭马。

    既用,也防。

    维护治下力量平衡,保证大唐的利益是首要的。

    所以能借用新罗之力,便多用用。

    既让唐军能轻松点,也可以多消耗新罗的国力,防止战后新罗过度膨胀。

    所以这句话里面至少有两三层的意思。

    需要执掌百济诸事的代都督苏大为,及嵎山道行军副总管刘仁愿去揣摩。

    “只要做到以上这两点,便是大功一件。”

    刘伯英看了看刘仁愿:“至于具体的方略,陛下许以专断之权。”

    专断之权,便是临机决断,全悉自决。

    大唐皇帝对大总管等在外作战的将领,一般都是放权,听凭自由发挥。

    这种放权,为唐朝早期的军事活动,无数次军事史上的奇迹般的战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只要能胜利,怎样天马行空的脑洞,在大唐这里都是可以的。

    但就是有一点,别吃败仗,吃了败绩,那是要追责的。

    而现在对刘仁愿和苏大为加上这一句,是进一步解开二将的思想顾忌,命其放手施为。

    没办法,现在百济就两万人,其中一万还是准备开春后跟高句丽动手开片的刘伯英军。

    这一万人说是援军,但等大唐与高句丽动手后,肯定就是向着高句丽使力去了。

    百济这边,这一万人能做的有限。

    这就意味着,苏大为和刘仁愿,就算开春后,也要继续面对缺兵少将的局面。

    不用新罗人,只怕凭一万多唐军,连泗沘城都出不去。

    意识到这一点,刘仁愿和苏大为的脸色都是一黑。

    而刘仁愿想得更多一点。

    “大总管,这次过来,除了一万兵马,不知粮草辎重几何?”

    既然人手不足,陛下不惜许以放权的承诺。

    那咱也不能跟陛下谈什么待遇要求,就问问刘伯英大总管,粮草和后勤补给这些带够了吗?

    刘伯英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手抚胸前白须,幽幽的道:“前年,薛仁贵和梁建方、契必何力等,与高句丽大将温沙门战于横山。

    十二月,薛仁贵又与辛文陵在黑山击败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以下将士。”

    苏大为一时迷惑不已,不知刘伯英提起薛仁贵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看到刘仁愿的脸色明显更黑了,用力揪着自己的大胡子,显得有些焦躁。

    “去岁,西北的契丹部族反叛,陛下派遣突厥降将阿史德枢宾率军讨伐。

    年初的时候,上移驾洛阳。

    诏迎岐州法门寺佛骨至东都,入内供养。

    武后舍所寝衣帐为舍利造金棺银椁,雕镂穷奇。

    国中崇佛之风大盛。”

    苏大为渐渐品出一些味道来,忍不住发问:“将军这次带的粮草辎重不多吗?”

    刘伯英眯起两眼,扫了他一眼:“兵甲器械管够,至于粮草么,管够一月之数,其余的,就要靠代都督帮我军就地筹集了。”

    这话说出来,刘仁愿直接咳嗽起来。

    苏大为忍不住道:“大总管这次来,就运了一个月的粮草?这……这未免太儿戏了吧。”

    “代都督,不是两万人一个月的粮草,而是我手下儿郎,一个月的粮草。”

    刘伯英慢吞吞的道:“辽东路远,天寒地冻,道路难行,运粮十斗,到地方后只剩一斗,若是走海路,也会漂没许多。

    因此,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就食于敌。

    一来可以减少我国的损耗。

    二来可以降低百济叛军的作战潜力。”

    贼你妈!

    如果不是刘伯英和刘仁愿当面,苏大为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什么鬼,还就食于敌。

    困在泗沘城的唐军都快没粮草了,新来一万援兵,开春后是要去打高句丽的。

    只带了一个月的粮草,岂不是还得靠熊津都督府来供养?

    这特么简直是坑死人的任务。

    咱们的大唐陛下,摆明了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等等,刚才刘伯英提到那番话……

    苏大为醒悟过来。

    刘伯英所说那些,一是大唐连连作战,府库消耗甚巨。

    再则是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现在从李治到武媚,越来越明显表现出对佛教的兴趣。

    古代王朝,一但开始崇佛,便是奢靡之风的开始。

    苏大为忍不住去想,刘伯英,究竟是从什么角度说这番话,他背后站的人是谁?

    算了,这些政治斗争,他既不敢兴趣,也不去理会。

    只想做好眼前之事,把百济那些叛军犁庭扫雪。

    等抓到道琛和鬼室福信,才算是真正替李大勇报了仇。

    三人又大概谈了一下军务,考虑到刘伯英远道而来,需要休息,未及深谈。

    先让刘伯英休整,之后再进一步商谈。

    待刘伯英下去,刘仁愿看了一眼苏大为,叹息一声:“人与人,天生就有高下之分。”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苏大为没来得及问,就被刘仁愿挥手往外赶。

    “好了,本将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你先去忙你的,回头再说。”

    “不是啊副总管。”

    “嗯?”

    “陛下命我为代总管,以后,这边的都督府临时行辕应该是我……”

    刘仁愿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恼羞成怒之色:“那也待明天再说,你就没有东西要收拾整理吗?回你营里去收拾去。”

    “是。”

    苏大为习惯性的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

    按理来说,代都督和这副总管,权力应该差不多吧?

    不,在这泗沘城,熊津都督府的行在,我的权力应该比老刘还大一些。

    算了算了,看来老刘心情不太好,暂时不刺激他了。

    过了许久之后,到了自己的军营中,苏大为才从安文生和苏庆节口里听到不一样的解释。

    “我们经过开国后的一系列军事调整,目前有折冲府六百余所,这些折冲府,就由左右府左右领,共十六卫掌管。

    十六卫分别是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

    除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督京师兵马外其他各卫还兼领关中三百多府府兵。

    最高上将军基本不设、以大将军总领诸卫、十六卫每卫长官为赐号将军、下设中郎、中郎将、左右郎将、以及录事参军、仓曹、兵曹、骑曹、胄曹参军。

    每卫维持卫军二万五千至四万人,所领为常备军。”

    安文生如数家珍的道:“卫军基层营编制略高于府兵,习惯统称为鹰扬卫,营官上多一级旅帅,长官为鹰扬郎将,品级高于府兵果毅都尉。”

    “这些我都知道,你说这些是何意?”

    苏大为坐于营帐中。

    今天因为大唐的援兵和刘伯英来了,刘仁愿难得的为大家放开一些禁令。

    许大家今天喝酒。

    连菜色都比平时好上许多,至少见到肉了。

    至于苏大为这里,平时可以借巡逻之机,偷着打些猎物,肉食倒是不缺。

    可惜平时不许喝酒。

    今天得了刘仁愿之令,大家算是可以放开一些。

    酒在桌上摆着,篝火在中间烧着。

    苏大为、安文生、苏庆节、周良、娄师德、王孝杰、崔器以及黑齿常平、黑齿常之、聂苏都围坐在营帐里,一边饮酒,一边谈论这次的事。

    因为刘仁愿说了明天再搬出都督府行辕,所以苏大为此时代都督之事,还没传开。

    明天等都收拾妥当,应该会有一个简单的任命,说不定还要向泗沘城所有唐军训话。

    再之后,苏大为手里的力量,将会归入熊津都督府,与刘仁愿的兵马分割开。

    安文生举起酒杯,两眼微眯,轻轻抿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久违的享受之色。

    第二十四章风雪出击

    “总算喝上酒了。”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安文生微微一笑:“刘仁愿此前才是左骁卫郎将,级别在骁卫中只算郎将一级,不算高啊。

    以前立功许多,但也犯过不少错处,蹉跎至今,他心中立功之心应该是挺急迫的。”

    停了一停,安文生放下手里的酒杯,一边慢条斯理的撕扯着烤肉,一边继续道:“刘伯英官阶大于他,在他面前又提起薛仁贵之事。

    薛仁贵虽然此前在高句丽时作战不力,但后来与辛文陵在黑山击败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以下将士,战后他因功拜左武卫将军,封河东县男。

    而刘仁愿只是郎将,再上才是将军,呵呵,其意不言自明。”

    苏大为慢慢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刘伯英究竟是谁的人?”

    “自然是陛下的人。”

    苏庆节在一旁插话道:“虽然在军中名声不如我阿耶显赫,但每次征高句丽,刘伯英基本都由陛下钦点出战。”

    “狮子别闹,全大唐有几个人能有你阿耶的威名。”

    苏大为摆了摆手,心中想的却是,若不是问一下,还真的被刘伯英的话给绕晕了。

    看上去是说陛下好战崇佛,其中必然还有其他的深意。

    若是当时跟着发发牢骚,岂不是前途堪忧?

    刘仁愿那么精明的人,不会以前在这方面吃过亏吧?

    算了,这些政治站队的事,苏大为既不感兴趣,也没心思去深入。

    他只想利用好手中的权力,将自己的目标完成。

    “刘仁愿这个副总管也是憋屈,本来应该可以统兵一两万人。

    待完全分兵后,岂不是只有数千兵马。

    开春后即将平定百济之乱。

    就算我们不动手,那些百济叛军,还有伪王扶余丰那边,也会坐不住,向我们出手。

    大战在即,刘仁愿才几千人,如何够用?”

    “别说他了,我们不也是一样。”

    “要维持住熊津都督府的治所,还有实行有效管理,光靠手下那几千人可不够。”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苏大为在一旁端着酒,缓缓的喝着,心里想到了许多。

    开春后的战争,会是什么样子?

    对了,自己比所有人应该都看得更远。

    大皇以为只是对高句丽一场战争。

    还有对百济的镇抚。

    但,实则有三场,不,甚至是四场。

    对百济叛军的剿灭战。

    对从对马岛倾巢而来的倭军,在白江口的决战。

    灭高句丽之战。

    还有,最麻烦的是,与新罗在之后许多年里,对三韩之地的争夺战。

    历史上,大唐的一番心血,耗费无数钱粮与将士热血才征服的百济,最终便宜了新罗。

    甚至原本高句丽的一些城,也被新罗强占去。

    这个看似恭顺的大唐小弟,其实才是辽东战役中,最后的隐藏boss。

    万万不能疏忽。

    苏大为此前其实为此已经做过一些布置。

    不过那时他只是做为都察寺在半岛重组情报网,替苏定方的用兵,提供辅助性的帮助。

    但现在,这一切的责任都压在他的肩膀上了。

    那么对新罗和百济的手段,似乎可以更强势一些。

    “阿弥,陛下给你的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席间,苏庆酒乘着酒兴,问了一句。

    苏大为斜睨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

    “呃,不了。”

    苏庆节被他眼神一碰,心头那点酒意,随着一个激灵,醒了大半。

    陛下的密信岂能打听,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还好席中都是自己人。

    苏庆节忙借着喝酒掩饰过去。

    苏大为心中则是想起李治信里对自己提到的那句话“许卿便宜行事,望卿察之,莫负朕望。”

    李治,这次给的权力还真是超乎想像啊。

    居然说出这么热乎肉麻的话。

    是媚娘姐吹的枕头风吗?

    “便宜行事”。

    这四个字,令苏大为的心里,忽然变得火热起来。

    他的目光透过升腾的橙色篝火,远望东边。

    在那个方向,跨过辽阔大海,越过对马海峡,便是倭国的九州岛。

    如果这次倭人足够作死,凭着李治给的这四个字,是否去倭国扫荡一番?

    倭国的金银矿藏,似乎颇丰。

    自从大唐的援军到达,已经过去半个月时间。

    这半个月里,泗沘城的唐军经过了一系列动荡与调整。

    终于重新稳定下来。

    苏大为为熊津都督府代都督,所部从刘仁愿手下独立出去,等于开府建衙,所有的班底和人手,由苏大为一手抽调和搭建。

    而刘仁愿,虽然百般不爽,但最终也只得认了。

    他和苏大为没仇,之前相处还颇为融洽。

    可惜,以后大家各自负责一方面,皆为百济战区的方面大将。

    各有各的任务在身。

    再聚时,应该不会像以前那般自在了。

    另外刘伯英则是回到海船上,偶尔也会派兵沿熊津江入泗沘城,让船上的卫兵在城中轮休。

    还有就是帮助城中唐军传递消息,或者运送一批物质。

    困难还是有的。

    泗沘城中唐军粮仓里的粮食,已经日益见底了。

    时间是龙朔元年正月底。

    夜色深沉。

    凌厉的海风吹过半岛,大雪纷飞。

    这应该是立春后百济最后一场雪了。

    气温一下子降到冰点。

    俗称的倒春寒。

    故百济国王都泗沘城,在深沉的夜色中,在风雪之中,位于北边的城门,悄然打开一条缝隙。

    一支全身黑衣的唐军,悄然出城。

    从第一骑出城,到最后一骑,足足用去了大半个时辰。

    看他们的马与兵器,衣甲形制,与普通的唐军不同。

    如果有泗沘城内的唐军自然会认得。

    这些装束,是新成立的熊津都督府,代都督苏大为的下属。

    这是苏大为担任代都督以来,第一次行动。

    很可能,也是唐军战略收缩后,最重要的一次行动。

    骑兵出城,向着北境而动。

    同一时间,沉寂靠在海港的大唐水师,大船悄悄起锚,向着北方仁川港的方向,悄然驶出。

    骑兵一路向北,冒着风雪酷寒,前行了大约两个时辰,然后钻入道旁的山林。

    林中生起若有若无的火光。

    在这样的风雪夜里,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有人的踪迹。

    林间,被人劈开杂草,腾出一片空地,唐军将战马牵于避风之处,细心的喂以豆料,给马休息。

    除了有人料理战马,还有人升起篝火,给卫兵轮流暖身。

    最中间的一堆篝火,以苏大为为首。

    身边站着安文生、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南九郎等将领。

    如今苏大为麾下,一共有四千八百卫士,将原本的折冲府一分为六。

    苏大为代熊津都督,下面设四折冲府。

    每折冲府按下府制,八百人。

    娄师德、王孝杰、崔器、苏庆节、阿史那道真、黑齿常之六人统领。

    此次苏大为出城,共带了三个折冲府的兵力,共计两千四百人。

    剩下的三人,留守熊津都督府。

    苏大为出城,留守者,以苏庆节为首。

    另外聂苏也被他留在泗沘城,帮苏庆节守住局面。

    百济不太平。

    开春以来,周留城那边已经陆续派出几波人马试探。

    虽然都被唐军击破。

    但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叛军不缺人,一些小的损伤,对他们不伤筋骨。

    而唐军缺粮。

    寒风凛冽,吹动着树林里的枝叶呼啸动摇。

    篝火的火焰,随着从树枝透进来的寒风不停的闪烁。

    苏大为站在火前,借着火光,在摊开的地图上仔细搜索着。

    看了片刻后,他在地图上用食指虚画了条线:“从这里,到北境,还需多久?”

    “快的话,明晚。”

    黑齿常之道。

    此次行动,苏大为特意点了黑齿常之。

    一来因为黑齿常之是本地人,熟悉地理环境。

    二来,也是让黑齿常之尽快融入唐军。

    数月来的心血,终于看到了成效。

    黑齿常之现在对唐军及苏大为,已经不再排斥,在苏大为出任熊津府代都督后,黑齿常之终于表示愿意归顺。

    此事,令苏大为十分欣喜。

    当时就定下黑齿常之领一折冲府的兵马。

    有了黑齿常之的投效,他对解决百济之事,信心又多了几分。

    目前在百济旧土上,除了在周留城的扶余丰。

    闹得最凶的便是前百济郡将,沙吒相如。

    在黄山附近,打着替阶伯报仇的名号,拥兵号称十万。

    也幸亏苏大为此前俘获了黑齿常之,不然此时的百济叛军会更加凶悍。

    “再次重申一下此次行动的目地,沿着延平道向北,一百五十里处是寂北城,我们到达这里可以诈开城门,然后取得补给。

    接下来,再前进五十里,到高句丽买召忽。”

    苏大为收起地图,环视左右道:“据情报,那里有大量粮草聚集。

    我们此行,一为搜集粮草,二为探听高句丽虚实。

    若事有不谐,宁可将粮草全部烧光,绝不给高句丽人留下一粒粮食。”

第二十五章 寄北城

    苏大为坐上熊津都督府代都督之位,首当其冲的,便是要解决唐军缺粮问题。

    百济虽经历战乱,但粮草还是有的。

    主要集中在地方地主和贵族手中。

    此前,扶余丰的叛军已以借着王族的名义,在地方上搜刮了一番。

    除此之外,在黄山举旗叛乱的沙吒相如部,则是另一种风格,凡是没有向扶余丰献上粮草的城镇,必会经历沙喀相如军的劫掠。

    其结果,是短时间内,就替扶余丰聚集到了颇为可观的粮草。

    此举大大出乎唐军的意料。

    没想到扶余丰龟缩在周留城,依旧能发挥这么大的影响力。

    能筹集到粮草,对唐军就会形成足够的威胁。

    时间不断向前推进。

    盘绕在泗沘城与周留城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越发明显。

    大战将起,唐军必须设法积攒足够的粮草以应对消耗。

    此外,还有另一条消息令苏大为和刘仁愿等将忧心仲仲。

    在百济北境,与高句丽交界处,据都察寺细作回报的消息,高句丽在边境开始结集粮草和军械辎重。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很有可能,在春季战略开始的时候,泗沘城面对的,将不止是多达数十万的百济叛军。

    恐怕还会面临高句丽精锐的突袭。

    经过多次作战会议后,苏大为决定,趁大战未起,趁着春季最后一次寒夜,率军突袭高句丽在仁川,也就是买召忽城集结的军需物资和粮草,削弱高句丽的力量。

    以保证唐军在北境一线的战略安全。

    等到辽东方向,唐军动手,在泗沘城的这批唐军,压力也会大为减轻。

    当然,其中还涉及到对新罗兵马的利用。

    但这件事此时还在秘密中,只会在最后时刻,才通知新罗。

    这是因为苏大为对新罗人天然的不信任,防着一手。

    休息半个时辰后,唐军两千余人再次上路。

    苏大为和黑齿常之奔驰在骑兵的最前列。

    “能认清路吗?”

    苏大为骑在马上,向身侧的黑齿常之发问。

    “大雪阻挡,有些麻烦,不过这条路我走过许多遍,不会认错。”

    黑齿常之肯定的道。

    他当时驻守的郡,便是北地郡。

    时常在北境与白江等城镇练兵。

    所以虽然风雪很大,也能勉强认出道路。

    “都督为何选在大雪之夜行动?”

    黑齿常之向身边的苏大为看了一眼。

    从他的视线看,雪光反射着莹白,令视界十分清晰。

    苏大为的皮肤接近古铜色,这半年来在百济被风霜侵蚀,明显比刚来时黝黑了许多。

    不过苏大为的一双眼睛依旧深邃而沉静,面容坚毅。

    从那双黑沉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光,透着一往无前之意。

    黑齿常之有时会在心里忍不住想,就是这个年青人与自己交手,并且在兵法上胜自己一筹。

    这些年,自己没佩服过任何人,但眼前的苏大为却算是一个。

    风雪如刀。

    苏大为的声音,从飞掠过的莹白霜雪中透出来。

    “常之应该听说过我师父,苏定方将军风雪袭突厥可汗王帐的事,咱们不过是沿用故智罢了。”

    黑齿常之心里对此事十分清楚。

    思路跟着想到大唐名将苏定方身上。

    据苏大为说,苏定方传了他兵法。

    也难怪苏大为如此厉害。

    真不知,那位大唐的军神苏定方,在兵法造诣上,又高深到何种程度。

    黑齿常之,对此心生向往。

    “对了常之,我们此次要突袭百济人的城镇,你会不会有些不适?”

    “并没有。”

    黑齿常之面色平静。

    说话的同时,嘴里被灌进一大口风雪。

    他剧烈咳嗽了几声,把遮面的围脖和头盔上护面的挡板升高一些,只露出一条缝隙视物。

    这才继续道:“最近各地的情报我也在看,这些人嘴里打着复国的旗号,但所做所为,却是在自掘其根。

    再说百济王族都去大唐做安乐翁了,一个倭人扶持的傀儡王子,又如何做百济之主。

    破灭的镜子不可再圆,我倒宁可大唐可以收复百济,施以王道。

    相信,对百济百姓,会更有利。”

    苏大为点点头,目露一丝欣慰。

    不枉自己一番心血。

    总算打消了黑齿常之心里那一丝顾虑。

    这个回答,他很满意。

    其实从根本上说,黑齿氏,乃是百济门阀大地主。

    在过去,以黑齿家为代表的地主门阀阶层与百济王是站在同样的利益上。

    自然要尽力维护百济王族的法统。

    可是近来,随着扶余丰入驻周留城,自号复国的叛军,对周边地方的所做所为,只能用杀鸡取卵来形容。

    虽然短时间内,替叛军募集到了粮草。

    但却大量侵害地方门阀贵族的利益。

    甚至被连累破家灭门的不在少数。

    而通过与苏大为等唐将在一起的耳濡目染,还有在苏大为身边,看着苏大为所颁布的一系列举措。

    黑齿常之相信,如果大唐接手百济,不会去动那些地方势力,而是会维持原状。

    因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唐,也实在没有那么多人力,派那么空降官员来管理百济。

    最终除了上层王族的变动,中下层,依旧会维持原状。

    百济世家贵族和大地主的利益,可以保全。

    这是深层次的原因。

    若只是换头顶上的主子,大家官照做,家族继续传承,似乎……

    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只用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解除道义上的负担。

    从苏大为做上大唐熊津都督府代都督,并且得到大唐皇帝陛下亲自写下的密信后,黑齿常之心里最后一丝顾虑打消。

    苏大为简在帝心,看来,若跟着此人,可以保全自身和家族。

    甚至有机会更进一步。

    苏大为如此年轻,便成为了一方封疆大吏,虽然现下是暂代,可谁知它日会不会做成真的都督,甚至更高的位置。

    跟着他建功立业,多立军功,谋求更大的发展。

    这是黑齿常之心中的一丝野心。

    擅长兵法,有着名将之姿,谁不想有一个展露平生所学的平台。

    经过短暂的交流后,苏大为与黑齿常之再没有说话,大家低头只顾赶路。

    天明之后,苏大为他们经过两个时辰的休整,继续赶路。

    两千余唐军,在白天的行动慢了许多。

    因为天明时,除了经过旷野,通往北境沿途会有数座大小城镇。

    若是绕开,会令时间大大拉长。

    若是直接通过,又会有暴露的嫌疑。

    不过苏大为和黑齿常之对此都早有准备,他们从随行的包裹里,取出一些装束换上。

    那些是他们前段时间,击破扶余丰派出的试探部队后,截留的一些武器和装备。

    五花八门,看着十分醒目。

    换装后,唐军按着正常速度,大摇大摆的经过这些城镇。

    结果因为表现太淡定,不但没有受到怀疑,甚至还有一些城镇主动派使者前来询问,甚至有城镇为其提供了一批饮食和马草。

    一路有惊无险,终于在第二天黎明的时候,赶到了中途第一个重大的城镇节点。

    寂北城。

    过了寂北,再过五十里,便是此行的目的地,高句丽买召忽。

    也就是后世的仁川港。

    在这两者中间,再没有任何城镇,只有旷野。

    一方面,是因为两国曾在边境交过手,曾经有数次大战。

    边境就成了坚壁清野之地。

    空旷的郊野,也是一个战略缓冲带。

    同时也意味着,唐军在这最后五里十前,只有寂北城这一个补给点。

    为了出击速度,唐军出来时,只带了一日的干粮。

    如果没有补给,等到了地方,人马皆会战力大损。

    所以寂北城,必须进。

    必须获得补给。

    黑齿常之带着唐军,走向寂北城的城门。

    远远看到这支军队,寂北城的城防卫兵,便已经警惕起来。

    敲响了铜锣,升起了吊桥。

    这是最紧张的时刻。

    若是成功诈开城门,唐军将进入寂北,好酒热菜,饱餐一顿,休整半日,再做最后的冲刺。

    若是不能进去,只怕就麻烦了。

    天寒地冻,饿着肚子,如何作战?

    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

    两千余唐军,在距离寂北城一箭之地停下。

    再近了,只怕城头就会射箭下来。

    按规矩,大军离城只能这么近,然后派使者上前通话。

    唐军这边,苏大为目送着黑齿常之,带着几名投降过来的百济兵,骑马出阵,向着寂北城驰去。

第二十六章 突然遭遇

    守卫故百济寂北城的人,名孙元谋。

    其祖上是从辽东逃难至此的汉人,在百济落户已经超过三代,长达六十年。

    据孙氏自己说,他家祖上原为旧隋将军,隋朝末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中原混乱,天下英雄揭竿而起。

    孙氏为避祸而来。

    总之孙氏本为外来之将,但三代人都为百济效命,在孙元谋这一代,终于获得百济的信任,积功至城主一职。

    在苏定方率大唐主力,水陆并进,半月内击破泗沘城,吞并百济后,许多城池望风而降。

    这孙元谋祖上本为中原汉人,没想到别的城都降了,它却屹立如故。

    甚至当时扶余义慈和道琛都逃亡至北境,得到寂北城的收留。

    只是后来随着扶余义慈向苏定方投降,寂北城迫于大势,不得已才表示归顺大唐。

    可等苏定方率军退走,寂北城这里,又是第一个砍了唐使,并诱骗驻守寂北的一队唐军,大约百人。

    先以酒灌之,趁醉将这些唐军悉数斩杀,人头于城外垒成小型的京观,以示与大唐誓不两立。

    黑齿常之带着人,来到寂北城的护城河前,看着前方城门脚下,那一堆早已高度腐烂,甚至露出白骨的骷髅,心情颇有些复杂。

    但他是聪明人,很快调整好内心情绪。

    以大唐之之强,若垂天之云,如鲲鹏万里。

    在寂北城损失的这点人不算什么。

    以自己亲眼所见,苏大为、刘仁愿、刘伯英等,都是一时良将。

    而身边娄师德、王孝杰、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崔器等人,都气度不凡,有名将的潜力。

    大唐之人如此,小小的百济,如果一味去抵抗,那是以卵击石。

    扶余义慈等自己都投降大唐了,难道指望百姓与唐顽抗到底,玉石俱焚吗?

    大唐本身就是天下的文明中心,是儒的发源地。

    半岛文化都受其影响。

    被一个更先进的文明兼并,对半岛来说,是更光明的前景,而不是破坏。

    原本大唐收百济做属国,只要百济承认其天可汗的地位,安心遵守朝贡体系即可。

    结果因为扶余义慈的短视,无数次触怒大唐,不听天可汗之劝,致有今日之祸。

    最可恶的,便是那道琛,还有扶余福信。

    他们俩一个仗着和高句丽的关系,一个仗着倭国关系,自以为能挑衅大唐,简直是不自量力。

    黑齿常之带着四名亲兵来到寂北城下,隔河与城头守将喊话。

    守在城头的,自然不是孙元谋本人,而是他手下大将。

    一个长得豹头环眼,身材高大,面容沉毅的守将立于城头,在城兵的拱卫下,以扶余语向黑齿常之喝问。

    “你是谁?来寂北城做什么?”

    “我是黑齿家的黑齿常之,奉王命前往高句丽。”

    “你奉的王命,是哪个王?”

    “自然是扶余丰王。”

    “王现在何处?”

    “在周留城。”

    “何时去的?”

    “上月。”

    一问一答,很快便打消了城头守将的疑虑。

    一来口音对,黑齿常之是本地人,口音带着百济国上层贵族的语调,一些贵族专用字词,做不得假。

    城头的守将过去接待过不少大人物,之前还接待过扶余义慈和道琛,自然清楚这些。

    一听黑齿常之的口音便信了六七分。

    再则内容对。

    许多埋坑的问题,黑齿常之都一口说出来,丝毫不差,这绝不是外人可以假冒的。

    因此守城的城将令人放下吊桥,又令一队兵出城,帮忙架设浮桥。

    原本护城河上有桥,在战事起后,为了安全已经被焚毁了。

    现在城内往来,都通过浮桥过河。

    守城的城将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堂堂百济国的贵族官员,达率黑齿氏会投靠了大唐。

    以黑齿常之的身份和见识,要想忽悠一个小小的城将,简直是手到擒来。

    唐军沿着浮桥,两千余人都过了护城河。

    在跟着黑齿常之要进寂北城时,突然出了点意外。

    城头那位守将,不知是哪根筋不对,说不能让这么多外军进来,只许少部份人进城,大部必须留在城外。

    寂北城可以提供粮草和热汤。

    黑齿常之目光投向苏大为。

    见骑在马上的苏大为,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黑齿常之转头向城头的守将道:“那就如此吧。”

    黑齿常之是明面上,这支“百济义军”的领袖。

    而苏大为是实际上真正的首领。

    幸好黑齿常之本身即为大将,而且生性沉毅,遇到突发事件,也能举止从容有度,毫不慌张。

    当下,从两千余唐军中,挑选了两百人要进城。

    结果守将还是说太多,黑齿常之作色发怒,这才勉强答应进来百五十人。

    吩咐剩下的唐军就在城脚下安心驻守,等待食物。

    黑齿常之连同苏大为、安文生一同入城。

    娄师德和王孝杰则留在城外,管理那两千余唐军,准备应付各种状况。

    进城时,还好没限制众人骑马。

    开城的城兵还向黑齿常之陪笑道:“几位将军来得可真巧。”

    “怎么?”

    “沙吒将军的使者不久前刚到,正说起王的事,你们见面,必然更加欢喜。”

    黑齿常之微微一怔。

    沙吒,莫不是沙吒相如?

    他对此人并不陌生。

    原本他驻守北地郡,他为郡将,沙吒相如为其副手。

    后来沙吒相如调去了东边边境,归入阶伯手下,参与对新罗的战争。

    两人之间,有数年未见。

    但是当日在追逐苏大为一行人的时候,黑齿常之秘密联络阶伯,通过的,便是沙吒相如这层关系。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不过再转念一想,就算沙吒相如派人联系寂北城,多半也是为了叛乱之事。

    而且沙吒相如不可能亲自来。

    寂北城里,认识自己的人可能有,但知道自己后来遭遇,知道自己投靠唐军的,应该一个也没有。

    他心境镇定而强大,稍微想清其中的关节,微笑点头道:“沙吒原来做过我的副手,现在没想到已经做出这么大的事业,真是令人钦佩。”

    苏大为与安文生好像黑齿常之的副将一样,跟在他身侧。

    一百五十名唐军,以五十人为一队,分为三队,跟在三人身后。

    此时经过半年的学习,两人听扶余话已无障碍,只是说扶余语时,口音还是听得出细微差别。

    苏大为听到黑齿常之说的,心中暗想:原本历史上,你和沙吒相如皆拥兵反叛,而且颇懂兵法,给唐军制造了不少麻烦。

    好在本将提前布局,把你给挖过来了。

    不过沙咤相如据说也很有两下子,要是把此人也能招揽过来,自己一次收两员百济名将,倒也算一段佳话。

    据后世考证,沙吒相如后来也归降了大唐,在武则天朝时崭露头角。

    不过当时他已改名叫沙吒忠义。

    那些都是后话。

    现在寂北城,苏大为他们还是弱势一方,必须步步小心。

    以获得补给和情报为上。

    城卫这边,带着黑齿常之和苏大为他们,来到城北的一处宅子,表示他们可以在这里先休息,一会禀明城主孙元谋,城主可能会亲自过来。

    城外士卒补给的事不用担心,自会有人去做。

    黑齿常之一边点头,一边暗自从他嘴里套话。

    就在这时,忽听马蹄声响,从前方街角行来一队人马。

    带头的人,身穿鱼鳞甲,看上去是唐军的装扮。

    黑齿常之反应极快,面色一变,伸手拔刀道:“唐将怎么会在这里?孙元谋反了?”

    “将军息怒!”

    城卫负责接待的人吓了一跳,忙道:“这是沙吒将军的使者,他们身上穿的,是从唐人手里缴获的衣甲兵器。

    唐甲坚韧,唐刀锋利,都是趁手的好兵器。”

    黑齿常之面露惊疑之色,回头向身边的苏大为看了一眼。

    好嘛,这事闹的。

    唐军装扮成百济叛军。

    而真正的叛军却一身唐甲。

    真邪,假邪?

    苏大为略一思索,哈哈一笑,以唐语道:“假做真时,真亦假,达率看我这番唐语学得不错吧?”

    黑齿常之目光微闪,心中佩服苏大为的大胆。

    一旁的寂北城卫,也向苏大为投来佩服的目光:“这位将军唐语说得真好,我都听不出差别来。”

    心下暗自抹汗,幸亏这边人会打圆场,不然就尴尬了。

    他却不知,在他面前的,并非是扶余人,而是真正的大唐将军。

    来的那队沙吒相如的使者,刚好也是百余人。

    也不知是真的这么巧,还是寂北城这边故意派他们前来试探。

    为首一员大将,穿着唐人的鱼鳞甲。

    面孔金黄。

    也不知是肤色如此,而被衣甲的光芒映照的。

    他的双眼如牛般圆瞪。

    下颔生着乱戟一样的黑须。

    头上没戴头盔,蓬乱的发鬓在头顶束起,用一枚木枝穿过。

    腰上佩的刀,看上去也是唐军形制。

    跟在他身后的百余人,衣着五颜六色。

    有唐人的制式,也有百济人的,甚至新罗人和高句丽人的。

    黑齿常之面带警惕,向身边城卫喝问:“他们真的是沙吒相如的人?”

    “真的,真的。”

    便在这时,来者已骑马至二十步外。

    马上叛军向黑齿常之上下打量,面露狐疑之色。

    突然,此人开口道:“我听说黑齿常之被唐人抓去了,你究竟是谁?”

    气氛,陡然紧张。

    唐将中许多人,下意识按住腰刀。

第二十七章 临敌反应

    现场充满了剑拔弩张之气。

    城中的卫兵,看看黑齿常之,再看看沙吒相如的使者,突然反应过来,撤后几步,警惕的看着这两支人马。

    这两边,必有一真一假。

    如果沙吒相如的使者说的是真的,那眼前的黑齿常之岂不是……

    城卫有人吹响了铜哨。

    陆续有城兵拿着武器从城下的城洞冲了出来,从城门到城杯,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

    更远处,城中铜锣敲响,有大批马步兵从别的街道向城北赶来。

    这些人是孙元谋手下精锐,只是距离更远,会在城卫兵之后赶到。

    场面一时僵在当场。

    苏大为目视黑齿常之。

    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可能导致此次行动的失败。

    机会只有一次。

    安文生的眉头微动,转脸看向苏大为。

    从他那张白净的脸上,双眼微眯,细缝间,隐透冰冷杀意。

    若是不可为,便要准备杀出城去。

    苏大为微微摇头。

    这次行动,是苏大为自己做为熊津都督府代都督以来,第一次出击。

    若是在这里失败,还如何镇抚百济,如何让手下人心服?

    为了心中的目标,苏大为等得起,他也有足够的耐心。

    可以忍到最后一刻。

    现在的问题是,黑齿常之打算如何应对?

    进城的这一百五十名唐军,能否和苏大为一样沉得住气?

    啪!

    黑齿常之在马上一扬手,马鞭挥出,在空气里发出清脆响声。

    这一鞭虽然抽在空气里,但却像抽在对方的脸上。

    “便是沙吒相如在我面前,也要敬我三分,你算什么东西?”

    那名叛军使者的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厉声喝道:“胡言乱语,我家将军乃阶伯副手,是万军中杀出来的,他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叫的!”

    “七年前,沙咤相如为我副手。

    四年前,沙吒相如在阶伯手下,参与边境对新罗的战争。

    可知东线边境与新罗最后那一战,阶伯身陨,当时沙咤相如和我都在战场上。

    他与我是过命的交情,你连这都不知道?

    你究竟不是不是沙咤相如派来的?”

    被黑齿常之气势汹汹的这么一喝,那队叛军一时有些慌乱。

    黑齿常之眼角余光看了身侧的苏大为一眼。

    只见他微不可见的做了个手掌下切的动作。

    黑齿常之暗中把牙一咬。

    猛一夹马腹,战马冲出。

    这一下变出突然,谁也没料到会有这种意外发生。

    二十步对战马来说,只是一下纵跃。

    当先那名叛军首领脸现惊恐,张嘴欲喊,却见眼前白光一闪,一颗头颅被黑齿常之挥刀斩下。

    顺手一抄,抓住发髻提在手里。

    黑齿常之左手举起叛将头颅,右手握着滴血的弯刀,足踩马蹬高高立起,。

    中厉声道:“此人来路不明,意图挑衅我与沙吒相如的,必是唐军细作!”

    无头的尸体颈血狂喷,浇了身后叛军一身血渍淋漓。

    尸体缓缓坠落马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在这时,只听唐军中安文生高呼一声:“这些人定是唐军假扮的,杀!”

    “杀!”

    一百五十名唐军如猛虎出闸,凶悍无比的扑向眼前的叛军。

    叛军本来人数就略少于唐军,又眼见主将被斩杀,胆气已泄。

    这一番斩杀,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一百余叛军,尽被斩杀当场。

    空气里,充满着刺鼻的血腥气鼻。

    血染长街。

    寂北城的城主孙元谋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惨烈的景像——

    地面,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还有无主的战马,唏咴悲嘶着四处乱跑,被那队新来军队,收拢了大半。

    孙元谋的目光从地上扫过,又扫过自己的城卫兵。

    这些城卫平时看着还有些胆气。

    但此时,一个个都龟缩在道旁,不敢前进一步。

    说实话,动手的这伙人,身上的杀气太重了。

    连孙元谋自己都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受不了那股粘稠腥臭的血腥味。

    这伙新来的,看起来不是善茬,居然能不动声色的干掉这么多人。

    孙元谋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从现场,看出几件事。

    首先,这伙人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居然在寂北城就动手。

    其次,这些人必然是久经战阵的军中好手,说不准还真是扶余丰的人,普通义军,绝对没有这样的杀气。

    最后,最让孙元谋感到愤怒的是,自己平日里花了不少钱训练出来的城卫兵,在这伙悍兵面前,一个个吓得跟龟孙子似的,居然不敢向前。

    孙元谋对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扶余丰,并无太多敬畏之心。

    只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在百济人中,并无声望。

    所以想做待代而沽。

    无论是唐军胜利,又或者是沙吒相如的义军,还是扶余丰的复**,无论是谁都好。

    来了他都好好招待,拍着胸脯表示忠心不二。

    但心里,他自有主张。

    百济现在乱成这样,谁知未来如何。

    在乱世之中,还是保全自身为上。

    他唯一要投靠的,只有赢家。

    只要跟对了人,不但富贵能保全,说不定未来还能更进一步。

    当然,这一切都是孙元谋内心的想法,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本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却偏偏要装出一副义薄云天,对百济忠心耿耿的模样,也是很辛苦的。

    如果是一个正常有血性的将军,见到有人在自己的地盘如此撒野,必然会震怒,甚至做出强烈的报复。

    但孙元谋心中虽怒,面子上却仍挤出一丝笑容:“贵军远道而来,怎么一来就这么大的气,沾得一手血,多不吉利。”

    一边说着,一边向身边的城卫皮笑肉不笑的道:“你们几个,还不多谢人家不杀之恩?”

    熟悉孙元谋性格的城卫守将,卟嗵一声跪下,向孙元谋重重叩头:“城主,属下,属下有罪。”

    其余在场的城兵,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孙元谋眯起眼睛,脸上仍带着笑容:“哦?你何罪之有?”

    “属下未能维持好两家使者,以致沙吒相如的使者被丰王子使者斩杀殆尽,属下有罪!”

    城卫将领太了解孙元谋的性格了。

    其人口蜜腹剑,堪比蝮蛇。

    他现在笑容越灿烂,自己就越危险。

    只求他看在自己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能网开一面。

    “呵呵,你跟了我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恼,如今虽然犯错,但我仍念着你过去的好。”

    孙元谋挥了挥手:“就赏他个全尸吧。”

    早有城主府的禁卫上来,将城卫将领按住,在对方惨叫声里,一刀袅首。

    城卫禁军涌出,将现场的数十名城卫兵,一一压制跪下,排队斩首。

    现场,血腥气味越发浓郁了。

    孙元谋从袖里掏出丝帕,略有些嫌恶的在鼻尖下擦拭了一下。

    丝帕是他昨夜新收入房的一个新罗少女送的。

    上面的香味,令他心头的恶感稍微冲淡一些。

    做完这一切,孙元谋才不紧不慢的,在城主府禁军的拱卫下,向着前方扶余丰的使者走近。

    身为寄北城的城主,孙元谋骑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

    这马,是高句丽人送的。

    孙元谋爱其神骏,欣然笑纳。

    若是高句丽出的价码高些,投靠高句丽,他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不过,最近听说扶余丰在道琛的帮脸下,已经在周留城站稳了脚跟。

    开春以后,占据周留城的扶余丰与占住泗沘的唐军必有一战。

    这一战,大概能决定百济的未来走向。

    所以孙元谋现在不急着表态,对哪一方都不得罪。

    他还想再看看。

    聪明的政治家,绝不能让人看透自己的底牌。

    但若是被人骑到头上也不发作,未免又嫌太软弱可欺。

    孙元谋极擅长政治层面的权谋。

    刚才,他已经通过斩杀城卫兵,来展现自己的铁血一面。

    你看,我对自己人都这么狠,我可不是个善茬。

    你们这些客军,也要给我留点面子,否则逼急了我连自己人都杀的。

    一直骑马来到黑齿常之面前,孙元谋眼露惊异之色,在马上向黑齿常之微微欠身行礼道:“听到手下人的消息,我还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真的是达率。”

    孙元谋曾与黑齿常之有过一面之缘。

    听说是黑齿常之,他才会亲自走这一趟。

    毕竟,百济国体尚在时,黑齿常之就是朝中二品,不容小视。

    如果未来百济真的复国成功,黑齿常之在其中,也必然会有一席之地。

    连当年跟过黑齿常之的沙吒相如,现在都混得风声水起。

    像黑齿常之这样的百济名将,若是不建一番功业,才是奇怪的事。

    “孙城主一向安好。”

    “达率,你这是……”

    孙元谋向着四周一指:“是给我一个下马威啊?”

    说着,他大笑起来。

    想把话题往轻松的方向去引。

    但接下来的走向,则完全出乎孙元谋的意外。

    自黑齿常之身后,骑马出来一位又白又胖的大汉。

    看着模样倒是文质彬彬的,但一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就像是屠夫在屠场里选猪一般。

    孙元谋对这种眼神极为敏感。

    那便是,敌意。

    眉头一跳,他嘴里道:“这人是谁?达率,不是听说你失陷于唐军手里,你现在在这里,莫非……”

    没等他的话说完,骑马立于黑齿常之身侧的安文生猛地动了。

    他的人从马背上离鞍飞起,如一只大鸟,从空中扑向孙元谋。

    孙元谋过去也曾是弓马娴熟。

    但这次他刚把刀抽出半寸,便被一只温柔胖大的手轻轻一推,还刀入鞘。

    还没来得及大喊,只觉得喉头一紧。

    那白胖子两根手指已经搭在自己的喉咙上,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黑齿常之厉声喝道:“奉扶余丰王之命,孙元谋私下勾结叛军沙吒相如,不尊王命,有通敌卖国之嫌,即刻削去寂北城城主之职,押回周留城,等候丰王发落。”

第二十八章 仁川

    孙元谋被安文生制住,喉头被锁,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近乎绝望的看向自己苦心打造的城主禁军。

    老天证明,他虽然贪,但对手下这支军队,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不但酒肉管够,所有的一切具装、兵器,都给的是最好的。

    就指望这些人替他卖命,怎能不用心笼络。

    城卫禁军乃是孙元谋嫡系中的嫡系,一共有两千人。

    人数虽少,但占着寂北城的地利守城。

    再加上城中还两三千城卫兵,紧急情况下还可以发动城中青壮,极端情况下,还能发动老幼妇孺。

    无论任何一方想要吞并寂北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道琛想要北上,又或者高句丽人要南下,都需要笼络好孙元谋。

    令他左右逢源。

    他从来没想过,扶余丰居然会如此大胆,会不惜风险,发动这样一场决然的“斩首”行动。

    正因为没料到,孙元谋并没有防备。

    这次赶过来,以为处理的是一场治安事件。

    身边就带了六百城主府禁军。

    就算只有六百人,人数也远超过黑齿常之带来的人。

    孙元谋的心里,还藏有一丝希望。

    城主府禁卫,也没有辜负他平日的笼络。

    一声怒吼,这些禁军向着安文生冲上来,想要抢回孙元谋。

    骑马在后方的苏大为指了指这伙禁卫。

    黑齿常之微微点头,手中提起铁枪,厉喝声中,策马向前,一马当先,将冲在最前的城主府禁军将领刺于马下。

    紧随在黑齿常之身后的,是以五人为一组的唐军松散阵型。

    五人一组,五十人为一个小阵型。

    三个小阵,以品字型迎上城主府的人。

    战马奔腾,只是一轮冲刷,城主府的禁卫便坠落了三分之一的人。

    就像是被梳子梳过一遍。

    看到这一幕,孙元谋怒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大为轻轻骑马,走到安文生身边。

    “大局定了。”

    安文生看看那些城主府的禁卫,虽然人数众多,但在狭窄的长街地形上,在唐军分进合击的灵活配合上,这些人,简直就是一群呆蠢的笨鹅。

    “没见过血的少爷兵。”

    这便是安文生的评价。

    两番厮杀,对见惯了血战的唐军来说,不过是经历一两场热身,还根本没尽全力。

    城主府的六百人,及之前沙吒相如的一百多人的使团,全数被斩杀。

    而唐军这一百五十人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区区十一人受伤,无一人阵亡。

    唐军之强,与这百济寂北城,完全不在一个级数。

    开始苏大为与黑齿常之做过好些个预案,没想到事到临头,统统都没用上。

    一战,擒住了寂北城的城主。

    剩下的事便好办了。

    安文生带着五十人,押着孙元谋去了北城,以孙元谋的小命为威胁,令城兵开门。

    原本的城兵被孙元谋刚才立威,自己杀了大半。

    剩下的城兵根本没有为孙元谋死节的意志,见孙元谋被抓了,顿时一轰而散。

    安文生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城门,放娄师德等守在城外的两千余唐军进城。

    这个时候,苏大为已经跟着黑齿常之率一百人冲进了城主府。

    控制住了城主府的府库和印信,立刻以刀强令府中文书出具安民告示,盖上印信。

    替这次唐军的行动,打上“正义”的认证。

    当然,此时仍不说自己唐军的身份,继续诈称是扶余丰的人。

    理由就是孙元谋私下勾结外敌,要押回周留城受审。

    空出的城主位置,将提拔城中大族,有德之人来担任。

    此外,进城的唐军迅速控制了城中的府库,军械还有粮仓。

    再以人冒充城主府禁卫,出城前往寂北城在东面的一处军营,诈开营门,故计再施,将这支一千五百人的城兵首领斩杀,控制住了军队。

    将这些军人的武器收缴之后,局势才算彻底控明朗。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

    黑齿常之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匆匆走入城主府,向站在壁画前欣赏着画作的苏大为拱手道:“都督,属下幸不辱命,寂北城已在我军掌握。”

    “嗯,这次做得不错。”

    苏大为向他勉励道:“常之不愧有大将之才。”

    “惭愧,此次不过是学的班超故计罢了。”

    东汉时期班超投笔从戎,欲效仿西汉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

    在鄯善国时,汉使先是受到国王的热情接待,但是后来却突然冷落。

    班超打探过后,知道有北匈奴的使者刚好也出使到鄯善,国主对亲近大汉,还是北匈奴举棋不定。

    为了绝国主之念,班超鼓动使团,趁夜摸到北匈奴的使馆,将匈奴使者尽数斩杀。

    鄯善国王见事已至此,北匈奴人一定不会放过鄯善,只能与大汉交好。

    黑齿常之此次的应对,正是借鉴班超之事。

    在寂北城城卫难以分辨双方使者真假时,先一步将沙吒相如的使者杀光。

    这样一来,寂北城孙元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从开始斩杀沙吒相如使者时,黑齿常之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

    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中。

    虽然,有点对不起老伙计沙吒相如。

    但现在各为其主,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了。

    从投名状的角度,苏大为极为满意黑齿常之这次的表现。

    不过唐军还有任务在身,不能在寂北城多留。

    在休整了半日后,除了拿了不少城中世家地主们悄悄送上的好处,更是假模假样,任命一位本地世家推出的人选为新城主。

    并且将整个寂北城上下官员用暗中行贿的地主们换过一遍。

    等结果公布时,得偿所愿的人喜得手舞足蹈,失落的人则捶胸顿足,暗恨自己胆子太小,给得太小,以至失之交臂。

    弄了这么一出类似后世拍卖的竞拍活动后,唐军在第二天黎明,全部撤出寂北城,只留下满城大小新晋官员,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除了喊两声扶余丰王子高风亮节,一时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么重要的一个城,扶余丰王子的人只是任命本地官员,居然没派兵监管,这除了做好事不留名,没有任何别的解释。

    直到日后,唐军派人接管寂北城时,城里的大小官员,还坚称自己是扶余丰任命的。

    要为扶余丰死节的人不在少数。

    直到始作俑者黑齿常之亲自出面,事情才算画上句号。

    不过寂北城此后多出许多精神不太正常的老头,见人就说自己是城中大官,自己花了很多钱买到的官位。

    算是苏大为镇抚百济后留下的若干大坑之一。

    傍晚的时候,远远看到一条大河蜿蜒而过。

    黑齿常之以马鞭指着河水道:“这条,便是汉江。”

    仁川,位于汉江下游,距离后世韩国首都汉城,不过二十八公里。

    这里已经是高句丽地界。

    汉城是高句丽别都,号称三京之一。

    三京分别是平壤(长安城)、国内城、汉城。

    皆在半岛汉江流域。

    沿着汉江往上游走,四百余里外,是高句丽王都平壤。

    平壤附近又有大同江。

    日后新罗强行驱逐大唐,霸占百济与高句丽部份土地。

    大唐因受牵制于西北崛起的吐蕃,不得不与高句丽议和,以大同江为界,划地治之。

    苏大为眯起眼睛,感受着扑面而来,带着江水湿气的风,深深吸了口气。

    一种江水特有的,富含生灵之气,与泥土腥气的味道,扑入鼻中。

    “到了这里,买召忽已经在望了,我们必须做最后一次休整。”

    苏大为点点头:“让众将士就地休息,半个时辰后,我们继续赶路。”

    “这会是一场恶仗的。”

    黑齿常之看着远处的江水,喃喃自语:“高句丽人可不好对付。”

    苏大为翻身从龙子背上下来,从随军驮马处取来上好豆料,拌着熟鸡蛋,喂给龙子吃。

    其余唐军,从都尉到伙长、队正,到小兵,皆是如此。

    军人爱马。

    马是骑兵的第二生命。

    接下来,大家能不能杀开一条血路,除了自己的作战意志,马力,也至关重要。

    喂饱爱马,熟悉马性的骑兵们,又纷纷替爱马梳理鬃毛,培养感情,再取来水囊,给马饮饱水。

    做完这些,才轮到士兵自己进食。

    幸亏之前在寂北城有了充足的缴获。

    不但得到粮草马料补给,城主府的精良兵器,衣甲,还有驮马,都得到极大的补充。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几天高强度的赶路,众人都是疲惫不堪。

    苏大为随手抓起路边的残雪,往脸上抹了抹。

    冰凉刺骨的感觉,令他精神一振。

    夜色渐晚,夜风呜咽着吹起。

    又是一个夜晚。

    寒意降临。

    黑夜,行军的人避之不及。

    而这样的夜,却是苏大为选定的最佳时间。

    战场是敌人的主场。

    那么至少,出击的时间,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一仗,若是成功,熊津都督府的唐军,在几个月内,都不用担心缺粮问题。

    如果失败,除了面临大唐皇帝李治的震怒。

    苏大为只怕无法再坐稳代都督的职务。

    他后续的计划,都将胎死腹中。

    “行不行,就看今晚了。”

    苏大为在心里,暗自道。

第二十九章 汉江之畔

    汉江水潺潺流淌,在夜里,不知是什么野兽,在江畔边呜鸣。

    篝火边,刚从行军帐蓬里钻出的黑齿常之眯起眼睛,看到在江边,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身影,这几个月来,他已经极其熟悉。

    是此次唐军主将,刚刚被大唐皇帝封为百济熊津都督府代都督的苏大为。

    他不会认错。

    白天军马好不容易寻到船过江,待过江以后,天色全黑下来。

    大家商议后,索性在江边扎营,让士卒们充份休息,等到下半夜再行动。

    所以,这是离开泗沘城三天以来,头一次这般安静。

    听着江水呜鸣,听着军帐中传来军士熟睡的酣声,黑齿常之一时有些茫然,忘记了自己在哪里。

    自己究竟是百济的将军,还是唐人的将军。

    庄公梦蝶?

    他有些费解的摇摇头。

    从篝火一旁,传来一个温文尔雅的低沉男音:“阿弥在那里已经站了大半夜了。”

    黑齿常之侧脸过去,这才注意到,在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还盘膝坐着一个白胖子。

    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还是一直坐在这里?

    黑齿常之是战场能将,对危机的嗅觉一向敏锐,但是在对方出声前,他一点征兆也没发现。

    这令他不禁重新审视起面前的白胖子。

    对,他叫安文生。

    似乎是苏大为的左膀右臂,为人平时比较低调,看不出什么来。

    但他是一个异人。

    身手很厉害。

    除此之外,此人腹有诗书,见识颇为不凡。

    似乎是苏大为身边智囊一般的存在。

    黑齿常之就曾见到安文生替苏大为出谋划策。

    不过他有点搞不懂这两人的关系。

    明明苏大为的官职高,但安文生在苏大为面前,似乎也没太多的忌讳,平时谈笑无忌,就像是寻常的好友。

    除了安文生,苏大为身边还有阿史那道真那个突厥将,还有一个叫狮子苏庆节的,也是如此。

    大概,因为他们的出身高贵?

    安家好像是大唐的将军。

    阿史那道真的阿耶是阿史那社尔,是归化大唐的突厥名将。

    至于苏庆节,就更厉害了,他的父亲是大唐苏定方。

    赫赫有名的灭**神。

    除了这几员将领,苏大为身边还有一些厉害人物,如那个娄师德、王孝杰还有崔器、南九郎等人。

    不过他们对苏大为的态度就有下属对上官的恭敬,不似安文生几人这般随意。

    这些念头在黑齿常之的脑中一闪而过。

    他的为人沉毅,话语不多。

    心里虽跟明镜一样,但却不会轻易吐露心中想法。

    正在思索间,就见安文生伸手招了招:“过来聊几句。”

    黑齿常之略一犹豫,还是走过去,在安文生身边坐下。

    篝火释放出来的温暖,将两人的手掌烤得热烘烘的,驱散了夜间的寒意。

    安文生伸出双掌,一边烤着火,一边向黑齿常之道:“阿弥这个人,虽然平时待人很随意,但其实他的心里很刻板的。”

    “嗯?”

    “一般人很难入他的法眼,但有时候他会莫名的对一个人很有好感,引为兄弟。”

    黑齿常之看着他,没说话。

    安文生似乎也不需要他说话,自顾自的道:“我不知阿弥为何会对你另眼相待,不过,我相信他的眼光,这些年几乎从未出错过。”

    说着,安文生向黑暗中守在一角的岗哨指了指:“看到那边的人了吗?王孝杰,他是阿弥从行伍中发掘出来的,确实有将才,为人勇毅。”

    黑齿常之点点头。

    “阿弥既然信任你,我也信你。”

    说着,安文生转过脸,狭长的双眼中,神光熠熠的盯住黑齿常之:“接下来的敌人会很强,希望你我同心,共同辅助他,度过眼前难关。”

    听到安文生的说话,黑齿常之心中一动:“都督目前有什么为难处吗?”

    安文生看了看他:“你应该知道,前任都督王文度的事。”

    黑齿常之点头:“听说是刚上任便暴毙了。”

    “都督这个职务,牵涉到太多的利益,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会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对外有高句丽人、新罗人、百济复国之人,还有倭人,各方面的威胁暗算。

    对内,缺粮问题、缺兵问题,内部百济归顺势力的平衡,唐军与本土力量的平衡。

    这份职务不是荣耀,而是踩在悬崖边上。”

    安文生的脸沉浸在黑暗里,说出的话,让人觉得心中发凉。

    “阿弥突然被架上这个位置,就是踩在刀锋上舞蹈,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安文生的声音,越发低沉下去。

    但是话语里的内容,却依旧冰寒彻骨。

    黑齿常之敏于军事,但是政治权谋非其所长。

    闻言,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真有这么危险?”

    “王文度暴毙,便是证明。”

    安文生转头向苏大为道:“阿弥从不跟我们说,但我们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多大的风险。”

    “那何不辞去代都督之职?便是做折冲府都尉,或者以他的功劳,再升一级,做郎将都是可以的。”黑齿常之忍不住道。

    他与苏大为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属于“恩主与仆从”关系。

    若苏大为不在,他的前途可想而知。

    “我也这般劝过,但阿弥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接下。”安文生幽幽叹息:“他说,是危险,也是机遇,还说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安文生转向黑齿常之,脸上难得露出一抹苦笑:“虽然是兄弟,但我有时候弄不懂阿弥在想些什么。”

    黑齿常之不由沉默。

    篝火闪动,照得人脸上明暗不定。

    “总不致如此吧……”

    “你以为阿弥为什么要急匆匆带人出来?”

    “难道……”

    “外部的敌人也就算了,最怕的是敌人不在外,而在内。”

    安文生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话有些多了。

    摇了摇头,就此打住。

    但黑齿常之心中已是掀起滔天巨浪。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

    苏大为是苏定方的兵法传人,而且看他与苏庆节的亲密关系,他自然是属于苏定方一党。

    但是现在百济泗沘城另两位将军。

    刘伯英肯定不属于这一派。

    苏定方是行伍出身,没有过人的家世,全靠一仗一仗打出来的。

    他们属于大唐新兴的“寒门”。

    刘伯英、刘仁愿,则是另有根脚。

    苏大为突然被拔为代都督,只怕反而遭人嫉妒。

    太年轻了,这个年纪实在太年轻了。

    有苏大为在,别人的光芒注定要被掩盖。

    不,不对,此次出战,苏大为又请刘伯英调拔了几艘大船,若是那种关系,理应……

    难道是刘仁愿要打压?

    可刘仁愿凭何如此?

    对了,他们都说苏大为简在帝心。

    现在想想,代都督这个位置,简直坐在刀口上,坐在火架上。

    如果苏大为真是大唐皇帝的人,在死了一个王文度后,皇帝怎么还会让自己人去坐这个位置?

    千头万绪,黑齿常之一时想不明白。

    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泗沘城内唐军的构成,比他想像得更加复杂。

    里面涉及到各个势力的内部争夺。

    并非像表面上看得那样一团和气。

    头一次,黑齿常之对未来生出一种危险和不确定的感觉。

    他的心里一时茫然。

    耳中听到安文生道:“你要相信阿弥,无论有多困难,他一定能杀出一条路来。

    咱们只要尽力辅佐就好。”

    黑齿常之摇晃着站起来,向安文生点点头。

    他看着苏大为的背影,忍不住迈步走过去。

    篝火旁的安文生摇了摇头,心想自己会不会说得太重,把这位百济降将给吓到了?

    不过,未来的压力和风暴只会更大。

    若是他连这点压力都受不住,那此人不留也罢。

    目送着黑齿常之向苏大为走去,两人最终肩并肩,一齐面对着汉江。

    安文生双眼微眯,陷入回忆。

    江水漴漴。

    月光从云层缝隙透下,江面上银鳞闪动。

    黑齿常之站在苏大为身边,忍不住扭头向他看去。

    苏大为的身量很高。

    黑齿常之一米八几的个子,在他面前也只有仰视。

    看了看他的眼睛,发现他的双眼盯住汉江面,似是没有焦点。

    低头看到苏大为手里握着一个木雕人偶。

    应该不是什么名家手笔,因为雕功普通。

    但这人偶却透着一种力量感。

    一刀一刀,浑厚古仆,力道遒劲。

    那是一个唐人装束的男子,双手握着横刀做下劈状。

    双臂肌肉虬结,双眼刻画有力,予人一种野性而专注之感。

    就像随时将要扑出劈斩敌人。

    “这个木偶,是我兄长亲手雕了送我的。”

    “苏大为突然开口,令黑齿常之知道他没有走神。

    “您的兄长?”

    黑齿常之记得听人说过,苏大为的父亲是苏三郎,曾随玄奘法师出使天竺,后来客死异乡。

    苏三郎只有他一子。

    “不是亲兄弟,不过他待我极好,引我入异人修行之门,算是我传艺解惑的恩人。”

    苏大为转头向黑齿常之:“他叫李大勇。”

    黑齿常之心往下一沉。

    他当然知道李大勇。

    那个在百济和新罗之间活动的大唐官员。

    名面上是唐人的使者,暗地里,为大唐维持属国之间的平衡,兼收集半岛情报。

    后来百济为了除掉此人,花了大力气。

    而此人的悍勇,也令道琛为首的夫余台,大失颜面。

    最终,他们杀死了李大勇。

    而且用了极其酷烈的方式……

第三十章 异人先登

    “常之,你有想要维护的东西吗?或者想守护的人?”

    月光下,汉江边,苏大为向黑齿常之轻声问。

    黑齿常之浓黑的眉头皱起。

    他侧着脸想了半天,微微摇头,又点点头。

    “家族算吗?我想保住黑齿家。”

    “也算吧。”

    苏大为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在黑齿常之看来有些落寞和伤感。

    “我以前,在大唐的日子过得不错,仗着和皇后的关系,称得上是随心所欲,几乎没受过太大的磨难。

    做点生意赚点钱。

    做不良人,处理几桩案子。

    和三五好友,吃酒喝肉,谈古论今。”

    苏大为摆摆手,打断黑齿常之想要说的话:“别问皇后的事,以后你自会知道。”

    黑齿常之点点头,听到苏大为继续道:“直到我得知大勇哥死在百济的消息。

    那一刻,我的心受到极大的震动。

    我突然发现,有许多事,我无能为力。

    对我有恩的人,我喜欢的人,他便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陪大勇的父亲,丹阳郡公喝了一夜的酒。

    平时我们的酒量很好,但那一晚,我们喝得不及平时多,却都醉了。”

    苏大为的声音渐渐低沉,随着江水,渐渐低落。

    听不出究竟是江水在呜鸣,还在人在哀痛。

    “那一晚,我向郡公发誓,我会替大勇报仇,我把大勇亲手送我的木雕交给郡公,想让他留个念想。

    但是在我出长安的时候,郡公又命人把木雕送还给我。

    郡公一个字也没说,但我心里,却沉甸甸的。

    我能感受到郡公的悲痛。”

    苏大为轻轻抚摸着木雕,抚摸着上面每一处刀痕。

    缓缓的道:“那时我在想,我能做点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原来的我,那样随波逐流,究竟是对是错?”

    黑齿常之仔细的听着。

    虽然,他不是很能明白苏大为的这种心情。

    但他依然很认真用心的聆听。

    “我过去,一直没什么长远的抱负。

    但是大勇哥有。

    他想守护大唐,守护千千万万个像我这样不思进取的普通唐人。”

    苏大向自己的心口指了指:“我既然来了,除了替他报仇,也总要多做一些事,算是替大勇哥实现他的心愿。”

    “都督,你想代替李大勇?”

    苏大为摇摇头:“我做不了他那样伟大,我虽然仰慕他,羡慕他,可我永远无法做他。

    我只想,尽我的力,尽可能做多一些,做好一些。”

    说着,他将手里的木雕举起,对着天上的月光。

    “真到那一天,大勇哥在天上看着,说不定也会对我笑笑,夸一句:阿弥,做得不错。”

    黑齿常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苏大为将木雕收进怀里。

    “玄奘法师以前曾跟我说过,我的名字和道家有缘。

    大为,即有为。

    我前二十余年,都是无为,都是随心所欲。

    我想,今后,变得有为一些。

    也算对得起这个名字。

    你说是不是?”

    他向黑齿常之问。

    见黑齿常之一脸迷茫。

    苏大为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

    没有谁会真的感同身受。

    只是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

    也真是不吐不快。

    江水匆匆。

    天色越发黑沉。

    两千四百余唐军,趁着夜色,向着买召忽,即后世仁川港,做最后的冲刺。

    这里,藏着高句丽大量积蓄的粮草。

    高句丽运粮于此。

    很显然,即将发动对百济的战争。

    如果唐军应对不及,接下来的局面就会是被百济复**和高句丽军联手夹击的局面。

    苏大为此次,便是要以特种作战的方式,偷走,甚至毁掉敌人这批粮草,以迟滞高句丽人的行动。

    至少要拖到唐军能出战的时间。

    而唐军出战的时间,要看苏定方等五路大军,何时能集结到预定位置。

    任何一个小的疏漏,一个小的时间误差,可能都会令百济这边的唐军遭受灭顶之灾。

    区区两万人,在数十万计的百济复**纠缠下,还能有多少战力?

    在粮草不济的情况下,能保护不崩溃已经是奇迹了。

    高句丽若来,这片土地必然落入高句丽之手。

    到那时,高句丽将获得足够的战略腾挪空间。

    唐军只怕永远失去灭亡高句丽的机会。

    这是苏大为集合手中智囊和将领,一次次用沙盘推演的结果。

    但可惜,他的这一切,刘仁愿并不相信,也不愿听。

    自从苏大为当上代都督后。

    与刘仁愿的“蜜月期”便结束了。

    这位匈奴族的将领,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暗中多番掣肘。

    刘伯英则作壁上观,不知心中如何想法。

    千头万绪,唯一的解法,只有一个——

    军功!

    有了军功,哪怕刘仁愿和刘伯英联手苏大为也不惧。

    只要打赢眼前这一仗,他便有把握,可以化被动为主动。

    真正行使自己熊津都督的权力。

    头顶披星戴月。

    脚下,冰冷的冻土在马蹄的击打下,发出铿锵的声响。

    前方的买召忽城,已经可以看到城墙轮廓。

    在黑暗中,如一头沉默的野兽。

    苏大为猛地勒马。

    龙子人立而起,双蹄腾空。

    身后紧跟的骑士们纷纷勒马,动作整齐划一。

    呈现出惊人的马术与控马艺术。

    苏大为轻夹龙子腰腹,在阵前来回巡视,扬声做战前最后动员。

    “此战,是我们熊津都督府的立府之战,只有这一仗打赢了,我们的腰杆才能挺起来,才能拍着胸脯说一声,咱们不必靠任何人的脸色。”

    苏大为的声音不大,但却准确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各位袍泽,一会攻城,我会为先登,替大家斩将、夺旗、打开城门。

    若做到这三件事,希望诸军,以为我榜样,同心戳力!”

    黑暗中,传来两千四百从的低喝声:“愿为都督效死力!”

    在古代战场上,最能激励士卒用命的是什么?

    是贵族,是猛将,冲锋在前,斩将夺旗。

    将军如此,士卒怎么会惜命?

    真到那个时刻,所有唐人的血勇、骄傲会被激发出来。

    唐军,会展现出可怕的力量,横扫一切。

    这是,大唐立国四十三年,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养出来的大唐军魂。

    “诸军,随我破城!”

    苏大为厉喝一声,手擎熊津都督府军旗,在黑夜中,如一团发光的火焰。

    他拨转马头,在马上,将自己头盔面甲拉下,只露出一双精芒闪烁的眼睛。

    然后,用力一夹马腹。

    龙子在夜空中长嘶一声,如一声霹雳。

    下一刻,龙子撒开四蹄,电射而出。

    两千余骑唐军,在苏大为的引领下,攒成一个锥型阵,向着买召忽城狂飙猛进。

    没有用任何计谋。

    就是笔直的冲上。

    不是苏大为不想用计,而是对于高句丽人粮草集结之地,之前的斥候已经查得十分清楚。

    坚墙重兵。

    精锐驻防。

    哨所严密。

    无懈可击。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破绽的敌人,任何计谋,都是笑话。

    只能以堂堂正正之师,以绝对的力量,攻城。

    高句丽人绝对不会想到,唐人会在这个时候进攻买召忽。

    买召忽人口十余万。

    守城之兵有精锐一万。

    而且防卫十分齐备。

    兵甲和粮草不缺。

    对这样的坚城,哪怕是唐军倾巢而来,没有数倍之兵,没有数月时间,绝不可能破城。

    轰轰轰!

    大地轰鸣。

    两千余唐军冲阵的声音,不输千军万马。

    黑夜里,如同雷暴般轰然巨响。

    买召忽城头混乱了片刻,示警的铜锣声,鼓响声,疯狂乱叫。

    原本昏暗的城头,篝火渐次亮起。

    守在城头的高句丽人努力睁大着疲惫的睡眼,向城下看去。

    黑暗中不知多少人马,令所有人心头狂跳。

    但当他们看清敌人只有数千人,而且清一色全是骑兵,并没有带任何攻城器械时,一颗高悬的心,立刻又放松下来。

    对买召忽城,敌人不准备云梯、冲车、擂木、厚盾,闹着玩呢?

    从没听说过骑兵攻城的。

    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高句丽守城的将领,愣了片刻后,发出夸张的大笑声。

    但是下一刻,城上的人便笑不出来了。

    敌人骑兵阵中,有一人独骑冲得最快,将身后其他人远远甩在后面。

    那匹黑马全身披甲,不知是何名驹,跑得风驰电掣,快如奔雷电闪。

    买召忽城是依汉江支流而建,城前江水宽达五六丈。

    但那人居然毫不停息,没有丝毫犹豫和减马速的意思。

    耳中听得一声巨响嘶鸣。

    如虎啸龙吟。

    城头上,数百守军见到毕生难忘的一幕——

    马上一身唐军的骑士,连人带马,飞跃而起。

    横跨了江水,落在地上。

    冻土和黑泥迸射上半天。

    那马半分也没迟疑,急冲几步,狠狠抬起前蹄,重重践踏在买忽城的城门上。

    轰隆!

    声如霹雳。

    城头上的人只觉脚下一颤,纷纷站立不稳。

    马背上的苏大为,早已腾身而起。

    双足在坚硬的城墙上连点。

    在高句丽人惊恐至极的尖叫声中,登上城头。

    高句丽人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种战术。

    异人!

    用异人当先登死士破城?

第三十一章 破城

    城头大乱。

    乙支岐想像过各种画面,唯独没想到居然有人能这么悍勇。

    不但纵奔马跃过护城河,还直接从马背跳上城头。

    他究竟是人是鬼?

    乙支岐心中莫名恐惧。

    然而这些念头只是一瞬。

    下一刻,身体的本能压过了恐惧。

    乙支岐线弓搭箭,向着站立墙头,状如鬼神的唐将一箭射去。

    高句丽人善射,传说后羿是东夷族,也是扶余人的祖先。

    这一箭,又快又急。

    立在城头的苏大为只是抬起左臂。

    叮!

    一声刺耳的金属爆鸣。

    铁箭头射中苏大为的左臂,火星迸射,箭被滑开,射向天空。

    他一身坚甲,寻常的弓箭难以射入。

    身披重甲的力士,在战场上,就如坦克一般横冲直撞。

    仗着一身铁甲,在万军中几乎刀枪不入。

    苏大为一拳横扫,拳头上电光闪烁,将城头清出一大块。

    同时拔出横刀,向着城头绞盘上粗如儿臂的锁链斩去。

    这锁链连着城门,一但斩断,城门便会倒下去,落在护城河上,成为吊桥。

    “拦住他!”乙支岐怒吼。

    周围的高句丽兵纷纷张弓搭箭。

    苏大为早已一刀斩落。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

    漆黑的铁链上火星迸溅,多出一道深刻的白痕。

    苏大为手里的百炼横刀,刀锋也出现一个豁口。

    这刀价值万金,是他在长安托名匠特意打造,一直锋利如新。

    没想到在买召忽城头,居然因斩城头铁链而伤。

    顾不上可惜,苏大为扬刀又斩落第二下。

    刀还没落下,突然心头一跳。

    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危机感,令他将头一偏。

    唰!

    一箭铁箭,几乎贴着头盔擦过。

    如果苏大为动作稍慢,现在只怕已经被铁箭射中头颅。

    苏大为手腕一翻,横刀将疾刺过来的长枪劈开。

    眼见一名高句丽将在远处上弩箭。

    他怒喝一声,一脚猛跺城头。

    鲸吸之术。

    整个城头一震,地面如水波般跌宕起伏。

    墙头的高句丽兵站立不稳,纷纷仆倒。

    苏大为脚下生根,以腰力运转横刀,长刀上裹着万道雷霆,白光耀目。

    向着铁链狠狠斩落。

    铛!!

    火星万道。

    连系城门吊桥的铁链有两条,在苏大为的怒斩之下,终于断掉一根。

    耳听轰隆巨响。

    重达千斤的厚重城门,向下猛地一沉。

    灰尘簌簌落下。

    仅剩的一条铁链瞬间绷得笔直。

    城头的绞盘发出刺耳的吱呀响声,仿佛垂死人的哀鸣。

    此时从四面八方,无数羽箭射向苏大为。

    长枪攒刺,长刀劈砍。

    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苏大为就算有铁甲,也不可能尽数挡下。

    只得提起横刀,一圈缠头裹脑,将刺到身前的长枪一刀削断。

    左臂一摆,元气如瀑,所有的断枪头电射而回。

    瞬时,冲到最近的高句丽人倒下一圈。

    但苏大为身上,也扎了十七八支羽箭,看上去仿佛箭猪一样,十分骇人。

    苏大为的眼角余光看到黑齿常之和安文生率领的后续骑兵已经快到护城河。

    顾不上查看身上的伤势。

    腰身一抖,扑愣愣,将射入甲胄缝隙的箭支弹出。

    同时横刀向着绷直的铁链斩去。

    铛~

    一声悠长的爆鸣。

    火星一闪。

    苏大为只觉手中一轻。

    低头看去,手中赫然只剩下半截横刀。

    还有前半截不知迸射到哪里去了。

    原来这买召忽城的铁链,乃是高句丽王命国中匠人混以陨铁所炼,坚逾金石。

    寻常刀枪砍上去,别说砍伤,自己就先折断了。

    也就是苏大为宝刀锋利,再加上他的元气力量惊人,才勉强斩断一根。

    到了第二根,横刀终于承受不住断折。

    城头上的高句丽兵在初始的恐惧后,见苏大为双手空空,突然又生出胆气。

    嗷嗷叫着涌上来。

    无数长枪、斧锤,一齐向着苏大为的头脸招呼。

    就算你身上打不穿,也得怕锤斧一类的钝器吧。

    就算身体打不伤,打脑袋呢?

    也能把人震晕吧!

    杀红了眼的高句丽人中,做为城头首备将领的乙支岐奋起神力,再次将弓张开,箭头凭感觉,对准唐军盔甲头面的缝隙。

    中!

    箭光一闪。

    乙支岐眼中爆发出强烈的亢奋。

    中了。

    他看得很清楚,自己射中了。

    铁箭从头盔缝隙射进去了。

    下一刻,却见苏大为伸手拔出那支箭,手腕一抖。

    呜的一声,铁箭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瞬间穿透乙支岐的头颅。

    他怎么没死?

    这是乙支岐最后一个念头。

    苏大为右手一抹,降魔杵在手中化为横刀。

    将刀身一卷,万道雷霆向四周怒吼。

    一道道白光电芒劈打。

    刚刚才冲上来的高句丽人,惨叫声中,被电成焦炭。

    有的甚至直接被焚成飞灰。

    离得远一些的,被电鞭抽中,身上倏的喷出炽热的火焰。

    整个场头一片大乱。

    伴随着乙支岐被苏大为击杀,高句丽人在这片城头的建制被摧毁,短时间内,无法再形成有效合力。

    苏大为一刀击退高句丽人,顾不上扩大战果。

    而是横刀一旋,反手一刀,斩中城头铁链。

    电芒激溅。

    耳听一声惨烈的轰鸣。

    没有任何悬念,铁链应声而断。

    厚重的城门落下,直接拍在河对岸。

    黑齿常之率领的唐军刚好在这一刻杀到。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顺着洞开的城门,唐军杀入。

    当然,黑齿常之还不算第一个进城的。

    冲在他前面的,是苏大为的坐骑龙子。

    一穿过城,龙子仰天发出震耳欲聋的龙吼声。

    整个买召忽的牲畜都受到巨大的惊吓,一时人仰马嘶,城中大乱。

    苏大为杀散城头剩余的高句丽兵卒,从城头一跃而下,稳稳骑在龙子背上。

    龙子身上怒鳞翕张,四蹄奔驰,如腾云驾雾。

    苏大为手中横刀一抖,降魔随心意化作长枪。

    笔直的街道前方,早有驻守买召忽的高句丽兵骑马冲上来。

    他们嘴里喊着扶余系的高句丽语,有些像是山东语系。

    隔着百余步,这些高句丽骑就已经张弓搭箭,向唐军攒射。

    但所有的箭落在唐军身上,无一例外被弹开。

    就算偶有从盔甲缝隙插入的,也不及深入,被内衬的丝绸给阻住。

    唐军在苏大为的带领下,完全无视前方的高句丽人数众多,无视对方的箭雨,一直冲到四十余步,苏大为厉喝:“枪!”

    声如暴雷,响彻全场。

    呼喊的同时,苏大为右手一探,自马鞍侧面拔出一支投枪。

    投枪射程不及箭,但威力甚大。

    只有重甲骑才可装配。

    随着苏大为的喝声,两千余唐军做出同一个动作。

    在马背上借着马力,拧腰,摆臂,手中重达二斤六两的投枪,被他们狠狠甩上半空。

    天空中传出凌厉的破风呼啸。

    下一刻,阻挡在唐军前方的敌人,突然静默。

    地面上,多出一片投枪丛林。

    血如泉涌。

    人马俱被投枪射透,仆倒于地。

    后面的高句丽军一时肝胆俱裂。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苏大为率领骑兵从中破开。

    唐军横刀斜横于马侧,如高效的收割机,借着马速冲过,附近的高句丽人,纷纷被劈落马下。

    大唐自李世民起兵,便是以重甲骑兵最为精锐。

    而横刀的横,正是横于狂奔的战马之侧,用来收割敌人的头颅。

    一个多时辰后,唐军已经在买召忽城内来回冲杀了数轮。

    整个买召忽城,再也找不到一个站立的敌人。

    天际已经蒙蒙发亮。

    苏大为向身边的黑齿常之做了个手势,后者从马鞍旁取出响箭,用火折子点燃。

    伴随着一声尖叫,火箭冲上半天,炸成绚丽的火花。

    做完这一切,苏大为摘下头盔,长呼了口气。

    头盔下的脸,丝毫没有成功后的喜悦,有的只是深深的疲惫。

    头发湿漉漉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但此时仍不是休息的时候。

    “安文生呢?”

    “他率人去城北,堵截出逃的高句丽人。”

    “让士卒分两班轮值,保持体力,不可放松。”

    “是。”

    安排好士卒轮流休息的事,黑齿常之强打精神,跟着苏大为率领数百人去买召忽城的兵营,看着唐军将缴了械的高句丽守军绑上,推回营内看管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的厮杀,唐军真正杀伤的也不过一千余人。

    敌人仍有七八千人。

    只不过这七八千人暂时已经失去了威胁。

    留了百余人看管住高句丽人,苏大为带着黑齿常之,再奔向买召忽的粮仓。

    当推开仓门的一瞬,一种谷物的清香扑面而来。

    迎面是金灿灿的,堆积如山的稻米。

    愣了几秒,苏大为和黑齿常之一起大笑起来。

    “缺粮的问题暂时可无忧了。”

    走入谷仓,伸手抄起一把稻米放在掌心,苏大为将其凑在鼻尖深吸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有粮,大军就有底气。

第三十二章 三不朽

    “都督,这里的存粮足够两万大军三月之用。”

    粮食统计的结果出来,苏大为有些意外。

    “没有想像中多。”

    “不算少了。”

    安文生在一旁安慰道:“能这么顺利攻下买召忽,而且获得这批粮草,没被高句丽人一把火烧掉,已经是超出预期,可解燃眉之急。”

    “你说得对。”

    苏大为点点头:“城里已经控制住了,想必水师的船也快到了。”

    “已经到了。”

    “即刻运粮。”

    买召忽即为后世仁川市,依着汉江,直通外海。

    仁川港是后世韩国第二大港,第三大城市,与首都汉城极近。

    若走海路,只有十八海里。

    此时从港口处,停靠着数艘唐军海船。

    其形制高大如楼,皆是半岛少见的巨型海船。

    趁着夜色和风速,这两三天下来,沿路居然无人发现。

    不过百济大部份地区被义和降而复叛的地方贵族和城主占据,建制混乱,令行不一,别说他们没有去防备海上。

    就算有防备,也不知该向何处传递消息。

    在买召忽发出信号后,大船已经放下河道小船沿港进来,逆江而上。

    唐军顾不得休息,一个个卖力的将粮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搬运上船。

    这次苏大为准备妥当,船上已经预留了数百架独轮小车。

    就是当日黑齿常之用的那种。

    虽然有准备,但一时也是供不应求。

    好在唐军这边调度得当,总算没出乱子,平平安安的将粮库搬空。

    顺手又将高句丽人存在买召忽的兵甲箭簇搬光。

    当真是一粒粮食都没留下。

    等一切弄完,已经过去了数个时辰,天光大亮。

    从高句丽方向,渐渐有烟尘扬起。

    唐军斥候回报,二十里外,出现大量高句丽铁骑。

    苏大为大笑,长身而起,向黑齿常之和安文生道:“全军撤出,把买召忽,不,把仁川还给高句丽人。”

    “诺。”

    等到高句丽人赶到买召忽时,除了一座空荡荡的城市,空得可以跑老鼠的粮仓还有军械库外,只有数千名被斩断双手拇指的高句丽人。

    看到这一幕,高句丽援军的脸色一黑,愤怒的骂道:“唐军如此歹毒!”

    斩去拇指,便无法用弓箭,用兵器,几乎宣告军事生涯死亡。

    此举,既没有多伤人命,又令高句丽减员数千,还替高句丽人背上数千张吃饭的嘴。

    看到这种情况,高句丽人不破口大骂才奇怪了。

    “将军,唐人……唐人的大船!”

    城头上,有军士指向远方海面。

    但见海面波光粼粼,三艘唐军大船在水面上一字排开。

    雪白的风帆被海风吹得鼓胀。

    船借风势,去势如箭。

    想追都追不及了。

    高句丽人气得在城头跺脚,破口大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军海船远去。

    隐隐还可听到,从船上发出巨大的轰笑声。

    这讥讽的笑声,令买召忽城头上的高句丽援军,脸色涨红,气得几欲吐血。

    援军大将狠狠一拳砸在拳头。

    因为力道太大,拳端皮肉开裂,鲜血迸出。

    “乙支岐何在?”

    “将军,乙支岐他……他死了!”

    高句丽将军闻言身子一震,血红脸色瞬时转白。

    乙支岐乃高句丽名将乙支文德的后人,其人亦是高句丽有名的勇将。

    令他在买召忽城,就是泉盖苏文看中其人之勇,准备以他为先锋攻略百济,拓展高句丽的战略纵深。

    但现在,乙支岐死了。

    死得如此悄无声息。

    却意味着高句丽还未开始的战略,胎死腹中。

    这批粮材器械,不知耗费了高句丽多少人力物力,如果要重新筹集,怕不得两三个月。

    问题是……

    唐军会给高句丽这个时间吗?

    援军大将立于城头,在海风吹拂之下,身形仿佛海草一样微微摇动,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他出神的看着大海,看着唐人的战船,心情不断跌落。

    就在此刻,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叫:“火!”

    他回头看去,瞳孔瞬时放大。

    不知何时,从买召忽城腾起烈火。

    倏忽间冲上半天。

    热浪滚滚。

    “唐人,歹毒!”

    将领身子一晃,一口热血从喉头冲出。

    大唐水军的海船停在海面上,等候从买召忽顺江而出的小船靠拢,将船上唐军留下的探子接上后,这才扬帆远去。

    苏大为在买召忽不止是掳光了粮草和军械,还做了两件事。

    一是命斩断所有高句丽人的拇指。

    二是四处洒上火油。

    水军来时,船上已经带了足够的鲸油和黑火油。

    待到高句丽人援军进城,悄然放火。

    不费唐军一兵一卒,就令高句丽人遭受巨大损失。

    “早就听苏定方将军提起,年轻一辈有个苏大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一个宽厚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苏大为回头,看到此次配合自己行动的水军大将。

    这是一个年约六旬的将军。

    他一身金甲,肤色黝黑,双掌骨节粗大,鼻梁隆准,双眼若豹,眼中闪光熠熠。

    在颔间,生着如燕人张飞那般戟张的浓黑胡须,显得极为粗犷有力。

    然而此人说话,却透着温文尔雅,语音字正腔圆,显得极为沉稳。

    “谢过将军,将军不觉得,我砍掉他们的拇指,太过残忍吗?”

    “我之英雄,彼之仇寇,两军交战,何来残忍一说。军中可不流行妇人之仁。”

    金甲将哈哈一笑:“我现在是白身,毋用喊我将军,就叫我的字,正则吧。”

    刘仁轨,字正则,出身汴州尉氏人,汉章帝刘炟之后。

    在太宗时以直言敢谏闻名,累官至给事中。

    李治即位后,任青州刺史。

    “礼不可废,军中皆为袍泽,这次若非将军接应及时,计划不会如此完美。”

    “还是阿弥你眼光准,用兵如神,此次高句丽人吃了大亏,而我军损失微乎其微,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刘仁轨哈哈大笑,他似乎特别爱笑。

    苏大为知道,其实最近几年,刘仁轨过得并不太好。

    唐高宗显庆四年,刘仁轨因处理“毕正义案”得罪李义府,被贬为青州刺史。

    显庆五年,高宗发兵征讨百济,刘仁轨奉命督海运。

    李义府在明知时机不当的情况下,强行督促他出海。

    结果,船队在途中遇风沉没,死伤严重。

    朝廷派监察御史袁异式审讯。

    结案后,李义府对高宗说:“不斩刘仁轨,无法向百姓谢罪。”

    舍人源直心说:“海风暴起,这不是凭借人力所能预料的。”

    高宗于是仅将刘仁轨免职,以白衣的身份随军。

    所以刚才苏大为称刘仁轨为“将军”,刘仁轨说自己是白身。

    白身,就是平民,没有任何官职。

    苏大为自然不会因此对刘仁轨有任何轻视。

    历史上,苏定方平定百济后,刘仁愿被任为都护,与新罗王金春秋的少子金仁泰共同镇守百济都城泗沘城(后世韩国忠清南道扶余郡)。

    大唐在百济设立熊津都督府,任命左卫中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

    但王文度在渡海时病亡,高宗于是授刘仁轨检校带方州刺史,代替王文度统军。

    也就是说,原本在王文度死后,朝廷会任命刘仁轨接手在百济的烂摊子。

    但是因为苏大为的出现,这一切历史已经改变了。

    而按历史,大唐与倭国著名的“白江口之战”,就是刘仁轨指挥。

    单一海战而论,刘仁轨可排进大唐前三。

    当然,这一切,因为苏大为的存在,即将爆发的白江口之战,也必将发生改变。

    “阿弥,莫怪我交浅言深,以你对我的大恩,我必会全力助你,况且你我还有苏大总管这层关系。”

    刘仁轨在苏大为耳边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苏大为向他点点头。

    此前,李义府曾暗示刘仁愿秘密除掉刘仁轨,但被苏大为劝阻。

    明面上,苏大为和刘仁愿关系降到冰点。

    而背地里,没人知道苏大为与刘仁愿真正的关系。

    若大唐军中有党朋。

    那苏大为、刘仁愿、刘仁轨,皆属于苏定方这一派系。

    永徽五年,刘仁愿任葱山道行军子总管,随卢国公程知节出讨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

    正是这次出征,令刘仁愿与苏定方,建立起特殊的关系。

    而苏大为,为苏定方指定的兵法传人,衣钵弟子。

    有这层关系在,刘仁愿会和苏大为翻脸?

    但现在泗沘城上下,全都以为刘仁愿与苏大为决裂。

    这其中,自有玄机。

    涉及苏大为与刘仁愿之间的秘密。

    而刘仁愿与刘仁轨的关系,现在也可以说不错。

    否则历史上,也就不会有李义府命刘仁愿暗杀刘仁轨,结果被刘仁愿拒绝的事了。

    简而言之,军中都是自己人才好办事。

    若是换一个相互掣肘的将领,水师只用晚上一个时辰到达买召忽。

    等待苏大为的,极有可能便是被高句丽源源不断的援军缠上,全军覆没的结果。

    兵者,死生之大事。

    不可不察。

    “苏都督,我们现在是回泗沘?”

    迎着咸腥味的海风,刘仁轨扭头看向苏大为。

    只见海面巨浪激起雪白的泡沫,激溅而起。

    海风吹动苏大为乌黑的发髻。

    这位大唐年轻的将星,手扶船舷,神情坚毅,双眼明亮的看向半岛陆地。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延绵起伏的黑色岸基。

    刘仁轨不由有些奇怪:“苏都督在看什么?”

    “将军,你看,那里,从买召忽再前行数十里,隔着汉江,便是高句丽三京之一的汉城。”

    苏大为指着那个方向道:“终有一天,我要将大唐的旗帜插在那里。”

第三十三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此为三不朽。”刘仁轨肃然起敬道:“若真能如此,都督的功绩,可留名青史。”

    “我可不敢和圣人比,不过,倒也想凭手中刀剑,做一番事业来。”

    苏大为迎着海风,平静但却坚定的道。

    人的想法,是不断被环境改变的。

    开始,他只想活得潇洒自在。

    但权力越来越大,还能安心当一个逍遥世外的散人?

    不可能的。

    现在的苏大为,和刚来大唐时的苏大为,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刚被李治命为百济熊津都督府代都督。

    可以说是百济方面大员,得李治秘旨,许以“便宜”行事。

    大丈夫手中有权,岂可不做一番事业?

    当年随苏定方征西突厥时,苏定方给他几百唐骑,结果苏大为在极短的时间里,攻略草原诸部,纠集起一支数万人的仆从军。

    大破木昆部,甚至重挫了咄运的突厥狼骑。

    最后追袭数千里,终于擒获西突厥沙钵罗可汗。

    西突厥自此灭国。

    他苏大为,本就不是一个安份的人。

    到现在,他也认清了自己这一点。

    并没有任何不适,相反,血液里涌起一股冲动。

    “昔日手中数百唐军,便可纵横草原,现如今我为代都督,手中掌着一万余唐军,这次可以做大一点。”

    此时的苏大为,在半岛之上,无人能制。

    时来天地皆同力。

    半岛,注定是属于他的舞台。

    海船顺风远去,向着大唐熊津都督府的方向,逐渐变成几个小白点。

    ……

    辰时正。

    天空铅云密布。

    开春后,最后的倒春寒,令整个泗沘城,都笼罩在阴冷之中。

    嵎夷道行军副总管刘仁愿,手抚着颔下的大胡子,紧锁着双眉,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巡视着城防。

    天气虽冷,但比之最寒冷的冬季已经好了许多。

    比天气更冷的,或许是人心。

    贞观十九年,太宗征高句丽,他因为勇猛,被太宗钦点随军。

    因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受到太宗的嘉奖,被破格封为“上柱国”,另封黎阳县开国公,擢为右武卫凤鸣府左果毅都尉,押领飞骑于北门长上。

    贞观二十一年,任行军副总管,随英国公李勣经略漠北薛延陀,并迎接车鼻可汗,安抚九姓铁勒,升为郎将。

    翌年受命经略辽东,并授右武卫神通府左果毅都尉。

    他本以为,那是一个辉煌的.asxs.。

    却不想,那是一个终点。

    自太宗驾崩以后,他这位勇将,已经被人逐渐遗忘。

    时间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几乎忘了战场是什么样子。

    直到七年后,永徽五年,苏定方随程知节征西突厥,亲口点了刘仁愿。

    令这位老将,血再一次热起。

    那时的他,已经五十余岁,壮士暮年,斗志不改。

    战场的敌人,他不怕。

    但来自背后的明枪暗箭,却令人防不胜防。

    “人生四十不惑,五十半百,六十知天命,如今我已是知命之年,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刘仁愿摸着自己浓密胡须,露出一抹苦笑。

    陛下他,始终不信自己这个太宗朝的老人啊……

    就算是对武后的人,陛下也提甚深。

    否则,就以百济现在的烂摊子,陛下何苦让苏大为来承担,来坐这个位置。

    权是放了,但也意味着,要承担一切后果。

    熊津都督府这个位置,不好坐。

    “杀杀杀~”

    城下突然传出战鼓声,喊杀声,令刘仁愿心头一跳,急步走到墙边,将守在哨位的一名年轻兵卒挤在一边。

    “副总管!”

    “攻城了吗?”

    “还……还没有。”

    年轻唐兵见守城最高统率,大唐副总管居然与自己说话,一时激动得脸色胀红,有些手足无措。

    刘仁愿却顾不上看他,双眼直直的盯着城下。

    从昨天开始,四周的叛军便多了起来。

    之前泗沘城附近也有些叛军,但大多是如游魂一样,三五游骑吊着。

    这一次,来的是真正的大军,看着黑鸦鸦的人头,怕不得有数万人。

    “不自量力。”

    一员年轻的将领,身披黑色披风,向这边大步走来。

    此人相貌俊朗,高鼻深目,有着不同于唐人的异族特点。

    正是唐军折冲府都尉,阿史那道真。

    “道真,你来了?”

    “副总管,我来是请战的,请许我带本部八百人,出城冲阵,杀了杀叛军的锐气。”

    阿史那道真向刘仁愿叉手道。

    从他仰起的脸庞上,洋溢起强烈的自信。

    “别看他们人多,在末将看来,皆是土鸡瓦狗,一冲就垮,不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他们还以为我军软弱可欺!”

    刘仁愿摸着胡须沉声道:“不急,先看看再说。”

    “还看?”

    阿史那道真脸上闪过一抹失望:“昨天叛军来了,副总管说先看看局势,再看下去,只怕百济人都要开始攻城了。”

    刘仁愿圆眼瞪起:“你不是说他们土鸡瓦狗,一触即溃,还有何可担心的?”

    “这……”阿史那道真一时哑然。

    刘仁愿双手扶墙,向下俯视道:“区区几万叛军,自然没什么战力,可是扶余丰号称复国,难道就想用这几万流民来攻下泗沘?”

    “副总管,你是说其中有诈?”

    “现在还拿不准,所以多看看,以不变应万变。”

    阿史那道真还想争辩,却见刘仁愿又拿眼瞪过来:“你不会不知道咱们粮草吃紧吧?”

    以唐军的高标准,虽然不至于立刻断粮。

    但减少供给和配额,是必须的。

    这种状态,不打仗还好,若是一但开战,那就惨了。

    用不了几天,就会击穿唐军剩余不多的粮食储备。

    到那时,不用外面的叛军攻进来,断粮的唐军自己就会失去战力。

    “那我们怎么办?”

    “等。”

    “等?”阿史那道真差点气破肚皮。

    这算是什么狗屁战略,自从从军以来,他还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哪怕是征草原上的王者西突厥时,阿史那道真也是纵马任意驰骋,从来没有怂过。

    但是来到这半岛百济,却要龟缩在区区泗沘城内,这对他来说,简直难以忍受。

    “道真,你要知道,有时候冲动并不能解决问题。”

    刘仁愿手抚浓须,向阿史那道真说:“我们一定要沉住气,才能抓住真正的战机,兵法有云,天时地利人和,我们至少要等到有利的时机才开战。”

    “那叛军……”

    “他们攻不进来,什么器械也没有,咱们粮草紧,这些叛军流民,粮食更紧,我不信在城外游荡的他们,能吃饱穿暖。”

    “副总管,听说他们昨天还派使者来送战书是不是?”

    “不过是讨价还价罢了,理他们做甚。”

    刘仁愿伸掌轻轻拍打着城头的砖石,讥笑道:“扶余丰也是急疯了,养不起这些流民,便派他们来此就食。

    这数万叛军,除了极少是有战力的精锐,大部份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饥民。”

    被他一提醒,阿史那道真恍然大悟。

    “这么看,扶余丰的周留城,只怕也不太平。”

    “这是自然,两军相争,比的就是看谁少犯错。”

    刘仁愿圆目中神光奕奕道:“现在咱们只要拖,以拖待变,这些饥民和扶余丰,自然撑不住。”

    “扶余丰那家伙,在倭国做质子,人倒是学得奸猾。”

    阿史那道真颇有些忿忿不平。

    这事要从扶余丰入驻周留城开始。

    从冬季一直到开春。

    数个月来,周留城的扶余丰部一直小动作不断。

    持续派出小股部队,对泗沘城的唐军做出骚扰。

    原本唐军都已经做了战略收缩,除了牢牢占住泗沘城,百济其余的城镇,都暂时放弃了。

    但扶余丰派的人,还是不断做试探,尝试进一步压缩唐军的空间。

    比如今天派一队人,占住唐军一个观察哨。

    明天派两队人,抄小路想将唐军布在城外做犄角的一营兵给截断。

    但是真的惹恼了唐军,派出大股人马,扶余丰的复**又逃得比兔子还快。

    唯一一次正面大规模试探,出动数千人。

    结果被唐军数百人给击穿。

    唐军铁骑一路赶鸭子般,把这伙复**撵出百里。

    这才消停下来。

    本来唐军以为能好好过个冬天,留点力气待开春后,择机与周留城的扶余丰做过一场。

    决定谁才是百济真正的主人。

    没想到还在倒春寒,扶余丰又把养不活的饥民全都驱赶来泗沘城了。

    这种操作手法,明白的知道是周留城养不起人,转移一下内部压力。

    不知道的,还以为扶余丰真要大举进攻泗沘。

    “还是阿弥说得对,先撩者贱!”

    阿史那道真悻悻然的骂了一声。

    刘仁愿愣了一下:“什么贱?”

    “哦,阿弥曾说过,天竺人最爱搞些小动作,那些人的脑子和咱们长得不一样。

    喜欢没事找事,不断在你身边蹭蹭,等你以为他们来真的,准备动手,他们又会很委屈,说自己只是蹭蹭。

    阿弥说,这就叫先撩者贱。”

    刘仁愿一失神,把自己的胡须揪下几根。

    他痛得咧了咧嘴角:“天竺?等等,朝散大夫我认识,倒没听他说起这个,阿弥是如何知道的。”

    朝散大夫,就是出使中天竺的王玄策。

    “阿弥没跟你说过?”

    阿史那道真诧异的道:“他阿耶苏三郎,当年被王玄策征召入使团。

    对了,天竺人先撩王玄策的使团,半道伏击杀了使团的人,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借兵,数十日便灭了中天竺。

    天竺人也是觉得委屈。

    这算不算是先撩者贱?”

    “这……大概算吧。”

第三十四章 攻防战

    若说泗沘是临熊津江,距海不远的大城。

    那么周留城,就是完全海港城市。

    背靠白江口,是扶余丰最大的底气。

    若能克大唐便罢,若是不能,也可以从海路逃回倭国。

    他可不像中大兄那样有信心,认为大唐不堪一击。

    之前的百济扶余王族,可不就是被大唐一锅端了吗?

    站在城头,看着城内外簇拥着那么多饥民、难民,扶余丰此时多少有点后悔。

    后悔当初自己那么不坚定,居然会被中大兄说动,同意回百济复国。

    这种事弄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若还在倭国,至少一个富贵安乐公是有保证的,用不着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眼下,周留城这十多万人,哪里是十万兵,这完全是十万张吃饭的嘴。

    佛菩萨作证,要不是身后的道琛和鬼室福信盯着,扶余丰恨不得现在就逃走。

    看着城下那一双双饥渴的眼睛,伸出来的大手。

    扶余丰总觉得,他们像是饿狼一样,眼里流露着贪婪,像是要把自己撕成碎片给吞了。

    这种感觉很不好,让他来周留城最初的几天,一直噩梦。

    “王上,您在想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扶余丰身体一震,缓缓回头。

    不出所料,身后站着一个秃头老僧。

    是道琛。

    这几个月的辛劳,特别是前往高句丽亲自说服大莫离支泉盖苏文,令道琛似乎又老了几分。

    为了复国,他似乎已经抽干了自己的精气神。

    整个腰都变得佝偻了起来。

    脸上的皮肤耸拉着,五官都开始垮塌。

    但他的眼睛,依然深沉有神。

    在那两粒黑色下,藏着一种隐晦的,扶余丰难以明白的东西。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他读不出来。

    只觉得这道琛和尚难以明状,难以用词语去形容。

    说他忠心吧,他好像也没顾忌自己的想法。

    说他想做权臣吧,他又确实是一心在为百济复国而奔走,而且对自己一直十分恭敬。

    这种感觉很矛盾。

    道琛像是没看到扶余丰脸上的纠结与猜忌之色,只是平静的双掌合什道:“吾王,外面风大,不如去殿内稍息。”

    “道琛,我心很乱,你看看这外面,这么多人,你听听他们的呼声,他们在喊什么?”

    道琛低眉垂首:“他们在喊王。”

    “不。”

    扶余丰有些气急败坏的一甩袖道:“我听他们是喊饿,他们在要吃的,我……”

    “王,慎言!”

    道琛抬头,额头上的皱纹越发深刻。

    “为了复国,眼前的些许困难是可以克服的,鬼室福信已经向倭国借粮了,等他们的运粮船到,一切便可解决了。”

    “倭人,中大兄那边也有许多麻烦事,再说倭国也不富裕,他们哪来的粮食可借!”

    “若真借不到粮,那也只有一条路了。”

    道琛慈眉善目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抹阴狠戾气:“那便打破泗沘城,去向唐军要粮。”

    “疯了!”

    扶余丰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我们……怎么可能打得破泗沘。”

    “王,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复国的,若泗沘唐军不灭,谈何复国?”

    道琛上前一步,挺起胸膛。

    倏忽间,他身上那种卑微的,恭谨的模样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戾气,是自负,是刺痛人眼的锋芒。

    “王,你以为我之前去高句丽见泉盖苏文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与高句丽联手,坑杀唐军。”

    “如……如何坑?”

    扶余丰被道琛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给吓到了,舌头不由打结,浑身血液像是要凝固了。

    “高句丽有意向百济拓展,故意暴露在买召忽集结粮草和军械的消息。

    唐军只要知道,必然受不了这个诱饵,会派兵出去。

    到那时,将由我们与高句丽联手,断其归路,将唐军一部吃掉。”

    “会,会有这么简单吗?”

    “会。”

    道琛自负的扬了扭眉梢,冷笑道:“粮食,唐军也缺粮,为了粮草,为了阻止高句丽人入百济,他们一定会派兵,而且我刚收到消息,他们已经派出了一支人马。”

    “那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扶余丰只觉得脑子有些晕,跟被人倒入一团浆糊一样。

    “我们?”

    道琛黑沉的眼眶里,隐隐见到厉芒一闪。

    “可以做得事有很多……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泗沘城。”

    “道琛,我不明白。”

    “听不明白不要紧,你只要好好坐在王的位置上,便能坐享复国后的百济江山。”

    道琛收起身上的杀意,冲扶余丰和颜悦色道。

    “买召忽是诱饵。”

    夜幕笼罩,苏大为坐在船舱里,向坐在面前脸色有些发白的王孝杰道。

    说来好笑,王孝杰也算是大唐骑兵里的宿将,是从行伍之间,凭军功一点一点杀出来的,勇猛自不必说。

    他在马战上,胆色过人,但在登船以后,却明显承现“旱鸭子”的特点。

    有些晕船。

    这一整天,他都缩在船舱里,吐得昏天黑地。

    直到入夜,海船停舶,他才能走出来稍稍透透气。

    但平时那张泛黄的脸庞,却变得比纸还白几分。

    反倒是一起的娄师德完全适应。

    娄师德来自荆扬,南人擅舟,大概是天生亲水,虽然第一次坐海船,却适应得很好。

    此外安文生、黑齿常之也还行。

    南九郎稍微有些不适应,但没王孝杰反应这么厉害。

    内河的风浪,始终无法和大海相比。

    王孝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向苏大为一边喘着气,一边吃力的拱手道:“都督,此话……怎,怎讲?”

    “买召忽距离高句丽三京之一的汉城极近,只有四十余里,骑兵在一个时辰内就可以赶到,这是个诱饵。”

    “可我们很顺利,并没有遇到敌人的援军。”娄师德在一旁道。

    “真的顺利吗?再仔细想想。”

    被苏大为一提醒,娄师德猛地反应过来,似乎,唐军刚撤出城,高句丽的骑兵部落就到了。

    若是晚上一时两刻,只怕就会是另外一个结局。

    想到这里,娄师德一个激灵:“都督,你是怎么做到的?”

    “情报。”

    苏大为微微一笑。

    这时,听到有人在外面轻拍舱门。

    苏大为侧耳听了几声,喝了声进来。

    外面的人这才推开门。

    一个风尘仆仆,面有风霜之色,身着突厥人衣衫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他长着方面,浓眉,颔下有着依须的胡渣。

    头发在头顶上简单的束起,身上背着弓和箭壶。

    若换一个地方,一定会被人认为是本地猎人。

    可现在,是在唐军的海船上,这个猎人装扮的人出现,反倒显得十分诡异。

    黑齿常之忍不住问:“这位是?”

    “赵胡儿,见过都督及几位将军。”

    赵胡儿叉手道。

    苏大为在一旁介绍:“他叫赵胡儿,是跟着阿史那道真的,永徽五年征西突厥时,他也在,我曾和他还有阿史那道真,一起对付突厥人。”

    说着,又指了指赵胡儿:“赵胡儿箭术了得,最擅长捕猎。”

    被苏大为一夸,赵胡儿忙低头道:“不敢当,都督言重了。”

    黑齿常之对赵胡儿不熟悉,一时还没想到许多。

    而娄师德和王孝杰,都深知赵胡儿之能。

    可赵胡儿不是跟着阿史那道真的吗?

    这样一个出色的突厥骑将,突然弃马上船,出现在海船上,怎么看,都觉得古怪。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阿弥,你这一手越玩越漂亮了。”

    娄师德与黑齿常之几乎同时醒悟过来。

    想到一个问题。

    苏大为从决定出兵数百里,攻掠高句丽的买召忽时起,身边众将没有任何人看到苏大为调用资料,或者派出斥候。

    那么苏大为是如何知道买召忽的情况?

    他是怎么确定买召忽有大量粮草。

    又是靠什么说服了刘仁愿以及刘柏英同意了他的冒险计划。

    又是怎么能恰到好处的踩对节奏,洗劫了买召忽,在高句丽援兵赶到前,从容撤离。

    这一切,若有一个环节出错,这支突击的唐军,便会遭受灭顶之灾。

    说起来,两千四百余唐军在苏大为的带领下,从泗沘城出发,玩了一次漂亮的闪击战,抢了一大堆粮草。

    整个过程好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

    可问题真的是这样吗?

    不,在苏大为背后,一定有一个极其庞大和严密的情报网,才能支持他做到这一点。

第三十五章 悟性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赵胡儿身上。

    联想到刚才安文生说的那句,答案便很明显了。

    当然,没有人会说出来。

    自古情报方面在行军中极为重要,但又是最隐秘的。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大家心里明白就好。

    苏大为自然也不会向大家特意解释。

    都察寺成立之初,苏大为曾特意调拨一批唐军中的斥候以充实,用为爪牙。

    赵胡儿便是被第一个选中的。

    入得门来,先背规矩,能守秘密,并用了种种制约手段,保证能守住都察寺的秘密,不对第二人吐露。

    这才能放心委以重任。

    赵胡儿加入都察寺,甚至连阿史那道真都不清楚。

    只知道苏大为要人,要一批人去做什么“教官”。

    以他和苏大为的交情,就是一句话的事。

    这次苏大为来百济,明面上是带了安文生、南九郎、周良和苏定庆等人。

    暗里,用南九郎去管理带来的一批都察寺密探骨干。

    用周良去召集下层人手,填充枝蔓。

    用苏庆节去联络阿史那道真、娄师德等在辽东的旧部。

    用黑齿常之去招降纳叛。

    除此之外,真正最大的倚仗,却是赵胡儿这一支,都察寺最精锐的,由唐军斥候转化而来的暗卫。

    除了替苏大为收集情报。

    此次出征买召忽,实则赵胡儿带领手下儿郎,充当了先锋斥候。

    这也是他们的老本行。

    一路上过关斩将,刺探情报,又秘密传递消息给苏大为。

    最后在唐军攻城的时候,又是这帮斥候在外围警戒放哨,远远撒出四十余里。

    几乎都贴到汉城的鼻子底下了。

    这才将高句丽人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

    而经过苏大为都察寺的残酷培训,能留下来的都察寺暗卫,无一不是精锐中的精锐,除了斥候之能,更精于各种刺探手段。

    光是为了迟滞和延误汉城高句丽军的反应,赵胡儿他们便使出浑身解数。

    成功多拖了一个半时辰。

    这才使苏大为这两千余唐军,在完成任务后,得以安然撤离。

    许多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

    实则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许多努力是藏在水面下看不见的。

    就像……

    “就像苏定方总管,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刘仁愿摸着自己浓黑的胡须,向阿史那道真道:“旁人看来,大总管也就是挥军突进,然后敌人便灭了,以为是唐军战力强,换个人在苏总管的位置,也可以。”

    刘仁愿嘿嘿一笑:“王文度就曾说过:我上我也行,事实证明,还真就不行。

    那个位置,只有最聪明,最勇猛的‘狮王’,才可担任。

    老一辈,现在除了李勣,就只有苏定方,才可以当唐军的狮王。

    而新一辈里,现在不少人看好苏大为。”

    阿史那道真忍不住道:“阿弥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这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而是……”

    刘仁愿搜肠刮肚,思索了一下用词,继续道:“而是悟性的问题。”

    “悟性?”

    “就像这次苏大为带人去突袭高句丽人的买召忽城,若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我?”

    阿史那道真一下被问住了,他原地转了几圈,随即挺起胸膛,颇有自信的道:“我会先派斥候,查明敌情,然后将士卒打散,分批混入买召忽……”

    “你看看,你这就是太想当然了。”

    刘仁愿摇头道:“这肯定不成。”

    “此乃《三国志》里常用的计谋,用内应赚取城门,有何不可?”

    得,阿史那道真又把三国搬出来了。

    他实在是个三**迷。

    纸上谈兵的那种。

    刘仁愿毫不客气的叱道:“你当高句丽人是死的?城门不设防吗?没有卫兵盘查吗?你散多少人进城?通扶余语的唐军有几个嗯?”

    阿史那道真一下子傻眼了。

    结结巴巴的道:“那……那我不用潜伏内应了,我入夜派人偷偷翻城,潜进去再……”

    “买召忽是重镇,人口十万,城高墙厚,你派谁潜进去?”

    阿史那道真一时傻眼了,先是愣住,接着是生气。

    气急败坏的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那你说怎么破城?”

    刘仁愿道:“比如利用水师,水陆并进,或者掘地道,或者派一二精锐伺机混入城,刺杀买召忽城的守将,或者趁夜放火制造混乱。”

    “呃……”

    没等阿史那道真说话,刘仁愿自己先摇头:“但这些办法,要么费时太久,要么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要么就是风险太高。”

    “那这次阿弥带三个折冲府就去做这种任务,他……他怎么办得到?”

    刘仁愿很干脆的两手一摊:“我不知道。”

    “你……”

    “你我能想到的都是寻常的办法,但苏大为,却能另出机杼,想出我们想不到的办法。”

    “你都说了你不知道,又怎知阿弥一定能完成任务呢?”

    “因为他是苏定方的弟子,因为他在征西突厥时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因为他将买召忽的虚实都摸得一清二楚,我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

    一定能解决一切难题。

    军中年轻一辈,只有他的作战风格,最像苏总管。

    用兵之大胆,效率之高,对敌人反应的把握,对节奏的把握,对情报的运用,已经颇为惊艳。

    苏大为破西突厥那次,给我的感觉,就如昔年苏总管风雪突入东突厥可汗王帐一样惊艳绝伦。”

    刘仁愿提起苏定方,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你觉得,那或许只是运气。

    但一切困难,一切难题,在他们手里,都不再是困难。

    他们总有一种本事,能将复杂的事,做得简单而漂亮。”

    “举重若轻?”

    “对,就是举重若轻。”

    刘仁愿概叹着,摸着自己微突的肚腹,来回走了几步:“我的年纪大了,今生是达不到那种境界了,最多只能举轻若重。”

    “那什么叫举轻若重?”

    “就是……”

    刘仁愿老脸一红,不愿说自己是思虑过多,正想搪塞过去,忽然听得外面传来山崩海啸般的呼喊。

    他和阿史那道真都是脸色一变。

    就见一人浑身浴血,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声音嘶哑道:“副总管,叛军……叛军攻城了!”

第三十六章 虏箭如沙射金甲

    报信者,乃刘仁愿手下折冲府都尉薛绍义。

    见他一身血淋淋的,模样十分可怖,阿史那道真和刘仁愿都大吃一惊。

    “出了什么事?白天那些流民不还在城外游荡?“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薛绍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声嘶力竭道:“叛军……叛军已经登城了!“

    听到这个消息,刘仁愿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炸掉了。

    他顾不上多问,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薛绍义,推得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刘仁愿抽出横刀,大步出门。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泗沘城的瓮城,也就是城墙与主城之间的一个夹壁空间。

    一个大城通常由外城、瓮城和内城组成。

    叛军登城,即意味着,已经有叛军登上外城城墙。

    在城防的三层防护体系里,第一层已经不稳。

    但这怎么可能,昨夜里那些叛军刘仁愿与阿史那道真还亲眼观察过,都是些饥民饿蜉,眼看着连站都站不稳,这样的一群饥民如何能登城的?

    从城下的藏兵洞沿着石阶快速冲上城墙,入眼所看的一幕,几乎令刘仁愿心胆俱裂,颔下的黑须因为愤怒,一根根竖立起来。

    “大胆!”

    阿史那道真和薛绍义紧跟着刘仁愿登城。

    此时城头一片混乱,黑暗中,影影绰绰,正不知有多少百济复国的叛军,以何种方式潜了进来。

    城头里,唐军与这些叛军纠缠在一起,厮杀惨烈。

    一个叛军冲上来,被唐军一刀砍中肩膀。

    还不及拔刀,唐军就被黑暗中又一叛军给扑倒,然后在地上翻滚着,如同野兽在撕咬。

    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杀死。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阿史那道真探头向城下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他总算知道这些叛军是怎么进来的了。

    城下,护城河里,飘浮着无数的尸体,这些尸体数量太多,以致于连河水都被阻塞。

    是白天那些饥民!

    叛军入夜后居然用了这个法子,用饥民来填护城河。

    难怪守城的唐军没察觉。

    整个动作下来,居然诡异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踩着尸体过了护城河,再偷偷潜上城头,才被值守的唐军发觉。

    但这时,也只剩下贴身白刃战了。

    城墙的防御功能被大大降低。

    好在局面看着混乱,但登上城的叛军相比唐军还是少数。

    只要唐军自己不乱,及时将这些叛军赶下去,待到天亮,这次危机即可解除。

    阿史那道真现在也是老行伍了,虽然战略不及苏大为等人,但对战术和作战经验十分老道,只是看了几眼,心中就有成算。

    这时,一名叛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突然挥刀向他劈来。

    阿史那道真侧身让过刀锋,伸手在对方喉结上一掌拍下。

    喀!

    细微的喉骨碎裂声。

    叛军痛苦的倒地。

    阿史那道真一脚将他手里的刀踢飞,用脚将他挑起到正面,再重重一脚踏在对方胸膛上。

    喀嚓!

    胸骨碎裂声响起。

    垂死的叛军张大嘴巴。

    借着城头的篝火,阿史那道真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人,没有舌头。

    他的舌头不知被什么利器削去,只剩极短的一截。

    该不会,这些人全都没有舌头吧?

    若真是如此,那扶余丰他们也太狠了。

    这么多流民,数万人,该不会都……

    兵器的碰撞声,濒死人的哀鸣声,还有一切的一切,在这诡异的夜里,突兀的呈现在唐军面前。

    在这以前,从没想过百济人居然会这么狠。

    对唐军狠,对自己人更狠。

    阿史那道真环顾左右,忽然不见了薛绍义,他忍不住喊道:“薛都尉?”

    他想让薛绍义稳住城头,自己再去城内调兵。

    在城里,除了刘仁愿的五千余人,还有苏大为留下的三个折冲府,两千四百人。

    分别由他,崔器以及苏庆节带领。

    对了,苏庆节哪里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阿史那道真的眼睛瞪大。

    他看到,满身浴血的薛绍义不知何时到了刘仁愿身后。

    刘仁愿刚刚用横刀将一个爬上城头的叛军砍翻。

    阿史那道真看到,薛绍义突然拔出一把短刀,向着刘仁愿的后腰扎去。

    “副总管!”

    ……

    周留城上,道琛默默看向无垠的黑夜。

    黑夜,好像什么也没有。

    但道琛知道,那个方向,不远处,便是是泗沘城。

    百济的王都所在。

    现在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开始打响攻城战了吧。

    “按我与泉盖苏文的约定,他将唐军一部吃掉,而我们的人,一定要占下泗沘,将唐军余部吃掉。”

    旁边,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那是属于扶余丰的。

    “但,海上……”

    海上还有属于刘伯英的一万大唐水师。

    “海上不足为虑,那个方向,会由鬼室福信去做,我们只用专注泗沘。”

    道琛猛地转身,看向扶余丰:“王不必担心,一切,老臣都已经计划妥当。

    待天明的时候,唐军面对的就不止是流民,而是我百济的复**,还有从高句丽处借来的大弩。”

    这个垂老的僧人,眼神突然变得无比犀利。

    黑夜里,如灯火般,熠熠发光。

    ……

    天空中飞过一只秃鹫,贪婪的注视着下方的泗沘城。

    那里,有它的食物。

    噗!

    一块碎肉随着横刀挥出,甩在城墙上。

    然后随着血渍斑驳的城墙,缓缓的,粘稠的滑落。

    阿史那道真用刃口残缺的横刀拄着墙着,稳定身形。

    若是平时,他绝不舍得用自己的兵器充当拐杖。

    但砍杀了一夜,实在太累了。

    他现在的手脚,都因为脱力而颤抖。

    身上的粘稠,也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

    好在,泗沘城终于守住了。

    狠狠喘了几口气,阿史那道真抬头,一脸敬佩的看着伫立在城头,如一尊石塔般的刘仁愿。

    刘仁愿的模样,看上去比阿史那道真更惨烈。

    他的后腰被刺客刺了一刀,幸亏有衣甲挡住。

    利刃从腰背胃胄缝隙刺入,却未及深入。

    尽管如此,这一刀也是重创。

    但刘仁愿只是撕下布帛将腰伤裹住,就当没事一样,坚持立在城头,主持防务。

    除了被刺客暗算的一刀,他身上,还插了十几支羽箭。

    最严重的一支,将他的左臂贯穿。

    这些伤势,换普通人早就支撑不住了。

    但刘仁愿全都咬牙撑了下来。

    有他在,城头上唐军军心便在,终于将来犯之敌,全都斩杀殆尽。

    守住了泗沘城正门。

    阿史那道真心中十分好奇,总觉得,在刘仁愿这个大胡子身体里,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换做自己,是绝计撑不了一整夜的。

    他恢复了一点力气,拄着刀,走过去:“副总管。”

    刘仁愿没有回答,整个人,像是化作了石像。

    头盔已经不知去向。血水从额头发鬓一直流下来,模糊了一只眼睛。

    两鬓的头发,这一夜好像又花白了不少。

    脸上的肤色,也显得十分苍白,仿佛身体里的血都流空了大半。

    阿史那道真注意到,他后腰上的刀伤,裹住伤口的布料已经被血浸透,结成了硬壳。

    依稀还有血水汩汩流出。

    阿史那道真只觉得的喉头发紧:“副总管,你……”

    “我无事。”

    刘仁愿终于开口了。

    但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仿佛他的嗓子已经沉寂了百年,像是锈蚀住了一样。

    “副总管,我去找医生,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城防有我。”

    昨夜刺杀刘仁愿的人已经被斩杀。

    黎明的时候,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真正的薛绍义,才正事情原委。

    昨夜潜入城头的,除了叛军,还藏有一些武力过人的死士,甚至怀疑有异人藏在其中。

    薛绍义昨夜巡城,在第一波刺杀中,就中箭倒下。

    其后有人解了他的衣甲,伪装成他。

    事后想来,这应该是叛军的精心布局。

    先以饥民麻痹唐军,趁夜派高手潜入城,一是想打开泗沘城的城门,二是寻机刺杀泗沘城的主将刘仁愿。

    但最终,唐军凭借着骁勇,和过人的军事素质,守住了城防。

    而刘仁愿凭着唐甲的精良,虽受重创,但到底没有被敌人斩首。

    但这一切,都险到了极处。

    若有任何一个小的错失,只怕结局便会转向另一方向。

    “不休息。”

    刘仁愿微微摇头,一手扶着腰,一手吃力的举起刃口如锯齿般的横刀,指向城下。

    没有说话,也无须说话。

    阿史那道真看清城下的情况,脸色顿时大变。

    “副总管,小心!”

    嗡~

    天空一暗。

    凄厉的箭啸声同时响起。

    城下万箭齐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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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