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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 千骑

    青色天幕上,干净得不见一片云彩,阳光自东而来,犹如冰川倒挂,在洁白的雪峰间流淌。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原离天更高,这里的黎明也来得比长安更早一些。
    平静的大非川山脚,被一片嘈杂的马蹄声给打破。
    那是大唐将军薛仁贵所率领的一千骑前军。
    此次苏大为带的人并不多,一共三千余骑,若加上后勤辎重人员,人数约五千八百余人。
    但是真正的战兵,就只有这三千。
    而薛仁贵一下子带走一千人。
    留给苏大为的中军和后军,一共只剩两千战兵。
    以薛仁贵的身份,带一千人,已经是极低的配置了,按他过去的战绩,至少也要率领万人,打起凿穿战术,才能形成无坚不摧的气势。
    不过偷袭吐蕃,速度与效率是第一位的,只能轻骑疾行。
    从后勤考虑,出动这么些人,是综合权衡的结果。
    薛仁贵本人并没有为此感到有任何沮丧。
    他骑在雪白的战马上,一身明光铠在阳光照耀下,光芒闪烁。
    背后雪白的披风,随着战马小跑,飞舞起来。
    薛仁贵背上挂着大弓,马鞍旁挂着马槊,腰悬横刀,双眼透出凌厉如鹰隼般的光芒。
    从他身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透出。
    这种魅力,是强无不胜的信念,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正如当年在辽东战场,他单人独骑就敢冲向数万高句丽骑兵。
    就像他一次又一次,杀入敌阵,带领身后的唐将,将眼前的敌人一次次凿穿,撕碎。
    他是无双猛将。
    在大唐所有的名将里,论骑兵冲击之强,绝对可以排上前列。
    在整个吐蕃战场上,除了病重的苏定方,以正面突破而论,无人能出薛仁贵之右。
    跟在薛仁贵身后的折冲府都尉,以及一千骑,也像是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信心所感染。
    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隆隆隆~
    前方突然掀起烟尘。
    薛仁贵在战马上,举起右手拳头。
    紧跟在他身后的令官忙抽出一面旗帜挥舞。
    数名轻骑从队伍中冲出,向着前方烟尘起处疾驰而去。
    这是军中斥候,仅配了皮甲和横刀、手弩,以求轻便,若有敌情,由他们先行侦察。
    令旗再战,骑兵速度慢下来。
    全军开始披甲,然后换上备用战马。
    这是在为接下来的遭遇战做准备了。
    前方的烟尘肯定不是唐军,在这个时候所遭遇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高原上的牧民,另一种可能,便是吐蕃兵。
    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骑兵在赶路时,除非是预先知道敌人的踪迹,在攻击发起前,会披甲。
    否则衣甲都是放在备用战马上,以节省人马力气。
    否则披着数十斤重的甲冲锋,跑不出数十里,人马都没力气了。
    前方一名斥候疾驰而回,右手高举,做了个手刀动作,意味着是敌人。
    然后手势再变,比划了一下。
    薛仁贵身边紧跟着他的都尉魏大嚣脸色微变:“将军,一万敌军。”
    “一万?”
    薛仁贵的眼中闪过精芒,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骑兵随他停下,做最后战前休整。
    也是他在大战前的最后动员。
    “魏大郎,你是家中长子,这一战你怕不怕?”
    薛仁贵转脸,向身边的副将问。
    魏大嚣伸出右拳,在自己胸膛上捶了捶,大声道:“将军,龙朔元年,您与郑仁泰大将军征铁勒九姓,我便在您麾下,亲眼见将军三箭射死铁勒大将三人,大败铁姓九勒。
    将军,我不害怕!”
    “好样的!”
    薛仁贵大喝了一声,赞其勇气。
    他勒过马头,返身向着身后的一千唐骑大声道:“我薛仁贵作战,不敢保证兄弟们没有死伤,但我一定是冲在队伍最前面,身先士卒,奋勇杀敌。”
    “将军威武!”
    战马群中,响起一片喝声。
    那是曾跟随薛仁贵在天山作战的老兵。
    薛仁贵摘下马槊,高高举起,厉声道:“苏定方大总管,曾在乌海,以一千骑,大破吐蕃副相八万人,我不敢与大总管比,但以千骑破万,自问还办得到。”
    狂风卷起军旗,杀气弥漫,白马长嘶。
    薛仁贵用力举起长槊,厉喝道:“今日之战,我将做到三件事,斩将、夺旗、凿穿敌阵,请诸位为证。”
    “愿随将军破敌!”
    “愿随将军破敌!!”
    随着喝声,数十人,数百人,乃至全军,都一齐大声唱喝:“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弓上弦,槊在手,全军,随我破敌!”
    “喏!”
    近千人混而为一的喝声,仿佛连天地都为之颤抖。
    薛仁贵一勒疆绳,雪白的战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下一刻,雪白的披风抖得笔直,薛仁贵一马当先,千骑随后,向着烟尘来的方向迎去。
    那里,有吐蕃人的一万大军。
    这是硬碰硬的较量。
    ……
    悉多于抬头看向天空,一个细小的黑点在天空不住盘旋。
    那是一只驯化好的神鹰。
    “唐军,就在前方。”
    “人数不多。”
    他噗的一口,吐出嘴里咬着的草根,回望一眼,跟随自己徐徐向前的吐蕃大军。
    似是陷入一瞬间的沉思。
    “大将?”
    身边的副将论孔热向他道:“打吗?”
    “打,为什么不打?”
    悉多于大笑起来:“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将那股唐军消灭的吗?咱们拿安西的裴行俭,河西的苏定方没办法,但这些唐人不该来咱们的地盘,光是高原的瘴气,就够他们受的,何况咱们还有别的‘武器’。”
    悉多于的声音转向诡谲和阴沉。
    “虽然入侵的唐军不多,只有几千人,但咱们吃下这一部,也算是一场小胜,可以拿出去夸耀了……”
    这一句,他像是说服自己。
    面对唐军,吐蕃人的确需要说服自己。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唐军不愧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力。
    松州之战、乌海之战,还有最近从安西四镇到河西走廊的争夺。
    吐蕃汇聚数十万大军,如同一柄狂暴的大铁锤砸下来,但唐军的防线硬是稳住不动。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巨人挥舞着大铁锤砸向铁锭上的鸡蛋,但结果鸡蛋无事,铁锤却破裂了。
    吐蕃,极需要一场胜利。
    来洗涮之前战败的耻辱。
    幸好,唐军的战神苏定方已经老了,而且病重。
    这次大战,若苏定方身体允许,他一定会领兵出击。
    缩头挨打,这本身就验证了苏定方的身体状态。
    只要不是苏定方领兵,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这个念头,令悉多于坚定了信心。
    他也是吐蕃名将,率领数万骑征服过五部天竺。
    在吐蕃,仅次于论钦领。
    何况为了消灭这伙唐人,二兄论钦领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支持。
    “吹号角,击鼓,准备出击。”
    悉多于以一种连自己都感到冰冷的语气下令。
    随着这声命令,他从怀里取出一副青铜鬼面,戴在脸上。
    面具覆上,他的身体一震。
    这一刻起,他不是悉多于,而是吐蕃的战神。
    “随我,杀光唐人!”
    “杀光唐人!”
    悉多于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发出亢奋的吼叫。
    学着悉多于的样子,从怀里摸出各种漆彩鬼面戴上。
    吐蕃人信仰略杂,主流是信奉丰饶佛祖的本教,也有信勃尼那位释伽王子所创沙门教。
    还有一些本土宗教如象雄、白兰羌等各有信仰。
    相似的一点就是这些信仰都十分原始,蛮荒。
    一具具彩漆面具戴上。
    五色旗幡随风飞舞,在青碧的天空,划出彩虹般的长带。
    经幡彩旗,转经筒摇响。
    一片唱祷咒祝之声。
    上万人的吐蕃军,如一头来自雪域高原的蛮荒野兽,渐渐提高了速度,向着前方迎去。
    若从天空往下看,可以看到唐军与吐蕃军,分别从两个方向,向着中间迅速聚拢。
    就像是两枚箭头,最终在辽阔的雪域草原上,狠狠碰撞在一起。
    “接敌!”
    唐军中,令官挥动旗帜。
    战鼓声隆隆响起。
    令旗一变,骑兵齐声大喝,阵型在狂奔中变化,以薛仁贵为箭头,飞速聚拢,形成尖锥状凿穿阵型。
    “覆面!”
    “覆面!!”
    啪!
    一千唐骑随着薛仁贵的喝声,将铁盔上的覆面拉下。
    一张张青铜面具,覆于脸上。
    既是完成面部防护,同时也是对敌人的威慑。
    这些面具以佛教护法和恶鬼为题材,狰狞万分。
    呜呜呜~~
    吐蕃人的军阵极为壮观。
    近万骑拉成长长的一线,抬眼看去,仿佛连天接地的巨浪,迎面扑来。
    而最后两军相接的一瞬,吐蕃军中传出怪异的吼叫。
    那些前排战马上吐蕃人纷纷人立而起,将高举的右臂狠狠甩出。
    呜~
    天空传来破风啸声。
    一片飞石从天而将。
    那是吐蕃人从狩猎中得到的灵感,以飞石、木制投枪和套马绳圈为主。
    飞石如雨,击打在唐军阵中,发出噼啪响声。
    但这些杂音,只不过如湖中涟漪一般,飞速消失。
    偶有几个倒霉的,被击中战马,造成战马失蹄。
    大部份唐骑,依旧将身体紧贴在战马上,拚尽全力冲刺,再冲刺。
    将马速提到极致。
    唐军中多的是坚甲利器,分工繁复。
    但薛仁贵这支军马不需要。
    他们只需要做一个动作。
    就是冲锋,冲刺。
    紧随薛仁贵的战士,俱是黑甲黑马。
    大唐,玄甲骑。
    重甲骑冲锋。
    轰!
    大唐铁骑挟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入吐蕃人的军阵中。

第十章 重箭

    吐蕃中军,悉多于骑着雄壮的战马,两眼从鬼面下透出森冷的目光。
    “大将!”
    身边的将领鬼莽热向他道:“这伙唐人勇悍,这么点人居然敢冲阵。”
    “唐将眼光倒是毒辣。”
    悉多于用马鞭指了指:“他们冲的是我军结合部。”
    就算是几百人的队伍,按军中组织度,也分伙、队、团。
    何况是几千上万大军。
    在团与团之间,在各部之间,必有结合部缝隙。
    高明的骑兵统帅,能在万军之中,发现这样的“弱点”,率领骑兵打进去。
    就像是一柄热刀插入油。
    深深的插入敌军要害,搅乱敌军的建制,掀起越来越大的混乱,直到令敌人崩溃。
    薛仁贵,正是这样高明的骑兵将领。
    理论并不复杂,但理论是理论,实际操作中,如果这么做,一百名将领,至少九十九名会死在军阵中。
    因为敌人并不是木偶,并不是傻等在那里,暴露弱点任其冲阵。
    阵型是不断在变化的,环境也在变化。
    如果不能在变化中,一直发现敌军的新结合部,新弱点,予以持续打击,最终结果是被敌人优势兵力困于军中,直至被消灭。
    唐军中,最擅于攻敌必救之人,乃是苏定方。
    这即是苏定方能以少量兵力,屡次击败数倍乃至数十倍敌人的原因。
    在战略上发现敌人的弱点,在战术层面,同样能打到敌人的要害。
    以少量精锐,形成“暴击”效果。
    “唐军万胜!”
    “万胜!!”
    “杀啊~”
    近千人的呼喊,一瞬间竟然将上万吐蕃军的声音给压下去。
    鬼莽热的脸色变了变,两眼圆瞪,失声道:“大将……”
    悉多于面具下的双眼射出凌厉之色,他举起右手,做出手势。
    紧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中,有人取出身上的号角,吹出一长两短的号角声。
    五色旗幡随之变化摇动。
    在吐蕃军中,可见中军在向后缩,塌陷。
    唐军这一千骑,就像是一个攥紧的拳头,打得近万人的吐蕃军阵线向内凹陷。
    冲击力太强。
    这可怕的冲击力,远远超乎了吐蕃人的意料。
    双方相撞的时候,唐军人人铁甲,刀劈、斧砍、枪戳,全都只能令唐军铁甲上留下一点白痕或者划伤。
    马上的骑士最多摇晃一下。
    吐蕃兵疯狂的将武器向唐军身上倾泄。
    但唐骑毫发无伤,反手一马槊,便将吐蕃人挑于马下。
    甚至有些速度太快,连武器都来不及挥出,仅凭战马撞过去,吐蕃人便一片人仰马翻。
    披上铁甲的唐骑,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型坦克。
    物理攻击免疫。
    吐蕃人惊骇的发现,自己怎么打都打不动。
    最多就是蹭几点血下来。
    而唐军一冲上来,吐蕃军便是团灭。
    薛仁贵手挥马槊怒吼着,在前冲的过程里,双眼警惕的扫视着全场,及时调转马头,调整骑兵的方向,继续向下一个吐蕃军结合的弱点冲上去。
    将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吐蕃中军,再次搅成一锅乱粥。
    吐蕃人号角声传来的时候,薛仁贵及时抬头。
    从青铜护法面具下的双眼,发现吐蕃军的变化。
    中军不断收缩塌陷,不断分裂。
    而吐蕃军的左右两翼,正从两边展开,好像张开的双臂,要将薛仁贵及一千唐骑完全包裹。
    “不好!”
    薛仁贵心中暗凛。
    举起长槊厉声怒吼:“随我来!”
    战马前冲,突然转向,带着一千唐骑在吐蕃中军划出一道弧线,向着最近的突破口狂冲。
    大唐骑兵的威力,一在铁甲,防御力惊人。
    二在速度,不似突厥人用具装铠甲,唐人多用半甲。
    即人着铁甲,马仅用简单的防御,来减轻重量,提高冲击速度。
    这样虽然不及突厥的具装甲马冲撞力可怕,但速度和灵活性却更强。
    能执行更复杂的战术。
    而且唐军配一人双马,紧急的时候还可以一人三马。
    在战场中也不断劫掠敌人的战马,所以在持续作战力上甚至超过突厥人的具装铁骑。
    “大将!那伙唐人想跑!”
    鬼莽热惊声道:“让末将带人去拦一拦。”
    “不用。”
    悉多于骑于马上,冷静的挥手:“我们的人是他们的十倍,可以层层布防,他们跑不了。”
    随着悉多于的手势,吐蕃军中号角声响起。
    呐喊声中,薛仁贵前冲方向的蕃军驱动战马疯狂涌上来。
    他们的皮甲比唐军的铁甲简直如纸糊的一样,只能拖上片刻。
    但就是这片刻的迟滞,当薛仁贵带兵冲杀过去后,发现在这伙吐蕃兵后面,又有新的吐蕃兵在列阵,围堵上来。
    而在这一批吐蕃兵之后,又有数百蕃兵在下马列阵,使出铁勒人和唐人最擅长的战术。
    下马执槊,重甲长槊阵。
    这种战术,是重甲骑的克星。
    原本最擅长的是高句丽人,后来太宗世民采取此战术,并且又有改良,成为突厥具装铁骑的克星。
    一支纪律严明,无惧死亡的重装铁甲步兵,执长槊阵,在付出一定代价后,可以令骑兵完全失去速度。
    而失速的骑兵,在重甲步兵的长槊阵前,便是待宰的羔羊。
    唐军过去在统御漠北时,曾将此战法传授给薛延陀,以薛延陀为代理人,去镇压漠北各部。
    后来薛延陀叛唐,曾以此战术,反给唐骑大量杀伤。
    那一战,唐军主帅正是英国公李勣。
    见薛延陀人下马以重甲步兵杀伤唐骑,李勣大怒。
    令所有唐军下马,持长槊,阵列而前。
    最终,在唐军重甲步骑加长槊之下,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薛延陀人被杀得崩溃。
    除了在李勣灭国之战的功勋上又添一笔。
    再一次证明,唐军战无不胜。
    你爸爸,始终是你爸爸。
    眼见前方军情,薛仁贵环顾战场,举起手中的马槊,用尽丹田之气怒吼:“变阵!”
    薛仁贵向左,身后亲兵副将向右,一千唐骑分做左右两队,突然从阵列在前的吐蕃军两翼掠过。
    这一下,大出吐蕃人的意料。
    原本想要拖延唐骑速度的战术未能奏效,被唐骑高速掠过。
    两股唐骑在吐蕃骑的身后重新汇聚为一股。
    向着前方,正在慌忙布阵,但还未聚集成功的近千名吐蕃人的步兵冲杀上去。
    “箭!”
    随着薛仁贵的吼声,唐军动作整齐划一,一齐将马槊挂于鞍侧,摘弓搭箭,千箭齐射。
    咻咻咻!
    凌乱的箭雨急如飞蝗。
    大量的吐蕃兵手里拿着长槊,还没摆出最佳阵型。
    箭雨洒落,蕃兵顿时倾倒一片。
    这些吐蕃皮身上的皮甲,无法挡住唐军的铁箭。
    趁着吐蕃兵阵势混乱,薛仁贵挂起大弓,重新提起长槊,厉声吼:“冲阵!”
    身后唐骑千人齐整如同一个人,同时摘下长槊,将身体贴伏在马背上,两腿狠踢马腹。
    藏在马蹬上的尖刺,扎着战马肚腹,鲜血淋漓。
    这些是皮外伤,是无奈之举。
    唐骑需要速度,速度!
    快一步是生,慢一步是死。
    生死只是眨眼间。
    略微疲惫的战马,齐声怒吼长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撞出去。
    将早已七零八落的吐蕃步卒撞翻。
    千余唐骑踏着吐蕃人的尸体疯狂碾过。
    血肉横飞。
    终于,附近的吐蕃人都害怕了,畏惧了。
    吐蕃人也勇悍,也不怕死。
    但是不怕死,是因为能胜利。
    眼前的唐骑一个个都打不死,都仿佛有无穷精力和力量。
    一个个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吐蕃人终于战栗了。
    围堵的阵势终于瓦解。
    唐骑在薛仁贵的带领下,带着热气蒸腾与血雾,从吐蕃军阵中透阵杀出。
    冲出敌阵的一瞬间,所有的唐军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万胜!万胜!!”
    “杀敌!!”
    咚咚咚咚~!
    呜~~~
    吐蕃军中,号角与战鼓声起。
    薛仁贵喘息着扭头回望。
    刚才的一轮冲锋,对所有骑兵的体力损耗极大。
    他虽是唐军中的绝世猛将,也感到一丝疲倦。
    回望的瞬间,薛仁贵的眼瞳微微收缩。
    吐蕃人的军阵散开,从中涌出十余头怪物。
    那些怪物,人脸,狮身,乃是诡异中的人面象狮。
    这种凶物,在雪域中数量较多,乃是高原商旅谈之色变的存在。
    昨夜在奇袭唐军大营时,打头阵便是这些诡异。
    后来是仗着苏大为与安文生,还有茅山宗诸道士,以及郭待封准备的车弩,才将其射退。
    电光火石瞬间,薛仁贵厉声喝:“换重弓!”
    唐骑随着他的动作,千百人如同一人般,挂上马槊,摘起鞍侧的大弓。
    骑兵因为马背所限,一般不会用很重的弓,俱配角弓手弩。
    但薛仁贵麾下却是例外。
    这些骑兵,全都能在马背上张开重弓,全是长臂善射之士。
    战马短暂停驻。
    薛仁贵长喝一声,大弓张如满月,一箭射出。
    咻!
    冲在最前的一头象狮,鬃发绽开,獠牙粗如儿臂,正张开血盆大口从吐蕃军中冲出。
    薛仁贵这一箭,正中象狮一眼。
    从眼射入,从脑后贯出。
    轰!
    一声炸裂声响,象狮头颅炸开,前冲的势子不停,翻滚着又冲出数十丈,方才停下。
    随着薛仁贵的箭,唐骑重弓一齐射出。
    崩崩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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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千支重铁箭,挟着巨大的势能,密密射向那片诡异。
    “再射!”
    “三射!”

第十一章 斩将

    三轮箭雨之下,唐兵皆已双臂酸软,力竭不能开弓。

    而前冲的十余只诡异,身上插满了密集的箭支,一头接一头的摔倒在草地上。

    从身上散发出袅袅黑雾。

    “破邪箭!”

    吐蕃中军,悉多于的眼神终于变化。

    那是一种意外,一种震怒。

    他曾仗着诡异,杀入天竺,对天竺人大势砍杀,杀得五部天竺国主,下跪称臣。

    此次以上万吐蕃军,再加上十几头诡异,对这一千唐人,如果不能取胜,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二兄?

    “击鼓,让那几位出击。”

    “变阵,让轻骑堵住这支唐人,不可让他们走脱。”

    从悉多于的鬼面下,发出冰冷的声音。

    随着吐蕃军中五彩旗幡变化,一支十人的小队,从吐蕃军中骑马追出来。

    这些人,与普通的吐蕃兵不同。

    他们从诡异尸身前走过时,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浑身上下,笼罩着一种奇怪的气息。

    薛仁贵心中警兆大起,他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若非要去形容,就是这些人,与苏大为、安文生他他们身上的气味十分相似。

    是异人!

    没错,这些吐蕃人身上的气味,就是异人的那种味道。

    他们和普通人看似没区别,但又有些不同。

    那种味道,玄之又玄,像是秘阁里的星君和绣使,像是袁守诚,像李淳风,都是这种味道。

    薛仁贵并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天生开灵,所以才有远超常人的勇武和神射。

    但是他对这种味道是十分敏感。

    “换马!”

    薛仁贵厉声喝。

    在稍远处等待的接应的唐军辅兵驱赶着战马上来,供这些玄甲骑替换。

    换马不换人。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实际上却是十分迅速。

    在那些吐蕃异人进入射程以前,唐军三分之一已经换上战马。

    “吐斯该因!”

    吐蕃异人中,带头的人怒吼着。

    他的身形从战马上飞出,向着唐军猛扑过来。

    那速度,赫然比战马还要迅捷。

    身上的皮甲随着他的奔跑,一时鼓胀起来,无数尖利的黑刺,从他皮肤下生出,犹如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

    薛仁贵浓眉一挑,低骂了一声:“这究竟是异人还是诡异?”

    “将军,来不及全数换马了,这几个吐蕃人过来了!”

    身边的副将急声问。

    薛仁贵却是冷笑一声,大手一伸,背上神弓来到手中:“取我箭来。”

    亲兵忙送上一支粗大的铁箭。

    箭上刻着铭纹。

    宝弓的箭矢用完后,薛仁贵曾长安西市巧匠以镔铁打造箭矢三十支。

    每支箭重三斤上下。

    通体镔铁,连箭羽都是铁翎。

    镔铁,即花纹钢,也就是大马士革钢。

    这种工艺诞生于西域,但随着波斯帝国的瓦解,其技艺也随着河西走廊,传入长安。

    除了打造重箭,薛仁贵又专程请了秘阁里的星君,仿破邪箭,替自己的箭上镌刻有符纹,专为克制一切邪物。

    喀吱~

    开弓满如月。

    薛仁贵人在战马上,左手如开天地,右手如托山阿,一股肉眼看不见的淡淡气流,自他周身向弓弦汇聚。

    整个宝弓隐隐散发出青色的光芒。

    吐蕃的异人已经察觉到危险,但他不以为意。

    只是速度猛地一变,再快三分。

    双手着地,居然如野兽般四肢奔形。

    忽尔在左,忽尔在右。

    在他身后的其余九名异人,一下子散开,布出一个十分松散的阵型。

    纷纷使出神通。

    有的双手化作野兽般的巨爪。

    有的手中剑幻作巨盾一般,夸张的巨剑。

    有的遍体生出鳞甲。

    有的甚至长出蜥蜴一般的长尾。

    吐蕃异人,与其说是异人,不如说是有着诡异血统的半妖。

    但同时又有蛮荒之地,萨满教,以及古老象雄一些修行法门,奇诡异常。

    在拥有一些诡异化血统的同时,又有着人族的修炼之法。

    一时之间,十名吐蕃异人成了全场的焦点。

    所有的声音好像不存在了。

    吐蕃人亢奋的挥舞着武器,叫骂声。

    唐军亲兵在一旁紧急的向薛仁贵的提醒声,所有的一切,只剩下嘴唇开合的动作,失去了声音。

    在一个完全安静的世界里,薛仁贵张着巨弓,心中的箭矢对准狂奔而来的异人。

    箭头随着对方s型走位的动作,时左时右,微微调整。

    射疾驰中的野兽最难,何况对方还是异人,有着极高的智商。

    那走位时快时慢,忽左忽右,几乎找不到任何规律。

    眼看着吐蕃异人将要扑上来。

    唐军才只换了一半的战马。

    剩下的人已经停下,不敢再换。

    而异人已经冲到不足二十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呼吸可至。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听到耳旁轰隆一声巨响。

    一记霹雳炸起。

    那不是真的雷霆,而是薛仁贵的箭。

    弓如霹雳弦惊。

    重箭化作一道乌光闪过。

    前一秒箭还在弓弦上,后一秒,箭已经出现在二十丈外。

    眼看着将要射到空处,就在这一刻,吐蕃的异人凌空一个变向。

    居然将身子向箭的方向扑去。

    连哀叫的时间都没有。

    重箭从此异人的喉咙穿过,带着对方半个身子,如薄纸般被撕碎。

    一滴血都没见到。

    剩下的半截身子如破木头一般,狠狠甩飞出十余丈远。

    薛仁贵的箭余势未消,继续向前。

    狠狠射入五六十丈外的吐蕃军阵中。

    从一名蕃兵前胸衣甲透入,背心穿出,继续射向第二人,接着是第三人。

    一连射穿六名蕃兵,重箭方才失去速度,咚的一声,斜坠于地。

    又将一匹吐蕃人的战马给扎透胸骨,死得不能再死了。

    四周的声音,这时才如潮水般,涌入薛仁贵的耳中。

    但这声音,只响了一瞬,就如一只被人掐住脖颈的死鸡般消失。

    一箭射杀一名异人,又飞出六十丈远,接连射杀六名蕃兵。

    一箭之威,乃至如此。

    吐蕃人先前没有被唐骑杀入而崩溃,没有被薛仁贵率军击穿吐蕃人的步兵长槊阵而气沮。

    但这一刻,亲眼见到薛仁贵这一箭,近万吐蕃人,一时失声。

    就连后续的数名异人,一时也被吓破了胆。

    纷纷停下,或者找地方躲避,生怕自己暴露在外,成为薛仁贵箭下又一亡魂。

    “换马,随我冲阵!”

    薛仁贵举起长槊,厉声大喝。

    身后众唐兵见状,士气大振,齐声高呼:“将军神箭!将军神箭!”

    唐军铁骑中,不少是当年随薛仁贵征九姓铁勒的老兵,一时齐声大吼,仿佛要将心底的怒气一齐嘶吼出来。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薛仁贵猛一抖雪白的披风,一提马疆,身下陪伴他多年的战马“照夜狮子”,与他心意相通。

    猛地人立起来,长声怒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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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儿郎,随本将杀敌!”

    “杀敌!杀敌!!”

    “杀杀杀!!”

    唐军的战意在这一刻,被激发到顶点。

    一头狮子带领的绵羊也能咬死人。

    何况薛仁贵带领的不但不是绵羊,还是唐骑中的精锐。

    近千骑汇聚在一起,所暴发出的气势,不但不输给吐蕃军,甚至比对方更加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隆隆隆~~

    提起速度的重甲骑,随着薛仁贵绕开那些异人,向着措手不及的吐蕃军再次狠狠一头撞上去。

    上万人的军队,阵型绵延十余里,单凭一次凿穿无法将其建制彻底击溃。

    薛仁贵的战术也很简单。

    一次不够,多来几次!

    只要唐骑保持着速度,正面对抗,谁能阻拦住大唐铁骑。

    整个战场上,出现一抹奇景。

    明明是人数众多的一方,吐蕃人的大军,居然被唐军给压制住了。

    上万人的阵型施展不开,在短时间内,与唐骑交战的只有那么一小部份。

    其余部份要想变形,想帮助包围。

    但狡猾的唐骑却像是高明的刺客,一沾即走。

    根本不给吐蕃人合围的机会。

    重甲唐骑,就像是一个高明的匠人,挥舞着铁锤,敲打着大象。

    虽然每一次,都只能击伤一处,不能一次令吐蕃人崩溃。

    但零敲碎打,屡屡击伤大象,大象却只能痛得跳脚,拿这伙唐骑没什么好办法。

    “冲阵,再冲!”

    “杀向中军!”

    终于,唐骑在第三次凿穿吐蕃人的军阵,眼看着吐蕃人的整个阵脚都开始动摇,组织一时混乱。

    薛仁贵利如鹰隼般的双眼,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重要信息。

    在吐蕃人的中军,在五色彩幡之下,有一员明显身份要高贵许多的大将,被一帮衣甲华丽的吐蕃将领围护着。

    此人,必是吐蕃人的主将。

    前进的路上,此时蕃兵建制已乱,混乱的喊杀声中,做的都是无用功。

    甚至有些蕃兵自相践踏。

    就是现在!

    薛仁贵猛夹照夜狮子的肚腹,厉声道:“出战前,我向诸君保证,这一战,我将做到三件事,斩将、夺旗、凿穿敌阵。如今敌阵已经凿穿,诸君随我斩将夺旗!”

    沸腾的战场,都无法压住薛仁贵的怒吼声。

    身边紧随的亲兵,跟着一齐怒吼:“愿随将军,斩将夺旗!”

    “斩将夺旗!”

    “杀!”

    几十人,几百人,乃至全军一齐发出大喝。

    这喝声,令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所有人感觉通体发热,双眼赤红。

    跟着薛仁贵义无反顾,杀向眼前层层叠叠的吐蕃兵。

    将所有阻拦在前方的敌人打破,踏碎,再打碎!

    整支唐军,如热刀一般,狠狠的插向吐蕃中军,悉多于的军旗所在。

    “大将!”

第十二章 夺旗

    悉多于身边,副将鬼莽热焦声道:“唐军冲过来了!”

    “慌什么?”

    悉多于冷一声,冷静的伸出右手,打出手势。

    身边的令兵急忙打出旗号,中军的牛角大号,鼓声为之一变。

    薛仁贵率领唐骑前冲的路上,一队队蕃兵从横里冲出,拚命在悉多于面前摆下阵势,想要阻挡住唐军前冲的势能。

    薛仁贵手中长槊猛地一挑。

    将面前数名执盾的蕃兵挑飞出去。

    “挡我者死!”

    铁骑挟着巨大的力量,从蕃兵身上践踏而过。

    十数名躲避不及的吐蕃兵,不是被战马撞飞,被薛仁贵的长槊挑飞,就是后被后续铁骑踩过。

    血肉横飞。

    唐骑的速度已经提起来了,除非能阻挡住充当唐骑箭头的薛仁贵,否则展开速度的大唐铁骑,无人能制。

    一队吐蕃兵紧急把运送辎重的牛车推了出来,挡在唐骑进攻的路上。

    这种车用厚木制成,车上还堆满了各种粮草器械,重逾千斤。

    挡在路上,仿佛一座小山包。

    “将军!”

    身后的亲兵发出惊呼声。

    薛仁贵却是不管不顾,厉声大喝:“随我冲!”

    隆隆隆~

    铁蹄呼啸。

    眼看着薛仁贵连人带马将要撞上吐蕃人设置的路障。

    电光火石瞬间,所有人听到一声炸雷般的暴喝。

    薛仁贵手中长槊猛地刺出。

    长近四米的马槊在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啸,笔直点中牛车一边大轮。

    时间、空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下一刻,众人听得吱呀声响。

    薛仁贵的马槊弯折成夸张的弧线,耳中听得轰隆一声巨响。

    那座重逾千斤的巨大牛车,被薛仁贵一槊挑飞。

    整个战场,上万人的目光,追着飞上半空的牛车,看着上面的草料,衣甲、武器,还有两名蕃兵,在空中飞舞。

    心中同时生出一个念头:一槊挑飞牛车,莫不是天神下凡!

    薛仁贵挑飞留车,速度丝毫不减,青铜鬼面下发出神威凛凛的喝声:“斩将夺旗!”

    “斩将夺旗!”

    身后的唐军,仿佛追随着神明,一齐发出呐喊,气动山河。

    所有人浑身的血液像是燃烧起来。

    通体火热。

    两眼放着精芒。

    一张张青铜鬼面,对着吐蕃人的彩漆鬼面。

    以鬼神对鬼神。

    无疑,是唐人的鬼神更强大。

    这些吐蕃人的诡异败了,异人也败了。

    就算斗将,也远不是大唐的对手!

    隆隆隆~

    上千蹄声,一时成了全场最炽热的鼓点。

    薛仁贵仗兵狂飙。

    毫不讲理,野蛮而霸道。

    “拦住他!”

    鬼莽热发出惊骇至愤怒的吼声。

    在悉多于中军前十余丈远,一支由大将亲军组成的吐蕃重甲迎了上去。

    这批人人数不多,只有百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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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人人身上都穿着铁甲。

    乃是吐蕃国最好的匠人,吸取了西域和突厥人的技艺,百炼铁甲。

    上面绚烂的花纹,呈现大马士革钢的纹彩。

    重甲步兵。

    这是吐蕃人最精锐的步兵。

    能得此甲者,无一不是吐蕃军中贵族。

    而且尽选身高气壮,武艺过人之辈。

    这些人手里执着骨朵、大锤、斩马刀等重型武器。

    在悉多于身前,排成三队。

    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

    要想冲击吐蕃军中军大将旗帜,就必须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

    亲卫,本就是守护大将最后的城池。

    前方,大唐铁骑冲了上来。

    以薛仁贵为首,整支唐军全身都像是燃烧着火焰。

    血液都似在着火。

    两眼牢牢盯着吐蕃中军大将。

    没错,此人的面具,还有他身上的华丽的衣甲,无一不说明,是吐蕃人中极重要的人物。

    若抓住此人,吐蕃阻拦在前方的敌人,将会崩塌。

    唐军前进的道路,将变成一片坦途。

    狭路相逢,勇者胜。

    薛仁贵猛一夹马腹,马蹬上的尖刺,扎进照夜狮子的肚腹上,血花迸现。

    身下的战友,发出一声怒吼。

    速度猛地提至极限。

    薛仁贵暴怒大喝,手中长槊猛地刺中吐蕃重甲步兵一面大盾。

    槊锋没有任何迟疑,瞬间没入盾心。

    战马向前狂飙。

    薛仁贵手腕一旋,一股青白气流,随着旋腕动作,贯注于长槊。

    轰!

    面前精牛皮裹上的厚重木盾,霎时四分开裂。

    大盾后的吐蕃步兵,彩漆鬼面下流露出惊恐之色。

    被照夜狮子前蹄踹中胸口,连惨叫声都不及发出,向后狠狠抛飞。

    人在半空中,胸前的铁甲已经凹陷,发出可怕的骨骼碎裂声。

    血雾在狂喷。

    薛仁贵手里的马槊宛如游龙。

    随着拧腕动作,呜地一声,左右拍出。

    槊锋如汉代宝剑,有八锋八面,上有破甲棱,重若铁锤。

    是专为克制重甲而生的绝世重兵。

    挡在唐骑前的吐蕃重甲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被薛仁贵手中马槊一击而破。

    铁甲碎片横飞。

    身体像是被怪兽拍中般,狠狠甩飞出去。

    薛仁贵速度不减,马踏连营。

    直接纵马从第二列的步甲身上越过。

    照夜狮子自空而落,铁蹄重重踩在第三队重甲骑的一名盾手身上。

    轰地一声巨响。

    连人带盾直接踩入地下。

    长槊如毒龙一闪。

    附近吐蕃重甲,胸前护甲粉碎,整个人被抽成了虾米。

    蜷曲着弹飞出去。

    “大将!”

    鬼莽热惊喝道:“大将你先走,我去挡住唐人。”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猛地涨大。

    从七尺一跃化为二丈巨人。

    身上衣甲纷纷碎裂,现出黑色长毛,一双巨掌上十指生着倒勾,锋若利刃。

    而他的脸,赫然变成一颗狼头,血盆巨口中獠牙满布。

    双眼绽放出血红光芒。

    诡异,鬼爪。

    《百诡夜行录》中,排名两百内。

    同一时间,眼前白影一闪,薛仁贵连人带骑,早已冲撞上来。

    “将军小心!”

    身后唐军诸将暴喝提醒。

    薛仁贵面对突然化为诡异的吐蕃将领,面如玄铁,手中马槊夹着青白二气,猛地抖起,如毒龙般刺向鬼爪小腹。

    “大胆!”

    诡异化的鬼莽热,口吐人言。

    左爪一挥。

    薛仁贵手中那支能挑飞千斤牛车,能破吐蕃重甲步兵的马槊,居然被他牢牢握在爪中。

    喀吱!!

    所有人听到刺耳的声响。

    长槊被双方的巨力相持,弯折成可怕的弧线,仿佛随时可能折断。

    鬼莽热眼中血芒一闪,怪笑一声,右手五爪猛地挥向薛仁贵。

    鬼爪的异能,全在一双爪上。

    这双巨爪无坚不摧,无强不破。

    哪怕神兵利器,也难伤分毫。

    爪还未落下,凌厉的风啸,已经将地面掀起巨大的沟壑。

    薛仁贵心头一跳,几乎本能的扔下马槊,从照夜狮子上翻滚而下。

    噗哧!

    耳中听得一声悲嘶。

    落地滚了几滚,勉强单膝着地的薛仁贵抬头看去,看到令他目胆眦裂的一幕。

    陪着他走南闯北,征战多年的爱马照夜狮子,在那诡异的爪下,被撕成两截。

    下半截马身甩飞出去。

    上半截无力的瘫软在地,犹在抽搐。

    “照夜狮子!”

    头顶传出破风声响。

    鬼莽热的巨爪再次扑下。

    “将军小心!”

    身后诸将怒吼着,驱赶着畏惧诡异的战马,冲了上来。

    有些亲卫甚至拔出随身短刀,狠狠一刀刺在马臀上。

    战马悲嘶。

    数骑冲上来,手中横刀、马槊,疯狂的刺向鬼爪。

    噗哧~

    天空好像开了一片染坊。

    只是这染坊只有血红这一种颜色。

    灼热的血从空中喷发,溅了薛仁贵满身满脸。

    他终于从一瞬间愤怒中清醒过来。

    抬眼看去,看到令自己血液为之冰结的一幕。

    那头诡异,双爪挥舞,竟将为了救他,前赴后继扑上来的唐骑撕碎了一地。

    跟随薛仁贵冲阵至今,这一千骑几乎没有太大的损失。

    没想到,居然会在最后的时刻,遇到这头可恨的诡异。

    在唐军悍不畏死的攻击下,鬼莽热身上同样遍体鳞伤。

    无数大小伤口流出惨绿色的血液。

    伤口中黑雾袅袅。

    “诡异!”

    耳中听到一声怒喝。

    鬼莽热下意识扭头,想看看这战场中,还有哪个不怕死的唐军敢叫自己。

    然后,他的眼瞳中,看到乌光一闪。

    一枚硕大的铁箭,从他的头颅正中贯入。

    呯!

    狼首爆成一团血雾碎片。

    失去头颅的诡异躯体,停滞了片刻,向后仰天倒下。

    十余丈外,手持巨弓的薛仁贵还保持着张弓开箭动作。

    “将军,上马!”

    唐骑围了上来,有亲卫牵了一匹黄马,向薛仁贵大声疾呼:“吐蕃人要包围上来了!”

    薛仁贵背起宝弓,接过疆绳一跃而上。

    他的双眼最后看了一眼照夜狮子的模样,像是要将这位随自己征战多年的战友,烙印在记忆里。

    “走!”

    薛仁贵厉声大喝,像是要将眼角的**都藏起来。

    多少年了。

    这匹照夜狮子,是昔年万年宫大水,自己和苏大为亲手救出陛下及武后,事后陛下的赏赐。

    赐下此马时,陛下还亲口说过,愿卿如此马,为大唐多立战功。

    卿就是朕的千里驹。

    如今,言犹在耳,照夜狮子却殁于阵中。

    薛仁贵的目光,再掠过被诡异杀死的袍泽。

    他们死得那么惨烈,连个完整尸身都没留下。

    在军阵中,也不及收殓。

    他的脑海中,突然涌出苏大为说过的那句话“忠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痛和怒火,自心底涌出。

    “杀!”

    猛夹马腹,战马前冲。手中横刀出鞘,刀光一闪。

    将吐蕃中军来不及撤走的一面军旗斩落。

    随手一抓,将旗帜抓于手中。

    斩将,夺旗。

    如将旗已夺,吐蕃大将在何处?

第十三章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将军!”

    薛仁贵瞪大双眸,却看到令他心脏抽搐的画面。

    吐蕃人的大将已经撤离,人缩入军阵中,早已消失不见。

    而环顾左右,原本散乱的吐蕃人阵型,居然发生奇妙的变化。

    零碎的水滴汇聚成河流,向着中心处的唐军层层叠叠包裹上来。

    唐军现在处在上万人的吐蕃军阵中,犹如被困于琥珀的小虫。

    “将军,吐蕃人合围了!”

    “我们是不是中计了?”

    四周的唐骑停滞不前,左右亲卫向薛仁贵发出略带心焦的声音。

    从开战到现在,唐骑第一次感到不安。

    因为战事并没有预想的那样,通过唐骑的冲击力,摧毁敌人的指挥中枢,令其组织混乱。

    然后如一枚大铁锤不断锤打着敌人。

    令其崩溃。

    没有。

    唐骑最华丽的表演是将吐蕃大将身边那头巨狼诡异给击杀。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有的疲倦,在勇气消退后,猛地涌上心头。

    “将军,怎么办?”

    四周的喊杀声,如潮水般涌上来。

    薛仁贵握住疆绳的指节,在这一霎竟有些发白。

    ……

    寒风呼啸。

    海拔较高处,空气总比中原要稀薄些。

    这令唐军将士颇有些不适应。

    “郭将军,咱们得快点,按总管的吩咐,必须尽快投入战场,去接应薛将军。”

    “急什么。”

    郭待封转脸向身边的亲兵扫了一眼,语调带着几分慵懒和放任:“薛仁贵那武夫,最喜欢带头冲杀,咱们现在过去,能捞到什么好处?”

    “可是将军,据斥候回报,那些吐蕃人人数众多,只怕薛将军不是敌手。”

    “瞎说,薛仁贵一向自夸勇冠三军,怎么会打不过那些吐蕃蛮子?”

    郭待封喝叱一声,向后扫了一眼。

    苏大为手下三千唐军骑兵精锐,另外还有两千余辎重兵。

    这已是极为精简的配置。

    考虑的是人数多了,沿路补给供不上。

    既然是奇袭吐蕃人的都城逻些,就要综合考虑兵力和补给各方面因素。

    两千余运送武器、马匹、草料的辎重兵,那要看和谁比。

    若是与那三千精锐,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但若与吐蕃人比,那还是一支不错的,能打的步卒。

    类似后世某军的炊事班。

    郭待封,现在统领的,就是这两千余辎重兵,也即这支先锋军的二线部队。

    后备军。

    明眼人都知道,郭待封既在先锋中混了个掌管辎重后勤的差事,那么战功多半就捞不到头功了。

    辎重这玩意,做得好也显不出什么。

    一但有什么错漏,那顶锅跑不掉。

    所以郭待封的心情可想而知。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

    但一想到先锋是那个武夫薛仁贵,郭待封心里便有一种忿忿不平之气。

    那还是前几年,郑仁泰在任上的时候。

    薛仁贵曾在瓜州刺史帐下任事。

    那时,两人本来份属同僚。

    可薛仁贵数次争功,拚命显示自己的勇武。

    最后居然将名将郭孝恪之子,得李治陛下亲自考题封为上品的郭待封给挤兑得在瓜州待不下去。

    只好转投裴行俭,这才得了升迁机会。

    这事,一直埋在心里,郭待封没和任何人说过。

    “将军,若是因咱们失期,导致薛将军战败,万一总管怪罪下来……”

    “少拿总管压我。”

    郭待封冷笑一声:“咱们率的可是辎重,以步卒居多,如何赶得上四条腿的战马,总管他不是亲率两千骑去救……咳,去分进合击,做为奇兵奇袭去了吗?

    有总管出手,咱们步卒慢一些到,也误不了事。

    再说也不是咱们不想去增援,而是行路迟了些,这话就算放到总管面前,我也理直气壮。”

    紧赶慢赶,就算是两条腿走路,也总有赶到的一天。

    前方尘烟扬起。

    阵阵喊杀声传来。

    郭待封倒是吃了一惊。

    从薛仁贵出兵,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居然还在鏖战?

    按他的想法,薛仁贵这蛮夫,作战倒也有些本事,吐蕃人未必顶得住。

    就算薛仁贵没能成功,还有苏大为率领的两千骑。

    以三千唐骑精锐对上数倍吐蕃兵。

    真不是郭待封小看对方,明眼人都觉得,吐蕃人会被唐骑打得抱头鼠蹿。

    在这个时代,要想与唐军在野战较量。

    敌人若不是以十倍对之,全天下都会觉得,唐军赢定了。

    这些年,一次次捷报,一次次数千灭数万,上万灭十几万大军的战绩,早已养成了大唐骄兵悍将的性子。

    就连灭辽东,灭百济,大唐出兵十万,却消灭了对方数十万兵马,直接灭国。

    在西域这边就更不用说了,唐军五万,摧敌灭国无数。

    何况苏大为非泛泛之辈,乃是得苏定方兵法传承的唐军新起之秀。

    这些年的战绩,也非常可观。

    有这两人连手,吐蕃人还有屁的机会。

    这是郭待封心里的真实想法。

    正是想明白这一点,他才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功机会,心中没有丝毫参战的兴趣。

    但是眼前的喊杀声,分明在提醒,这一战还没结束。

    郭待封精神一振。

    “侦骑何在?”

    “将军!”

    “速去侦察敌情,看看究竟是什么状况。”

    “喏!”

    辎重队中,仍留有侦察的斥候。

    得到郭待封的命令,侦骑四出。

    片刻之后,斥候疯狂打马奔回。

    在斥候身后,还跟着数队吐蕃人的骑兵。

    那些吐蕃斥骑不断投掷着飞石与投枪,想要将唐军斥候击落。

    郭待封眼见这一幕,顿时一个激灵。

    因为紧张,他连声音都有些变形,变得比平时高亢数分。

    “整队!着甲!亲兵出列,援救斥候!”

    咚咚咚!

    辎重队里响起传令鼓声。

    一片手忙脚乱,人仰马翻。

    比起一线精锐,这些辎重兵的反应确实慢了半拍。

    但好在郭待封所学兵法扎实,而且俱按章法来行事,在辎重队里,虽然大部份辎重兵未着甲,但身边还有一百余人的亲卫,是披着皮甲的。

    穿铁甲的亲兵,也有十余人。

    这些人得到命令,忙策马奔出,用一阵弩箭,将那些临近的吐蕃人逼退。

    郭待封手握着马疆,紧张的等待斥候回报。

    他的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并非是他胆小,恰恰相反,郭待封胆量极大。

    而且一向吹嘘要像父亲郭孝恪一样,在战场上打出唐军威风。

    若不是如此,昨夜他也不会临机决断,自行决定出动车弩,助苏大为射退那些诡异。

    这无不说明,他心中立功心切。

    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他聪明。

    从第一眼看到本部斥候被吐蕃兵追赶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这个战场上,唐军如今正处在不利的境地。

    否则吐蕃人绝无可能,还有余力派出侦骑追击唐军斥候。

    这令他大感意外,心中震恐。

    薛仁贵还有苏大为,难道这两名大唐年青一代的将星,都没能击溃吐蕃人?

    这伙吐蕃人什么来头?

    两个时辰啊,足足两个时辰。

    已经临近午时了。

    就算唐军仍在战斗,那些玄甲骑身上披的可是四五十斤的铁甲,如今,还有多少力气?

    该不会全军覆没在此吧?

    这个念头,令郭待封全身颤抖起来。

    那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令他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身在先锋军的辎重营里,原本以为没有自己立功的机会。

    万万想不到,老天居然把这么好的机会,丢在自己面前。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郭待封嘴里暗自念了一句。

    扭头向身边亲兵喝道:“取我甲来,为我披甲!”

    “喏!”

    “将军,已经打探清楚了。”

    数名斥候狂冲回来,连额头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拭,有的人背后皮甲上还插着吐蕃人的箭。

    箭羽在肩头随着说话,微微颤抖。

    “说。”

    “吐蕃人,人数得有**千之众,他们围住了薛将军那支人马,正在不断进攻。”

    “总管的人呢?”

    “未曾见到。”

    嘶~

    郭待封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苏大为不在战场上。

    那他去了哪里?

    原本还担心因为自己投入战场太慢,被苏大为事后清算。

    现在好了,苏大为自己都没赶到。

    薛仁贵,这蛮夫此次当真是命苦,居然是这么个局面,一千人对上**千吐蕃人。

    嘿,当真是运气不好。

    不过,苏大为究竟去了何处?

    这么大的草原,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古怪!

    这个念头在郭待封脑中一闪而过。

    他随即喝道:“薛仁贵那边局势如何?你们观敌人军阵如何?他们领兵大将,打的什么旗号?”

    “回将军,薛将军那边被重重围困,看不分明,只是看他们好像没法再随意移动,被敌军阵势包裹得严实,恐怕是下马步战。”

    “下马步战?”

    郭待封心头一颤。

    已经到如此惨烈境地吗。

    薛仁贵手下,可是玄甲精骑啊。

    被逼到下马步战,放弃骑兵的优势,可以想像局面恶劣到何种程度。

    唐军历年作战,少有骑兵被逼到这一步的。

    记忆里,只有当年英国公在对付薛延陀人时,大唐的好学生,薛延陀人以重甲步兵,列长槊阵,令唐骑无法寸进,死伤惨重。

    大怒之下,李勣命唐骑皆下马步战。

    以重甲步兵,对重甲步兵。

    以长槊对长槊。

    终于杀得薛延陀崩溃。

    被一战破灭。

    所有的念头在郭待封心中一闪而过。

    他回望身后辎重兵,见衣甲都披戴好,自己也翻身下马,张开双臂,让亲兵助其穿上山文甲。

    “传我将令,整队,列阵而前。”

    “中军步卒聚拢,驮马车队在后,斥候骑护住两翼,出击。”

    咚咚咚~~

    战鼓声隆隆响起。

第十四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大将!唐军!”

    悉多于身边,叫做莽速泰的将领,填补了副手的位置。

    当注意到有唐兵步卒突然从南面杀入战场时,他向悉多于发出警告声。

    “多少人?”

    “看不清楚,大致在两三千之数。”

    莽速泰有一双好眼睛,他在族中是神射手,一向自夸自己的眼力过人。

    但此时,混乱的战场上,他也无法判断唐军有多少人。

    悉多于在沉默。

    方才那伙唐军骑兵冲到近前,险些就伤到了他。

    幸亏副将鬼莽热的真实身份,是诡异鬼爪。

    凭着他的力量,拖住了那伙唐骑,令悉多于得以顺利撤后,并利用宝贵的时间窗口,将那伙唐骑困住。

    他很清楚,吐蕃兵比起唐兵,作战素质上还是要弱一些。

    而眼前的唐军,明显乃是精锐中的精锐。

    悉多于的想法是,利用人数优势,哪怕磨,也要把这一千唐军生生耗死在这里。

    像眼前这样一支千人的唐骑精锐,在整个吐蕃军,数十万人里,恐怕也只有数万人。

    而大唐就算再富有,似这等精锐,应该也不会太多。

    这些人,每死一个,对大唐都是极大的损失。

    击杀他们,对唐人的士气,将产生难以估量的重击。

    更何况,这些唐人的铁甲,吐蕃人上下,可是垂诞得紧。

    若是将他们歼灭,唐人死掉一千精锐。

    而吐蕃人,就能多出数百到一千的精锐铁骑。

    用唐人的铁甲来武装。

    从日出到日中,已经战斗两个多时辰。

    原本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那伙唐骑的战马都死光了,箭也射光了。

    不得不用马尸为墙,挺槊步战。

    可这个时候,大唐的援军居然到了。

    悉多于必须做一个决定。

    究竟是继续包围消磨掉剩余的唐骑精锐,分兵迎战唐军的援兵。

    还是就此撤军。

    新加入战场的,看上去是步卒,追不上吐蕃人。

    但是这也意味着,想要歼灭精锐唐骑的计划落空。

    今日一战,吐蕃人也损兵折将,至少战死两千之数。

    若是就此撤兵,岂非功亏一溃?

    可若不撤兵,唐军的援兵还有多少?

    若再来一批像之前唐骑那样的精锐,不用很多。

    再来一千人。

    吐蕃军的军阵,必然崩溃。

    悉多于在心中天人交战。

    做着艰难决择。

    退兵,二兄临行前对自己的勉励还在耳边。

    吐蕃人的荣光。

    自己身为大将的荣耀。

    还有死伤的吐蕃兵马。

    若是就此退却,全都践踏在泥土里。

    若是不退。

    万一唐军援兵里还有精锐,到时再想撤,恐怕得付出更大的代价。

    退,还是留?

    悉多于僵立在马背上,双眼死死盯着沸腾的战场。

    喊杀声,人濒死前绝望的惨叫声,战鼓声,马蹄声,乃至战场上的血腥味。

    草皮翻飞带起的泥土腥气。

    还有臭烘烘的马粪味,这一切信息,都混杂在一起,喧嚣的冲入他的大脑。

    他必须冷静。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冷静。

    这一战,并非是对上那些软弱的天竺人。

    而是唐人。

    是整个大地视线所及,最强大的军队。

    是世界之王,天可汗的铁军。

    这一战,容不得有丝毫松懈。

    “大将!唐人援军快到了!”

    身边的莽速泰发出焦急的催促。

    “如何应对?是分兵阻击,还是……”

    “撤……”

    一个撤字在悉多于嘴边,又狠狠的咬住。

    一丝血雾从他的面罩下迸出。

    似乎刚才仅发出一个音节,便狠狠咬住了舌头。

    莽速泰喉头蠕动了一下,他看到,悉多于握着疆绳的手,那只手背上,青筋如蚯蚓般扭动,手背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渍。

    “大将?”

    “分兵阻截!”

    悉多于冷漠如刀的声音,从彩漆面具下传出。

    莽速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抬头看了悉多于脸上的面具一眼,从对方的眼神,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心中仍不免有些惊诧。

    看悉多于细微的反应,应该是十分紧张的。

    但没想到他说出的话,下的命令,却冷静到极点。

    完全是两个极端。

    莽速泰不敢多想下去,他伸出右掌,抚在胸前行了一礼,拨转马头,向身边传令亲兵大声吼道:“传令,分兵阻截那伙唐人援兵。”

    呜呜~~

    高亢雄浑的牛角号声,从军阵中扬起。

    这是高原上特有的耗牛角所制的军号。

    比起唐人的号角,更加古朴莽荒。

    也更加雄浑辽阔。

    这正是吐蕃人的品格。

    悉多于听到这号角声,一颗疯狂跳动的心,在这一刻居然奇迹般的平复下来。

    无论如何,已经下了令,那就等待结果吧。

    让他放弃到嘴的肥肉,不甘心。

    不论唐人援兵战力如何,总要试一试。

    万一,赢了呢?

    “郭将军!”

    重重包围之下的唐骑中,有人爆发出惊喜交集的呼喊。

    “是郭将军带着援军来增援了!”

    薛仁贵一槊挑飞一名冲近的蕃兵,闻言精神一振。

    他纵目远望,刚好看到郭待封的旗帜。

    看到唐军的步卒列队与吐蕃人接战。

    唐军着甲率超过六成。

    是六成铁甲。

    剩余的四成,至少也有皮甲扎甲。

    而装配弩箭弓箭的比例也极高。

    刚一接战,数千箭雨便洒向吐蕃兵。

    这让衣甲简陋的吐蕃兵遭受重创。

    “长槊,起!”

    “列队向前!”

    郭待封长刀所向,一千余名唐军手持四米长的长槊,直直的捅入吐蕃军阵中。

    直面唐军的吐蕃人,瞬间被杀得人仰马翻。

    “前进,继续前进!”

    郭待封口中发出兴奋的呐喊。

    “将军,有吐蕃人从两翼包抄过来了!”

    身边副将传出惊呼。

    “车阵!”

    “摆出车弩!连弩,给我射!射死这些吐蕃人!”

    郭待封毫不气馁,从口里发出亢奋至极的怒吼。

    他的双眼闪烁着精芒。

    一张白俏的脸庞,甚至因为兴奋而变得绯红。

    唐军长槊阵之后,辎重兵推出牛车。

    掀开四上披的粗布,立刻露出摆放在车上的大弩。

    这些弩,可以用做守城。

    也可以用车载之。

    粗大的弩箭,摆在弓弦上,闪烁着慑目的寒芒。

    弩弦被绞紧。

    纵马狂呼的吐蕃人已经从两翼冲上来。

    迎接他们的,是郭待封一声暴喝:“放箭!”

    咻咻咻~~

    两翼各数百骑吐蕃兵,甚至来不及喊出口号,便被唐军阵中的弩箭,将阵型撕扯得七零八落。

    粗大的弩箭,将这些吐蕃兵的身体撕开,犹如肉串般串起。

    原地突然多出许多无主的战马。

    一瘸一拐的发出悲嘶,满战场寻找着主人。

    “大将!”

    “大将,不能再拖下去了,那伙唐人援兵,甲坚器利,咱们……”

    莽速泰发出悲愤的喊叫。

    他看到,骑在战马上,那个从来都稳如大雪山般的大将,替吐蕃征服五部天竺的大将悉多于,这一瞬间,仿佛一下子枯萎下去。

    “传我命令……”

    悉我于感觉嘴巴里一阵阵发苦。

    像是咬了世上最苦的草药。

    他深吸了口气,克服巨大的失望带来的眩晕感,从口中传出艰难的声音:“撤兵。”

    “撤兵!大将说撤兵!”

    莽速泰发出惊喜万分的喊叫。

    实际上,打到现在,所有吐蕃将领已经意识到,凭手里这一万人,无法将唐军精锐消灭。

    并不是说真的无法做到,只是需要特定的条件。

    比如足够的时间,比如唐兵没有增援,而吐蕃这边不计代价。

    宁可死伤惨重,也要将这一千唐骑给歼灭。

    但现在,没有这样的条件。

    唐兵援兵已至。

    尽管是步卒,但甲坚兵锐,弩箭一出,就将吐蕃人杀得人仰马翻。

    锐气已失的吐蕃兵,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啃下这块硬骨头。

    再拖下去,只怕连拖离战场的机会都要失去。

    高明的将领,要善于判断形势。

    在纷乱的局面下,找出最有利的选择。

    悉多于在心里说服自己。

    用从未有过的虚弱声音道:“退兵。”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缈小。

    曾经征服天竺的光环,正从自己头上远去。

    ……

    “薛将军!”

    当郭待封在身边亲兵的拱卫下,策马走向薛仁贵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仁贵,这一代的大唐猛将。

    也是曾做过一军主帅的人,此时居然如此狼狈。

    他身上的明光铠残破得厉害,肩上的吞兽插着数支羽箭。

    胸前的护心镜已经凹陷龟裂。

    明显是遭到钝器重击。

    面上的青铜护面也已经碎裂,头盔上也有残破。

    更别提背上、胸腹这些要害。

    遍插着箭支,简直是一只行走的刺猬。

    不少伤口还渗着血水。

    “薛将军,你这是……”

    郭待封愣了一下,心中暗道,幸亏来得还算及时,若是薛仁贵死在军阵中,这一战回去,自己只怕会受弹劾。

    不但无功,反倒有罪。

    “多谢郭将军援助之恩。”

    薛仁贵向着郭待封用力抱拳道:“大恩稍后再报,郭将军,还请速速发兵,与我追击吐蕃人。”

    “追击吐蕃人?”

    郭待封转头看了看四周。

    方圆几十里地,一片狼籍。

    到处是人尸与马尸。

    自己率领的两千余唐军,除了一千警戒。

    剩余的千余人,正在打扫战场。

    这是唐军最喜欢的时刻。

    取得一场大胜,打扫战场,可以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郭将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些吐蕃人里,有大鱼。”

    薛仁贵说着,从腰上扯下一面血污的战旗。

    若不是他扯下来,就这块破布,郭待封还真没意到。

    一见此旗,郭待封的眼神就变了。

第十五章

    雪山狮子旗。

    这是吐蕃人里,葛尔家族的战旗。

    葛尔.禄东赞。

    葛尔.论钦陵。

    “果然是大鱼……”

    郭待封立刻就明白,击溃这支万余人的吐蕃军,怎比得上抓到葛尔家族的重要将领。

    “只是我手下多为步卒……”

    “战场上多的是无主之马,速速收集,可派兵与我的人一起,追击那些吐蕃溃兵。”

    薛仁贵道:“总管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郭待封一时无法分辨,薛仁贵说的这个总管,究竟是苏定方,还是苏大为。

    不过不重要,此刻,若能抓到葛尔家族大将,便是大功一件。

    郭待封心中想着,嘴上虚伪道:“薛将军身被数创,而且久战疲惫,这追敌之事,就交给我麾下去办吧。”

    “这点苦算甚么。”

    薛仁贵大笑起来:“当年我在辽东,还有征九姓铁勒时,比这苦多了,好了,郭将军快去备马,时我不待!莫要走了贼酋!”

    郭待封嘴上虽在笑,心中却是一阵嫌恶:又来了,你薛仁贵难道要把所有的功劳全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可恶!

    “对了。”

    薛仁贵向着部将走去,才走出几步,似是想到什么,回头冲郭待封道:“前总管他们的人,应该是在前方堵截去了,若是迟了,恐怕这功劳你我都捞不到了。”

    “前方?”

    郭待封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苏大为率领两千骑兵,兜那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同时投入战场,与薛仁贵一起合力将敌军摧毁更轻松吗?

    兜远路去敌人后方设伏?

    这是为什么?

    他没空多想,很快意识到如果是真的,这功劳可得抓紧了。

    与薛仁贵一起追,好歹还有一半功劳。

    要是被苏大为在前方将葛尔家族大将抓到,那才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点兵!备马!”

    ……

    悉多于拍马向前狂奔。

    在他身后,只乘下五千余骑。

    来时兵马过万,气势不可一世。

    撤走时,却几乎缩水一半。

    这当然不意味着唐人杀了他们一半的人。

    而是许多建制被打散,在逃命时各奔东西。

    现在身边还能聚拢这五千人,已经算悉多于统御得当,败而不崩了。

    “大将……大将,我们现在怎么办?”

    身边的将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大败。

    这是妥妥的大败。

    就算将走散的人都找回来。

    这一场拦截唐军的任务,也失败了。

    无颜去见论钦陵。

    这是吐蕃人的耻辱。

    而敌人,仅仅是一千唐骑,外加两千多援兵。

    吐蕃人几乎是对方三倍,而且还有地利,以逸待劳,结果还是打输了。

    来时扯高气昂,与此时大败后心里的沮丧、恐惧,形成强烈反差。

    “哭什么?”

    悉多于伸手摘下覆在脸上的鬼面,那张脸孔,黝黑的脸上,咬肌卉起,显出极力压抑的怒火。

    “一场败仗就成这样了?”

    悉多于声音逐渐放大:“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汉人兵书上记载的,怎么,他们能败,咱们吐蕃人就这么骄气,便败不得?”

    奔马渐渐停止,四周嘈杂声渐渐安静。

    悉多于继续运足丹田之力,扬声吼道:“咱们吐蕃人就这么骄气,一场都不能败吗?咱们就不能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在下一场战争时,战胜唐人吗?

    告诉我,你们是没有勇气的懦夫、胆小鬼吗?”

    “不是……不,我们不是。”

    身边有将领发出弱弱的声音。

    “我听不见!你们没种吗?”

    “有种!我们敢!”

    “我们连死都不怕!”

    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连死都不怕,你们还怕什么?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们便可以继续作战!这里是高原,是雪域,是我们的主场,怕什么?

    唐人来了,留得住吗?他们能待多久?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吐蕃的!”

    “嗨呀!”

    喧闹的呼喊声,渐渐沸腾,一时将悉多于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眼见手下将领和士卒的士气有所恢复,悉多于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

    做为一名名将,战败不可怕。

    战败后,不惧失败,继续鼓起勇气向强敌发起挑战,并且擅于鼓舞士气,则很重要。

    悉多于环顾了一下左右,扬声道:“现在到哪了?”

    “大将,离开战场大约奔行了百余里,天色已经晚了,那些唐人此时还没追上来,应该是追不及了。”

    莽速泰在一旁吞咽了一下口水道:“现在大概在赦勒川左近,再前行百余里,就是乌海。”

    “那找个合适的地方,临时休整。”

    “临时?”

    莽速泰有些吃惊的看向悉多于,一时没明白。

    按他想来,唐军追不上来,可以让大伙休息一晚,明早再转移。

    “传我的军令,找块背风的地方,休息半个时辰,再继续赶路。”

    “是。”

    莽速泰不敢多问,匆匆下去传令。

    片刻之后,莽速泰、古陵、巴该孩儿等吐蕃将领,围在悉多于身边,坐在川流不息的冰川旁。

    左手,是一块两人高的巨大冰岩,可以充做屏风。

    悉多于面前摊开一张地图,他低头看着图,半天一言不发。

    一名吐蕃兵,脸上带着高原红,头上顶着狐皮帽子,双手捧着一个铁壶,气喘呼呼的跑过来,双手呈上铁壶。

    这铁壶,看着像是唐军形制。

    必是这名吐蕃兵不知在哪场大战后,得到的战利品。

    “大将,请饮水。”

    “放下吧。”

    “是。”

    小兵不敢多言。

    放下水壶,倒退着离开。

    离开前,他隐隐听到悉多于说了一句:“这一战,咱们不算输。”

    没输?

    死了两千多人吧?

    没输吗?

    莽速泰回头警惕的看着那小兵离开,确定对方听不到这边的声音,又多望了几眼,这才从大石后扭头回来,看向悉多于。

    “大将,咱们可是折损了不少人。”

    “人总是要死的。”

    悉多于掏出腰上的银刀,一下接一下的切削一根木头,将木棍一端削得尖锐。

    在他的身上,隐隐透出论钦陵的影子。

    “二兄说过,只要死得有价值,达成咱们的目地,便是胜利。”

    悉多于长呼了一口气,反手将木棍插于冰面上。

    “这一战,你们以为,我们的意图是什么?是为了打那几千唐人吗?”

    “那是?”

    “苏定方,我们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苏定方,那位大唐战神……能以一千破副相论莽热八万的唐军战神。”

    环顾左右,悉多于冷静道:“苏定方曾以一千破我们八万,今天这一仗,咱们只折损两三千人,其实已经是大大进步了。”

    说着,他又长叹一声:“其实本也不必牺牲这么多,是本将有些贪心了,想趁机将那伙唐人歼灭。”

    “大将,咱们这一仗,若不是为了歼灭这伙唐人,那是为什么?为了苏定方?可咱们这边打仗,与苏定方有什么关系?”

    莽速泰瞪了一眼说话的古陵:“这你就不懂了吧,听大将说。”

    说完,又转向悉多于,挤出一脸讨好的笑容:“大将请继续说。”

    “唐军分兵,究竟是想打吐谷浑的伏俟城,还是想出奇兵,直击吐蕃本境,眼下是未知之事,可以肯定的是,苏定方在幕后,执掌整个战略。

    他的身体一定是出了问题,所以无法像过去一样,亲自领兵。

    但我与二兄,还想知道,他的作战意图是什么。”

    “作战意图?”

    “苏定方用兵如神,我们不得不万分小心。”

    悉多于用银刀轻轻切刮着拇指指甲,喃喃道:“唐军究竟是想攻击伏俟城,奇袭吐蕃本境,调动我们主力兵马,再在河西出手,夺回吐谷浑,还是别的什么?

    二兄说过,高明的将领,用兵如下棋。

    苏定方既然在棋局上落了一子,我们便得应子。

    哪怕这子被吃掉,有所损失,但是摸清苏定方的意图,知道他的棋路,便是胜利。”

    “那我们现在摸清了吗?”

    “至少知道,这支唐军人数虽少,但极为精锐,一定是河西军中的主力,这样的主力精锐,整个河西防线,也就一万余人,至多不到两万。”

    悉多于继续刮着指甲:“领兵的已知有薛仁贵……这伙唐人,看来用的不是虚招,这路奇兵,是真的有大用。”

    “大将,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得想一想,这伙唐人,战力虽强,但人数太少了,不太可能深入吐蕃内境,应该还是为了配合河西至酒泉武威一线的唐军镇兵,想要夺回吐谷浑之地。

    或许,我们可以粘着这伙唐人。”

    “粘着?”

    “紧盯着他们,继续征调吐谷浑的仆从军加入,集中优势兵力,慢慢消磨这伙唐军精锐,不要一次将他们打死。”

    说到这里,悉多于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那是一种下棋突然看透了对手,如释重负的轻松。

    莽速泰和古陵、巴该孩儿等将领,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迷惑之色。

    “粘着他们打,这是让唐军添油。唐军精锐但人少,要是一次把他们耗光,只怕苏定方就不会再投入精力在这一路了,我就是要持续分苏定方的势,让他继续增添人手,最好是在这一路,和我们吐蕃人耗下去。”

    悉多于反手插上银刀,脸色恢复了平静:“苏定方一定是想用这一路精锐,调动我们吐蕃的军力,我们不应,这一路便在吐谷浑四处游戈出击,吞并那些投靠我们的小部落,破坏我们的后方。

    我们若应,兵力被分散,威武一线的唐军就可以前出,趁势收复吐谷浑。

    现在,我们反其道而行,要让唐军在这一路军马上,持续失血。

    我们背靠吐蕃、吐谷浑,我们耗得起,唐人,耗不起。”

第十六章 唐骑

    “大将,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莽速泰向悉多于低声道:“只休息一个时辰,怕是不够,下面人心也得收拾一下。”

    悉多于伸手抚摸着怀里,那里放着他领兵时用的鬼面。

    抚摸着这面具,好像一下子凭添了无数勇气。

    “夜鸦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一会我让它带着其余诡异去侦察一番……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要尽快撤往乌海,沿路的部落可以提从粮食,人手,可以让我们尽快恢复力气。”

    说着,悉多于忽然抬头道:“之前的情报,说这伙唐人有三千精锐,还有一两千辅兵,是不是?”

    “是。”

    “方才作战,唐军大概有三千多人,还有两千人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题出来,莽速泰和古陵、巴该孩儿等人强撑出来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

    呐呐说不出话来。

    “地图。”悉多于低头寻找。

    “地图在!”

    莽速泰忙将地图向他递得近一些。

    悉多于低头审视地图。

    他的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大将,怎么了?”

    “不至于,应该不至于吧。”

    悉多于没有理会他,而是喃喃自言自语。

    一旁的古陵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询问,却陡然发觉有异,转头看向前方的冰川。

    咚~

    冰下的暗流,似乎被什么力量震动,弹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冰川下,破冰而出。

    “什么?”

    “那是什么?”

    莽速泰才问了一句,就闭嘴了。

    悉多于转脸看向冰川,脸色大变。

    咚!

    又是一下跳动。

    这一下,不止是冰川下的暗流,连岸边的冻棱和小石子,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咚咚咚~

    脚下的地皮,微微发出颤抖,犹如巨兽的心跳。

    悉多于猛地跳起来。

    他发誓,从未用过这么大,这么可怕的声音,发出吼叫。

    “列阵!敌袭,唐军追上来了!”

    地面沙砾跳动。

    这并非是什么怪物或者地震,而是有大量的骑兵在飞速接近。

    这般震动,究竟有多少敌人在接近?

    悉多于不能确定。

    他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敌人已经很近,很近。

    莽速泰愣了一瞬,连滚带爬的反身冲向自己的队伍,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披甲!快披甲!”

    古陵几乎同时狼狈的翻上自己的战马,握紧自己的武器。

    仿佛只有这个动作,才能带给他几分安全感。

    “检查兵器、箭矢,准备接战!”

    “有草料的多喂战马一口,能救命。”

    “列阵!”

    “向大将靠拢!”

    漫山遍野散漫休息的吐蕃人,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跳起来,尖叫着寻找最近的战马和武器,甚至顾不上找自己的队伍。

    整个大军乱成了一锅粥。

    一时之间,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哪怕再精锐的士兵,在面临突袭时,也需要一个反应期。

    方才休整时,吐蕃人实在太过松懈了。

    悉多于忙于检视地图,思索下一步的军事行动,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身边的将领也忘了提醒。

    他们没有及时派出斥候去侦察四周情形。

    归根到底,是方才一场大败,令他们士气沮丧,以致于很多事不及细想。

    “夜鸦!”

    悉多于跨上战马,仰空怒吼:“敌人自哪边来?多少人?帮我拖延一阵!”

    天空中,黑雾翻涌。

    夜鸦自黑雾中显现,拍动着新长出羽马的巨翼,巨喙开合,口吐人言:“我去看看,一会,要给我准备三人做血食。”

    “放心!”悉多于用力挥了挥拳。

    这只诡异中的鸟行兽,双翼一拍,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般的怪啸音,向着烟尘卷起的方向,迅速飞去。

    见到夜鸦飞向敌人来的方向。

    悉多于稍稍松了口气。

    有夜鸦阻敌,相信能多拖上一会。

    只要这边列阵整队,就算是遇上那几千唐军,最多再吃点亏,绝不可能全军覆没。

    这个念头刚起,悉多于的眼珠一滞,整个人仿佛凝固住。

    他看到,从另一方向,掀起更大的烟尘,隆隆的马蹄声,铺天盖地。

    数不尽的战马从地平线奔出。

    宛如天河之水,汹涌而来。

    而这些战马之后,赤色大唐军旗展开,上面有一个大大的“苏”字。

    苏字,唐军大总管苏定方?

    不,绝不可能。

    悉多于脑中灵光一闪,失声尖叫:“唐军前总管,苏大为!”

    苏定方病重,不会亲临战阵。

    来的人,乃是大唐逻些道前总管,苏大为。

    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还是吐蕃人的运气太差。

    薛仁贵和郭待封率领的追击兵马,与苏大为的主力骑兵,几乎先后到达战场。

    夜鸦一头飞向郭待封那边。

    却漏下了真正的唐军主力,苏大为所率的骑兵。

    到这个时候,悉多于也终于可以肯定,方才的震荡,绝不是薛仁贵和苏定方那两三千唐军能弄出来的。

    而是苏大为的骑兵。

    苏大为的骑兵,一千唐军精锐在前。

    上万骑手在中。

    一千唐军精锐骑兵在后。

    组成一个庞大的骑兵团,向着吐蕃人铺天盖地的碾压过来。

    悉多于伸手一把掐住身旁战马上,莽速泰的脖颈,恶狠狠的吼道:“唐人,不是说他们翻跃大非川只有几千人,哪来这么多骑兵?”

    “大……大将,我,不知……”

    莽速泰艰难的挣扎着。

    悉多于狠狠一拳,打在莽速泰的脸上,左右看了一眼,厉声道:“诡异、异人营,还有多少?能动的,都去,阻截这批唐人,战后,血食珍宝,要多少有多少!”

    吼!

    自悉多于身边,一直沉默的巴该孩儿猛地扯开衣甲,露出**的胸膛。

    这古铜色的胸膛上,陡然生出金黄的毛发。

    他的双眼,变作金色竖瞳。

    半妖异人。

    “异人营,随我狙击唐军!”

    半兽形像的巴该孩儿发出刺耳的吼叫声。

    手足并用,率先冲出。

    自他身后,二十余名诡异,十余名异人接连冲出。

    这才是悉多于的底气所在。

    这支一万人的吐蕃军成份复杂。

    精锐蕃军有三千人,其余皆是吐谷浑征召的仆从军。

    最厉害的是诡异和异人,合起来有近百人之多。

    光是凭这批诡异和异人,就足以撕碎寻常军阵了。

    悉多于看着那些诡异冲出去,向着唐军卷起的洪流冲去。

    他自己暗自一拉疆绳,转头向另一方向逃去。

    之前的作战,蕃军的精锐已经损失大半。

    现在的战力比之前还不如。

    唐军却又有生力军,过万骑兵。

    这仗,哪怕有诡异也赢不了。

    该死的唐人。

    连诡异都不怕吗?

    得想个什么法子,扭转局面。

    轰!

    近千重甲唐骑,没等那些诡异和异人冲近,手弩已经射出一片箭雨。

    破邪弩。

    对诡异和异人都拥有一定杀伤力。

    弩箭射空后,钢铁洪流继续向前。

    铁蹄踏过,血肉横飞。

    阵型混乱,组织失灵的吐蕃败军,几乎没组织什么像样的抵抗,只是一轮冲击便溃散了。

    包括吐蕃人的异人和诡异,也几乎全数没于军阵中。

    偶尔泛起一点水花涟漪,给唐军造成一定杀伤。

    但大多数,都被千军万马践踏成泥。

    少数几个见势不妙,忍着箭雨抱头鼠蹿,逃出唐骑军阵,隐没入冰川雪峰间。

    整个战斗,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

    但是追击溃兵,搜索逃散的吐蕃军,却花了数个时辰之久。

    直到天色全黑,唐军才停止了追击。

    就地安扎营寨。

    ……

    “跪!”

    啪啪啪!

    一队队身穿吐蕃人牛皮甲的蕃军将领,被唐军喝令跪在道边。

    冰冷的岩砂上。

    有人大声喝骂,有人挣扎。

    更多人是沉默不语。

    最终,一个个被唐军按住。

    刀光闪过,大好头颅被斩落。

    无头的尸体仆于道边。

    鲜血流了满地。

    锵铿的衣甲声响起,一身明光铠的唐军主将苏大为,走在队伍最前列。

    在他身后,跟着数名同样铁甲,威风凛凛的大唐将领。

    再之后,是持枪握刀的唐军卫士。

    他们从中间的甬道走过,一直走向刚安好的营寨。

    对于道旁两边发生的杀戳,目不斜视。

    “将军,这些人……”

    一名胡人将领正在寒风中,哆嗦着身子,佝偻着腰身在轩门前待候着。

    一见到苏大为等人走过来,他的眼睛一亮,一溜小跑过来,人还未到,声音先传来:“还请将军刀下留人呐,他们过去都是吐谷浑人,只是被吐蕃人蒙蔽。”

    “乌延达,你要知道,这些人,与我们大唐为敌,他们的手上,都沾有唐军袍泽的鲜血,罪不容赦。”

    苏大为的双眸,自铁盔下射过来。

    冰冷的目光在乌延达身上一扫而过:“每个人,都应该为他们的做为,付出代价。”

    “是。”

    被苏大为目光一扫,乌延达几乎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苏大为心中自然知道,眼前的这位吐谷浑部落的酋长,并非是为了那些吐谷浑人做吐蕃人的仆从而求请。

    而是为了试探唐军的心意。

    他的神情转而柔和,向乌延达安抚道:“你放心,大唐乃天朝上国,非为好杀,只为维持河西的和平,只要你一心归附大唐,不但无过,反倒有功。”

    “谢……谢将军。”

    乌延达掩面哭泣,跪倒在地,肩膀耸动:“吾等,愿为大唐肝脑涂地。”

    “起来吧。”

    苏大为上前伸手略一用力,将这位可以拿奥斯卡影帝的吐谷浑酋长从地上拉起来。

    冲身边一名亲兵递了个眼色:“还不送乌酋长下去休息。”

    亲兵嘴角动了动,想说吐谷浑这位酋长是尼禄氏,名乌延达。

    不过看了看前总管的眼色,他聪明的忍住了笑。

    “其余人随我入中军帐,咱们议一议。”

第十七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元旦快乐!)

    帐内已经生了一堆篝火。

    这让入夜的寒冷驱散了几分。

    篝火旁早有亲兵帮着煮起了一锅肉汤,还有烤饼,香气四溢。

    在帐中一侧的桌案上,安文生正伏于案前,手执毛笔正在记录着什么。

    听到声音,安文生抬起头向着门口看了一眼,看到苏大为领着众人走进来。

    除了郭待封,在苏大为身边又多出阿史那道真。

    安文生知道,阿史那道真和武威等地,都抽出一部份唐军精锐,向大非川处移动。

    作用有二。

    第一是混淆吐蕃人的判断,唐军数支游骑驰入大非川附近。

    突蕃人若派兵来围堵,则可分吐蕃人兵势。

    若形势不对,唐军可退回防区。

    第二,若是吐蕃人反应不及,则可以分进合击,与苏大为的前锋军汇合,以壮兵势。

    想要深入吐蕃境内,完成天皇李治的战略构想,一战灭掉吐蕃都城逻些,单凭苏大为那三千多精锐,是远远不够的。

    至少也要数万兵力。

    关键处,就数有数万兵马,还要令吐蕃那边猜不出意图,令吐蕃主力反应不及。

    所以唐军动作一定要快。

    要尽可能拖住吐蕃人的反应时间。

    数万大军……

    若是等唐军后续的部队到达,则战机已失。

    河西防线上,任何一州也不可能单独拿出这些兵马,否则将会令原本的防线动摇,甚至反被吐蕃人抓到机会击穿。

    从甘州、肃州、瓜州、凉州等各州分别出兵增援,可以减轻这个压力。

    动员起来也快。

    各部只用带上一二千人马,可迅速成行。

    当然,这样做风险也是有的。

    如果各州出动驰援苏大为的唐军,被吐蕃人提前知道,将会导致一连串恶果。

    但吐蕃人除非钻进唐军肚腹里,否则在广袤的草原上,想要捕捉到唐军踪迹,并非那么容易。

    整个战略计划有些冒险,但却是唯一有机会短时间内,击倒吐蕃的战机。

    趁着吐蕃主力在河西,都城空虚,一击斩首。

    “刚才帐外倒是杀得人头滚滚!”

    阿史那道真不改他那嘴碎的毛病,咧开嘴没心没肺的笑着,令那张英俊的面庞显得有些逗逼。

    郭待封在一旁陪着笑脸道:“总管用兵如神,杀些吐蕃降将算什么。”

    “坐下说话吧,别站着。”

    苏大为摘下金翅头盔,大喇喇的在安文生旁边坐下:“老安让让。”

    “这里位置足够大。”

    “你这边比较舒服。”

    安文生幽怨的看了他一眼,默默的挪了半个屁股。

    苏大为坐下,看了一眼他在写的东西,乃是今日作战军报。

    整个事件在安文生的奏折里,寥寥数语,便交代清楚。

    今天召集军中诸将,也是对今日作战做一个总结,并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今天这一战打完,方圆百里内,应该再没有吐蕃人的主力了吧?他们要再派兵,就得晚上数日,需要时间集结,咱们争取取了时间。”

    “等等,今日总管究竟做了什么?那些吐谷浑人是从哪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了。”

    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接过郭待封的话头,一番添油加醋的解释。

    原来白天与薛仁贵分兵后,苏大为带着那两千精锐只做了一件事。

    长途奔袭。

    在短短半日之内,奔行百里,将吐蕃人后方的牧场给打掉了,年掳掠战马五万多匹,牛羊十万头。

    郭待封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原本他见苏大为逾期不至,以为苏大为是不是跑错了方向。

    万万没想到,不但没跑错,反而玩了一招厉害的大穿插,大纵深。

    郭待封是名将之后,自然明白其中的门道。

    一时失神道:“打掉了吐蕃人的辎重,别说吐蕃再集结,只怕方圆百里短时间内,将如无人之境。”

    “正是如此!”

    阿史那道真眉飞色舞的道:“我在途中遇到阿弥,咳,遇到总管,与他合兵一出,共成此壮举,因此才知道这一招的毒辣。

    那些吐蕃人,原来也是需要粮草辎重的,他们的粮食就是牛羊和战马,他们战兵一万余人,背后就需要至少数万乃至十万牛马,以及做补充的战马。

    只要这些马场和牛羊在,吐蕃人你打散了,他又能重新聚起来。

    阿弥这一次,率骑兵一日间往返奔行两百余里,迅速征服了这批吐蕃军背后的牧场。

    并且俘虏了负责看守马场的吐谷浑酋长,强征他们部落壮丁随军出征。”

    说到最后一句,阿史那道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从当年征西突厥开始,我就知道,整个大唐年轻将领里,论征调仆从军的功力,无人能出阿弥之右。”

    阿史那道真说得简单,但郭待封听在耳中,却听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他是知兵之人,心里默算,从薛仁贵与那批吐蕃人交战开始,到吐蕃军败退,唐军休整,到继续追击,追上吐蕃败军,前后大概五六个时辰。

    就算苏大为是一早就出发,要在六七个时辰里,带领骑兵往返两百余里,难度依然极大。

    哪怕唐军骑兵是轻骑疾进,不考虑粮草补给。

    因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但长途赶路,还要吐蕃牧场打下来,还要迅速将留守牧场的俘虏转化为唐军的仆从。

    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苏大为却完美的做到了。

    甚至赶回来时,还能赶上对吐蕃败兵的合围之战。

    这简直用神乎奇技来形容。

    明明是很困难的事,在苏大为手上,怎么好像一点也不难?

    郭待封心中暗自寻思,若换自己,是绝无可能做到的。

    如何那数倍于唐军的吐谷浑人服从。

    如何保证他们在作战中不反水,不背刺唐军。

    这一切,都需要极大的心力与智力。

    当然,最难的一点是苏大为是如何确定百里外吐蕃人的牧场的。

    这种后勤重地,原本应该是一军最核心的秘密。

    苏大为敢这么做,自然是有充分的把握。

    也说明他对情报的掌握。

    想通这些,他也就明白,为何在进来时,沿路两边看到唐军在大肆杀俘。

    虽然只是针对吐蕃军中的将领,但此举,也颇为反常。

    联想到苏大为强行掳了上万吐蕃人的牧人,那些吐谷浑青壮。

    立时明白,苏大为此举是立威。

    “每人先喝一碗热汤暖暖身子,其他的可以慢慢再说。”

    苏大为示意亲兵盛汤分给诸将,又转头向安文生道:“战果统计好了吗?那些仆从兵的赏赐要快,不可克扣。”

    “放心。”

    安文生指了指自己正在写的东西道:“十万牛羊,分做两份,一半分唐军,另一半就分给那些吐谷浑人,咱们唐军的牲口,让他们代为管理。”

    “善。”

    这是安文生的主意。

    把原本吐谷浑人的牧场牛羊抢掠来,变成大唐的,战后分那些仆从军一半。

    五万头牛羊,分下来,一名吐谷浑牧人,能管四五头,再帮唐军代管另一半。

    对这些牧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但从心理上,这些牛羊原本是吐蕃人的,吐谷浑这些无产的牧人,一下子手里就拥有了数头牛羊,作战的热情便被激发出来了。

    实际上,苏大为强征这些人,作战倒还在其次,让他们替唐军牧马放羊,掌握移动的后勤库,才是重点。

    别看这些吐谷浑人分去了一半牛羊。

    若真的战事需要……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不至于如此。

    但此举,令苏大为的唐军,多了一份选择。

    也解决了沿路的粮草转运问题。

    用吐蕃人的战法,来战吐蕃人。

    “薛仁贵呢?他怎么还没过来?”

    “薛将军方才在外面还在处理俘虏的事,应该快了。”

    郭待封应了一声。

    他此时对苏大为满心敬畏。

    原本因为自己父亲的名头,还有被李治殿前亲自测试,拔为上等,令他心里对苏大为,暗中仍存着傲气。

    但此时亲眼见到苏大为的用兵,郭待封这才明白,苏大为何以在短短数年时间内,能坐到今天的位置。

    盛名之下无虚士。

    他心中暗想。

    呼啦~

    帐帘掀开,挟着一股夜风和肃杀之气的薛仁贵大步走了进来。

    先叉手向苏大为行礼:“见过前总管。”

    “好了,进来了别拘礼,都是自家兄弟,仁贵过来坐吧,也喝口热汤。”

    苏大为向他热情的招呼。

    薛仁贵摘下头盔,在篝火前的空位坐下,随手将头盔置于身侧,拍了拍膝盖,长呼了口气:“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清点完了?多少俘虏?战损如何?”

    “此战吐蕃有战兵一万出头,经过两番大战,死伤大概在三千五百之数,剩下的溃兵,我们抓到了四千余人,但还有两三千人,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另外,我们自己这边,折了两百余人,伤了四百余人。”

    大非川这一线,多山。

    附近祁连山,稍远还有巴颜喀拉山、昆仑山脉。

    更别提一些大大小小,叫不出名字的冰川和雪山。

    溃兵要真的逃进哪个山凹里,一时半会,还真不好找。

    苏大为点点头:“已经不错了,逃走的人不用去理会,没有粮食补给,钻进山里……呵,能坚持两天都是神仙。”

    这边的天气,早晚温差极大。

    哪怕现在已经春月,夜里仍可能冻死人。

    这更显得苏大为奔袭百里,一举端掉吐蕃人的牧场,眼光的毒辣。

    方圆两三百里内,再也没有这样大型的牧场。

    数千溃兵活不下去的。

    “对了,还有一事。”

    薛仁贵的脸色一正,沉声道:“是关于斥候队正赵胡儿的。”

    “他怎么了?”

    苏大为心中一凛。

第十八章 兵法层次

    “实际上,是追捕吐蕃人溃兵时,我们抓到了一个可疑之人,据他自己说,并非吐蕃溃兵,而是附近牧人,但是我让人审问,这家伙却的话却不尽不实,与牧人身份对不上。”

    “那这与赵胡儿有何关系?”

    苏大为又问了一句。

    从大非川上,到今日,赵胡儿的小队已经失去联络快三日了。

    三天时间,有太多的可能。

    心底深处,苏大为已经隐隐猜到了那个结局。

    也为此感到惋惜。

    但身在军中,一军之主,绝不能因为这些干扰而乱了方寸。

    阿史那道真看了一眼苏大为,再看看薛仁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赵胡儿失手了?”

    赵胡儿是归化突厥人。

    此前一直是阿史那道真倚重的手下。

    后来苏大为回长安,向阿史那道真讨要,要了赵胡儿去组建都察寺外围侦骑。

    这一晃,也有数年时光。

    再之后,阿史那道真再听到赵胡儿的消息,便是苏大为率领的前锋军,征召赵胡儿等一帮突厥人做斥候,也算是他们的老本行。

    直到现在。

    阿史那道真缓缓摘下头盔:“赵胡儿自小同我一起长大,我和他亲如兄弟,如果他真的殁于军中,也是军人的归宿,我当亲自祭拜他。”

    “不是,你们误会了,他还活着。”

    薛仁贵忙道:“抓到的可疑之人,派了营中精于刑讯的好手审问,终于吐露了实情,据他说,赵胡儿那支斥候落于吐蕃人的手里,不过他因为身份特殊,吐蕃人留下了,可能是想用他向我们换人。”

    “换人?”

    苏大为重复了一遍,一时不知吐蕃人究竟如何做。

    想了想开口道:“吩咐各军,能不杀的吐蕃人,尽量留着,若能用那些无用的俘虏将赵胡儿换回来就好。”

    “阿弥,我替赵胡儿先谢过了。”

    阿史那道真向苏大为郑重抱拳。

    苏大为这一开口,就是减少了许多杀俘之事。

    但先锋军杀俘非为杀,而为了震慑那些首鼠两端的吐谷浑人。

    可以说,苏大为为了赵胡儿,改变了即定的策略。

    “何须谢,赵胡儿也是我的手下,为我出力甚多,若能换他性命,只要我拿得出来的筹码,我都会与吐蕃人谈。”

    阿史那道真微微欠身。

    帐中其余的都尉和将校,一时肃然。

    能跟着苏大为打胜仗不假,但在打胜仗的同时,还有情义,愿意为手下部将,做出牺牲,这就越发难能可贵了。

    “总管,末将有事禀报。”

    一名折冲都尉向苏大为叉手道。

    “何事?”

    “我手下兵卒在搜索时,发现一处石穴,里面有些痕迹,像……”

    都尉的脸上浮现恐惧之色,像是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

    他的神情实在太过生动,那种恐惧和狰狞,就像可怕的东西就在身边一样。

    这一下,不仅苏大为和薛仁贵注目,就连郭待封、阿史那道真和安文生也诧异的看向他。

    “像什么?”

    “像是怪物、妖魔,像人,又不是人!”

    苏大为向安文生看了一眼:“像人又不是人?”

    “你说的是诡异吗?”

    ……

    “悉多于兵败。”

    “他带的兵马也被唐军给打散了。”

    一名吐蕃将领向着高坐在兽皮,手里把玩着一把金刀,眼神盯着面前篝火飘忽不定的论钦陵,左手抚胸,鞠躬道:“大将,我们怎么办?”

    “地图取来看看。”

    论钦陵像是在神游,但下一刻,所有人知道,他的精神或许在神游,但仍有一分清醒留在身体里。

    副将将吐谷浑的地图取出,在论钦陵面前铺开。

    “赞婆在唐人手里,悉多于刚经历一场大败,需要休整,让他撤回来……勃伦赞刃在鄯州和伏俟城附近防备唐军,暂时不能肯定,唐军是否会攻取鄯州,他这一路还不能动。”

    说着,论钦陵抬头向副将看了一眼:“军报再拿我看看。”

    副将耳朵动了动,走到营帐前,向着天空叫唤了几声。

    耳听得扑愣声响,一只双翼展开达两丈的大鹰自空中落下,落在副将的肩膀上。

    他从鹰爪下取出一枚竹筒,一抖手,令大鹰继续飞上天。

    双手捧着竹筒递向论钦陵:“大将,这是最新的情报。”

    论钦陵看了一眼封泥上的印戳,伸指捏碎竹筒,取出上面的字条一目十行的看过去。

    看完闭着眼睛又想了片刻。

    “这一路唐军,厉害。”

    “确实。”

    副将在一旁配合着他的口吻道:“悉多于已经是吐蕃里,用兵极厉害的人,但是他在优势兵力下,却输给了唐人。”

    “唐人最多不过三千,但却将悉多于的一万人马,全数击溃,悉多于只身逃走。他那批人里,我给他配了多达百人的异人和诡异,凭他的统率,兵力,还有诡异,仍败给了这伙唐人。”

    论钦陵想了想道:“唐军主将是谁?薛仁贵吗?”

    “最近在凉州确实没见到薛仁贵。”

    “苏大为呢?”

    “也没见到。”

    论钦陵再次闭上眼睛,嘴里喃喃的像是念着咒语,手里的金刀在指间翻转。

    副将听得分明,那是属于象雄国本教的一段经文。

    论钦陵张开了眼睛:“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伙唐人很可能是薛仁贵和苏大为领兵。薛仁贵骑兵勇猛无双,苏大为却勇猛和谋略兼而有之,如果真是这两人领兵,悉多于能逃得性命,已经不容易。”

    “大将,你是说……”

    “料敌从宽,就当是苏大为领兵。”

    论锉陵用手里的金刀,在地图上指了指:“我想,苏定方是想调动我们的军队,让我们出现防守漏洞,伺机夺回吐谷浑的土地,重新扶立吐谷浑王,以为缓冲。

    这种做法,符合唐人的行事风格。”

    “那翻跃大非川的那一路唐军?”

    “两手准备,用苏大为和薛礼这样的名将,率领少量唐军精锐奇袭,若我们不做反应,或应对不当,就会被这支唐军击穿腹心,甚至威胁乌海一线,如果乌海防线被破,他们甚至有可能奔袭逻些。”

    这话出来,令副将整个呆立当场。

    目瞪口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昔年苏定方在乌海,曾以一千大破吐蕃副相论莽热八万兵马。

    从那以后,吐蕃对大唐万分警惕,对苏定方更是十万分警惕。

    因为乌海再向前,是真有可能直插向吐蕃都城逻些的。

    苏定方在那一战后,因为吐蕃高原的瘴气,即后世所谓高原反应而病倒。

    所以没能率领唐军攻入吐蕃。

    但吐蕃人已经是一日三惊。

    吐蕃赞普大怒之下,令禄东赞加强乌海一线的防御。

    所以吐蕃如今的兵力,除了论钦陵率领的四十万吐蕃和吐谷浑联军,在河西与唐军对峙。

    保护吞并的吐谷浑这块胜利果实外。

    最强的一部兵力,就在乌海一线。

    现在,论钦陵居然说唐军这支孤军,就那么几千人,居然想突破吐蕃的乌海防线,去奇袭都城逻些。

    这种大违常理之事,已经远远超出了副将的想像。

    “你不了解,那位唐军的前锋总管苏大为。”

    论钦陵手里把玩着金刀,眼中闪烁着精芒:“我曾观察过唐军那些出名的将领,观察过他们的战绩战例,苏定方确实厉害,李勣也很厉害。

    但他们都老了,他们的身体、精力,都无法再支持他们打一场灭国级的大战。

    唐军年轻一辈,裴行俭还算是个人物。

    除此外,便要数这个苏大为。”

    副将忍不住道:“大将,这苏大为,此前怎么没怎么听说过?他比薛仁贵、王方翼等人如何?”

    听了他的话,论钦陵不由笑起来:“你啊,用唐人的话说,就是井底之蛙,王方翼、薛仁贵这些人,都是方面大将,作战勇猛绝伦。们冲阵,无往而不利,但他们都有弱点。”

    “弱点?”

    “对啊。”

    论钦陵眼中射出幽幽的光芒:“王方翼刚,薛仁贵猛,这二者,都失于变化,做战勇者勇矣,但失去了变化,就容易被人看透。

    一但抓到了他们的弱点,以绝对优势兵力穷追猛打……

    刚则必折。”

    副将若有所思:“苏大为和裴行俭比这两人厉害。”

    “厉害多了。”

    论钦陵收起金刀道:“兵法有数个层次,入门的层次,便是合规矩章法,如兵书和前人经验,该扎营便扎营,该出击便出击,堂堂正正之战,不乱来,至少不会把该赢的仗输掉。

    第二层,在此基础上,懂得鼓舞士气,甚至偶尔会用一些兵法上的妙招,注重全军必胜之精神,凝聚人心。

    薛仁贵便在这一层,而且是这一层中顶尖的存在。

    第三层,便是苏大为和裴行俭这种,能视形势灵活运用,能利用兵法规则、环境、人心,以正合,以奇胜。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说完,他停了一停接着道:“裴行俭和苏大为这两人,都是苏定方的学生。”

    “老天待大唐太好了。”副将不无嫉妒的说了一句酸涩之语。

    “对了,大将,那苏定方又是哪一层?”

    “苏定方……至少是在第四层。”

    “第四层是什么?”

    “那是极限。”

    “极限?”

第十九章 父子

    “极限,是思维谋略的极限,把快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永远快人一步,永远走在人前。”

    副将脸上露出迷惑之色。

    论钦陵耐心的道:“此次对河西的攻略,是我们吐蕃主动发起的,你道我为何要如此?”

    “为何?”

    “因为拿下鄯州,除掉了吐谷浑王,占有吐谷浑全境,乃是我吐蕃外扩的既定之策,能实现这个战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恰好大唐此时注意力全在东面。

    恰好唐军郑仁泰薨于军中。

    恰好苏定方重病。

    但是物极必反,这一轮扩张后,也令唐人注意到我们这个敌人。

    我要防着大唐的反扑,将吐谷浑重新抢回去,我又不确定苏定方的病势如何。

    所以发起河西攻势,以攻代守,是必要的。

    虽然付出一定兵力牺牲,但是我们保住了胜利的果实。

    同时也推断出,苏定方确定病重,至少无法亲自带兵。”

    论钦陵这番话,令副将连连点头。

    “这次唐军出奇兵,翻跃大非川,是苏定方的手笔,是一种反客为主的谋略。”

    副将舔了舔唇:“已经被我们察觉到了。”

    “不够。”

    论钦陵摇头:“苏定方用兵,一向堂堂正正,少用奇兵,他胜在一个快字,就是永远在你反应过来之前,堂堂正正的将你摧毁。

    灭突厥如此,灭百济如此,灭西域诸国,同样如此。

    那支兵马人数不多,我先以为可能是为了迷惑我们,也可能是唐军要向伏俟城增兵,或者协助凉州守军夺回鄯州。”

    论钦陵沉思着,他仰头向上,副将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却只看到洁白的营帐,不知论钦陵在看些什么。

    仿佛他的目光可以穿透帐幕,一直延伸到无尽的虚空中。

    论钦陵耳朵上的金环,随着这个动作微微摇曳。

    许久之后,他才道:“我怕唐军在河西各镇军,会借着此次吐蕃兵败,反扑过来,因此只派了悉多于领一万兵去,原本以为已经是极妥当的了,悉多于的本事不差。”

    “悉多于大将曾以一己之力,降服五部天竺,用兵自然是不差。”

    “但是一日夜间,悉多于便败了,在三千唐军面前,如同薄纸一样,被摧枯拉朽。”

    这话让副将一时愣住,憋了片刻,他左手抚胸道:“薛仁贵与苏大为,都是唐军中厉害的将领,一个勇猛,一个多谋善断。”

    这恰是方才论钦陵说过的话。

    论钦陵笑了:“是啊,这支三千人的唐军,统帅如此厉害,是我没料到的,这些唐军人数少,但极为精锐,并非我想的偏军,若是大意,很有可能被他们真的成事。”

    “三千人,就算……”

    “你以为三千人就真的只是三千人?”

    论钦陵摇头:“唐军里面,最擅于转化仆从军的,便是这个苏大为,他曾在征西突厥的一战,翻跃金山南麓,沿路收服草原各部,以数千唐兵,拉起一支数万人的仆从军,击败了突厥人在那里最大的仆从部落木昆部。”

    听着论钦陵将唐军将领用兵的战例如数家珍般提起,副将一时哑口无言。

    “这就是我所说,苏定方用兵,永远快你一步,永远想在你前面,永远令人被动应子,疲于奔命。”

    论钦陵站起身,黝黑的面庞,在油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泽。

    那枚右耳的金环,随着这个动作也一起晃动,闪动着光芒。

    “你以为唐军是在试探,那其实是一支偏师,你以为那是要增援伏俟城,夺吐谷浑,但那支唐军却翻跃大非川,击败了悉多于。

    以为那唐军人少,但统率者,是唐军中最擅长征召仆从的苏大为。

    苏定方用兵……

    厉害啊。

    我就怕,要是真让苏大为纠集起数万兵力,万一真被他找到空处,穿过乌海防线。

    只怕真的会兵临逻些。

    听闻……苏大为在百济时,曾数次发动奇袭疾攻,颇得苏定方真传。”

    “不会的!”

    副将声音有些激动,以致于高亢起来:“大将,他们的谋略,您不是已经猜到了嘛,既然看破了,便不足为虑。”

    “是啊,是啊……”

    论钦陵喃喃自语,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惘,那双黑色的瞳子里,如雪域高原上莽莽的冰川,藏着太多的神秘。

    副将一时看得呆了。

    耳中只听到论钦陵的声音:“希望这次我能跟上苏定方的速度。”

    “一定,一定能。”

    “机会还是有的,苏定方必竟是老了,病了,否则这种任务,应该是他亲自领兵,就像几年前一样,一千人便能大破论莽热八万。

    当时若不是他在军中病了,直接突破乌海,扑向逻些,胜负还真未可知。

    幸好,天佑我吐蕃。

    现在他就算还能为唐军出谋划策,但是精力也不可能有过去那么好,一定会有所遗漏……

    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论钦陵说着,一只手按在副将的肩膀上。

    这只肩膀,还很年轻,很稚嫩,但已经足够让人感到信赖。

    论钦陵从这肩膀下,感受到勃勃的生机。

    一股血脉相连的感觉,令他不由微笑起来。

    “弓仁,我的孩子,我跟你说这么多,你很聪明,应当已经猜到了。”

    弓仁,论钦陵的独子。

    这些年来,一直随在论钦陵身边,随着他东征西讨,耳濡目染。

    也是论钦陵悉心培养的继任者。

    论钦陵还在壮年,但他成婚早,弓仁如今已经十九岁。

    十九岁早已成年。

    可以托付重任了。

    “父亲,请您吩咐。”

    迎着论钦陵充满殷切的目光,弓仁的喉头蠕动了一下。

    他看到了期盼,看到了器重,看到了勉励。

    不知为何,胸膛中,像是有一股火在燃烧。

    “好,我要你做的事是……”

    论钦陵双手捧起弓仁的脸,用自己的额头触在儿子的头上,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细细嘱托。

    ……

    广袤的牧场边,代表唐军的大旗在风中招展。

    中军营帐中。

    苏大为向着左右看了一眼:“接下来,能做到哪一步,便看诸位的了。”

    阿史那道真带来了一折冲府的兵力。

    苏大为本身有三千人,战后折两百,伤四百。其中大部份是轻伤。

    唐军大多有铁甲,只有步卒是少量皮甲,损伤也主要在步卒中。

    两兵合在一处,现在可用之兵是,精锐三千七百人。

    另外还要加两千多的辎重兵,那便是五千七百人。

    新征召了吐谷浑人,有一万人。

    现在苏大为手里,共有兵马一万五千七百。

    这个数字,已颇为可观。

    当然,吐谷浑人还没经过整训,其作战能力,以及忠心还存疑。

    打打顺风仗可以,要是打硬仗,还得靠唐军自身。

    “我们此次出大非川,其实有三种作战目地,第一是调动吐蕃的兵马,令他们在河西的防线出现漏动;第二是将吐蕃赶来追击我军的兵马,一一吃掉。

    这算是围魏救赵的法子。

    最后一步,也是最大的愿景,便是能直插吐蕃腹心。

    将他们的后方搅乱,消灭他们的战争潜力。

    最好的结果,是将他们都城逻些打破。

    这便是陛下封邢国公为逻些道大总管,封我为前总管的意义所在。”

    苏大为吸了口气,继续道:“无论实现哪个目标,在我们与吐蕃的争锋中,都是有意义的,如果能多实现一些,那就更好。”

    说到这里,苏大为抬头扫视众人:“这一仗,在目前这个阶段,与我们当年征西突厥有些类似,我们需要时间,将吐蕃人派来的追兵一股一股吃掉,同时不断搜捕草原上的吐谷浑人,将他们征为我们大唐的仆从军。”

    “总管,如果有人不愿呢?”

    一名都尉忍不住出声问。

    “不愿?”

    薛仁贵在一旁,冷笑一声:“慈不掌兵,何须多问。”

    都尉闭嘴了。

    这不是在国内的治安战,而是对外的征战。

    苏大为拾起一根方才喝肉汤用的勺子,用勺柄敲了敲陶碗。

    这个动作和声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他身上。

    “我提醒各位,薛将军所说是对的,吐蕃现在不是我们大唐的蕃属,他们吞并了吐谷浑,拒绝了天可汗的调停,并且杀了吐谷浑王,这是公然对唐法的挑衅。

    对我大唐朝贡体系的破坏。

    对这种国,我们只能视为敌国。

    哪怕是吐谷浑,有附贼从逆者,只能以战法临之。”

    苏大为的声音转冷:“不可有任何仁慈,仁慈,那是在我们取胜之后,掌握了绝对的优势,才可以展现出的一面。太早的仁慈,只会被敌人当做示弱,误以为我们大唐柔弱。”

    “绝不!”

    帐中包括阿史那道真在内的数名将领一齐叫出来:“我大唐煌煌如日,天下之中,吐蕃人,吐谷浑人,他们都要臣服在我大唐脚下。”

    说得理所当然,正气凛然。

    甚至阿史那道真喊得比其他唐人更用力。

    “是这个道理。”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炯炯的落在一名都尉身上:“至于你方才所说的,那处洞穴,我会派专人去查探。”

第二十章 断其一指

    弓仁骑着自己最爱的战马珍珠,急驰在草原上。

    珍珠还很年轻,以人类的年纪来算,刚成年。

    若做战马还稍嫌稚嫩,但弓仁喜欢。

    就和他喜欢自己的父亲论钦陵一样。

    从小,那个身影在他心里,就和山一样伟岸。

    以致于在军中,他只敢远远的望着,喊父亲一声大将。

    为了能多亲近父亲,他从小兵做起,一步步积累军功,直到成为副将。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从未对人说过,他有多么渴望,到父亲的身边。

    珍珠还年轻,就像他也十分年青一样。

    年纪虽轻,从军却已有许多年了。

    这么多年下来,或许父亲与他说的话,都不如这一次加起来多。

    回忆起方才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弓仁感觉自己的胸膛里,好像烧灼着一团烈火。

    这种感觉,令他激动不已。

    直到驰出去十几里,他的头脑才逐渐冷静下来。

    仔细回味父亲方才说的话。

    犹其是最后交待自己的那件事。

    “我们与唐军正面对决,眼下能保住吐谷浑就不错了,若没有特别的机缘,暂时还无法啃动大唐在河西的防线。

    但是……苏定方可能是糊涂了,居然让苏大为执行这种冒险的任务。

    苏大为,苏定方唯二的兵法弟子。

    苏定方如果不在,他与裴行俭,最有可能继承苏定方在军中的位置。

    撑起唐军的半壁……

    如果,苏大为死在这里,对我们吐蕃来说,是不是占了大便宜?”

    “是。”

    “那就让他死在乌海前吧,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论钦陵双手捧起弓仁年青的脸庞,用自己黝黑的额头,抵在儿子的额上。

    “幼鹰总要靠自己的翅膀飞翔,哪怕摔个遍体鳞伤,但却赢得了伟大的蓝天……去吧,我的儿子,我会为你骄傲。”

    为你骄傲!

    想到这四个字,弓仁的胸口,仿佛又有一种力量燃烧起来。

    连血液都为之沸腾。

    他知道自己的使命。

    悉多于刚大败一场,锐气已失。

    他可以拖住苏大为的手脚,但很难有留下苏大为的力量。

    但弓仁不同。

    他年青,他是刚刚学会飞翔的雄鹰,拥有无限的可能。

    他的加入,将令吐蕃军,生出奇妙的变化。

    一种超出唐军预料的变化。

    如果他的运气够好,能够亲手斩下苏大为的头颅,就能赢得父亲论钦陵的赞美。

    愿丰饶佛祖赐福。

    弓仁心中默默祝祷,伸手入怀里,摸到了金刀的刀柄。

    那是论钦陵的心爱之物。

    临行前亲手放入他怀中。

    刀身滚烫,就像他的心一样。

    “驾!”

    弓仁仰起年青俊伟的脸庞,狠狠一鞭抽在珍珠的臀上。

    战马长嘶着,在亲卫的伴随下,向着乌海方向疾驰而去。

    ……

    论钦陵伫立在营帐前,一直远望着弓仁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的身子沉浸在阴影下,像极了这阴影的一部份。

    一个弯着腰的老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论钦陵的身边。

    她弯着腰,身上被一条长长的黑色斗蓬所笼罩,似乎很怕见到光。

    借着帐内透出的油灯光芒,可以看到这老妪的脖颈和手腕上,都戴着模样古拙而繁复的银饰。

    上面一圈圈蝌蚪状的花纹,给人一种神秘之感。

    “你在犹豫?”

    老妪张嘴笑着,声音沙哑,仿佛沙砾摩擦。

    她伸出手,指了指弓仁消失的方向:“您没和他说实话?”

    论钦陵终于回过神来,眼神平静的看向老妪,黑色的瞳子,如两口深不见底的黑潭。

    “鸠婆,我们的合作里,并没有这一项,我做什么,无须向你解释。”

    “只是好奇,人说虎毒不食子,大将您对亲生儿子都这样,不知我们的合作……”

    “那不一样,那只是为了完成计划,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论钦陵喃喃道:“何况我的计划也绝不是让他送死,只是让他更专注于自己的任务。”

    鸠婆佝偻着腰身,微微摇头叹息:“用弓仁的身份做饵去吸引苏大为,用悉多于去做致命一击,很危险,若是有个差池,您的儿子……”

    “我想的是什么,在哪一层,你又怎会知道。”

    论钦陵双手抱胸,俯视着鸠婆:“我们的合作,是建立在利益之上,你只能信我。”

    “好的,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斗蓬微微扬起,露出鸠婆那张苍老的,如鸡皮堆叠的狞恶脸庞。

    下一刻,她的身子如烟雾般散开,消散在黑暗里。

    ……

    “就是这里。”

    玄真子挥了挥拂尘,在带路的斥候指引下,向那处山洞望去。

    月色从后方斜斜的照下来,整片冰山犹如一面银色大镜。

    如果不是斥候指路,平时还真没注意到,那片山岩下,居然还有一个洞穴。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玄真子微微皱眉。

    他是叶法善的高徒,受恩师之命,前来唐军中助阵。

    助唐军处理一切常人难以处理的问题。

    但是从心里来说,他并不喜欢大半夜里,忍着这种广袤草原下,寒冷的夜露,跑来这么个荒僻的地方,去钻山洞。

    斥候不知此时玄真子心里的想法,老实的道:“那是白天的时候,我们小队追击溃兵,有人看到吐蕃溃兵逃进了山洞,后来我们派人在洞外喊话,喊他们出来,但是一直没人出来。”

    说到这里,斥候的脸上流露出惊惧之色:“后来我们就派人进洞去抓人,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

    玄真子颇有些不耐烦的问。

    似乎没注意到身边斥候脸色的变化。

    “结果我们在里面,没有发现吐蕃人。”

    “没发现?”

    玄真子微有些诧异。

    第一反应,是不是对方在和他开玩笑,编了个故事。

    但转念一想就知道不可能。

    这些唐军斥候,可是负有巡守查敌的重任在身,怎么可能不分轻重编这样的故事。

    再说此次出来,好像也是那位唐军前总管下的令,层层分派。

    最后落到自己头上。

    略一迟疑,他在心里排除了唐军斥候编故事的可能,开口问:“会不会是你们看花了眼?其实根本没人进入?”

    这话说出来,他便觉得不妥。

    唐军斥候若这么容易看花眼,那还打什么仗,如何能打胜仗?

    果然,听到身边引路的斥候坚决的摇头道:“不可能,若我一个人看错了,还说得过去,没理由我们整个队的人,都看错吧。”

    “这么说,这个山洞确实可疑。”

    玄真子再一次打量对面山壁上的洞穴。

    刚才不觉得,此时再看,只觉得在光洁的冰山上,这么个洞穴,竟像是一只幽暗的眼睛,散露出一股诡秘的气氛。

    他心中定了定神,暗念一声天尊慈悲。

    “走,你带我过去看看。”

    “不不,道爷,我就在这里,你自己去,行吗?”

    斥候的两眼瞪大,瞳孔收缩,眼中露出极度的惊恐之色。

    若不是身边还有其他的唐军兵卒,按他这副神情,只怕已经吓得转身逃走。

    因为过度惊恐,他的身体甚至开始颤抖起来。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怎么了?”

    “山洞里没有吐蕃人,也用不着怕成这样。”

    “莫非,你在山洞里还看到了别的?”

    玄真子一连串的喝问。

    就见眼前的斥候猛地大叫一声,突然掉转头,顺着来路拔足狂奔。

    他跑得那样快,仿佛背后被恶鬼追逐。

    现场除了玄真子,他的师弟玄虚子,还有数名唐军兵卒,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只有方才那位斥候才进过山洞。

    山洞之事,也是他那队斥候回报的。

    前总管命这位斥候带大家来这里查探,结果斥候却吓跑了。

    这……

    简直是奇闻怪事。

    从所未有。

    唐军征战沙场,面对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敌人,都不曾被吓成这样。

    如今,却被一个小小的洞穴给吓到精神崩溃?

    玄真子看向师弟玄虚子。

    却见对方也刚好看来。

    在师弟年青的脸庞上,隐隐见到一丝苍白。

    “莫非,这洞穴里,真的有极可怕的东西?”

    玄真子缓缓转头,第三次看向那个洞穴。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看到洞穴的黑暗里,有一只眼睛正看着自己。

    ……

    “阿弥,明天开始,我们就各自行动,你这里,大部都是那些吐谷浑的仆从兵,行不行?”

    阿史那道真接过一碗热腾腾的茶水,抬头看向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接过安文生递上的毛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不知在涂抹些什么。

    薛仁贵靠在帐中一侧,身体略微放松,怀里还抱着他的头盔,两眼微阖,鼻翼间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竟是已经困倦得睡着了。

    苏大为搁下手中毛笔,向纸上吹了吹。

    这才抬头向阿史那道真:“怕什么,上次征西突厥不也是如此,我坐镇中军,各将轮流出击,替我将草原犁庭扫穴,将那些牧人、部落、吐谷浑人、部落酋长,统统置于我们的控制下。

    我们每多控制一分,吐蕃人的作战潜力便少一分。”

    “吐蕃人和突厥人不同的。”

    阿史那道真摸了摸胸口,按他的习惯,应该是掏出他那本翻得稀烂的《三国志》。

    不过他只做了抬手这个动作,却并未将书拿出来。

    而是想了想道:“突厥昔年是草原霸主,突厥帝国,对各部族压迫欺凌甚重,而吐蕃,在这里,则是以解救者的身份出现。”

    “解救者?”

    苏大为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道:“你是说,我们大唐对吐谷浑人,就像是昔年突厥欺凌西域诸部一样?”

    当年吐谷浑王,并非是大唐的臣属。

    而是大唐派兵打下来的。

第二十一章 胡无人

    帐内一时无声。

    苏大为也似在沉思着方才的那个问题。

    时移势易,确实不可同日而语。

    西突厥的沙钵罗可汗,早前是向大唐臣服的,被太宗所册封。

    后来太宗驾崩,沙钵罗趁机叛逃,在西域拉起西突厥可汗叛旗。

    大唐征叛臣,占着道义上的优势。

    而且一个正日渐消沉,快要跌停板的突厥,与正冉冉上升的吐蕃帝国,显然不是一回事。

    在天山南北,大唐的话,比突厥管用。

    大唐征召仆从,各胡人部落不敢不从。

    但此次在大非川南麓,故吐谷浑之地,以苏大为为首的将领,都明显感觉到,事情有些诡异。

    具体体现在,之前打下的牧场,那些吐谷浑人,对唐军表露的敌意,甚至超过当年草原上的部落。

    这也意味着,此时的吐谷浑人,内心更倾向于向吐蕃靠拢。

    而将大唐视为侵略者。

    “之前吐谷浑王是怎么回事?”

    郭待封刚才出去了一会,此刻掀帘进来,刚好听到这一段,不由抱怨道:“大唐如此优待,给他那么多支持,还把公主嫁给他,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吐谷浑都管不好。”

    阿史那道真点头附和:“没错,这吐谷浑王如此无能,坏了我大唐的事,也是死有余辜。”

    苏大为与安文生对视一眼。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吐谷浑自从被大唐征服后,历代吐谷浑王都是大唐册封,也就是大唐扶持的傀儡和代理人。

    如果和平无事还好,但随着吐蕃的崛起,吐谷浑内,也有一派是吐蕃所扶持的,将大唐立的吐谷浑王,视为出卖本国利益的叛徒和二鬼子。

    苏大为将案上的纸细心的卷成一个小纸卷,置入一个小指粗细的竹筒里,撮唇吹了一声长啸。

    耳中听得扑愣愣声响,一只雄鹰突然从外面飞进来,落在苏大为的手臂上。

    苏大为一手托着鹰,一手从随身布袋中,摸出肉条,细心的喂着鹰。

    这时才道:“吐谷浑与吐蕃近,与大唐远,他们生活的环境类似,更容易亲近,相比之下,大唐像是一个无礼的客人,吐谷浑人更倾向吐蕃,也不奇怪。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能把锅全扣在吐谷浑王头上。”

    喂好了鹰,苏大为将竹筒细心的绑在鹰腿上,摸了摸鹰首。

    这只雄鹰向苏大为点点头,轻鸣一声,从郭待封掀开的帘帐飞了出去,转瞬不见。

    薛仁贵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了看帐外,再看看苏大为:“放了飞鹰?”

    “嗯,这鹰还是当年,你征九姓铁勒时,帮我弄到的那只雏鹰,现在已经这么大了。”

    苏大为笑着说了一声。

    多亏了有鹰传递消息,数百里的距离旦夕可至,令他与苏定方等处的联系方便了许多。

    也更容易得到最新的情报。

    何况他手上所掌握的,远不止一只雄鹰这么简单。

    这种高效的传递情报方式,也不知吐蕃人会不会。

    普通的驯鹰,是令老鹰帮助捕捉猎物,聪明的鹰还可以指名敌人方向,在敌军头顶上盘旋。

    甚至可以通过老鹰飞舞的圈数,判断大致敌人数量。

    苏大为收回了心神,继续道:“吐谷浑这边的情况,与当年征西突厥不同,这里不是权力真空,而是吐谷浑人的领地,而吐谷浑人,自从吐谷浑王死后,已经倒向了吐蕃。

    我们此次行动,既要快,又要稳,遇到吐谷浑部落,如果反抗,当杀则杀。

    就算他们表示臣服,愿意被大唐征为仆从,也要防着一手。

    不过这一步,就是我的工作了。

    此外,稍做停留,也是等后续其余各支唐军援兵过来。”

    郭待封看向苏大为,欲言又言。

    一名折冲府都尉忍不住叉手道:“总管,各路援军,分头行动,就不怕被吐蕃人以逸待劳,反而一股股吃掉吗?”

    “是有这个可能,但我相信大总管会做妥善安排,我们在此地停留两日,只有两日,两日后必须离开。

    至于增援的人手,能否与我们汇合,那已非我所能预料。

    我们要做的,就是不断吞并这片草源的吐谷浑人,哪怕再没有任何大唐的援兵赶来,靠着这些仆从,也能打一场大仗。”

    苏大为的话,语气从容不迫,声音里,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

    这种自信,是建立在过去一将次胜利的基础上。

    “总管~!总管,出去查探的玄真子道长他们回来了!”

    亲卫兵在帐外小声道。

    “哦,请他过来叙话。”

    “喏。”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眼:“没有别的问题,那就按此行事吧,明日各自行动,不必报我知道,晚间再来此汇聚消息,盘点成果。”

    “喏。”

    郭待封,阿史那道真,三名折冲府都尉和薛仁贵,同时叉手应命。

    ……

    雄鹰飞过帐前,在月色下,划出一个细小的黑点。

    悉多于叹了口气。

    他摸了摸怀里的面具,目光转到桌案上。

    一个小小的竹筒。

    那是方才,那只鹰留下的。

    他犹豫着伸出手,快要碰到时,却猛地缩了回来。

    好似这支竹筒烫到了他的手。

    捧着手掌,他好像看到自己的手掌在流血。

    不,那不是手上的血,而是心里的一道血口。

    这次的惨败,对他的心里,是一次极大的冲击。

    那种挫败感,那种无力感。

    明明占尽了优势,为什么会输?

    怎么会输?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完全想明白。

    是唐军主将高明?

    不,那场仗打下来,唐军并没有展现太多的谋略,完全是硬碰硬,直接正面强攻。

    唯一的意外,就是又来了一伙唐军援兵。

    对,失败早在与大唐那支骑兵作战时便种下了。

    以一万对一千,居然没能短时间吃掉对方。

    足足拖延了两个时辰。

    虽然最后将那支重甲唐骑包围住,但战机已失。

    想到这里,内心的沮丧感再一次涌上来。

    他回忆起自己过去的一场场战役。

    打天竺时,从没遇到过这么硬的对手。

    天竺人,好对付。

    因为吐蕃人比他们更硬,更勇猛。

    吐蕃骑兵居高临下,从喜玛拉雅山脉的豁口一冲而下,一鼓作气。

    天竺人撑不了多久,军阵便支离破碎,纷纷跪地求饶。

    那真是个奇妙的民族,似乎对于投降这件事,他们极有经验和天赋。

    做起来浑然天成,一点也没有扭捏。

    那种胜利的滋味,令天竺五部国主跪下臣服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妙。

    以致于悉多于以为,吐蕃骑兵天下无敌。

    直到此次遇到唐军。

    吐蕃骑硬,唐骑更硬。

    吐蕃骑勇猛,唐骑更勇猛十倍。

    论骁勇善战,唐军对吐蕃人呈现碾压式的优势。

    如果双方人数一样,那结果就毫无悬念。

    悉多于苦笑一声,终于肯面对自己的内心,承认大唐的铁骑,比吐蕃人更胜一筹。

    自己过去打了太多顺风仗,还从未遇到过像唐军这样的敌人。

    比任何敌人都要勇猛、顽强,都更有韧性。

    “我们能赢吗?二兄。”

    他不禁在心里,向着远方的论钦陵暗自发问。

    没有答案。

    当然没有答案。

    他现在已经远离了战场,找到吐蕃在吐谷浑设下的兵站,征召了附近的吐谷浑仆从军,暂做休整。

    身边已经没有熟悉的亲卫和副将。

    这一仗,他把自己能输的家底都输光了。

    他不知自己还怎么有脸去面对二兄论钦陵。

    犹豫再三,他终于再一次抬头,盯着桌上的竹筒。

    总要面对的。

    悉多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手,终于将竹筒一把攥在手心里。

    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字条,对着灯光,细看。

    灯光下,悉多于的神情忽然变得奇怪。

    时而震怒,时而惊叹,时而深思。

    最后,化作一种坚定。

    字条被他攥在手心里,许久之后,他将字条塞进嘴里,狠狠咀嚼着。

    随着喉头蠕动了几下。

    字条彻底消失。

    ……

    玄真子向坐在篝火旁的苏大为,执道门礼。

    苏大为向他看过来。

    这名叶法善的高徒,看上去年纪不太老,中年人,两鬓却已经斑白。

    看面相,是个老成持重的人。

    但是他的眼睛里,又有着年青人的一抹惶恐,仿佛惊魂未定。

    “道长辛苦了。”

    “为总管效力,不敢说辛苦。”

    玄真子在苏大为的示意下,在篝火前盘坐下来。

    这个动作缩近了双方的距离,令两人得以像朋友一样对坐谈话。

    篝火跳动,温暖而明亮。

    这令玄真子脸上的寒意也被驱散几分,先前因大战和惊慌而造成的肌肉僵硬,也渐渐缓和下来。

    “道长。”

    这么近的距离,苏大为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内心的不安与躁动。

    他放轻了声音,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

    玄真子下意识说了一句,方才反应过来,向苏大为歉意的鞠躬:“对不住总管,没能把一起去的士卒安然带回来。”

    “我知道,没关系,你尽力了。”

    苏大为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自责:“先前你们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总管,您的士卒没说吗?”

    “只回来两个人,一个重伤现在昏迷未醒,一个满嘴胡话,现在无法询问。”

    “是了。”

    玄真子脸上露出羞愧之色:“此事,皆怪贫道,实在是大意了,没想到那个洞穴中……”

    “什么?”

第二十二章 诡异之道

    “诡异的洞府?”

    苏大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一时只觉得好笑。

    一直以来,对诡异的了解,都是一种非人的存在。

    非人非鬼,禀天地阴气而生。

    这种东西,更像是传说中的妖魔一般。

    这玩意,在苏大为的心里,应该是原始的,莽荒的,野蛮和凶残的。

    却从没想过,这种东西,会有洞府。

    不应该是巢穴吗?

    洞府,似乎只有仙家才称洞府,诡异的巢穴怎配称为洞府。

    愣了一下之后,苏大为才想起来,自己虽看过《百诡夜行录》,在长安也数度与诡异有过交集。

    但却从没想过,这东西从哪来,平时蛰伏时,又藏在哪里。

    大概是看出苏大为的神情有异,玄真子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帛:“这是……我们在逃出来以后,贫道凭记忆画出的。”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留意到他的用词是“逃”。

    “那处地方,诡异很厉害吗?”

    玄真子脸上现出古怪之色:“这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

    苏大为低头看他交给自己的草画。

    真的是草画,似乎是用黑色炭条,在布帛上寥寥几笔,非常简略。

    但却画得很有味道。

    简单几笔便勾勒出一副完整的场景。

    那是一个原始古拙的洞窟,但里面的摆设却像是隐士的洞府一样。

    有石桌石凳,石床。

    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的内壁上,画着一些古怪的符号。

    不似古篆,而是另一种类甲骨文般的象形文字。

    苏大为从没见过这样的文字。

    细看几眼,只觉鬼气森森。

    这些字……

    就像是妖魔的涂画。

    他的目光移到图中的右下角。

    这里玄真子用极简单的数笔,如刀削般刻画出一个人的侧影。

    因为笔画简炼,只能从感觉上判断此人是少年人。

    宽氅大袖,双袖垂落如翼。

    头束高冠,予人一种神秘古拙之感。

    “是人?”

    苏大为诧异道。

    “是诡异。”

    玄真子喉结蠕动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惊恐的回忆之色:“那是一个长得似人的诡异,是诡异中的上品。”

    “诡异上品?”

    苏在为咀嚼了一下这个词:“难不成诡异还如朝中官员一般,分品级?”

    玄真子向他拱手道:“总管可能不知道,诡异的族群复杂,既有如野兽妖魔般,智商不高的低阶诡异,也有虽是兽形,但智商极高的存在。

    同时诡异中,还有些存在,能够幻化成人形,平时难以分辨。

    这些人形诡异,是诡异中的上品高阶。

    神秘莫测。”

    苏大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以前听秘阁郎中李淳风说过,长安诡异是由一个叫荧惑星君的诡异统领,现在想来,这荧惑星君就是这一种。”

    “确实如此。”

    玄真子似乎有些忌惮提及荧惑星君,改口道:“我今日随军中斥候去查探时,在这处洞府中发现的那位,可能也是这一种。”

    “上品高阶诡异。”

    苏大为心中一时浮起各种念头,将自己所知关于诡异的种种,飞快在脑中过了一遍。

    同时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想法,那自己睡梦中所见,那腾根之瞳,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许多年了,自从当年这具身体本体,被诡异出巡所迷。

    差点死掉。

    在他夺舍的同时,一个属于诡异腾根之瞳的意识,也入侵身体,寄居识海深处。

    苏大为曾在数次梦中,见过腾根之瞳那些妖异的眼睛。

    还曾梦到过一些诡异巨兽。

    并从那些巨兽身上,学会了一些神秘万分的体术。

    比如龙形九转。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对玄真子等人在山洞中的遭遇越发好奇起来。

    “道长,你们在那洞中,遇见那诡异,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看见了……”

    玄真子身体颤抖了一下,两眼流露出恐惧之色:“不……不……”

    他的眼神,身体,就像是陷入一个可怕的噩梦中。

    似乎只要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就身临其境,直面那种大恐怖。

    “道长!”

    苏大为一声断喝。

    玄真子猛地一激灵,额头冷汗涔涔。

    寒冷的夜中,他的身上道袍,居然被汗水浸湿。

    “究竟发生了什么?”

    “总管,我现在神不舍守,可否……可否让贫道静思一晚,明日再同你细说。”

    玄真子吞咽了一下口水,见苏大为眉头皱起,他忙道:“不是贫道不想说,而是那种恐怖的阴影已经刻在心里,如果不及时将其驱散,恐怕会成为贫道心魔,影响日后修行。

    洞中所见,其实并不复杂,只是那诡异太过强大,给贫道心中种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现在贫道仍不敢去回忆细节,还请总管宽宥。”

    玄真子一脸苦涩,向苏大为请求道。

    苏大为注视着他,看到玄真子脸上汗津津的,额头隐见湿痕。

    这层油汗在油灯光芒下,反射着亮光,看上去颇为滑稽。

    而玄真子的表情,那是一种无法做伪的愁苦。

    显然洞中见到的那只诡异,对他造成极大的困扰。

    苏大为缓缓点头:“我也是修行异人,你说的我懂,道长先去歇息吧。”

    说完,见玄机子一脸感激的拱手,他又道:“李淳风曾同我说过,诡异的运势与人族相反,人道昌,则诡异遁形,现在我大唐国运正隆。

    就算荒野中,有些许潜藏的诡异大能,也无须太担心。

    终究不过是过眼浮云,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

    “总管说得是。”

    玄真子点头应下。

    但看他的神色,似乎对苏大为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

    道门中人,自然把本门一生之敌,看得比天大。

    苏大为淡淡一笑:“道长自去吧,你放心,就算那诡异真的出现在面前,也难当大唐雄兵铁蹄,所有的敌人,终会被大唐给碾碎。”

    这句话,说得极有气势,信心十足。

    玄真子也微受震动。

    点头道:“受教了。”

    玄真子方才走。

    苏大为目光看向帐内一侧。

    “文生,你怎么看?”

    那边的角落,处在油灯阴影下,不细看几乎会忽略过去,那里还坐着一个人。

    安文生一直拿着毛笔,在笔走龙蛇的写着什么。

    闻言,抬起头将笔搁于笔架上,揉了揉微酸的手腕。

    “怎么看?其实那本《天师伏魔录》里都有过类似的记载,当年张道陵入蜀,与魔王争锋,那些魔王,皆由诡异所化。

    道家称之为魔王,魔星,他们则自称星君,星主。

    后来太史局成立,其中一些异人,也仿其称谓,以满天星斗命名星主。

    据我所知,在龙虎山天师道祖庭,有一口张道陵设下的封魔井,井内还封镇有诡异一族魔君。”

    “呃,越说越玄乎了,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因为书你根本没看完,你啊,看到那些拗口的古言,你便一目十行,跳过去看了。”

    被安文生一语拆穿,苏大为哈哈一笑,脸上也毫无羞惭之意。

    “这不是有你替我看嘛,有什么事问你就成。”

    “呸,真把我当你的文书主薄使唤了?想我在长安,也得庭院十进,大宅七所,躺在院中喝着葡萄美酒,有美姬相伴,挑灯夜读岂不快活,谁愿意陪你跑到这里吹风。”

    “好了好了,回长安,我做东,咱们先把这些吐蕃人给打服了,再说别的。”

    苏大为知道安文生也只是嘴里吐槽一下,哈哈一笑,把话题带过。

    “对了,今日那洞府出现的诡异星君,你如何看?”

    “还能如何看,你刚才不都说了,就算那诡异在面前,也难当大唐雄兵碾压嘛。”

    “咳,在外人面前,面子总要一点的,总不能灭了我们军人的威风。”

    苏大为辩解道。

    安文生伸手揉了揉自己肥胖的脸颊道:“倒也不算错,大唐国运正隆,军中也奇人异士辈出,就算单打独斗不及,一涌而上,凭数量也能将那些诡异给吞没。

    何况军中还有兵甲之利,还有秘阁提供的破邪箭。

    如果不是诡异一族倾巢而来,倒是无妨。”

    “之前和吐蕃几次作战,他们军中出现的诡异越来越多了。”

    苏大为在安文生面前坐下来,随手拿起安文生方才替自己写的军报,一边看一边道:“你看,吐蕃军中的诡异还会更多吗?要是的话,我们合计一下,做些准备。”

    “唔,准备是要有……不过阿弥,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这里不是突厥草原,也不是金山南麓,这里的部落,听吐蕃更胜于大唐,你大量强征那些牧民,我们唐军人少,以少制多,这可是一个大油桶啊。”

    安文生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

    肥胖的手掌在下巴处轻轻摩挲着:“稍有不慎就会烧着了。”

    “怕什么,我们不是有统战的法宝吗?”

    苏大为的脸上,嘴角挑起,略带狡黠之色。

    “从征西突厥,到征倭岛,这一招我们屡试不鲜,不论是胡人部族,还是倭人,都会被我们统战到身边。”

    安文生惊得手掌一滑,细长的双眸睁开:“你说的是……”

    “打土豪,分田地!”

    “不成!”

    安文生抬高音量:“你忘了在倭岛之事,险些为陛下猜忌!再说了,这草原上可没人要种田,胡人逐水草而居,飘无定所。”

    苏大为将军报合上,云淡风轻的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这里并非内地。游牧民族没有中原耕种的习惯,可这里有水源,有草场。”

    “水源……草场?”安文生一怔,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

    “阿弥,你这……太贼猾了吧!”

    “就说行不行?”

    “行!”

    “那就成了。”

    苏大为长身而起:“水源、草场也是资源,纵然吐谷浑人和游牧各部落不像中原一样耕种,他们仍需要抢占好的水源和草场,来放马牧羊。

    这块蛋糕,我们来分。”

第二十三章 渊源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

    而政治的核心要义,就是如何分蛋糕。

    利益如何分配。

    什么人分的多,什么人分的少,其中大有学问。

    分得好,大家都替宗主效命。

    就如后世大明的羁縻之策。

    要是蛋糕分得不好,可能还没等位置坐稳,就打起来了。

    这种事,西楚霸王项羽分封诸侯,已经证明过。

    对此刻的苏大为来说,手里的兵少,也就意味着本钱不够雄厚。

    但是钱多有钱多的做法,钱少有钱少的玩法。

    如何“统战”草原各部落,让各部族安心效命,老老实实做大唐的仆从,甚至忘记吐蕃的威慑,拒绝为吐蕃的征召。

    就看苏大为这蛋糕怎么分,看他操盘的艺术。

    军事是政治延续。

    可若在政治层面做得好,许多事,甚至不用动兵,便已瓦解。

    在这一项上,苏大为颇有心得。

    至少之前在征突厥和倭国时,都已经验证过了。

    唯一可虑的是,他在这吐谷浑的草原上,只是过客。

    很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

    战机稍纵即逝。

    既要在最短的时间,攻破吐蕃人的防线。

    又要在最短时间,瓦解吐蕃人在吐谷浑的影响力,消除吐蕃人的后勤作战潜力。

    同时扩张自己的力量。

    这个难度,不可谓不高。

    刀尖上跳舞。

    妥妥的刀尖上跳舞。

    苏大为心中甚至忍不住有一瞬间想到,若是这一次,他能在最短的时间整合大非川草原上吐谷浑各部落,完成对吐蕃势力局部的反超。

    那这一次操盘谋略,便足以载入唐军兵史,成为教科书般的存在。

    自己也能称一声“战略平衡大师”,或者“统战大师”。

    当然那些还是没影子的事。

    关键就在这两日。

    能否在吐蕃人反应过来前,把这些事办到。

    具体而言,明日能不能把这新征召来的一万吐谷浑人,完全掌握在手里,将他们原来那些头人影响力消除,架空,才是首要的任务。

    ……

    踏踏~

    激烈的马蹄声,敲碎了草原的平静。

    一望无垠的草原尽头,现出一片碧蓝的湖泊。

    湖泊极大,波澜壮阔,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正是乌海。

    昔年苏定方曾在此,以一千唐骑,大破吐蕃副相八万大军。

    而此时,弓仁带着他心爱的战马珍珠,驰入吐蕃乌海防线,持符节,传递论钦陵的命令。

    乌海之所以称之为防线,全因为上次吐蕃在此惨败,此后不但派重兵驻扎,并且多修坞堡,数年下来,这已经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而此刻停留在乌海防线的最高指挥官,赫然便是吐蕃大相禄东赞。

    “拜见大相!”

    因在军中,身着牛皮扎甲。

    弓仁先以军礼向禄东赞行礼,待听到禄东赞让他起身,这才有空去看对方。

    比起数年前,禄东赞这些年老得厉害。

    他那双如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已经日渐浑浊。

    脸上的皮肤,已经如鹤皮般,褶皱日深。

    他的腰身也有些佝偻了。

    但只有他身上那股气度未变。

    那是一种久掌大权,胸襟辽阔,眼光深邃的巨人之感。

    看到弓仁时,禄东赞眼中闪过一抹思索,继尔嘴角挑起,微笑招手道:“过来吧,我的弓仁。”

    “波啦。”吐蕃语爷爷之意。

    待弓仁走上来,他伸出枯瘦如鸟爪般的手,抓起弓仁的手掌摸了摸。

    这只手,年青到令他忍不住嫉妒。

    皮肤黝黑,但却光滑,下面的肌肉,血脉,都充满着勃勃生机。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再回去的状态。

    年轻真好啊。

    禄东赞在心中暗自感概。

    任他智慧多深,权力有多大,但仍不得不接受自己日益衰老的事实。

    近年来,他越来越会回忆当年,回忆以前的一些事。

    有些事记得清,可有些事,却如雾里看花,迷朦一片。

    想要抓住,仔细去想,却又如断了线。

    收起心中的感概,他拍了拍弓仁的手:“钦陵叫你来,是怎么安排?你给我说说前方的战事吧。”

    “是。”

    弓仁一直在暗中观察着禄东赞。

    他的心中父亲论钦陵是一座高山。

    而爷爷禄东赞,则是另一座更伟岸的高山。

    就如巴颜喀拉山上,积雪终年不化的女神峰一般。

    这些年,吐蕃之所以能崛起,除了上任赞普松赞干布委实是一代人杰外。

    与禄东赞和论钦陵,葛尔家族两代人的努力,密不可分。

    可惜,当年阿爷在巴颜喀拉山上被人射了一箭。

    虽然没有直接命中,但据医生看过,说是箭风已经伤了肺腑。

    这使得这些年,禄东赞的身体跟精力大不如前。

    越来越隐居幕后。

    此次若不是听说前方战事吃紧,他也不会从逻些,从赞普身边,主动跑来乌海,坐镇乌海,以备唐军。

    心里想着这些,弓仁手上却不慢。

    将论钦陵令自己转呈的信,交到禄东赞手上,又将自己知道的前方战事情况,一一说与禄东赞听。

    直到他说完良久,禄东赞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论钦陵的信上。

    “苏定方,一代人杰,幸亏他也老了,身体不成了,否则我们吐蕃将会有倾覆之险。”

    禄东赞喃喃说着:“这次来的是他的弟子?苏大为?也姓苏么,这几年好像听过几次这个名字,不过,苏定方只有一个,光凭此人,就带那么些唐兵,还无法动摇广袤的吐蕃。

    钦陵的意思,在乌海将这个苏大为除去,断掉苏定方一指。

    唔……”

    “波啦。”

    弓仁舔了舔唇,小心注意着禄东赞的神色。

    “怎么了弓仁?有话就说吧。”

    禄东赞拍了拍自己身边,示意弓仁坐到自己身旁。

    “这里没有外人。”

    “是。”

    弓仁低头走过来,在禄东赞身旁雪白的狐皮垫上盘坐。

    面前是金银交织的上好红木桌,据说木头是天竺产的紫檀。

    上面的纹饰充满天竺的热烈风情。

    地上铺着上好的波斯地毯。

    壁上四周挂着许多奇妙的画像。

    有玄坛,有风物,还有一些佛经里的故事。

    弓仁收起飘散的思绪,向禄东赞道:“这个苏大为,波啦可能不太了解,据我所知……”

    “嗯?”禄东赞略有些意外的抬头,看向孙儿。

    在他的印象里,弓仁说话直爽,不像现在这样吞吞吐吐。

    “苏大为,很可能就是当年,在巴颜喀拉,射波啦一箭的人。”

    禄东赞双眸凝视着弓仁,神色平静:“从哪里听来的?”

    “是我们的细作传回消息,当年苏大为随苏定方在天山南麓征西突厥,之后不知为何,他单独离开唐军,深入吐蕃境内,从阿里地区,一直上了巴颜喀拉山。

    那一年,波啦你带兵征吐谷浑,恰好从巴颜喀拉经过……”

    弓仁说完,突然感觉有些奇怪。

    因为太安静了。

    安静到好像整个房里,只有他一人在自说自话。

    他下意识抬头向禄东赞看去。

    他看到,自己的爷爷,手里轻轻折叠着父亲托他带的信。

    折得那么认真。

    每一次折叠,都用很大力气,将边角压得服服帖帖。

    “人生际遇奇妙,这苏大为,若真是当年闯入巴颜喀拉山,射老夫一箭的那个人……那他与我们葛尔家的缘份,当真是……”

    当真是什么,弓仁没听清。

    他只看到,禄东赞将纸片一折。

    那折成小方块的纸团,便自他手中神奇的消失不见。

    “按钦陵说的法子,让这个苏大为,永远留在乌海。”

    ……

    新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时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

    ——赋新月。

    从朔望月到上弦月。

    半个月的时间里,看似平静的吐谷浑草原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月如勾。

    一支骑兵在月色下,沿着茫茫的湖泊向前疾驰着。

    月光斜斜照下,这队骑士人和马,俱在月色微光下,隐隐闪发出妖异的光芒。

    “停!”

    当先的骑士举起右拳,勒紧疆绳。

    跟在他身后的副将挥动手里的火把。

    后面跟随的骑士依次将命令传递下去。

    “将军,怎么了?”

    一听这开口的声音,便知这队骑兵,乃是唐骑。

    说的声音,都带着大唐陇右的话音。

    被副将问起,那名年轻的将领侧耳倾听片刻:“你们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

    副将脸上露出惊疑之色:“没有啊,你是说?”、

    “有杀气!”

    年轻将军轻喝道:“让诸人披甲,准备武器。”

    话音刚落,旁边的湖水,突然生出阵阵涟漪。

    一个庞大的黑影,从湖底向上涌出。

    “小心!”

    伴随着马嘶声,巨浪翻涌声,还有唐军的喝骂声,一头巨物,从湖中冲出。

    恶风卷起,一条似蟒非蟒,似龙非龙的怪物,向着唐军袭去。

    “是诡异!”

    “弩!”

    领头的年轻将领口中呼喝,手里并不慢。

    一抬手,军中十字弩已经左手,抬手向着那怪物射出弩箭。

    咻!

    随着他射出第一箭,其余的唐军也纷纷将箭雨抛向怪物。

    轰!

    一匹战马惨嘶着。

    被怪物带着水花的巨影拍中。

    只听到一声骨骼断碎的爆响。

    血水、腥臭味还有诡异身上浓郁的阴邪**气息,向四周翻涌开来。

    马上的骑士已经及时翻身避开。

    刚从地上爬起来,一眼就看到心爱战马,被那怪物拍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那怪物压在战马尸身上,一张口,将半个马头咬掉。

    “怪物!”

    “快用破邪弩!”

    “杀了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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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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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