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绞杀
宽及一丈的硕大地图,被摊开来,摆在桌面上。
如果有懂地图的兵家去看,就会发现,这是一张标注有大唐河西各州、吐谷浑至吐蕃的地形图。
比起一般地图,这份地图要详尽了许多,河流、道路、草场,都标得十分清楚。
论钦陵低头审视着地图。
在他面前的一帮吐蕃将领,一个个低着头,随着他的手指,目光在地图上跟着移动。
整个营帐里,寂静无声。
帐角生着一盆篝火,一些不知名的草药洒在篝火上,散发出青色的烟气,令空气里,充满云烟缭绕之感。
许久之后,论钦陵才抬头道:“唐军最新的情报。”
一个身高臂长,身着黑色皮甲,脖颈带着一串骨珠的吐蕃将领,快步上来,双手递上军报。
论钦陵接过,打量了他一眼:“阿桑骨?”
“是。”
“听说你入过烂陀寺?”
“随悉多于大将,曾在天竺用兵。”
“还听说你在那里颇有收获?”
“烂陀寺里翻遍佛经,无甚兴趣,不过却找到一本修炼法门,有些心得。”
论钦陵不再说话,阿桑骨后退两步,规矩的立于一侧。
“唐军这半月,出动至少十几支偏军,每支少则数百,多则千人……从各地向吐谷浑渗透。被我们打退六支,歼灭两支,还有数支,不知去向。”
沉默,依旧是沉默。
论钦陵抬起头,目光透过烟气,扫向围在地图将,脸色有些难堪的众将:“你们有何话说?”
“大将,唐人狡猾,若是他们大军来袭,咱们定然能知道,可他们派小股几十几百人的摸过来,在这么广袤的草原上,就跟撒上一把沙子,哪里能细分的清楚。”
“是啊,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地。”
论钦陵右耳的金环微微晃动。
他的双眸微微闭起,似在沉思。
一名将领喉结蠕动了一下道:“大将,就算有几支跑掉,但也没多少人,影响应该不大。”
论钦陵摇头,手指在大非川南麓点了点:“那支唐军,现在到哪了?”
这话问出来,所有人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个位置应该就是唐将苏大为所率领的数千人马。
在击败了悉多于后,这些唐人究竟去了哪里?
论钦陵终于张开了双眼:“你们的反应太过迟缓,若真是两军对垒的情形,似这般反应,只怕已被唐军踏破大营。”
这句话,论钦陵说得很平静,语气里没有任何贬损的意思。
然而话的内容,还是令众将羞愧难当。
呱~
一声刺耳的婴儿啼声,突兀的响起。
众人随着那声音看去,立时看到一只硕大的夜鸦,不知何时飞了进来,就蹲在帐角的支架上,扇动着翅膀,侧头打量着众人。
一双绿幽幽的瞳子里,似乎带着几分嘲弄。
“夜鸦,情况如何?”
被论钦陵一问,那夜鸦抖了抖身上的羽翼,似乎做了个挺胸的动作,语气里带着几分似人般的傲慢道:“我飞了近千里,来回无数趟,终于找到了那些唐人的行踪,我要的血食呢?”
“告诉我我要知道的,一会给你安排,比你想的更多。”
似乎是满意论钦陵的回答,夜鸦眼里闪过一抹得意,扬起鸟嘴道:“那伙唐人,在大非川南麓三百余里地,距离乌海有二百余里。”
“人数?”
“……”夜鸦歪着头,盯着论钦陵,一双眼睛闪动幽幽的冷光。
见论钦陵向自己盯过来,它动了动翅膀咕哝道:“我……我又不识数,总之很多,很多。”
“很多?”
“他们的帐蓬连成一片,有唐人,更多吐谷浑人。”
夜鸦的回答,令帐内的吐蕃将领为之愕然。
紧接着就是一片哗然。
“吐谷浑人?那些该死的牧民不是发誓替吐蕃效力,难道又投靠了唐人?”
“慌什么。”
论钦陵挥了挥手,在自己的兽皮大椅上,姿态放松的坐下。
“吐谷浑人,谁势大就跟谁,不过一群没有主见的绵羊罢了。”
“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大将,当初那些部落头人可都是拿了我们好处,发誓要替咱们效力,如今唐军才几千人过去,这些人便按捺不住了,叫我说,就应该把那些头人都杀了,把他们的部落吞并掉,男人做奴隶,女人分给诸将士。”
营帐内的将领一时群情激奋。
在说起分奴隶和女人时,又一个个显出亢奋神色。
“奴隶、女人、牛羊,打完这一仗,都会有的,大家都会分到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
论钦陵的声音,平静,但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
只要他说的,就必定会兑现。
这句话,也令帐内的吐蕃将领,一个个兴奋的脸色涨红。
已经开始忍不住计划,如何享用那笔财富。
例如一天要睡几个女人,要多少奴隶才能放牧那么多牛羊。
论钦陵伸手轻轻捻动着耳垂下硕大的金环,默默的看着众人。
待所有人讨论的兴奋劲过去,声音渐渐小下来,才开口道:“大将,要怎么做?”
在场都是多年追随论钦陵的宿将,自然明白,要想要收获,就得在战场上胜利,一场完美的胜利。
之前悉多于那场败仗,说明这伙唐人并不好对付。
“唐军在吐谷浑的人少,这既是不利,也是优势。”
论钦陵重新站起身,伸手点向地图:“在吐谷浑宽阔广袤的草原上,想要击败几千唐人容易,但想要将他们全数歼灭,最重要的是抓住那个苏大为,则不容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按住乌海一线,环视左右:“人少,方便渗透,也方便逃离,要想取得大的战果,就得征召吐谷浑人,你们说,若想将这伙唐人抓住,把那个苏大为抓住,应该如何做?”
“这个……”
众将从先前的狂热中,一下子冷静下来。
只觉得这个问题反倒颇为棘手。
为何?
除非确定知道唐人的落脚位置,四面张网,将他们围在网中。
否则如此广阔的战略纵深。
正像论钦陵说的,击败几千唐人很容易,但要抓到苏大为,则难了。
就算能确定对方的位置,唐军的斥候可也不是吃素的。
要想在这种地形将他们围住,得需要多少兵力。
劳师动众,只为几千唐兵,未免得不偿失。
在另一个平行空间,大非川之战,论钦陵为了对付薛仁贵的五万唐军,出动了四十万兵马。
最后的结果,虽然将唐军主力歼灭,终究没有余力将薛仁贵和郭待封拿下。
唐军虽然惨败,但吐蕃人也是精疲力竭。
“之前悉多于一万人,对上薛仁贵率领的一千左右兵马,尚可艰难取胜,但唐军新增两千援兵后,悉多于便支撑不住了,可知唐军的战力,要想将他们击败,我们必须十倍于唐军。
要想将他们全部歼灭,并斩获其首脑大将,恐怕兵力还得更多。”
论钦陵的目光冷静的扫过全场。
在场诸将都在低头计算。
如今在吐谷浑的鄯州等各处防线,吐蕃在经历上次的一番挫折后,损兵折将严重。
近来正在紧急抽调各地兵马,征召吐谷浑和各部落仆从军参战。
这条防线,轻易动不得。
如果不是吐蕃保持着大军的威势,只怕甘州、肃州、凉州与安西四镇的唐军就会从城池里出来,全面展开攻势,压缩吐蕃人的生存空间。
到那时,数年来吞并的吐谷浑之地,都会吐出来。
论钦陵与唐军对峙的兵马不能动。
那么哪里还有十倍于唐军的兵马可以抽调?
逻些是吐蕃都城,自然是不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地图上,在乌海防线处。
“乌海。”
“不错,正是乌海。”
“只有乌海我们还屯有重兵,可以完全压制住唐军。”
“但是唐军骑兵重甲,又一人配三马,如果见势不妙,他们不会逃走吗?”
“乌海防线的驻军,是拱卫吐蕃边境的,不可轻动,要动的话,须求得赞普的同意。”
众将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就在此时,一直伫立在帐中,静观其变的阿桑骨突然道:“既然乌海的驻军,轻易不能出来,何不引唐军去攻乌海?”
这话一出,整个大帐内,瞬时安静。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鼓掌声传来。
众将这才看到,论钦陵一脸欣赏的鼓起了掌。
“不错,阿桑骨,你随悉多于还是学到了不少,看来不光是个人的修炼,对兵法也有所心得。”
“多谢大将夸奖!”
阿桑骨单手放在胸前,向论钦陵鞠躬以示恭敬。
论钦陵手指了指地图:“这伙唐人,他们搅乱吐谷浑的草原,牧场,就是搅乱我军后方,若坐视不理,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必须予以消灭。
我们去找他们,太麻烦,阿桑骨说得对,引他们去乌海,让乌海的铜墙铁壁,将这些唐兵撞得头破血流。”
“大将,那些吐谷浑牧人……”
“暂时让他吃,唐人有一句话,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吃下去的吐谷浑人越多,部队就越臃肿,目标也越大,更加逃不出我们掌心,待收拾了这伙唐人,那些附逆的吐谷浑人,正好成为慰劳我军的战利品。”
一句话,顿时令在场的诸将联系起方才所说的奴隶、女人和牛羊。
情绪一时高涨起来。
“大将,那我们如何能引这伙唐军去乌海?”
第二十五章 各自为谋(上)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阿弥,你嘴里在念些什么?”
“没什么。”
苏大为抬头从堆满桌案的卷宗抬头。
这是他的一处临时行辕。
近半个月来,苏大为和手下一帮唐军将领,已经完全适应了吐谷浑牧民的生活节奏,每天就是驱赶着牛羊,在各草场和水源地移动。
除此之外,苏大为做得最多的就是广撒眼线,通过斥候以及都察寺秘探的侦察,收集各方面信息。
“这几天一共抓到了多少了?”
苏大为合上面前的资料,抬头看向阿史那道真。
对方挠头道:“我记得不是很清楚,这数字是安文生在弄,好像有十几位吧,不是我说你,这些部落头儿,势力实在不怎么样,少的才几百人,能成什么事?”
“蚊子腿也是肉,走,随我看看去。”
苏大为起身,拉着阿史那道真,向军营一处大帐走去。
守在帐前的兵士见到是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忙叉手行礼道:“见过总管,将军。”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一员兵卒的肩膀:“辛苦了。”
“不辛苦。”小兵脸现感激之色。
苏大为点点头,揭开雪白帘幕,跟着阿史那道真一起走进去。
这里,可算是临时的会议室。
帐幕里烟气缭绕,气氛倒是颇为热烈。
一见到苏大为进来,帐蓬里原本正在小声交谈的各部落酋长忙站起来:“见过大唐总管。”
“坐吧,都坐下说话,别客气。”
苏大为伸手向下压了压,目光一扫帐中,见有十五六位部落酋长在此。
这些都是当地吐谷浑的部落头领。
手下的牧场多则几千人,少则几百人。
把这些部落全加起来一共也才三万余人。
正像阿史那道真说的,实在不济什么事。
就这些部落头人,都是唐军这半个月来的战果。
平均大概每天能抓到一位。
方圆几百里的牧人部落,几乎被唐军给扫荡一空。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真正的大部落,数万人的那种,此时唐军还不敢惹。
“阿弥,你看这些人,一个个獐头鼠目,十分猬琐,你抓他们来究竟有何用?”
阿史那道真在苏大为身后,凑上来一些,在他耳旁小声道。
“一会你就知道了。”
苏大为低哼一声,走向营帐中正中的主位,那是为他留下的。
他才是此间主人。
苏大为大马金刀坐下。
其余诸将,阿史那道真和郭待封在他左右手,安文生在一旁角落持笔记录。
身后有六名膀大腰圆,身穿精铁牛皮扎甲的唐军亲卫。
帐卫还守着两列持着长槊的大唐重甲步卒。
帐内那些部族头人和酋长已经笑不出来了,一个个畏惧的看向苏大为。
“不知大总管叫我等来,有何吩咐?”
“不是大总管,是前总管,称我一声总管即可。”
苏大为看向说话者,是这些部落里势力最大的酋长,名乌延达。
那也是当日薛仁贵率兵与悉多于作战时,苏大为亲率两千唐骑,奔袭百里,拿下的第一个吐谷浑人的酋长部落。
原本是替吐蕃人养马放牧,是吐蕃在大非川一带,重要的后勤保障。
但苏大为的奇袭,拔掉了这个点。
做为此前替吐蕃人效力的酋长,乌延达心中一直惶恐。
害怕唐军拿自己的脑袋祭旗。
因此最近都表现比较驯服。
“是是,总管说是那必然是,在我们的心里,总管也好,大总管也好,都难以描述您在我等心里的威严和尊贵。”
乌延达挤着笑脸,向苏大为送出马屁。
一脸讨好谄媚的笑容。
苏大为笑了笑:“胡闹。”
却也不去喝叱。
这让乌延达心里略微安定。
“总管,不知今日叫我等来……”
“是好事。”
苏大为拍了拍膝盖,左右看了一眼帐内跻跻一堂,脸色各异的这些吐谷浑的部落头人,微笑道:“是大好事,送一场富贵与诸位。”
乌延达与其他部落头领交换了一下眼神,试探着问:“是什么样的大富贵?”
“吐谷浑天然适合放牧做马场,有丰富的草场和水源,对吧?”
苏大为笑容一团和气:“我看在座各位,都是心慕大唐之人,但却只能占据最狭小的草场,最少的水源,这公平吗?这不公平。那些水草丰美之地,大家想不想要?”
这话出来,整个大帐一时安静。
草原各部落的实力,是与水草之地挂勾的。
那些大部落,占据水草丰美之地。
小部落,就只能挤在边边角角,占一点地方,苟延残喘。
要是有实力,谁不想多点牧场,多占点水源。
但是实力不允许啊。
能做部落首领和酋长,眼光和头脑,总比普通牧民要强不少。
在彼此交换过眼神后,众人还是推举乌延达向苏大为交涉。
“总管,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多得一些牧场?”
“当然可以。”
这话出来,令帐内所有部落头领一时激动起来。
他们一个个面露喜色,但还是强忍着,再次交换眼色,小声议论几句。
“那么,请况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一个部落头人站起身,手抚着胸口,向苏大为问。
这人年纪四十上下,满脸络腮胡须,双眼精光闪动,透着一股勃勃野心。
苏大为向身边看了一眼,早有亲卫在耳边小声道:“萨托部的头人,名萨托丁,部落有牧人一万二千,青壮有五千。”
这是一群头人里,仅次于乌延达的大部落。
苏大为顿时会意,向他道:“你们当然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各部要支持我们的行动,响应我大唐的征召,仆从,后勤运送,粮草,这些自然都是应有之意。”
“这样做的话,我们能够得到更多的牧场吗?会不会……”
“我要提醒各位。”
苏大为目光转为威严:“任何事都有其代价,若想不劳而获,显然不现实。就当是做生意,各位出的人力、物力,就是在向我大唐军方投资,最后胜利,你们就能得到应有的红利。”
“可若是……”
若是什么,这些人没胆子说出来。
但苏大为可以确定,那未说出口的话,便是失败了怎么办。
苏大为冷笑一声:“做生意尚有赔本的时候,怎么,一点风险不想担,就想一本万利?须知风险越大,回报便越大,这世上还有哪一支军队,能如我大唐这样打胜仗。又有哪一国,能有我大唐强大?”
一连串的发问,身上气机勃发,如同扩张的风暴,横扫整个营帐。
别说是那些部落头人,就连身边的郭待封和阿史那道真,一时都有透不过气来之感。
稍停了片刻,待气氛稍缓,苏大为才接着虎视众头人道:“我的意思也很明白了,若是愿意,那么便全力配合大唐,待得胜后,这么广袤的草场,诸位要多少有多少,水草丰美之地,牛羊,部众,还用愁吗?当然,决定权在众位身上,没有强买强卖的生意。
愿意的,都是我苏大为的好朋友。
不愿意的,可以从这里走出去,我保证绝不为难。”
说完,不等那些头人面色狂变,招了招手,身边亲卫送上一副地图。
苏大为在手中张开,展示给众头领道:“你们看看,大非川到乌海,这么广袤的地方,究竟有多少好牧场?各位想必比我清楚,现在这些牧场在谁手上?
想要的话,不找这些人抢,还能去哪里得到?
我们汉人有一句老话,叫做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老天给的机会,各位可要珍惜啊。”
说完,将地图放下,再次一脸正色看向众人:“各位,可以说出你们的决定了。”
帐内,一时鸦雀无声。
利益,就在眼前。
刚才那张地图,所标注的牧场,谁不心动?
哪个部落不想得到。
得到水草丰美之地,意味着能养各多的牛羊,养活更多的部族。
也就意味着更多的财富和优渥的生活。
同时有更多抵抗天灾的实力。
但凡有点野心的,谁不想要?
但想要伸手得到,必须先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就是无条件支持唐军。
后果也无非两个,一个是唐军胜利,得到战争红利。
一个是唐军失败,整个部落,都沦为陪葬。
吐蕃人若是胜了,绝不会饶恕那些追随唐军的部落。
各种念头,在众头领心中,翻来覆去。
事关部落前途,自己的生命,无数人的生命。
哪里是一时能决定的。
不少头领,额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
那水草最丰美的地方,正是临近乌海的草场。
那边的大部落,实力强劲,控弦之士五万。
岂是这里几只小猫聚起来能战胜的?
但如果拒绝这位大唐总管的话,真能放过众人吗?
别天真了。
那日唐军战胜吐蕃的兵马后,杀得人头滚滚。
里面可有不少就是吐谷浑人。
唐军杀人可毫不手软。
这如果走出去,谁敢保证小命能保住?
安静的帐内,甚至听到有人心跳如擂。
“如何,各位想好了吗?”
苏大为一拍桌案,故作怒目道:“男子汉大丈夫,是做朋友还是敌人,一句话就说完了,何须做妇人态。”
“我!”
一个声音响起。
所有部落头人吃惊的看去。
看到帐内部落中,实力最强的乌延部,乌延达。
还有方才的萨托丁,两人几乎一齐站起来。
以手抚胸,向坐上的苏大为,以最谦卑的姿态鞠躬道:“我,愿意做总管的朋友。”
把“做总管”二字咬得十分清晰。
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内涵。
苏大为嘴角微翘,笑道:“二位绝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的目光落到其他小部落头人身上:“那么,你们的选择,又是什么?”
第二十六章 各自为谋(下)
人的心理很奇怪,像是一座堤防。
它不是一点一点崩溃的。
而是突然整个崩塌。
随着最大两个部落,乌延部和萨托部的表态,剩余十多名小部落头人,一下子慌了神了。
他们本身就弱小,在这种站队问题上再迟疑,只怕下场不妙。
很快,剩下的头人一一站起来,学着乌延达等头人的姿态,向苏大为致以最诚挚和谦卑的敬畏:“我等,愿与总管做朋友,做兄弟,永不背弃。”
其中有一个实力最弱小的,眼见众人都是如此,慌张之下,居然佝偻着身子,跑到苏大为面前跪下:“总管,小人见识短,请总管原谅,从今以后,小人愿为总管之鹰犬,替总管效犬马之劳,永不背弃。”
说着,便低头去亲吻苏大为的脚背。
这个动作,令苏大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不过强忍着没有动。
他明白,这是草原的习俗,只有对最强大的人,献上全部的效忠,才会做此姿态。
这个时候,姿态很重要。
而苏大为的气派也很重要。
越是拉大架子,越是骄傲,这些头人便越是相信他的强大,越是对他死心踏地。
眼见那小部落如此自降身份的做派。
其他部落头人面面相觑,有的面露厌恶,有的却是若有所思。
甚至还有两名悄悄交换着眼色,脸上隐隐透着一丝羡慕,蠢蠢欲动,很有冲上来吻苏大为脚的冲动。
“诸位都很明智。”
苏大为伸手拉起跪地上吻自己脚的那位头人,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以示勉励。
这位立刻脸露喜色,丝毫不以刚才跪着吻苏大为的脚为耻。
反而一副得意洋洋之态。
吻贵人的脚,那是谁都有资格的吗?
幸亏本人脑子灵活,抢了头名。
站在那里的萨托丁和乌延达,两人恶狠狠的瞪着这名头人,那眼珠子瞪得,仿佛要将他一口吞掉。
你特么是出风头了。
你让我们乌延部怎么办,萨托部怎么办?
总不能学着你的样子去吻苏大为脚吧。
怎么说也是大部落酋长,这么多人看着。
“诸位,请到这边,在我主薄安文生处立下文书,不识字?不识字不要紧,按印画押,留下信物。哦,对了,今夜就请各部酋长,将家中长子送来我帐下效力,我会将他们编为亲卫。
什么?你长子死了?那就把二子送来吧。
放心,我们是兄弟,一家人,都好商量。”
苏大为笑眯眯的安抚着众部落头人。
取其子做质,这也是正常操作。
再加立下契约。
再将各部落青壮统一管理,然后以唐军兵卒为将,去掌控,再做一些掺沙子,各部基层将领交叉控制之事,基本就不会翻起太大浪花了。
如此一来,手中仆从军有数万人。
算是有了基本的筹码。
“各位头领,过来我这边,订下盟约,按下手印,可以选自己喜欢的牧场,到时得胜,可以优先考虑,先到先得。”
安文生手持着一杆毛笔,坐在帐内一角,白胖的脸上笑眯眯的,看着一团和气。
几乎没有任务犹豫,各头人一脸激动的冲上去。
唯恐落在人后,被别人抢去了最好的牧场。
这份架势,大有后世新楼盘开世,众位未来业主一拥而上,怕被人抢了头筹之感。
“阿弥,你是怎么打算的?”
阿史那道真悄悄在苏大为耳旁道:“吐蕃人对吐谷浑的渗透极强,他们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准备了,如今这几万人部落,已经到一个极限,再多只怕……”
“我也不打算再拖了,如果论钦陵够聪明,现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准备对策了。”
“我们真正的唐军精锐才四五千人,够干什么?这些牧人部落,最多能打打顺风仗,你没时间整编,没多大战力,我们的对手,又是上升期的吐蕃,非当日穷途末路的西突厥可比。”
“来,你跟我过来。”
苏大为揽过阿史那道真的肩膀,又向一旁嗫嚅着想要出声的郭待封道:“你也过来。”
拉着两人到了另一顶帐蓬,避开那些部落头人后,苏大为道:“这事我也不满你们俩,接下来的行动,你二人我都有大用,所以我会把此行的意义,告诉你们。”
郭待封忙不迭的点头,叉手道:“多谢总管信任。”
阿史那道真则是大大咧咧的道:“究竟要如何做?搞这么神秘。”
“将这些部落的青壮,征召为仆从,乃是必行之策,这一点,你们能理解?”
“能。”
“但是强征与他们主动配合,自然是各部主动配合,更易操控,更能发挥他们的力量。”
苏大为目光扫过二人。
这一点,郭待封和阿史那道真也同时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这些牧人,哪怕几万集合起来,我看也禁不住我们重骑一千冲阵,一触击溃,能有什么用?”
阿史那道真扬起下巴,脸上露出不屑之色。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刀不在钝和利,而在于用在何处。”
苏大为拍拍阿史那道真的肩膀,耐心的道:“他们愿意配合,那么我军的后勤所需,就毋须太担心,这样我军的战力才能完全释放出来,光凭这一点,就值了。”
郭待封眉毛扬起,一脸敬佩道:“总管所言极是。”
“后勤这一块,待封你负责,务必看好这些部落,到时督促粮草辎重,绝不能有任何短缺。”
“喏。”郭待封忙叉手应下。
苏大为伸手过去按了按他的肩膀:“别以为管后勤便没有立功机会,管好后勤算一功,出战时,我们唐军后勤辅兵,也是钢刀,远比那些吐谷浑人可靠。你上次援助薛仁贵的功劳,我这里都给你记着呢。”
郭待封先是一怔,继尔大喜,叉手道:“多谢总管,末将必不辱命。”
“好。”
苏大为再转向阿史那道真:“我们的敌人是吐蕃,但是在接下来几天,可能还会击向几个吐谷浑的大部落。这些部落,我们若是不理会,他们就会成为吐蕃人的奶牛,为吐蕃人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人力、物力。
所以我们击破一个,吐蕃与我们在河西各州纠缠的力气,便少一分。
我们夺回吐谷浑的可能性,就更多一分。”
“可是陛下希望我们打入吐蕃逻些……”
“为将在外,因势利导,如何有利,就如何做,能多占一分,便多占一分,积小胜以为大胜,先为我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苏大为手指戳了戳阿史那道真的胸甲:“整天看《三国》,究竟学会了几分?”
“嘿嘿,你这么说,我便懂了。”
阿史那道真是个怪人,之前苏大为不上手,这厮还绷着一张脸,显得这张突厥人的脸庞,极为英俊。
被苏大为在胸前戳了那么几下,也不知是戳到了他的痒痒肉,还是怎么地。
嘴唇上翘,如湖面泛起涟漪。
渐渐变成大笑,最后乐不可支。
这货一笑,英俊就全没了,只剩下一个傻白甜的逗逼。
“别笑了别笑了,你不知自己笑起来很傻吗?”
苏大为无奈摇头:“作战意图,都已经掰开了揉碎了跟你们说了,接下来,可要按我的意思,坚决去执行每一步,若有差错,别怪我不讲情面。”
“喏!”
这一下,苏大为杀气外溢,郭待封与笑不出来的阿史那道真同时叉手应命。
跟着苏大为久了,他们都清楚苏大为的性子。
玩起来,大家亲如兄弟一般,各种玩笑可以开,百无禁忌。
但若谈到正事,谈到军令,那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必须完成。
什么情面都不好使。
军令如铁。
律法森严。
……
乌海。
吐蕃行辕。
吐蕃大相禄东赞盘坐于白色的狐皮之上。
在他面前的桌上,摊开放着许多皮卷。
不知是羊皮还是牛皮卷,看着颜色古旧,显然已经有了许多年头。
弓仁从外面走来,看了一眼房内,见禄东赞身边侍立着亲卫,还有文武大臣,气氛凝肃。
他便以军礼向禄东赞施礼:“见过大相。”
“我的弓仁,你的准备都妥当了吗?”
“都妥当了。”
弓仁点头道。
“唔,你先过来,帮我看看这些。”
禄东赞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桌上:“这些是从波斯和西域得来的皮卷,据说很古老,有一个名字,叫什么《死海书》,这世上居然有名死海的海吗?”
“大相,这个和我的任务……”
“哦,有一些关联,不过你暂时不必知道,对了,我还给你找来一位帮手。”
说着,禄东赞看向身侧道:“出来吧。”
弓仁顺着禄东赞的目光看去,很奇怪的,在那里除了一片阴影什么也没有。
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那里只是黑暗,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至少,还有一种比幽暗更加黑沉的东西。
浓稠得如化不开的墨汁,微微翻滚。
从那黑色中,隐隐看到一团人形的东西走出。
弓仁心中突的一跳,这一刻,他的本能发出警兆,这东西非常危险。
他甚至下意识的跳起来,伸手去拔腰上的弯刀。
然而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他便意识到不对。
其他人都没动。
自己的爷爷禄东赞甚至在笑。
黑色渐渐褪去,化为白色。
一个一身宽氅大袖,白衣如雪的少年人,出现在屋内。
宽大的双袖,如同两只鹤翼一样垂在地上。
“鹤郎君,见过大相。”
第二十七章 五十弦翻塞外声
“三日前,唐将苏大为,在乌海以东一百一十里,率军破葛尼禄部……”
吐蕃亲卫小心翼翼说着,喉结不自觉蠕动了一下,瞧瞧抬头看了一眼端坐于大椅上的吐蕃军神论钦陵,却在触碰到他那双眼睛时,吓得心中一颤,低下头,双手高高举起手里的军报。
论钦陵的脸上不见喜怒,抬了抬食指。
自他身旁,一员将领大步上去,将军报转呈给论钦陵。
做完这件事,那员将领再后退两步,来到桌前摊开的地图上,取了一只炭笔,在地图上葛尼禄部的位置,打了个标记。
“二十天的时间,连续拔掉了两个大部落,都是人口众多,控弦之士数万的大牧场……”
将领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论钦陵,试探着问:“阿桑骨那边?”
论钦陵却不答,看完军报,将他转交给左手边,一直默默传拨动着人骨念珠的吐蕃将领:“都看看军报。”
“是。”
军报在帐中飞快传阅,帐内二十余位将领,是论钦陵掌握吐谷浑到河西防线,三十万吐蕃大军的骨干。
也是他与苏定方对峙的本钱所在。
硕大的军帐内,一时寂静无声。
“大将,不能再拖延了,唐军每拔一个牧场,我们的后勤便严酷数分,若是被他们全部拔去,那咱们便没有充足的牛着、奴隶、战马供应,到时不用唐人打来,咱们自己先撑不住了。”
“我知道,大家都很急。”
论钦陵微眯着眼睛,从那双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流光溢彩,仿佛这世上最清澈的溪流。
右耳的金环,随着他的说话声音,也微微颤动。
他伸手轻抚了一下金环,继续道:“诸位看看地图。”
说话间,论钦陵随手抓起一支牧马的长竿,在地图几步轻轻一点,他点得很快,一沾即走,却也让诸将看出来,点的都是吐谷浑内的军略要地。
简单来说,唐军如果想要继续前进,那些地方便绕不过去。
因为他们是人,要吃喝,马儿要吃草,牛羊也要吃草饮水。
有些地形,更是险要之地。
“不先给唐军一点甜头,怎能令他们放松警惕,我就是要引得他们更深入,离乌海更近,一百里,还不够,太远了,再近数十里,我提前安排的数支人马,也都可以到达预定位置,再将这支唐军引进去。”
马竿在地田上虚虚一圈。
大致勾勒出一个圆环。
诸将眼睛一闹,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
这是一个伏击圈。
四周有山,中间陕小,唐军多马,不可能放弃中间的山谷盆地不走,而去翻山跃岭。
何况吐谷浑的山,自巍巍昆仑而来,自喜玛拉雅大雪山而来。
那些山,岂是人力能够攀援的?
只要唐军进入这个包围圈,吐蕃这边只用切断退路,唐军便只有迎上乌海方向,吐蕃镇军这一个结果。
是,唐军战力确实厉害。
但人数就那么几千,就算加上从吐谷浑征召的一些杂兵,也不过万余。
吐蕃在乌海,可是有超过二十万的重兵。
哪怕只出一半兵力,也足以碾压了。
何况,此次为了歼灭这支唐军,达成论钦陵“断其一指”的战略设想。
吐蕃方面,已经悄然在集结军中的异人,甚至请了诡异中神秘的存在,来相助。
对付这几千唐兵,不能说把握很大,应该说,万无一失。
“大将,这个计策很好,但唐军那位总管,苏大为,听说也不是普通人,此次看过此人战绩,似乎还没败过。如此名将,怎么能让他乖乖钻入口袋中?”
“问得好。”
论钦陵笑起来。
他的笑容很特别。
黝黑的脸庞上,绽放出一口白牙,目光纯净如少年。
予人一种阳光般温暖之感。
但是他开口,却透着一股森然杀机。
“弓仁、阿桑骨还有悉多于,他们三人,呈一个三角……”
论钦陵的马竿在地图某处点了点,一闪而过。
“唐人常说,运筹帏幄,决胜千里,这局棋我已经落子,剩下的,会由弓仁他们临机决断,还有大相坐镇乌海,万无一失。”
停了一停,论钦陵转头,面向酒泉方向,悠悠道:“我们的任务,就是坐稳这条防线,一步也不退,耗死苏定方。”
众将一怔,忙将手抚于胸前,鞠躬道:“遵命。”
“故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论钦陵的脸庞,在篝火的映照下,半边脸微微泛出橘红色的光彩,他的眼神也熠熠生辉。
“这局棋,往大里看,事关吐蕃与大唐百年国运,退后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往中里说,是我与苏定方,兵法谋略的较量,是吐蕃与大唐最高兵法家的对决。往小里说,苏大为当年曾在巴颜喀拉山,射了我和大相一箭,这是必报之仇。”
一口气说完这些,论钦陵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长长呼了一口气。
马竿往地图上重重一击:“决胜之期,就在眼前。”
呯!
……
寒风凛冽。
即使缩在帐内,依旧感觉身体打着摆子,浑身的血液为之凝结。
“青海这地方,夜里也这么冷。”
“总管,你说什么?”
正在炉边生火的亲卫,好奇的看过来。
他方才好像听到总管提到青海。
不过,前面应该是乌海才对。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听错了。
“咳,我说的是乌海。”
果然。
小兵暗自道,来了这片地方后,自己的身体常有些奇怪的反应,有时两耳嗡嗡响,有时喘不上气,还有时觉得两腿发软。
他还算好的,队里还有人摔倒后流鼻血,差点没醒过来。
幸好军中备了医生,及时施以汤药,队伍里虽有些影响,但没有大量减员。
少数几个身体实在撑不住,也留在沿路牧人的帐蓬里休养了。
听说这便是雪域的“瘴气”。
不过这里又不比南方气候湿热,为何会有瘴气,小兵却想不明白。
苏大为伸手烤了烤火,看向正裹着羊毛毡子,蜷缩在篝火前,活像只胖鹌鹑的安文生。
忍不住笑道:“我听说胖的人不怕冷。”
“谁胖了?”
安文生抬头,懒洋洋道:“我这不是胖,只是壮,再说这鬼天气,什么也不想干,烤烤火怎么了?”
“你以前不是经常和袁守诚来西域吗?”
“呸,这里又不是西域,我和袁师去西域,可是随着商队,沿路好酒好肉,还有美艳胡姬,听着胡茄琵琶,赏着胡旋舞,喝着马奶酒,吃着烧烙子,各种烤嫩羊,那日子,快活似神仙……哪里是现在可比的。”
安文生嗤之以鼻。
这番话,引得帐内的阿史那道真和郭待封、薛仁贵等人,都暗自咽了口唾沫。
像是被安文生的话勾起了对西域的回忆。
安文生又感概道:“跟着你,我这些年颠沛流离,把一辈子未曾吃的苦都吃遍了。”
“哈哈,老安,我有一种预感,等这次打完仗,大唐四边就真的安宁了,咱们也可以解甲归田,好好在长安享受快活日子。”
说着,苏大为目光扫向帐内其余将领:“大家说是不是?”
“总管说得对。”
回应他的,是几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帐蓬够大,聚起来的将领也够多。
苏大为左手是安文生,右手是阿史那道真。
接着安文生下面,是王孝杰和崔器。
在阿史那道真下面是郭待封和李谨行。
坐在对面的是薛仁贵。
还有一个李博和王玄策,坐在薛仁贵的左右手。
苏大为笑道:“别这么没精打彩,看看,虽然我们在此耽搁了快两个月,但人差不多凑齐了。
孝杰、崔器、李博、玄策、道真、仁贵,有你们六人,就算面对吐蕃数十万大军,也没什么好怕的。”
这话,引得帐内一阵欢笑,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有时真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唐人,在武德方面,有着一种近乎迷之自信。
一两个人时,或许还有些担心。
现在苏大为身边,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不但兼并了不少吐谷浑部落,还陆续等来了李谨行、王孝杰和崔器等人。
虽然每一员将领所带的人仅有一折冲府兵力。
但加起来,可用的战兵,也达到六七千之众。
再加上后勤辎重的辅兵,苏大为手上有唐军共计一万五千人。
如果加上征召的吐谷浑仆从。
这个数字,将变为五万。
五万之众,已经是唐军出击胡人的常规配置。
在另一个时空,薛仁贵为逻些道大总管,率领的唐军翻跃大非川时,就是五万人。
其中精锐骑兵一万五千,步卒连辎重则有三千五千余人。
从这方面算,苏大为勉强有了打一场大仗的本钱。
“我们手里兵虽少,但征一些马,让那些步卒做骑马步兵,倒也能凑合,可用之兵过万,还算马马虎虎。”
“万一吐蕃人真的十万大军过来,咱们还是有点虚吧?咱们又不是苏定方大总管,可以一千破八万。”
“呸,上次薛礼和吐蕃人交过手,你让他说,一千破了吐蕃一万,对吧?现在咱们有一万,再加那些仆从,就算打个吐蕃十万人,也不在话下。”
“等大破那些吐蕃人,咱们把那个赞普抓来,去长安献俘,让他游花街,给陛下跳支舞儿~”
“哈哈哈,我看成!还有那个什么大相,不是不肯入仕大唐吗?就让他穿唐服,做唐官!”
第二十八章 沙场秋点兵
帐内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苏大为微笑着听着众将聊些骚话,待到差不多了,他轻声咳嗽了一下,将众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我有一种预感,吐蕃人的主力离我们很近了,也许,大战就在这几天,大家要做好准备,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我绝不容许有任何差池。”
“是。”
被苏大为一说,众将顿时凛然。
苏大为一改之前的懒散,坐直身体,双手放在膝上。
“那么今日,就当大战前最后一次军议,也是我为前总管,为大家做临战前的动员。”
听苏大为说的郑重,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杆,摒息凝神,等待苏大为继续说下去。
“诸位,还有军中众袍泽,这半年时间,咱们翻过崇山峻岭,经过流沙大河,也跋涉过沼泽泥泞,更攀过艰险陡峭的大非川,前面还有咸湖,有乌海,有巴颜喀拉,有巍巍昆仑,有绵延的大雪山,数不尽的冰川在等待咱们。
为什么?
谁能告诉我,我们为何要到这来?”
帐内一时静默。
苏大为的目光扫到安文生的身上:“方才文生说,长安好,河西好,好酒好肉,美艳胡姬,有丝竹之乐,胡旋之舞,为何要来这种苦寒之地,与吐蕃人作战?”
苏大为的话音过去,坐中李谨行第一个伸手道:“别人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立军功,好男儿当为国征战,马革裹尸,况且……况且那些吐蕃人,居然敢令人假冒我,去欺骗总管,这仇,我是仇下了。”
他的相貌堂堂,平日做事也稳健,但这一下提及吐蕃人,颇有一种咬牙切齿之感。
郭待封在一旁笑道:“打住,李谨行,咱们千里迢召来这里,可不是为私仇。”
他说着,向苏大为抱拳道:“总管,还有各位将军,方才总管说得好,长安有美酒,边塞有胡姬,若是能安心经营河西的生意,大家谁不愿意在长安享受富庶,何苦跑来这里风吹日晒。
还不是因为吐蕃人的狼子野心。
若吐蕃安心在他们的高原放牧,只要臣服于大唐,我们也不屑于对他们用兵。
可这伙吐蕃人,当年靠着向太宗求娶文成公主,凭着与大唐翁婿之国的关系,得到技艺传承。
在长安,每年有数以千计的吐蕃贵族,学习咱们的政治、经济、文化、农学、兵法。
就连他们所谓名将论钦陵,也曾入长安求学。
他们靠着大唐变强,犹不满足,居然私下吞并吐谷浑,违抗陛下的旨意。
其人其国,狼心狗肺,欲壑难平,若是不出兵阻止他们,恐怕要不了几年,他们便会在消化完吐谷浑后,出兵入蜀,进而威胁关中。
所以,这一仗非为私仇,而是为家国利益,不得不战。”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扫向其余将领:“大家还有有别的看法吗?”
王孝杰道:“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想有些不忿。”
“哦,为何?”
“前几日与吐谷浑那些顽抗的部落交手,他们其中有些用的吐蕃兵器,战后我捡来一看,刀、剑,还有箭矢,虽然有些西域的制式,但至少一多半,都是咱们大唐的东西,特别那箭的制式一模一样。”
王孝杰本身就是箭术名将,说起弓箭,犹为气愤。
他一拍大腿:“哪有学生学了拿这个欺辱老师的!河西,是大唐花了无数心血才挣回来的,吐谷浑,也是我们大唐的藩属,吐蕃人究竟想做什么?他们学我们,又背叛我们,不把这伙人打趴下,打服了,难消我心头之恨。”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击掌道:“说得不错!吐蕃、吐谷浑都是大唐的属国,吐蕃背叛了大唐,还想染指大唐的河西之地,不把他们打服了,以后其他的属国如何看大唐?”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一转道:“崔器、仁贵、还有李博、玄策,你们怎么看?”
崔器拱手道:“我与孝杰、阿史那道真将军看法一致。”
薛仁贵在篝火前手并不闲着,正在弯折一根柘木。
这是他的习惯。
每次有闲遐时间,必然亲手制弓,也算是一种减压方式。
唐人弓箭有四种制式,一为长弓,二为角弓,三为稍弓,四为格弓。
其中长弓用桑柘制,是步兵所用,射程较远。
骑兵用角弓,以筋角复合而成,骑兵用。
稍弓是短弓,利近射。
格弓是彩饰之弓,仪仗用。
薛仁贵手里在做的,是步兵所用长弓。
他天生神力,在马背上,能开苏大为送给他的那张宝弓,寻常的角弓在他手里只觉得太轻。
听到苏大为的声音,他恋恋不舍的把目光从桑柘木上移开,轻叹道:“当年与我妻在田间耕种时,一有闲时,就亲手制弓,吾妻为我缝补破烂衣衫,不觉已过了快三十年。”
说完,他看向苏大为目光转为坚毅:“我说不出太多大道理,只知道一件事,吐蕃人在河西用兵,让无数大唐好健儿,不得不背景离乡,来这里守护我们的边疆。
仅凭此一点,我们就应该教训吐蕃人,让他们懂得对大唐应有的恭敬,让无数大唐健儿,能在完成戎守后,按时回乡。”
没想到薛仁贵这个铁汉一般的人心里,也有这样一份柔软。
苏大为向着薛仁贵点头道:“善!”
目光转到李博和王玄策二人身上:“你二人,有何看法?”
王玄策手摸着络腮胡须,一张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泛红。
“我去过吐蕃。”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他。
“贞观二十一年,我第二次出使天竺,使团遭中天竺阿罗那顺的人设伏,只有我与副使二人身免,我个人荣辱事小,但事关大唐的尊严国体。”
王玄策的声音渐渐提高:“使团即代表大唐,为报阿罗那顺辱国之仇,我向最近的吐蕃和勃尼征召仆从军,借得仆从兵数万,挥师直下天竺。”
他停了一停,好像要平伏激荡的情绪。
然后才接着道:“也就是那一次,我进入吐蕃的王城逻些,见到吐蕃赞普,那是个很威严的人,他们吐蕃擅于用宗教来统驭人心。
赞普身边坐有高僧大德,还有各种高原的教派,就像是众星拱月一样围着吐蕃赞普。”
苏大为看着王玄策,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他的下文。
“在率兵出征前,我亲眼看到,吐蕃人以活人献祭,将一个妙龄少女送往祭台,当众将其剖心斩首,又用其人骨做念珠,以头颅做酒器,以腿骨,做鼓槌,以人皮,做画。”
这番话说出来,帐中众将,只觉得寒意大盛。
战场上虽然早已见惯了尸体,但似这种以活人献祭,以人骨人皮做器物之举,那得追到春秋战国之时。
战国之后,中原已经很少见到这种野蛮的行为。
更别提一国之主,当众做这样的事。
“吐蕃人这是用巫教来蛊惑人心?”李博在一旁问。
“并不全是。”
王玄策肃然道:“古象雄的蛮荒,雪域部落的原始,令他们还保留有一些野蛮兽性,用宗教祭祭之名,恐吓治下之民,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献祭给诡异。”
诡异?
此话一出,大帐仿佛寂静了一瞬。
只听到王玄策的声音袅袅升起:“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吐蕃军中多异人,还有半妖诡异。那些献祭的少女,乃是吐蕃王族与诡异一族订下的契约。”
“什么样的契约?”
“诡异帮他们杀敌,他们向诡异提供所有需要的血食,双方互为寄生。”
“这……”
“这在大唐不可想像。”
“天可汗是人王,是天子,普天之下,莫不臣服,包括诡异,都得向秘阁李淳风低头,保持低调蛰伏,大唐才允许他们有片刻喘息,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哪怕是诡异,在今时今日,也难当天可汗之怒。”
“但是吐蕃不一样,这里原始、蛮荒,这里还有大量的诡异,有用百姓血食献祭给诡异的蕃邦蛮王。”
王玄策深吸了口气道:“若是让吐蕃得势,非止雪域之民,只怕我大唐百姓,也要沦为他们向诡异献祭之血食。”
“岂有此理!”
一直低调的崔器狠狠一拳捣在地上:“焉能如此!”
做为天朝上国,大唐武德充沛,威压海外。
心气之高,历朝历代都罕见。
听到吐蕃人以百姓为血食,与诡异达成协议。
这种行为,在场所有人,都深为不耻。
一时议论纷纷,群情激愤。
待这股怒气渐渐平息,苏大为以目光示意了一下。
李博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方才朝散大夫说的,我也有所耳闻,不过这里,我还有一些别的看法。”
“嗯?”
“与吐蕃作战,不仅是为国体,也不仅是为了河西健儿,为了维护大唐的宗主国身份,为了保护大唐百姓,还是文明与野蛮之争,更是事关大唐根本利益之争。”
“何谓根本利益?”
“所谓根本利益,乃是一个字,钱。”
李博笃定道。
阿史那道真腰背一挺,安文生张开微眯的双眼。
崔器侧头向李博看去。
包括李谨行、薛仁贵、郭待封,王孝杰等,都纷纷向来投来探询的目光。
哟嗬,说到钱我可就不困了啊~
第二十九章 马作的卢飞快
钱,那些儒生称它为阿堵物,称之为铜臭味。
可天下谁能离得开钱?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财。
听到李博提起钱字,立刻将大家的兴趣又勾了起来。
李博看了看众人,又看到对面的苏大为,向自己投来勉励的目光。
数年前,自己还是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返回大唐,连自己的儿子,将来都有一个好前程。
一切,皆赖苏大为所赐。
他定了定神,按住心中的一丝涟漪,扬声道:“早些年,我曾游历天山南北,也曾去过波斯和大食,亲眼见到各国商人,沿着西域往来,络绎不绝。
价比黄金的香料,珍稀的宝石、药材,波斯的琉璃、金银器、铁器,一切精美的艺术品……
当然,还有我大唐的瓷器、丝绸、草药、镜子。”
停了一停,待众人消化掉这些后,他才继续道:“商贸之利,价值亿万,我大唐能统驭这么大的疆土,威服突厥和西域、辽东,东南,除了我大唐的武德之盛,亦与这条商路密不可分。”
他深吸了口气,最后总结道:“孔子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是修身要钱,齐家要钱,治国平天下,哪一样缺得了钱财。
来自波斯、大食的西域商人,不远万里,将货物运到长安,再从长安购得丝绸茶叶瓷器,运回西面……
这商路,便是我大唐的财路。
有河西,便有源源不断的财富流入大唐。
若断了这条商路……”
不用他继续说下去,帐内诸将已经可以想像到后果。
自古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沟通东西的商贸道路,只有西域至河西这么一条。
滚滚的黄金财富流进来,使大唐富得流油。
如此重利,谁不想分一杯羹。
而吐蕃之崛起,第一步吞并吐谷浑,第二步,必是图谋河西。
近年来吐蕃人对安西四镇的一系列试探和扩张,无不说明这一点。
所以河西之争,不止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更是大唐维持帝国的重要基石。
甚至可以说是命脉之所系。
财富不足,大唐就无法维持兵力,无法维持武德,无法保持繁盛。
家中无财尚且无法度日,何况诺大的帝国。
苏大为以后世人的眼光,看得更加长远。
华夏五千年来,历朝历代,数大唐最为绚烂。
大唐的开放,大唐的包容胸襟,天可汗的雄风,横扫东亚的充沛武德。
其辉煌灿烂,一直光照后世。
就这一点来说,盛唐之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因为富裕,大唐军中配置极为奢华。
一人三马的骑兵。
西北马场常年保持数百万匹战马。
还有高达六成以上的披甲率。
包括突厥人、铁勒人、吐蕃人,无不对唐军兵甲之利,艳羡万分。
兵有横刀马槊,有劲弩。
而甲,并非寻常皮甲,是铁甲!
六成唐军配备铁甲,横刀、陌刀,角弩,长弓,劲弩,大盾,三匹以上战马。
还有极其丰富的后勤保障。
有了这一切,才令大唐府兵,变作横扫东西的雄狮。
才有大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武德。
这一切的背后,是难以计数的金钱财富,无数的资源堆出来的。
后世,甚至按另一个时空,安史之乱后,大唐从一个横跨东亚至中东的庞大帝国,收缩为一个区域性强国。
正因为丢失了西域。
此后无法将强大的生产力向外输送,赚取西方财富,割西方的韭菜。。
只能逐渐虚弱枯萎,直到历史周期率的到来。
苏大为是后世人,自然知道,要想成为真正的大帝国,必走扩张的途径。
未必是武力扩张,也可以是经济文化政治扩张,甚至是商贸和生产力的扩张。
对外输入产品,换取财富。
才能避免内卷的困境。
此时的苏大为,站在历史的分岔路口,往前望千年,向后看千年。
拥有河西,张帝国之掖的强汉。
雄踞西域,占住河西走廊的盛唐。
这是中原国力和武力的巅峰。
无论出于哪一点,都不可以丢失这块命脉。
所有胆敢挑衅大唐,想染指河西的敌人,都必须予以粉碎。
这或许,就是他来这里的理由。
虽然说起来有些矫情,但是这一刻,苏大为确实感觉到肩上沉甸甸的感觉。
那是压力,是国运。
文艺一点的说法,或许就是历史使命感。
今天的一切决定,未来的一场大战,很可能决定汉人未来数千年的运势。
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苏大为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视帐内诸将。
“方才大家说了很多,都说得很好,我想毋须我再多说,列位都明白这一战对我大唐重要的意义,我们绝不能退,因为西域,是我大唐的根本利益所在。”
他的声音并没有特意提高,但仍在帐内嗡嗡作响。
给人一种震耳发聩之感。
“这一仗,唯一的选项,便是胜利,我们要在这里,击败吐蕃,让所有想要挑衅大唐的人,都看看,会是什么下场。”
苏大为声音转厉,提声道:“诸将回营后,将此战的意义,向唐军各营团下达,统一思想,准备战斗,明日天亮,随我进兵。”
帐内所有将领,一齐起身,向苏大为叉手道:“喏!”
……
草原上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那不是真的打雷,而是由成千上万匹战马一齐奔跑,所发出的动静。
阳光洒落,从遥远地平线处,突然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
要是有经验的斥候,能据此烟尘大小,大致判断出战马的数量。
眼前这么大的烟尘,那至少是数万匹战马,甚至上十万匹战马,才有可能达到。
随着雷鸣之声越来越近。
整个大地都仿佛随着蹄声在颤抖。
地面上,石砾跳动,无数鸟雀虫蛇惊惶失措的奔逃。
地平线上,突兀的涌起一条黑线,渐渐蔓延成一股黑色的洪流。
这些战马来得极快。
仔细看,可以看到无数吐谷浑马正齐头并进,奋扬着四蹄。
吐谷浑马,即河曲马。
亦称乔科马,产于甘肃、青海四川三地交汇处,与内蒙古三河马、新疆伊犁马并称为中国三大名马,是中国最古老的马种之一。
千余年前,甘陇一带就产良马,据说是秦人为周天子放牧之地,这种马就是河曲马,当时称之为秦马。
河曲马体大协调,骨量充实,肌肉丰满,公马神骏而凶悍。
最重要的是,此马养熟了极通人性,非常亲人。
能帮主人驱逐恶狼。
同时非常适应高原环境,是在雪域征战,最优良的马种。
此时此刻,马上的吐谷浑人和吐蕃人,身着牛皮甲,发出嚣张的呦喝声,吼叫声。
大风卷起青色的旗幡,无数黑色的大旗迎风飘扬。
在千万吐蕃骑兵正中,一面最大的青色旗幡随风蜿蜒飞舞。
在大旗之下,一员身形彪悍的吐蕃将领,骑着一匹高大的河曲马,身上一身精铁所制重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他身下的骏马,通体莹马,全身上下不见一丝杂色。
雪白的鬓毛,随着奔跑,仿佛在空中拖出长长的雪练。
马上之将,正是这支吐蕃骑兵的大将,弓仁。
“快点,再快点,好伙唐人就在十里外,冲上去,歼灭他们!”
“谁也不许怠慢,若误了大将的事,统统斩首。”
“杀光那伙唐人,抢掠他们的财物,收割他们的头颅。”
弓仁身后的吐蕃骑将领,发出狼一样亢奋的叫声。
白马上,弓仁的眼睛,从铁盔缝隙里透向前方。
他的眼睛里闪过种种复杂情绪。
当看到前方隐隐的唐军军旗后,所有的情绪,不安,全都化为乌有。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今次的使命。
“全军,冲击!”
弓仁伸出的右掌,笔直的向前挥落。
呜呜~~
悠长的号角吹响。
天地充斥着肃杀之意。
大地飞快的向后倒掠。
一切都化作了残影,快到失去了真实。
唐军大营,那些唐人似乎直到此刻才发现吐蕃人的到来。
一时惊惶失措。
“冲锋!”
号角声变得凄厉。
旌旗所向,千万骑汇聚成一股洪流。
吐谷浑的天空极低,云空仿佛挨着地。
青色湛蓝的天空,干净得如同画布。
隐隐见到一只雄鹰从天空划过。
若以鹰眼向下俯瞰,吐蕃人远非正面看上去那样纷乱。
而是以数万人为中军,以弓仁所率的近万精锐为箭头,向着唐营冲去。
在吐蕃军左右两翼,各有两万吐谷浑人的仆从骑兵,分别从左右包抄,防止唐军有埋伏。
同时吐蕃人的后军并没有急着一涌而上,而是停在距离唐军大营五里处观望,做为预备军,可以随时投入战场,应付突发情况。
另外,吐蕃人还有一支人数约为五千之数的轻骑,在数里外游戈,一方面侦察情报,一方面可随时做增援。
从这些布置来看,弓仁年纪虽轻,但用兵却十分老练。
数千骑战马,从唐军营前的陷马坑一跃而过。
无数铁勾和套马索飞出,套住大营前的栅栏。
随着吐蕃人一声吆喝,河曲马拔足发力,伴随着轰然大响,将唐军栅栏给拉倒。
前方一片坦途,吐蕃人的战马,如潮水般涌入唐军大营。
弯刀划过,营寨口的一杆大旗被砍翻。
一座座营垒被摧毁。
“大将,情形不对……”
第三十章 弓如霹雳弦惊
不用副将多说,弓仁已经看到了异常的地方。
唐军的营垒大多都是空帐,寥寥有几个人,从帐蓬里冲出,都是飞快跨上战马,转身逃离。
一边逃,这些散碎的唐军一边将手中火把四下点火。
“中计了!”
这是弓仁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便是勃然大怒。
之前在攻打武威时,吐蕃大将赞婆也是中计,被唐军弩箭击溃了主力,最后不得不束手就擒。
这些狡猾的唐军居然故计重施。
最后一个念头,则是骇然。
要用出空城计埋伏算计吐蕃军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暴露出唐军对情报惊人的收集能力,否则不可能做提前预判。
“大将,怎么办?”
“下令全军不做纠缠,冲出去,我们马快,他们来不及!”
直到此刻,弓仁都极有信心。
与上次赞婆的劫营不同,这次弓仁率领的是吐蕃军精锐,前军也是披有铁甲的重骑。
两翼又有吐谷浑的仆从军护着,后方有预备军。
旁侧还有游骑。
只要不在唐军的空营垒中多做纠缠,就算有些损失也有限。
伴随着牛角号呜呜响起。
战马嘶吼,唐军大营火光四起,纷乱的吐蕃骑拚命打马,不再唐军的营帐间纠缠,加速前进,想要快速突破营垒。
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有无数麻烦。
首先唐军军营按着定制,每个帐蓬间间拒三米,帐与帐之间,还设有简易的鹿角。
而每三十顶帐蓬为一垒,垒与垒之间,又有栅栏相隔。
有些地方还埋有坑灶,堆有石堆,挖有陷坑,或者设有角楼、望楼、箭楼。
而且苏大为这个营帐的规模极大。
别说几千人,就是上万人冲进来,也如同进了**阵一般。
不识方向,一时晕头转向。
只看到四周的帐蓬一个接一个的燃烧起来。
赤色的火舌随着大风狂卷。
离得近的吐蕃将领,身上战马鬃毛被烧灼,自己的头发和眉毛都发出焦糊臭味。
一时怪叫声四起。
那是被大火烫得鬼哭神号。
弓仁率着骑兵兜了半圈,只觉得目力所及,尽是明晃晃的火焰,一时大急惊呼:“诡异何在?!”
天空中陡然一暗,一股狂风卷过。
白衣大氅的鹤郎君自空中穿梭而至,双袖化作一对雪白的羽翼,轻轻拍打。
“大将莫慌,让我来引路。”
这句话说完,鹤郎君眼中闪过一抹红芒,双翼一拍。
一股狂风卷起。
地面飞砂走石,无数燃烧的帐蓬如茅草被般掀飞。
“随我来!”
鹤郎君在空中辨明方向,大喝一声,向着东南方飞去。
弓仁见状大喜,扬起马鞭道:“跟上去!”
混乱的吐蕃骑兵,终于找到了方向,跟着鹤郎君飞行的方向疾驰。
前方燃烧的拦路帐蓬,被鹤郎君拍翅掀飞。
地上的吐蕃骑压力大减,虽然一个个被黑烟熏得泪流满面,但好歹不用变成烤猪。
骑兵才冲过唐军大营,跟随的后续队伍却发出一片惨叫声。
从两翼零散未烧着的唐军营帐里,居然还设有伏兵。
那些看上去像是唐军斥候营的精锐。
人数虽不多,但手中角弩长弓厉害,每发必中。
狂奔的吐蕃骑,措不及防下,齐刷刷被射落一批。
还没等吐蕃骑还击,这些唐骑早已跨上战马,第一时间撤离战场。
弓仁扭头看了一眼,年轻英俊的脸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早已因愤怒而扭曲变形。
他的双眼喷射出怒火,恨恨的道:“别管他们,那些是迟滞大军速度,冲过去!”
呜呜呜~~
号角声轰鸣。
跟随弓仁的数万吐蕃骑主力,终于冲过了那片燃烧的火带。
一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但好在,大家都还活着。
弓仁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立刻脸色大变。
他看到,在前方,扬起了烟尘。
整个战场,背后唐营燃烧着大火,左右两翼是喧闹的吐蕃仆从军。
预备的后队,正从后方绕过唐军大营赶来,但是因为唐营烧着大火,他们绕行数里地,将会耽搁上片刻。
至于更远处的吐蕃精锐游骑……
游骑已经发生了战争。
唐军一支越骑率先奔赴战场,与吐蕃人的游骑纠缠在一起。
大家都是轻骑兵。
大家的武器都是弓箭。
一时间,箭雨穿空,飞骑如流星。
伴随箭矢入肉的噗噗声,不断有人惨叫坠马。
火焰掀起的黑色灰烬从半空中徐徐洒落,好似降下一场黑雨。
鹤郎君在空中狼狈的躲避飞射而来的箭雨。
弓仁愤怒的脸庞,却在这一瞬奇异的平静下来。
他深吸了口气。
大火的焦糊味里,伴有血腥气息。
浓烟滚滚。
敌人重骑扬起的烟尘也在滚动。
这,便是战场的气息。
“整队!”
弓仁厉声大喝。
到了现在,一切局势都明朗起来。
唐将苏大为,不愧是大唐年轻一辈新崛起的名将。
在吐蕃抢先奔袭前,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并将主力后撤,留出空营。
并用唐军空营的一场大火,还有预先埋伏的箭手,迟滞和混乱吐蕃骑兵的冲击。
在吐蕃人被迟滞下来后,唐军又恰到好处的从一箭之地,策马奔来。
这一切说起来简单,展现的却是一位名将对情报的掌握,对战机的把握,对骑兵作战节奏的把握,临机决断之能力。
“唐将,苏大为……有意思,我正想会会大唐名将。”
弓仁嘴里喃喃的说着,伸手入怀摸出论钦陵赐给他的彩漆鬼面,往脸上扣上去。
狰狞的鬼面覆脸,他便不再是凡人,而是没有喜怒,没有感情的妖魔。
是与唐人逐鹿争雄的吐蕃大将。
“冲锋!”
呜呜轰~~~
激昂雄浑的牦牛号角吹响。
天地间仿佛闷雷滚滚。
弓仁亲率三万吐蕃骑,与大唐铁骑正面迎上去。
看似莽撞,却是险中求胜的唯一机会。
大唐重甲骑冲击的破坏力,天下无双。
在这种情况下,吐蕃骑有任何犹豫,必死无疑。
失去速度的骑兵,比步兵尚且不如。
现在的情况,只有冲锋。
以冲对冲。
以硬碰硬。
唐骑虽强,但数量稀缺。
看对面的唐军阵列虽严整,但重甲骑不过数千人的样子。
就算加上那些畏畏缩缩的吐谷浑游骑仆从,也不过二三万。
对冲的结果,吐蕃人伤亡惨重,但数量少的唐骑将会陷入吐蕃人的泥沼里。
重甲骑失去速度,还有威力吗?
弓仁心中冷静的响着,狂奔之中,不断发出指令。
吐蕃中军以外,左右两翼的仆从军渐渐展开阵型。
他们虽然比中军速度稍慢一些,可一但展开,就将完全包围住唐军。
弓仁相信,到了那种时候,对面那位大唐名将苏大为,将成为自己军功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以用他的头颅,去向阿爸领赏!
想起论钦陵灼热的眼神。
弓仁心中火热,浑身的血液也仿佛为之沸腾。
“冲锋!”
“冲锋!!”
呜呜呜~~~
唐军军阵之中,突然响起冲天鼓声。
鼓声如雷。
声声炸裂。
天地间,仿佛被无数的雷霆鞭打。
乌云遮天蔽日,连阳光都躲藏起来。
狂风呼啸,风卷狂飙。
乱石穿空,箭如飞蝗。
冲刺,不断冲刺!
地面如踏碎的波浪,向后飞溅。
整个视野,化作诡异的弧形,一切都因速度而扭曲。
五里,三里。
双方都极有默契的停下了抛射箭雨,猛夹马腹。
激发马力,发动最后的冲击。
轰隆!
率着重甲骑奔驰在吐蕃骑最前方的弓仁心头突地一跳。
一种奇怪的感觉划过心脏。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就看到两里外的唐骑突然从中裂开,一分为二。
左边三千骑,突然舍了吐蕃骑,冲向吐蕃右翼的吐谷浑仆从。
右边三千骑,冲向吐蕃左翼的各部落仆从。
这个变化,令弓仁和一众吐蕃骑猝不及防。
眼前所见,唐骑左右散去,正面露出一面大旗。
一面黑色的大旗,上书——大唐逻些道。
一面血红的大旗上书——前总管苏。
大唐逻些道前总管苏大为,中军大旗。
弓仁眼中瞬时泛红。
再看前方,大旗之下,左右分列着辎重驮马牛车。
牛马之后,隐隐看到持槊的步卒方阵。
不过人数应该也不会太多,数千人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
唐军最精锐骑兵去打我军左右翼仆从。
留下一些步卒护着总管苏大为?
该怎么办?
一瞬间的变故,令弓仁心中有些慌乱。
他想下令变阵,率领骑兵去追击唐骑。
又有些舍不得放弃直接冲向苏大为中军的机会。
心中稍一犹豫,战马早已冲向唐军步卒阵列。
战机稍纵即逝。
弓仁猛一咬牙,仰天发出粗犷雄浑的吼声:“嗡玛呢叭~~”
这是本教的佛号,这是舍身忘死的冲锋号。
跟随弓仁的三万吐蕃骑,再无任何犹疑,随着弓仁的指引,向着唐军步卒冲去。
那面血红色的大唐前总管军旗,似在向他们招手。
“杀唐将!”
“杀唐将!!”
“嗡玛呢叭~~”
嗡!!
天空陡然一暗。
疾驰中的弓仁,惊愕的抬头。
他看到天空中,突然多出一片飞蝗。
不,那不是飞蝗。
而是从大唐步卒方阵,从那些牛车上,射出的劲弩。
噗噗噗~
第三十一章 步卒巅峰
“上箭!”
喀吱~~
“放!”
“再放!!”
“三射!”
准备迎敌!
唐军军旗下,苏大为骑于马上,凝目远望。
随着他的军令,军旗下扛旗的力士,用力吼叫。
一旁的传令兵打出旗语。
鼓手鼓点为之一变。
持槊的唐军重甲兵,在牛马车后,握紧长槊,做最后迎接冲击的准备。
“来了!”
轰!
被大唐劲弩削去了一层,但剩下的吐蕃骑,依旧凶猛万状的冲突上来。
河曲马强腱的胸膛与牛马车碰撞在一起,骨断筋折的爆响声里,牛车翻倒。
马上的骑士连同战马,一齐翻滚飞出,撞上唐军阵中的长槊,又砸翻数人。
唐军长槊阵中,顿时出现短暂的缺口。
而后续的吐蕃骑,已经疯狂的涌了上来。
“嗡玛尼叭~”
“杀!”
狂热分泌的肾上腺素,早让这些吐蕃人忘记了生死,被为赞普献祭精神所裹挟着,向着唐军长槊冲了上来。
“持槊!”
“刺!”
步卒身穿重甲,以牛车和驮马为墙。
步兵在车后组成长长的横列。
长三十丈,纵深亦有十余丈。
整个步兵方阵,由大约七千唐军步卒组成。
这样一个方阵,几乎把苏大为手里除骑兵之外,所有的唐军都派上了。
总计有七千之数。
前排长槊刺向正前,后排长槊斜向天三十度角,第三排向天六十度角。
整个长槊阵,如同一个密集的刺猬。
而最前三排的步卒,更是将唐军除骑兵外所有的铁甲都装备上了。
就在这一刹那。
无数吐蕃骑兵,驱动着战马,向着唐军长槊阵冲撞上来。
就算不想冲也不行,后面的吐蕃骑冲上来了。
前方的稍一犹豫,就会被后方的吐蕃骑给撞翻踩踏。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
唐军的长槊方阵一阵摇动。
第一排的长槊兵有不少连人带槊被吐蕃人的战马撞翻出去。
仔细看,才发现唐军第一列不仅有长槊,还有唐军以半人高的大盾竖在地上,排成密集的盾墙。
这一下冲撞,并未如吐蕃人想的那样,将唐军的防线撕碎。
弓仁急红了眼睛,厉声喝叱着。
吐蕃骑并非是唐军的半甲,而是连人带马都配了具装。
只要不是摔倒,只要不是被射中了眼睛,就可以继续向前冲。
包括弓仁自己,都率先踏入唐军阵中。
虽然没能突破第二道防线,但唐军的长槊刺中马肩,向一旁滑去。
刺中弓仁胸甲,也只是令他晃动了一下,未能坠马。
弓仁怒吼着,奋起神勇,挥舞着弯刀,左右劈砍。
“杀!杀啊!!”
长槊如林。
遮天蔽日。
耳中突然听到弓弦崩崩作响。
弓仁抬头看去,只见天空又是一暗。
从唐军长槊阵的后方,突然有大片箭雨射出。
弓仁率领的吐蕃骑兵虽然有三万,但似全副重甲披挂的具装骑,也不过八千之数。
后队全是清一色牛皮扎甲,以轻骑居多。
一时间人仰马翻,骑兵冲击节奏,为之一缓。
弓仁见状,怒吼一声,手中弯刀,在空中急速转了一圈。
紧随他的吐蕃骑人人双目赤红,跟疯了一样,扔下手里弯刀,换上铁锤、铁棒、大斧,口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不顾眼前密集的长槊,向前拚命挤去。
他们的人和马,都披着铁甲,只要不被戳到要害,便不惧伤亡。
战马也是经过特殊训练,不像寻常战马一样,对长槊畏惧躲避。
重甲,甲马,加上重兵器的冲击。
终于,伴随着吐蕃人山崩海啸的吼声,唐军重甲步卒的长槊阵,第一队,被吐蕃骑舍身忘死的攻击,给冲开。
大唐军旗下,苏大为眉头微皱,向身边的王玄策、李博和阿史那道真道:“吐蕃人的重甲骑,居然如此勇悍?”
王玄策道:“总管你看他们的人马和标记,如果我认得不差,这是吐蕃王帐的精锐,属于论钦陵和吐蕃大相直属的雪山狮子骑,他们的战力,已经不输给唐军精锐了。
不过这支重甲骑人数不会太多,当年我去吐蕃借兵时,听说吐蕃只有五万这样的精锐。
这些年不知有没有扩充。”
话音的同时,唐军第二队长槊步卒的阵列,再次被吐蕃骑冲垮。
王玄策悚然动容。
旁边的李博和安文生、阿史那道真,均倒吸一口凉气。
“这伙吐蕃军,好生彪悍。”
什么是强军?
悍不畏死。
明知前方是刀枪剑雨,仍然敢冲上去,有劈坚执锐的勇气。
这支吐蕃重骑,做到了。
此时此刻,整个战场短暂呈现绞着之态。
唐军左右两翼,与吐蕃主力的左右翼仆从军绞杀在一起,一时未分胜负。
中军,吐蕃重骑连续重垮了两队唐军长槊队。
正在与第三队,也是最后一队长槊兵,做最后的冲击。
唐军第三队重甲步卒的阵列在吐蕃骑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看上去,被击垮也只是时间问题。
吐蕃人后军刚刚绕过燃烧的唐军大营,距离交战的战场,还有数里之地。
要赶过来至少还有盏茶时间。
再看另一旁,唐军由王孝杰所率的一千越骑,渐渐被吐蕃五千轻骑给压制住,看上去险象环生。
天空上方,那只高阶的人形诡异,张着雪白双翼,在空中盘旋着。
仿佛悬在唐军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会落下。
苏大为知道他。
当日在大非川南麓驻扎时,曾在冰山上发现一个诡异的洞窟。
当时令唐军上下一时震动。
不过后来苏大为亲自带人去查看,洞中的诡异已经不知所踪。
现在看,这诡异,居然也与吐蕃人合流了。
战场纷乱。
砍杀声,碰撞声,战马的嘶吼声。
人濒死的绝望喊叫声。
赤红的血。
黑色的浓烟。
橘红的火。
灰绿的草原。
沸腾的河曲战马。
所有的一切信息,如潮水般涌向苏大为的眼睛和耳朵。
他的双眼平静如湖。
右手高高举起,做了个手势。
大旗下的令兵,立即打出旗语。
咚咚咚~~
唐军战鼓声一变。
第三队长槊步卒主动脱离与吐蕃人的纠缠,向着两边撤去。
其中局部还在鏖战,一时甩不脱。
但大部份人,已经向左右散开,避开了吐蕃重骑的锋芒。
见到这一幕,唐军上下诸将,不知多少人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大唐以玄甲精骑立国。
但少有人知道,大唐的重甲长槊步卒,亦是坚如磐石。
堪称骑兵克星。
最早用步卒长槊方阵的,其实是前隋府兵。
隋末大乱,最后继承隋军重甲步卒余辉的人,叫刘黑闼。
当时唐军骑兵初遇刘黑闼的重甲步卒长槊阵,很是吃了大亏。
最后连当时秦王李世民,都对此束手无策。
过去无往不利的骑兵冲击,遇到不讲礼的前隋重甲步卒与长槊阵,也被打得没了脾气。
最后逼得李世民不得不掘开河道,用洪水,将一切吞噬。
自那以后,唐军也开始注重步卒长槊阵战法,并将之与唐军的骑兵配合。
靠着重骑与重步卒的长槊,这两张王牌,打得突厥人都大败。
最终横扫天下。
但是今天,唐军的重甲步卒,居然……
虽然,虽然是在人数不足的情况下,步卒的阵势太过单薄。
但是被吐蕃人如此轻易冲开。
也实在令在场唐军将领扼腕,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怒火。
“总管!”
阿史那道真在马上厉声道:“让我带预备队,去会一会他们。”
“不急。”
苏大为伸手下按:“步卒没有输。”
他平静的声音里,有一种强大的信心。
附近的将领不由一怔。
就在此刻,伴随着唐军突然变奏的隆隆鼓声。
先前躲在长槊阵之后抛射箭雨的劲卒,将长弓收起,放好。
同时取出身边马车上的一杆长兵,掀开罩布。
雪亮的刀芒,一时令天地黯然失色。
大唐陌刀。
站在所有陌刀步卒最前的将领,正是崔器。
他一身龟背鱼鳞重甲,单手以陌刀拄地,一人站在队伍前列,如同一尊雄壮的铁塔。
黝黑的面庞上,一双虎目凛凛生威。
“快快快!”
“快点,再快点!”
郭待封用鞭子抽打着骡马,嘴里发出嘶哑的吼声:“快把这些畜牲赶过去!”
后勤辎重的辅兵喊着号子,拖着倔驴,骡子,驮马,老牛,将一辆辆运辆的木车,紧急赶往队伍前列。
郭待封在苏大为手下前锋军中,一直担任后勤之责,堪称军中后勤主管。
士兵们私下里称他管家,也有叫他运输队长的。
但这些绝不敢在郭待封面前说,因为都知道他是贵胄出身,而且经过科举,被陛下钦点为上品。
为人极好面子。
但是此时此刻,郭待封一改往日的骄傲,居然亲临一线,亲自下场驱赶牛车。
这是罕见的一幕。
他甚至不顾形像,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乱如蓬草。
头发上,身上,四处沾着泥土与草皮。
原本是十分惹人发笑的模样,却无人发出任何笑声。
他们在同时间赛跑。
地皮在震颤。
吐蕃人的骑兵真多啊,漫山遍野,汹涌如潮水。
那些具装骑真厉害,怕不有千斤之力。
方才就见到,有顶到长槊阵最前的袍泽,被那吐谷浑马撞中,人像是炮仗一样被撞飞。
连身上的铁甲都崩碎了。
快,再快一点!
郭待封转头看着飞速接近的吐蕃骑,两眼赤红,用尽浑身力气怒吼:“贼你妈,都特么使出力气,把这些畜牲顶上去!畜牲不上去,我们就用自己身子顶!
我死了,副手上,副手死了,队正上!!”
他的耳边,仿佛回响着苏大为的声音:“待封,你与阿史那道真,是此战关键。”
“全都顶上去!”
第三十二章 破敌
弓仁率领着吐蕃重骑大声呐喊,浑身的血液似在焚烧。
他赤红着双眼,从狰狞的鬼面看向前方,却惊愕的发现,刚刚凿穿的第三列唐军长槊兵后,大约五十余步,唐军的步卒正在聚拢成方阵。
隐隐见到阵列中闪烁着雪亮的刀光。
那是一种弓仁从未见过的长柄重刀。
虽然不知它的威力究竟如何,但本能提醒弓仁,绝不能让唐军阵列完成。
要成对方在混乱之际,冲上去,才能实现最大的杀伤。
“冲上去,冲上去!”
弓仁厉声呼喝。
他还看到,在那些唐军前,有一些身着粗布衣衫的辅兵,正吃力的将牛马车从两边赶过来,挡在那些唐军步卒前,想以驮车组成栅栏。
“不要给唐军集结的时间,冲上去!”
呜呜~~
牦牛号角仰天吹响。
弓仁一马当先,向前狂奔。
雪白的战马,成为战场最醒目的焦点。
在他身后,近万重甲骑,还有两万轻骑,如开闸的洪水,挟着山崩海啸般的巨响,冲向唐军步卒。
近了,更近了。
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唐军那面军旗下,骑在黑马上的那员唐军。
一身明光铠亮得晃眼。
只要冲过眼前单薄的步卒方阵,便能活捉了唐军大将。
这个念头,令弓仁感到热血沸腾。
“嗡玛尼叭~”
“嗡玛尼叭!!!”
弓仁身后,近万吐蕃重骑,以手中兵器,拍打着胸甲,发出锵铿大响。
此时,阳光破开乌云,洒向大地。
明艳的光剑,劈在吐蕃骑身上,光芒万丈。
这是吐蕃雪山狮子骑,最辉煌的时刻。
“快!再快点!!”
郭待封因为紧张,焦急,愤怒,英俊的脸庞都扭曲了。
他的脸色血红,额头和脖颈上粗大的血管狰狞浮现。
用尽一切力气,一切办法,催促着辅兵们加快进度。
现在是在与时间赛跑。
陌刀兵虽然厉害,但也要阵型严整才能发挥威力,否则被敌人重骑一冲,只怕凶多吉少。
这批陌刀兵之后,可就是此次行军总管苏大为的中军帅旗。
唐军没有预备队,没有!
在唐军精锐主力之后的,只有那些吐谷浑部落仆从军。
共计有两万七千人。
如果唐军主力挡不住吐蕃人,这些仆从别说冲上来,只怕当场都有反水的可能。
“贼你妈,快呀!”
郭待封撕心裂肺的吼叫着。
终于——
轰!
驮马车队,在陌刀兵前方十余步,合龙了。
长长的车队,中间凹陷,两翼展开,排出却月阵型。
此时此刻,吐蕃骑还有二十余步。
郭待封不顾自己满嘴的血腥铁锈味,怒吼叫:“放!”
不用郭待封发令,早有唐兵扣动机括。
崩!
一声响,天崩地裂。
从数百辆牛车上,一齐射出粗如儿臂的大弩。
吐蕃重骑前冲的势子仿佛被人打了一拳。
队伍中,突兀的绽开无数条血路。
那是被劲弩射中第一人,接着射透第二人第三人。
如此近的距离,重弩创造了可怕的杀伤。
就连吐蕃大将弓仁,座下白马连着具装,也被长长的铁弩,如串血葫芦般射透。
弓仁大叫一声,只觉天旋地转,翻滚坠马。
呯!
落地时,他感觉整个大地都像是被自己压塌了,砸碎了。
好一阵黑暗。
晕头转向中,双手双脚盲目的摸索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但他身上穿着铁甲既重,这一下摔得也重。
一时之间,哪里挣扎得起来。
伸手摸索着,没有找到支撑的力点,却只摸得一手温热滑腻之感。
咕嘟嘟~
弓仁勉强睁开了眼睛,朦胧的视线渐渐聚焦。
他看到,自己正摸在一张死人脸上。
那是一名吐蕃百骑将。
他的运气没有弓仁好,身子被一支铁弩穿透,从脖颈以下,几乎被撕成了两半。
铁甲片犹如纸糊的一般。
大股的血水,正从身体里喷涌出来。
其中还夹着花花绿绿破碎的内脏。
弓仁刚才一伸手,正摸到那些碎块。
沾血的手指尖,正袅袅冒着热气。
他突然感觉无比的恶心,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
“大将!大将!”
有人在呼喊。
有人在拉扯他。
不知多少双手,将他从地上拉扯起来。
“大将,我们……我们还打吗?”
弓仁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看到头盔不知甩到了哪里,一脸血水,状如厉鬼的副将,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还打吗?”
“废物!”
弓仁伸手,将手里的血水涂在对方脸上,轻蔑的道:“打破那些车阵,那些唐人就是待宰的羊羔,我们没有输。”
“上马!”
“上马!!”
随着弓仁跨上亲兵送来的战马,属于吐蕃大将的狮子旗再一次高高扬起。
纷乱的吐蕃骑兵中,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杀!”
“杀!!”
呜~~~
虽然遭受唐军弩箭的打击,但这种机会只有一次。
没有距离再给唐军弩箭发挥。
冲上去,杀光他们!
这些卑劣的唐人。
弓仁在心里咬牙切齿咒骂着,下出命令:“让左右两翼摆脱唐骑,从后方包抄。让后军迅速上前,填补空档,让轻骑过来增援,绝不能走了唐军大将。”
“是!”
旗幡摇动。
号角声震天。
吐蕃重骑奋起余力,在弓仁的率领下,挥着铁锤重棒,砸向那些驮马和牛车。
要将这道防护在唐军身前,最后的屏障给打碎。
这么近的距离,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唐人的模样了。
那面唐人的军旗,距离还不到三十步。
这么近的距离,战马一个冲刺便可达到。
“嗡玛尼叭~”
弓仁将手中的血,在自己的鬼面上抹了两划,留下血色。
猛地夹紧马腹。
“冲上去!”
轰~
就在这一瞬,弓仁突然留意到一个反常的景象。
唐人挡在前方的这些牛车和驮马,都是蒙上眼睛的。
听到动静,这些牲畜虽然不安躁动,但因为蒙了眼,无法自由移动。
难怪被吐蕃重骑冲击,这些牛马仍没有四散奔逃。
这个念头刚起。
一股热浪突然迎面冲过来,弓仁在战马上一晃,只觉身上战马突然受惊,人立起来,发出惊嘶声。
火!
那些驮车之上,居然放了易燃之物。
吐蕃骑刚要冲过去,牛车便被唐人点着了。
不知是涂了什么油,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场火来得突然,而且火势极大。
此时此刻,吐蕃骑兵,正像方才第一次冲过唐军大营一样。
弓仁再聪明,也不曾想过唐人如此狡猾,这种放火的奸计,用过一遍不够,还来第二次。
“不好!”
蒙眼的畜牲虽然不会乱动,但屁股着火的牛马就不一样了。
这些驮马、老牛、骡子在火烧屁股的刺激下,吃痛向前狂奔。
蒙着眼睛不辨东西。
许多自相碰撞,骨断筋折。
但更多着火的牛车,疯了一样冲入吐蕃军阵中。
前排的重甲骑兵速度根本未提起来。
还来不及反应,便和燃烧的牛车碰撞到一起。
场面混乱到极点。
“稳住!稳住!”
“不要乱!!”
弓仁大声呼喊。
但整个战场已经被那些发狂的牲畜搅得稀烂。
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面对大唐重甲骑兵时,弓仁没有害怕。
因为吐蕃此次的具装重骑,威力更大。
面对唐人的重甲步卒和长槊阵时,弓仁也没有害怕。
因为他知道,对面的唐军阵型单薄,一定可以穿透。
面对唐人的车弩时,他仍然没有害怕。
因为他相信,时间,一定是属于吐蕃人的。
河曲马几个呼吸便能冲上去,砍翻这些放弩箭的唐人。
但是,此刻,弓仁手足冰凉。
一支军队,最怕的不是强敌,而是自身建制崩坏。
失去组织的军队,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更让他恐惧的事还在后面。
轰轰轰~
地面在颤抖。
之前在牛马车后列阵的唐军步卒,手持陌刀,迈着整齐划一的脚步,跨过燃烧的战场。
跨过吐蕃人的尸体,向着散乱的吐蕃骑兵,列阵而来。
在这些唐人身后,一直缩在后方,迟迟未动的那些唐人的仆从军,终于也动了起来。
这些牧人打硬仗不行,但是打顺风仗,却一个个犹如见血的饿狼。
嗷嗷大叫着,亢奋至极。
弓仁想喊,想下令整队,但是环顾身边,传令兵不见了,副将不见了。
熟悉的将领一个也看不到了。
他看到替自己执旗的旗官,在不远处,艰难的扶着那面旗幡。
弓仁猛勒疆绳,想奔过去。
却听到“嗖”地一声破风响。
一枚羽箭,穿透人群缝隙,射中旗官咽喉。
咯咯~
说也奇怪,如此混乱喧嚣的战场,弓仁居然听到旗官喉头的喀喀声响。
仿佛他要吐出最后一口气。
那些带血的沫子,连同一口浊气,一齐喷涌出来。
溅了弓仁满脸。
旗官扶着旗杆,缓缓瘫软下去。
那面代表吐蕃大将的雪山狮子旗,也随之轻飘飘的卷落。
败了。
像是有一件在手中仔细把玩了许久的精美瓷器,呯的一声坠在地上。
粉碎。
弓仁呆怔在当场,不知过了多久,才茫然的转头看向四周。
他看到,那些手执长柄大刀的唐军如墙而进。
伴随着领头那名雄壮唐军的喝声,刀光如轮般齐落。
挡在前方的吐蕃重骑,连人带马,被砍翻在地。
第三十三章 战果
弓仁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
“我愧对阿爸,愧对波啦!”
他拔出腰间的银色弯刀,咬牙,想要向自己脖颈抹去。
就在此时,头顶一股烈风扑至。
一股巨力打中自己手腕,手里的银刀“夺”地一声激射出去。
弓仁吃惊的张开双眼,只觉得肩头一紧。
一双巨大的鸟爪扣在自己肩头,身体随之向下一沉。
“你还不能死,走吧!”
头顶上方,传来那位诡异的声音。
狂风卷起,化作巨大白鹤的鹤郎君,仰天一声长啸,双翼扑打,抓着弓仁离地飞起。
耳边只听风声大作。
弓仁下意识向下看去,只见下方战场急剧变小。
地面上的人,从棋子,变做了蚂蚁,变做了芝麻。
“走~”
白鹤口吐人言,抓着弓仁,向前方雪谷飞去。
……
咚!
钝器入肉的声音传出。
一柄沉重的陌刀,从披甲的战马身上抬起,看着战马下的吐蕃兵还在抽动,复又砍了一刀。
噗哧!
吐蕃军的铁甲瞬间劈裂。
鲜血从衣甲缝隙里喷涌出来,泅湿了一大片。
这一刀,不光势大力沉,而且下刀极准,斩的乃是铁甲结合的缝隙处。
崔器拔出陌刀,以刀柄拄地,微微喘息。
纵然他身高八尺,是唐军中少有的力士,挥舞着陌刀与这些吐蕃重甲骑作战了大半个时辰,仍感觉精疲力竭。
这还是吐蕃骑已经被苏大为用“火牛阵”给冲溃散的前提下。
陌刀军上去,已经是收割溃兵的优势。
随着吐蕃大将军旗落下,弓仁被那只诡异救走。
失去建制的吐蕃骑几乎瞬间崩溃。
少数重骑向前冲,撞上大唐重甲步卒陌刀队。
被陌刀雪亮的刀锋给碾碎。
剩下大部份吐蕃骑都掉转马头,顺着来路,狼狈奔逃。
吐蕃人的预备队,直接集体掉头,后队变前队,还未与唐军接战,便逃了回去。
与王孝杰部纠缠的五千吐蕃轻骑,见大势已去,舍了王孝杰部,打马飞奔。
被王孝杰率领越骑一阵追击,扩大了不少战果。
至于吐蕃军左右两翼的各部落混合而成的两翼仆从军,则是早先一步,被唐军的左右翼重甲骑兵凿穿。
这也是唐军此战最大的战果。
这些仆从军,基本成了唐军的俘虏。
少量逃跑的,被唐骑追上一顿砍杀,抛下满地的尸体后,余部就像是驯服的牛羊,乖乖的抛了兵器,趴在地上等待唐军捆绑。
战争仍在继续。
苏大为下令唐军主力就地休整。
重甲骑待热汗出尽,才能解甲。
步卒和辅兵开始分发干粮和热水。
干粮是依苏定方之地,用杂粮晒干磨成粉,掺水合成的囊饼。
一个个经过石头炙烤,干得跟石头似的。
如此才轻便,能久放。
吃时用热水泡一泡软,能充饥。
如果有肉汤就更好了,味道还能上一个层次。
否则干硬的汤饼纵使泡软了,也没什么滋味,得就着咸菜下咽,才勉强吃得下。
唐军主力骑兵已经在休整,重步卒列阵两翼防备着突发情况,轮流休息。
辅兵准备粮草和食物,同时打扫战场。
剩下那些吐谷浑仆从军,现在方才显出作用。
轮流纵骑出击,去追击溃逃的吐蕃人,扩大战果。
整个战场看似纷乱,却井然有序。
“阿弥,喝口热汤。”
安文生大步走来,将刚取到的盛在铁碗中的热汤递给苏大为,指了指他的唇:“都干裂了。”
“哦。”
苏大为这才从出神的状态清醒过来。
不是安文生提醒,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可见方才作战时,他的心情也是极为紧张,并没有片刻放松。
“我还以为你不会紧张。”
“身处敌国,步步都如履薄冰,怎么可能不紧张。”
苏大为笑着,喝了口热汤,嘴里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不过几口热汤下去,肚腹倒是暖和起来。
“总管!”
李谨行骑马飞驰过来。
他方才与薛仁贵分别率领唐军左右两翼重甲骑,出色的完成了任务。
要知道这一战关系重大。
若赢了,这支临时拚凑出来的唐军,就能在吐谷浑草原扎住脚跟,继续向吐蕃方向施加压力。
若是败了。
刚征召来的数万吐谷浑仆从只怕瞬间会做鸟兽散。
唐军想要完整翻跃大非川逃回去,那就难了。
正因为此战无比关键,做为唐军精锐中的精锐,左右两翼必须发挥出唐军该有的实力。
最快速的将吐蕃军的左右两翼粉碎。
力求吐蕃人的左右翼不能威胁到苏大为的中军。
开战前,安文生和李博等人还担心,李谨行资历太浅,是否能充当左翼的任务。
但是苏大为却力排众议,点了李谨行的将。
事实证明,苏大为的眼光极准。
薛仁贵带领的骑兵,就如他本人一样,勇猛彪悍,所向无前。
几乎是一路压着那些吐谷浑人。
以三千破了吐蕃军左翼近两万骑。
而李谨行,作战风格不似薛仁贵那样侵如烈火,但他打得极有章法,发挥出了唐骑的优势,集中兵力攻击一点,动摇敌人的阵脚后,抓住敌人露出的破绽,不断冲击。
终于将敌军左翼冲溃。
“阿弥!”
阿史那道真巡视了一番战场,骑马回来道:“我刚看过了,战场上基本没有敌人,按我估计,吐蕃人的重甲骑伤亡有两三千人,剩下应该还有四五千逃遁,另外他们有两万轻骑的建制还算完整,一起逃了。
后军建制完整,约有一万余人,也跟着逃了。
吐蕃人还有一支人数大约五千的轻骑,向另一个方向逃了。
先前王孝杰部追击了数十里,大概射落了百余骑,加上之前作战,这支轻骑应该还有四千五百上下。”
“我们本部人马,损失如何?”
苏大为问。
王玄策从另一方向骑马回来:“总管,我刚大致清点了一番,折损最大的是之前的长槊步卒,大概损失了百人,伤亦有百人。
辅兵被慌乱的牛马践踏,折了两人,伤了数十人。
此外陌刀队里,折损了十六人,伤了数十人。”
李谨行道:“我这边重骑在接敌时,折损了六十余人,薛将军那边大概也差不多。”
阿史那道真道:“王孝杰那边还在做清点,不过我看他的人损失有点大,应该在两百人左右。”
苏大为点点头,在心中默默计算。
这一仗,他用的是田忌赛马之法。
用唐军最精锐的重骑,去冲击敌人最弱的两翼。
重骑一身铁甲,在取得优势的情况下,损失微乎其微。
李谨行部和薛仁贵部,方才各率三千骑。
损失一共不到两百人。
然后是中军,重甲步卒的精锐亦有七千余人。
共分做两部。
第一部三千人长槊阵,以李博为督队,守住与吐蕃重骑接兵的第一线。
事实证明,长槊阵如果不聚集足够的纵深,难以抵挡吐蕃的具装重骑。
很快被吐蕃骑冲过。
损伤有两百余人。
之后因为车阵和火牛阵的战术,第二部陌刀队的三千人,几乎没太大损失。
折的那十六人,大多是因为脱力,活活累死,或者意外跌倒。
在混乱的战场上,就算披着一身铁甲,一旦摔倒在地,千骑万蹄踏过,也被践踏成泥。
至于王孝杰那一部越骑的损失,则是吐蕃轻骑的数量优势太大。
王孝杰部才一千骑,吐蕃则有五千。
而轻骑基本都只穿着轻便的皮甲,以灵活机动,善射为主。
所以在双方对射过程中,王孝杰部折损了有二成,两百人上下。
相比吐蕃这一战,精锐雪山狮子骑折损了近三千人。
左右翼仆从共近四万骑成为唐军俘虏。
此外在溃逃过程中,还被唐军追砍击杀了两千余人。
而且这个数字随着唐军仆从的追击,还在扩大。
从这样看的话,吐蕃人损失大约四万五千,其中精锐五千。
而唐军自身精锐损失在七百上下。
这已经是了不起的一场大胜。
“战前,我们手里有精锐骑兵一万五千,步卒连辎重有三千五百余人。作战中,将骑兵分六千重骑接敌,剩下六千重骑下马步战,分为长槊阵和陌刀阵,还有一千骑做预备队,此外步卒和辎重也做预备队。”
苏大为嘴里喃喃计算着:“现在折了七百余人,骑兵还有一万四千三百,步卒和辎重辅兵,还有三千四百余人。”
安文生在一旁道:“仆从军三万五千骑,几乎没什么损失,他们在帮着追击,追完下来,只怕还能扩大一些。”
就地将同族的吐谷浑轻骑迫降,立马编入自己的队伍,这是胡人的传统。
“阿弥,我现在率军去追吧,我有些信不过那些吐谷浑人。”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道。
他的神色颇有些轻蔑。
不是他瞧不起那些吐谷浑人,而是吐谷浑那些牧民组成的轻骑,真的就是费拉不堪,跟唐骑完全没法比。
否则,苏大为也不至于要把那三万五千骑,做为预备队,直到唐军凭着本部精锐,将吐蕃人击溃,才放出这些仆从骑去追击。
只能打打顺风仗,指望他们打硬仗那是别想了。
“你也别太小看他们。”
苏大为笑道:“刀钝和利,各有用处,吐谷浑这些人是咱们新征召的,人心未附,冒然用他们上去,要是生出乱子反而不美,咱们唐军先打一仗,让他们亲眼见见唐骑的威力,心也就安定了。
接下来,定能与我们一心对敌,后面会有大用的。”
第三十四章 雪山绝谷(上)
“希望如此吧。”
阿史那道真哼了一声,在马上道:“我现在率一千骑去追一下?”
“可。”
苏大为道:“不用追太近,远远吊着,做仆从军的督战队即可,待我本部休整一个时辰,就赶上来支援你。”
“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阿史那道真精神一振,大笑一声,打马扬鞭,驰到自己的部队前,大声吆喝。
喝令他本部的归化突厥骑卸下铁甲,换上皮甲,随他去追敌。
看着阿史那道真率领骑兵追逐出去的背影,苏大为的眼中隐隐浮现一抹隐忧。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安文生正趴在马背上用炭笔做着记录,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敏锐的察觉到苏大为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大胜后的喜悦。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场仗胜得太容易。”
“容易?”
安文生细长的眼睛张开,上下打量苏大为:“容易吗?”
方才若是有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如果李谨行没能拦住敌军右翼,如果郭待封的车阵合龙稍慢。
如果不是火牛阵奏效。
如果不是敌人的预备队要绕过燃烧的军营,慢了一步。
如果……
这么多如果,如果错一步,那苏大为将面临无比恶劣的局面。
很可能被吐蕃的重甲骑冲散步卒,直入中军。
到那时,也许会成为唐军在河西,第一个被吐蕃人围困的总管。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
“不是这样……”
苏大为看了安文生一眼:“我手里还有三千多辎重辅兵,还有三万余吐谷浑轻骑,这些都是预备队,万一有突发情况,还是可以应变的。
我奇怪的是……
吐蕃人的诡异呢,他们不是一向喜欢在军中出动诡异和异人吗。
在这一仗里,除了那个鸟人,好像没见到其他的诡异出现。
就算是那个鸟人,也只是将敌人的大将救走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安文生摸着光洁的下巴,双眼眯在一起,形成长长的两条缝隙。
里面隐隐有精芒闪动。
“会不会上一仗对他们的诡异造成重创,一时来不及聚集?”
“也不无可能。”
苏大为摇摇头:“想不通的事不多想了,快点做战后安排,这一仗没完,敌人成建制的逃散不是好事,如果被他们重新集结,后面还会造成威胁。”
“知道了。”
安文生收起记录战果的纸笔道:“我去王玄策那边看看,再催促薛仁贵那边快点,郭待封那边应该也清点得差不多了,我也催一下。”
“好,看着时间,到一个时辰了,立刻出兵,追上阿史那道真和我们的仆从。”
苏大为说完,又加了一句:“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安文生拍了拍面颊,又揉了揉:“我也有这种感觉,吐蕃实在是劲敌,不可小觑,离吐蕃越近,他们的力量会越强,我们的后勤和力量则越弱,不能有丝毫马虎。”
苏大为一翻身跨上龙子:“算了,我也不休息了,我去各部看看,看看诸军休整得如何。”
话音未落,就见郭待封迈着大步匆匆跑过来。
他身上披着铁甲,份量着实不轻。
一跑动,甲叶碰撞得锵铿作响。
“总管,有斥候回报……”
……
噗哧!
一声沉闷的声响。
羽箭射透了前方吐蕃人的脖颈,带着他失去生命的尸体,一齐跌落马下。
阿史那道真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处,声音变得凝重:“情况好像有些不对。”
身边的亲兵跳下马,检查了一下那名吐蕃人的尸体,过了片刻抬头道:“是吐蕃人的斥候,他的身上只有一张轻弓,箭不多,应该和人发生过激战,除了随身的短刀,一柄弯刀,套索外,还有一枚印信。”
亲兵将那尸体翻了个身,一把扯开他皮甲的领口,攥着一条皮绳,用力一拉,拉下来一枚不知什么东西刻成的印章。
“拿我看看。”
阿史那道真在马上伸手接过,出乎意料,入手颇沉,倒像是精铁制成。
通体黝黑,被摸得锃亮。
小小的方条前端,有一个隐隐的符号。
看上去像是某种印戳。
“这是做什么的?”
阿史那道真眯起眼睛,这个表情显得他十分危险,像是嗅到气味的狼。
“或许是某种身份印信?”
他想了想,交给身边的亲兵:“先帮我收着,一会给前总管传信时,一起带给他。”
“喏。”
“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阿史那道真说着,跨步迈过地上的尸体,向前走去。
这一路上,见到最多的便是尸体。
三三两两,有吐蕃人,更多的是吐谷浑人。
方才的那名亲兵已经在前方路口查探过,神色凝重的跑回来道:“将军,看蹄印有些不妙。”
“嗯?”
吐蕃骑的精锐正在集结,吐谷浑的仆从骑则蹄印散乱。
“怎么分辨出来的?”
“吐蕃人精锐是重甲,与吐谷浑仆从的轻骑,蹄印深浅不同。”
“带我去看看。”
阿史那道真说着,已经当先走过去,亲自去探查马蹄印和沿路痕迹。
苏大为特意留着阿史那道真做预备军。
一来,阿史那道真是块好钢。
在骑兵一项,普通的唐人无论如何不及突厥这种天生马背的民族。
突厥人天生就对马有极高的亲和度,在马背上能玩出各种花活,骑术也比普通唐军要精妙。
能奔行更快。
骑射更佳。
唐军中的骑兵,要加倍训练,才能缩短这个差距。
要靠着高明的军事素养,和装备之利,才能战胜突厥骑。
此外,阿史那道真率领的这支归化突厥骑,尤善追踪。
当年在翻跃金山,追逐西突厥敌人踪迹时,给苏大为留下了深刻印象。
阿史那道真蹲下身子,在不同的蹄印上摸索片刻,脸色陡然变了变。
“上马。”
“将军?”
“蹄印还有余温,他们过去不久,咱们立刻赶过去,迟了万一咱们的仆从撞上集结起来的吐蕃人,你能保证仆从军不被击溃?”
阿史那道真喝叱一声,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同时向着身边的骑兵喝道:“披甲!”
为了追敌方便,他们都只披了皮甲。
铁甲另由驮马背着。
此时阿史那道真判断出,可能会有一场遭遇战,立时下令着甲。
盏茶时间后,披甲、换马,整兵,几个动作,一气完成。
“驾!”
一千归化突厥骑,随着阿史那道真的喝声,小跑向前。
渐渐加快速度。
从路口冲出。
前奔了数里,隐隐听到喊杀声传来。
放眼看去,前方地形颇为复杂,迎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原,但这里接近吐蕃,因为高原寒冷,在大道一侧还有未化的冰川,挂着雪白的冰柱,下面有冰层,有暗流,在漴漴流动。
更远一些位置,看到起伏的雪山。
就在那雪山脚下的开阔地,两股人马正纠缠在一起厮杀。
“加速!”
阿史那道真喝叱道。
隆隆隆!
骑兵队猛夹马腹,战马的速度开始提升。
狂风在耳畔忽啸。
前方的情形越来越清晰。
数万吐谷浑仆从,与数千黑色的吐蕃骑搅成一团。
双方都失去了速度,吐蕃骑的优势发挥不出。
而且吐谷浑这边仆从的人数占优。
但就是这种情况,仆从军依旧打得稀烂。
被吐蕃骑一次次列队冲击,撞得阵势大乱。
隐隐有被吐蕃人拦腰截断的危险。
“软脚的吐谷浑人!”
阿史那道真从嘴里发出轻蔑的冷哼。
他脑子里依稀记起苏大为说过的一句话,叫什么菜鸡互啄。
不过他不及细想了。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即将接敌交战。
呜呜~
唐军阵中号角吹响。
这是提醒那些蹩脚的吐谷浑人快点散开,否则唐军冲击,可分不出敌我。
重甲骑全力冲击时,连变向都困难。
只能如一只蓄满力量的大铁锤,狠狠砸向他的目标。
将敌人砸个粉碎。
轰隆隆~~
无数吐谷浑骑听到背后动静,回头看去,脸色大变。
慌忙打马闪避。
好在这片雪山脚下地势开阔。
两边高高隆起的雪山山峰,中间是一个巨大的豁口,乃是一处雪谷。
在地图上,此地被标注为大雪山,山谷被称为雪山谷。
东西纵横数十里,能容得下数万大军。
就算如此,唐骑冲锋之时,仍旧有不少吐谷浑人躲闪不及,被唐军重骑撞飞出去。
“闪开,都闪开!”
“冲锋!”
双腿夹紧马腹。
此时此刻,阿史那道真眼前只有敌人。
战马速度提升到极至。
呼哧,呼哧~
奔跑的战马鼻翼中喷出雪白的气团,长嘶声中,重甲骑撞开拦路的吐谷浑散骑,向着当面吐蕃骑一头撞去。
吐蕃人的骑兵,大致有三千上下,比唐军骑兵要多。
但阿史那道真率领的突厥骑没有任何犹豫,一种舍我其谁,谁与争锋的气势,从这些归化突厥人胸膛里炸开。
怒吼声中,黑色的突厥骑,与黑色的吐蕃骑,狠狠碰撞在一起。
一种令人牙酸心颤的骨肉断折声响,响彻山谷。
人仰马翻。
战马惨嘶。
鲜血在狂飙。
阿史那道真拉下头盔覆面,提起马槊,低下头,将身子紧贴在战马背上,随着战马一齐腾空跃起。
前排的突厥骑,以长槊开路。
长长的槊锋,在密集的突厥骑中,划出一道道血路。
第三十五章 雪山绝谷(下)
突厥骑后方,有骑手不断向空中抛射着箭雨。
这是突厥人独有的战法。
藏在后列的百余人,乃是突厥人的射雕手。
远距离用抛射,到了近距离,前方的突厥重甲骑做肉盾和刀锋,既杀敌,又挡住敌人的冲击。
后方的射雕手则看准机会,不断用手中重弓,瞄准吐蕃人中的将领,逐一点名射杀。
什么叫外科手术式的打击,这便是外科手术式的打击。
马嘶声,人吼声,怪兽般的轰鸣声。
还有道般冰川暗流那持续不断的冰棱碰撞声。
战马的蹄声,一切声音混杂在一起。
“破~!”
前方的阿史那道真,陡然觉得浑身一轻。
眼前一蓬血雨绽开,浇了他满头满脸。
一身明晃晃的铁甲,瞬间变做了血甲。
向前狂奔出数十步后,他才有空用左手在覆面的面具上抹了一把,扭头看去,早已将吐蕃骑穿透。
吐蕃骑的骑兵阵型,险些崩散。
中间被唐骑凿穿的地方,形成一道巨大的沟壑。
“兜回去,兜回去!”
阿史那道真厉声吼道:“再来一次,就能将他们粉碎!”
轰隆隆~
马蹄拍打着地面的冰棱。
碎石泥浆飞溅。
一千唐骑随着阿史那道真,兜出一个大大的圈子,方才兜回来,向着聚拢的吐蕃骑,发动第二次冲锋。
重甲骑与轻骑不同,转弯半径必须足够大,才能提起马速,才能将重甲战马的冲击力,完全发挥出来。
眼看着唐骑即将如热刀般再一次插入吐蕃人的胸膛,突然——
呜啦~
眼前的吐蕃骑轰然崩散。
是真的崩散了。
没有建制,也看不出组织。
像是砸碎的水滴,四溅奔逃。
化整为零。
这个变化是阿史那道真万万没想到的。
对付一个整体的吐蕃骑,唐骑可以发挥铁锤砸铁锭的战术,一锤接一锤的砸向对方的军阵。
现在吐蕃的阵势直接崩溃了。
每一个吐蕃骑都掉转马头,亡命的逃向前方的雪谷,这还怎么打。
但阿史那道真的呆滞,只是一瞬,他的临机反应极为迅速,厉声道:“追,不要放跑了,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喏!”
冲锋的号角声吹响。
一千唐骑在阿史那道真的率领下,战意沸腾。
如一把出鞘的刀,狠狠追着那些吐蕃人的屁股劈砍。
只要跑得稍慢的,便被唐骑追上,被马槊给捅下战马。
迎接他们的,是上千唐骑,两千余匹战马,凌乱如雨的马蹄。
碗口大的铁蹄落下,轰鸣之后,地上的吐蕃兵,早就不成人形,被踩得稀烂。
这便是战争。
阿史那道真甚至连眉头都不曾动过一下。
他的双眼牢牢盯着前方的吐蕃人,不断追逐,不断超越前方的敌人,将其一一刺落下马。
这个过程,令他奇异的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阿爷带着他一起找猎,有一次发现一个狼窝子。
他跟着阿爷和几名亲兵冲进去,里面的大狼呜的一声冲出来。
结果被阿爷一箭射死。
射下的小狼崽子四散奔逃。
阿爷带着他追逐着小狼,一边追,一边放箭。
将那些小狼崽子一一钉死在草地上。
多少年了,不知为何,在今天却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眼前有些温热。
阿史那道真抹了一把,一手热血。
也不知是哪个敌人的。
追逐只持续了不到盏茶时间,便停止了。
吐蕃人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剩余骑士一窝蜂的冲入了雪谷中。
就在雪谷前,阿史那道真一个激灵,厉声道:“停!”
马上的骑士下意识勒紧马疆。
战马长嘶着,又向前奔出数十步,这才渐渐停下。
阿史那道真抬眼看了一下前方的地形,背后隐隐渗出冷汗。
“将军,敌人逃进去了,我们……”
“别说话。”
阿史那道真揭开覆面的面甲,一双眸子带着凌厉的审视之意,左右观察着。
两边都是高耸的冰山雪峰。
这就是地图上标注的大雪山了。
不到实地,实在不知,这座雪山居然从中一分为二,当中裂出一个巨大的雪谷。
“兵书上说,这种地形叫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阿史那道真喃喃道:“这种山谷地形,如果我们贸然冲进去,敌人万一设伏,后果不堪设想。”
“那我们等总管他们来了再说。”
“唔……”
阿史那道真道:“速派斥候去告知总管。”
……
黑色的印戳,在苏大为的手指尖轻轻旋转着。
听着斥候回报,骑在龙子背上的苏大为微微点头:“道真现在用兵纯熟了,对了,他熟读《三国》当知诸葛孔明火烧司马懿的故事。”
他说的是《三国》里,计划亮六出祁山,设计将司马懿引入上方谷,最后将准备好的易燃之物点燃,要把司马懿和魏军烧死在谷中。
李博和王玄策、安文生此时正在苏大为身边,李博含笑不语。
王玄策欲言又止。
只有安文生,撩起眼皮讽刺道:“阿弥又在说笑,那边是雪山冰谷,哪里有什么火能烧起来。”
“火虽烧起来,但地形不熟,这种关隘险地,不经斥候探明,哪能轻易进入,万一大军进去,敌人在山谷两头一截断,岂非瓮中捉鳖?”
“你这么说倒也形像。”
苏大为把印戳收起道:“传令加快速度,快点追上道真,总觉得吐蕃人没这么简单。”
“报!”
“总管!”
“我要见总管!”
前方,又有数名斥候疯狂打马过来。
被队伍前方的斥候拦住,对过口令,验过正身后,方才穿过骑兵军阵,来到苏大为面前。
“总管!”
带着的一名斥候,神情惶恐,在马背上向苏大为叉手道:“总管,阿史那将军,率军冲入雪山谷了。”
“什么?”
苏大为心中突地一跳。
附近的将领方才还在有说有笑,瞬时鸦雀无声。
“出了什么事了?道真刚刚不是说他在谷外等候?怎么又进去了?”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神色不变。
但是熟悉他的安文生和李博等人,已经从他略显低沉的声音里,听到一丝压抑的怒火。
苏大为对这一战极为重视。
战前甚至召集众将,开了一次动员会议,言及此战的意义,关系大唐兴衰根本。
河西之地,乃是大唐的根本利益。
在会上,他还曾言令诸将,必须要按军令行事。
不可有任何疏忽。
阿史那道真方才才被总管夸了一声用兵纯熟,结果一转眼就率军入了险地。
总管不怒才怪。
“究竟出了什么事?”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向脸色发白的传信斥候问。
“是……是赵胡儿。”
……
薄薄的寒雾,如云烟般凝结在雪山谷中。
山谷入口缓缓出来一队人。
正在下马休息的唐军骑兵,以及更远处打扫战场的吐谷浑仆从立时警觉起来。
待这队吐蕃人走得近了,阿史那道真和身边的兵卒才看出来,那是数十名吐蕃人,骑着马,当中一辆马车,马车后似乎堆着箱子。
那些吐蕃骑手,簇拥着马车向这边走过来。
“上马!”
阿史那道真一声喝叱。
翻身上马。
身边的骑士,更远处休息的唐骑,几乎同一时间,翻上马背。
天天在马背上生活,早已融为本能。
只有骑在马背上,才能带来安全感。
才能进可攻,退可走。
这伙吐蕃人人数虽不多,但须提防敌人有诈。
近了,更近了。
涌过来的吐谷浑轻骑中,萨托丁轻骑驰到唐骑附近。
他站在马背上,伸直了脖子多看了几眼,变色道:“弓仁,那是论钦陵的儿子弓仁!”
乌延达不知从哪里骑马出来,失声道:“方才与唐军作战,吐蕃军就是弓仁率领的,他居然有胆就带这么点人……”
“老乌延,注意你的用词,要说我军!”
萨托丁不阴不阳的刺了一句。
乌延达转头向他怒瞪一眼,却是忍住没有说话。
方才的追击中,萨托部的人虽少,但表现却比乌延部好上不少。
这让萨托丁说话也多了些底气。
他们俩说这些话,当然也是想向唐军在场的主将,阿史那道真邀功的意思。
你看,我们认出了吐蕃人的大将。
只要抓到此人,以弓仁做为论钦陵儿子,禄东赞孙子的身份,那还不是大功一件?
一想到这里,乌延达和萨托丁暗自对了下眼神,彼此看出对方眼里的野心,俱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出乎萨托丁的意料,阿史那道真并没有接他们的话,而是目光笔直的盯着马车上的人。
不是弓仁,而是在弓仁之后。
马车上立着一根粗大的木柱十字。
此时此刻,一个**着上身,好似奴隶一样的人,被绑在木架上。
不,不是绑上的,而是被人将双掌,双脚,用长长的铁钉钉在木架上。
鲜血从伤口,顺着木架蜿蜒流淌。
那人的头颅低垂,头发蓬乱垂下,遮挡住了面庞。
一时让人看不清身份。
但阿史那道真无视迎面过来的数十名吐蕃人,甚至都无视了吐蕃大将弓仁。
一双眼睛,死死的盯在那名奴隶的身上。
久久,当马车晃动,微微露出对方的胸膛时。
阿史那道真的眼珠子红了,因悲愤而变形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迸出:“赵、胡、儿!”
第三十六章 交易
弓仁站了起来,扬起手里的弯刀,用力劈砍在车辕上,向对面跃跃欲试,随时想要冲上来的唐将大声吼道:“后退!如果你不想他死的话!”
说着,从木辕里拔出弯刀,后退一步,一手扯住赵胡儿的头发,粗暴的将他的头掀起来。
用弯刀抵在赵胡儿的喉咙处。
“这把刀很锋利,只要轻轻一割,他就没命了!他应该算是一个人物,抓到他时,他带着几十个人,但是为了掩护其他人,他自己留下来,结果落在我们手里。
我们吐蕃人最敬重英雄,所以,我想我们可以谈一笔交易!”
他的声音异常冷静。
这令几乎忍不住要打马冲上来的阿史那道真,心中打了个突。
接着被身边亲兵一涌而上,死死拽着马头,拉着疆绳。
“将军,不要冲动!”
“吐蕃人狡猾,不知有什么诡计!”
“冲上去赵胡儿只怕就没命了!”
众人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这让阿史那道真稍微恢复了一丝冷静。
他深吸了口气,双眼死死盯着弓仁,盯着他的眼睛,用沙哑但却坚决的声音道:“他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敢动他一根头发,我保证,一定会让你们所有人,为他陪葬。”
“我并无意要他的性命,我来,是谈一笔交易,能好好谈吗?”
弓仁的唐语不算太流利,带着高原人特殊的尾音,有些含混,但好在能让人听清。
阿史那道真沉默了片刻,视线扫过弓仁的马车,和他身边数十人吐蕃骑,沉声问:“你想谈什么样的交易?”
“放了我,放了我们,不许再追击,这个人,还有……”
弓仁做了个手势。
马车上的一名吐蕃骑士伸手将车后载的几口大箱子一一打开。
一时间,远远望着这边的乌延达、萨拉丁等吐谷浑人,都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嘈杂声里,还夹着一两声惊叹。
那是金子!
黄澄澄的金子,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美玉、珊瑚、珠宝。
乌延达甚至敢发誓,他这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大一笔财富。
吐谷浑人的战马在不安的踏着蹄子,跃跃欲试,仿佛察觉到了主人内心的渴望。
弓仁很满意这种效果。
从他那张黝黑的,带着高原人特有红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得意之情。
“看,这就是我所要付的报酬,这么多金子、珠宝,我保证,就算所有人分,也足够做个富家翁。你们打仗是为了什么?
我这里有足够的财富,只要你们放过我们,这些财宝,还有这个人,统统归你们。”
说完这些,弓仁直起胸膛,用略微得意的声音道:“这笔交易,你意下如何?”
他问的,当然是阿史那道真。
只要阿史那道真点点头,放过弓仁,放过他身后数万吐蕃人,让他们从容退走。
那么这些财富,这些金子,还有赵胡儿,都会留下。
这个条件很诱人。
吐谷浑人纷纷意动。
他们一个个拿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马车上的金子。
乌延达和萨拉丁等部落酋长艰难的吞咽着口水,偷偷瞧向阿史那道真。
想问问他的打算。
而阿史那道真,那张英俊的脸上,咬肌逐一浮现。
他的表情竟有些狰狞痛苦。
放过吐蕃大将弓仁,放过这几万吐蕃人,很容易。
一句话的事。
然而,这句话万难出口。
他不再是突厥人,也不仅是赵胡儿的兄弟,不仅是突厥部落的小酋长。
他现在,是大唐将军。
是大唐逻些道前总管苏大为手下的大将。
放人的话很简单,就两个字。
可一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他能想像到。
不光会影响自己的前途,还可能会连累到苏大为。
苏大为,也是他的兄弟。
如何选择?
手心手背都是肉!
阿史那道真一时心中天人交战。
那边弓仁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渐渐露出狡黠的笑意:“怎么,很为难吗?这个人,他是不是你的兄弟?你方才是不是说他是你的兄弟?回答我!”
最后三个字,声音一下拔高,尖利刺耳。
他的声音方才经过变声期,本就有些尖锐,这一下喊出来,简直如钢锥直刺入人的耳膜。
阿史那道真身体一震,他骑在战马上,一手握着疆绳,一手下意识按在腰上的横刀刀柄上。
握疆绳的手,青筋毕露。
抓着刀柄的手,同样青筋浮现。
好难!
好难选!
“怎么?大唐的将军,连做个决定都这么难吗?那我来帮你选好了!”
弓仁说着,猛地反手一刀。
他这一刀,正好砍在木架上,将赵胡儿钉在木架上的一只右手,齐腕斩断。
咚!
沉闷的声音里,夹着斩骨的碎裂声。
这一刀,仿佛斩在所有人的心口。
阿史那道真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身子剧烈颤抖,险些从战马上跳起来。
“住手!你这个狗娘养的!恶贼!恶贼!!”
他的身体绷直,两眼血红,险些把一口牙都咬碎。
突厥人善射。
赵胡儿更是百分百中的神箭手。
他的一身本事,一大半就在这双手上。
现在,他的右手被这吐蕃少年一刀斩断了。
毁了!
赵胡儿被毁了!
鲜血从断腕动脉里喷涌出来。
阿史那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眼泪跟着一齐涌出来,声嘶力竭的喊:“放了他!放了他,给他止血,我答应你!”
这句话喊出来,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好像听到某种弦绷断的声音。
先前沉重的压力,随着这句话,陡然一空。
莫名轻松。
“将军!将军!”
“放不得啊!”
“要是放了,总管追究下来……”
四周的亲兵也是吓住了,反应过来后,一个个发出焦急的喊声。
“住嘴!我意已决!”
阿史那道真用力握了握刀柄,双眼死死盯着弓仁的马车:“后果,我一人承担。”
看着吐蕃人的马车上,有人替赵胡儿断腕止血。
赵胡儿的脸色好白,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这个脸色,好像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
那年,自己随阿耶去猎狼,在射杀了窝里的母狼后,他们追击跑出来的幼狼。
对了,记起来了,一只公狼突然从草丛里蹿出来。
那时自己可没现在这么健壮,幼小的自己,被吓得从马上跌下来。
眼看就要伤在那头公狼的嘴下,旁边传来一声怒吼。
赵胡儿从一旁的马上跃下来,扑在公狼背上,一只手勒着公狼的脖颈,另一只手将匕首送入那头狼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
**辣的浇了阿史那道真和赵胡儿一脸。
他们俩,也像是将血脉连接在一起。
自己,欠赵胡儿一条命!
阿史那道真甩了甩头,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睁大双眼,看着弓仁驾着马车向山谷缓缓退去,立刻急喊:“放人!”
“放心,人和金子都少不了,不过,得到谷里才能放,不然万一你不守承诺,我们怎么办?”
弓仁的话,令阿史那道真气得血往头上冲。
“放屁!贼你妈,只有你们吐蕃人不守承诺,我们大唐人千金一诺!”
随着阿史那道真的骂声,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唐军骑士,纷纷破口大骂,骂吐蕃人无耻。
弓仁倒是不为所动,一边驾着马车带着吐蕃人缓缓退往谷中,一边奇怪的看了阿史那道真一眼。
那神情,似乎有些诧异。
这才多少年,突厥人这种狼崽子,被大唐灭了国,居然自认为是唐人?
吐蕃人退,阿史那道真率着唐骑就跟进。
吐谷浑人则是跟着后面。
一退一进间,转眼就来到谷口。
阿史那道真满眼满脑子都是赵胡儿的生死,已经考虑不了许多。
身边的亲卫一把攥住他的疆绳,急道:“将军,不能再跟了,提防有诈!”
这句话,令阿史那道真沸腾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看看左右高耸的雪峰,再看看眼前深遂的雪谷。
若是……
真有吐蕃人埋伏在里面,自己这一千骑进去,岂非正中了敌人的埋伏?
不远处,吐谷浑部落酋长萨托丁骑着马沿着队伍缝隙,小跑过来,向着阿史那道真喊道:“将军,这雪山绝谷是附近有名的险地,谷口狭窄,内里却是葫芦形,能藏兵。”
乌延达此时也跑了过来,在一旁冷笑一声:“萨托丁,你不是一向自诩勇敢吗?怎么这回倒怕了。”
“你说什么?”
“吐蕃人才被我们杀得大败,现在主动献出财宝求和,明显已经没了战心,你还怕什么,再说,这绝谷对双方都不利,他们如果在谷里埋伏,我们退出来就是。
等咱们退出来把谷口这里一封,这些吐蕃人也出不来。
待后面总管的大军到了,翻手就把他们打掉了。”
这番话,听着也极有道理。
就在阿史那道真犹豫的片刻。
弓仁已经退到了谷口。
到了这里,开阔的地形陡然被突出的雪峰给夹紧,细窄如同咽喉。
这边的宽度,只容数骑,险峻异常。
弓仁的马车刚刚过了谷口,见唐骑和吐谷浑人没跟上来,大声笑道:“也不知你们是信守承诺,还是胆小,我们吐蕃人最守承诺,这车上的金子,财宝,都给你们!”
说着,随手抓起一把箱子里的金锭,向天洒去。
金锭高高抛起,再落下。
在雪地里滚了几滚,分外刺目。
第三十七章 了断
吐谷浑人的骑手差点有数十人忍不住冲了上去,但却被各部落头人还有头领们喝止。
“怎么?没胆拿?”
弓仁大笑:“要是没胆拿,我可就走了。”
说完,狠狠拍了一记马臀,马车轮滚动向前。
“等等!”
阿史那道真在马背上厉声道:“放人!”
“想要放人?我看你也不怎么紧张此人嘛。”
弓仁嘴角带起戏谑的笑容。
他手里的弯刀,轻轻拍打着赵胡儿的脸颊。
不知是因为断腕的疼痛,还是被冰冷的刀刃拍打脸颊的缘故。
赵胡儿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脖颈肌肉绷紧,努力想要抬头。
“赵胡儿!赵胡儿你怎么样了?挺住!我这就来救你!”
阿史那道真大声吼叫。
这喊声,比哭声更难听。
天知道赵胡儿在吐蕃人手里受过多少拷掠和刑讯。
他的身上,几乎就没几块完整的皮肉。
连赤着的胸膛上,都布着纵横交错的狰狞鞭痕。
皮开肉绽。
依稀还能看到胸口上的狼头刺青。
那是突厥人的习俗。
方才阿史那道真也是通过这张刺青,才认得赵胡儿。
手脚被长长的铁钉钉在木架上,赵胡儿模样惨到极点,让熟悉他的人,都不敢相认。
大概是太过虚弱。
赵胡儿努力了几次,但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头颅,实在无力抬起。
弓仁伸手粗暴的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来。
“想说话,我帮你!”
阿史那道真再也忍不住,甩开身边的亲卫,拍马急冲上去。
“放人!放了赵胡儿!否则我必报此仇!”
“放人简单,可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话?”
弓仁说着,却没注意到,在手上的赵胡儿,嘴里一直在嗫嚅着什么。
他的嘴干裂起泡。
嘴角都是干涸得发紫的血块。
嘴唇微动间,有血沫子从里面渗出来。
这显示赵胡儿受了极重的内伤。
哪怕救回来,以后可能也是个废人,能不能站起来还是个问题。
他的断腕处,被吐蕃人粗鲁的用一把草木灰掩上,又用布帛简单的缠了几圈算是包扎。
到现在,仍有血水不断渗出来。
任谁都看得出来,赵胡儿离死,只差一步。
“放了他!”
阿史那道真刚要迫近,就被弓仁抵在赵胡儿脖颈上的弯刀给逼退。
眼睁睁看着赵胡儿距离自己只有数十步,却是咫尺天涯。
“少主……咳!”
赵胡儿的脸庞涨红,脖颈上的血管浮起。
他努力向着阿史那道真,开合着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阿史那道真急得额头青筋暴起。
他摘下自己的头盔,向着赵胡儿喊:“赵胡儿,你撑住,一定要撑住!你别说话,别说了!”
“少主……走!”
赵胡儿倔强的伸直脖颈,喉咙里猛地咳出一口血雾:“这谷里有……”
嘶拉~
弓仁的弯刀,在他的颈间一划。
一股血水迸出。
整个天地,仿佛变成灰白色。
阿史那道真如遭雷击。
他瞳孔先是放大,继尔收缩。
眼睁睁看着赵胡儿向着自己,嘴唇颤抖着,嘴角扯了扯,似是想要微笑。
然后他的眼神黯淡。
一颗头颅重重的往下一坠。
弓仁手一松。
赵胡儿低头。
脖颈动脉中并没有喷太多的血,只有一股股的血水咕嘟咕嘟顺着脖颈流淌。
染红了胸膛。
染红了那只狼头赤青。
他的血早已流干了。
“将军!冷静!”
“这伙吐蕃人必有奸计,不要中计!”
“将军,等总管过来……”
四周都是乱哄哄的声音。
有唐军的,也有吐谷浑人的。
然而阿史那道真什么也听不见。
他死死的看着赵胡儿垂下的脑袋,看着那些血。
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了。
赵胡儿死了。
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亲如兄弟的胡儿死了!
再也没有人,能替自己挡箭。
再也没有人,敢奋不顾身替自己扑向头狼。
“啊!!!”
阿史那道真一双血红的眼睛里,热泪迸溅。
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狗娘养的!”
双脚猛夹马腹。
战马怒吼着,向前冲刺。
“将军!”
身边众亲卫大惊失色,慌忙追上去。
几乎同一时间,吐蕃人的马车和骑士,疯狂打马。
马车上的箱子推倒。
无数珍宝、黄灿灿的金子倾泻下来。
随着马车的颠簸一路跑一路洒落。
“抢!抢金子!”
“财宝是我的!”
“谁也不许跟我抢!”
吐谷浑里,早有骑士按捺不住,一个个眼珠子都红了,盯着马车上落下来的金子,拚命追赶上去。
唯恐落于人后。
……
在吐谷浑,有乌海之称的湖有三个,一个是冬日措纳湖,位于后世青海省果洛州玛多县布青山和布尔汗布达山间的拉张盆地内,汉语名黑海,又称做一千座山围起来的湖,又名托索湖,湖面海拔四千余米。
二是哈拉湖,又称黑海,位于后世青海省海西州德令哈市以北二百公里处,深藏在祁连环抱腹地,湖面海拔也有四千余米。
三是东日拱纳湖,是乌海的意思,在藏文中也记为措纳东日,东嘉措,孟达天池,位于后世青海省海东市特化县孟达乡,湖面海拔二千五百余米。
苏定方与吐蕃人在乌海交战,战场就在青海省循化县道帷乡达里加山(达延山),北侧的东日措纳湖(意为千山怀抱中的乌海)“孟达天池”附近。
大雪山,终年积雪难化。
当地人称为大雪山,又叫达延山。
山旁的东日措纳冰湖,冰面笼罩,暗流潺潺。
东日措纳的冰湖水,静静流淌,一刻不歇。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了雪山的平静,惊起一片飞鸟。
待这蹄声近了,可以看出,马上的人是唐军衣甲制式。
腰配横刀,马鞍旁挂着长枪与马槊。
背后还背着角弓。
这些骑士在附近仔细搜索了一圈,又凑在一起小声交谈了几句。
然后数骑向西继续查探。
分出二骑,往来路驰去。
……
“总管,就是这里!”
萨托丁站在绝谷口前,向着刚刚赶至的苏大为道。
他的神情颇有些惴惴不安。
就算再傻的人,也看出来,吐蕃人有意引唐军进去。
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谷里有埋伏。
可他身为仆从军里的部落酋长,既没有劝住阿史那道真,也没有跟着一起进去,而是勒令部众,守住谷口。
好在苏大为的主力并没有耽搁太久,只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便赶到了。
苏大为看了看萨托丁:“你没进去?”
“回总管,我虽眼馋金子,但还懂得天上不会掉金子,这其中一定有诈。”
萨托丁手抚着胸,在马背上向苏大为行礼道:“但是我无能,没能劝住其他人。”
当时场面混乱,他能勒令自己的部众,已经算是平时治下有方了。
连乌延达那老狐狸都没能忍住,率先带着人冲了进去。
也不知是眼馋那些金子,利令智昏,还是被部众裹挟的。
苏大为的双眼落在萨托丁的身上,看着他,似在思索些什么,半天没有说话。
这让低着头的萨托丁感到巨大的压力。
冷汗从他的额头悄然渗出。
“你做得很好。”
苏大为骑着龙子从他身边过,顺势伸手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谷口就像是城门,若城门有失,那才真的万劫不复。”
“阿史那将军……”
“道真就算再愤怒,也不会误了正事,他手下的唐军都是精锐,吐蕃人不纠集十倍以上的兵力,短时间内没可能吃下他,何况还有那么多仆从军。”
萨托丁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从这位大唐总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甚至连一失愤怒或失望的神情也看不出。
这让他心里有些疑惑。
不知苏总管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安慰大伙。
“萨托丁。”
“在!”
“你方才做得很好,现在我要进去看看情况,你和你的人继续守在这里,没我的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进出。”
苏大为看向他,目光转为严厉:“能做到吗?”
“能!”
萨托丁下意识挺胸应道。
这个字出来,他忽然又有点心虚。
但转念想了想,既已投了唐军,不拚一下,还待如何?
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再次挺起胸膛,向苏大为大声道:“能!”
“很好,这战过了,我会记你一大功。”
苏大为深深看了他一眼,向身边令兵做出手势。
令兵手里旗帜挥动。
唐军的阵型开始变化。
从中军左右两翼方阵展开,渐渐排出长蛇阵型。
萨托丁虽然不明唐军阵势变化,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看着唐军变阵进退如一,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居然没出太多差错,很顺畅的就完成了变阵。
心中也不由暗自吃惊。
惊讶于唐军的组织能力。
他自己的部落五千余人,控弦之士两千余人,平时冲锋还可以,若是遇到变故,阵型一乱,便难以收拾。
而唐军各种阵势队形配合,浑然天成,仿佛天生就拥有极高的服从与配合。
这令草原人惊羡不已。
打仗除了钱粮,最重要就是组织度。
有备打无备。
有组织打无组织。
越是组织度高,就越能发挥出集团的优势。
千万人混而为一,如臂使指。
这是许多草原部落所欠缺的。
“总管!”
得到召集命令,郭待封、李谨行、薛仁贵、王玄策和崔器等将,一一骑马急赶到苏大为身边。
“我现在要做一个重要的安排……”
苏大为目光扫过诸将。
第三十八章 交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苏大为身上,仿佛在问他,要做什么样的安排。
“仁贵,从现在起,骑兵由你全权统领。”
苏大为说着,目光看向李谨行和王孝杰:“你二人皆要听从薛将军节制。”
“诺!”
李谨行和王孝杰不明所以,但还是在马上抱拳应下。
“郭待封。”
“末将在!”
“你仍负责辎重营,给你临机决断之权。”
“诺!”
郭待封忙应下。
心中先是有些失落,到底,自己依旧是个管后勤的。
但是听到苏大为说临机决断,又似乎燃起了一点希望。
总之,心情颇为复杂。
“最后,崔器,你带着三千重甲步卒,随我入谷。”
这话一出来,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虽然知道苏大为必定不会舍下阿史那道真。
但却不知,苏大为决定只带崔器的重甲步卒。
结合方才他的任命,那意味着,苏大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万一在山谷中遇伏,步卒肯定没法跑,只有骑兵马快,或许可以逃脱。
步卒就只能留下,断尾求生。
“总管!”
崔器向他抱拳道:“可由我部人马打头阵,总管与薛将军他们骑马后行。”
山谷地势不明,骑兵未必施展得开。
这种情况下,反倒是兵卒更方便查探。
何况这支前锋军,精锐就是一万余唐骑。
若是大量折在这山谷里,那才真是大事休矣。
其余将领,也争相劝道:“要救阿史那道真,何必总管亲自前往,随便派一将,领两个折冲府兵力,也就够了。”
安文生和李博也在一旁劝道:“山谷地形不明,何不先派人查探一番?”
“阿史那道真已经进去一个多时辰了,若是该发生……也都发生了,休要急躁。”
“为将不可怒而兴兵!”
苏大为看了众人一眼:“我……”
“总管!”
一名斥候神色有异,骑马驰到近前,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件东西,高举过头顶。
声音微颤抖道:“这是……”
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
一眼之下,顿时心中一震。
斥候的手里,捧着的也是一只手。
一只断手。
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毫无生机的手。
“这是赵胡儿的手!”
斥候颤声道:“我曾与赵胡儿一起征过西突厥,当时在一个斥候营里,我认得……他这只斑指,这是他射箭的手!”
四周一下子安静。
没有人再敢说话。
龙子背上的苏大为,眼瞳微微一缩。
他像是陷入沉默。
良久,缓缓道:“把这只手好好存放,待找到赵髟儿的尸身,一起安葬。”
“是。”
斥候深深一拜,声音哽咽道:“我代赵胡儿,谢总管。”
“不必。”
苏大为把手一挥,抬头看向众人,声音重新变得坚定。
“我意已决,不必多说了。”
一转头看到薛仁贵和安文生、李博、王玄策等人向自己欲言又止,他继续道:“我若不在前面,如何能得知真实情况,如何临机决断?战机稍纵即逝,各将按我的吩咐,守好本部,我率崔器先入谷查探,骑兵先在谷口守着,若得相召,才能进入。”
“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众人自然不好再劝。
虽然苏大为说的是为了把握战机。
但大部份人还是觉得,那是因为赵胡儿的仇,还有阿史那道真入谷了。
赵胡儿、阿史那道真、苏大为,三人从征西突厥到现在,交情也快十年了。
不可能坐视阿史那道真掉落险境而不管。
郭待封虽然嘴里没说,心里却暗自嘀咕,若是换一个人,总管只怕会大发雷霆。
阿史那道真那日与自己一起,一同被苏大为单独谈话,颇为倚重。
说此战要重用两人。
谁知阿史那道真居然如此莽撞。
岂不闻主将不以怒而兴兵?
他这一冲不打紧,犯了兵家大忌,连累了整个队伍。
还有总管也是。
就算要救,派一员偏将带点人手进去查探即可,何必自己亲自去。
心里虽然在数落,不过郭待封还是聪明的什么也没说。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很清楚苏大为的性格。
决定以前,可以畅所欲言,一但他做了决定,那就说什么都没用了。
还是不要触他的霉头了。
郭待封心中暗自想着,也不知那伙吐蕃人是否吃错药了。
刚刚大败一场,折损数万人,不急着逃命,居然还敢在这谷里设伏?
还敢激怒唐军。
真不知死字是如何写的。
唔,总管如此慎重,会不会吐蕃人真的藏了一手,还有预备军,或别的部队配合?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不过……
总管的安排也算妥当,把骑兵先留在谷外。
有薛仁贵掌着那一万余重骑,除非吐蕃人来了十万大军,否则哪有那么容易能把唐骑困住。
想到这里,他心里虽然稍稍安定。
但随之而来,又有些失落。
因为若真是波澜不惊,那他那个“临机决断”的任命,只怕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这心情颇有些矛盾。
既希望吐蕃人老实点,别玩妖娥子。
又觉得,不整出点事来,就没有自己显露本事的机会,殊为可惜。
就在诸将心中各自思虑时。
苏大为已经结束了与王玄策等人的谈话。
将王玄策、李博留给薛仁贵。
自己只带了安文生,随着崔器的步卒,向着山谷缓缓走去。
眼看着苏大为等人渐渐消失在雪谷中。
骑在马上的薛仁贵一言不发。
他的嘴唇紧抿着,眼中隐隐透着担心。
谁也没有发现,在雪峰的最顶处,山风呼啸,冰雪飞卷。
几乎没有人的立足之地。
在这样酷寒且陡峭的山巅,却有一人,宽氅大袖,头束高冠。
双目死死的盯着雪谷入口的位置。
待看到唐军分出一部进入山谷。
那人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得意之情。
“好。”
……
骑在龙子身上,苏大为随着前面的兵卒前行。
队伍沿着入谷的山道,迤逦向前。
虽然是随崔器一同入谷,但崔器是走在最前,死活也不让苏大为顶在前面,而是安排他在队伍中间
苏大为也没再说什么。
一边前进,安文生在一旁,摸着白净的面皮,细长的眼眸里闪过思索。
“阿弥,你不像乱了方寸的样子。”
“我为何要乱了方寸?”
“赵胡儿,还有阿史那道真。”
苏大为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赵胡儿的仇,我必报,但我也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
“万一中了埋伏怎么办?”
“那就打。”
苏大为昂首挺胸,神情中透着坚不可摧的信心:“唐军甲坚兵锐,何曾怕过吐蕃人!何况,他们要打我们,就必须接近,可一但接近,也就给了我机会,将他们彻底摧毁。”
“你最近……越来越会说道理了。”
安文生侧脸想了想,忽然笑道:“不过确实是个这道理。”
“来了!”
苏大为突然提醒。
前方隐隐被雪雾所笼罩。
从那片雾气中,依然有砍杀声传出。
也不知是拚杀太久没了力气,还是因为山谷特殊构造的回音。
传来的声音十分奇怪。
像是断掉的留声机,吱呀几声,复又沉默。
当你以为它不响了,突兀的又传来几声。
“全军提高警惕,检查兵器,准备接敌。”
苏大为下令。
旗手挥动旗帜,同一时间,鼓声响起。
缓慢而沉重。
宛如人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这是唐军准备接敌的序曲。
在这个过程里,全军要检查好衣甲、兵器,调整队型至最佳状态。
提起精神专注。
因为敌人随时会从任何方向杀来。
好在这里已经不像入谷那样狭窄,地形渐渐开阔。
几千唐军进来,也可以勉强摆出迎敌阵型。
盾手在前,长槊在后。
弓手在最后。
最最后,又是一排横刀出鞘的步卒。
“不对。”
前进中,苏大为突然皱了下眉。
“怎么了?”
“前面如果是道真在与敌人作战,为何这么久,地上却不见一具尸体,一匹死马,连箭头也没见到一支。”
苏大为的话,立刻令安文生差点叫出来。
“方才我就觉得有点怪,经你一提醒……”
“让崔器小心些,派几人去前面探一下。”
安文生点点头,拍马赶到队前,向崔器交代。
这里的情形确实十分诡异。
几万吐谷浑仆从,加上阿史那道真那一千唐骑。
如果吐蕃人要消灭这么多人,至少也要有相当的兵力吧?
数万人凑在一个谷里,怎么会这么安静,而且一具尸体也看不到。
四周也不见有交战的痕迹。
这是什么情况?
隆隆隆~
前方雾气越来越浓。
几名大唐的斥骑从雾气中狼狈的冲出来。
一边冲一边大喊:“总管,崔将军,小心……”
嗖!
一支羽箭从雾中射出,正中喊话斥候的背心。
只听一声闷哼,斥候倒伏在马上,再无动静。
他身上穿着精铁扎甲。
而这一箭,从后胸直接没入。
射箭之人,必然是神射手,而且能开三石以上硬弓,才能射出这样的威力。
“刀枪出鞘,准备作战!”
队伍前列的崔器早已经是百战老将,遇见突发事情也并不慌张。
而是有条不紊的下着命令。
他的性格沉稳,坚如磐石。
这令他带出来的兵,也有着相同的特质。
坚韧而沉默。
将乃一军之魂。
亦是一军之胆。
呜呜呜~~
牦牛号角声,自山谷中回荡。
前方的浓雾如同拥有生命般沸腾涌动。
雾气渐渐转为晦暗,好似肮脏的黑水一向,向着唐军迅速蔓延。
“诡异!”
苏大为与安文生同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