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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七章 天兵照雪下玉关

    “以饥民迷惑唐军,以百战精锐趁夜偷城,并及刺杀唐军大将。

    若成,则唐军不战自溃。

    就算不成,我们还有第二步。

    与高句丽约定后,早有高句丽部大莫离支手下射雕手及弩弓部,随臣借道入百济。”

    “沿途城主愿意放行?”

    “有王的大义在,又不用入城,只需他们提供一些粮草,那些城主,大半还是愿意的。

    就算少数不愿意,也可以劫掠地方,那些村镇,都有粮草。”

    道琛缓缓的说着。

    从他的声音里,扶余丰嗅到一种异样的杀气。

    不禁有些背心发凉。

    高句丽的人入百济,却要百济人提供粮草,若城主不愿意提供,高句丽人便洗劫村镇。

    可想而知,这些人劫掠过后,哪怕没杀人,那些村里的老幼妇孺失去了粮食储备,也一定活不成了。

    而高句丽人入百济,又怎么会不杀人?

    那些高句丽人,可都是杀人魔王啊!

    半岛,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国力,以高句丽最强。

    新罗次之。

    百济最弱。

    而高句丽最盛的时候,带甲六十万。

    中原政权从南北朝至隋唐,都视高句丽为心腹大患。

    每当中原战乱,高句丽便极力扩张。

    从半岛上小小的一域,渐次吞并大半辽东,引起中原王朝的强势反弹。

    但高句丽人的勇猛,也令中原人吃了大亏。

    半游牧半农耕的习性,令高句丽人兼具游牧民族的侵略性,与农耕文明的韧性。

    贞观十九年,太宗皇帝以近五万大唐精锐,正面战场上打垮了高句丽十五万大军,歼灭、俘虏过半。

    这一战,虽然体现了大唐武德充沛,但最终顿挫于安市,唐军无法继续深入。

    高句丽仍没有伤到筋骨。

    而唐军虽然在战术上取得大胜,但赢得并不轻松。

    韦挺、崔仁师、杨师道因表现不佳被贬或免。

    张君义、傅伏爱因过被斩。

    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阿史那思摩、李道宗重伤。

    王君愕、颜师古、岑文本、姜行本因病或因伤而死。

    这些人,皆为大唐开国名将。

    哪一个拿出来,都是震慑四方的将星。

    但在对高句丽的战役里,唐军高级指挥官,大部份不得不亲自上阵肉搏,与高句丽人刺刀见红。

    可以想像,当时的战役中,高句丽人带给唐军极大的压力。

    唐军虽然人少,但也已使出每一分潜力。

    如果不是初唐所向无敌的军队,名将云集的武将集团,强大如泰山般巍峨的朝廷调度,再加上一个千古一帝,名将中的名将,太宗李世民。

    换任何一个人上来,在高句丽的拚死反击下,只怕自己会轰然崩塌。

    前隋,便是最好的证明。

    隋炀帝扫平前朝时,用兵也如催枯拉朽一般。

    史书里一般说那些仗都是隋炀帝手下将领打的,但却忽视一个问题。

    同样是隋炀帝指挥战役,为何征高句丽会是惨败的结果。

    萨水之战,高句丽歼灭隋朝八万精锐府兵。

    蛇水之战,高句丽以多打少,全歼庞孝泰所部。

    答案只有一个。

    巅峰时期的高句丽,是一个武德不亚于中原王朝的区域性霸主。

    高句丽并不是软柿子,而是不亚于后来吐蕃、南诏、西夏的霸主。

    若不是太宗贞观十九年的攻略,以及后续的一系列手段,持续削弱。

    现下的高句丽,将会更加强大。

    甚至成为大唐的另一个“吐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就算现在的高句丽,被太宗留下的遗策削弱了许多,辽东也被大唐夺回了许多。

    高句丽,仍是半岛三国中,最强大的一个。

    除了国力、武德。

    高句丽还有鬼神莫测的“鬼卒”。

    传说大年隋与高句丽的战争时,高句丽大将乙支文德,就曾统领一支鬼卒大军,杀得隋军大溃。

    最终引发隋军整体战败。

    近二十年,虽没有听说高句丽再出动鬼卒。

    但谁又能确定,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高句丽不会再次出动那批神秘而强大的鬼卒呢?

    而且以高句丽的强大,除了鬼卒,还有无数手段。

    其中,射雕手及弩兵部,一向为高句丽的王牌。

    据说在贞观十九年,大唐太宗李世民,便是被高句丽的射雕手射中,再加上弩箭如雨,令唐军不得不饮恨收场。

    这一切,在扶余丰的心里一闪而过。

    他听到道琛继续道:“有了高句丽的弩兵部相助,一定会大量杀伤唐军,而且昨夜我们的牺牲,也一定会换来回报。”

    “为……为何?”

    扶余丰结结巴巴的道:“唐人厉害,光靠高句丽人……而且高句丽人也非善类,他们进来了,只怕会……”

    “王不用担心,高句丽人始终是外人,他们是无根之草,终要仰仗我们,而且我们身后还有倭国人,可以以倭人制高句丽人,而且高句丽背后还有大唐。

    他们在这里留不下来,利用完他们,我们可从容收拾局面。”

    “那……”

    “王上且下去休息吧,算算时间,老臣也该整军出发了。

    请王上安心待老臣的好消息。

    待攻下泗沘,还回旧都,王上振臂一呼,四方豪杰云随景从,我百济,便可重新复国。”

    真的吗?

    扶余丰没问出口。

    他可以看出来,眼前的道琛,虽然看着很温和,但从他老朽身体里,透出来的一股狂热,令扶余丰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已经疯了。

    被一种名为“复国”的理念支撑着。

    任何敢质疑的人,都会被道琛视为绊脚石除去。

    尽管是百济复国的王,扶余丰此时也不敢违逆道琛。

    只得心惊胆颤的退下。

    心底深处,真有些担心,这老和尚会不会有一天发疯,想把自己也除去。

    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

    崩崩崩!

    粗如儿臂的弩箭,狠狠自弩机中射出,划过百十米的距离,直贯入城墙中。

    高句丽人以箭闻名。

    城下这数千高句丽弩箭部,形成的箭雨压制,比上万人的箭手还厉害。

    唐军经过一夜的厮杀,建制已经被打乱。

    此时面对混杂在百济人中的高句丽弩箭,居然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更为严峻的是,弩箭钉在墙城上,成为天然的攀爬阶梯。

    叛军不需要攻城梯,仅凭徒手便可以攀爬上来。

    “杀杀杀~”

    战场上,浓烟滚滚。

    因饥饿而两眼发红的百济饥民,被军官在后面驱赶着,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向着泗沘城,一批又一批的不断涌上来。

    唐军城中稀稀落落的箭,根本无法阻止这些饿得失去理智的叛军。

    无数衣衫褴褛的流民,涌到城下,手脚抓着那些弩箭向上爬。

    有的人被自己的箭钉死在墙角。

    血水涌出。

    后面的人却仿佛看不见般,踩踏着前人的尸体,不断向前。

    “冲啊!打破泗沘,大家就有吃的,否则统统饿死!”

    “要粮食,打破泗沘城!”

    “城里有吃的,有热饭热菜!”

    各种蛊惑的声音,在饥民中回荡。

    这是宛如地狱般的惨景。

    崩崩崩~

    弩箭疯狂的泻向泗沘城。

    刚有唐兵士卒趁着间隙站起,想要射箭还击,便被弩箭穿透胸膛。

    坚韧的衣甲也无法阻挡弩箭带来的巨大势能。

    身体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撕成两半

    城头血雨迸溅。

    几名唐军士卒将烧得滚烫的开水从城头浇下。

    哧啦声响中,下方爬城的饥民被烫得皮开肉烂。

    一股肉类被烫熟的异香,从城下蒸腾升起。

    然而这种味道,却只让唐军觉得反胃。

    “金汁!快派人搜集金汁送上来。”

    “热油没了,水也快没了!”

    “让人去拆房子,这边需要滚木和擂石!”

    唐军城头,此起彼伏的传来沙哑的呼喊声。

    城下乱军中,有一双冷静如冰雪般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一切。

    就像是个局外人。

    无论两边的人死伤多少,死状有多惨烈,都不能打动这双眼睛分毫。

    “沙吒将军,前方将士说,已经精疲力尽了,请求休息。”

    一名传令兵,跪在沙吒相如面前。

    沙吒相如黝黑的脸庞,不见一丝情绪波动,只是一瞬不移的注视着泗沘城头。

    缓缓道:“传我命令,有敢言退者,杀!将领死了,副将上,副将死了,营长上,营长死了,队长上。

    不攻破泗沘城,绝不收兵。”

    “是!”

    传令的兵卒额头上的汗水滚落下来。

    只有他才知道,在这半年里,沙吒相如收了多少乱军和饥民,又从中挑选出过去百济的兵卒加以整训。

    这支军队,是百济最后的力量了。

    若这支混杂在饥民中的真正精锐打光了,百济,还有谁可以力挽狂澜?

    “还不快去?”

    沙吒相如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小兵一个激灵,慌忙爬起来去传令。

    刚刚跑到一半,陡然听到一声巨响。

    小兵抬头,看到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泗沘城的大门,打开了!

    难道……

    我们赢了?

    我们打下故都城了?

    小兵心中的狂喜刚刚升起,就听到山崩海啸般的呼喊。

    从洞开的泗沘城大门,在初晨的雪白阳光下,一支全身披着明光甲的大唐铁骑,伴随着隆隆巨响,笔直冲出。

第三十八章 满城皆呼将军来

    从高空向下俯瞰,整个泗沘城的正面,被多达七万余叛军包围着。

    叛军看起来杂乱,但若仔细分辨,可以在散乱中,隐隐看到一丝脉络。

    以沙吒相如为中心,真正的叛军精锐结构严谨,组织层级严密。

    在无序的饥民包围下,人数达到两万余的叛军,正在发挥着定海神针的作用。

    而在泗沘城的北面。

    属于高句丽人的弩机部,人数大约三千上下,以车弩为阵,在泗沘城外三箭之地,布下阵势,排列数行的弩机,有条不紊的向泗沘城着发射着弩箭,对唐军进行压制。

    在泗沘城正面城墙,数万饥民和叛军中的“炮灰部”,被饥饿和屠刀驱赶着,对城墙蚁附而上。

    每分每秒,这些人都有死亡。

    然而饥饿到极点,人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化为行尸走肉,只是凭着本能不断向前。

    踏过墙塞住护城河的尸道,跨过数十米的距离,沿着泗沘城墙下高高垒起的尸堆,以及钉满墙面的弩箭,攀附而上。

    根本没人去想别的。

    也不去想,自己会不会被后方射来的弩箭钉在墙上,成为这墙上的悬尸之一。

    泗沘城,在短短一日夜里,已经化作巨大的人肉磨盘。

    无数生命在其中被绞碎,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苏庆节,就在这个时候,率着属下八百唐骑,出城突击。

    甚至没有知会一声城头上的刘仁愿。

    这是簪越,这是越权!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已迟了,就算要追究罪责,也要等到此战结束。

    甚至,刘仁愿怀疑还有没有此战结束……

    八百折冲府唐骑冲向敌阵。

    而他们的敌人,是七万余百济叛军。

    其中精锐敌军数万。

    还有数千使用车弩的敌人。

    唐军,只有八百人。

    双方的实力,有着巨大的鸿沟。

    若此次领兵的是苏定方。

    刘仁愿自然不会担心。

    若此次率军出击的是苏大为。

    刘仁愿也不会担心。

    这两者,一个逢战必胜。

    一个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但是苏庆节。

    此前从未听说他有何出彩的战绩。

    他最大的荣光,始终是沐浴在大唐名将苏定方的羽翼之下。

    因为他是苏定方的儿子。

    他此前最大的战绩,便是在征西突厥的路上,担任斥候营副营正。

    如今独领一折冲府,八百唐骑,冲击数万敌军。

    这种决死冲锋,他行吗?

    他能活着把这八百人带回来吗?

    他能活下来吗?

    刘仁愿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悬在了嗓子眼里。

    他是一个多谋而少断的人。

    他清楚自己的缺点。

    他明白,少做,至少不会输。

    多做,意味着更大犯错的可能。

    他已经老了,守着这泗沘城,最大的作用是稳住局面,而不是冒进。

    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他能忍受一切,他能忍受常人不可想像的磨难。

    但他不想做没把握的事。

    苏庆节眼前的决死前锋,在他看来,就是冒进。

    “如果你死了,本将要如何……要如何向苏总管交代?”

    苏定方对刘仁愿有提携之恩。

    若非征西突厥路上,刘仁愿入了苏定方的法眼。

    此次征百济,苏定方亲自点了刘仁愿的将。

    他刘仁愿将注定沉寂下去,直到病死。

    这是武将最大的悲哀。

    大丈夫马革裹尸。

    要死,也愿死在军中。

    眼下,眼睁睁看着恩人之子,贪功冒进,率八百冲七万敌军。

    刘仁愿,感觉自己呼吸顿止,头脑一片空白。

    这世上苏定方只有一个。

    轰轰轰~

    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令刘仁愿终于恢复一丝清明。

    他听到,从身边,唐军一个个开始欢呼,开始呐喊:“苏将军来了!苏将军出战了!!”

    “大唐必胜!”

    “大唐万胜~”

    苏将军?

    仿佛这个名字带有魔力。

    鏖战一夜的唐军士卒一下子振奋起来,发出的巨大声浪,一瞬间居然将城外数万叛军的声音压下去。

    倏忽间,天地失色。

    只有“苏将军”三字,在天地响彻。

    苏将军,战神,大唐战神来了!

    人的心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仿佛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便能凭空生出无穷的勇气。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去仔细思考,这苏将军,究竟是苏定方,还是苏大为,抑或是苏庆节?

    八百唐骑听到呼喊,热血沸腾,怒吼声里,加快马速,一往无前,狠狠撞向叛军。

    哗啦~

    如波分浪裂。

    如热刀切入牛油。

    数万叛军一下子被八百唐骑凿穿。

    伫立在城头的刘仁愿双拳一下子握紧,他瞪大圆眼,几乎忘记了呼吸。

    唐军,必胜!

    大唐铁骑,万胜!

    就算面对数万叛军,苏庆节乃至身后八百铁骑,无一俱色。

    这是自太宗时期传承下来的武勇。

    以数百破万,对太宗时武德巅峰的大唐铁骑来说,并非是神话。

    而是一次一次,可以复制的不败之名。

    数千大唐铁骑,足以碾碎数万敌人。

    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薛举、突厥、高句丽、吐蕃、西域诸国,在大唐铁骑的功劳薄上,躺着一长串的名字。

    如今,继承父辈勇烈的苏庆节相信。

    自己能再次延续父辈的荣光,展开自己的羽翼,再造一场唐军大胜。

    “杀!”

    横刀指处,雷霆电闪。

    奔腾怒吼的电光,随着苏庆节的横刀鞭鞑四方。

    将前方一切敌人击碎。

    唐军铁骑滚滚向前,硬生生在绵延十余里的敌军中,凿穿一条血肉通道。

    此情此景,整个泗沘城上的唐军,早已陷入巨大的狂热,战意无限拔高。

    受到苏庆节此支唐骑的鼓舞,泗沘城头唐军声势大盛。

    所有涌上城头的百济叛军精锐,被逐一拔除,斩杀,抛尸下城。

    唐军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而苏庆节的铁骑在数万叛军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城下的叛军,原本就乱哄哄的一堆。

    被苏庆节的骑兵冲锋一搅,越发混乱。

    就算是麻木的炮灰饥民,眼睁睁看着隆隆的战马冲过来,也本能的知道躲闪。

    那些麻木的,反应慢的饥民,只用一个瞬间,就被数百战马践踏成肉泥。

    整个泗沘城的正面战场,数万叛军,犹如一锅水,被苏庆节搅得沸腾起来。

    泗沘城头,刘仁愿的目光俯瞰全场。

    突然间,这位大唐的老将,额头滚落涔涔汗水。

    他回头想要喊人,却发现站在身侧的阿史那道真,不知地悄然离开。

    “混帐!”

    刘仁愿破口大骂,后腰的剧痛令他脸上的五官揪成一团。

    他一手扶着后腰,一手以横刀拄地,向身边发狂呼喊的唐兵士卒喝骂道:“去给我找薛绍义,问他死了没有?

    没死就给我上来,还有徐世杰、卫满夫、牛火旺,王世诠,让他们各带三百人过来。”

    徐世杰等人,皆为刘仁愿手下折冲府都尉,各掌一千府兵。

    按计划,分别守卫泗沘城其余方面的城墙。

    刘仁愿手下还有三千余人,做为总预备队。

    但昨晚至现在的鏖战,这三千人已经伤亡过半,如今只能守住城头,无力对外用兵。

    兵卒愣了一下,凭借对战事的敏感,他心里立刻察觉到,刘仁愿对眼前唐军的局面并不放心,甚至认为有极大的危险。

    可下面的敌人被八百唐骑追砍,如砍瓜切菜一般。

    数万叛军都没人能挡住唐军的铁骑,还有什么可怕的?

    兵卒不懂这些,只是纳闷的下城去传令。

    而城头上的刘仁愿,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双眼紧张的盯着城下。

    百济叛军中,有高人啊。

    看上去,八百唐骑不断的攻略,不断的进取,但砍杀的都是那些饥民。

    真正的叛军精锐并没有太多损失。

    身在数万乱军中的苏庆节根本看不清局势。

    在稍远的地方,有近万叛军精锐已经集结起来,正悄然绕到苏庆节身后布防,想要截断唐骑的归路。

    一但这个封堵完成,这八百骑兵,只怕一个都活不下来。

    会陷入数万敌军中,一点一点的被消磨殆尽。

    骑兵的威力在于机动,在于超高的速度和冲击力。

    一但被叛军封堵在狭小的空间里,会陷入绝境。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强与弱。

    而在于高明将领的运筹帏幄。

    “狮子,快点回来!”

    刘仁愿嘶哑的吼道。

    可惜,身在敌阵中的苏庆节根本听不见。

    就算听见了,已经杀红了眼的唐骑也根本停不下来。

    冲击,不断冲击!

    一个个敌人倒在马前。

    被撞飞。

    被横刀劈开。

    血肉横飞。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这八百人都杀疯了,都红眼了。

    冲冲冲!

    突然——

    锵!

    苏庆节只觉手中剧震,手中横刀差点握持不住。

    心中一震,他抬眼向前方看去。

    打横里,一支乌黑的铁枪刺在自己的横刀上,枪上的大力,将横刀的刀刃都击打得弯曲。

    “死!”

    苏庆节大怒,横刀上撩,电光一闪。

    雪白的雷霆将对方扫下马。

    同一时间,手中横刀发出“喀裂”一声响。

    手头一轻。

    横刀断为两截。

    这个突然的意外,令苏庆节热血上头的大脑,稍稍冷静下来。

    他环目四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第三十九章 太白入月敌可摧

    前方的敌人,已经不再是那群软弱的饥民。

    而换上了统一衣甲,统一制式武器的精锐。

    他率领的八百唐骑,速度已经越来越慢,仿佛陷入泥沼里。

    苏庆节眼中杀意一闪,扔下半截断刀,从鞍旁摘下马槊。

    马槊是骑战中广泛使用的重武器.

    秦琼、尉迟恭、单雄信都是使槊高手。

    它的制作工艺非常复杂,以枳木为芯,用鱼胶粘合起来,外裹一层葛布,一层生漆,在桐油中浸泡数月,然后取出晾干,如此周而复始,数年时间才能制成。

    且成功率只有三成,造价惊人。

    所以,马槊一直是世家出身将领的标志。

    武将世家将马槊视为传家之宝,代代相传。

    苏庆节手里这一支,便是昔年李靖传兵法予苏定方,同时将马槊传给苏定方。

    意味薪尽火传之意。

    苏定方一生兵法只传两三人。

    除去因参与太子承乾谋反案而被诛的侯君集。

    现在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两人。

    至于马槊则是传给了苏庆节。

    苏庆节其性烈如火,嫉恶如仇。

    过去他给人的感观一直是莽撞的,但他绝非真的鲁莽之人。

    他是苏定方的儿子。

    就算不能做名将,也将为名臣。

    这些年做不良帅的历练,参与征西突厥的战事,早已将他磨砺为独当一面的将领。

    苏大为正是深知他的能力,才放心将三个折冲府都交在他手里。

    在自己离开泗沘城后,熊津都督府的兵力,以苏庆节为首。

    “阿弥说过,骑兵在于快,在于以强击弱,现在情势有变,不能再继续冲阵了!”

    手持马槊,苏庆节一提马缰,厉声喝道:“大唐将士,随我来!”

    狂奔的唐骑,随着苏定方,猛然转向。

    避开正面合围的叛军精锐,向着斜方冲击。

    在那里,还有少量的饥民。

    叛军精锐用双脚跑的,还没来得及将包围圈合围。

    远处,有两个人同时注意到了这一幕。

    沙吒相如微微惊咤了一声,喊来身边的亲信,附耳传令。

    而泗沘城头上,刘仁愿连身上大小伤口的疼痛都忘了,摒住呼吸紧张的盯着这一切。

    这个时候,就连城头上的唐军士卒也看出深陷敌军唐骑大势不妙。

    冲击的速度明显的慢了下去。

    而乱军中,有敌军正在前后封堵,压缩唐骑的作战空间。

    一但封堵完成,对骑兵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唐军都清楚。

    “快点!快冲出去!”

    “苏将军,小心啊!”

    千万人,整个战场,无数人的心,全都悬于一线。

    若苏庆节和八百唐骑陷于叛军,对大唐来说,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对百济叛军来说,是一场大胜。

    这不止是八百唐骑,还是唐军的精气神。

    还是大唐战神苏定方的儿子。

    他若亡于阵中,大唐的武德,心气,就没了。

    “拦住他,快拦住他!”

    混乱中,上万叛军精锐焦急狂奔。

    所有拦路的人,无论敌我,一率砍倒。

    狂奔中的苏庆节舌绽春雷,同时厉喝:“挡我者死!”

    手中马槊一抖,抖起拳头大的枪花,向前疾刺。

    呜~

    风雷并举,雷霆耀目。

    苏庆节已经将自己的异人之力,运转至极处。

    前方,五六名拦堵的百济叛军,刚刚推着小车挡在骑兵之前,被苏庆节马槊一挑一掀。

    轰然巨响声中,木车破碎飞起。

    挡路的叛军纷纷迸血飞出。

    紧跟在苏庆节身后的大唐铁骑,横刀斜放,随着马速,在敌军中劈出血路。

    冲出去了!

    所有郁积的压力,所有人高悬的焦灼,似乎在这一瞬找到了渲泄口。

    八百唐骑,从敌军豁口滚滚涌出。

    所过之处,如剃刀,如铁犁,血肉横飞。

    鲜血涂满了刀枪,溅满了衣甲。

    战马开始喘息,马上的将士开始疲惫。

    是时候了,人力和马力都到了极限,必须回转休整。

    再拚下去,恐怕真的回不去了。

    苏庆节一勒缰绳。

    胯下战马人立而起。

    碗口大的铁蹄落下,将面前最后一个敌人践踏于马下。

    手中马槊带着电光横扫,将身边两名举刀欲砍的叛军击飞。

    眼前豁然开朗。

    然而,苏庆节的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

    崩!

    弩声响。

    箭如奔雷电掣。

    苏庆节怒吼一声,再一次激发全部元气,挺槊直刺。

    电光,车弩的嗡鸣。

    空气的音爆。

    还有战马被弩箭贯穿,发出临时前的悲嘶,几乎同时响起。

    站在城头的刘仁愿只觉心头一空。

    完了!

    叛军已经将城北的车弩移到阵前,粗大的弩箭贯穿唐骑,带出一道血线。

    这一瞬间,不知多少大唐将士被弩箭贯穿,坠马。

    战马悲嘶。

    失去生命的身体重重坠地,与血红色的泥土混在一起。

    无数刀枪并起。

    被杀透的叛军精锐,终于恢复了组织,缓缓逼近,将剩余的失去速度的唐骑围住。

    铁枪如林,刀光如波浪向前。

    被越来越多叛军困住的大唐骑兵们怒吼着,挺起长枪与横刀还击。

    噗哧!

    苏庆节从地上翻滚了几圈。

    耳中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那声音从极远处传来。

    他甩了甩脑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的水渍。

    茫然的双眸,终于恢复了焦距。

    一张眼,看到令他目胆眦裂的一幕。

    自己心爱的战马,蹄踏雪,脖颈处有一道巨大的血口。

    刚才的弩箭,被苏庆节用马槊奋力挑开。

    但巨大的势能,还是带着弩箭,斜斜划透蹄踏雪的脖颈。

    血如泉涌,从蹄踏雪伤口喷出。

    苏庆节捡起手边马槊,发出怒吼。

    战场的声音太混杂,他听不见自己的吼声。

    只看见身边不断有袍泽,从战马坠下。

    叛军已经围了上来。

    好消息敌我混杂在一起,敌人的弩箭没法用了。

    坏消息是,唐骑的生路已绝。

    苏庆节的目光再一次落到自己的爱马身上。

    蹄踏雪,全身乌黑如绸缎,只有四蹄如雪。

    这匹马,是父亲苏定方第一次出征西域时带给他的。

    据说是大宛良驹,有汗血宝马的血统。

    苏庆节甚爱之。

    昔年出征西突厥,因蹄踏雪还未及壮年,苏庆节都不舍得将它带上。

    直到这一次,为了征百济,为了发挥最强的骑兵之力,苏庆节终于将蹄踏雪带上。

    对他而言,这不仅是他身为男子汉,第一次收到父亲送予的成人礼。

    更是伴随他成长,一起长大的伙伴,亲人。

    他还记得,自己亲手替蹄踏雪梳理着鬓毛,替它喂食,与它一起嬉戏玩耍。

    亲眼看着它从小马驹,一点一点长大。

    直到它变得神骏无比。

    “嘶咴~”

    跪在地上的蹄踏血发出悲鸣,摇晃着站起来,伸出脖颈,一口咬住苏庆节的衣甲,将他往自己身上扯。

    示意苏庆节上马。

    苏庆节的眼眶发热:“蹄踏雪……”

    爱马伤重若此,他怎么忍心骑上去。

    “都尉,快走!”

    身边一名亲兵惨叫着,替苏庆节挡住一刀,脑袋突兀的歪过半边。

    鲜血喷溅。

    滚烫的热血,浇了苏庆节一身一脸。

    也浇醒了他。

    “啊~”

    苏庆节发出近乎野兽般的吼声,手中马槊直刺,将眼前之敌挑飞。

    猛一拉缰绳,翻身上马。

    蹄踏雪仰天长嘶。

    神乎奇迹的奋力奔跑起来。

    仿佛它根本没受过伤,仿佛又回到在自家庄园时,驮着苏庆节绕着草场,一圈又一圈的飞奔。

    “杀!”

    苏庆节头盔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一脸鲜血,头发根根倒竖,状如厉鬼。

    手中长槊如蛟龙般,带着刺目的电光不断突刺。

    蹄踏雪与他心意相通,奋力奔跑着,将被困住的唐骑一一救出。

    “狮子,这边!”

    战场之中,一个如暴雷般的吼声炸响。

    随着这声吼,一片箭雨洒来,拦住唐骑的叛军精锐,瞬间如割麦子般,倒下一茬。

    包围圈稍松。

    见此机会,苏庆节猛夹马腹。

    蹄踏雪发出野兽般的吼声,四蹄飞起。

    带着残余数百唐骑,透阵而出。

    前方,阿史那道真带着八百突厥轻骑,正在绕场奔突。

    突厥人神乎奇迹的箭术,在这一刻发挥到淋漓尽致。

    使用车弩的高句丽人被压制。

    短时间内难以再发挥床弩的威力。

    围阻唐军的叛军,被箭雨大量杀伤,攻势大减。

    苏庆节率着唐军,手中长槊狂舞,如怒龙般翻卷开合,收割人头。

    杀杀杀~

    血肉迸溅。

    唐骑终于在苏庆节的带领下奔回泗沘城。

    一入城,唐骑中大量人坠下马来,被一涌而上的仆从兵接下,搀扶着退到一边,卸下沉重的铁甲。

    这八百唐骑经过方才的挫折,活着回来的不足六百。

    但他们在苏庆节的带领下,已经伤杀数倍叛军精锐,也打出了唐军的威风。

    活着回来,已经远远超乎了刘仁愿的预期。

    战斗仍远未结束。

    殿后的阿史那道真带着轻骑,且战且退。

    不断抛洒着箭雨,阻击追兵。

    在他们身后,数万流民及叛军精锐,悍不畏死,死死咬住不退。

    突厥骑的箭虽厉害,但数量实在太少,不足以威慑数万大军。

    如果被叛军跟着涌入泗沘城,则大势去矣。

    刘仁愿向左右怒喝:“薛绍义、徐世杰、卫满夫他们人呢?来了没有!”

    “副总管,几位都尉那边战事惨烈,敌军一度登城,方才杀退,命我告诉副总管,一柱香时间内,必定赶到,否则提头来见。”

    刘仁愿大怒,一脚将眼前的兵卒踹翻:“一柱香?城门这里一刻都等不了!”

第四十章 胡无敌

    刘仁愿举刀厉声道:“还能动的,来两百人,随我守住城门。”

    说着,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跛一跛的下城,向城门奔去。

    “让开让开!”

    泗沘城大门前,阿史那道真带着的突厥骑疯狂打马。

    城门前的唐军慌忙避往两边。

    让阿史那道真的人,赶紧入城。

    在他们身后,只听巨大的破空声响声。

    落得最慢的骑士被粗大的床弩贯穿身体,如破布娃娃般被撕裂成两片。

    突厥轻骑中,瞬时裂开一条血路。

    高句丽人的车弩实在厉害。

    在近距离内,被射速更快的突厥人的箭给压制。

    一旦拉开距离,立刻展现射程远,威力大的优势,几乎在唐军阵中,射个对穿。

    原本泗沘城也是有床弩的,但当时扶余义慈等人败退时,都已砸毁或焚烧,远道而来的唐军,并没有准备守城的利器。

    擅攻的唐军那时还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需要困守孤城。

    阿史那道真率领的轻骑终于全部冲泗沘城中。

    但是叛军来得好快,已经有精锐百济叛军,蜂涌入城。

    “关门!快关门!”

    守住泗沘城边的唐军怒吼着,无数力士光着膀子推动厚重的城门。

    在泗沘城头上,大量唐军涌上绞盘,奋力推动绞盘,牵动铁链,通过机关合拢城门。

    但是——

    崩!

    如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车弩电射而过,将聚在城门绞盘的唐军卫兵,身体撕碎。

    城下,数十名大力的唐军,依旧在奋力推门。

    但城门重逾千斤,一时半会之间,哪里能合得上。

    大量叛军涌入,同时推挤着大门。

    两边的力量,一时陷入僵持。

    不断有叛军涌入泗沘。

    而唐军这边因为方才涌入的苏庆节的重甲骑,以及阿史那道真手下的轻骑,一时建制混乱,难以行成有效阻击。

    眼看着敌人越来越多。

    阿史那道真奋力拨转马头,骑于马上,不断张弓开箭,射向从城道口涌入的叛军。

    叛军挟有巨大的人数优势,冲击着唐军立不住阵脚,不断后退。

    狭小的城门口前,一下子堵塞住数百人。

    更多的人在后方推挤着。

    “门前唐军速速退开!”

    所有人耳中听到苏庆节如怒狮般的吼声。

    下意识向道旁避让。

    正努力推挤的叛军陡然觉得前方一空。

    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一人一骑,顺着狭小的通道冲来。

    苏庆节单人独骑,手执马槊。

    蹄踏雪口鼻鲜血狂喷,奋力向前。

    轰隆!

    爱马奋不顾身的冲撞,将最近的叛军十余人撞飞出去。

    人在空中,已经传出骨断筋折的爆裂声。

    苏庆节手中的马槊同时疯狂扫出。

    电光如龙,刺目惊心。

    城门前,瞬时空出一片。

    后续的叛军不及涌入。

    城头上的唐军怒吼着,将烧得滚烫的开水与金汁推倒,从城墙倒下。

    下方的叛军发出鬼哭狼嚎之声。

    还伴随着滚滚的浓烟与恶臭,宛如人间地狱。

    几乎同一时间,苏庆节身体一晃。

    身下的蹄踏雪轰然倒地。

    再无声息。

    心爱的战马,蹄踏雪,已经走完它生命中最壮丽的一程。

    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哭过的苏庆节,被人唤作狮子的苏庆节,在这一刻,泪如雨下。

    “狮子退开!”

    阿史那道真大吼。

    和数名突厥力士上前,奋力将苏庆节推开。

    连躺在地上的蹄踏雪都顾不上。

    身后,涌来一彪人马。

    不是刘仁愿。

    刘仁愿已经被十余名唐兵士卒推到一边,并将其牢牢压住,令这位老将破口大骂。

    压住他的人,一边笑着挨骂,一边赔罪道:“副总管,城门有我们,保证安如泰山,副总管你先休息,让人看看伤势,来人啊,带副总管去治伤。”

    “恶贼,王八羔子,谁给你们的权力,你们这是簪越!大胆,大胆……”

    一群唐军力士将奋力挣扎的刘仁愿直接抬了起来,飞快离开城门。

    泗沘城门,此时已经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

    堪称血肉磨盘。

    要是让刘仁愿折在这里,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见到刘仁愿被架走,崔器一脸沉毅的接过身旁亲兵递上来的头盔戴上。

    又接过仆从兵们奋力扛过来的一块用黑布罩起的长兵。

    他双手接过,只觉腰背向下一沉。

    双臂一较力,将其牢牢握住。

    然后用脚踢开罩在其上的黑布。

    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刀,出现在他的手中。

    形制似斩马刀,又与寻常斩马刀不同。

    大唐陌刀。

    身后,属于崔器属下的八百唐军力士,已经坦露着上身,露出肌肉虬结的雄壮身姿。

    八百力士,扛起陌刀,向墙门缓缓前进。

    所有的唐军疯狂挤向两边,替陌刀阵让出通路。

    而叛军依旧茫然无知,奋力穿过城门甬道,向城内涌入。

    此时的叛军,对即将迎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对大唐的陌刀,也只当做是斩马刀一类的兵器。

    斩马刀?

    我们见过。

    无非是势大力沉。

    只要反应灵活,趁敌方砍空,就可以近身击之。

    叛军是有准备的。

    为了对付大唐的铁甲,不乏拿着狼牙棒,铁锤一类重武器的。

    唐军,在崔器的带领下,阵列向前。

    对着迎面的叛军,唐军纷纷露出狞笑。

    狼牙棒,我见过。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两股洪流,在狭小的城门口,终于碰撞到一起。

    “陌刀,起!”

    崔器怒吼,扬刀。

    “落!”

    刀光如雪,轰然下落。

    瞬间,城门口突然多出一片血色荼蘼。

    那是鲜血盛放的地狱之花。

    紧握着重武器的叛军,连惊愕的时间都没有,连人带着武器被斩为两段。

    狼牙棒、铁锤,用的皆是木柄。

    否则在战场上绝对难以持续作战。

    重武器,除了重心的配给,在保证攻击面的重量时,务必尽可能减轻全重,以保证在战场上可持续作战。

    崔器率领的唐军之所以脱去上身衣甲,正为了可以持续挥刀更久一点。

    做出这个决定,这支陌刀军,自崔器以下,便是做好了决死一战。

    “陌刀阵,向前!”

    崔器怒吼。

    滚滚的刀光向前涌动,此起彼伏。

    如墙而进。

    陌刀无前。

    当者披靡。

    涌入城中的叛军眼见着前方的战友纷纷变做碎体残肢,终于被杀得落胆。

    但是在狭小的城门前,他们无法后退。

    后方的叛军不明情况,还在奋力向前,推着前面的叛军,向着陌刀阵的刀光挤去。

    薛绍义及徐世杰、卫满夫、牛火旺等将领,终于带着援兵赶来。

    任谁都知道,陌刀不可能一直挥舞。

    不快点关上城门,这批大唐勇士,迟早会活活累死。

    “放箭!放箭!!”

    城头上,有了薛绍义等人的指挥,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唐军军势复振。

    反击也变得更有章法。

    擂木、滚石,还有金汁,沸水,依次从城头洒下,阻断后续的叛军。

    崩!

    又是一声大响,城头密集的唐军将士,再次遭到高句丽人弩箭的重创。

    薛绍义等人破口大骂。

    但对远处的弩箭又毫无办法。

    战争的天秤,再一次向着百济叛军滑去。

    前方的叛军被杀,后方的涌上。

    狭小的地形限制,反而令后面的叛军看不到陌刀如何斩杀敌人,也就失去了心灵上的震慑。

    力竭之后,唐军陌刀阵终于出现溃口。

    有人体力不支倒下。

    也有被敌人狼牙棒扫中胸膛。

    被铁锤击中头颅而阵亡的将士。

    后方的唐军不断补上。

    维持着阵形不乱。

    但唐军陌刀阵,已经不如初始时那样高效有力。

    没有万能的武备,战场上也没有真正无敌的王者。

    能做重甲骑者,能挥舞陌刀者,都要求天生大力,但除了力量,耐力与韧性也极为重要。

    一但力竭,便是死亡。

    “快合上城门啊!城头的人在做甚!”

    阿史那道真怒吼。

    城门前,陌刀阵正与涌入的叛军鏖战,狭小的空间根本无法再容下哪怕一个人。

    纵是想上前合上城门,也是无法做到。

    就在战况最焦灼的时刻。

    突然——

    一道白光闪过天际。

    阿史那道真抬头,立刻看到空中掠过一个娇俏的身影。

    聂苏!

    在苏大为身边,几乎毫无存在感的聂苏。

    被苏大为留在泗沘城,众人从未过多关注的聂苏,在此时出手了。

    巨大的水雾包裹着她的身体,使她得以从空中划过。

    如飞鸟般,投向敌人的车弩。

    速度太快了,高句丽人根本来不及调整射击角度。

    聂苏双手挥舞,空气中的水汽凝聚,在她手中,化作两道白色的怒浪,袭卷而下,将前排的弩车掀飞。

    城头上的薛绍义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大声吼道:“关城门!快关城门!”

    无数唐军涌上来,奋不顾身的推动绞盘。

    平时得用牛来拉动的绞盘,在唐军将士的推动下,发出吱吱响声。

    无数唐军肌肉卉起,额头上青筋跳动,面色赤红,怒吼着推转着绞盘。

    吱吱吱~

    泗沘城大门,终于一点一点的开始合拢。

    “杀啊!!”

第四十一章 汉道昌

    战事打到这种地步,比拚的已经是双方的意志。

    唐军人少,百济叛军人数众多。

    在这狭小的城门口,再多的人数优势也无法展开,只会变成添油战术。

    随着城门不断合拢,唐军爆发出最后一丝潜力与战意,将个人的勇武发挥到极致。

    陌刀阵一路前推,居然将涌上来的叛军全碎斩碎。

    不仅如此,还向外狂推数十步。

    一直将城门前的叛军杀得血流成河,空出一大块来。

    在亲眼见到唐军陌刀阵的威力后,就算是最精锐的百济叛军也不敢向前。

    泗沘城门,缓缓合上。

    唐军以崔器为首的数百勇士,一时无力回撤,只得以陌刀拄地,疯狂的喘息着,在汗流浃背中,极力恢复体力。

    唐军,犹如困兽般狰狞可怕。

    叛军则是被打断爪牙的野狗,远远围成一圈。

    既不敢进,又不甘心放弃。

    城头,薛绍义焦急的喊声传来:“崔器,退回来!带你的人退回来!”

    “城门要关上了!”

    城下,拄着陌刀支撑着身体的崔器,将自己的头盔掀开,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刚才他为陌刀阵之首,不知挨了多少记重击。

    若无这身重甲,只怕早已重伤不治。

    但这身铁甲,也束缚住了他,耗尽了他的体力。

    如今,似乎也没必要再穿戴了。

    崔器铁青着脸,脸庞上有敌人的溅上的血滴,也有他淋漓的汗水。

    他将衣甲一件件的解下,抛在地上。

    然后,在城头唐军们焦急的呼喊声中,回头笑了笑。

    笑容有些疲惫。

    他张了张嘴,因为太累,几乎喊不出太大的声音。

    但城头的薛绍义,以及刚刚登城的阿史那道真,仍然透过他的嘴型看懂了他的意思。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是这数百陌刀兵没体力了,还是怕敌人又粘上来涌入城?

    崔器要为唐军决死断后?

    死守住泗沘城门?

    阿史那道真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永徽五年,他和娄师德、崔器、王孝杰,还有卢绾追随苏大为,完成征伐西突厥的不世之功。

    但卢绾命桀,惨死于阵中。

    如今,难道又要折掉崔器?

    阿弥若回来,自己如何向他交代?

    阿史那道真俊朗的脸庞涨得血红,脖颈上的大筋根根突起。

    他手扶着墙头,向着下方的崔器大声喊道:“崔器,你给老子回来!阿弥就快回来了,且莫意气用事!”

    崔器,没有再回答,只是拄着陌刀在阵前喘息。

    每一下喘气,都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

    跟在他身后,仅存的七百余陌刀兵,人人都是一般模样。

    精疲力竭,大汗淋漓。

    一个个赤着上身的大唐勇士,肌肉仿佛岩石雕刻成的。

    虽然已经疲倦欲死,但没有一点杂音发出。

    所有人的陌刀兵,都以崔器为首,似乎默认了崔器的决定。

    “疯了!他们都疯了!”薛绍义失神的道。

    阿史那道真气急败坏的喊:“你特么跟老子回来,我的突厥兵用箭替你掩护,退回来!”

    “道真。”

    崔器终于回头,向他惨淡一笑:“来不及了。”

    “嗯?”

    阿史那道真先是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很快,他便知道崔器说的是什么。

    在战阵南面,有烟滚翻涌而来。

    那不是烟雾,而是无数骑兵掀起的尘土。

    阿史那道真的眼神立刻变了。

    城墙上,也终于感受到了大地发出的颤抖。

    崔器他们立于城下,比城头上的人更先感受到战马奔腾,所带来的大地颤抖。

    这种剧震,至少是上万骑。

    敌人的主力到了!

    那个方向,是周留城的叛军主力。

    扶余丰的嫡系人马!

    难怪崔器说来不及了。

    这支人马进入战场,将在僵持的天秤上,投下重重一击。

    整个战局,将因这支生力军,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史那道真、薛绍义,城头其他的将领,乃至强忍着悲伤踏上城头的苏庆节,所有人都明白那是怎样的结果。

    泗沘城的防御力量严重不足。

    唐军原本就只有万人,其中还有两千多人被苏大为带走。

    现在守城兵力不足一万。

    要分守各方城墙,兵力捉襟见肘。

    而唐军的援兵……

    “刘伯英的水师停在海上,从熊津江去到水师的海港,还得半日功夫。

    泗沘城每天都与水师有联系,从城里放小船沿江出海,互通消息。

    也就是说,这边的战斗,刘伯英那边不会第一时间知道,最快,也要在没收到泗沘城的消息后,才能做出反应。

    时间大概是一天。”

    “但是阿弥说过,周留城的扶余丰,有倭人支持,倭人的水军不可小视,而且此战,只怕高句丽人也有参与。”

    “不用指望外援了,咱们就这么点人,必须要将泗沘城守住。”

    “麻烦还不止这一点。”

    苏庆节脸色铁青的指着一侧方向:“看那里。”

    泗沘城依熊津江而建,引江水支流为护城河。

    此时,江面上也已经看到一支小船,从海路,逆江而来。

    看船上的旗帜,并非是唐军,而是高句丽水军的军旗。

    此外,从东南方向掀起的烟尘越来越剧烈。

    黑色的敌骑,如潮水般涌来。

    情况比所有人想像的更糟,扶余丰居然是想要水陆并进,一举攻破泗沘。

    周留城的叛军主力,介入战场。

    原本的叛军阵型变动,让出通道。

    令对方可以笔直的直冲到泗沘城下。

    泗沘城下,崔器等大唐陌刀部落,双手持刀,已经做好了最后的接战准备。

    他们,不是不可以退回泗沘城。

    但这几百人要想全退下去,必然会遭到叛军疯狂的追击,死死咬住。

    等真的退回城里,不知要折损多少。

    而且城门关闭的时间越晚,风险就越大。

    很有可能被敌人趁机夺门。

    思虑再三后,崔器觉得,还是在城下,尽力阻击叛军为上。

    哪怕这几百陌刀军全都拚光了。

    哪怕自己亡于阵上。

    但至少泗沘城保全了,自己对代都督苏大为的承诺做到了。

    可无愧矣。

    “崔器选择是对的。”

    苏庆节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敌人的船能从熊津江来,说明驻在港口的唐军水师,已经无法有效阻截敌人的船。

    想必,在那边也发生了战事。

    另外,咱们守不住了,没有时间了。”

    阿史那道真、薛绍义还有身边的将领一齐看向他。

    “什么意思?”

    “你们留意过水源吗?”

    苏庆节双眼赤红,一拳重重击打在城头,打得碎石迸飞。

    泗沘城的用水,大半自熊津江引入的支流。

    这支流绕城一圈,既为护城河,又可以供人饮用。

    而如今,随着战事,整个护城河飘满了尸骸。

    开春了,尸体**得很快。

    要不了多久,就会生出蛆虫。

    泗沘城除了唐军,还有数十万百姓。

    如果喝这样的尸水,怕不要爆发大瘟疫。

    可如果不用护城河的水,仅靠城里少量水井,根本无法供给数十万人的用水。

    苏庆节说的不错。

    没有水,哪怕现在守住了泗沘,一两日内,城中必乱。

    唯一的办法,只有正面击溃来犯的叛军,才能出城另觅水源。

    至少要打伤打痛敌人的嫡系部队,替泗沘城的唐军争取到一丝生机。

    为此,崔器及麾下数百陌刀兵,决意血战到底。

    叛军主力越来越近了。

    站在城头的阿史那道真等人,对于骑兵的动静无比熟悉。

    凭着烟尘大概判断出,此次敌军大概在一万到两万之间。

    加上目前围住泗沘城的这批叛军,百济一方的人数将会膨胀到十万左右。

    哪怕其中精锐只有一两万人,也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数字。

    至少,唐军没法脱离城墙,与对方在野外进行决战。

    而若再拖上一天,泗沘城内断水的问题,便会爆发出来。

    到那时……

    呯!

    泗沘城的城门,终于在城头唐军奋力转动绞盘下,重重的合上。

    留在城下的七百唐军陌刀阵,成为孤军。

    城头前,烟尘飞舞。

    午后的阳光,透过烟尘,斜照在战场上。

    这一番鏖战,从清晨到午后,已经用去一天时间。

    阿史那真、苏庆节、薛绍义还有徐世杰、卫满夫、牛火旺等将领,一时集体沉默。

    眼前的局面,已经超乎他们想像力的极限。

    实在不知如何破局。

    打,打不过敌人。

    守,又因缺水无法守住。

    粮草也已经快要耗尽。

    最后,唯一的援军,只有刘伯英率领的一万大唐水师。

    但现在,谁也不敢打包票,刘伯英那里是否安然无恙。

    似乎陷入了死局。

    就在众将一筹莫展时,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爆喝声。

    众人回头看去,一眼看到被绑上伤口,浑身裹得跟粽子似的刘仁愿,提着横刀上来。

    在他后面,还跟着想要给他包扎伤口的医生。

    刘仁愿理都不理,一上来第一句话,便是破口大骂:“你们几个臭贼,要反了天是不是?居然敢把本副总管强行带离战场?今天若不给老夫一个说法,老夫跟你等没完。”

    “副总管。”

    阿史那道真尴尬道:“刚才命人把你带离战场的是崔器。”

    “崔器?他人呢?”

第四十二章 海上奇袭

    “他在城外。”

    薛绍义说了一句。

    刘仁愿表情微变,快步上来,推开挡住墙头的人,向下看了一眼,立刻清楚了目前的局势。

    “糊涂,这糊涂鬼,应该退回城里再做计较。”

    “现在开城……”

    “来不及了。”

    刘仁愿缓缓摇头,双眸中,闪过一抹焦虑。

    泗沘城,被多达上十万人围住。

    南方那支百济人的主力,打着扶余丰的旗号,已经快要冲到城墙前。

    到那时,崔器和剩下七百唐军,只怕凶多吉少。

    此外,乱军中对唐军威胁最大的是那几千高句丽人的弩弓。

    叛军阵中,聂苏的攻势终于停了下来。

    甚至可以说是仓惶退下。

    高句丽人的车弩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终于再次发威。

    一片弩箭射向天空,差点射中聂苏。

    逼得聂苏不得不脱离战场,迅速撤回。

    就算身为异人,也需要休息,需要休整,回气。

    没可能一举歼灭数千敌人。

    更何况这些人手里的车弩,对聂苏,也有致命的威胁。

    “来了!”

    千军万马中。

    夕阳西照中。

    所有人看到,一身白衣如雪的聂苏,拖着长长的水汽尾焰,沿着城墙直上城头。

    双脚一落地,聂苏便吐着舌头,直叫:“好热好热。”

    她的额头香汗淋漓,显然刚才一番对敌军弩箭压制,也是拚尽全力。

    若敌人是三五百人也就算了。

    但对方是打着高句丽衣甲旗号,多达数千的车弩。

    聂苏在一定范围内可以凭异人之力压制对手。

    但无法波及整个战场面。

    一但高句丽后续的车弩反应过来,聂苏就会面临无数弩箭和箭雨的打击。

    她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若无聂苏扰乱车弩,唐军连城门都难以关上。

    面对敌人巨大的人数优势,只怕得弃守外城和瓮城,和叛军进行巷战。

    那样的局面,是每一个唐军所不愿见到的。

    “小苏,辛苦了,方才幸亏有你。”

    “可惜没能把他们的弩全都毁掉。”聂苏咬住下唇,回头看了一眼。

    数百米外的城下,高句丽人的弩兵,在经过方才的混乱后,再次组织起来,向着城墙缓缓推进。

    整个战场。

    正面是沙吒相如的近两万叛军主力。

    南方是占据周留城的扶余丰,派出的一万余百济精骑。

    这些骑兵,是百济被灭后,仅存的制式军队。

    原本是做为泗沘城的中央王师。

    在破城之前,被道琛带走,随着扶余义慈去了北境。

    又辗转去了周留城,辅佐复国的扶余丰。

    此外,战场上还有近五万的饥民。

    最后,是高句丽人的三千弩弓部。

    以及在熊津江上,打着高句丽旗号的战船。

    “精锐出动了不少,没想到扶余丰手里还有点东西。”

    “十万人,几乎复制我军攻灭泗沘,破灭百济的那一战。”

    刘仁愿缓缓的道。

    从方才起,他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现在突然想起。

    百济人这个阵势,不正是苏定方灭泗沘时的复刻版吗?

    当时十万唐军,在熊津江口登陆。

    一部乘战船溯江而上。

    大部从陆上向泗沘城包围。

    水陆并举。

    并掘断了熊津江支流,令泗沘城水源几近断绝。

    如今,这些百济人倒是学到了。

    一样的水陆并进。

    不一样的是,用尸体污染护城河。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失去大部份水源补给,泗沘城坚持不了多久。

    “副总管,怎么办?”

    薛绍义捂着小腹的伤处,向刘仁愿焦急的问。

    他昨夜中了箭伤,下去休整。

    之前城头情况危急,不得不再次披甲上阵。

    方才又被叛军的弩箭擦过手臂,一大片皮肉连着护臂铠甲都被撕碎了。

    也顾不上包扎伤口,大战的紧张感令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压过了一切痛苦。

    比起身上的伤,唐军如何破局更加重要。

    阿史那道真道:“敌人快与崔器部交锋了,一会我所部用弓箭定点清除对方的将领。”

    看了一眼聂苏:“若那些车弩太厉害,还请小苏再出手。”

    聂苏已经出手过一次,若再出手,有了防备的弩弓部,一定会更难对付。

    但聂苏没有丝毫犹豫的点头答应下来。

    阿兄临行前说过,要尽可能帮助狮子和道真阿兄,守住泗沘城。

    “不知道敌方大将是谁,若让小苏去偷袭,不知有没有机会,能阵斩敌将?”

    一旁的折冲府都尉徐世杰道。

    他手下七百余人在守着西面城墙,只带了三百余人来增援东面正门。

    如今也是一身刀剑创伤,头盔破了半边,乱发贴在额上,汗水与血渍淋漓,看着十分狼狈。

    “若有需要,我手下的骑兵,也可出城再增援”

    一直沉默的苏庆节,此时开口道。

    刘仁愿眯起眼睛,看了看城下敌阵。

    此时,战场忽然变得安静。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刘仁愿再看看城头。

    在泗沘城的正面东城墙这片区域,原本是唐军最强的力量,有多达三千人来守备。

    昨夜叛军攻势突然,唐军折了三百余人,还有一千多人带着大小伤口。

    受伤的人,得退下去休整,他们已经支撑不住了。

    剩下的还有一千余人。

    马上又要展开大战,甚至有可能夜战。

    这一千多人,得坚守在城墙上。

    从西面、南面、北面各城还抽调了三百人过来增援。

    也不知敌人会不会分兵去攻打这几面,必须留一定的预备队,随时增援。

    现在在东面城墙上,唐军可战之兵,还有两千多人。

    看起来不少,但对于百济故都泗沘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

    大片空荡的城头,没有充足的人手防御。

    这也是从大仗后,唐军一直没有在城头发动向样反击的原因之一。

    投石机,可以有。

    还有各种擂木滚石,都有。

    金汁也备了。

    但就是没有充足的人手。

    唐军的反击,对于近十万叛军来说,还是太少了。

    不足以完全拉平双方的人数优势。

    而且叛军熟悉泗沘城的地形,比唐军更懂得利用环境还有射击的死角。

    “必要的时候,狮子,你的人,准备好出城,不要寻叛军主力决战,向西,到海港去找刘伯英。

    如果他所部水师无恙,那泗沘城之围可解。”

    刘仁愿抚着颔下大胡子,声音沉重的道。

    “要是刘伯英那边有状况……”

    “那我们只能死守,战至一兵一卒。”

    刘仁愿将横刀横于胸前:“陛下命我为嵎山道副总管,我与泗沘共存亡。”

    “副总管,那……新罗人?”

    “新罗人?”

    刘仁愿的脸色阴沉下来:“我也想知道他们此刻到哪了,在做些什么。”

    自从上次失去粮草。

    百济全境掀起叛乱后,新罗与泗沘城的联系就断了。

    原本在黄山附近,应该还有新罗金庾信的军队,但唐军收缩兵力,留守泗沘城后,也不知金庾信部怎样了。

    另外,按原本历史上,泗沘城本该有新罗王子金仁泰率七千新罗兵,与唐军刘仁愿共同驻守。

    但金仁泰自上次失粮后,也一直没有出现。

    据传闻,新罗人正在边境不断蚕食和兼并百济的土地。

    不知真假。

    若是真的,那代表新罗人已与大唐离心离德,一心为着自己谋利。

    若是假的,这么久新罗人的援兵和粮草未到,也实在难以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总之短时间内,新罗人不用指望了。

    能靠得住的,还得是大唐自己人。

    隆隆隆~

    战鼓隆隆响起。

    刘仁愿心头一凛。

    高句丽人的战船,已经沿着熊津江快要贴近泗沘城的西面城墙。

    正面战场上。

    百济人如赶羊一样,驱赶着数万饥民,向着泗沘城正面城墙再次压上来。

    百济精锐的两万人,在饥民之后,排出严整的阵列,与高句丽的弩弓部,成犄角之势,不断向泗沘城推进。

    南面,道琛和扶余丰派出的一万余百济精骑,也已经到达作战位置。

    城下,崔器率着仅存的七百陌刀军,看着眼前无边无岸的饥民,额头淌下了冷汗。

    原本以为可以寻百济叛军主力决战。

    但眼下看,百济人比想像得更无耻。

    居然驱使着饥民做前驱。

    恐怕崔器部等不到与叛军主力交手,便要被如汪洋大海般的百济饥民给吞没。

    呜~

    熊津江上,号角声吹响。

    从叛军中,驰出数十骑向着大船奔去。

    似乎在联络消息。

    刘仁愿心中还在飞快的计算着。

    现在泗沘城的府库里,还有能装备近万人的衣甲,武器。

    战马在唐军入泗沘城之后,经历一个冬天,折损严重。

    除去冻死和病死的,现在只剩三千余匹。

    若战事不利,可以组织起三千唐骑,尝试冲阵。

    如果能将敌方的主力精锐击溃,就有可能形成以少打多,倒赶羊群的局面。

    从而复制太宗昔年对窦建德的经典一战。

    但是,何人可以为将?

    他环顾四周,发现身边将领云集,但能做到这一点的,还真就没有一个。

    苏庆节虽勇,但之前的冲阵,还是陷入敌军的包围,说明他寻找战机的能力,与当世一流名师将还有一段距离。

    不足以力挽狂澜。

    阿史那道真骑射无双,但突厥骑更适合打顺风仗和追击战。

    在兵力弱于对方时,不足以改写局面。

    崔器在城外,就不用说了。

    薛绍义适合守城,冲锋的冲击力不足。

    卫满夫勇猛,但少智。

    余者碌碌,谁人可以独挡一面?

    若是苏大为此时在泗沘城,倒是可以一试。

    这该死的守城战。

    百济人也是一伙猾贼。

    当初扶余义慈出奔北境时,便焚毁了粮仓与府库,一把火烧掉了泗沘城的器械和粮草。

    否则此时唐军就有充足的守城工具了。

    泗沘城四周的树木也被砍伐一空,这就造成了攻城和守城方,都没有在中原攻防时,最趁手的攻城与守城器械。

    泗沘城里有少量的投石车,还是冬天里,刘仁愿征集城内百济匠人做的,效果很不理想。

    只能说聊胜于无。

    咚咚咚咚~

    战鼓声突变。

    号角声此起彼伏的吹响。

    有唐军的兵卒匆匆从泗沘城西面跑来,向刘仁愿等唐将焦急的道:“副总管,出事了!江面,还有海面,火……”

    江海之上,战鼓如雷。

    赤色的火焰,染红了半空。

    令晚霞沐浴上一层更加新鲜的血红。

    “海面上,究竟出了何事?”

    一时间,刘仁愿与阿史那道真等人,面面相觑。

第四十三章 毕其功于一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无衣》是诗经秦风中的名篇。

    除了汉初刘邦做的大风歌外,历来被汉家军人用做军歌。

    大唐成立四十余年,军歌倒是未曾统一。

    有用汉乐府《大风歌》的,也有用《秦王破阵乐》,还有用《无衣》。

    后来有一首歌,曾一度做为大唐府兵的军歌,乃是高适的《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只不过,高适还有数十年后才生出来。

    此时传来的《无衣》,毋庸置疑,定是唐人才会唱的,乃是大唐府兵军歌。

    若是刘仁愿等人此时拥有上帝视角,可以从高空向下俯瞰,就会发现,整个战场局势大变。

    从熊津江口,大唐的战船已将出海口堵住。

    从大船上放下许多小船,沿江而上,蚁附攻击高句丽人的船。

    这些小船十分勇猛,仗着船身灵便,在江水中来回穿梭。

    而且唐军还发动悍不畏死的火攻。

    无数的火箭、火龙,喷向高句丽人的战船。

    高句丽,是有水师的。

    过去一直名声不显。

    但高句丽的水师,也是其军力极其重要的组成部份。

    半岛三国之中,以百济和新罗的水师最为优秀。

    其中百济因为常年与倭人交流贸易,水师最强。

    泗沘城攻防战时,因为大唐水师来得太快,将其全部堵在港口中。

    除了焚烧掉的一些,凿沉掉的一些,大部被唐军所掳获。

    刘伯英率水师来后,一直在用百济人的船在训练水军。

    百济人的战船虽不如唐军水师的楼船高大,但在熊津江来回更加灵便。

    此番高句丽想与百济联手攻陷泗沘城的唐军,对唐军的水师,自然也有一定的遏制方案。

    但眼下的情况说明,高句丽人的图谋失败了。

    熊津江上,一艘艘高句丽人的战船被焚烧,被唐军蚁附而上。

    眼看着高句丽人的水师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同时,从熊津港方向,伴随着苍凉的号角声,伴随着傍晚的余晖,大量唐骑突然跃出,绕过泗沘城,向着百济叛军冲去。

    左面,熊津都督府,代都督苏大为手下,折冲府都尉娄师德。

    右边,折冲府都尉王孝杰。

    还有一军,乃是百济降将黑齿常之。

    最后,一杆“苏”字大旗,跃入阵中。

    大旗之下,一员唐军大将,身着明光甲,手执马槊,骑着神骏如天马的龙子,率着数千精骑突入叛军阵中。

    “苏将军!”

    “代都督!!”

    沉寂的泗沘城头,数千唐军齐声高呼。

    “援军至矣!”

    刘仁愿身子一晃,瞪大着双眼,紧盯着苏大为那杆大旗,嘴里骂道:“小混帐,再晚些来,本将简直……简直……”

    简直什么,刘仁愿没说。

    但他死死揪着自己颔下的大胡子,脸颊肌肉颤抖着,显示出内心极为激动。

    城头,阿史那道真、苏庆节、薛绍义、徐世杰、卫满夫、牛火旺等折冲府都尉,一齐发出喊声。

    这声音,是被叛军打压,无处可发泄的怒火。

    也是对唐军援兵到来的振奋。

    刘仁愿转头,向着城头一侧声音嘶哑的吼道:“擂鼓!!”

    咚咚咚~

    沉重的牛皮战鼓,被唐军力士奋力敲响。

    鼓声震天。

    如天崩地裂!

    这场泗沘城的攻防战,在此时,突然进入终局。

    究竟是苏大为带来的援兵,能击败眼前近十万的百济叛军,还是陷入鏖战,又或者是唐军落败?

    崩崩崩!!

    乱箭穿空。

    王孝杰神射,他手下皆为轻骑,皆为军中擅射的高手。

    弓如霹雳,箭如飞蝗。

    而且王孝杰对战场嗅觉极为敏感,带着这支八百人的唐军轻骑,绕着战场飞奔,并不深入,而是不断射向敌军精锐聚集处。

    在发现高句丽人的车弩后,重点压制对方的车弩部。

    箭手射速快,骑射移动快的优点,被王孝杰部发挥得淋漓尽致。

    高句丽人的弩弓虽劲,威力虽大,但上箭缓慢,移动也不及骑兵迅速。

    一时无法对王孝杰部做出有效的杀伤。

    几乎同一时间,娄师德部的重甲骑,也狠狠向着叛军插去。

    唐军的玄甲精骑,从敌阵最脆弱的地方突防而入,直插沙吒相如布在饥民之后的两万精锐。

    叛军人数虽多,但也正因为人多,反应和变阵,不如骑兵迅猛。

    此时人多,反而是一种束缚。

    因为前方的饥民,已经反卷回来。

    在泗沘城下,崔器部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奋力挥动陌刀,如墙而进。

    “陌刀进!”

    “起!”

    “落!”

    “斩!”

    刀光如雪,滚滚向前。

    出于战场直觉,崔器敏锐的捕捉到了战机。

    不管什么饥民,不管叛军精锐。

    当此时,诸军戳力向前,挤压,再挤压叛军的空间,把数万饥民给逼回去。

    给压回去!

    饥民倒卷,反倒冲乱叛军自家阵脚。

    百济叛军原本严整有序,各司其职的军阵,一时动摇。

    饥民四处乱蹿,鬼哭狼嚎。

    硝烟冲天而起。

    泗沘城上,唐军战鼓轰天。

    无数飞石,火箭,向着叛军后阵洒去。

    泗沘城的大门,伴随着唐军怒吼的口号,徐徐打开。

    隆隆响声里,数千武装到牙齿的唐军铁兵,在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的率领下,狂奔而出。

    泗沘城的刘仁愿,终于放下了保守的想法,将唐军精锐尽数压上,要毕其功于一役。

    随着唐军主力出城。

    谁也没想到的意外发生了。

    泗沘城中,突然升腾起烈焰。

    火势蔓延极快,转眼就袭卷了数个街闾,并向着城门方向卷去。

    刘仁愿大骇之下,急命薛绍义和其他将领,率一千人去平乱。

    此时城中起火,必然是泗沘城内有敌人的内应。

    甚至就是本地的地方门阀反了。

    在冬天里,这些世家和地主,可是乖巧的很。

    却在这个关键时刻……

    刘仁愿眼中杀气一闪。

    重重一掌拍在城墙上。

    回头看向城外,伴随着震天的喊杀。

    唐军中,由黑齿常之率领的八百府兵,精准的把握到了敌军的破绽。

    趁着叛军军阵动摇,从薄弱处破防,直插向叛军腹心。

    那里,一堆叛军看着与寻常无异,实则整个叛军的军令,都是由此处发出。

    敌将,沙吒相如,正在阵中。

    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既是旧识,又是朋友,以及军中上下级。

    在另一个时空里,两人同时反叛大唐,掀起轰轰烈烈的百济复国之战。

    但在此时此地,黑齿常之早已投效苏大为。

    这两个原本是战友的人,却成了宿命之敌。

    整个战场,到处是狂奔的叛军,茫然如行尸走肉四处乱蹿的饥民。

    而在战场南侧,更猛烈的大战骤然爆发。

    自周留城而来的一万余百济精锐,与苏大为所率的七千精骑,如两个锋利的箭头,狠狠碰撞在一起。

    苏大为所率之部,乃新罗金仁泰手下七千新罗兵。

    新仇旧恨,名将宿敌,在此决战。

    双方都像是输红眼的赌徒,将全部的筹码压上。

    百济若胜,则唐军势力彻底被赶出大海,百济将重回扶余王族的手中。

    大唐若胜,则百济这个名字,将彻底从历史抹去。

    百济故土,皆为唐土。

    铁骑翻飞。

    热血迸洒。

    熊津江上,最后一艘高句丽人的船,缓缓沉入江中。

    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

    天地间,残阳如血。

    混乱的战场中,自苏大为所部军阵中,突然响起激扬的战歌——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唐军阵里,旗上悬挂起高句丽大将头颅,并扔出无数高句丽人的衣甲。

    数百名高句丽兵卒俘虏,被马上的唐骑驱赶着,投向百济人的军阵中。

    “败了败了!”

    “唐军挥师二十万,攻打平壤!”

    “大唐以苏定方为总管,攻入高句丽……”

    “败了败了!高句丽败了!”

    战场上哭喊失败的声音越来越响,如瘟疫一般,不断积蓄,扩散。

    高句丽失败的消息,成为压垮叛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着苏庆节及阿史那道真率领三千唐骑冲阵。

    伴随着黑齿常之斩下沙吒相如的军旗。

    叛军军阵,轰然崩碎。

第四十四章 战后

    泗沘城攻防战,伴着落日徐徐落幕。

    是役,唐军大胜。

    粗略估算,百济叛军被唐军斩首盈万。

    至于死在泗沘城下的百济流民则难以计数。

    满山遍野逃跑的都是饥民及叛军。

    用句后世俗语形容,就算跑的是几万头猪,一时半会都抓不完。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苏庆节、娄师德等人合兵一处,又乘胜追击叛军三十余里。

    最后因为天色太暗,不得不收兵回城。

    “胜了!”

    “是啊,胜了!”

    泗沘城头,薛绍义心有余悸的点点头:“多亏代都督神兵天降,带着援军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却不见刘仁愿回答。

    回头看去,只见刘仁愿按刀而立,双眸微阖。

    他站在那里,悄无声息,如同一尊毫无生机的石像。

    薛绍义心中剧震。

    颤抖着伸手去一试,却发现刘仁愿鼻下微有热气。

    竟然是站着失去了意识。

    薛绍义一颗悬起来的心,这才落地。

    “医生,快传医生来!”

    昨夜刘仁愿遭到刺客刺杀,后腰中了一刀。

    其后在上午的守城战时,身上又被刀剑所伤,被创十余处。

    他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一个奇迹。

    连唐军在泗沘城的副总管,都重伤若此,可以想像到这一战的凶险和惨烈。

    薛绍义勉力安排下城头防务,又命人将刘仁愿抬下去救治。

    等精神松懈下来,才觉得全身剧痛,各处创口一齐迸血。

    再也坚持不住,直挺挺的摔倒在城头上。

    “都尉!薛都尉!”

    此战唐军虽是大胜。

    但自身损失也不小。

    首先是副总管刘仁愿重伤,短时间内,必须卧床休养,无法视事。

    至于刘仁愿之下的将领,如薛绍义、卫满夫等人,虽然轻重不同,但却人人带伤。

    留守泗沘城的共有七千余唐军。

    除去刘仁愿手下五千人,还有阿史那道真、崔器、苏庆节等三个折冲府的兵力,共计两千四百余人。

    这一战下来,阿史那道真部受损较小,只伤亡数十人。

    苏庆节因为冲阵,折损略大,折了一百多人。

    最惨的是崔器的部下,八百勇猛之士,因为在城门与叛军争夺,用肉身顶在第一线。

    战中被敌人杀死、累死的有百余人。

    之后守住城下,追击饥民和压迫叛军阵线,又伤亡了近百人。

    战后,倒地不起,因脱力而累死的,还有七人。

    是苏大为部受损最严重的一支。

    熊津都督府这三个折冲府的兵力,拢共伤亡六百余人,六百人里,战死三百七十二人。

    这个战损,令苏庆节等将肉痛不已。

    是唐军自从入百济以来,少有的折损。

    但跟刘仁愿手里五个折冲府的兵力,苏大为这边的损失又不算什么。

    光是守城一战,刘仁愿麾下就伤亡了两个折冲府的兵力,近乎两千人短时间内无法再战。

    其中战死超过六百余人。

    轻重伤一千余人。

    最严重的损失,是出现在叛军出动弩弓之后。

    此次若不是有高句丽人的车弩压制,唐军哪怕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军,城墙会稳如泰山。

    甚至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以少打多,靠铁骑摧毁叛军的阵形和指挥。

    只能说,此次叛军的动作,实在出乎了刘仁愿的意料。

    刚刚开春,寒潮未退。

    叛军不顾流民百姓的死伤,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令守城的唐军措手不及。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苏定方把主力带走,留守百济全境唐军仅有一万余人。

    这么点人,别说守全境,就是守住泗沘城都十分困难。

    其中还因为缺粮,被苏大为带走两千多人去劫高句丽的买召忽城。

    缺兵、少粮,缺乏装备,缺乏心理准备。

    能在近十万叛军的攻势下,最后将斩杀万人,将敌人的大军击溃。

    此战纵有缺憾,仍瑕不掩瑜。

    刘仁愿在战前的布置有些欠妥,属于有过。

    但击退了敌人,功过相抵,应该不会受到太大的责罚。

    鲸油灯的光芒照亮了房间。

    浓浓的药香,在房间里飘浮着。

    那是一种介于酸和香腥的气息。

    有童子在一旁蹲着守着炉火,替大唐嵎山道副总管刘仁愿熬着草药。

    苏大为抱着头盔,一身疲惫的走进房里。

    站在门口的聂苏向他脆生生的喊了一声:“阿兄。”

    苏大为伸手抚摸聂苏的鬓发:“我听道真说了,这一战你表现很勇敢,如果不是你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阿兄交代要守住泗沘,小苏自然会全力以赴。”

    聂苏仰起脸,两眼弯成月牙儿,那副模样,简直就和黑三郎有些神似,只差背后生个尾巴。

    脸上的神色,分明是在说:快夸我,快多夸夸人家。

    苏大为不由失笑,伸手在她鼻头轻轻一刮:“你先去歇息吧,明天还有事想你帮我。”

    “噢。”

    聂苏有些失望的低下头,牵了牵衣角:“阿兄有何事?”

    “这个,明天再和你说,我先去看望一下副总管。”

    “嗯。”

    聂苏欲言又言,最后还是乖乖点头,目送苏大为走进房里。

    守在刘仁愿府前的,还有无数岗哨和暗卫,不过最大的守护力量,还是聂苏这个异人。

    如今苏大为来了,自然可以放聂苏前去休息。

    刘仁愿是如今泗沘城,除了苏大为这个熊津都督府代都督外,唐军最高将领。

    若是副总管卒于军中,那此次唐军纵然胜了,也算是失败。

    苏大为走进房里,首先看到刘仁愿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他那把大胡子露在外面甚是醒目。

    胡子上粘了一块块的,大概是灌草药的时候沾到了。

    不过此时千头万绪,许多事,也只能从简了。

    除了刘仁愿、煮药的药童,在房里还有一名医生,以及唐军中的阿史那道真、薛绍义,以及苏庆节。

    这三人,默默坐在房内,神色各异。

    苏大为走进来,三人的目光一齐投在他的身上。

    微微点头,大家算是打过招呼。

    薛绍义挣扎着站起来,想要叉手行礼,又被苏大为按下去。

    “副总管还没醒,泗沘城内的防务暂时以为我主。”

    苏大为走到空出的主位上,将自己的头盔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坐下,左右看了看:“先来总结一下此战得失。”

    这是一次小型的战后会议。

    照理来说,应该是由刘仁愿和苏大为共同主持。

    但刘仁愿还在昏迷中,只能由苏大为主持。

    另外,其余各将还各有军务在身。

    也只能从各方势力中,抽调军将,做为代表。

    泗沘城内,现在除去金仁泰王子的新罗兵,唐军这里,主要以苏大为和刘仁愿这两派为主。

    两派其实又共同属于苏定方在军中的人脉,所以相处还算融洽。

    叫上薛绍义,是以他代表刘仁愿这方,来听取情报,做为参与。

    免得让有心人觉得苏大为想趁刘仁愿伤重将其架空。

    “这一战,诸位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大为目光从阿史那道真、苏庆节和薛绍义身上扫过。

    在座的众人都有多重身份。

    阿史那道真既是苏大为的属下和好友,本身又代表着投入大唐的外籍蕃将。

    苏庆节是大唐军神苏定方的儿子。

    同时还是苏大为的知交好友。

    薛绍义是刘仁愿麾下心腹爱将。

    同时又是河东薛氏子弟。

    不同于没落的薛仁贵那一枝。

    薛绍义这枝,依旧风光无限,代表着唐朝中的旧贵族。

    沉默了片刻后,苏庆节抬头看向苏大为:“阿弥,先说说你那一路人的斩获吧。”

    苏大为既然回来,而且还带上了新罗人的援军,那么劫粮之事应该做得不错,甚至其中还发生了一些极精彩的故事。

    苏庆节想先听听苏大为这边发生了什么。

    苏大为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掠,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睡的刘仁愿,点点头道:“我带着两千人,趁敌不备,攻破买召忽,尽获其辎重。

    并且将城中一万高句丽军控制住。

    在高句丽援军赶到前,我率军搬空了买召忽的粮草,乘上刘仁轨接应的船离开。”

    “对了,之前战阵上那些高句丽人是?”

    “哦,那是高句丽援军入买召忽城后,被我埋伏下的细作放了一把火,后来趁乱我们抓了几个人。”

    苏大为说得轻松,但是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和薛绍义等人,却无不悚然动容。

    高句丽人,可不好对付。

    从隋末,到唐初。

    连太宗都没啃下这块硬骨头。

    苏大为凭着两千人,攻下买召忽城,尽取其粮资。

    又俘虏上万高句丽军,还一把火烧了高句丽的援军。

    这仗打得,也太漂亮了吧!

    苏庆节强忍住想要追问细节的冲动,要是摊开来讲其中用兵之道,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了,他捡最关心的问。

    “粮草有多少?”

    “足够两万大军,三月之需。”

    “够了!”

    苏庆节眉头一挑,长呼了口气。

    泗沘城的存粮已经见底了。

    唐军若再得不到粮食补充,只怕就得洗掠城中大户。

    到那时,局面又得乱套了。

    阿史那道真此时插口问:“阿弥,那些高句丽俘虏,都是你在买召忽抓到的?你怎么知道要将他们带回来,居然用他们对百济人发动攻心战,当真高明。”

    他向苏大为竖起大拇指,由衷钦佩道。

    “事也是巧了。”

    苏大为笑道:“我开始只抓了几个高句丽兵,结果在船上审问时,却问出一件大事。”

    “何事?”

    “高句丽的泉盖苏文,应该是病重了,他的三个儿子,泉男生、泉男建和泉难产……”

第四十五章 战略

    “等等,为何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阿史那道真两眼透出精光,一脸很八卦的模样。

    “什么?”

    “难生难建难产,听起来就不吉利,泉盖苏文的权势,一定会断在三个儿子手上。”阿史那道真笃定的道。

    苏大为顿时无语,都不知阿史那道真是有根据的推断,还是纯属玄学预测。

    虽然仅听名字就断定泉盖苏文药丸,有点不太靠谱。

    但后世的历史证明,高句丽还真就亡在泉男建他们手上。

    从这一点上看,道真这张嘴,简直神准了。

    摇摇头,将杂念抛开,苏大为继续道:“有了这个消息,再细细甄别手里的情报,最后我得到一个很有趣的推断。”

    “是什么?”苏庆节看着他,眼里透着疑惑。

    “让我把事件复盘一下。”

    苏大为伸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几点。

    “这里是我们的泗沘城,下面是周留城,上面是北境,然后是高句丽的买召呼城,以及天然海港。

    经过一个冬天的堵截,外面的粮食进不来泗沘。

    叛军预测我军缺粮并不难。

    所以,这个时候买召忽有高句丽人集的军械和粮草,就是一个诱饵,这一点大家应该没什么疑问?”

    苏大为看一眼三人。

    见没人提出问题,便继续道:“在冬天的时候,道琛曾私下去了一趟平壤,会见泉盖苏文。

    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无从得知。

    但必定和我军有关。

    对高句丽和百济来说,唐军是共同的敌人。

    然后叛军在各地都封锁粮草,不许一粒粮食流入泗沘城。

    其想以粮草困弊我军的思路,已经昭然若揭。

    这个时候,传出买召忽城有大量高句丽人存放的粮草,我军必然会做出反应。

    此为阳谋。”

    苏大为总结道。

    手指沾着茶水,在买召忽与泗沘城、周留城之间,以水线连接。

    恰似一个三角形。

    “明知是阳谋,但我军却不得不行险一搏,否则很可能因为缺粮,生出大乱。

    这个计谋,只怕在去年冬天,道琛等人就已经在施行了。

    从劫粮,到断粮道,到四处掀起叛乱,逼得我军收缩泗沘城。

    这个布局,可以说是成功的。”

    薛绍义忍不住道:“但代都督你还是成功攻破买召忽,抢到了粮草。”

    “这就是我方才说的,天意在我。”

    苏大为沾了茶水的手指,在买召忽城重重一点。

    “泉盖苏文在买召忽已经有了非常厉害的布置,但后来因为三个儿子不合,互相掣肘,泉男建又从买召忽抽了一些人出去。

    其次是泉难产,他掌握着对我军的情报侦察,结果此人居然故意迟滞消息,坐视买召忽的守军,被我们歼灭,而没有提前预警。”

    “为何?”

    “兄弟内斗呗,还能有啥。”

    苏大为哈哈一笑:“泉盖苏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这三个儿子,已经各有心思,都想继承泉盖苏文的位置。

    这次买召忽的布局,泉盖苏文也是有意把职责分在三个儿子头上,想看看谁更出色。

    可他枭雄了一辈子,却没料到三个儿子会互相扯后腿,倒是便宜了我,让我顺利得手。”

    苏大为说得轻松,但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却知道,真实情况,一定没那么简单。

    哪怕是三头猪在后面管着买召忽城,但是城内一万多守军不是假的。

    高句丽人的援军也不是假的。

    能准确的找到敌人的破绽,一击致命,得手后从容退去。

    甚至还一把火烧了高句丽的援军,这些手段,可不是泉男建等三人内斗,就能实现的。

    还要靠苏大为过人的眼光,胆略。

    苏庆节低头思考片刻,开口道:“对了,阿弥,今早那些高句丽的战船又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是高句丽后手的一部份。”

    苏大为不以为意:“我审过手里的高句丽俘虏,得知泉盖苏文可能生病,以及买召忽由泉难产等三人掌握的时候,觉得有机会可以扩大战果,所以……”

    “所以?”

    “所以我在夜里让刘仁轨把船又开回买召忽城了。”

    “什么?”

    阿史那道真、苏庆节和薛绍义都是一脸吃惊的看着苏大为,没想到苏大为居然向高句丽人玩了一招“回马枪”。

    “阿弥,你这也太险了!被我军破城,又放火烧过,高句丽人焉能不防备?”苏庆节倒吸一口冷气。

    无论如何,那里是高句丽人的主场,而唐军是客军,身处敌国,容不得一点错漏。

    “如果是泉盖苏文主事,我自然不敢再去试探,但他的儿子,只能用虎父犬子来形容,我倒是想试一试。”

    苏大为笑道:“夜里,我命娄师德和王孝杰带人悄然上岸潜伏接应,由我和安文生翻墙而入。”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在场的三员将领作战经验丰富,已经可以想到,白天被苏大为率军打破的买召忽城,在经历大火后,还没恢复元炁,又被苏大为成功破防。

    “买召忽的高句丽军算是全军覆没吧,我也没杀光他们,就是砍掉拇指脚趾,令他们不能再使武器,不能与我军为敌。”

    苏大为的脸色收起轻松之意。

    无论如何,发出这样的命令,将那么敌人弄成残疾,都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但为将者,必须戒掉妇人之仁。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必须压制自己的善良。

    战场中,敢杀,才能止杀。

    “那一战后,我还俘虏了几百高句丽人,顺手就带上船了,就是之前战场上喊话的那些人。”

    “那高句丽的战船?”

    “可能是原本就打算吃掉我这一部唐军,再从买召忽对泗沘城发动奇袭的军队,也可能是被我连续破了买召忽,泉男生被气昏了头了。”

    苏大为摊开手道:“我这一路上,战船都被这些高句丽水师追击,快到熊津港后,才将他们甩掉。”

    想了想又道:“看他们今天的表现,似乎打算与百济人配合攻下泗沘,双方应该早有约定和默契。”

    “那就是百济与高句丽,早有合谋,要将我军消灭在泗沘。”

    床上,刘仁愿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第四十六章 李广难封

    听到刘仁愿的声音,苏大为和薛绍义、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先后站起来,走到床榻边。

    “副总管,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刘仁愿喉头蠕动了一下,还没开口,苏大为已经从一旁递过茶水:“副总管,先喝口水。”

    看刘仁愿嘴唇都干裂了,这属于大量失血后,身体脱水症。

    没曾想,刘仁愿却摇头拒绝,一边在薛绍义的搀扶下,坐起身,哑着嗓子问:“有酒吗?对了,我昏迷多久了?”

    一旁的药童和医生,看着苏大为拿酒给刘仁愿,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刘仁愿一仰脖子,一口气干了半瓶醪糟酒,喘了口气,眼睛一下子瞪在药童和医师身上:“本将要议事,还不快滚出去!”

    “是是!将军恕罪!”

    老医生忙牵起药童,倒退着走出去,不敢多做申辩。

    “副总管,还要靠医生给你治伤呢。”苏大为不禁苦笑。

    刘仁愿别的都好,就是对这些出身低贱的人,有些踞傲。

    当然,这些都是小节,不影响到唐军的作战,苏大为也无意在此事与他顶撞。

    等房间清场后,刘仁愿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却恢复了几分力气,冲苏大为等人道:“你们都是独挡一面的将才,怎么如此大意?谈军务一定要将不相干的人赶出去,否则遗祸无穷。”

    “副总管说得是,此事是我们疏忽了。”

    刘仁愿吃力的摆摆手,指了指一旁的坐位:“你们坐下说,我气力不继……就听你们说。”

    苏大为点点头,向苏庆节他们看了一眼,四人依着刚才的坐次重新坐下。

    “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泉盖苏文重病,他三个儿子争权。”

    “哦对。”

    苏大为想了想道:“只要弄清这一点,后面的事就很清楚了,泉盖苏文只会越来越虚弱,他的三个儿子互相掣肘,只会令高句丽越发虚弱。”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概道:“这是数十年里,高句丽最虚弱的时刻,陛下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啊。”

    所谓天地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高句丽有泉盖苏文在一天,便是唐军难以逾越的天险。

    李治这个时候,府兵已经不如开国那一批精锐。

    但却碰到泉盖苏文快要撑不住病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缘。

    这个消息简直是太宗听了要默然。

    隋炀帝听了会流泪。

    当初为了征服高句丽,炀帝把大隋江山送了。

    李世民以四十七岁的高龄亲征辽东,并且向李治保证,不破掉高句丽,老子我就不脱下衣甲。

    一个快五十岁的老人,整天穿着几十斤重的铁甲,在辽东那个破地方,和高句丽人玩了数个月的躲猫猫。

    最后搞得背后生了大疮,被严寒逼得退兵。

    到底没能把高句丽打下来。

    结果到了李治这里,眼看着泉盖苏文快要不行了。

    灭亡高句丽的旷世之功,李治唾手可得。

    这都哪里去说理去?

    时也,命也。

    “高句丽的情况毋须我们担心。”

    刘仁愿咳嗽了一声:“陛下任命契苾何力为浿江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

    刘伯英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程名振为镂方道总管,又以萧嗣业为夫馀道行军总管,率回纥等诸部兵进军平壤。

    有这五路大军,依我看,高句丽被攻破的希望很大。”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苏大为明白他的意思,高句丽的战事,不用熊津都督府太过担心。

    就算他刘仁愿这个嵎山道副总管,也只用做一些辅助的工作。

    当前最重要的任务,依然是稳定百济的局面。

    苏大为话锋一转道:“那我们说回百济的事。”

    心中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泗沘城之围已解,叛军元气大伤,周留城处的扶余丰不足为惧。

    依我之见,此时万不可放松,应该派兵继续追击叛军,尽量扩大战果,消灭叛军的作战潜力。

    尔后,将周留城一鼓作气拿下,赶扶余丰下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阿弥,有时候你随口一句诗,真是令人惊艳。”

    刘仁愿目露惊讶:“宜将剩余追穷寇……你打算趁夜进军?”

    “是。”

    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袁绍义等三人,脸上均露出诧异。

    泗沘城防守战虽然唐军赢了,但自身也是疲惫不堪。

    此时急需休整。

    而且夜里行军,一向是军中大忌。

    这个时代的人,虽然托唐人肉食丰富之故,不是人人都有夜盲症,但夜里可没电灯,只有火把。

    对百济的地形,唐军也不是那么熟悉。

    若是走错了路还好说,要是中了敌人的埋伏,遭致大败,那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损失。

    此时既已取得大胜,理应立刻休整,待天亮后,再分配追击任务,最为稳妥。

    苏大为早就料到众人心里的想法,继续道:“大家都很累很辛苦,但是我们累,叛军会更累。

    百济再小,也不是区区万人能收拾下来的。

    现在战机就在眼前,只要将叛军最精锐的部份消灭,则相当于釜底抽薪。

    短时间内,道琛和扶余丰绝对没有力量再掀起乱子。

    我们可以从容收拾,积蓄力量。

    如果我们速度够快,甚至可以赶在溃兵回周留城之前,先一步攻下周留城,将扶余丰他们赶下海。

    反之,如果不一鼓作气将叛军主力消灭。

    让他们取得休息时间,回头再想对付,那就难了。”

    阿史那道真、苏庆节和薛绍义等人面面相觑。

    但又不得不承认,苏大为说的极有道理。

    “阿弥,你不会是因为想要抓到道琛和鬼室福信,才这么说吧?”

    阿史那道真摸着脑袋问。

    他是知道苏大为与道琛和鬼室福信的恩怨的。

    这两人合谋害了李大勇,苏大为在入百济时,曾立誓要将道琛等人亲手擒杀,以慰李大勇在天之灵。

    “滚!”

    苏大为骂道:“我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

    这话说出来,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皆一脸古怪的盯着他。

    当年谁在擒了阿史那贺鲁,灭了西突厥后,留书一封就跑去吐蕃的?

    苏大为老脸一红,摆摆手道:“我意已决,如果副总管不同意,我会点起熊津都督府的兵马去追敌。”

    “谁说我不同意了。”

    刘仁愿摸着胡子,怪眼一翻:“你吃肉我喝汤,风险你担,战果我共享,傻子才不同意。”

    “副总管你……”

    “好了,不开玩笑了,夜里行军凶险,你去追可以,可是万事皆要小心,若有什么需要,我这边人马随你抽调征用。”

    刘仁愿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苏大为上去替他轻抚后背:“多谢副总管。”

    一旁的薛绍义一直没说话,现在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转动着,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以他的观察,在坐这些将领里,包括副总管刘仁愿,都不如这位代都督取得的战果多。

    这位苏都督年纪虽轻,但用兵师承苏定方,极为老道刁钻,对战机的把握,可堪一流名将。

    若是跟着他,说不准真能捞到点军功。

    一想到这里,薛绍义心思活泛起来。

    他决定,一会从房里出去,他要找苏大为私下絮叨絮叨。

    听说此人为当今武皇后的从弟,要是能跟他攀上交情……

    刘仁愿伤后身体虚弱,说了一会,便又沉沉昏睡过去。

    苏大为等人从房里退出来,薛绍义还没找到机会向苏大为请愿,便被手下叫了出去。

    城上防务还需他来主持。

    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一左一右跟着苏大为向城内熊津都督府公廨走去。

    “阿弥,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先让兵士们准备一下,带上三日干粮,备好战马和兵甲,稍待休息,下半夜再走。”

    “对了,你方才话好像没说完。”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刘伯英那边,这次海船是怎么回事?还有金仁泰那边。”

    “说起这个,我还要去金仁泰那里一趟。”

    苏大为沉吟道:“刘伯英与我有约定,这次取得的粮草军械会分他一半,至于别的你们别打听,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

    “好。”

    苏庆节目光一闪,把心思藏在心里。

    刘伯英与在泗沘城的唐军虽无间隙,但隐隐自成一派,对刘仁愿,似乎有些瞧不上眼。

    苏大为找刘伯英,这老将每次都喜笑颜开,也是咄咄怪事。

    刘伯英的船,刘仁愿都调不动,但苏大为却能找刘伯英借船,还借了刘仁轨这支水师来辅助。

    这其中,必有大家不知道的缘故。

    至于金仁泰就更奇怪了。

    之前刘仁愿一直向新罗派兵求援,但新罗无论是钱粮还是人,都不见踪迹。

    苏大为此次突袭买召忽回来,居然还带回了新罗王子金仁泰的七千新罗兵,这……

    对刘仁愿有点打脸的嫌疑吧?

    新罗人对副总管一点面子不给,对苏大为,倒是颇为乖巧听话。

    当然,这些事的内情,苏大为不说,苏庆节自然不会多问。

    只是心下难免猜测。

    “对了阿弥,这次点哪些人跟随?”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迫不及待的问。

    不光是薛绍义想跟着苏大为混军功。

    苏大为身边这些新老将领,哪个不想?

    跟着苏大为,能打仗,而且是打胜仗。

    这种给自己镀金的好事,谁不争着上。

    “我的想法是……”

    苏大为低语了几句,然后拱了拱手,让阿史那道真去准备,自己则大步走入公廨。

    门外,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面面相觑。

    “阿弥他居然想这样做……狮子,是不是颇有你阿耶的风范?”

    “滚你!”

    苏庆节眼中戾气一闪,旋即按捺下来,自言自语道:“我倒是觉得,阿弥和副总管,有点像是汉武朝的飞将军与冠军侯。”

    李广难封。

    冠军侯,无双。

第四十七章 白江口

    待苏大为将军务料理完,将命令下达给一线卫兵,令各部做好出兵的准备后,将士们可以取得短暂并且宝贵的休息时间。

    他却不可得。

    又分别去见了新罗王子金仁泰,以及去港口见了刘伯英之后,苏大为才拖着一身疲惫返回泗沘。

    看看时辰,距离出兵也差不了多久,索性放下头盔,在公廨里正襟危坐,默运鲸息之术,缓缓调息,恢复精力。

    才刚刚调息一周天,心里微微一动,张开双眼。

    平静的双眸,在暗夜里,微微闪过一层紫色光芒。

    这是他的元炁高度凝聚之故。

    从永徽年间,到现在龙朔元年,异人修行这条路,他从没有停止过。

    故然有个人禀赋,种种奇遇,但他自己一直在坚持,从修行和精神上一直在磨炼自己。

    到今日,异人等级已经是五品上。

    只差一步,便是四品。

    距离那传说中的天人之境,也可以望一望了。

    只是不知到那个境界,上面又会有怎样的风景。

    精神和元炁缓缓收回丹田深处。

    他伸手向着前方招了招:“出来吧,都看到你了。”

    “阿兄。”

    聂苏从门旁闪出来,向苏大为有些羞赧的道:“是我打扰阿兄休息了。”

    “没有,后半夜我还要率军出城,有任务。”

    说着,他向聂苏招手道:“过来,到我身边来。”

    “噢。”

    聂苏答应一声,脚尖轻轻一点。

    苏大为身边张开一片水雾。

    聂苏的身影从原地消失,突然从水雾中钻出。

    “阿兄,这是我刚学会的一招,叫镜花水月,你觉得怎么样?”

    “呃,很不错。”

    苏大为有些意外,一手扶住从水雾中钻出的聂苏,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怎么有点像是……”

    “阿兄你的龙形九变,我看了就试着学,不过不能全学会,不会像你那样分成好多个,但是可以用这种法子一下子移出好远,还挺有趣的。”

    苏大为看着聂苏冲自己一脸兴奋。

    他有些无语的摇头。

    聂苏在修行方面,绝对是天才。

    也就是自己通过腾根之瞳梦境里见到的诡异巨兽,那些术法,没被她全学去。

    之前就连道慈的一些法门,被聂苏见了也能信手拈来。

    要是被异人界知道小苏有这等本事,还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

    对了,她这个能力,倒有些像是金大武侠里的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阿兄,你这次出去要多久?能不能带上我?”

    聂苏柔软的手掌,覆在苏大为的掌背上,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道:“你不在城里时,这里好闷啊。”

    “不是有猴头陪你吗?”

    苏大为向她肩上看了一眼,一双红眼的小白猴蹲在聂苏的肩头,红眼微微眨动着。

    猴头脑后的金蝮也悄然立起,向苏大为吐了吐蛇信。

    苏大为一句话说出来,自觉失言,伸手反按住聂苏的手掌:“阿兄知道你受委屈了,但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泗沘城是阿兄在百济的根基,只有你在这里帮我看顾,我才能放心。”

    聂苏抿了抿唇,眼中有几分失落,委屈的道:“小苏知道,那我就乖乖在城里等你回来。”

    “小苏……”

    苏大为按着她的柔荑,感受她手掌皮肤的软滑,触感如玉。

    心中颇怀愧疚。

    “我听文生说了,多亏你在泗沘城里,数次救下了刘仁愿。”

    泗沘城的危机岂止是这次的攻防战。

    苏大为在泗沘城时,都察寺的暗探已经在城中拔除了十余处道琛和鬼室福室手下的据点。

    百济也是有自己的情报系统的。

    过去叫做扶余台。

    在唐军攻破泗沘城后,扶余义慈投降唐军,名义上,一切百济的军事情报机构都不存在了。

    实际上,不过是由明转暗。

    仍旧处在道琛和鬼室福信的摇控之下。

    从冬季一直到开春,苏大为手下的都察寺暗探,与夫余台的人,不知明争暗斗了多少场。

    到熊津都督府从熊津城搬到泗沘后,才将其一举压制住。

    就算如此,之前暗杀和种种破坏行动就没停过。

    苏大为在时,犹可亲自坐镇,稳住大局。

    他离开泗沘这几天,则是将都察寺的事交给周良和南九郎。

    情报方面可以靠别人。

    但是针对百济叛军出动异人发起的刺杀,整个泗沘城,也只有聂苏可以稳住局面。

    苏大为从安文生处知道,就这几天,聂苏已经替刘仁愿挡下三次刺杀,两次投毒。

    还有一次城内世家的反叛。

    若无聂苏这个异人在,许多事的结局将不堪设想。

    “阿兄答应你,这次回来,我就陪你,若是再有事出去,就带你一起可好?”

    “阿兄说话算话?”

    “不骗人。”

    “拉勾。”

    聂苏忍不住嘴角上翘,伸出小指和苏大为勾起手指拉了拉,这才心满意足。

    “阿兄放心的去,泗沘城有我,出不了乱子。”

    “那就再辛苦我的小苏一次啦。”

    苏大为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月色下,聂苏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竟然趁势上前,踮起脚尖,在苏大为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这一口极轻柔,就像是婴儿的吻。

    随后,聂苏像是受惊的小鹿般,扭头逃掉。

    苏大为愣在当场。

    过了片刻,他才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里,还有聂苏的香气。

    方才触碰的酥麻感,还记在皮肤上,记在心里。

    一时之间,心竟然乱了。

    夜漏更鼓响起。

    窗外已是三更天。

    天色暗沉。

    泗沘城的大门悄然打开。

    一彪骑兵,从泗沘城中奔出。

    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

    这支军马,人数为两千四百人。

    乃是由黑齿常之、娄师德、王孝杰这三员折冲府都尉统辖府兵作战。

    这一支人马,会沿着从泗沘到周留城最短的距离,直扑周留城。

    苏大为却并不在这支人马里。

    另有三千唐军,五千新罗兵,乘着熊津江处停泊的大船,向着海港驶去。

    在那里,他们会登上海船,从海路前往周留城。

    以两城的距离,海船旦夕可至。

    海船主舱中,灯火通明。

    苏大为为首,左右手边分别是安文生、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崔器、金仁泰,刘仁轨等将领。

    “此次作战,我军水陆并进,共同取下周留城。”

    苏大为身披明光甲,目光凛然道:“黑齿常之那一路,会追击叛军,抢在叛军之前,到达预设战场。

    水师到后,不要急于入战场,先派小船打探消息。

    若黑齿常之他们入城了,水师大船再前出。”

    苏大为说的这些,信息量极大。

    各将都是知兵之人,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黑齿常之的人,很可能会假冒叛军赚开城门。

    不过陆上唐军只有两千余人,就算全数入城,只怕也难以控制局面,所以需要大唐水师来配合。

    “苏都督,再行数十里,便是白江口了。”

    刘仁轨双手扶膝,气度沉凝道:“那边敌人的小船颇多,我们不一定能隐藏住行迹。”

    “那就隔远一些停船,今夜风黑浪急,他们想要探明情况,会有一个时间差。”

    “其实我们直接挥师压上去,他们的船小,也不如我军精锐,可以毫不费力的夺下海港。”刘仁轨忍不住道。

    周留城紧挨着白江口海港。

    其实不必等陆军,光凭水师,沿港停舶,射上弩箭绳索,唐军水师便可直接蚁附上城。

    而且以大唐楼船之高,距离周留城的城头也不过一两米的高度差。

    唐军水师中,多的是能攀爬的好手,要夺下城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苏大为却摇了摇头:“不急,我们的敌人,未必是周留城里的扶余丰。”

    “那是谁?”

    “倭人。”

    苏大为笃定的道:“倭人与扶余丰的关系非比寻常,又有鬼室福信从中牵线,我担心,我们把眼睛盯在周留城上,却忘记了躲在暗处的倭人。”

    “倭人哪有这个胆量,敢触怒大唐兵锋。”

    刘仁轨眉头一皱,脸上满是不信。

    他不是不知兵的人,对倭人也是打过交道的。

    永徽年间,有倭人使团和商团,从对马岛过百济,沿着海岸线一直登陆莱州。

    后从陆路,前往长安朝见天子。

    这其中地方上接待的人,就有刘仁轨。

    刘仁轨与倭人打过交道。

    心里对倭人的矮小猥琐,颇有些不以为然。

    “我见过倭人,都是些胆小鼠辈,不可能与我大唐开战。”

    苏大为微微摇头,也不去多做解释。

    “按我的方略去做准备,毋须多问。”

    “诺。”

    刘仁轨苦笑着抱拳应下。

    临行前,刘伯英可是以大总管的身份交待过,万事都要听从熊津都督的调遣。

    再说他刘仁轨,本就与苏定方亲善。

    既然苏大为坚持,他也就不提别的了。

    只是心里,对于苏大为的这个判断,依旧充满了浓浓的怀疑。

    倭人,那个小岛上低矮的虾夷住民,会有这种胆量?

    嘿,他们若真敢来犯,也只会是自取其辱。

    这个时候,刘仁轨压根不相信,倭岛上的倭人,敢对大唐用兵。

    更不知道,在周留城旁的白江上,大唐水师会与倭人,展开一场被记入史册的海战。

    史称——

    白江口之战。

第四十八章 摧破

    “方才我见刘仁轨似乎对你的决定口服心不服。”

    静室里,安文生手里捏着两枚铁核桃,向苏大为道。

    铁核桃,是他最近的心爱之物,在船上无聊时,手里盘着核桃,没事还可以夹碎了吃一颗。

    嗯,安文生这货备了一筐铁核桃,算是他在旅行途中消遣解闷之物。

    “刘仁轨性烈,他自有主张,不过此事由我主持,他必须得听我的。”

    苏大为盘息坐于榻上,静静调息,恢复精力。

    刘仁轨虽然是水师名将,但论及对整个半岛攻略的大局观,却远不如带着后世见识的苏大为。

    其实又何止是刘仁轨,此时唐军五大总管,再加一个刘仁愿,都不会把倭国放在眼里。

    在考虑对付百济和高句丽时,并没有把倭岛也加入进来,做通盘筹划。

    只有苏大为,深知那个小岛上的人,有怎样的野心。

    “这刘仁轨也是个妙人。”

    安文生手指一捏,“啪喀”一声,将核桃以指力夹碎,拈起一块果肉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又向苏大为递了半个核桃。

    见苏大为摇头,他一边继续吃着核桃,一边道:“武德年间,刘仁轨被调为陈仓县尉。

    当时,折冲都尉鲁宁骄纵违法,历任陈仓县官都无法制止他。

    刘仁轨就职后,特地告诫鲁宁不得重犯,但鲁宁仍凶暴蛮横如故,刘仁轨于是用刑杖将他打死。

    州里的官员将此事禀告朝廷,当时的秦王愤怒地说:一个县尉竟打死了我的折冲都尉,这能行吗?

    把刘仁轨召进朝廷责问。

    刘仁轨回答:鲁宁侮辱我,我因此杀了他。

    太宗认为刘仁轨刚毅正直,不仅不加惩处,反而提拔他为咸阳县丞。”

    苏大为点点头,他手掌着都察寺,对身边合作的将领,自然有过一番调查,研究其为人品性,和用兵特点。

    刘仁轨刚毅,他是知道的。

    不过他是太宗朝的旧臣,在李治朝,再继续这么头铁,只会惹祸上身。

    这次出事,也是因为得罪了李义府。

    被李义府暗中设计陷害。

    李治不清楚这些吗?

    怎么可能。

    但是亲疏有别,李义府属于能吏,道德谈不上多高,但是办事确实有能力。

    对李治来说,这种能办事,好驾驭的人,反而是他所需要的。

    至于刘仁轨、刘仁愿这些太宗朝的旧臣,正因为太过刚直,反而不太想用这些人。

    宁可培植自己的亲信班底。

    刘仁轨这种还好一点,一来有能力,二来因为出生比较微寒,在朝中没什么结党营私的做为。

    李治在需要的时候,还可以用一用。

    像刘仁愿这种,有一定出身,又是太宗朝时的信重老臣,能力又不是不可替代。

    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像卢国公程知节一样,弄个体面退休。

    不过,为了保住刘仁轨,刘仁愿拒绝了李义府暗害刘仁轨的要求。

    待百济事毕,只怕难免会遭到清算。

    反观刘仁轨,因有白江口大战的战功,李义府反而不好动他。

    “所以任何时候,军人还是得靠战功来说话。”

    “你说什么?”

    安文生诧异的看向苏大为。

    连手里吃核桃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阿弥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

    “没事,再有半个时辰就到白江口了,希望在那里不会碰到倭人的船。”

    苏大为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这次和刘仁轨的水师从海上进攻周留城,弄不好,真的会与倭人的船队遭遇。

    呃,白江口之战,会变成自己主持的?

    一不小心又要改变历史了?

    他随即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改变得也已不少了。

    再多一件,也没什么。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丈夫行事,但求个快意,其他的算个屁。

    安文生将最后一点核桃肉投进嘴里,嘴里细细品味着核桃香味。

    手指轻弹,核桃碎壳,被他透过窗口射向茫茫无边的黑色海波中。

    “对了,临行前听说副总管还和你单独聊了会,他找你没什么事吧?”

    “他和我说了一会王玄策的事。”

    “王玄策?”

    安文生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对,副总管说,他与王玄策是旧识,也曾在王玄策使团里见过我阿耶的英姿。

    那是贞观二十一年,太宗命王玄策为正使,蒋师仁为副使,领三十多人巡游天竺各国。

    那是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也是我阿耶第二次被他征召。

    结果没料到到达中天竺后,惊闻戒日王已经死了。

    戒日王就是玄奘大师去天竺时,中天竺当时的王。

    戒日王十分敬重玄奘大师,还为了他召开过佛法的辩论大会,叫什么无遮大会。”

    “这名字听着有些猥琐……”

    “恶贼,滚!”

    苏大为没好气的骂了他一声:“副总管就是跟我叙了会旧,说是待战事结束,回长安后,为我引荐王玄策,可以听他说说我阿耶的事。”

    贞观二十一年,苏三郎应召入王玄策的使团,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这事对苏大为的家庭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虽然后来柳娘子说,苏三郎是力战而死,并没有别的原因。

    但苏大为心里隐隐的,也想问一问王玄策,想知道当年在中天竺究竟发生了什么。

    毕竟,苏三郎留下的刀和弩,都极为不凡,对诡异有压制作用。

    想必也不是普通人。

    李大勇当初也是通过苏三郎的刀弩,才认出自己。

    这其中渊源和缘份,倒值得苏大为去查一下。

    之前一来诸事繁杂,二来当时王玄策不在长安。

    如今刘仁愿主动提起来,苏大为自然不会拒绝。

    安文生摸着自己的下巴,缓缓道:“刘仁愿,这是变相的向你求援呢。”

    “嗯?”

    “他恐怕也嗅到危险了,以大唐嵎山道副总管的身份,在这百济,能调用的资源少之又少,这风向不对。”

    苏大为微微一怔,又了然的点点头。

    “确实如此。”

    刘仁愿并非庸才,虽谈不上多厉害,但也是一员老将,能将。

    在守泗沘这段时间,处处受到隐形的掣肘,令他有力难施。

    不然泗沘城之前的攻防战,不至于打成这个模样。

    这其中有原因或许有许多,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条,则是朝中有人在使力。

    真实历史上,百济残余势力覆灭后,刘仁愿与孙仁师班师还朝,刘仁轨率领一部分唐兵留下镇守。

    麟德元年,刘仁愿以卑列道总管的身份率新军渡海,与旧镇兵交接镇守事务。

    到达百济后,检校熊津都督刘仁轨极力劝说刘仁愿,要求自己继续留守百济。

    刘仁愿坚决要求换防,乃至与刘仁轨交恶。

    此前已经有流言说刘仁愿图谋割据海东,经过这次风波后,唐廷更加怀疑刘仁愿的忠诚了。

    麟德二年,刘仁愿作为敕使,在熊津就利山主持新罗国王金法敏和百济前太子扶余隆会盟。

    乾封二年,刘仁愿受命东征高句丽,从南线进攻,计划与李勣率领的主力军会师于平壤,并督促新罗出兵助征。

    总章元年,高句丽大谷、汉城二郡十二城归顺刘仁愿。

    但到了同年八月,唐廷以刘仁愿在征讨高句丽的过程中逗留不赴为由押回长安,高宗下令斩杀刘仁愿。

    最终,念及刘仁愿当年守百济的功劳,减为流放姚州。

    从此,史书上再无刘仁愿的名字。

    苏大为看向安文生。

    安文生也看看他。

    两人都没说话,但心里,却有一份默契。

    当今陛下,疑心病可不小。

    许多事,首先得让陛下放心。

    否则……

    当然这种话,是绝不能说出口的。

    苏大为沉默片刻:“副总管对我不错,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会帮他一把。”

    “知道你重情义,不过你也得替自己谋划一下。”

    “我还年轻,多立功就是了,功劳大了,陛下心中会有一杆秤。”

    “功高盖主。”

    “滚你,恶贼,少说两句会死啊!”

    两人斗着嘴,就在这时,忽觉船身一震。

    前面有人发出低呼声。

    苏大为与安文生稳住身形,抬头看去。

    前方,黎明前漆黑的天幕下,一座大城烈焰腾空。

第四十九章 擒王(上)

    前方的火焰照亮了夜空,无数人的呼喊,混杂在一起。

    因为距离太远,听不清在喊些什么。

    城外树丛中,潜伏着的新罗兵马。

    顺着长长的队伍,来到队伍最前列。

    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金庾信的脸庞。

    雪白的胡须随着夜风在轻轻拂动。

    他的双眼深邃,如两个黑洞般,死死的盯着周留城的城头。

    谁也不知道,这位国仙,心中在想些什么。

    “国仙,是否动手?”

    “再等等。”

    金庾信声音低沉道:“没想到唐军的反应如此迅速,如果此时动手,太过明显,先观望。”

    “是。”

    身边的副将抱拳领命。

    整个冬天,新罗人的兵马都像是蛰伏下来了,消声匿迹。

    但暗地里的活动并没有丝毫减少,相反,变得比交战时更加活跃。

    金庾信秘信给新罗王金春秋,言及:大唐欲令新罗和百济为唐的守户之犬。

    如今狡兔将死,走狗待烹,不可不防。

    狗主凶恶,做为猎犬,要提前谋划,考虑自己的利益。

    这一切,都说中了金春秋心中的痒处。

    于是暗中授意金庾信“自决之”。

    也就是令其放手施为。

    于是才有之后的新罗运粮队被劫,粮道断绝,与唐军失去联络。

    这一切,都是贯彻金庾信的战略。

    以后勤拖住唐军的步伐,令唐军疲弊,短时间内无力扩大战果。

    后来的走向,也正如金庾信计划的那样。

    唐军不得不困守泗沘城。

    在轰轰烈烈的百济复国叛军的包围下,陷入孤军困守的局面。

    而趁着叛军与唐军彼此对峙的机会,新罗人趁机在后方大肆吞并百济的城镇。

    或收买,或威逼,或招抚,或刺杀。

    无所不用其极。

    除了战争,其余一切谋略手段,攻心计谋,新罗都玩得出神入化。

    这一切,离不开金庾信这位新罗国仙的操盘。

    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新罗的势力已经从百济边境,扩地数百里,得大小城镇七十余座。

    战果累累。

    但是最近,计划出现了一些变化。

    随着开春后,大唐的总管刘伯英带了水师一万人登临熊津江。

    金庾信敏感的察觉到,属于新罗人的时间不多了。

    大唐那位天子,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发动对半岛新一轮攻势了。

    新罗若想保住自己的胜利果实,还得做一件事。

    那就是趁着大唐与百济复**的战争,攻下周留城。

    此举对新罗有三个好处。

    第一,金春秋被李治封为嵎山道大总管,若是被唐廷知道新罗背后的动作,难免会引发一系列的政治危机。

    攻下周留城,可以向大唐做出“忠心”姿态,令大唐放松警惕。

    第二,周留城若灭,扶余丰这支百济最后的复国力量将终结。做为胜利者的新罗,可以提前布局,实际占有百济周留附近的海港,将势力延伸过来。

    同时还能获得百济的政治遗产。

    金庾信连宣传口号都想好了:新罗和百济都是三韩后裔,兼并百济,恢复马韩时期的三韩故土,是大义,功在千秋。

    第三点,则是因为扶余丰的人马,开春后与泗沘城的唐军必有一战,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这种捡便宜的事,新罗人自然不会拒绝。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金庾信还是很懂的。

    可是……

    等金庾信悄然将兵马运到周留城下,赫然发现,周留城中已经传来厮杀声。

    待派出斥侯察看过后,发现周留城中出现了唐军的旗帜。

    金庾信当场有点懵。

    不是说周留城的主力在攻打泗沘城吗?

    算算时间才过去一两日,唐军怎么会出现在周留城?

    难不成唐军也刚好派兵马偷袭周留城的扶余丰?

    双方在玩互砍?

    搞不清楚状况,先观望再说。

    对于周留城的城防,金庾信还是很有信心的。

    城高墙厚,扶余丰入驻后,又在道琛的主持下,加固了城防。

    唐军不可能攻得下。

    怎么算,周留城内至少还有数万人吧。

    哪怕把泗沘城的唐军绑一块,都不可能攻下。

    想到这里,金庾信的信心笃定起来。

    “继续等,等唐军攻势受挫,我们再上,这样我们仍能掌握大局。”

    新罗国仙的声音,在黎明前夜下,幽幽的道。

    ……

    周留城中,扶余丰坐在王座前,身体抖动得好像筛糠。

    道琛站在他身侧,手持牙板,双手藏于袖中。

    他的神形仿佛古松,予人一种异常稳定虬劲之感。

    但他的眼中光芒闪动,显示内心极不平静。

    “王,镇定,周留城的防务是臣亲手布置的,绝不可能有失。”

    “绝不可能?”

    扶余丰耳朵动了动,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喊杀声,用一种近乎要哭出来的声音道:“道琛,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的计划万无一失,一定能攻下泗沘城。

    可是现在呢?唐军已经出现在周留城里了?

    他们难不成都是插上翅膀飞进来的吗?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想用我的头颅去向大唐领赏!”

    “王上!”

    道琛提高了音量,厉声道:“慎言。”

    扶余丰像是被戳破泄气的皮球,瘫坐在王椅上。

    全身好似没有骨头。

    “是,是我失言了,可眼下的局面怎么办?唐军是怎么过来的?不是说他们都在泗沘城吗?”

    “唐军怎么过来的,不重要。”

    道琛强自镇定道:“他们人手本就不多,现在分兵,泗沘城的防守只会更空虚。

    至于眼下,请相信周留城的城防,还有少须佐,他是倭国异人,对鬼室福信素来敬重。

    外城由他守着,内城又有我们自己人,可谓万无一失。

    再说,鬼室福信已经出海去找倭王了。

    原本约定的时间就在这几日,料想倭人的水师很快就会抵达周留城。

    谅区区万人的唐兵,难挡百济与倭国合兵之威。

    何况……”

    道琛犹豫了一下:“新罗那边,对唐人也多有忌惮,夫余台的秘报,金庾信与唐人苏大为,有严重的心结,他们两家暗中各有心思。

    现在最不想唐军攻下百济的,反而是新罗人。”

    “这是何故?”扶余丰一愣,不过他也是聪明人,很快就明白过来,微微点头。

    “兔死狗烹,若半岛没有一个敌人,那新罗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正是如此,所以……”

    道琛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巨响。

    好似一记惊雷。

    轰隆!

    ……

    唐军水师船队。

    楼船七艘。

    每艘可装兵卒七八百人。

    船上舺板可供战马奔跑,是此时少有的大船巨舰。

    数艘大船人员加起来,共计有五千余人。

    此外,各种大小船只一百七十余艘。

    就如后世的水战一样,水师的巨舰是最强的威慑,但每战,必然还配备有各种不同功能的大小船只。

    海战,是一整套战术,而不仅仅是单独船大船多就可以。

    配置要合理,要善于利用风势和洋流,熟悉水纹天象。

    同时又头脑灵活,擅于抓住战机。

    而唐军此时,不光陆面骑兵天下无敌,在整个东亚,甚至世界,水师都是最强。

    唐军主舰中,一名水师斥候匆匆进入临时的作战指挥室,向着苏大为及左右各级将领抱拳道:“都督,周留城外城已破。”

    虽然早就知道唐军能获得优势。

    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令在场大部份人吃了一惊。

    刘仁轨摸着胡须道:“这……苏都督,难不成黑齿常之他们已经骗开了周留城门?

    他们就算骑马,赶夜路也不可能比咱们的海船更快吧?”

    “马肯定是跑不过海船,除非他们能飞。”

    “那这周留城……”

    苏大为摆了摆手,向斥候问:“扶余丰他们还在内城吗?”

    “在,不过内城的动静不小,我们估计他们也乱了,可能想跑。”

    “黑齿常之他们人到了哪里?”

    “距离周留城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半个时辰才能投入作战。”苏大为在心中思索着,目光投到眼前的桌面上。

    那里摆放着一张周留城为中心的行军地图。

    附近的海洋,陆面情况,以及倭国对马岛,在图上都有显示。

    “倭人的船队在哪?”

    “刚出对马岛,他们要先到釜山近海,沿海岸溯流而来,预计得天亮后,才会出现。”

    “甚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刘仁轨,接着道:“传令,让金仁泰王子的新罗兵先登岸,封住周留城的路口,不要走了扶余丰和道琛。”

    “诺。”

    看着斥候下去,苏大为又招手喊来南九郎。

    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让赵胡儿他们先别急着摧破内城,尽量拖住扶余丰。”

    “是。”

    南九郎匆匆下去传令。

    苏大为环视左右,目光最后落到刘仁轨身上:“刘将军,现在令船队驶入白江海港,堵住周留城的海路,务必要给我截住道琛和扶余丰,此乃大功一件。”

    “在下领命!”

    刘仁轨心中一凛,起身抱拳大声道。

第五十章 擒王(中))

    当黎明第一缕阳光透下云层,唐军水师楼船的身影如劈开波浪的巨兽,出现在周留城下。

    风高浪急,波涛怒吼。

    海面上掀起数米高的波峰,碧蓝的巨浪劈打在船头,掀起泡沫浪花。

    咸腥的海风,夹着细碎的海雾,扑在苏大为等一帮将领的脸颊上。

    阳光下,大唐诸将如金光铸成的造像,他们手按横刀刀柄,立于船头。。

    目光凛冽如刀,向船下俯视。

    大唐楼船下方,数艘小船被截住,当中一艘,露出百济叛军伪王,扶余丰绝望的脸庞。

    昨夜,就在道琛指挥着叛军守住周留城外城时。

    一队唐军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内城,将城门打开。

    新罗金仁泰的兵卒与百济叛军正打得如火如茶,内城一开,军心动摇。

    恰在当时,黑齿常之率领的二千四百余大唐精锐出现在战场。

    叛军军心尽失,兵败如山。

    原本严密的组织,瞬间崩盘。

    投降的、逃跑的,还想顽抗的,纷沓而起。

    道琛奔回内城,裹挟着扶余丰和一帮文武将领想要出逃。

    但是大唐水师早已在白江水面一字排开,布下口袋。

    扶余丰出逃的船队,恰好一头撞上。

    如果在陆面上,或许还能找个没人的山林一钻,可在这海上,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除了跳海喂鱼虾,真的就只有投降一个选项。

    大势去矣。

    扶余丰面色铁青。

    在这个时候,他血脉里属于扶余王族的血性,似乎终于被唤醒。

    一改往日的懦弱。

    推开在一旁搀扶自己的道琛,向着高大楼船上,正冷冷打量自己的那位唐军,大唐熊津都督府苏大为,正了正衣冠。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充分展露一个末世王孙的气节。

    将受儒学,佛学以及倭人神道教熏陶的百济王孙的礼节,表达得一丝不苟。

    然后,扶余丰直挺挺的跪于船头,顿首叩地:“丰,受小人蛊惑,不自量力,妄图对抗大唐天兵,今诚心请降,愿受天可汗惩戒。”

    这话一出口,全场皆静。

    一旁的道琛两个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跳出来,整个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你,还要不要脸了?

    好歹是百济的王,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跪下乞降,你对得起我们这些辛苦想要复国的人吗?

    你对得起百济数百年的列王吗?

    道琛额头上青筋扭动,整个脸孔因为愤怒而扭曲。

    怒吼一声,大手就要向扶余丰拍去。

    身边早有一干百济将士涌上来,七手八脚将道琛拦住。

    开玩笑,你这特么是要当着大唐熊津都督的面弑王?

    扶余丰死了,你道琛也得死!

    你们特么死了没关系,别连累我们啊!

    投降大唐,至少小命是保住了,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在今后大唐熊津都督府里混个一官半职。

    现在要让道琛杀了扶余丰,大家都得陪葬。

    哪个敢看着道琛发疯!

    混乱之下,拳脚相向,道琛怒吼连连。

    还没拿出异人的本事,早被“护主心切”的叛军将领扑入海中。

    可怜道琛一身本事,落水后也是腾转不开。

    海中早有唐军“水鬼”待命,将道琛灌了一肚皮海水,才拖上战船。

    没让道琛吃扁刀面,完全是熊津都督苏大为示意留活口。

    否则在这大海之上,管你什么异人,只要不能跨海飞行,在这汪洋大海中,都得被大唐水师将士给搓扁捏圆。

    苏大为吩咐左右,令兵卒乘小船去将扶余丰带过来。

    顺便接管百济人的船只,将船上伪王文武官员分类看管

    这一下,百济叛国之军,核心被苏大为一网打尽。

    至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沙咤相如,早在泗沘城下一战,已经被黑齿常之俘虏。

    刘仁轨在一旁向苏大为行叉手礼道:“苏都督,神机妙算,我不能及也。”

    叉手礼是下级向上级行的礼节。

    这代表着,刘仁轨对苏大为的用兵真的是心悦诚服了。

    刘仁轨本人也是水师名将。

    有着极高明的战略眼光。

    甚至其用兵还在刘仁愿之上。

    但是设身处地去想,他完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这么快的打下周留城。

    就算周留城扶余丰的主力都派往泗沘城了,还没有回转。

    但周留城里,至少还有上万可用之兵,只要守住门户,唐军也不是神,也不会飞,怎么可能一夜间攻下城防?

    何况这一夜,唐军和新罗人都没准备什么像样的攻城器械,最多不过是架起云梯,用箭压制,然后蚁附攻城。

    这种攻防段位实在太低级了,比之大唐国内什么飞石,飞火流星,火箭雨洗地,床弩压制,又或者投石车,望楼、云台,掘地道,灌水,放火,内应细作,各种攻城手段,差了不知多少。

    就这样的条件,换刘仁轨自己推演,是绝不可能攻下来的。

    正常的节奏应该是试探攻击后,尝试从水师楼船上蚁附周留城。

    运气好也许能攻下外城。

    然后内城还得围上几日,待里面的人粮尽,才有可能攻破。

    如果运气不好,外城都没打破,那就不知道要围多久了。

    拖上数月,都是正常操作。

    但苏大为首先笃定能破城。

    其次甚至命令水师不急着上去帮忙,纯靠金仁泰王子的几千新罗兵,还有黑齿常之带的两千多府兵,就把周留城外城给攻破了。

    也没见到战事有多激烈,战损也不大。

    实在不知是如何实现这一战果的。

    如果说陆面上的战争,还在正常范围内,那么海上这次拦截,就更出乎刘仁轨意料了。

    好像苏大为早就确定,扶余丰他们会在这个时间从海上逃走。

    水师没急着去帮忙攻打周留城,而是封锁出海港口。

    结果守株待兔,把扶余丰这个最大的战果给收了。

    连道琛这个大唐不知想抓多久,连李治都曾点名的敌将核心,也给抓了。

    扶余丰以下,所有叛唐的高官,一个也不曾走脱。

    百济复国高层,可以说是团灭。

    这种对战场的把握,洞察力,实在是令刘仁轨惊叹不已。

    就好像,苏大为有一双眼睛,能看透一切一样。

    苏大为微微一笑,双手扶住刘仁轨的肩膀:“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周留城的战事结束了,但接下来,还有一场海战等着我们,到时,就要看刘将军你的表现了。”

    “什么?”

    “倭人快要来了。”

    刘仁轨张了张嘴,想问,但看苏大为的表情,他还是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跟苏大为相处下来,刘仁轨发现苏大为用兵,确有苏烈的真传。

    战前,该说的会说,而且预判神准。

    但是不该说的,他决不会吐露半分。

    所以也不用多打听。

    这样的名将,绝不会无地放矢,既然说了,言必有中。

    只要按他的命令去准备便是了。

    心中想明白,刘仁轨向着苏大为用力抱了抱拳:“那我现在就去做战前准备。”

    “去吧。”

    苏大为支开刘仁轨,刚好有水师将士将扶余丰和道琛,以及重要的叛军将领给押到楼船上来。

    扶余丰长得身长玉立,丰神俊朗,颇有几分贵公子气度。

    不过此时他的模样有些狼狈。

    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

    身上的衣衫在拉扯中,也已经皱皱巴巴,毫无气度可言。

    头上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乱了,蓬发散乱,眼神游移,显得十分心虚。

    苏大为向身边的将士询问,得知确实是百济伪王扶余丰本人。

    立刻大笑着迎上去,亲手替扶余丰解开绑在手上的绳索。

    这个举动,令扶余丰心下稍安。

    他干咽了一下唾沫,半是真情,半是表演的道:“丰犯下大错,居然还能得到都督如此宽待,感激涕零。”

    “没事没事,以后都是天可汗的子民,至于你犯的错虽大,但主要是被奸人挑拨,此事天可汗自然会明察秋毫,不会错怪一个好人,也不枉纵一个坏人。”

    这番话听得扶余丰云里雾里的,一时不明所以。

    他心中方寸已乱,很难定下心去仔细思考,只能放低姿态,一个劲的点头道:“都督所言极事,大唐宽宏,丰铭感五内,从今以后,永不叛唐。”

    苏大为微微一笑,心想你这番表忠心,在李治面前说吧。

    你个空壳傀儡,叛不叛的,又有何区别。

    今后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和突厥汗王一样,在朝廷里封个虚衔,需要的时候,在宴会上起舞助兴罢了。

    心里虽然如此想,面子上还是要装出姿态,以稳定人心。

    当下对扶余丰宽言安慰,丝毫不见怠慢。

    这下子,跟着扶余丰被唐军俘虏的一众百济叛将,心里都安稳了。

    心里想着,对带头造反的扶余丰,都没有恶语相向,咱们这些人,只算是小角色,大唐想必不至于要了我们的性命。

    正在一片和谐的时候,突然,被捆成粽子的道琛躺在舺板上,身体抽动了一下,一转脸,哇地一声,吐了一大口浑浊的海水。

    一股酸臭古怪的味道顿时散发开来。

    旁边的百济叛军将领及扶余丰慌忙闪避,恰好海上一个大浪打来。

    原本船板就微有起伏,这一下剧震,百济降人这边,许多人立足不住,立刻摔做滚地葫芦。

    大唐楼船上的水师将领,多年在船上,早已习惯了风浪。

    双脚立定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此时看着百济自伪王扶余丰以下,这些叛臣的丑态。

    有人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但等到扶余丰挣扎着爬起来,抬头看去,只见船上一个个身材高大的唐军,挺立如松,手持刀枪,面如寒冰。

    就是笑了,也不知是谁在嘲笑。

    只把扶余丰羞得脸面血红。

    但是形势如此,能保住命已经是万幸,哪敢还有别的念头。

    道琛在船板上滚了几滚,睁开双眼,一扫全场,破口大骂:“苏大为你个恶贼,早晚不得好死!扶余丰,你愧对扶余氏!”

    双臂一抖。

    崩!

    身上捆缚的牛筋绳索,寸断。

    道琛身形如鬼魅一般,贴地而起。

第五十一章 擒王(下)

    道琛身为异人,虽然之前灌了一肚皮海水,但是恢复极快。

    身上诡异的白色光芒闪动,一股骇人的元炁波动,自他身上扩张。

    如大江怒潮。

    扶余丰和一帮百济叛臣,脸都吓白了。

    甚至有人尖叫起来:“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之前是船小,大家又是贴身,道琛不及施展异人之术便被推入海中。

    可是眼下,一但给道琛腾挪空间。

    自扶余丰以下,百济这些两面三刀之人一个也逃不了。

    说时迟,那时快,苏大为身边,早扑出二人。

    一人身形如轻烟一般,轻飘飘的落在道琛身后。

    另一人,一身鱼鳞甲,身形如奔雷电掣,带着耀眼的电光,正面直扑道琛。

    来者,苏庆节。

    安文生。

    苏庆节在前,雷光猛地向道琛。

    安文生在后,阴柔的一掌,拍向道琛后心。

    道琛大怒,刚要发力,陡然觉得脚下一股古怪巨力吸来,身形一时被定在当场。

    鲸吸!

    苏大为在不动声色间,已经将元炁透过双脚,传至道琛脚下。

    他的鲸息之术,最佳的演武场,不在陆上。

    而正在这碧波万倾大海之上。

    在水上,才是苏大为鲸吞万里,异人之能全开的领域。

    道琛一下不察,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被苏庆节一拳击中胸口。

    被安文生一掌拍上后腰。

    耀眼的电光下,道琛衣袂头发冲到竖起,仰头向天。

    眼耳口鼻中,鲜血伴着电光冲起,惨叫一声跌倒。

    在舺板上,犹自抽搐不已。

    这还是安文生和苏庆节有意留手,否则这一下,两人合力足以将道琛心肺击碎,令他殒命当场。

    扶余丰和一群被俘的百济叛臣,眼见这一幕,心中都是剧震。

    道琛为过去百济异人之首,执掌扶余台,与鬼室扶信并称双壁。

    他的一身修为,功可通玄。

    但在苏大为身边这两个异人手里,一招都撑不住。

    据传闻,苏大为本身也是异人,而且实力还在道琛之上。

    连道琛的师兄,前百济国师道慈都被苏大为阵斩。

    这一下,百济叛臣心里,连一丝侥幸都没有了。

    对苏大为这样的人,你在战场上赢不过他。

    你特么就算用刺杀,找遍百济,也绝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就连苏大为手下的人,都可以轻松击杀道琛这样的存在。

    这大唐……

    竟恐怖如斯。

    只是一个熊津都督,自身便有如此实力,手下便如此多能力。

    那传闻中的大唐战神,苏定方又该有多可怕?

    唐军中,还有李勣,还有许多名将。

    这样的实力,以区区百济,怎敢与之对抗?

    嫌命长了吗?

    正在扶余丰等人面露畏惧之色时,又有唐军从小船登上楼船。

    来的有两人,一人一和黑衣,背后披风的模样十分古怪。

    看他的模样满面虬须,好一条壮汉。

    腰上还带着弓箭。

    但是看他的穿着古怪,带上弓箭,给人感觉有些不伦不类的。

    另外一人,扶余丰等人看到了脸色变得极为精彩。

    正是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做为百济原来朝中二品高官达率,兼实权郡将,有名将之姿。

    在百济国中,颇有名望。

    甚至沙吒相如,见到黑齿常之,都得乖乖低头,喊一声将军。

    但是现在看黑齿常之身上穿的衣甲,明显是大唐制式。

    扶余丰的脸色霎时就白了。

    眼睁睁看着黑齿常之走向苏大为,向苏大为抱拳行大唐军礼:“都督,周留城已在我军控制之下。”

    苏大为点点头:“好。”

    黑齿常之来,就说明周留城已为大所有。

    对于大唐征服百济这场伟大的胜利,再没有人有一丝疑惑。

    大唐不但打得下来,而且还守得住。

    不但守得住,还能以大唐的制度建立都督府,实权掌握。

    要不了二十年,这里将彻底变为唐土。

    扶余丰虽然向苏大为投降称臣,但心里,多少还有些扶余王室的心气在。

    眼见这一幕,一时间,内心五味陈杂。

    这种滋味绝不美好。

    然而他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微笑感动状。

    那表情,笑得比哭还难看。

    无比尴尬。

    更令他尴尬的事还在后面。

    黑齿常之上船,主要向苏大为汇报三件事。

    “都督,金庾信带人来了,我们如何应对?”

    “多少人?”

    “三千兵。”

    苏大为脸上的表情颇有些玩味:“他说了什么?”

    “他说愿替都督效犬马之劳,请都督示下。”

    “哦,金庾信这么乖巧听话?这是本都督今天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苏大为环顾左右。

    安文生、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崔器等将一齐大笑起来。

    他们都知道苏大为和金庾信的过节。

    也听苏大为提及金庾信著名的“主人与守户犬”之论。

    阿史那道真嗤之以鼻道:“这恶犬居然主动要替主人效力,这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一整个冬天,新罗人都像是死了一样。

    钱粮不见,援军不见。

    这个时候倒上赶着来表忠心,而且还是曾向苏大为秀肌肉,展现下马威,后来又被苏大为阴了一把的金庾信。

    结合这一切,再听他的言论,就会觉得无比荒诞搞笑。

    苏大为收起笑容,平静道:“就让金庾信在周留城外候着,就说本都督等忙完了会见他。”

    “是。”

    黑齿常之抱拳应下。

    金庾信此举,自然是认清形势,明白新罗已经无法在周留城这里插手,极于改善于苏大为的关系。

    有苏大为在一日,金庾信都休想从唐军手上讨到便宜。

    但是面子上,还必须维护。

    当前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苏大为的手段越高明,金庾信就会越乖巧。

    双方实力差距大到一定程度,恶犬也只能夹起尾巴做忠犬。

    否则只会被主人给宰杀了。

    唐军既能吞下百济,真有必要时,再吞并新罗,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当然,此时金庾信还不知道苏大为与金仁泰私下合作之事。

    否则只怕会更加坐立不安。

    “都督,还有第三件事。”

    “何事?”

    黑齿常之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道:“沙吒相如说他愿降。”

    这句话,声音虽轻,但却刚好能让一旁的扶余丰及百济叛臣们听到。

    咯噔!

    扶余丰心里一根弦绷断。

    完了。

    沙吒相如也降了。

    这说明,泗沘城的攻势,百济叛军彻底失败了。

    整个百济故土,再也找不到一支像样的力量和大唐做抵抗。

    一想到这里,扶余丰就欲哭无泪。

    心里把沙吒相如、道琛等人骂上十八代祖宗。

    你说你们这些人亏心不亏心?

    口口声声说要支持我复国,做百济王。

    结果和唐军一动真格的,一个个跪得比什么都快。

    你,沙吒相如你还投降了。

    逆臣啊,逆臣!

    你们是想出卖我,换自己的富贵吗?

    早知今日如此,我何必从筑紫跑回百济来送死?

    什么狗屁复国,简直是个笑话!

    扶余丰只差捶胸顿足大哭出来。

    苏大为对黑齿常之的汇报十分满意,对他温言勉励几句,便命他回周留城去主持局面。

    后续唐军收尾清扫的工作还有许多。

    许多战果,缴获,还有潜藏下来的扶余台细作,还需慢慢甄别。

    一些混乱中,藏入百姓中的百济叛军也要一一找出来。

    这些都需要时间。

    至于沙吒相如愿意投降之事,苏大为倒不觉得意外。

    历史上,在百济彻底收复后。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两位百济名将,都投靠了大唐。

    不光是黑齿常之在唐史上留名,成为大唐抗吐蕃的名将。

    沙吒相如也是青史有名。

    不过等到他绽放光芒,已经是武后临朝时期。

    那时的沙吒相如,也已经改了唐名。

    名,沙吒忠义。

    嗯,忠义二字,倒是颇有喜剧色彩。

    多半是武则天的手笔。

    待黑齿常之退下,苏大为的目光,落到一旁静候的赵胡儿身上。

    “如何?”

    “一切顺利,只是中途折了一人,他撞到了城墙上。”

    苏大为沉默片刻:“好好收殓。”

    “诺。”

    安文生在一旁眸光微动,白胖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悟。

    只有他清楚,苏大为与赵胡儿说的是什么。

    赵胡儿身上这身装束,哪怕是他的旧主阿史那道真也不曾见过。

    偏偏安文生曾是亲历者。

    昔年他与苏大为深入吐蕃雪山,寻找聂苏下落。

    后来意外被吐蕃国师禄东赞率军包围山峰。

    最后是靠着在本教圣地中寻到的古怪装备,从雪山飞下。

    越胡儿身上穿的,正是那种飞行装的仿制品。

    安文生抬头四望。

    在周留城附近,恰好有高山,距离城内,不过数里。

    从地图上看,新罗与百济之间有一片山脉,过去是三韩故国大伽耶国之境。

    后来大伽耶被百济和新罗各占一半。

    山脉一直延绵入两国国中。

    靠近百济这一块的伽耶山脉,一直沿着周留城,直到泗沘附近。

    可以说,周留城与泗沘这两城皆是背山面水,风水极佳之地。

    却没曾想,阿弥居然能用这样的方法,以奇兵飞入城中。

    安文生此时方才恍然大悟:难怪阿弥如此有信心。

    他这是从买召忽撤军时,就已经打上周留城的主意了。

    早就派赵胡儿麾下准备了。

    虽然不知这支“飞行”队伍有多少人。

    但打破周留城内城的,必是这支奇兵。

    整个过程只有一个倒霉鬼撞上城墙而死,没有任何大的伤亡。

    这简直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奇迹。

    对了,方才阿弥说好好收殓,一是收殓死者,二来,必是要守住这飞行衣的秘密。

    有了此物,简直是凭添一件利器在手。

    安文生此时看向苏大为的眼光,已经多了一丝佩服之意。

    他也是当时飞行装的使用者。

    但落地时受了些挫折,此后再也没有想起飞行之事。

    没想到苏大为居然能另僻傒径,想到用飞行衣破城!

    隆隆隆~

    一种诡异的鼓声,从海面上升起。

    满船大唐将士,以及扶余丰等百济叛臣,听到鼓声,不由诧异循声望去。

    海天交接处,一片白帆跃出。

    倭人水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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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