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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章 当时明月在

    夕阳的霞光降下。

    如同橘色的纱蔓笼着庭院。

    院中枯树沉默不语。

    远处残池水面,数片枯叶飘浮,如同孤舟。

    王方翼的脸笼在晚霞上,透着一种神秘笑意。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那张比苏大为更加刚毅黝黑的脸上,双眼光芒闪动,以一种回忆的口吻道:“我早年丧父,母亲被婆婆同安大长公主排斥,迁居到凤泉墅。

    年纪尚幼时,就与其他杂役一起开垦农田,种植树木,修缮围墙和房屋……

    在我的记忆里,从未享受过亲人的好处,只有长大后结识的一帮兄弟肯帮我。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奇怪,我与王皇后虽是堂兄妹,但并不如何亲近。

    就算当年我落难时,那些堂兄叔伯,也没一个帮过我。

    为何王皇后被废,我亦要受牵连?”

    “王郎君。”

    “我从一方大将,被贬为长安令。在任上,我谨言慎行,惩治豪族,豪族们都恐惧之至不敢有异动。

    好不容易陛下命我为瀚海都护司马,却又因事获罪降职为朔州尚德府果毅。

    连母亲离世,我都未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说到母亲,王方翼一双虎目微微泛红,隐有泪光浮动。

    “一回长安,就听说兄弟赵持满被武后处死,暴尸于市……”

    他双眸带着泪光,投向苏大为:“换你,你怎么做?”

    苏大为没有回答。

    他能感觉到从王方翼身上透出的悲凉之气。

    做为一个武人,最大的梦想,便是驰骋沙场,替大唐开疆拓土,觅个封侯拜相,凌烟阁上留名。

    而在王方翼最锐意进取之时,先是因王皇后之事被牵连,接着又是被贬,母亲去世,兄弟惨死,暴尸街头。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就如同在人心口上捅刀子,还要将肉一块块剜出来。

    究竟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保持着精神正常。

    “赵持满被杀,尸体被抛在路边,没人敢替他安葬,我对人说:栾布哭祭彭越,是义士;周文王埋葬尸骨,是仁;如果不讲义气、不讲仁德,何以侍奉君主呢?于是前往哭祭赵持满,将他的尸体安葬。在那个时候,我就存了死志。”

    “王郎君,事情都过去许久了,死者矣已,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

    苏大为缓缓道:“你我都要朝前看。”

    “朝前看吗?”

    王方翼哈哈笑了两声,转向苏大为:“我听人说你曾厌恶军旅,并对人言好男不当兵。但当年李大勇死在百济后,你竟自告奋勇,主动请求前往辽东,最终大破百济,手刃仇人。”

    他的眼里有光芒在流动,似激荡,似赞叹。

    “我那时就想,原来苏大为同我一样,是一个有一腔热血的好男儿。”

    提起李大勇之事,苏大为的背脊不由挺拔,神情一肃:“若非大勇当年引我入异人之门,我现在或许还只是个寻常的不良人,或许在哪次任务中便死掉了,若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

    “所以,我们一样。”

    王方翼双眼转头看向院落。

    从他的视角看,是看着院里的枯枝残水。

    然而他的双眼并没有焦距,仿佛透过那些景像,看到很远的地方。

    “王郎君,这事我不信是你一人做的,究竟是谁在你身后?”

    苏大为声音恳切道:“你若供出幕后之人,我会向陛下求情,求他从轻发落,大不了就是流放岭南,过得几年,待风头过去,还可东山再起。”

    “这话,你信吗?”

    苏大为一时哑然。

    所谓向李治求情,当然不是客套话,而是敬重王方翼对兄弟之义。

    但是求情归求情,结果也是可以预料的。

    谋逆之罪,乃大唐十恶不赦之罪。

    绝对没有放过的可能。

    而此时的苏大为,也有些理解王方翼的心情。

    原本想要建功立业,却受王皇后的牵连。

    好不容易立些功劳,但又因罪被贬。

    唯一的亲人,母亲去世时,都不及见一面。

    最好的兄弟,又横死于市。

    若换自己在他的位置,并不会比他强。

    或许,在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豁出一切,转而报复大唐了吧。

    然而王方翼并没有。

    他仍是回到军中,从裴行俭身边一点一点的积功为大将。

    并在平吐蕃之战中,代表裴行俭节制安西都护的援军,立下战功。

    在这种情况下,李治和武媚娘将他召回长安,并夺去军权。

    也许,这是压垮他心中最后一根稻草。

    也许还有别的事发生。

    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从他下令陇右兵冲入宫禁时,一切都注定好了。

    这个举动,是不可能成功的。

    可以视为一种自杀式的发泄。

    久久无语后,苏大为看着王方翼的侧脸,忍不住道:“我曾听人说过,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没遭遇你那样的事,所以也无法评论对错,但是……那些陇右老兵何辜?若不是你的命令,他们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但是他们现在都死了,他们的家人,九族,也因此而受连累,生生世世被贬入贱籍。”

    声音越往后,便越凝重。

    最后,苏大为向着王方翼一字一句的质问:“他们究竟有何错,竟成牺牲品?”

    王方翼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那张棱角分明刚毅的脸上,第一次现出羞愧之色。

    “我……”

    “还有为何如此巧,正好在昨晚还有突厥人混入宫中,还早就备好了鲸油和黑火油,还有昨夜的诡异,世上有这样巧合的事吗?”

    王方翼的眼神微微闪动,因为用力咬着牙,脸颊上的咬肌如钢筋般浮现。

    “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苏大为略微放松一些语气,不想太过逼迫王方翼。

    “就算你自己不惧死亡,不顾及身后事,总要为那些陇右老兵的家人考虑,若是供出幕后之人,我当以此为由,向陛下请求赦免他们的家人。”

    王方翼脸上神色不住变幻,显然有些被苏大为说动。

    但不知为何,仍有一种力量阻止他开口。

    “还有,我从魏三郎身上得到一份谶言,这谶言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脑海中,闪过那三句话。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张献忠,七杀碑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张献忠,七杀碑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韩山童

    这特么两句是明末张献忠说的,一个是元末韩山童说的。

    出现在大唐就离谱。

    这才是苏大为此时最想知道的答案。

    方才忍了许久,直到此时见王方翼心态动摇,才问出来。

    但这话一问,他就知道要糟。

    本来还在犹豫的王方翼神色突然平静下来。

    向着苏大为指着前方的枯山水,笑道:“苏大为,你看这院子里的风景多美啊。”

    美?

    苏在为顺着他的手势看去。

    枯枝、残水、落叶,沙砾。

    这种枯寂静奼之美,只有小本子那些人,才会觉得美。

    美个屁啊。

    无非是没有那么多资源,只有苦中作乐罢了。

    苏大为转向王方翼,还要再说,却见王方翼的神色平静,脸庞在夕阳的余晖下,带着淡淡的红色。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苏大为心中剧震。

    看到王方翼的脑袋忽然向下垂去。

    “不要!”

    他抢上去,一把掐住王方翼的下巴,却见一股黑血从王方翼的嘴角涌出。

    太快了!

    快到令人猝不及防。

    “王郎君!”

    苏大为厉声喊着,橇开他的嘴,除了汩汩涌出的黑血,什么也瞧不出来。

    他的嘴里,定然早就含了剧毒之物。

    究竟是何种毒?

    苏大为并非此道高手,无法判断。

    至于武侠小说里什么用内功护住心脉,他更是半点不会。

    成为异人之后,也知那种说法是无鸡之谈。

    若是孙思邈在这里,或许还有救。

    伸手试了试王方翼脖颈的脉博。

    停了。

    一代名将,曾令突厥人和胡人闻风丧胆,亲手筑碎叶城的王方翼,在这一刻,生命画上了句号。

    “喂,你这是何苦……”

    “你还没告诉我答案。”

    “幕后是谁指使?”

    “那些谶言从哪里来的?”

    “刚才你念的诗,是谁告诉你的?”

    无人回答。

    这些问题,或许会成为盘绕在苏大为心中永远的迷。

    “他死了?”

    王敬直不知何时出现,就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着。

    看到王方翼躺在苏大为脚旁,他似乎并没怎么惊讶,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局外人。

    苏大为脸色透着难看,看向他:“他在你这里这么久,你都不知道他身上藏着毒?”

    王敬直眼里透着奇怪之色:“你跟他面对面,他都能死,我又凭什么阻止?”

    这话的意思,他知道王方翼身上带着毒,有求死之意。

    但他不想阻止。

    “人至少……至少不能……”

    “他想死,你为什么要强迫他不死?”

    王敬直冷冷道:“一个人总有决定自己生死的自由。”

    苏大为一时哑然。

    这话听着好有道理。

    但又觉得好几巴蛋疼。

    更像是歪理。

    好吧,王敬直也不是个正常人,一身厌世之心。

    他自己不去求死就不错了,指望他能像个正常一样,去劝说王方翼,阻止王方翼寻死,也不太可能。

    苏大为摇头,心中充满懊悔。

    这次是自己反应慢了,没想到王方翼居然会一心求死。

    他抬头,目光看向院墙处。

    只见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太监。

    一个看上去年轻,实际年岁绝对不轻的太监,在院墙上出现,向着苏大为平静的拱了拱手。

    下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入到院中。

    再一闪,出现在王方翼的尸身旁。

    缇骑。

    保护李唐皇室,更准确说,是保护皇帝和太子的异人。

    钦天监,现在叫秘阁,那是明面上的观天象,定历法,镇压大唐气运,以及对付诡异的机构。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缇骑方才是李唐皇帝,可以无惧异人和诡异,能稳坐人皇位置的底气。

    眼前的这名太监,苏大为不知姓名,却知道他是李弘身边之人。

    “王方翼自尽了。”

    苏大为压住心中的情绪,以尽量平静的语气道:“他没供出幕后之人,那些陇右兵,只是被人利用。”

    “开国伯费心了,老奴方才听清了,自会据实禀报。”

    太监将手一招,掌心若有吸力,将王方翼一把提在手里。

    数百斤的重量,在他手里,轻松得像是一根稻草。

    再次向苏大为点点头后,太监提着王方翼闪身出去。

    回去复命了。

    苏大为的任务,到此结束。

    虽然没弄清幕后之人,但至少问出了魏三郎的话,还有方才王方翼的话做证。

    部份交代了李弘所托之事。

    而且也洗去了自己的嫌疑。

    当然,就算他真的嫌疑很大,以武媚娘和李治对他的宠信,也是绝不会相信的。

    他是武媚娘的人,更是李治放心留给李弘的辅臣。

    这种前途远大之人,岂会自断前程?

    哪怕得了二十年脑血栓加帕金森,脑子再进水,都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不过也不是全无意义。

    至少这些证据足以堵住右相和言官们的嘴。

    “敬直,我忽然觉得好累。”

    苏大为站起身,回头看一眼小院。

    方才,王方翼就是站在这里,凝视着院中的枯枝和院外的夕阳。

    很难想像,一个人究竟是到了何种绝望,才有一心想死。

    在生命最后,王方翼在想些什么?

    这些问题都无解。

    苏大为感觉的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这些情绪在心底啃噬着内心。

    来自心灵的疲惫。

    “人活着本就累。”

    王敬直语气里,突然透出一丝艳羡:“若是死了,或许才是解脱。”

    “敬直,你还是好好活着吧,长安若少了你,我会觉得少了一份乐趣。”

    苏大为苦笑着道。

    若是王敬直真的想死,他自然也无法阻止,但又不希望王敬直和王方翼一样,突然哪天,从自己圈子里永远消失。

    王敬直看了看他,居然很是认真的点头道:“好。”

    “哎,你居然会听我的?”

    “不是听你的,而是……”

    王敬直的目光投向院中的那片枯枝,目光忽然变得温柔。

    那是一种苏大为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温柔之色。

    “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活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痴人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苏大为叹了口气,向王敬直拱手道:“我告辞了,最近会休息一阵,我向陛下告了假,好好陪陪母亲和小苏,若有空,我会专程来看你。”

    王敬直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凝视着枯枝。

    仿佛视线透过那些枯树,看到开春后鲜花盛开的模样。

    苏大为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才走出数步,王敬直身子微微一震:“等等。”

    “怎么了?”

    “你方才念诗真好……”

    王敬直的脸上露出奇怪之色,似乎是有些激动,又有些难以启齿:“我可否记录下来?”

    “就这?随你啊。”

    苏大为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想,可能是他被这句诗打动。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啊。”

    “有事。”

    王敬直走上来,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苏大为。

    “这是什么?”

    “这是王方翼之前交给我的,说让我在合适的时候给你,我想,现在就是合适的时候。”

    说完又补充道:“你陪家人是不会再过来的,你没事,绝对不会到我这里来。”

    贼你妈,能不能不要说这么直白。

    苏大为冲他哈哈一笑。

    伸手接过。心里则在奇怪,不知王方翼之前留了什么信给自己。

    方才王敬直在缇绮面前没取出信,也就是说,这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才知道的信息。

    会不会,藏有幕后之人的线索?

    那伙冲入大明宫四处放火的突厥复国者。

    那些陇右老兵。

    还有那些诡异。

    苏大为死都不信这是巧合。

    所有的线,必然有一个源头。

    这封信,是否王方翼留给自己的线索?

    在打开前,苏大为的心不可自抑的加速了跳动。

    但是当他真的打开,一眼扫过去时,脸上顿时露出错愕之色。

    信上只有两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何意?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这是北宋词人宴几道的词。

    据说是为了怀念某位歌女。

    但是……

    这特么就离谱好吗。

    北宋的词怎么会出现在大唐?

    怎么会出现在王方翼留给自己的信中?

    难道……

    王方翼也是穿越者?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是与自己相比,王方翼这一生,未免也太苦逼了吧。

    虽然一身好武艺,也有名将的实力。

    还是王皇后的堂兄。

    但自小死了爹,亲族不理,逼得要打童工养活自己。

    大了好不容易从军建功立业,跟着就被废后连累。

    然后又死了妈。

    又死了兄弟……

    最后谋反事泄自尽。

    这特么整一个天煞孤星!

    莫非王方翼也知道我穿越者的身份,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我?

    不,不可能。

    苏大为对这一点是十分确定的。

    这世上,除了自己,再不会有第二人知道这个秘密。

    贼特么的,王方翼究竟是何意?

    他到底是不是穿越者?

    眼前,仿佛又看到王方翼双手叉腰,豪爽大笑的样子。

    苏大为不由苦笑摇头,王郎君,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

第三十四章 我愿化身石桥(上)

    呛啷!

    锁链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令魏三郎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他疑惑的抬头看着面前的狱卒。

    却见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眼神带着阴鹫的中年汉子冲自己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走?”

    魏三郎苦笑起来:“是送我上路吗?断头酒有没有?”

    狱卒眼神奇怪的看着他:“谁说要杀你了?你现在从这门出去,向前一直走,走过巷口,然后去哪你可自便。”

    魏三郎整个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狱卒颇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有贵人保你,快走快走。”

    推了推魏三郎的肩膀,示意他快出去,不要在这里碍事。

    多少年了,进这长安狱的犯人不知道多少。

    除了当年那个放火逃狱的家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贵人做保,就为了保眼前这军汉。

    虽然不知这犯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是看他被关押入死牢,还有太子过问,当是大案。

    就这样还有太子发话,有贵人做保,保他离开。

    这辈子,只见过这么一次。

    想到这里,狱卒压住心头的烦躁,语调放平和道:“真的,有贵人保你,你自由了。”

    也不知这军汉背后站着什么人,日后会不会有飞黄腾达之机,还是注意点,不要得罪了人。

    魏三郎这才如梦初醒般,向着狱卒用力抱了抱拳,道了声多谢。

    然后顺着门出去,按着狱卒之前说的,沿着巷子一路往前,前方应该是条大道,隐隐看到人群川流不息。

    久违的阳光从头顶照下。

    那种温暖的感觉,令他心里一阵激动。

    只有真的失去过自由,才会如此渴望阳光。

    也只有真的死过一回,才能体会到活着的美好。

    他走到巷口,一眼看到有人在等自己。

    “萧归!”他向那人喊。

    这一声后,巷口有两个人同时转头向他看过来。

    左边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额头上刻满了皱纹,这大概是常年皱眉所致。

    脸上的神清,有些愁苦。

    但是看到魏三郎时,他那双黯淡的眼神立刻鲜活明亮起来。

    “三郎!”

    站在萧规身边的另一人,魏三郎是第一次见,看着比较脸生。

    此人身材高大,身上的穿着考就,发髻高梳,腰间挂着玉扣、香囊,小刀和横刀,皮肤看着也比他们这些陇右出身的军人要细腻白皙许多。

    细看,面上还有些许扑粉的痕迹。

    这是高门大姓出身的人,才有的习惯。

    魏三郎看到此人,感觉有些怪异,自己与萧规都是陇右兵出身。

    与这长安的高门大姓,并无任何交集。

    这衣衫华美的贵公子,怎么会与萧归站在一起?

    心中疑惑,已经走到面前,先向萧归点点头,再向那贵公子抱拳:“不知……”

    话还没出口,那人已经闷闷的道:“我阿爷是萧嗣业,我是萧归。”

    呃……

    魏三郎看着眼前这两个萧归,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左边的,是他一起在陇右当兵的萧归。

    右边的是兵部尚书萧嗣业之子萧归。

    同名不同命。

    正不知如何称呼,陇右兵萧归道:“是这位萧郎君将我从狱中带出来,也是他让我在此等你,我与他商量好了,以后他做萧归,我做萧二郎。”

    说了一句后,萧二郎向魏三郎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一帮老兄弟,现在只剩下你我了。”

    牛七郎死了。

    张敬之也死了。

    还有许多人,他们并不能看到今日的太阳,永远留在了昨夜。

    萧归手摸着自己腰上的玉扣:“你们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做了那么大的事,幸亏有贵人愿意保你们。”

    “多谢,多谢萧郎君。”

    魏三郎只是率直,并非不知变通。

    他向着贵公子萧归叉手行礼,同时心中又充满了疑惑:“萧郎君为何要保我们?”

    萧归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要保你的不是我。”

    “那是?”

    “是开国伯。”

    萧归解释道:“我本来是去拜访开国伯,然后他交代我把你们这些陇右老兵保出来。”

    停了一停,他又道:“命虽保住了,但你们的军职不可能再有了。”

    事实上,这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首先是苏大为知会了太子李弘,由李弘点头,答应留下魏三郎和萧二郎的命。

    然后再让萧归出面,把人保出来。

    其中牵扯甚大,许多人完全是冲着苏大为的面子。

    如果不是苏大为透露这个意思,谁敢去私放这种重犯。

    也只有苏大为开口了,太子李弘才愿意顶着巨大压力,做这种徇私之事。

    “是总管!”

    萧二郎激动的拉着魏三郎的手道:“是总管保我们。”

    萧归在一旁看着萧二郎和魏三郎两人的脸庞,看着他们激动失态,心里则有些复杂。

    他本来是听了萧嗣业的话,想去结识苏大为。

    不想苏大为居然毫不见外,直接把这么重要的事交到他手里。

    话说回来,这苏大为,好大的面子。

    擅闯宫禁,这是要诛九族的重罪,十恶不赦,但苏大为居然能令太子同意放人。

    而且连死去那些人的家人,也得以保全,不用充入贱籍。

    为了苏大为一句话,改了法度。

    这是何等巨大的能量。

    对此,萧归也只能在心中惊叹羡慕。

    难怪阿爷让我尽力与此人结交。

    “你们二人真是好运气,认识开国伯这样的贵人,满大唐,我看再找不出一个愿意这样帮你们的人了,旁人就算想帮,也没这么大面子。”

    萧归叹了口气:“你二人随我来吧。”

    “要去哪里?”

    “开国伯交代我帮你们寻个去处,暂且跟着我吧。”萧规招了招手,有府中下人上来,躬身送上两把刀。

    萧规示意魏三郎和萧二郎接过。

    “这是?”

    “这是折辱之刀。”

    萧规正色道:“刀比寻常的刀短三寸,无锋。这刀是我私人送你们的,提醒你们记得今日之事,军人的刀,只能向外,永远不能对着自己人。”

    魏三郎脸上的咬肌浮现。

    萧二郎面上露出羞愧之色。

    虽然还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但也明白,昨夜的事绝不是苏大为的意思。

    他们这帮陇右兵,被人当枪使了。

    折辱之刀,是记住耻辱的意思吗?

    “喏!”

    ……

    “周二郎,我的好兄弟,好久不见了!”

    西市的思巴尔的烤肉店里,思莫尔热情的张开双臂,对面的周良哈哈一笑,轻微与他抱了一下。

    思莫尔招呼着周二郎在对面坐下。

    “思莫尔,你这才回长安吧。”

    “是的我的朋友,我这趟生意,一去两年,当真是想念长安的朋友。”

    思莫尔哈哈笑着,拿起桌上的酒壶,主动起身替周良杯中倒酒。

    “尝尝这个,这是西域最好的葡萄酒,是大食那边种植的葡萄,那里的太阳比长安的更热烈,葡萄甜,酿出的酒特别醇厚。”

    “葡萄酒必须要用冰镇着才好喝。”周良笑道。

    “周二郎果然是行家。”

    思莫尔笑着拍拍手,立刻有一名红衣胡姬,提着一个木桶走上来。

    桶里发出哗啦响声。

    全是凿得细碎的冰块。

    思莫尔用筷箸夹了一块冰到周良的杯中,又夹了一块给自己,然后举杯示意。

    “请。”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杯中猩红的液体晃动了一下,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清悦的响声。

    “嘶~爽口。”

    周良抿了一口,只觉葡萄的香味和酒的味道,自舌尖弥漫开,微有些涩意,但冰块的凉意冲淡了这种微涩。

    酒意入喉,精神顿时一振。

    放下酒杯,他看了一眼笑吟吟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思莫尔。

    这数年不见,思莫尔好像更胖了。

    两鬓间也染了些白霜。

    微一沉吟,周良开口道:“以我对你的了解,请我来应该不是喝酒这么简单,说吧,这次的生意,我能帮你什么忙?”

    周良经营着公交署,如今大唐所有的地界,乃至一些偏远的外藩,公交署的车马行,还有物流运输,都能送达。

    而且随着物流业的发展,沿路许多酒肆客栈,还有货物保存,保镖行业,也随之兴起。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周良。

    这个貌不起眼,看着只是有些精明的中年男人。

    早就是大唐生意场上,一个无法忽略的存在。

    不显山不露水,但暗中人脉与力量,盘根错节,就连思莫尔都暗自心惊。

    要在大唐做生意,可以不去西市,但绝对绕不开周良。

    “我的朋友,今天请你来,就是想与你喝一杯酒,生意的事归生意,朋友的友谊比金币更重要。”

    思莫尔向着周良哈哈一笑,眼里透着狡黠之意:“不过我确实有一件私事……”

    在周良探询的目光下,思莫尔脸上露出些许讨好之色:“我的朋友,你知道阿弥的新家在哪吗?回长安这么久,一直想拜会,但是他的老宅只有几个下人在看守。”

    苏大为的新家,那是大唐皇帝亲赐的宅子,思莫尔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那宅子在东市的贵人区里,等闲人没这个身份资格,根本去不了。

    思莫尔听说,这次大唐的圣人不光赐下宅子,还赏了皇庄的良田,还有无数奇珍异宝,爵位封号,应有尽有。

    苏大为,如今真的是他高不可攀,无法仰望的贵人了。

    对于擅于钻营的思莫尔,怎么可能会放掉这么好的机会。

    于是才联系上周良。

    请周良喝酒是真,但更想通过周良,去见一见苏大为。

    如今的开国县公。

    是的,前几日大唐朝廷的旨意已经颁布了,苏大为因献治疫之法有功,受封为开国县公。

    听到这个消息,不知多少人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听闻右相在府上连摔了数个蕃盘进贡的琉璃盏。

    英国公李勣府上当夜传来异响,事后听说是久病卧床的英国公突然跳起来,把孙儿李敬业给揍了一顿,却是不知为何。

    还有兵部尚书萧嗣业,之前一直称病的,这次也突然精神大好,在家笑了一整晚。

    第二日主动上折子给圣人,说是求致仕,并举荐苏大为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这些纷乱的消息里,可以确定一点,只要苏大为自己点点头,他将是新晋兵部尚书。

    可偏偏他自己不愿意。

    居然向圣人告假,请求陪伴家人。

    为此,天皇与天后特许苏大为休假,并再三叮嘱,待休息好了马上去兵部就任。

    大唐不能离了开国县公苏大为云云。

    以上这些,都是这些时日西市上流传的消息,也不知真假。

    总之思莫尔听到这些后的心情,那是一个百爪挠心。

    只恨不能住到苏大为家里,天天抱着这位贵人大腿。

    周良的眉头微微一皱,看向思莫尔:“你想见阿弥?”

    “是啊,毕竟两年多没见了,回了长安,不见一下说不过去,还没庆贺阿弥此次高升。”

    思莫尔舔了舔唇,努力做出一副淡定,我不在意的样子。

    可是他蠕动的喉结,还有眼里的精芒,还是透出他心中的激动。

    开国县公啊。

    唐朝的爵位是凡爵九等:一曰王,食邑万户,正一品。

    二曰嗣王、郡王,食邑五千户,从一品。

    三曰国公,食邑三千户,从一品。

    四曰开国郡公,食邑二千户,正二品。

    五曰开国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从二品。

    六曰开国县侯,食邑千户,从三品。

    七曰开国县伯,食邑七百户,正四品上。

    八曰开国县子,食邑五百户,正五品上。

    九曰开国县男,食邑三百户,从五品上。

    这一下子,苏大为便得到食邑一千五百户,从二品的爵。

    这是多大的封赏!

    而且这种爵位,可以传家的。

    今后苏大为若有嗣,将继承他开国县公的爵位。

    更何况苏大为现在还年轻,一个开国县公,只怕远不是他的顶点。

    若再立功劳,郡公、国公,也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也就意味着,苏大为的未来,有机会走上李勣、苏定方那样的位置。

    若再为宰相,那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一言可决大唐兴衰,政令更迭。

    一个眼神,便能决定千万人的生死。

    想到这里,思莫尔心中难抑澎湃激动。

    他在桌上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周良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想见阿弥,但现在不是时候。”

    “怎么?”

    思莫尔一惊,头顶仿佛一桶雪水浇下来。

    怎么不是时候?

    莫非,自己与苏大为的差距太大。

    莫非,周良不愿意自己再与苏大为接近?

    莫非,自己已经无法再融入这个圈子?

    周良伸手下压,示意他不要紧张。

    “不要多想,不是别的事,而是……阿弥家出了点事。”

    “阿弥……开国县公家,出了事?”

    思莫尔两眼一瞪,下巴差点掉到桌上。

    如今的苏大为,家里还能出什么事?

    以他的身份权位,满长安不知多少人想要投靠投效。

    哪怕不用开口,只是一个眼神,都会有不知多少人愿为其肝脑涂地。

    家里能有什么事?

    ……

    “家里是真有事,近期无法履职,还请见谅。”

    苏大为向着面前的人微微抱拳。

    那名传旨的太监脸带关切之色,向苏大为诚恳道:“圣人和皇后都十分关心开国县公,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可以替县公把话带给圣人。”

    “我妻子病了。”

    苏大为道:“我现在必须陪在她身边,实在无心做别的,还请回禀圣人。”

    “明白了。”

    太监起身道:“如此,不敢耽搁县公了,对了……”

    太监眉梢挑起,关切的道:“宫中医生医术高明,还有孙仙翁坐镇,需不需要?”

    “有心了。”

    苏大为向他拱手道:“家中已经请了医生,若有需要,再向圣人请借孙仙翁。”

    “那我就回宫复命了。”

    太监向苏大为行礼道:“县公请留步,陪家人要紧,不过也莫忘了圣人和皇后,他二位可一直盼着县公能早日结束休息,回朝理事。”

    “请转告圣人,苏大为必不敢忘。”

    苏大为看着府中下人引太监出去,转身走出会客的大厅,顺着府中石径向后院走去。

    这处府邸位于万年县东市附近。

    比起过去的西市,东市通常都是达官显贵所居,普通人就算有钱,也买不到这边的宅子。

    许多宅子,还是前朝王公贵族所留。

    显赫异常。

    为了得到这些宅院,听说李唐开国的那帮功臣们,还曾为此争过,后来还是太宗李世民定下以功劳大小来分宅,才将此事平息。

    以功来分房,颇有些后世单位分福利房的感觉。

    不过在李治登基后,就再无此等福利了。

    都是有主之物,谁想心思都没用。

    这次苏大为的宅子,原本属于皇家产业,等于是李治拿自己的财产,做对苏大为的赏赐。

    李治朝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房宅的占地面积,还有各种软硬设施,比之前的宅子那是好太多了。

    但苏大为举家搬过来后,却并没有享受到乔迁新居的喜悦。

    因为聂苏病了。

    门前站立的家中使女,见到苏大为,忙行礼道:“见过阿郎。”

    苏大为微微点头,推门而入。

    屋内的薰香透着淡淡的青烟。

    窗外透入的阳光,穿过这些烟幕,如幻如梦。

    床榻上,聂苏双眸微闭,面色有些发白。

    阳光在她的身上,投下斑驳起伏的光影。

    苏大为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到床上白影一晃。

    从床角钻出幻灵白头,向着苏大为作了作揖。

第三十五章 我愿化身石桥(下)

    室内安静。

    苏大为坐在床边,握住聂苏的一只手。

    透过皮肤,能感觉到这只手下,藏着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

    聂苏没有醒。

    她就像是很多年前,苏大为初识她时那样,口鼻呼吸断绝。

    若非能感觉到她体内澎湃的生命力,几乎要让人怀疑她是否活着。

    胎息。

    聂苏这是进入胎息的入定。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突然到苏大为根本没有准备。

    才搬到李治赐下的开国县公府邸,聂苏便陷入昏迷。

    为此,柳娘子急火攻心,直骂苏大为不该急着搬家,许是这边的风水有问题。

    但苏大为找李淳风来看过,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硬要说风水,这里比原来的地方要好太多了。

    目前的情况,就连李淳风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只说继续观察,有问题随时找他。

    这种样子,找医生也没用。

    苏大为很清楚,聂苏这不是病。

    不是病,却又是什么呢?

    修炼到某种关口?

    自动进入胎息?

    或许是吧。

    但这一切,在聂苏醒来前,都是未知之数。

    苏大为连日来,既要照顾昏迷的聂苏,又要伺候因聂苏昏迷,再度病倒的柳娘子,当真是没有精力管别的。

    也幸好是之前通过牙行买了些使唤婢女,又有李贤送来的一批人,再加上李治和武媚娘赐下一批犯官的子女做府中下人使唤,混乱了几天后,才算找到头绪。

    府中的事,下人各司其职,倒也慢慢安定下来。

    柳娘子,有几名老实且细心的婢女照料,今日又请了医生来看过。

    说是年老体衰,惊恐忧思伤了心脾,开了几副方子,嘱咐慢慢调理。

    柳娘子的身体还算能调理。

    但聂苏这情况,就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现在能做的,只有陪伴,只有等。

    白头蹲在床上,看看聂苏,再看看沉默不语的苏大为,一双卡姿兰大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幻灵智商极高,但也弄不明白眼前出了什么事。

    苏大为握着聂苏的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屋角的炉香断了。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也渐渐变得晦暗。

    有婢女在门外小声问需不需要掌灯。

    被苏大为拒绝了。

    就算是昏暗中,他依然能看清小苏的脸庞。

    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小苏苍白的玉靥,苏大为心神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小苏,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相遇,在昏暗的地窖中躲藏……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苏大为喃喃自语的说着,说着与聂苏相识的一幕幕,从初相遇。

    到结为兄妹,到接受小苏到家里。

    到出征突厥。

    到小苏千里迢迢的到军中找自己。

    再后来是与小苏分开。

    自己在抓到了西突厥沙钵罗可汗,不惜留信离开军营,去吐蕃找寻聂苏的下落。

    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小苏的呢?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时间太久,有些记不清了。

    现在回想起来,唯一清晰的是一种感觉。

    那种不见便牵肠挂肚思念的感觉。

    缘份?

    人与人的相识相遇,或许都是缘份注定。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小苏……

    苏大为喃喃低语着,忽然察觉有异。

    他张开眼睛看去,黑暗中,恰好看到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向自己。

    “猴头。”

    苏大为低声道:“不用管我。”

    幻灵身上伴身的金蝮向着苏大为微微点头,仿佛听懂了。

    它们俩向后一闪,不知钻去了哪里。

    苏大为的目光重新回到小苏身上,蓦地一震。

    小苏的眼睛张开了。

    那双眼睛里,带着许多情愫。

    有依赖,有羞涩,有眷恋,有欢喜。

    “小苏你醒了多久了?”

    苏大为握紧她的手,因为急迫,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现在感觉怎么样?为何会突然昏迷?是修炼出了问题吗?”

    “阿兄……”

    聂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现出一抹无奈的笑:“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不知怎么回答了。”

    “不急不急,一个个来答我,慢一点无妨。”

    苏大为握着她的手,顺手又摸她的脉门,感觉她的脉博忽快忽慢,并不像是恢复正常的样子,心中不由一沉:“你的脉象怎么变得这么古怪?”

    聂苏的胸膛微微起伏,长长吐了口气才道:“我也不清楚,我人虽醒了,但身体还像是睡着,手脚都不听我的……”

    “醒了就好,不着急,慢慢来,一定会恢复的。”

    苏大为关切的握紧她的手:“还有别的不舒服吗?”

    “就是身体还动不了。”

    聂苏道:“阿兄,我不想躺着了,你帮我坐起来。”

    聂苏的脉象古怪,似乎体内有某种力量失控了。

    苏大为不敢说出心中的想法,只求聂苏平安。

    哪怕过去修炼的能力,全都没有了,只要人平安,比什么都强。

    或许这便是……走火入魔?

    但聂苏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不能太心急,先确保聂苏平安,再慢慢找答案。

    苏大为轻手轻脚的把聂苏抱起来,搂在自己的怀里。

    两人虽已成婚许久,但平日里也少有这样的耳鬓厮磨。

    聂苏的小脸微红。

    这红色,一直蔓延到耳朵上。

    她的气息吹动着发丝拂动,触碰着苏大为的脸颊。

    像是孩子顽皮的手指。

    “阿兄,我昏迷过去有多久了?”

    “从我们搬到这新宅,有七日了。”

    “有这么久了?”聂苏惊讶道。

    “还好你醒来了,不然阿娘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

    “阿兄,我刚才似梦似醒,听到你在我耳边说了好多话,还听你说起以前,阿兄,刚才你是不是哭了?”

    聂苏气息有些不匀,一口气说了许多,微微喘息。

    苏大为心疼的把她紧抱在怀里,口里依然倔强:“我没哭,我只是想你了。”

    “阿兄……”

    聂苏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也好怕再也见不到阿兄了。”

    “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我认识很多宗师,找茅山天师叶法正,找李淳风、袁守诚,找郡公,一定能医好你。”

    “阿兄,我方才好像听到你讲了个故事,但我没听清,能再讲一遍吗?”

    “好,只要是小苏愿意听,阿兄就是讲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愿意的。”

    “嘻,阿兄又乱说,哪里需要讲那么多遍。”

    “嘘~听我说。”

    苏大为的手指,轻轻按在聂苏柔软的唇上。

    “我方才在你耳边说的是一段沙门故事……传说阿难尊者是提婆达多的亲弟弟,同时也是佛陀的堂弟,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

    这一日,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名女子。

    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名女子?

    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佛说:阿难,某日等那女子从桥上经过,那也便是经过了,此刻你已化身石桥,注定只有与风雨厮守。

    阿难,你究竟有多喜欢那从桥上经过的女子,令你舍身弃道,甘受情劫之苦。”

    故事讲完,两人紧紧相拥,相互依偎。

    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聂苏长长的吸了口气:“会有多喜欢?可是一见钟情便倾心一世?可是不问回报而付出等待?”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轻抚聂苏的背。

    “阿兄,你有多喜欢我?”聂苏喃喃道。

    “我愿化成一座石桥,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你从桥上走过。”

    “五百年太久啦,我怕等不到。”

    “是太久了……光阴转,天地迫,五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苏大为拥着聂苏,在她发红滚烫的耳珠旁,轻声道:“这一世,我陪你,不离不弃。”

    “阿兄……”

    聂苏的脸更红了。

    昏暗的房间里,传出唇齿相依之声。

    还有微弱的喘息哼声。

    守在窗口的幻灵还睁着大眼睛偷看,冷不防被黑猫从旁一爪拍飞。

    ……

    天,一点一点的亮了。

    苏大为拥着小苏,仿佛拥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生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她的睡姿好像婴儿。

    蜷曲着身子,依偎在苏大为的怀里。

    她的肌肤白皙如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气息均匀。

    比昨夜又好了许多。

    这让苏大为稍稍放心。

    凝视着怀里的妻子,他悄悄将手从小苏的肩下抽出。

    小苏身子微动了一下,眉头微蹙。

    苏大为忙替她掖好被子,又拥抱了会,才悄然起身。

    走出屋,吩咐守在外间的婢女好好照料,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自己。

    他则是走出屋,来到院中。

    一眼就看到站在院中的高大龙。

    清晨的薄雾里,高大龙的神情诡异,摸着下巴,眼中红芒微闪。

    他身上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手臂处隐隐看到黝黑如鳞甲般的臂盾。

    腰上悬挂着乌黑色的横刀。

    整个人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气。

    “大龙,你怎么来了?”

    他急着起身,就是听到外面高大龙的脚步声。

    “阿弥,别怪我打搅你的好梦,实在是有事找你。”

    高大龙嘿嘿笑着,声音嘶哑,如毒蛇吐息。

第三十六章 暗桩

    自从蜀中回来后,苏大为在朝中的地位水涨船高。

    连带着一批跟着他的人,也鸡犬升天。

    之前征吐蕃时征召的娄师德、王孝杰、李谨行、黑齿常之、沙吒忠义、阿史那道真等各自提了一级,各有封赏,现在都是军中重要将领。

    有的外任为武将。

    有的就留在长安任职。

    另外周良自不必说,公交署令,属于位低权重,任何人都不敢轻视。

    南九郎回到长安县任不良帅,当年的小小不良人,如今也独挡一面。

    高大虎回了大理寺,现在为大理寺评事,为从八品下。

    品秩虽低,但这是正式的官身,和以前的吏员不同。

    也算是有了好前程。

    只有高大龙,不愿为官,现在对生意方面,似乎也没太大的兴趣。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高大龙的脸上,看他脸上虽带笑,但眼里却无半分笑意,熟知高大龙性格的他,心里微微一凛:“何事?”

    “麻烦事。”

    高大龙看了一眼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方才压低声道:“暗桩那边出事了。”

    暗桩。

    苏大为瞬间明白了。

    在长安,若提起大唐的情报系统,可以想到许多,有不良人,有百骑、缇骑,但真正占据统治地位的,永远只有一个,那便是都察寺。

    而这都察寺,却是苏大为一手创立的。

    他站在多年任不良帅的基础上,以不良人做骨架,再结合后世的一些间谍手段,定下情报信息的层级,信息传递的方式,单线联系的铁律,以及种种侦察、收集情报的手段。

    后来又将都察寺分为八大处,按职权分为八部,又设有明暗两级。

    在那个时候,苏大为是当之无愧的长安地下之王。

    任何关于长安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甚至比大唐皇帝李治,更早掌握到关于长安的一切。

    终于,李治忌惮了。

    将他明升暗降,调往别处。

    刚好又发生李大勇在百济折戟沉沙之事。

    苏大为做好布置后,便从都察寺脱身出来,远赴辽东半岛,替李大勇报仇。

    如是种种,前程往事,如过眼云烟般,瞬息闪过。

    离开都察寺,并不意味着真的完全放手。

    苏大为最后的布置,是令李博在都察寺中另立一个暗部。

    待到苏大为远赴辽东后,李博在都察寺独木难支,终于也被踢出都察寺。

    但是他还是带了一些人出来。

    此后又替苏大为网罗搜集了一些人才,做为苏大为自己的私人部曲和情报网。

    除此之外,在都察寺内,还有一些苏大为留下的暗桩。

    虽然历经数次大清洗,但直到现在,都察寺内,仍有苏大为的人。

    这一点,各家心知肚明,但却无法验证。

    就好像,我知道你在我家藏了东西,但我找过很多遍,做了许多次大扫除,能找到的,都已经清除出去了。

    找不到的,那也就找不到了。

    除非把这个家拆了,推平,一切重来。

    但可以将都察寺拆了推平吗?

    这个机构已经俨然成为和大理寺、刑部一样的大唐重要柱石,有许许多多的关系和利益在里面。

    不是任何人轻易动得了的。

    苏大为如今在都察寺的暗桩或许不多,或许只有一两个。

    但埋藏之深,位置之关键,也许一辈子不用。

    但若用一次,便是扭转乾坤,救命的存在。

    “出了什么事?”

    在这个清晨的早上,苏大为目光凝重的看向高大龙。

    眼下这个状态,是他苦心造诣得来的。

    身份超然,李治与武媚娘联手保他。

    他可以陪伴家人,甚至可以拒绝皇帝的任命,在家中逍遥。

    但朝中却无任何人敢轻视于他。

    这种情况下,暗桩那边居然出事了?

    “还记得之前夜闯宫禁吗?”

    “陇右老兵?这事已经了结了。”

    “并没有。”

    高大龙眼中隐隐有针尖大小的血芒一闪:“我刚得到消息,那一夜,你手下的秘谍有参加。”

    苏大为心中微震:“谁?”

    “黄肠和碧姬丝。”

    那夜闯宫禁时,原本属于苏大为手下的两名异人,黄肠和碧姬丝也曾出手。

    当时负责守宫禁的人则是明崇俨和薛仁贵。

    这事苏大为早就得到薛仁贵的传信。

    他知道这件事。

    而且,既然明崇俨知道,那武媚娘就很大可能也知道。

    这两名异人,当时一击不中,便悄然退走。

    事后再无踪迹。

    苏大为这边也一直在寻找两人。

    最近因忙于聂苏的事,一时间倒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他们两个,有下落了?”

    “有,都察寺那边的消息,已经发现二人踪迹,并且已经派出暗组去追击。”

    “暗组?”

    苏大为微微沉吟,当初自己在都察寺时,黄肠和碧姬丝属于天字组,也就是异人中顶级的那一批存在。

    都察寺新成立的暗组,也是由异人组成。

    派异人对付异人。

    “他们二人知道许多你的事,有可能会暴露出暗桩的身份……”

    “当夜他们为何要闯宫禁,我想了十天十夜,始终想不明白。”

    “你要事事都能想明白,那就不是苏大为,而是佛陀了。”

    黄肠和碧姬丝就算在苏大为手下,也是极重要的情报人员。

    他们虽不知都察寺的暗桩身份。

    但却可以缩小那个范围。

    直接影响到都察寺内暗桩的安危。

    “阿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

    高大龙向苏大为看过来,目光中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之色。

    “你在都察寺埋暗桩,那你另组的谍报网里,会不会也有别家渗透进来的暗桩?黄肠和碧姬丝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

    苏大为眉头一皱:“你所说的我也想过了,但是我另组的网,本来就不大,里面的人也都是多方求证,而且共事多年,实在想不出有谁可疑。”

    高大龙嘿嘿一笑,皱纹满布的脸上,笑容令人背后生寒。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别终日打雁,最后被雁啄了眼。”

    “我知道。”

    苏大为叹了口气,拍拍高大龙的肩膀:“聂苏这边暂时离不开,这事我交给你,帮我赶在都察寺前,把人找到。”

    高大龙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到后方的大宅,深深看了一眼门,仿佛视线能透过门看到屋内的聂苏。

    收回视线后,他微微点头,向苏大为叉手道:“喏。”

    ……

    午后。

    长安西市依旧热闹非凡。

    各种酒肆货栈,人流不息。

    西域来的胡商牵着高大的骆驼,当街叫卖西域的货品。

    一旁还有胡姬穿着露脐的小衣,飞快的旋舞着。

    四周不乏看热闹的人群,不时发出爆笑喝彩声。

    人群顺着街道,向西市涌入。

    在其中,却有一个小小的少年郎,逆着人流一点一点的挤出。

    看他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上下。

    一身白衣,衣着朴素,手里抱着一柄短剑,看着比寻常的横刀还要短上数分。

    少年的脸上满是稚气,头发在脑上梳成一个拳头大的抓髻,以一根木簪束起。

    看着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但他的眼睛却甚是灵动。

    在人流中,如一尾灵活的小鱼,每次总能找到人流的缝隙切入。

    因此虽然逆着行人,却不显得如何吃力。

    “留意到那个少年了吗?”

    西市旁一个高高的酒肆二楼,有声音在低语。

    无形的目光一直追着那少年,牢牢锁在少年身上。

    从酒楼上看去,在远离少年数十步外,有一些穿着灰衣,戴着幞头,怀间隐间利器,眼神鬼祟的远盯着那少年,远远跟着。

    看人数至少十数人,隐隐呈包围之势,但因为人流的缘故,他们暂时无法靠拢合围上去。

    前方的少年郎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走着。

    但是他的步法奇特,每每能插到人流缝隙里,偶有人迎面撞上,少年郎也只是肩膀一晃,便滑了开去。

    滑不溜手,如鱼在水中。

    这让他的速度,反倒比追踪者更快。

    “点子有些扎手。”

    酒楼上观望的人,脸色阴沉:“报告司丞,让他速加派人手,再让人去前面堵住,不然只怕要跑。”

    “喏。”

    身边人应了一声,抱拳离去,随即听得脚步咚咚作响,显然是下楼传信去了。

    这是西市一天里最繁忙的时候,要在人群中抓到一个人,显然没那么容易。

    “李家小郎君!”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

    李客抬头看去,一眼看到一个青年人,在人流一角向自己招手。

    此人身量不高,看着精精瘦瘦的,但是一双眼睛异常明亮,仔细看去,眼神竟如鹰隼般凌厉。

    这是久在公门中人,方会有的目光。

    李客身形晃了晃,从人流中穿过,迅速迎上去。

    “九叔。”

    被唤作九叔的南九郎立时笑起来,向着左右的伙伴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家的孩子,李客,李大郎,年方十五,但是一身本事不小。”

    身边的一群不良人,见新来的不良帅如此说,便都夸奖几句。

    “小郎君一看眉目俊秀,而且手脚灵便,必然有一身好武艺。”

    “看郎君这相貌,日后只怕是做官的命。”

    “哈哈哈,乔老三,你这张嘴拍马屁乃是一绝。”

    “呸,谁说我乔老三吹牛了,我这相人之术,乃是跟南门口摆摊的老道士学的,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南门摆摊的,莫不是袁守诚?那位袁老神仙?听说袁天罡是他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题渐渐跑偏。

    还是之前夸李客身手的那名不良人,眼神独到,一眼看到李客怀里的那柄剑。

    脸色顿时一变。

    那剑鞘护手处,有一个微小的“苏”字。

    全长安,能在兵器上刻苏字家徽的没几家。

    而据他所知,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南九郎,可是与那位贵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下子,他的眼神就变了,颤声问:“敢问小郎君,与新晋的开国苏县公,是何关系?”

    “哦,那是家师。”

    李客随口道。

    喧闹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不见。

    围在一圈的不良人集体失声。

    停了不知多久后,突然一圈不良人叉手行礼:“不知原来是苏县公的弟子,李郎君好福气,我等眼拙,险些失了礼数。”

    “哎,不必如此。”

    李客微微偏身,以示不敢受全礼。

    南九郎在一旁喝了一声:“好了,别吓着了孩子。”

    他喊李客过来,既是为打招呼,其实暗自又存了借李客与苏大为之关系,暗暗抬高自己的意思。

    现在既然已经被身边人识出,就不必再过份着墨,太露痕迹反而不美。

    不动声色的拉过李客在一旁,小声道:“你被人盯上了?”

    “九叔,我知道。”

    李客微微转脸,用眼角看到越来越近的追兵,脸上却丝毫不见紧张:“我有任务在身,出门没想到被这些狗爪子嗅到了气味,不妨事。”

    一句话出来,忽然想起公门之人,多以鹰犬自称,这样说未免有些损南九郎和一群不良人的意思。

    忙补救道:“九叔,我是说那些盯着我的人。”

    “哈哈,九叔懂你,再说了,苏县公他也是不良帅出身。”

    南九郎把话题岔过,低声道:“需不需要帮手?”

    “暂且不用,唔,九叔如果没事,可以远远看着。”

    “好。”

    南九郎拍拍李客的肩膀:“你长大了,九叔也放心,就为你掠阵,放开手玩。”

    “多谢九叔。”

    见南九郎会意,李客嘿嘿一笑,向他行了一礼,又向那群不良人抱了抱拳。

    引得一帮不良人争相回礼,他这才不慌不忙的告辞而去。

    “头儿,那位……李小郎君,真是开国县公的弟子吗?”

    先前那位乔老三试探着问。

    “那还有假,苏县公只有这么一位弟子,可是当做宝贝疙瘩一般,要是能为这小郎君做点事,还愁什么日后前程?”

    南九郎半真半假的道:“现在有一个机会,我需要几个人……”

    咚咚咚!

    报时的鼓声响起。

    李客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报时望楼。

    既是报时用,又是做望楼,观察各坊情状。

    自从前些年,苏大为从都察寺出来,后来都察寺几经变革。

    在去岁时,利用长安原本的报时鼓楼,又新增添了一些望楼,功能合二为一。

    不知道的人,只当做是报时之用。

    知道的,却会从这些鼓声里,听到一些异样的传讯之声。

    现在长安各坊,大部份都在望楼的监视之下,何处有盗窃,何处有火情,望楼上的武候一望便知。

    再通过传讯鼓声,迅速通传都察寺。

    使之效率倍增。

    但是,望楼监视这个想法,其实也是苏大为任都察寺卿时提出的。

    只不过在当时并未通过。

    没曾想,在苏大为离任后,被继任者摘了桃子。

    李客远看着那边的望楼,隐约看到上面有人正向自己看来。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彼此有所察觉。

    “哼。”

    李客冷笑一声。

    做为苏大为的弟子,他可对这帮窃取师父果实的人,没什么好感。

    “总算逮到你了!”

    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

    寻声看去,只见巷子另一头,涌出几个身穿灰衣,手藏利刃,戴着幞头的汉子。

    “现在才追上,我太高估你们了。”

    李客嗤笑一声,拍了拍手里的短剑:“对你们几个小杂鱼,用剑都是多余。”

    “居然敢小瞧我们?”

    带头的汉子大怒,将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抽出来。

    一柄乌沉沉的短刀,在他的手中。

    形制有些像是倭国的短刃,又像是唐四刀中障刀的改良。

    更隐蔽,更容易携带。

    但威胁性一点不少。

    “兄弟们,一起上!”

    这群汉子低吼一声,快步冲上来。

    李客眼睛余光四看。

    这条巷子现在没别的行人,只有这些灰衣人。

    现在动手,哪怕有死伤,只怕一时半会也无人发现。

    对方是想抓住自己?

    也不打听打听,自己的老师是谁。

    心中冷笑,手里抓紧剑鞘,重心微微下沉,已经做好接敌的准备。

    嗖!

    一声破空响,李客本能的一个侧身。

    一支弩箭几乎擦着他的鼻尖飞过。

    这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大意了!

    差点来不及闪。

    这伙人里居然有手弩。

    弩在本朝一向是禁物,不说军中的十字弩,武候用的角弩,寻常百姓,就算普通手弩,也被视为犯禁。

    “你们……”

    才喊出两个字,对方的刀已经向心口扎来。

    李客心中一凛。

    这是要杀人!

    并非如他想的要活捉自己,对方动手,就没打算留活口。

    电光火石瞬间,他以苏大为所传的十字步横移一步。

    手肘顺势横击。

    喀嚓!

    一声清晰的骨裂声响。

    冲在最前的那名大汉肋骨折断,翻出去丈余。

    蜷缩在地上,如大虾般翻滚,口中发出痛苦的惨叫声。

    这一肘,最轻也是打断肋骨。

    击打的又是人体最痛的肝部。

    哪怕是铁打的硬汉,也难挡一击。

    一招得手,李客并不恋战,而是迅速后撤。

    就在他撤步一瞬,嗖!

    第二箭羽箭又至。

    李客一个侧身,同时短剑上挑。

    铛地一声响,将那支弩箭挑开。

    后面的两人已经并肩扑上。

    双刀同时刺向他的身体。

    一刺出去,只觉眼前一暗,手里却是空空的感觉,如在楼梯上一脚踏空。

    两名灰衣大汉大惊失色。

    不及反应,早见跃起在半空的李客,一双大脚丫子凌空落下,狠狠踩在二人脸上。

    噗哧!

    一瞬间,如同掀翻了果酱铺子。

    什么酸的甜的咸的辣的,一齐自脸上爆开。

    才一落地,李客贴地一个翻滚,躲开第三支弩箭,然后疾如飞猿般蹿出,右手短剑连鞘横扫。

    喀嚓一声,将躲在后方射弩的大汉胫骨敲断。

    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追上来的四人,一人肋骨断折。

    两人脸面被打开花,鼻骨折断。

    第四个,则是被扫断腿。

    李客起身走上去,将弩踢开,又扫了一眼抱腿痛得打滚的那人:“角弩?你们犯禁了,这弩是从哪里来的?”

    啪啪啪~

    身后突然传来鼓掌之声。

    有人叹道:“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好俊的功夫,好狠辣的手段。”

    李客猛地转身,看到一个女子,正站在巷子的另一头。

    向着自己,轻轻鼓掌。

    午后的阳光洒落,如万丈光箭。

    墙面和地面倒映着光芒,远景有些模糊。

    只是朦胧看见,那是一个红衣女子。

    “你和他们是一路的?”

    李客指了指地上的四人。

    女子轻盈浅笑,移步走来。

    她的步履不疾不徐,像是寻常散步。

    但是速度却是极快。

    几个呼吸间,便从巷子的那头,走到近前。

    “是也不是。”

    走到近前,李客才看清这女子。

    看不出多大年纪。

    虽她老吧,她的脸上皮肤吹弹得破,白皙如象牙。

    说她年轻吧,但这女人眼里却是老气横秋,一副我比你大的模样。

    嗯,的确挺大的。

    李客的目光在女郎胸前划过,蓦地嫩脸一红。

    “咯咯咯,小郎君居然害羞了。”

    女郎掩口轻笑,手腕间一串银铃叮铛作响。

    “这么俊的小郎君,让奴都有些不舍呢,不过……”

    不过什么,她没说出来。

    眼前红云散开。

    原来是女子的红裙飘起,如花朵绽放。

    红裙能变这样,自然不是风吹的。

    而是裙摆下的一双腿,已如闪电般踢过来。

    李客心中一震,百忙中想要闪避,哪知眼前一花,反应却是慢了半拍。

    被女子结结实实,一脚点中胸口。

    奇痛难忍。

    就便是被铁锏铁鞭一类的钝器打中一样。

    李客头皮发炸,知道遇到了高手。

    身体借势向后翻滚。

    胸口中脚处,留下一个清晰的足印。

    胸中一阵血气翻腾。

    还来不及稳住身形。

    那女子早已追了上来。

    人凌空而起,红云绽放。

    裙下一双雪白的美腿舒展曼妙。

    那是世间任何画师都难以描摹的画面。

    这才是方才李客中招的真相。

    这女子,裙下居然是……

    光溜溜的。

    “你……无耻!”

    “咯咯,你又没试过,怎知奴家无耻呢?”

    红衣女子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手中银铃摇荡。

    一脚自上而下,对着李客的头顶下劈。

    “走~走光了啊!”

    李客惨叫。

第三十七章 五毒阎罗

    轰隆!

    天空中一记惊雷。

    地上行人被惊得一呆,抬头看天,看到天色阴沉下来。

    “要下暴雨了吗?”

    那人喃喃的道。

    他身着黑色劲装,头上戴着斗笠,手里提着一柄横刀,正行色匆匆的从西市走过。

    整个人透着阴郁、阴沉之气。

    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附近的人,近乎本能的绕着他而走。

    仿佛这男子身边,有毒虫猛兽一般。

    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

    他的视线,从斗笠下的阴影中透出,左右看了看。

    却骤然发现,四面八方有人围了上来。

    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数十名年青力壮的大汉,着身灰衣,头戴蓝灰色幞头。

    一手缩在袖中,隐见利刃光芒透出。

    斗笠男子敏感的注意到这些人衣角的标记。

    冷声道:“狼蛛。”

    狼蛛是长安一个帮派的名字。

    大唐初立时,市井之中,多有游侠儿。

    说得好听是游侠,说难听点,便是找不到事做的浮浪子,地痞无赖之流。

    初时朝廷还出手整治,久而久之,便松懈下来。

    这些游侠属于半灰不白,渐渐有了利益,有了靠山,各种各样的势力山头便出现。

    前些年长安最厉害的是黑熊帮。

    但当时出了件案子牵连甚大,被当时身为不良帅的苏大为带人扫荡。

    后来大部份收编,小部份杀鸡骇猴。

    那些人不是做了都察寺外围的线人暗桩,便是被打散投入到府兵中,一股脑送去辽东做了炮灰。

    又或者是迁徙到蜀,填补蜀中疫情后的人口损失。

    总之是平静了几年。

    但是这两年,又有新的帮会崛起。

    最著名的,便是这“狼蛛”。

    权力出现了真空,你不来填,自有别人来填。

    就算是大唐的帝都,除了明面上的规矩,许多灰暗不入流之处,也得有一套地下规则,来填满。

    “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斗笠男子声音平静,听不到一丝波动。

    似乎根本没把围上自己的这伙狼蛛帮的人放在眼里。

    实际上,只要视线散开,就能发现,在这个时间里,在西市这个角落,无关的人都被驱散开。

    只有这伙狼蛛帮的人围上来。

    而远处隶属都察寺的望楼,对这一幕,却视若无睹,便可知这狼蛛帮,有多大的能量。

    背后的靠山,何等可怕。

    “管你是什么人。”

    围上来的汉子中,一个国字脸庞,浓眉细眼的汉子手缩在袖中,脸上带起狞笑:“老大有令,要抓你,识相的跟我们走一趟,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难怪。”

    斗笠下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这些人,死到临头都不知道。”

    “放屁!”浓眉汉子大怒:“兄弟们并肩上,挑断他的手脚筋!”

    老大有令,便是王公贵胄说绑也就绑了。

    咱们帮的老大,那背后的靠山手眼通天。

    那是在这长安横着走的存在。

    去岁有一名县男得罪了老大,最后被帮中人揪到暗处痛揍一顿,打得鼻青脸肿,肋骨都断了两根。

    事后刑部与大理寺互相踢皮球,推到长安令那里。

    长安令又把球踢给了都察寺。

    最后上面老大一句话,这事竟不了了之。

    那县男一顿老拳算白挨了。

    如此巨大的能量,在这长安,还有狼蛛办不成的事?

    得罪不起的人?

    简直笑话!

    在他的喝斥下,数十名狼蛛成员,按着隐隐的阵列,从各个方位向斗笠男子逼近。

    他们这队列,也不是随便排的。

    打架,不是人多便好。

    初等的,是市井斗殴,只仗着人多或身手高明。

    高一等的,是有一定组织纪律,知道哪些人在前,哪些人在后,交替而上,车轮而战。

    最厉害的,那便是军中的军阵。

    长短兼备,进退如一,分进合击,无坚不摧。

    而狼蛛帮打人的阵势,是受过高人点拨,学的是军中之术。

    这也是狼蛛在长安横行无忌的本钱。

    数次帮派间争夺地盘,一场群殴,狼蛛往往以一敌十。

    最后以一帮之力,打得数个帮会抱头鼠蹿,连堂口都被狼蛛给挑了。

    到最后,对方老大不得不负荆请罪,请求狼蛛老大放他们一马。

    最后以全员退出长安县,让出西市这个最大的肥肉而告终。

    “兄弟们,上!”

    “干他!”

    怒吼声中,早有大汉向着斗笠男子扑了上去。

    人还未靠近,早听空气中破风声响。

    手弩?

    斗笠男子微微一晃,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肩膀掠过。

    夺地一声,狠狠钉入一旁的大树里。

    若他躲得稍慢。

    这一箭,便能射入他的胸膛。

    严重的话,当场毙命。

    斗笠男子这才知道,狼蛛帮行事之大胆,手断之狠辣。

    远处西市的商旅和行人,早已被驱散。

    竟无人敢向这边多张望。

    更无人敢报官。

    这狼蛛在西市,竟然可以一手遮天?

    斗笠汉子心中泛起冷意。

    眼见数人执着黑色短刀刺来,他的脚步一错,闪身避开。

    手中横刀连鞘扫出。

    喀嚓!

    最近的一人,手腕被打折,发出可怕的响声。

    短刀掉在地上。

    但他却不喊不叫,只是煞白着脸,捂着手蹲下去。

    脸上大汗淋漓。

    后面早有人补位上来。

    数支乌沉沉的短枪向着斗笠男子刺来。

    横刀一荡,将短枪挑开。

    又有数人扑上来,近距离用短刀乱刺。

    背后同时有人扑上来,直击斗笠男子下盘。

    场面凶险万状。

    斗笠男子也是在军伍中闯荡过的。

    心中一凛,贴地掠起。

    人刚跃上空中。

    耳听嗖嗖连声。

    数支弩箭向他射来。

    呛!

    横刀出鞘,在半空中一绞,将三箭弩箭绞碎。

    斗笠男子徐徐落地。

    头上的斗笠被风吹飞,露出他的脸庞。

    这是一张削瘦的脸。

    颧骨高突。

    眼窝深陷,透着阴冷。

    嘴唇极薄。

    整张脸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意。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右边脸颊上,从眉心至脸,有一个十字型的刀疤。

    “军中武艺,你们狼蛛倒有几分本事。”

    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神色一样,透着冷。

    彻入骨髓的冷。

    “点子扎手!”

    狼蛛帮的浓眉汉子厉声道:“传讯,叫人!”

    在后方人群里,有人伸手入怀,从怀里取出一支哨箭,向着空中射去。

    那箭发出“咻”地一声尖叫,蜿蜒升空。

    才飞出数丈,突然“噗”地一声,不知被何物击中,爆散开来。

    这一幕,令所有在场的狼蛛成员,不由愣住了。

    什么情况?

    “头儿,你看!”

    一名汉子指向他们围攻的对相。

    狼蛛帮的浓眉汉子顺着他的手指,这才细心去看对方的面相。

    一眼之下,立刻神色大变。

    “十字刀疤,你是……你是五毒阎罗?”

    这声音出来,全场死寂。

    只有无数人粗重的呼吸声。

    在长安,如今最厉害的便是狼蛛帮,但若说地下世界,最厉害的人,只有一位。

    五毒阎罗,魏破延。

    传闻此人为异人,七八年前被当时的都察寺寺卿苏大为,招入都察寺,任天字组异人。

    此后追随苏大为,南征北讨,杀伐四方,立下无数大功。

    但是后来苏大为为了报李大勇之仇,放下都察寺的权位,远赴辽东。

    传闻那一战,魏破延也跟随苏大为去了。

    在那个时代,地上世界最著名的还不是魏破延。

    而是像赵胡儿等一帮猛人。

    后来苏大为功成身退,又受朝廷征召,远赴吐蕃。

    之后,听闻追随他的赵胡儿死在雪域高原。

    而那时魏破延不知为何,回到长安,做了一名小小的不良人。

    传闻他在军中恶了苏大为,受到苏大为的惩处。

    但是无论如何,那些想趁着他病,踩上一脚的人,如今都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魏破延此人,心狠手辣,凡是与他为敌,或落入他手中的,没有一个能得好结果。

    之后积功做了不良帅,更是杀得一众地下帮会,心胆俱裂。

    当时最厉害的还不是狼蛛帮,而是灰熊帮之后的毒狼帮。

    但毒狼不慎得罪了魏破延。

    听闻将魏破延在军中的袍泽误杀。

    之后魏破延只身赴会,一人杀了毒狼帮二百七十三人。

    没留一个活口。

    此案,震惊长安。

    长安县令亲自带人将魏破延押捕归案。

    但是在审讯过程中,魏破延突然暴起,将审讯他的捕头与一名不良帅脖颈拧断。

    并亲手斩下长安县县丞之头。

    此后定了十恶不赦之罪。

    下入死牢。

    所谓五毒阎罗的名号,也是那一战打出来的。

    五毒者,乃蛇、蝎、蜈蚣、蟾蜍、蜘蛛。

    世间之毒,莫过于这五者。

    魏破延对毒狼帮赶尽杀绝,对自己不留后路。

    杀同僚,杀上官,杀得尸横遍野。

    毒狼帮的宅子如今荒废了,野草遍地。

    夜里时常听到诡异的哭号声。

    仿佛无数冤魂不散。

    因此,所有的长安帮会,提起五毒阎罗,无不变色。

    “五毒阎罗……你,你什么时候出来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能听出话里的颤抖、恐惧。

    贼你妈!

    这魏破延不是被下到长安死牢里。

    这种杀上官的人,十恶不赦之罪,怎么可能出来?

    他如何能从死牢里出来?

    老大为何让我们来抓此人?

    岂非嫌命长了?!

    这一瞬间,所有的狼蛛帮成员,心胆俱裂。

    背后汗毛倒竖,只觉得被天敌给盯住。

    两股战战,到了崩溃边缘。

    这时候,才记起方才动手前,魏破延说的话。

    “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什么人?

    要命的阎罗王!

    ……

    唰!

    红云闪过。

    同一时间,呛啷一声响。

    李客手中短剑出鞘。

    他手里的剑比寻常的横刀略短,但也有一尺二寸长。

    剑身是师父苏大为亲手设计,请上好的工匠以陨铁折叠锻打千万遍,方才制成。

    寻常的横刀若得百炼,已是宝刀。

    而李客这剑,至少是千炼。

    不光锋利无比,兼有强大的韧性。

    可弯折而不断。

    这也是苏大为有钱,舍得为李客花钱。

    又经他根据李客的功夫特性,量身订做。

    满大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剑出鞘地一瞬,红裙女子的脸色变了。

    她虽在飞踢中,被红裙遮挡看不见李客拔剑的动作。

    但耳中听到剑鸣,裙下肌肤生寒。

    只觉一股剑气直冲两腿间。

    无耻!

    红衣女俏面飞红,飞踢的双腿猛地一缩。

    只听咻地一声响。

    红裙陡然从中裂开。

    她大惊失色,一个鹞子翻身,远远掠开。

    待落地后低头一看。

    只见自己心爱的红裙,从裙摆到胯间,齐齐裂开,分叉从脚到腰。

    裹裙变作了开腰裙,露出好一片雪白风光。

    “你……”

    抬头看向李客。

    只见这小郎君手里的短剑犹自嗡嗡颤抖,发出轻悦剑鸣。

    李客小脸微仰,嘴角挑起一抹自信的微笑:“你若要打,我奉陪到底,不过提醒一句,我这剑乃是宝物,能长能短,可刚可柔,最擅突刺,一击必中。”

    红衣女的脸越发飞红。

    这小郎君,看着挺正经的,没想到也是个登徒子。

    什么叫能长能短?

    什么叫可刚可柔?

    还最擅突刺,一击必中?

    你怎么不干脆说你的剑能大能小?

    “无耻!”

    红衣女骂了一声,脚尖一点,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飞射而来。

    “你还来?”

    李客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女子如此刚烈。

    已经提醒过她了,居然还要纠缠,当真不怕小爷的剑,给你下面来一下吗?

    “你这女子腿踢得那么开,全身都是破绽。”

    李客手腕一抖,手中短剑旋了一个剑花,自信的笑道:“我师父说过了,同样的招数,对于我们这种肾斗士,只能用一次,再用就不灵光了。”

    “什么斗士,给奴家躺下!”

    红裙女子娇叱一声,脸上火辣辣的,俏面飞霞。

    只觉这小郎君满口胡言乱语,句句都是扰人心神,下流无耻。

    她的双腿纤瘦笔直,看起来肌肉并不夸张,浑圆而结实。

    但是在飞踢中,出腿如箭。

    空气中传出破空呼啸,力比劲弩。

    可以想到,被她一脚踢中,至少也是骨断筋折的下场。

    嗖!

    李客侧身一闪,十字步横移。

    随着拧腰摆胯,力达肩肘,手腕一抖。

    短剑如毒蛇般弹起。

    犹如响尾蛇般,直扑女子下三路。

    哼!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碰撞,彼此都动了真怒。

    女子一脚踢空,却并不慌张,第二脚凌空又至。

    踢至半途,足尖上红光一闪。

    火焰乍起。

    李客只觉头皮一炸。

    异人!

    糟糕,料错了。

    一缕火焰如红莲绽放,如长鞭抽打。

    随着女子的腿踢之势,一下擦到李客胸襟。

    那火一沾就着。

    李客大叫一声,翻滚跃出,在地上接连扑打。

    他可是听师父说过。

    异人的火有许多种。

    最难缠的一种,沾着即着,不把一切焚烧干净,绝不罢休。

    他也曾见过师父身边那只神异的小红鸟,一点火星,就将一片小溪烧干的可怕景象。

    李客大异中招之下,狼狈翻滚扑打身上的火。

    但是红衣女子也并不轻松。

    还没落地,她便察觉到一种异常的寒凉。

    李客手里的剑,在方才间不容发间,居然暴长数寸,以诡异莫名的角度,刁钻的刺出。

    若非她是异人,远比常人更敏锐,更强大的控制力。

    及时缩身避开,只怕方才一下,她就要遭受重创。

    落地后,猛地回身。

    身上的红裙被剑气又划出一条长长的裂口。

    这下好了,变成左右两边开叉到腰的高腰裙。

    在这唐朝,这种裙装,无疑是惊世骇俗。

    该露的不该露的,全都露了。

    只要一动,两边白生生的大长腿,全都现出来。

    “无耻!”

    红衣女子羞愤欲死,差点没把银牙给咬碎。

    她身为异人,身手高明,早已不与人动手多年。

    如今回长安,受故人之托,对这少年郎出手。

    原本看对方长得俊俏可爱,以为手到擒来,存了几分捉弄之意。

    哪知大意之下,居然遭到生平未有的奇齿大孚乚。

    李客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

    还好,这火并不是那种最可怕的异火。

    刚才一翻拍打,总算给拍灭了。

    除了胸前衣衫破了个大洞,露出了一点点,别的都还好。

    “你怎么知道我无耻了?”

    李客放下心来,玩笑心起,冲红衣女笑道:“你又没试过。”

    这正是方才红衣女子出手前说过的话。

    如今原样奉还。

    红衣女子脸色一变。

    不知是羞愤,还是恼怒。

    从她身上散发出异样的煞气。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机,自她身上散开。

    破开的红裙无风自动。

    下面白皙的双腿,若隐若现。

    “喂喂,你要来真的?”

    李客往后退了半步,有些色厉内茬的道:“小爷的剑可是能长能短,能大能小……”

    贼你妈,如果是武道高手他不怕。

    但是对上异人,心里还是有些发怵的。

    这些异人,一个个有通天彻地的手段神通。

    不是凭武道便能克制的。

    可惜,跟随师父多年,一直到今日都没能成功开灵,无法踏过异人门槛。

    “咯咯咯,小郎君真会说笑。”

    红衣女子右手轻轻拢了拢微有些散乱的鬓发。

    一洁皓白玉腕露出,白若霜雪。

    手腕间,银铃发出清脆声响。

    衬着她脸上的妩媚笑容,看得李客心中寒意大盛。

    不好!

    师父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女子笑得如此好看,一定是有大奸大盗,不可不防。

    就在他心生怯意,想着如何从这异人女子手中脱身时,红衣女子身形倏地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突兀的出现在李客头顶上空。

    双腿带着螺旋火焰,笔直踢下。

    四周骤然变得灼热。

    似乎连空气都被点燃了。

    李客心中剧震,此刻才知道自己与这红衣女异人的差距。

    原来方才她都留了手。

    不过……

    不过方才这女子还有些顾忌,飞踢之时,还稍有遮挡,免得被李客看到。

    但是这一下,她毫无顾忌,不惧中门大开。

    李客一抬头之下,什么都看到了。

    这说明,女子存了杀心。

    把他杀了,也就无所谓看不看到。

    “最毒妇人心啊!”

    李客心中狂喊:“师父说过,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歹毒,山下女人是老虎,果然诚不欺我!”

    电光火石一瞬间,李客脑袋一缩,短剑在地上一点,锵地一声,借着剑刃反弹之力,平移数尺。

    呯!

    女子一脚落地。

    地下青砖碎裂。

    两尺方圆陡然龟裂凹陷,陷出一个近一尺的深坑。

    无数裂痕四面蔓延,犹如破碎的瓷器。

    红色的烈焰一卷。

    那坑中的石头,都被烧成了白色。

    贼你妈!

    李客看得背后汗直冒。

    若是反应慢半点,只怕烧得骨渣都不剩了。

    黄蜂尾上刺,毒蛇口中牙。

    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啊!

    红衣女子一击不中,毫不迟疑,身形一闪,如一朵盛放的红云。

    红裙开裂,白皙修长的大腿,在阳光和火光下,折射着如象牙般莹润的光泽,向着李客追杀过来。

    这一踢,天地失色。

    李客心中惨叫,只觉得四面八方似有无形的力量涌来。

    身体竟连一动都不能动。

    像是被禁固在琥珀中的小虫。

    “糟糕!药丸啊!!”

    心中念头刚起,只见雪白玉足带着灼热烈焰,直踢到鼻尖。

    就在这一刹那,远处忽然有人高喊:“九娘住手!”

    嚓!

    ……

    哗啦啦~

    眼前跪满了黑鸦鸦一片。

    无数的人双腰跪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一颗颗脑袋触到地上。

    狼蛛帮一群汉子颤抖着身子,齐声道:“我等不敢与五毒阎罗为敌!愿阎罗大发慈悲,饶恕我等一命!”

    曹破延冷漠的双眼扫过这些人,一个个,一张张脸。

    “想活?”

    “想活!”

    “说出谁在背后指使,有何目地,指使之人在何处。”

    “阎罗……我们……”

    狼蛛帮浓眉汉子身子如筛糠般颤抖。

    如果说出老大的名字和住处,就算这里逃了,之后也必将受到帮中惨烈无比的报复。

    自己和家人都活不下去了。

    他的牙齿死死咬住。

    这里死,只死自己一个。

    若说出来,全家死光。

    怎么选?

    一颗颗脑袋顿在地上,沉默。

    “说出来,我保你们家人无事。”

    曹破延的双眼仿佛能看破人心,带着毫无情绪的冷漠:“以我五毒阎罗之名保证。”

    “阎罗……”

    浓眉汉子心中一颤,抬头看向曹破延。

    却从他的眼中,看到冰冷之意。

    狼蛛帮完了!

第三十八章 明争暗斗

    青碧色的茶汤,从壶嘴里倾泻而出。

    壶身造型精致,上面图案灵动,栩栩如生,绘的乃是竹林七贤。

    一看这壶与满室茶香,就知不是凡品。

    “说来好笑,你我二人在这里品的这茶,据说还是那苏大为改良之方。”

    “苏大为?”

    坐在严守镜对面的中年人,微微皱眉。

    严守镜年约三旬,看上去面皮白嫩,皮肤细腻如妇人。

    脸上涂着珠粉。

    当真是一个面如冠玉,唇如编贝的美男子。

    只是未免有些阴柔过盛。

    若是右相在此,自然会一眼认出,这位严守镜,正是之前他书房里的坐上宾。

    严守镜年纪虽轻,但已经是都察寺内位高权重之人。

    都察寺如今共分八部,为工、理、刑、讯、传、验、暗、明,八部。

    这八部各司其职。

    在八部之上,还有三位都察寺少卿。

    最上还有两位正卿。

    权力架构与苏大为在时,已经大不相同。

    这已经是历经数次改制后的结果。

    之所以如此,就是防着有谁一家独大,独揽都察寺大权。

    而这严守镜,正是都察寺八部中,“讯”部主事。

    讯部,指信息与情报收集。

    所以这严守镜,又称都察寺耳目最灵之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背后,还有一层右相的关系。

    他还年轻,若有贵人提携,再过几年,便可望少卿之位。

    甚至今后连正卿位置,也可以期待一下。

    严守镜对面坐的中年人,乃是八部中“刑”部主事,杜义慈。

    刑部乃都察寺中,专掌刑狱之部。

    凡是都察寺查的案子,抓的人,收集的情报线人,都要经由刑部审问,再由验部堪定,方能定下来。

    这八部主事,无论哪一个都是实权在握。

    可称大唐长安情报系统的无冕之王。

    任何人的决定,都足以掀起天翻地覆的动荡。

    “就是苏大为。”

    严守镜笑道:“之前茶道都是将茶磨成细粉,再熬制茶汤,欣赏茶花,偏这苏大为不依常理,居然改良了制茶之法,并且将泡茶之法传出。

    这法子制成的茶,不用熬制,用沸水冲泡即可饮用。

    口感更加清淡甘甜,入人心脾,可以解俗。”

    “呵。”

    杜义慈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他对苏大为并无太大的好感:“都是些小道,他这人……”

    想说什么,一时又找不到措辞。

    就算是心中厌恶苏大为在时的专权,压得都察寺一众人抬不起头来。

    只能仰仗苏大为鼻息,在其划定的规则内行事。

    现在都察寺没了苏大为,虽然也几经改制,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身上的枷锁限制,比过去却轻松多了。

    好日子来了啊。

    谁会怀念苏大为在的时候呢?

    那个家伙,太过强势,压得大伙喘不过气来。

    收起心神,杜义慈斜眼看向严守镜:“你找我来,不是为了请我喝茶这么简单吧?”

    “哎,杜郎君目光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这次,是想请杜郎君帮一个小忙。”

    “帮忙?什么忙?”

    “我手上抓到一些人,但是口风甚紧,这方面需要杜郎君相助了。”

    严守镜阴柔的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自从长安刑名术第一的老鬼走后,这长安,就没人比杜郎君更擅长此道。”

    提起刑名之术,杜义慈脸上露出傲然自矜之色:“这是自然……”

    他的舌头打了个突:“等等,你要我帮你审的是什么人?该不会是……”

    “嗯,苏大为的人。”

    严守镜手捧茶杯,举杯相邀,脸上流露出危险的笑意:“杜郎君,该不会怕了吧?”

    ……

    右相府。

    李敬玄盘坐于竹席上,身边丝竹之音,不绝如缕。

    他的双眼微闭,似睡似醒。

    仿佛沉浸在音乐声里,不愿醒来。

    “阿郎。”

    一名身着华美衣衫的下人,从外面匆匆跑进来。

    小碎步到李敬玄耳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

    李敬玄的眼睛张开,挥了挥手。

    “万姬,你们都下去吧。”

    桌案旁负责弹琴与吹箫的数名歌伎,站起身裣衽为礼,手捧着乐器,倒退而出。

    过了不多时,只听堂下有人发出清朗的笑声。

    “每次来右相府上,都见右相日理万机,实在太过辛劳。”

    人虽未至,笑声先到。

    待笑声过去,严守镜已经跨步而入。

    不忙着上来,先是叉着手向右相行礼:“守镜,见过右相。”

    李敬玄看到他,微微颔首。

    “守镜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最近也颇为辛苦。”

    严守镜提起衣摆,踱步上来,在相府下人的安排下,在李敬玄对面坐下。

    “为右相办事,不敢称辛苦。”

    “哦,不知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

    严守镜抬头又问:“只是不知右相这边?”

    “唔,我让丰主事去办了。”

    丰主事,是刑部七品主事。

    也是右相的人。

    看起来品级不高,职权却不小。

    关键时刻,能有奇效。

    最重要的是,丰主事掌着狼蛛帮会。

    在长安黑道上风声水起的狼蛛帮,不过是丰主事手中一件工具。

    也即是右相的工具。

    许多事,不方便抛头露面,总需要一些工具,去做些脏活。

    严守镜微微颔首:“只要能抓到苏大为的人,这边定能做成铁案。”

    李敬玄微微一笑:“那便好,到时,老夫便欠严郎君一个人情。”

    “好说,好说,哈哈~”

    “严郎君不如与老夫手搏一局?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严守镜知道李敬玄是棋道高手,刚好他也比较擅长。

    当下欣然应下。

    ……

    “九叔!”

    李客一身狼狈,看到出现的周良和一伙不良人,不由苦笑:“幸亏你来了,不然不堪设想。”

    回头看一眼,方才的红衣女子早已去得远了。

    他心有余悸道:“没想到狼蛛居然能请动异人,若非九叔及时出现,只怕小侄这次要失手。”

    “我也是未曾料到。”

    南九郎长呼了口气,庆幸道:“不过他不是看我的面子,若真动手,我只怕非她一合之敌。”

    “那是?”

    “她是冲你师父的面子。”

    “我师父?”

    李客惊讶的瞪大了双眼。

    只听南九郎道:“方才的女异人,名孙九娘,十余年前,曾在长安,与你师父联手破了一桩案子,颇有渊源,不过我还是去岁在蜀中知道此人。”

    “蜀中?”

    “去岁苏郎君在蜀中治疫,曾有恩于这孙九娘,我也是远远瞧过一面,知道是她。”

    南九郎吞咽了一口唾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惧色。

    “还好这九娘卖苏郎君面子……她还不算可怕,她背后的人才……”

    “她背后的人?”

    李客越听越糊涂了:“这女异人背后是谁?”

    “不知你听没听说过,蜀中张果?”

    “蜀中张果?”

    李客茫然摇头。

    “哎,你年纪轻轻自然不知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

    南九郎摇摇头:“算了不谈此事,先将这几个狼蛛帮的人绑了,你快去办你的事,别的之后再说。”

    ……

    “失手了?”

    李敬玄正与对坐的严守镜,对坐下棋。

    严守镜执黑刚拈起一颗黑子,闻言看了一眼李敬玄的脸色。

    没有任何异样,淡定如常。

    再看看跪在堂下的丰主事。

    年纪在五旬的丰主事,此时身体如筛糠般颤抖着,深秋季节,额头上居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严郎君,该你下了。”

    李敬玄说了一声,转向跪在下方的丰主事,语气温和道:“为什么失手?”

    咕嘟~

    丰主事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

    这声音如此之大,以致于连坐在堂上的严守镜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我们请的那个异人孙九娘,不知为何放过目标跑了。”

    “不知为何?”

    李敬玄重复了一遍。

    “等等。”

    严守镜开口道:“丰主事,你说的这个孙九娘,莫非是蜀中的孙九娘?”

    “严……严主事知道此人?”丰主事颤声问。

    “略知一二。”

    迎着李敬玄投来的探询目光,严守镜不慌不忙的道:“我曾阅过都察寺内卷宗,查过长安登记在册的异人名录,其中,便有这位孙九娘。

    她出自蜀中,师承散修张果,多年前曾在长安,与苏大为有旧。”

    这话一出,整个堂内,一片安静。

    只有丰主事粗重的喘息声。

    仿佛野兽绝望的呼喊。

    啪嗒~

    李敬玄手里的白子随手扔在棋坪上。

    “丰主事,我对你很失望。”

    “右相,对不住右相,我……”

    “你请异人,居然不查清她的背景,找来的是苏大为的故旧?你这样做事,老夫怎能放心。”

    “右相,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

    丰主事以头顿时,呯呯作响。

    数十个头磕下去,额头撞得青肿破溃,直至鲜血淋漓。

    李敬玄沉默着。

    他并不是一个很大度的人。

    对于丰主事这种狗,若没有用处,扔了也便扔了。

    “右相,对了右相,我有一个消息,或可攀咬苏大为。”

    这话,令右相的眼神微动。

    “说。”

    “是……是五毒阎罗!”丰主事舔着唇,激动的道。

    “五毒阎罗?”

    李敬玄皱了皱眉。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还是严守镜道:“我听说过此人。”

    “哦?”

    “此人曾为前任长安县不良帅,因为杀了上官,犯了十恶不赦之罪,被下死牢,原本定了秋后问斩。”

    说着,他转向严守镜:“五毒阎罗不是下在死牢里?”

    “他……他出来了!”

    丰主事颤声道。

    “我们狼蛛帮派了几十个好手去抓从苏大为宅中出来的人,不料这人居然是五毒阎罗魏破延。”

    “等等,你是说,他从死牢里出来了?”

    严守镜一脸吃惊。

    李敬玄却是眼神一动。

    以右相权倾朝野的身份,自然不会关心一名死囚。

    但这个人若是苏大为的人,那便有意思了。

    “他是死囚,如今却从牢里出来了,还曾去过苏大为府上?”

    李敬玄的嘴角微微上挑。

    这使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冷漠刻薄。

    “有趣,当真有趣至极,苏大为难道真能一手遮天?”

    严守镜向着李敬玄抱拳道:“右相,若真是如此,说不定便是苏大为的一处把柄。”

    李敬玄抚须微笑,目光瞥向丰主事:“老夫再给你一个机会,把这人抓到,若抓不到,你也不必再来了。”

    “喏!”

    丰主事背脊一挺,才应了一声,突然又像是被人重重在身上打了一拳,腰一下子塌下来。

    “右相,这事,恐有些难办……”

    “难办?”

    李敬玄声音平静,但眼中寒芒闪动,那是动怒的征兆。

    如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本相要你何用?

    “右相。”

    严守镜在一旁道:“丰主事说的不错,这魏破延,不是一般人。”

    “哦?”

    “此人原为都察寺天字组异人,苏大为离开后,一直跟随在苏大为身边,后来在苏大为赴百济辽东时,也入军中。

    直到苏大为征吐蕃时,他才回到长安,从不良人做起,一直做到不良帅。

    因为一身本事,杀伐果然,长安黑白两道,无人不惧他三分。”

    李敬玄修长的眉梢一挑,眉头皱起。

    严守镜继续道:“他所犯之事,是……前几年右相曾征西市一块地,右相不知还记得吗?”

    右相两眼微眯,似在回忆。

    他每天要处理的大小事岂止百件。

    时间过去数年,一时间又怎么记得起。

    严守镜提醒道:“去岁西市有一片地,右相说征来做朝廷官用,但是那片地是一片破落的陇右老兵住着,官府几次协调无果,最后是灰熊帮出动,杀了数人,又放了一把火烧成白地,才将地拿过来。”

    这么一说,右相便有了些印象。

    “唔,是有这么回事。”

    这种事,对底层的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一生的命运为之改变。

    但对右相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他高高在上,底层百姓,不过如蝼蚁一般。

    一言可决千万蝼蚁的生死。

    自然便不把这些蝼蚁放在眼内。

    “这与那个阎罗又有什么关系?”

    “那边棚户据说有魏破延在军中的袍泽,为此他一怒之下,杀上灰熊帮,一怒杀了全帮上下二百八十余人,无一活口,灰熊帮自此除名。”

    严守镜看了一眼李敬玄的脸色,轻声道:“之后此人在受审时,不知为何突然动手杀了一名不良帅,和长安县丞,这才被定下十恶不赦之罪,下入死牢。”

    这话里,有几分试探之意。

    显然,严守镜是猜到了什么。

    右相的双眸微微眯起,似沉思,似回忆。

    片刻之后,他的目光投向丰主事。

    “丰主事,之前灰熊帮的事,也是你在料理吧?怎么回事?”

    “是是。”

    丰主事仍保持跪姿。

    右相不让他起身,他便不敢动弹。

    只是用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结巴着道:“当时,小人曾传话让县丞定他重罪,最好永不翻身,反正他也是苏大为的人。

    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

    “没想到那县丞说话不密,透出了些消息,这让魏破延知道放火杀人之事,并非灰熊帮的意思,而是……”

    丰主事看了一眼右相,不敢说下去,改口道:“然后这魏破延便疯了,出手杀了县丞和不良帅,连当时房里一些差役都杀了数人。

    一屋子人,共有十七人,最后只逃出两人。”

    嘶~

    右相微吸一口凉气。

    似也心惊于这魏破延杀心之重。

    严守镜在一旁道:“此人被称五毒阎罗,正因为出手狠辣,不留活口,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说着,严守镜目光投向丰主事:“你的人遇上他,只怕都活不了。”

    右相的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会惹上这种难缠的家伙。

    他不惧蝼蚁。

    可若是蝼蚁中,有一些顽强的家伙,偷偷藏着,躲着,伺机咬他一口,那也是得不偿失。

    “居然会走漏消失……那县丞死不足惜,丰主事,你也是废物!”

    “是是,下官废物……只是……”

    丰主事看了一眼严主事,吞咽了一下口水:“狼蛛帮拦他的那些人没死。”

    “嗯?”

    五毒阎罗居然留了活口?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严守镜看了一眼右相,两人心中,都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

    混乱的西市,数十个跪地的狼蛛般成员在地上翻滚惨号。

    地上血迹淋漓。

    更兼有一截截断指,看上去触目惊心。

    “五毒阎罗有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想要活命,留下一指……”

    浓眉汉子捧着断掉一指的左手。

    血水从指缝里一滴滴的落下,逐渐粘稠。

    他的额头满是冷汗。

    五官因疼痛而变得扭曲。

    一张脸白得像是死人。

    “阎罗,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可以。”

    魏破延微微颔首。

    那双冷漠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扫过他们。

    “若是被我知道你们骗我,你们知道后果。”

    “知道,知道。”

    “不敢欺瞒阎罗!”

    众狼蛛帮断指的帮众,一齐跪着磕头。

    再抬头时,眼前已不见了曹破延。

    “头儿!”

    一名小头目惨哼着跪行上来:“他……他不会真的去了吧?他真的会找丰主事……”

    “嘘~别说话,兄弟一场,赶紧回家,跑吧!”

    “啊?”

    “我们泄了密,无论哪方都不会饶我们,这长安,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浓眉汉子不顾身上的血渍和尘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五毒阎罗咱们得罪不起,那丰主事……他背后是谁,大伙不会不知道吧?咱们左右都是死!”

    这句话出来,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无底深渊。

    ……

    长安城西。

    荒破古庙,隐约看到门头破落的牌匾上写着“老君观”三个字。

    只是看各种残破的情况,这庙也不知荒废多少年了。

    迈入破烂的门槛,看到院内荒草丛生。

    隐隐听到虫鸣阵阵。

    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悄然升起。

    这里,像极了传说里闹鬼的古刹荒庙。

    有一种莫名的恐怖之气。

    咕嘟~

    不知是谁咽了一下口水,打断了虫鸣。

    一刹那的死寂后。

    突然,从院后的偏殿中,有人影飞出。

    “拦住他们!”

    有人在高呼。

    刀剑出鞘,脚步杂乱。

    有人惨叫,有人喊着放弩箭。

    咻咻声不绝于耳。

    紧接着又是数声惨叫。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视线追到后院。

    看到破落的道观偏殿前,地上躺了十几名葛衣汉子。

    一个个倒地抽搐,身上血如泉涌。

    却不知伤在何处。

    还有数十人从四面八方将两人围住。

    中间两人,一个身材矮小的黄脸汉子,头上梳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发髻,以一根铜簪束起。

    手里握着一把短刃,双眸澄黄如虎,沉默不语。

    站在黄脸汉子身边的,则是一个身材妖娆火辣,眉目妩媚,双眸微碧,带着异域风情的漂亮女子。

    这两人,正是都察寺和苏大为都想找到的黄肠与碧姬丝。

    当夜陇右老兵夜闯宫禁,还有西突厥复国狼兵。

    以及长安诡异起事。

    当时场面纷乱。

    而黄肠与碧姬丝,两人原本是苏大为麾下异人,居然在那一夜,也曾试图闯入宫禁。

    并且曾与明崇俨、薛仁贵动手。

    最后见势不妙,才悄然退走。

    这一月来,二人仿佛消失在长安茫茫人海中,各方势力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他们。

    直到今日。

    “黄肠、碧姬丝。”

    人群中有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你二人也曾在都察寺做事,当知道都察寺要抓的人,从无失手,乖乖束手就擒吧。”

    尖细的声音忽左忽右,一时难辨方位。

    胡姬碧姬丝面笼薄纱,覆住口鼻以下,只露出一双晶莹妙目。

    傍晚的霞光下,这胡姬咯咯娇笑起来。

    带着胸前峰峦起伏颤抖,竟美艳不可方物。

    “这些年,都察寺当真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不成器了呢,就凭你们这些外围捕手,就算抓捕异人?”

    娇俏柔媚的嗓音下,藏着一股讥讽鄙视之意。

    那尖细的声音恼怒道:“敢看不起我们?要抓异人,咱们有的是手段……”

    话音未落,只见碧姬丝身边黄肠将手一扬。

    一道乌光闪过。

    包围他们的葛衣汉子中,有人“啊”地一声惨叫,被乌光透体而入。

    “用‘腹语’装神弄鬼,以为便找不到你?”

    黄肠冷冷一抬手,那乌光自远方飞回到他手上。

    原来是他手里那柄短刃。

    “呵呵,不愧是昔年苏大为手下,都察寺天字组异人……”

    霞光下,突然有一个阴柔飘忽的声音响起。

    “既然是前辈当面,我们这些后辈,怎么会不准备‘大餐’奉上?”

    黄肠和碧姬丝二人脸色齐变。

第三十九章

    “小苏,身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柳娘子声音温和的问。

    这些年柳娘子的身体大不如前,之前因为思念苏大为曾病过一次。

    这次因聂苏突然病倒,她又急火攻心,险些晕倒。

    虽请过医师医治,但还没完全恢复。

    此时听说聂苏醒了,竟是不顾苏大为劝她多休息,撑着病体过来看聂苏。

    “阿娘,我感觉已经好多了,就是有些想吐……”

    聂苏躺在床上,看着柳娘子亲手端过来的鸡汤,暗自皱了下眉。

    平日是很喜欢吃的,但不知为何,这次闻着油腥味,竟有些恶心。

    她的眼神又带着几分嗔意,瞪了一眼站在柳娘子身后的苏大为:都怪你。

    苏大为不愧是军中历练过的,脸不红心不跳,也跟着点头道:“娘,小苏还是多休息几日再说。”

    嗯,昨晚折腾得太狠了。

    聂苏俏面飞红,咬着下唇,垂下螓首。

    “应该的应该的。”

    柳娘子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深深看了聂苏一眼,握着媳妇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小苏你先休息,需要什么就和为娘说,鸡汤不喜欢喝,那为娘一会给你炖别的汤。”

    “阿娘,不用这么麻烦。”

    “应该的应该的,你现在乖乖卧床休息,别的交给阿娘。”

    柳娘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合不拢嘴。

    叮嘱聂苏好好休息,柳娘子转身正要出去,一眼见苏大为还伫在原地,暗自拉了一下苏大为的衣袖。

    “阿弥,你跟为娘过来。”

    “啊?”

    苏大为点点头,向可怜巴巴望向自己的聂苏:“我送阿娘出去,一会来陪你。”

    “哦。”

    聂苏点点头,脸上又露出欢喜之色。

    黑猫小玉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外面的阳光照着它,慵懒至极。

    一双眸子眯成了细缝。

    柳娘子原本要走过,看了一眼小玉,忽地一伸手,一巴掌拍在黑猫屁股上:“小苏在房里休养,这些猫狗都离远些。”

    黑猫被一巴掌扇下了窗。

    发出喵地一声惨叫。

    立在窗下,呆了数秒,背上的黑毛炸起,眼中涌出危险之色。

    它怎么说也是诡异,平时连黑三郎的面子都不怎么给,居然被这个老妇人一巴掌拍飞。

    没听过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吗?

    小玉的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苏大为随手带上房门,向小玉道:“听阿娘的,你换个地方。”

    黑猫认真的凝视着苏大为,见他不似开玩笑,只得无奈的一甩尾巴,纵上房顶。

    猫大爷不和你们凡人一般见识。

    原本它连苏大为的面子也不想给。

    但不知为何,这几年苏大为身上的气机,令它十分有危险感。

    罢了罢了。

    房顶的飞檐之上,一身白毛的猴头抱着一旁的金蝮蛇,发出吱吱的笑声。

    似乎在嘲笑黑猫也有吃鳖的时候。

    冷不防一只黑爪从背后伸出,一jio将它踹飞出去。

    吱~~

    猴头发出凄凉惨叫。

    柳娘子抬头看了看,皱眉道:“家里的宠物未免太多了些,黑三郎可以看家护院,这黑猫是明空法师心爱之物,这些就罢了,怎么还养猴儿和蛇,养这些有何用?”

    “阿娘,这是聂苏喜欢的,随她吧。”

    一说起聂苏,柳娘子的神色立刻缓和下来。

    她拉了拉苏大为的手,和颜悦色道:“阿弥,以后你要多心疼聂苏一些。”

    “阿娘,你不用说我也会心疼聂苏的。”

    苏大为有些纳闷道:“哪有不疼媳妇的男人。”

    “为娘说的不是这个。”

    柳娘子的脸色有些憔悴,肤色蜡黄,一副病体未愈的样子。

    但她的神色,却透着无限欢喜,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神神秘秘道:“小苏不舒服,你就没想到一些什么?”

    “想到什么?”苏大为越发糊涂起来。

    “傻小子。”

    柳娘子恨铁不成钢的跺脚道:“跟你阿爷在时一样的愚鲁!”

    她拉了一把苏大为,在他耳边透着几分神秘道:“小苏那样子,该不会是……有了吧?”

    “啊!”

    苏大为大惊失色,这怎么就有了?不对,有什么了?

    “阿娘,小苏有什么了?”

    “身孕啊!”

    柳娘子兴奋道:“你没见她方才说想吐……”

    “阿娘,想吐和想吐不是一回事吧?”苏大为一脸无语。

    “怎么不是!”

    柳娘子拍了拍自己的胸,急道:“为娘是过来人,我还能不清楚吗?她方才模样,和我当年怀你时一模一样!”

    “呃……”

    “你们上次圆房是什么时候?”

    “啊这……”

    “算了算了,娘不问了,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柳娘子抛下苏大为,喃喃自语:“得请一个精于女科的医生,到时就找城北的徐医……嗯不成,还得提前找好稳婆,还有……”

    “娘啊!”

    苏大为一脸懵逼。

    您这思路一跳三步,比跳棋还离谱。

    怎么一提及这种事,阿娘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根本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

    事情……应该不是柳娘子说的那样。

    聂苏有没有身孕自己还不清楚吗?

    呃,这当然不是自己不努力耕田,老牛还是很卖力气的。

    主要是,身为异人,若是娘子有身孕,自己岂能察觉不到?

    好吧,也许初期真可能疏忽了,但小苏那反应,哪里和孕妇一样了?

    昨晚她比我还积极好不好。

    亏得是异人,要是普通人,早被榨干成药渣……咳咳。

    苏大为不知想起了什么,老脸终于微微一红。

    柳娘子若真找精于女科的医生来看,那也由得她吧。

    ……

    “乖乖束手就擒,免得一会动手,大家难看。”

    随着阴柔语声,荒凉破败的道观中,不知何时多出四人。

    异人!

    黄肠与碧姬丝的眼神微变。

    异人对于同类的感应无比强烈。

    这四人,是一流高手。

    想必就是都察寺近来招揽的异人。

    据说新组成了一个什么暗部,与当年苏大为任都察寺寺卿组的天字组一样。

    碧姬丝与黄肠对了一下眼色。

    这四人给他们俩的感觉,实力只怕不在二人之下。

    四比二,还有其他都察寺的外援。

    嗖!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几乎同时向不同方向飞掠而出。

    “想跑?未免太迟了。”

    阴柔声音发出大笑。

    碧姬丝飞掠的身形猛地一顿。

    一个长着金发狮鬃,一身古铜色肌肤的胡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方才四名异人中的一个。

    碧姬丝无心恋战,腰肢一拧,就要从他身边掠过。

    却见那狮鬃男人大嘴裂开,露出森森黄牙。

    那种感觉,就像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狮面人身的怪物。

    “诡异!”

    碧姬丝心中一凛,不及反应,就见狮鬃人裂开的巨口中,猛地发出一声大吼。

    仿佛半空中炸了一记惊雷。

    碧姬丝只觉耳朵里嗡地一声,眼前霎时一黑。

    不好!

    凌厉的劲风扑面而来。

    碧姬丝本能的一个拧腰倒翻闪避。

    呯!

    空气传来震荡。

    她在半空中一眼瞥去,心中顿时一震。

    只见那狮鬃胡人一拳击出,空气震荡。

    地面砖石迸溅,仿佛被巨象踩了一脚,露出一个丈余的深坑。

    方才若是稍有迟疑,已经被这不知是诡异还是异人的东西给重创了。

    身形轻盈落地。

    碧姬丝伸指一抹,发现自己口鼻和耳廓都渗出了鲜血,居然是被这狮鬃异人一吼震伤的。

    “异人?诡异?”

    她虽惊不乱,一边沉声发问,一边迅速移动。

    狮鬃人哈哈大笑,以怪异的腔调道:“我叫阿古巴,天竺异人,我有圣血。”

    圣血?

    其实便是诡异之血。

    血统不纯的半诡异,又称半妖。

    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居然还开灵成功,拥有异人神通。

    碧姬丝心念电转,加速逃离。

    背后传来破风声。

    她的背脊汗毛倒竖,本能的察觉到危险。

    腰肢拧转,以一个细云巧翻身的动作翻滚躲闪。

    背后,一个胖大的僧人,轻轻一掌按出。

    空气为之凝固。

    不知僧人使了什么法门,似乎是有封印和封禁一类的作用。

    碧姬丝一声尖啸,彩色衣裙鼓荡,裙下的双腿扬起,大片碎石泥土在她劲力的灌注下,如离弦之箭,如暴雨梨花般,飞射向那胖僧人和追赶而上的狮鬃异人。

    噗噗噗~

    僧人大袖一卷,如同袖里乾坤。

    所有的飞石泥土被他纳入袖中。

    而僧人的表情十分轻松,动作行云流水。

    碧姬丝心中寒意更盛。

    方才一击,已经蕴含了她的全部气力,对方的表现,显然游刃有余。

    打不过!

    她偷眼向黄肠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那边也一样陷入两名异人的包围中。

    黄肠手执短刃,左冲右突,一时摆脱不得。

    呼~

    劲风扑来。

    碧姬丝双袖飞舞。

    一双手从袖中伸出,双手鲜红的十指突然暴长盈寸,指尖有异样的寸芒跳动。

    锐金之气。

    她的异人能力可以强化身体部份,增强杀伤力。

    也可以外放金气,增强破坏力。

    方才踢出的碎石,便是以锐金之气增强过的,其力道不亚于军中劲弩。

    但还是被那胖僧人一袖卷中消失。

    这么一对比,这胖僧的威胁,似乎比那狮鬃的阿古巴更大。

    碧姬丝双手挥舞撕扯。

    胖僧人后发先至,大袖一卷,一股无形的吸噬力量,自袖中透出。

    仿佛他的大袖里藏着一个看不见的黑洞。

    空中的气流、物质,一齐都被这股吸力扯动,不由自主的向僧人的袖口飞去。

    碧姬丝双手十指一抓,划中僧人袖口,只觉得如同充满韧性的兽皮,难伤分毫。

    与此同时,自己的重心被僧人袖中的古怪吸力扯动,拉得踉跄。

    她心中大惊。

    裙下早飞起一脚,直踢僧人下体。

    咻~

    空气里,传出气爆音。

    可见碧姬丝这一脚的力道何等可怕。

    吼!

    赶上来的阿古巴金色的长发飞舞,双瞳透着碧澄光芒,口中又是一声爆喝。

    空气似乎被震得翻转了一下。

    碧姬丝眼前一黑,随即恢复。

    这下她心中有了准备,反倒不如第一次的影响大。

    灌足了劲力的足尖,已经和僧人踩着六耳芒鞋的脚碰到一起,发出一声沉闷的爆裂声。

    借着对方传来的力量,碧姬丝猛地抽身后退。

    眼角余光一扫,只见那胖僧的芒鞋被自己一脚踢破,露出几个肥圆的脚趾。

    她心中暗自松一口气。

    看来对方也不是全无破绽,脚力不如自己。

    就在一闪念间,那阿古巴早已冲上来。

    一只沙钵般的右拳向自己狠狠击来。

    碧姬丝腰肢拧转。

    间不容发中,侧身避过。

    巨大的拳头几乎擦着她饱满的双胸过去。

    这一拳劲力可怖,如出膛炮弹般。

    光是带起的劲风,已经吹得碧姬丝脸颊生疼。

    眼看她将要被拳风吹倒。

    身体后翻倾跌的同时,一只脚闪电般向上踢出,如一支利箭,倏地没入阿古巴的腋下。

    原来阿古巴抬臂挥拳,腋下便露出空档。

    这一下稍纵即逝,却被碧姬丝抓到了机会。

    耳中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金芒一闪。

    一只肌肉发达的古铜色胳膊,蓦地飞上半空。

    接着是血雨爆散。

    原来阿古巴的这只胳膊,居然被碧姬丝一脚踢断。

    她的脚尖上附着锐金之气,不下于宝刀利斧。

    断口齐整,白骨刺出。

    碧姬丝还来不及高兴,一只胖大的手掌,穿过血雾,划破空间,猛地印向她的胸膛。

    是那胖僧人补位上来。

    这一掌,正好是碧姬丝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

    百忙中,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

    一双舞动的大袖,突然凝固。

    隐隐看到金芒附在袖上。

    竟是以双袖为盾。

    咣!

    一声金铁交鸣般的巨响。、

    碧姬丝双袖猛然炸碎,如花蝴蝶般四散飞舞。

    她整个人像是被看不见的巨锤拍中,狠狠砸向地面。

    落地后,又被巨力弹起斜抛向空中。

    一路翻滚惨叫,好不容易停下来,双手衣袖早已碎尽。

    原本一双欺霜赛雪的胳膊,早已血渍斑斑。

    只是一掌,那僧人便击碎了她的护体金气。

    连双臂的毛细血管也全数破裂。

    碧姬丝还没稳住混乱的内息,平复翻涌的气血,身边又是咚地一声响。

    一身狼狈,短刃被击飞的黄肠重重砸在她身旁。

    黄肠整个人都被嵌入地下,胸膛一鼓,哇的一口血喷出来。

    “矮子……”

    碧姬丝颤抖着道:“看来咱们要死在这里。”

    黄肠咳嗽一声,勉强坐起身,又是一口血咳出:“说过多少遍,老子只是比你低半个头,不是矮子。”

    “现在是说种话的时候吗?”

    碧姬丝惨笑。

    黄肠一言不发,将手一招。

    远处静静躺在地上的那柄黑色短剑“嗡”地一声悬浮起来。

    眼看要飞回他的手上,蓦地被一只大手捉住。

第四十章 守捉郎

    抓住短刃的,是一只黑色的手。

    黝黑如墨。

    黄肠的短刃,是他寻高明匠人特制的兵器,锋利异常。

    但这只黑手捉在上面,就像是感觉不到锋利一般。

    大手轻轻一捏,发出“喀嚓”一声响。

    黑色短刃立刻断折。

    黄肠瞳孔微微一缩。

    黑刃是百炼寒铁所制,哪怕用大斧大锤劈砍,都未必能伤。

    但此人居然用手便……

    当初制这兵器,找的是长安隐居的一位隐士,传说曾是先朝宫中的大匠。

    许了无数好处和条件,才制成此神兵。

    后来苏大为要给李客炼制兵器,找的也是这位隐士。

    这样的宝贝,说断就断了。

    黄肠带着怒意的视线,从黑手,一直看到对方身上。

    黑手的主人,是一个身材削瘦的中年人。

    这人最大的特点是肤色苍白。

    白得像是纸一样。

    白得不像是个活人,像是纸扎纸糊的纸人。

    在落日光芒下,透着阴气森森。

    仿佛是从哪个坟里爬出来的老鬼。

    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则是与肤色相反的深黑。

    浓黑如墨,犹如黑白无常中的黑无常。

    黑衣、黑手,病态的白肤。

    这是方才合击黄肠两名异人中的一个。

    黄肠冷冽的目光,从这人的手,到他的身上,脸上。

    如果目光是刀,他已经将此人斩碎成无数块。

    “传说中的百炼宝刀不过如此。”

    那人口里发出阴柔笑声。

    正是方才动手前,从这都察寺缉捕人中发出的声音。

    “武器都没了,还要顽抗吗?”

    从阴柔白肤男人身边,传出另一个雄浑的声音。

    定睛细看。

    这是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侏儒。

    看上去像是幼童一般。

    头上梳着团髻,脸上五官也像是没长开的孩子。

    但是颔下胡渣满布,一双眼透着是狡诈与阴毒。

    声音浑厚,如中年壮汉。

    这声音,与他侏儒的身形形成极大的反差。

    黄肠似乎是认识此二人,一言不发,从自己头上把那只铜发簪拔下来,在手中轻轻一抖。

    锵地一声轻鸣。

    发簪化作一柄两尺长的短剑。

    仿佛在说,这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他还能作战。

    另一边,断了一支胳膊的阿古巴与胖僧人也重新逼上来。

    外围还有都察寺暗部的缉捕合围。

    无论怎么看,黄肠与碧姬丝二人都逃不过了。

    黄肠手执剑,嘴里又咳出一口血。

    但手里的铜剑却握得极紧,眼中透出的是倔强与坚韧。

    碧姬丝脸色惨白,但也没有投降的意思,只是咬紧银牙。

    一双失去双袖的手臂,手指微动,隐隐有锐金的光芒,从指尖透出。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阴柔的白脸汉子轻叹:“咱们怎么说也共事一场,真要我亲手将们废掉吗?”

    他的脸上露出似惋异,是怜悯之意:“身为异人,修炼不易,若一身修为被废,那会比死还难受吧?”

    黄肠与碧姬丝两人脸色齐变。

    “杨胜之,你真要这么做?”

    “你若真不念袍泽之情,大家便拚个鱼死网破!”

    碧姬丝色厉内茬的喊。

    这番话,却像是刺激到了阴柔白脸汉子。

    他仰头发出尖细的笑声:“袍泽?你们还知道咱们是袍泽?”

    低下头,他恶狠狠的道:“昔年大家同为都察寺异人,可是同人不同命啊,你们俩被苏大为赏识,成为天字组,呼风唤雨,好不威风。而我呢?我的能力不下于你们,我的能力更强,只因为牵连到那件事,不但不被重用,还被人排挤,最后甚至被苏大为暗算,将我贬去西域,在守捉城里做守捉郎。”

    说到激动处,杨胜之的胸膛急剧起伏着。

    西域,守捉城,守捉郎。

    这三个词串联在一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黄肠与碧姬丝脸色一沉,但都默然不语。

    似乎是默认了杨胜之说的事,他们也是亲历者,也是知情者。

    “碧姬丝,黄肠,别怪我杨某不给面子,现在放下武器,投降,我保你二人一条命,否则,死。”

    杨胜子白纸一般的脸上,露出残忍之色。

    他那只黑色铁手,轻轻活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响声。

    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

    眼看着碧姬丝将要顶不住这份压力,突然有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西域守捉郎?你犯的事,是当年都察寺副卿的案子吧?”

    随着声音,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场中。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怎么来的,但他就是出现在那里。

    仿佛一眨眼间,便凭空出现。

    他的身材并不是特别高大,但双肩坚定。

    每一步,都既沉又稳。

    给人一种无可匹敌之感。

    “魏、破、延!”

    杨胜之双瞳微缩,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名字。

    他的声音,似乎透着隐隐颤抖。

    “五毒阎罗!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旁的矮个子侏儒,还有那断臂的阿古巴,几乎同时喊出这个称号。

    一直稳定的都察寺暗部缉捕中,发出微微骚动。

    这不是他们不够强,不够狠,而是五毒阎罗之名,在长安凶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更何况,身为都察寺一员,他们清楚魏破延曾是都察寺异人天字组中的头名。

    也是后来都察寺分裂后,追随苏大为最厉害的异人。

    这守捉郎杨胜之已经是异人中的顶级高手。

    但对上这魏破延,有几成把握?

    所有人在见到魏破延的一刻,都感觉少了几分底气。

    “当年都察寺卿寺卿苏大为从战场归来,发现都察寺两位副卿都为私废工,暗中争权,并且在一桩案子里,犯了不可赦之罪。

    之后寺卿明正典刑,按律办事,两位副卿被撤,跟着这二人的一帮爪牙,也一同被裁撤。”

    魏破延不是多话之人,但是谈到过去的事,却极为顺畅,仿佛深刻在他脑子里了。

    “杨胜之,没记错的话,你便是因为那件事被牵连,但普通人最多是被踢出都察寺,不见得会被发配西域。你能得此,说明你与案子牵连甚深,怨不得别人。”

    “怨不得别人?”

    杨胜之发出夜袅般阴森诡异的笑声:“怨不得别人?那我这七年守捉不是白捱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一闪。

    突兀消失。

    再出现,已到了魏破延近前。

    “我这七年流配,全都怪苏大为,你们归了苏大为,便是与我为敌,统统要死。”

    黑色铁手,向着魏破延心口抓去。

    这一瞬间,所有人反应都慢了半拍,待到发现,魏破延与杨胜之已经斗在一起。

    “不好!”

    “杨胜之的异人之能,比七年前长了不知多少,老大可能会吃亏!”

    碧姬丝刚想上前相助,阿古巴庞大的身形就堵在前方,向她狞笑道:“你的对手是我。”

    吼~

    如狮虎猛兽般的咆哮声,自他嘴里吼出。

    天地失色。

    眼前一黑。

    那胖僧人大袖一卷,向着碧姬丝兜头罩来。

    几乎同时,先前杨胜之身边的侏儒也蹿了上来。

    他的双手双足都长出一截尖刺。

    这刺好像是从他身体里生出的一样。

    黄肠一声暴喝,手中铜剑刺出一绞。

    空气中,隐见黄芒一闪。

    侏儒手里的尖刺被绞断。

    “童守心,把你的毒牙全拔了,你还有什么本事。”

    那名童守心的侏儒尖叫一声,猛地一抖手,一根荆棘遍布的乌滕从他的手中化出,狠狠卷向黄肠双腿。

    这腾,竟是他的右臂所化。

    侏儒的异能,是将身体化为噬人植物。

    地面碎石翻腾。

    碧姬丝厉叫一声,双足如劲弩般踢出。

    巨大的吸力拉扯,令她的重心一下被带偏。

    从半空中轰地一声,狠狠拍在地上。

    还不及爬起,就觉双腿剧痛,如被鳄鱼咬中。

    勉强看去,只见双腿自膝已经没入那胖僧人的灰色衲袖之中。

    大袖蠕动,仿佛真的鳄鱼般不断吞咽,要将她整个吞下。

    碧姬丝尖叫一声,奋起全身之力,双足贯满锐金之气,用力踢击。

    噗噗~

    百衲僧袖连连蠕动,贪婪的吞咽着。

    碧姬丝身形颤抖,很快就吞到腰间。

    她的脸色惨白,尖叫着,不甘地一点点的被僧人收入袖中。

    “碧姬丝!”

    黄肠大惊。

    一脚踩中侏儒的藤蔓,再一剑划出剑气,将侏儒从脸劈开。

    身形猛地纵跃起,挺剑刺向那胖僧人。

    “空净寺悟能法师,为何要助纣为虐!!”

    黄肠怒吼。

    若是苏大为在此,自然会一眼认出,这位悟能法师,正是当年玄奘法师座下弟子之一。

    后来玄奘法师圆寂,悟能执了衣钵,在长安佛寺传法。

    而且当年悟能与苏大为,还算有一段香火情。

    但是此刻,悟能却与都察寺异人联手,追杀碧姬丝。

    “何为纣,何为虐?”

    悟能口喧佛号,胖大的脸上,宝相庄严。

    朗声道:“我所为,像是佛,便是众生,尔等便是纣虐,刺杀圣人,十恶不赦,贫僧替天行道,何错之有?”

    言罢,大袖一抖,倏地一下,将碧姬丝收入乾坤袖中。

    他那只袖神秘异常。

    装了一个人进去,也不见有丝毫变化。

    昔年玄奘座下能人众多。

    最强的首推执捧的行者。

    一双火眼能遍观长安大小隐秘,能看破无数秘辛。

    而异人之能,当时苏大为还只是异人五品的境界,尚看不出行者的实力。

    但曾推算,行者的异人品级,当在三品之上。

    而眼前的悟能,当年苏大为从来就没看出来,他也是一异人。

    实则沙门信徒所修,与中原不同。

    他们的修行乃是从心入手,修佛到一定境界,各种神通不求自得。

    自然开悟。

    并且是一朝顿悟。

    诸如它心通、神足通、天眼通、漏尽通这些佛门六通。

    不光是行者得了天眼通、神足通。

    就是玄奘法师,据闻也有它心通、漏尽通等神通。

    只是从来不显。

    用法师的话说,一切人前显圣,即为非法。

    但,法师毕竟已经圆寂了。

    如今的法师弟子,各有各的缘法。

    悟能一袖收了碧姬丝,这边黄肠剑气已到。

    悟能口颂佛号,另一只大袖扬起,如一片乌云罩向黄肠。

    一霎间,天地变色。

    整个天,都化为悟能的一只大袖,黑压压的坍塌下来。

    仿佛天倾地覆。

    不好!

    黄肠心中剧震。

    知道这是境界的差别。

    这悟能法师的境界远在自己之上。

    他奋力以剑刺出。

    只听到噗哧一声轻响。

    无坚不摧的宝剑划在那片乌云上,荡起一条涟漪。

    竟没刺透。

    铜剑,乃是昔年他在一座古墓中所得。

    是前辈修士留下来的宝物。

    他以此剑行走,曾杀过无数强敌。

    每每在绝境处逢生。

    但这一次,连黄铜古剑都破不开这悟能的一只衣袖。

    这还不算。

    右脚猛地一紧。

    回头看去,一根长满毒牙的乌黑藤蔓不知何时竟已缠上了足踝。

    原来是那侏儒童守心。

    方才黄肠一剑劈开了他的脑袋,现在两半脑袋在脖颈上耸拉着,却不见一滴血流出。

    两半脑袋的嘴角各自上挑,露出诡异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手化为藤蔓从后方缠来,先是缠上黄肠的脚,再不断向上延伸。

    “童守心,你把自己的身体都炼成毒藤,不怕失去人性,变作没有灵智的食人草!”

    黄肠怒骂。

    悟能的衣袖早已拍下。

    轰~

    天崩地裂,世界末日一般。

    一股沛然莫当的力量,将黄肠整个人拍在地上。

    四肢百骸所有的骨骼一齐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然后一股巨力吸来,仿佛前方开了一个黑洞。

    乾坤袖。

    “不……”

    黄肠以铜剑插地,想要拖延片刻。

    他的嘴里鲜血狂涌。

    就在整个身子身不由己飞向悟能大袖的一瞬,突然,整个天地安静下来。

    狂风息止。

    天地清明。

    风停了,吸力也消失了。

    黄肠的身体失去吸扯力,重重摔在地上。

    整个头脑一片空白。

    出了什么事?

    他有些茫然的,下意识抬起头。

    痛。

    颈骨好像都震裂了。

    一边咳血,一边瞪大了双眸。

    他看到,悟能的脖颈上,突然多出了一只手。

    一只大手从后方紧紧掐住了悟能的脖颈。

    那只手充满力量,仿佛一发力,就能将这胖法师的脖颈折断。

    五毒阎罗,曹破延!

    是曹破延的手。

第四十一章 下棋人

    送走了柳娘子,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小屋,没急着进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

    他沉思片刻,背负双手,跨出小院。

    这是他搬到新居以来,第一次一个人散步。

    长安万年县的房宅。

    据说是前隋某位王侯的宅子。

    在大唐建立后,收为皇家产业。

    这次被李治御笔一挥,拨为苏大为的新宅。

    原本就算以他开国县伯的爵位,也不太可能能在长安有这样的豪宅。

    如果说之前在永安渠的大宅,是前朝某位废公主的破落大宅。

    这次的宅子,就是豪华别墅。

    无论是占地面积,装饰奢华,各方面软硬件,都比之前好得太多。

    不光有人造湖景,仿照江南东都的假山园林。

    还有更大的花园、演武场,各种偏宅也按着风水星辰布局,采光和透气,景致与实用兼备。

    乃是长安城一等一的好住处。

    如果用后世相类比,也就等于在皇宫附近拥有一套前朝王公的全套四合院吧。

    而且李治和武媚娘,还下令从教坊司拨了不少犯官家人过来,充任新晋开国县伯家中仆役。

    一路上,已经遇见好几批府中下人向着苏大为叉手行礼。

    “阿郎!”

    “见过阿郎。”

    唐朝时不称老爷,称府中家主为阿郎。

    称父为阿爷。

    称母为阿娘。

    称父亲的父亲不叫爷,而称阿翁。

    称兄为阿兄,如果是家中大哥,便是大兄,二哥便是二兄。

    称同辈人一般为郎君,或者排行第几,便是几郎。

    如周良在周家排行第二,人称周二郎。

    苏大为称他为周二哥或二兄。

    高大虎称高大龙为大兄,便是如此。

    苏大为心中似乎有心事,对下人微微颔首,面无表情的走过。

    府中下人对这位新晋的开国县伯还摸不透脾气。

    只知自家阿郎深受武后和圣人的喜爱,据说有意命他为兵部尚书。

    但是阿郎居然说要陪伴家人,暂不赴任。

    这要换旁人,只怕圣人和武后都会动怒,甚至重责治罪。

    但在自家阿郎身上,圣人都没了脾气,几番派天使宣慰。

    赏赐的车队和宫里的太监来了一拨又一拨。

    各种偷偷来拜访的王公贵胄,下的拜帖都堆积如山。

    甚至有各家派来的使者,偷偷打听问阿郎需不需要纳妾,自家有女如何如何。

    除了圣人,朝中高官,高门大姓,还有道门和沙门的人都有意攀交。

    不少江湖中鼎鼎大名的游侠,奇人异士也郑重的登门求见。

    来访之人,络绎不绝。

    这处原本属于皇家的宅子,自从苏大为入住后,就没有一刻停歇的。

    就如风暴中的活眼一般。

    但,自家阿郎对这一切,却充耳不闻。

    别说那些沙门法师,道门天师,高门大姓,关陇门阀,就算是圣人和武后,阿郎也只是见过天使,礼物收下,并让天使带话谢过圣人。

    但是对于何时结束休息,出去任职之事,绝口不提。

    连对圣人和武后都如此,对其他人,阿郎更不给面子。

    宅子里,门房旁,三四间小屋里都堆满了拜帖,甚至各种求见的礼物都堆到了房梁上。

    阿郎却连面都不肯见这些人。

    只让下人们把他们挡在门外。

    那些门阀贵族,有些甚至都是四品高官,就算亲自登门,阿郎不肯见,那就是不肯见。

    以这些贵人在长安的身份,纵是家中下人,也是横行无忌的存在。

    吼一声,只怕长安地皮都要抖三抖。

    但如今,亲自登门,在知道阿郎不肯见后,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

    都是乖乖的行礼退下。

    温驯得简直不像话。

    就算那些高官高门,对上他们这些教坊司出来的犯官奴仆,也一个个礼数周全,循规蹈矩。

    连声量都不敢拔高。

    一个个低眉顺眼的退下去。

    这让开国县男府上这些新来的仆人们,一个个都震骇无比。

    这些人,他们平素也曾耳闻,在长安街上,只为与人有所冲撞,便让人破财破家的主儿。

    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臣或一方称霸的存在。

    如今在开国县伯府前,连对苏府的下人都夹起了尾巴,从虎变作猫。

    这一幕简直让人的三观震碎。

    初时,苏府下人们也颇为手足无措。

    久而久之,便知道这是自家阿郎在朝中威名赫赫。

    满长安无人敢得罪。

    慢慢的,便也习惯了这种情况。

    哪怕见到圣人派来的使者,下人们也能保持淡定了。

    苏大为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

    他走到家宅前院,在一处避静院落门前,扬声道:“李家大郎可在?”

    院内有人应了一声,一个美貌妇人迈着碎步迎来,对着苏大为深深一礼:“见过阿郎。”

    妇人是李博的妻子,平时低调守礼,在宅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但苏大为知道,李博还是很疼爱妻子的。

    她为李博一共生了三个孩子。

    大儿子便是李客,后面两个则是丫头。

    李客做为苏大为的弟子,而且苏大为记起是后世诗仙李白的父亲。

    无论从哪一条,都高看李家一眼。

    待之亲如一家。

    “郎君在家,阿郎请随妾身来。”

    两家住在一起,不止是通家之好,更是如至亲一般,所以李博的妻子也不避讳见苏大为。

    行完礼后,便主动在前引路,带着苏大为来到书房。

    对早就在门前叉手行礼的李博道:“郎君与阿郎且先聊,妾身去烹茶。”

    说罢,何氏便主动退下。

    李博将苏大为迎进书房,先请苏大为在主位坐了,自己才坐下:“阿郎找我?”

    “客儿现在到哪了?”

    苏大为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的李客。

    李博也不惊讶,好像早就料到苏大为会问此事。

    他将桌上的一个卷宗打开道:“魏破延已经被客儿救出了,然后黄肠与碧姬丝,现在在老君观。”

    苏大为沉思不语。

    李博的头发微带天然卷,这是他体内杂的胡血缘故。

    那双黄褐带灰的眸子里,波光微动,看了一眼苏大为的神色,才继续道:“魏破延应该收到命令,去老君观了。”

    苏大为的脸上神色略见缓和,隐隐透出一丝笑意。

    “这些年,也辛苦破延了。”

    “他说他不辛苦。”

    李博不知想起了什么,似乎在忍笑:“只是家主有时称他为魏破延,有时又称他为曹破延,他说,不知为何竟改了姓,有时被人称魏,又时又称曹,有些乱。”

    苏大为终于忍不住,拍了拍膝盖大笑起来。

    这是属于门内人才知道的一桩公案。

    魏破延自然是姓魏。

    而且身为昔年都察寺异人天字组中的厉害人物,是最早追随苏大为的人。

    对苏大为的忠心毋庸置疑。

    但苏大为自己却闹出了乌龙。

    有一次在给魏破延的传信中,不知为何竟写成了曹破延。

    据说当初魏破延接到信后,是一脸懵逼的。

    但是他也不敢质疑苏大为的命令,还以为是要自己换姓称曹。

    以致于一段时间里,魏破延改名自称曹破延。

    后来这事传开,直到苏大为自己听到此事,才知道是闹了乌龙。

    天知道他当时脑子里是想到了什么,反正绝对不是让魏破延改姓。

    但这事他也不想去解释。

    之后,便有人称魏破延为“曹破延”,有时又称他为魏破延。

    魏破延也不分辩,叫他啥破延,他都认。

    后来李博以此事问苏大为,苏大为只能哈哈一笑,丢下一句“曹魏不分家”,便含糊过去了。

    如今李博旧事重提,苏大为也是忍俊不住。

    “此事结束后,告诉魏破延,我赐他姓苏。”

    “苏破延?”

    李博的神色悚然而动。

    若真由苏大为赐姓,那魏破延的身份又自不同。

    等于成为苏家一员。

    按名份上,甚至比李客和苏大为的关系更近。

    这一瞬间,李博的心里甚至不由涌起嫉妒感。

    甚至会想,何不请苏大为赐李客改姓苏。

    但是这个念头一起来,他便自己压住了。

    李客若成苏客,他那李博呢?

    难不成还能变成苏博?

    李家的香火,不要了?

    自己可就这一个儿子。

    李博苦笑起来,息了心头一点私念。

    无论有多功利,对于姓氏和祖宗,他还是不能忘的。

    苏大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冲他微微一笑:“客儿是我的弟子,也就是半个儿子,我的一身武艺他能学到几分,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李博心中一动,忙叉手道:“是。”

    “说说这次的事吧。”

    “喏。”

    ……

    “五毒阎罗……因为当年灰熊帮强征西市退伍老卒的房宅,闹出人命,被魏破延一怒杀光全帮二百八十余人。”

    “冲击禁宫的陇右老兵,那个叫魏三郎的,是被王方翼假借苏大为之名传令,是死士。”

    “但是当年陇右旧事,在石头城里,这些卒子本该被牺牲掉的,据说他们等不到援兵,本来当死,但是苏大为当时率兵征吐蕃,救下他们。”

    “此外那些异人,黄肠、碧姬丝,原为苏大为在都察寺时的旧部……”

    “还有那些突厥复国者,看似为了报复大唐,而夜闯宫禁,但是他们的鲸油,他们的黑火油,从哪来,从何处运进来?”

    “听闻审讯后得知,这伙突厥人假扮货商,已经给宫中送了半年的油料,为何直到那一夜才发作?”

    “而且刚好与陇右老卒同时行动,若说这背后没人指使,没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地,我是不信的。”

    “还有,那批诡异,怎么可能无端出现?大明宫中有龙气镇压,又有李淳风等人布下的阵法守护,这些诡异是如何进入的?”

    “一桩桩,一件件,好像都和苏大为脱不开干系。”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苏大为更像是被人布局陷害的。这些事,对苏大为并无好处,但这些人,都是与苏大为有关之人。”

    “那么究竟是谁,想要将苏大为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严守镜如女人般皎洁白皙的脸庞上,带着神秘的微笑,将手里的黑子落入盘中,抬头看了一眼对面面容平静的右相李敬玄。

    “右相,该你了。”

    听闻当年石头城援兵之事,是身在裴行俭军中的李敬玄负责。

    守捉郎的守捉城,正在李敬玄当年治下。

    而杨胜之在守捉城呆了七年,最后是有贵人保他前程,才能脱身出来。

    右相啊右相,你在这局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真的是你,布了这局棋吗?

    那你的目地又是为了什么?

    若说为对付苏大为,当年你与苏大为,皆是别人手中棋子。

    又有何仇怨,到如今,还要不死不休?

    ……

    “阿郎,魏破延去了老君观,但是最多也就和都察寺的人斗个旗鼓相当,不见得就能赢,就算能护住黄肠与碧姬丝两人,又能改变什么?”

    香气扑鼻的书房内,有茶香,也有屋角博山炉升起的檀香气。

    苏大为的声音,自香气中平静的传出。

    “我想下棋。”

    “嗯?”

    “这些年我不在长安,有些人就当真把我当是软弱可欺之辈,顺手想要抹掉。”

    香雾中,苏大为的声音越发飘缈。

    “但是阿博啊,时代不同了,我也不同了。”

    “如今我不是棋子,而要改做下棋人,这棋局,我也有资格下一下了。”

    李博心中震动,握着茶波的手微微一颤。

    碧绿的茶色,在杯中泛起涟漪。

    一个念头,突然自他脑中划过。

    “阿郎,碧姬丝和黄肠……”

    “他们一直是我的人。”

    一直是,苏大为的人啊。

    李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以一种难以置信之色,看向苏大为。

    若碧姬丝和黄肠一直是苏大为的人。

    那当夜夜闯宫禁,岂非是苏大为在背后指使?

    难道,那些陇右老兵,那些突厥人幕后真正的指使,是苏大为?

    阿郎,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博僵立不动,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

    呯!

    守捉郎杨胜之单膝跪地。

    一只黑色的铁手躺在地上不断抽搐着。

    对面的魏破延,手持横刀,仿佛从来没动过。

    但是从魏破延身上透出的杀意,却牢牢锁定着他,令他不敢异动。

    悟能法师就在杨胜之身旁,双袖破裂,大手微微颤抖。

    他的乾坤袖已破,昏迷的碧姬丝已经被魏破延夺了回去。

    而那个矮个子侏儒已经被魏破延一剑劈开心脏,躺在地上不断抽搐,身体里的藤蔓疯狂蔓延扭动,却无法再复活身体。

    只是一个瞬间,魏破延断杨胜之一手。

    划破悟能双袖救回碧丝。

    一剑杀侏儒童守心。

    只剩个阿古巴躲在远处,被吓得不敢动弹。

    “五毒阎罗,不愧是五毒阎罗。”

    杨胜之惨笑着,满嘴苦涩。

    四周的都察寺缉捕一个个暗咽口水,心神动摇。

    这便是五毒阎罗的可怕吗?

    就在这时,听得有人踏歌而来,唱的乃是彭祖歌谣。

    顺着歌声看去,只见一个矮小的道童,背负双手,双足如风,由远及近。

    “在下清风,受人所托,来会一会五毒阎罗。”

    清风道童发出清越傲然之声。

    “听说你在长安没有敌手?可曾听过吾师张果之名?”

第四十二章 棋局

    说也奇怪,那道童看着无甚出奇,但自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他的身上。

    连魏破延也不例外。

    黄肠咳了一口血,扭头向魏破延低声道:“头领,这道童是谁?”

    魏破延神色不变,仿佛自言自语道:“我听总管说过,他在蜀中时,曾遇到一个道人名张果,实力深不可测,而这清风便是张果座下道童,曾与明崇俨他们交过手。”

    “明崇俨?”

    黄肠浓眉微动。

    他依稀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对了,好像是之前贺兰敏之身边的异人,后来又得武后赏识。

    不过……

    算了,现在不是问这些事的时候。

    黄肠检查了一下碧姬丝的伤势,见她只是昏迷,并无大碍,这才松一口气。

    他一边暗调息运气,恢复伤势,一边道:“头领,这道童好像有些古怪……”

    “嘿,蜀中张果道人,是开宗立派的人物,比之一派天师也不差多少,他的人,自然是不错。”

    魏破延削瘦的脸上,满是阴霾,双眸牢牢锁定清风。

    数息之后,清风道童落入场中,看也不看负伤的守捉郎杨胜之、阿古巴和悟能等人。

    只是上下打量着魏破延。

    “你就是长安的五毒阎罗?”

    清风稚嫩的脸上满是傲气,带着一种审视之色。

    “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嘛。”

    说着,他这才有空看了一眼都察寺的几位异人。

    “你们这么多人,连这个什么阎罗都拿不下,简直是废物,都察寺也没传闻中那么厉害嘛。”

    这话一出,杨胜之和阿古巴不由大怒。

    这清风从一出场,便目无余子。

    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魏破延有资格说这话,人家实力在这里。

    你这小道童哪冒出来的?

    张果?

    蜀中张果很有名吗?

    杨胜之只是暗怒。

    阿古巴则是大嘴一张,向着清风厉吼一声:“大胆!”

    他拥有类似佛门狮吼一类的神通。

    这一声大吼,宛如虎啸龙吟,震得周边诸人耳膜嗡嗡作响。

    首当其冲的清风头上发簪瞬时炸裂。

    一身衣衫仿佛受到无形劲风吹袭,向后飞扬。

    在清风身后数十丈的砖石、枯木,一齐碎裂,烟尘迸飞。

    声势骇人。

    身处在狮吼中心处的清风,人虽矮小,但双足却牢牢钉在地上。

    面上神色不变,手掌向外一摊,口中冷冷道:“萤虫岂敢与晧月争辉,中!”

    他的掌中,赫然有一粒拇指大小的圆珠。

    外表晶莹圆润,萤萤有光。

    随着一个“中”字喊出,圆珠化作一道光,径直没入阿古巴的口中。

    呃嗝!

    天竺异人阿古巴神色一变,狮吼顿时被打断。

    只觉一个活物在自己喉咙里冲突,想要钻入,待要吐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咕嘟一声响。

    圆珠落入腹中。

    一切化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阿古巴身上,看出他的不对。

    杨胜之一手按着断臂,向清风惊怒交加的喊道:“你……你做了什么?”

    清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将手一招。

    无数双眼睛下,阿古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仰面摔倒。

    他的肚腹鼓胀如同西瓜。

    在落地一瞬间爆裂开来,发出“波”地一声响。

    无数银色的小虫,从破开的胸腔肚腹中,疯狂的爬出。

    这种小虫像是某种甲虫,有些振翅飞上半空。

    有的还在地上爬行。

    有的疯狂的狂啮着阿古巴的肚腹内脏。

    所有人只觉汗毛倒竖。

    阿古巴身为异人,有着一身不俗修为,但此时被这种怪虫破腹而出,咬穿了肚肠,除了在地上抽搐,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夕阳之下,老君观残阳如血。

    阿古巴转瞬化为白骨。

    场面恐怖至极。

    “妖怪!妖怪啊!”

    都察寺的缉捕中,有人受不了这份刺激,大叫着掉头逃跑。

    但是不跑还好,一跑空中的那种银色甲虫便像是嗅到气味,闪电般飞上去,扑在逃走人的身上。

    伴随着阵阵惨叫,很快便被无数银甲虫包裹得密密麻麻,摔倒在地。

    待虫子飞走,原地只留下一地碎骨。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

    “你可知道杀了都察寺的人,是什么后果!”

    杨胜之心中寒意大盛,冲清风色厉内茬的喊。

    哪怕是对着五毒阎罗魏破延,他也没有这种恐惧感。

    恐惧来自于未知。

    魏破延的手段,他知道。

    但这清风以珠投入异人腹中,化为甲虫破胸而出,这种手段近乎于巫,闻所未闻。

    一旁的悟能法师瞳孔微缩,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号,喃喃道:“我曾听先师玄奘说过,在西行之时,路过一处名通天河的去处,当地有一种萨满巫术,是以人血肉养蛊……据玄奘法师说,那种蛊,便是银色甲虫,明‘食尸’。”

    食尸蛊?

    杨胜之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身为异人,也未曾见过这种歹毒诡异的蛊虫。

    清风将手一招,那些银色甲虫仿佛受到某种召唤,一齐飞起,涌入他的掌心,瞬间重新聚为一枚圆珠。

    这时再看这枚仿佛珍珠般的圆珠,没人再觉得它美丽,只觉得毛骨悚然。

    清风用眼角淡淡扫了一眼杨胜之:“若非受人之托来帮你们一手,你以为我爱理你们这些废物?至于你说杀了都察寺的人如何?有本事就来找我报仇吧。”

    杨胜之脸色微变。

    “你们这些废物都滚远一点,若是我一会动手,误伤到你们,可不怪我。”

    清风以鼻孔看人,骄傲得下巴都快扬上天去。

    去岁在蜀中与明崇俨交手后。

    事后回去张果把他吊起来爆打了一顿。

    那一顿揍,差点没把清风打去半条命。

    但结果却并非因为清风与人动手,而是竟然动手了,居然没占到便宜。

    张果性情古怪,对外极其护短,对弟子,却是十分严苛。

    若非如此,清风也不会是这种性情。

    被张果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悉心教育后,清风痛定思痛,倒是狠狠修炼了一两门厉害的法术,准备再遇上苏大为的人,便拿出来好好讨回场面。

    这次受师命到长安,一为还人情,二来,便是听说这次的对手,又是苏大为的门人。

    那正是新仇旧恨一起算,老帐连本带利讨回来。

    “让我会会这个五毒阎罗,看看你有何本事……”

    他一手持着圆珠,一手抽出腰间的腰带。

    腰带迎风一晃,立时化为捆仙索。

    这些都是张果昔年修道所炼制的宝物,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妙用。

    但清风才摆好架势,转脸一看,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方才黄肠、碧姬丝和魏破延站立的地方,地上破开两尺见方的一个大洞。

    三名异人早已不知所踪。

    清风一愣之后,破口大骂:“这便是五毒阎罗?这便是苏大为的手下?尿遁啊!”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鼻子嗅了嗅,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诡异?”

    脑海中闪过当日在蜀中看过的一个半妖诡异。

    脸上覆着蛇鳞,一双血瞳,似人非人。

    蚺鬼?

    是你吗?

    “你们休想逃。”

    清风冷笑一声,纵身跃入洞中。

    老君观内,只留下杨胜之等一众都察寺的人,面面相觑。

    良久,悟能双手合什向杨胜之道:“守捉郎,此事恐已非我等能插手的了。”

    “悟能法师请自便。”

    悟能点点头,转身一步跨出。

    仿佛缩地成寸般,消失不见。

    ……

    “这是长安之下的地宫?”

    黯淡的光线下,刚刚苏醒的碧姬丝带着好奇的目光,扫过前方深邃的甬道。

    地下虽然昏暗,但借着照碧上幽幽的长明灯,还有甬道间的宝石微光,以异人的视觉,倒是勉强可以看清。

    黄肠手按着短剑,目光机警的扫过四方,提防着有人追来。

    魏破延则是一言不发,削瘦的脸上,灰褐的双眼里,闪动着幽幽的光芒。

    在他身前,带他们进入地宫的高大龙,此时已是半人半蛇的诡异状态。

    长长的蛇尾拖行在地,巴掌大的青黑色蛇鳞扫过石板,发出哗啦啦响声。

    高大龙的双瞳已经化为蛇类的竖瞳,血红而妖异。

    似蛇多过似人的口里,微微吐着蛇信,嘿嘿笑着,用如响尾蛇般的声音道:“永徽年间因为丰邑坊的案子,我曾与苏大为在地宫有过一会,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回到地下……”

    虽为诡异,他的声音里却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人类的温度。

    这些年,他已经渐渐能掌握体内的蚺鬼力量。

    在人与诡异之间,保持住了平衡。

    在诡异形像下,他能发挥更大的力量,但同时还能保留一丝清明,维持人类的思维,实属不易。

    魏破延终于开口:“高郎君要带我们去见总管吗?”

    高大龙回头看了他一眼,长长的蛇吻中吐出毒信,嘶声道:“你……”

    眼中血光陡然一闪。

    所有人都听到来自后方的破风声响。

    “且随我来。”

    高大龙不再多说,身子一晃。

    七八丈的蛇躯蜿蜒起伏,倏忽不见。

    ……

    阿郎,你究竟是……

    “阿博,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苏大为轻喝了一口茶,赞道:“好喝,这茶好像比平日府上下人泡的香。”

    李博勉强笑道:“这是用的雪山上的水,水质清冽,用之泡茶,味道会更加甘甜。”

    “难怪。”

    苏大为点点头:“雪山?该不会是巴颜喀拉山吧?”

    这话勾起了李博的回忆。

    当年他与苏大为在吐蕃象雄一带结识。

    那时苏大为与安文生扮作商旅,只说是寻人,并未亮明身份。

    李博察觉到苏大为的不凡,于是动了念头。

    他做为前隋旧人多年来不敢返回中原。

    既发觉苏大为身份不同寻常,便想抓住这个机会,赌一把。

    之后他陪苏大为、安文生远赴巴颜喀拉山的圣峰。

    又遇上禄东赞带领吐蕃兵包围圣峰,逼问圣女下落。

    经过九死一生,才算是侥幸从雪山逃出吐蕃兵的重围,顺利返回长安。

    从那以后,他的命运才完全扭转。

    终于能以一个唐人的身份,活在大唐长安。

    这一切,皆拜苏大为之力。

    想到这里,李博长吸了一口气:“阿郎,你……之前禁宫之事,是否……”

    “我猜到你会问。”

    苏大为轻轻放下茶杯,黝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明亮,眼神平静的看着李博:“你觉得我会做这种事吗?”

    “这……”

    这事是如此大逆不道,在大唐律法中,属十恶不赦之罪。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值得苏大为这么做。

    可若不是苏大为授意,黄肠和碧姬丝这两个异人,又哪来的胆子?

    而且这次苏大为不惜派出李客去救出魏破延,又命魏破延、高大龙,还有苏大为新近收服的那位前倭国神道圣女,一起去营救黄肠他们。

    这岂不是明着宣告,这事是他苏大为在背后指使。

    若真的消息传到圣人耳中。

    到那时,苏大为还能享有眼下这种超然地位吗?

    跟着苏大为的人,像李博一家,高良、安文生等人,到时又会是何种下场?

    有些事不能多想。

    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

    “阿博,你说人会变吗?”

    苏大为指了指桌面的茶杯。

    李博一时追不上他的思路,呆了一下:“这……会吧。”

    就像他以前在西域流浪,现在却在长安做为苏大为最得力的幕僚,身份地位权势,不可同日而语。

    居移气,养移体。

    如今就连开国县伯府中的下人,都被各方看中,暗中想尽方法拉拢。

    更何况是李博?

    甚至有人传言,李博乃是苏大为身边的“黑衣宰相”。

    不知多少人走不了苏大为的门子。

    只得削尖了脑袋,想尽办法先来结识李博。

    只是李博眼光甚高,同时头脑清醒,不会轻易被各方高门大姓收买罢了。

    现在的他,与永徽年间的他,当然不同。

    苏大为也一样。

    如今的开国县伯,一言一行,都受各方关注。

    他避居家中,连圣人和武后都要派宫中太监携礼物慰问。

    一句话,便能改变无数人命运。

    这样的朝中重臣苏大为,与永徽年间的小小不良人,当然不同。

    绝对不同。

    苏大为平静的看着李博:“依我看来,人有些习惯是很难改的。”

    呃?

    说的不是身份地位这些,是习惯?

    习惯,又是什么?

    平时的言行?

    还是……思维方式?

    熟悉苏大为性情的李博,隐隐把握到一丝什么。

    苏大为轻轻端起茶杯,看着碧绿的茶汤在杯中一圈圈荡起涟漪。

    “你看,你随我回长安有十余年了,但是当年在西域那边,用雪水泡茶的习惯一直未改。”

    “呃,这是我的不是,喜欢食不厌精,茶也要饮最好的。”

    李博尴尬的道。

    苏大为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人的思想、三观,思维逻辑,有他自己的方式,哪怕环境变了,有一些根本的东西,是很难改的。”

    他举了举杯:“如你喜欢巴颜喀拉上的雪山水,而我,无论到哪里,都想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李博精神一振,脱口而出:“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

    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这是《孙子兵法》中的话,也是苏大为最喜欢的一段兵法论述。

    从苏大为参军以来,他便一直按着这条准绳去做。

    开始时,是减少自己的错误,尽量不暴露任何弱点,可敌人可趁之机。

    渐渐的,他的兵法越来越厉害,庙算也越来越厉害。

    甚至可以用故意暴露出来的弱点,去引诱敌人做出他想要的反应。

    而以敌人的反应,反推出敌人的弱点。

    最后一击必胜。

    到了这一步,就连苏定方和李勣等大唐军神,也认为苏大为已是年青一辈的名将。

    以用兵而言,在这个年纪段,大唐无人是苏大为的对手。

    “其实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很难改的,这和自己的出身,和家庭环境有关,和经历有关。”

    苏大为似乎在与老友闲谈。

    在对着李博的时候,十分放松,随口道:“我初为不良人,并不懂得查案,直到遇到狄仁杰大兄,见识过他的破案手段后,我才知道,人与人的差别。”

    “差别?”

    “论断案如神,见微知著,我不如狄仁杰大兄,这是天赋,羡慕不来。”

    苏大为嘴角含笑,思绪似乎飞回到永徽年间,在柳娘子的小院里,初识狄仁杰的一幕。

    “但我也有我的长处,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知道自己的长处,将其发挥到极致,便能无往而不利。”

    听着苏大为的话,李博若有所得。

    这些年跟着苏大为,他也习惯了苏大为这种说话方式。

    有时听起来好像是顾左右而言它,但其实只是从另一角度,在说同样的问题。

    阿郎的长处……

    李博细思着,最佩服他的,大概就是天马行空的想法,那些灵思妙想,层出不穷,常有惊人之举。

    不提他那种种神异的发明。

    就说征吐蕃之时,谁能想到,在雪谷中,他居然会利用雪崩去对付吐蕃军?

    在征高句丽时,掘了大同江,去淹没平壤城,一战定乾坤。

    在守百济,防御百济复国叛军时,又令赵胡儿率一支人,穿上飞翼,神兵天降,飞入叛军守的石城。

    苏大为的思维方式,绝不是普通唐人那种。

    李博说不上来,但隐隐有一种感觉,有时候觉得自家阿郎,实在不像是唐人。

    也不像是任何一国的人。

    天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的脑洞和见识。

    苏大为不知李博已经越想越远,耐心的道:“我的思维方式,比之在狄仁杰大兄的断案,自然是不如,若论比朝中的那些高官大臣,这政争权谋,也大大不如,但我有我的优势。”

    他向着李博微微一笑:“我所擅长的是大数据。”

    “大数据?”

    李博一脸懵逼,这个词,听着怎么每个字都明白,但连在一起,便不懂了呢?

    “就是大案牍术。”

    苏大为笑道:“掌握海量的信息后,从中剥茧抽丝,有一整套逻辑方法,将唯一的答案穷举出来。”

    他向李博认真的道:“无论用兵,或者用事,我都是这一套方法,从没改过。”

    泌人心脾的茶香飘起。

    李博起身,提起茶壶替苏大为杯中续上茶汤。

    “阿郎,所以这次的事,你是想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李博沉吟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与黄肠他们闯入宫禁,有何关系?”

    无论如何,派手下异人闯入宫中,这不是什么不可胜,这是自己递刀子给敌人。

    现在虽不能确定站在幕后的人,究竟是不是李相。

    但李敬玄的嫌疑很大。

    在如此大的政争漩涡里,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那一夜的事,涉及到政争、党争、关陇与皇权,武后与权臣、寒门与高门,还有,还有就是迁都之争。

    这种情况下,阿郎你为何要令黄肠他们夜闯禁宫?

    以李博之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也看不清苏大为的布局。

    但他相信,以苏大为的智商,手段,绝对不会出昏招,做出授人以柄的事。

    究竟是为什么?

    他的双眼,带着浓烈的疑惑和不安,看向苏大为。

    一不留神,手中茶壶一抖,多余的茶水漫过苏大为的茶杯,向下倾泻。

    “啊……”

    李博心中一惊。

    却见苏大为茶杯举起,满溢出的茶汤又被吸回杯中。

    一时间,茶汤高出杯沿数寸,但却颤颤巍巍,如荷叶上的露珠,被无形的力量吸住。

    苏大为撮唇一吸。

    真元暗吐。

    碧绿的茶水化为一道水线,吸入他的唇中。

    如长鲸吸水般,一饮而尽。

    他现在的修为手段,早已通玄。

    行立坐卧,等有超乎常人的神通异能。

    “一个人的禀赋,要看环境,也要看天赋,论断案,我不如狄大兄。论权谋手腕,我不如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然而我也有我的优势,有人要在背后算计我,我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苏大为的脸庞上,双眼灿如星辰。

    “阿博,这个棋局,我只说给你听……”

第四十三章 佛道

    当鼓楼的鼓声隆隆敲响十二下。

    东西两市休市。

    长安一百一十坊坊门关闭。

    整个大唐,进入黑夜。

    晋昌坊,大慈恩寺。

    大雁塔上,有一僧人正双手合什,向着皇宫方向默颂经文。

    他的眉宇间,隐隐笼着一层阴霾。

    脸色似悲似喜。

    “悟净师兄。”

    一个声音突然自后传来。

    悟净回头看向拾级而上的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一袭白衣,面如冠玉。

    双眸,如天上的明月一般,皎皎有光。

    薄薄的双唇微抿,有一种难以描摹的贵气。

    见法师向自己看来,少年双手合什,微微颔首道:“见过师兄。”

    悟净面上闪过一抹惊讶,调整心绪道:“崇俨师弟,你来了?”

    来者,赫然是明崇俨。

    当年明崇俨年纪虽轻,但因为先天开灵,经人介绍,早早到玄奘法师座下听经。

    所以与法师,有着师徒名份。

    玄奘座下弟子,除了行者不知所踪,在长安的一些法师,如悟能、悟净者,都与明崇俨师兄弟相称。

    明崇俨向悟净看去。

    悟净,其实是一个胡僧。

    比起身材胖大的悟能,瘦削如猴的行者。

    悟净是几名弟子中,身材最高壮的。

    立在那里,就如一桩铁塔般。

    他身上穿着朴素的百衲僧衣,脖颈上戴着一百零八数的朱红色佛珠,颔下生着赤色的卷曲虬须,使他看着,不似一名僧人,更像是江湖中的豪杰,游历长安的胡商。

    若是注意悟净的神情,才能发现,他在粗豪的外表下,有着一种悲悯之情。

    月色从大雁塔外透进来,照在悟净身上,给他身体边缘,镀上了一层银光。

    悟净法师双手合什,表情愁苦:“崇俨师弟怎么这么晚过来?”

    “我来,是有一事想向师兄请教。”

    明崇俨踏上石塔,在悟净疑惑的目光下,向外看了一眼,叹息道:“好些日子没来了,还记得当年玄奘法师在此译经,一切仿佛在昨日。”

    悟净沉默不语,似乎也被他的话,勾起了对玄奘的回忆。

    “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

    悟净神情一怔,眉头不由皱起。

    “崇俨师弟,你说什么?”

    “我问大慈恩寺,为何要去趟这场浑水。”

    明崇俨一步步向悟净走来,眼神渐渐变得锋利,如刀一般,劈向悟净。

    “佛门本是清净地,当初玄奘法师百般推辞不受,为何现在你们要向官场靠拢,别说你不知道?悟能师兄应该参与了吧?释门中人,为何要去沾染这些俗事?”

    ……

    棋下到一半。

    黑白二龙在中盘绞杀。

    右相府前,一拨拨的人来,又一拨拨的退出。

    严守镜也不由心下佩服,李敬玄能为右相,果然有他过人之处。

    一边布局设计,对苏大为百般堵杀。

    一边在这棋盘上,与自己黑白相争,居然一直占据主动,步步为营,步步紧逼。

    能同时一心两用,这已经是极难的了。

    更难的是,中间还有宫中来人,李敬玄毫无波动,起身迎了宫中太监,处理宰相的各种事务,一切如行云流水,丝毫不乱。

    分心多用,每一条线,都能处理妥帖,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难怪他能压服阎立本,大权独揽。

    哪怕是圣人,也多要仰仗右相。

    因为除了他,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人,能在圣人与门阀之间,站好这个平衡点。

    身为宰相,既有自己的利益,更要摆平世家高门和圣人之间的利益。

    这种峰口浪尖上的位置,并不好坐。

    一个不好,轻则丢官。

    重则被诛。

    之前的宰相,如上官、长孙等人,下场都不好。

    严守镜正在心中思索。

    就听李敬玄叹了一口气,投子到盘中道:“这棋,就下到这里吧。”

    嗯?

    和局吗?

    严守镜扫了一眼棋盘,却见李敬玄随手投的那子,正好丢在棋眼里。

    一子连成大势。

    造成己方大龙被连根拔起。

    啊……

    严守镜阴柔的脸上,双眸缓缓睁大,一脸不可思议。

    这是被李敬玄中场屠了大龙啊。

    方才自己居然看漏了这一步。

    他呆滞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站起身,一脸恭敬的向李敬玄叉手道:“右相高明,我不如也。”

    “弈棋是小道,可惜,今天还差了点火候。”

    右相说的火候,自然是指对苏大为手下的抓捕行动。

    无论是对出狱的魏破延,又或者执苏大为令去长安狱里提人的李客。

    还是其他人。

    只要抓到苏大为的人,这棋,基本就是绝杀。

    但这场暗斗,终究是无功而返。

    苏大为不愧是军旅出身。

    手下那些异人身手高明。

    想活捉到并不容易。

    严守镜迟疑了一下道:“右相,如果没有旁的事,我先告退。”

    李敬玄微微颔首,就在此时,忽见一人快步跑入堂内,向着右相单膝跪下,叉手道:“阿郎,人抓到了。”

    嗯?

    堂中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投过去。

    抓到了?

    棋局绞杀到此刻,终于要屠杀苏大为的“势”了吗?

    ……

    “阿博,你说我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茶香中,苏大为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从容不迫。

    这一点,令李博十分佩服。

    他自问自己不是没经历过大场面的人。

    无论是年轻时在西域闯荡,还是当年跟着苏大为去巴颜喀拉山,攀上圣峰,被吐蕃兵包围。

    又或者这些年跟随苏大为在长安,在军中阅历。

    哪一件都不简单。

    磨炼至此,他自觉自己的心境远胜常人。

    虽不至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但至少也算是有静气,可以面如平湖。

    可是涉及到苏大为,涉及到自身的事。

    特别在当下长安这种复杂的局势下,他依旧关心则乱,有些进退失踞之感。

    “阿郎你的优势,莫非是军中历练,在军中的人脉?”

    李博想了想道。

    以他所见,苏大为在军中羽翼已丰,就算是圣人和武后,都要仰仗。

    再过些年,苏大为的威名更盛。

    新帝登基,将成为国之柱石。

    全大唐,全天下,何人不识君?

    这一切,皆因为苏大为“有用”。

    大唐的一切,是建立在军功上的。

    苏大为有名将的实力,有赫赫军功。

    谁都要敬他三分。

    这话出来,他自认为是极妥帖的了。

    谁知苏大为却微微摇头:“不对。”

    李博眉头微皱,一双褐中带灰的眸子,费解看向苏大为。

    “愿闻其详。”

    “这次回长安前,我也曾想以军功为护身符。”苏大为概然道:“实际上,从征辽东以来,我就一直有这个念头,只要我的功劳够大,那么就谁也动不了我。”

    “这不对吗?”李博越发疑惑。

    “对,但不全对。”

    苏大为轻轻喝口茶:“就像这次我回长安,马上就被卷入朝廷迁都的风波中,当夜就有人冲入宫禁,犯谋逆大罪,而更可怕的是,其中许多人,与我有关。”

    李博沉思片刻:“但陛下和武后并不相信,也不会以此治罪。”

    苏大为摇头道:“有些事,事实真那么重要吗?我看未必。”

    屋内静到极点,只有李博变得粗重的呼吸。

    “设局之人,目地自然是武后,但何尝不是圣人,现在从结果看,自然只是虚惊一场,可若真的被他们得手呢?”

    苏大为脸庞抬起,看向李博。

    他的双眼,仿佛有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

    李博先是一怔,接着大汗淋漓。

    若当夜圣人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会如何?

    大唐群龙无首。

    武后不足以掌控朝局,甚至有可能被人顺手一起除掉。

    而那时,太子李弘按流程,将会被大臣辅佐登基。

    但,李弘毕竟年幼,是否真能掌控朝廷?

    朝中那么元老功臣,门阀、高门,连圣人与武后联手弹压尚且有些不足。

    年幼的太子,又如何能稳住局面?

    真到那时,一个不好,就会重现南北朝的局面。

    分崩离析,或者权臣篡位,都不是不可能的。

    到那时,唯一能助武后和太子稳定局面的,只有苏大为一人。

    李勣年老,半只脚踏进棺材了。

    萧嗣业因为出身江南氏族,其实不被陛下和武后深信。

    而且也是黄土快埋脖子的人了。

    太宗时的名将武臣,死的死,老的老,环顾长安,能镇住局面的,可能真没有谁比苏大为更合适。

    但,因为私闯宫禁者有苏大为昔日麾下陇右老兵。

    苏大为难以洗涮自己的嫌疑,很可能在大乱之初,就被人弹劾治罪,甚至以罪夷九族,至不济也是个判流放千里。

    一想到这一切,李博浑身汗毛倒竖。

    只觉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当时不觉得如何,直至此时,方才透过苏大为的视角,看到此事的阴险与可怕。

    难怪武后和圣人在事后大肆封赏阿郎。

    并且向满朝文武认定,兵部尚书只有苏大为可当。

    想必也是看到了其中的凶险。

    政争,从来便是你死我活的。

    便如昔年“玄武门”之变。

    “布局之人,好毒的手段,好深的心机。”李博喃喃道。

    苏大为轻轻转动着茶杯,并不想在此事多谈下去:“我怀疑右相都只是幕后力量的棋子,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此次若不是我带着消除蜀中大疫的功劳,而且献上灭疫之法,恐怕也难脱身。

    而且那一晚,我收到消息虽晚,但还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算是不幸之大幸。”

    李博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最正确选择,是不顾嫌疑,第一时间以秘道入宫。

    其实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选择。

    说更直白一点,究竟是要程序正义,还是结果正义。

    昔年秦王在王殿被荆柯刺杀,因为剑长一时不能拔出,只能绕柱逃命。

    而满殿的大秦武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荆柯挥舞着徐夫人匕首,而不敢上去救秦王。

    为什么?

    真当他们全都被点了穴?

    并不是啊。

    按秦律,若大王无召,任何人近大王身前五十步,诛。

    当时站在满唐的秦朝大臣和武卒,不是不想救,也不是没能力救,而是知道,自己这上去,脑袋就保不住了。

    冲上去救,能不能救下秦王?

    毫无疑问。

    就凭荆柯那三脚猫的功夫,任何一个大秦武卒上去,至少可以极限一对一。

    若多上来几个,荆柯当场就被拆成零件了。

    但是事后呢?

    秦王会如何奖赏这些违律的秦卒?

    你以为会赏爵赏金吗?

    并不会。

    那自然是按秦律,借汝人头一用。

    顺便把家族老小,再判个砌长城,双赢。

    鬼才愿意上去救秦王。

    不去救,最多被赢政心里骂骂咧咧,至少脑袋保住了。

    当夜苏大为所面临的,也正是类似的局面。

    是,圣人是将地宫秘道偷偷告诉了一条给苏大为。

    但同时也说了,若无宫中相召,不得擅入。

    苏大为那一晚去了,还是冒着极大风险的。

    去了,没救到人,脑袋搬家。

    去了,也救了人,脑袋搬家。

    去了,救了人,脑袋保住。

    无非这三个结果。

    好在李治没有治苏大为的罪。

    还好大唐的律法,不是秦朝的律法。

    总之,这一切都是踩在刀尖悬崖边上,颇为惊险。

    “这次的事,我算是侥幸成功了,但若下一次呢?”

    苏大为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问李博:“一次次靠运气吗?就算圣人和武后想保我,若下一次的局,真的把脏水都泼我身上,我又拿什么来洗脱自己?就算是圣人,也不能公然违反唐律吧。”

    “阿郎,那你想?”

    “被动挨打,不是我的选择,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苏大为淡淡道:“我的军功,可以保我自己的命,难道还能护住我身边所有人?要是对方真的要对付我,有的是手段。”

    一番话,说得李博额头冷汗涔涔。

    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李客,想到了周良,想到了安文生,许多跟随苏大为的人。

    “所以这一次,我要再给自己手里多一张牌。”

    “多一张……牌?”

    “军中资历是功,治疫成功是势,但我还差一双眼睛。”

    “眼睛……你是说?”

    “都察寺,当年被人设计拿走,现在该收回来了。”

    苏大为的眼睛,仿佛穿透李博的身体,看向极远的地方。

    “我要让那些人知道,我失去的,我会亲手拿回。”

    ……

    “你就是李客?”

    一名颐指气使的汉子,身上穿着华贵衣袍,只是头上戴着仆人的幞头。

    他向着双手被缚,立于阶下的李客狞笑着问。

    李客发鬓散乱,额头上满是汗水。

    倒霉。

    是他如今的真实写照。

    原本完成了师父的秘令,将魏破延从狱中解出,他的任务便完成了。

    不曾想在西市时,却被狼蛛帮会的人盯上。

    后来又遇上一名女异人。

    幸得九叔他们及时赶到,喝出女异人的名字,才将对方赶走。

    本来这事就结束了。

    但李客少年心性,过去都是跟着李博或者苏大为行事。

    此次算是头一回,苏大为命他单独去做从死囚牢里捞人的大事。

    难免有些膨胀。

    他没有按事前吩咐的,马上赶回苏宅。

    而是在西市又多盘恒了一会,听了一回说书,喝了一会茶,还去甜品铺子吃了甜果。

    这一耽误,便多出事来。

    之前退走的那个女异人九娘,带了一个倒吊眉,撇着嘴的小道士,嘴里骂骂咧咧的经过,一眼看到从茶馆出来的李客。

    李客当时还想找机会遁走。

    结果一个照面,人家小道士就把腰带给解了。

    当时李客大感新鲜,心想怎么动手还要脱裤子的吗?

    这小道士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还没等他吃到瓜,那小道童手里腰带飞来,化作绳索,将他绑了个结实。

    华贵衣衫的仆从,乃是右相府中管事,姓吴,因排行第六,人称吴六郎。

    他见李客倔强的偏过脸,毫不理会自己,忍不住冷笑一声:“小畜牲性子还挺烈。”

    说着,转头向一旁的都察寺严守镜道:“严主事,人我给带来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严守镜向他拱手道:“请替我回右相,我这边都准备好了,精于刑名的好手伺候下来,保管他铁嘴也得吐出话来。”

    吴六郎向着严守镜回礼,微微拱手道:“不急,右相有令,要我带着这人的口供,一起回去,我就在这里候着。”

    严守镜微微一怔,扫了一眼他身后十余名相府中的仆从,微微一笑,颔首道:“既然如此,那请稍待,一有结果,我马上告知吴管事。”

    吴六郎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的道:“善。”

    ……

    “右相。”

    夜色沉沉,李敬玄负手立在书房窗前,看着窗外幽蓝夜色。

    一轮明月从窗外透入光芒。

    声音自后方传出:“右相何苦与苏大为为难,我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深知此人难缠。”

    李敬玄沉默不语。

    那声音又道:“右相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敬玄终于转身,看向身后之人。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道人。

    满头银发在头上束起。

    身材不高,瘦骨伶仃。

    但他的气质充满古韵,有一种难以描摹的仙家气息。

    特别是道人的双眼,幽深晦暗,仿佛古井深潭,令人一眼之下,忍不住就想多看几眼。

    仿佛这双眼睛里,藏了无数隐秘。

    张果。

    若是苏大为在此,一定会大感诧异。

    蜀中张果,一向不喜与人接触,更不喜欢朝廷。

    但却在这个时刻,出现在长安。

    仿佛预示了什么。

    “果真人是出世的神仙,自然不屑于这些俗事,但是……”

    李敬玄长叹一声:“如今武媚专权,而此女擅佛,如若任由其得势,只怕再过十年,大唐将成为沙门的天下,我道家一脉,自此绝矣。”

    张果轻拈银须:“所以你打算从苏大为下手?”

    停了一停,沉吟道:“此子的修为深不可测,已经是异人中顶流的存在,寻常异人,哪怕再多人,也不是他的敌手。”

    苏大为的境界,已经是天下异人中有数的存在。

    虽然平日低调,不显山不露水。

    但当日在蜀中,亲眼见过苏大为与荧惑星君对峙。

    那一幕的凶险,非局中人不能知晓。

    而恰巧,张果那日在场。

    亲眼见过苏大为展现的真元气场。

    对苏大为的修为境界,也摸了个**不离十。

    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苏大为的境界,已经达到地境。

    这在秦汉炼气士里,算是摸到了地仙门槛。

    在庄子的口里,算是餐风饮露那种仙人。

    对这种强大的存在,早已不是靠数量堆砌,便能战胜。

    所以对李敬玄,选择从苏大为入手,张果不置可否。

    “果真人有所不知,苏大为此人,实在是一个关键。若以棋论,他便是劫眼。”

    “劫眼?”

    “他早年随玄奘法师座前听经,与沙门这些胡教之人,关系匪浅,而他与武后的关系,更是难以捉摸,以此人的异人修为,再加上用兵手段,他若在,无论是对武后,对沙门,都有极大助力。

    若除去此人,武后纵有通天手段,在朝中,也将失去一大抓手。

    更失去对军方的掌控和影响。”

    李敬玄背沐着月光,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道:“苏大为必须除掉,除掉此人,便等于断去武后双臂,沙门胡佛对大唐的影响,也将失去一个抓手。”

    张果两眼微眯,隐见瞳中亮起碧幽幽的光芒。

    似是认同了李敬玄的话。

    “沙门……这些异族胡教,入我中原,乱我华夏,呵呵,当真是贼心不死。”

    张果全身透着幽深难测,虚无飘缈之气。

    “当年王玄策从天竺回,带回一妖僧,以献仙丹为名,暗算李世民,那一次,险些酿成大祸,幸而李治还算有些手段,稳住了局面。

    但这些年,胡教通过武媚娘,对中原的影响渗透日深。

    那个玄奘,甘做天竺胡教的走狗,翻译胡教邪典,乱我道门……

    武媚娘更是不断资助胡教,帮他们立佛寺,兴道场。”

    “为我道门千年计,必须斩断胡教伸向中原的手。”

    “这些胡佛外道,连本国都保不住,连祖庭都被人侵占,打烂,看他们天竺,信了胡佛之后,任人欺凌,不在今生努力,一心只求来世享福。这等歪理邪说,入我中原,惑乱人心,遗毒子孙。”

    “既为道门中人,自要承先贤之志,扬我道教精微,断不能让胡教,乱我炎黄。”

第四十四章 不败

    已是初冬时节,寒意渐盛。

    李博手捧着茶杯,仿佛通过这个动作,能从上面获取一些温度。

    他略定了定神,向苏大为看去。

    “阿郎,你想夺回都察寺?”

    是了,若都察寺在手,苏大为便等于有了千里眼、顺风耳。

    虽说在都察寺里,还留有暗桩。

    但终究还是多了许多限制,对情报的掌握,远不如从前。

    想到这里,李博心中一动。

    终于明白了苏大为所说的“优势”是什么。

    在苏大为看来,他的优势不在军功,不在人脉,甚至不在积累的名望。

    而在于一手建立都察寺,得到的情报系统。

    “阿郎,你说的优势,是指情报?”

    李博忍不住发问。

    苏大为的目光宁静而深邃,就如书房的鲸油灯一样,永远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他微微点头:“这个世界,是由三种元素组成,分别是物质、能量和信息。”

    李博瞪大眼睛。

    他自小博览群书,才学过人。

    但对于苏大为所说的话,还有他的思路,常有一种跟不上的感觉。

    “何为物质?能量、和信息?”

    “这不重要,只需知道,这是世界的构成三大要素便成了。”

    苏大为自然不能和李博说,这是他前世所学,只能含糊过去。

    “你我、还有眼前的房子,这横刀,这是真实存在的,这些便是物质;还有许多并非实体的,比如说异人修炼的真元、比如权力、朝廷的种种规则,这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影响着世界运行的,可称能量。

    而连结这一切的,是靠信息。

    比如圣人的圣旨,可令千万人为其赴死。”

    在上一世,苏大为知道,量子力学里,一切都是粒子,宇宙的本质是能量。

    帝王金口玉言,一句话,便能通过权力的能量,化为信息,改变世界实体。

    这一切,古人自是不会明白。

    “谁能掌握更多的信息,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苏大为平静道:“你随我出征过,自然知道,我与敌作战,一定要先立于不败,才肯用兵。不败,不仅是少出错,更是比敌人掌握更多信息。

    多算胜少算。

    有备胜无备。”

    李博点头,表示认同。

    “如今的局势,我想在长安立足,必须拿回都察寺,有都察寺的情报支撑,才能不败。”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划:“那一夜,若都察寺在我的手中,私闯宫禁这种事,便不会发生。”

    李博又是点头。

    若都察寺在手,长安有什么风吹草动,只怕初露端倪,苏大为便知道了。

    不至于到最后事情发生时,才逼得去做危险的赌博。

    沉默片刻,消化一下苏大为的话,李博沉吟道:“当年陛下为防阿郎专权,特意将你改任,将都察寺分给多人掌管,多方制衡,如今阿郎想重回都察寺,只怕不容易。”

    道理我都懂,可是阿郎啊,圣人当初千方百计把你从都察寺调走,就是怕你掌握都察寺这个大杀器。

    如今你想重新掌握都察寺,圣人能同意吗?

    纵是圣人同意,都察寺那些人,还有右相等人,又能同意吗?

    绝不可能。

    所以这是个死局。

    李博抬头看向苏大为,已经将内心的想法全写在脸上。

    “办法是有的。”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就看今夜能否按我的计划走。”

    “今夜?”

    “右相已经出手了,他想抓我的把柄,而我,也想把他拖下水……”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而李博已从他的话里,品到了许多未尽之意。

    右相已经出手?

    什么时候出手的?

    至少在宫禁之乱的第二天,在朝堂上,右相的人便开始向苏大为发难。

    想将陇右老卒私闯宫禁的脏水,泼在苏大为的身上。

    但苏大为通过救驾之功,还有献上治疫之法,获得李治和武媚娘的联手保护。

    最终成功脱身。

    今夜之事,都是那日朝堂之争的延续。

    而那日朝堂之争,何尝不是迁都之争的延续?

    一切皆有因果。

    但就算有这些铺垫,过了今夜,苏大为便能拿回都察寺吗?

    只怕未必。

    李博抬头看向苏大为。

    这边所有的事,他都是执行者、参与者。

    但是直到现在,他仍想不出来,苏大为有什么手段,能在右相、都察寺和圣人之中,扭转局势,将都察寺夺回。

    无论是都察寺那些既得利益者,又或者是皇权、相权,绝没有任何一人,希望苏大为重掌都察寺。

    那样的苏大为,太过危险。

    ……

    “苏大为必须除去,但是他又是一个几乎没有弱点的人。”

    “没有弱点?”

    “也不是说没有弱点,但是他给自己护身的本钱,实在太厚了。”

    李敬玄声音幽幽,似乎带着几分费解。

    “我从未见过有人,在他这个年纪,如他那般谨慎,我曾研究过他的用兵,发现这人每每看似行险,但都给自己留有后路,每战都有足够的把握。

    而在朝堂上,他不光有灭国大功,还有与武后的私人情谊,又结好太子,还在蜀中有治疫之功,又献上治疫之法。

    而且此人经商有道,颇有些奇巧发明。

    如现在用的鲸油灯,宫中贵人喜欢的逍遥椅,还有提纯烈酒之法,有牙刷等不起眼的小物。

    还在长安县弄出一个公交署,运转长安货物,遍行天下。”

    李敬玄喃喃道:“这每一桩,每一件,有些看似不起眼,但实在都是自保的手段。”

    说着,他抬头看向抚须眯眼的张果:“果老,你说,他在怕什么呢?”

    “怕?”

    张果微眯的眸子里,碧光闪动,似乎在笑:“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如此。”

    “少年心性,有这种军功,有这种人脉,嚣张跋扈,横行长安,才是正理啊。”

    李敬玄双眉皱起:“但他行事,老沉稳重,从没听说有任何把柄,有任何逾矩,这种人,你说他究竟在怕什么?他图的又是什么?”

    屋内一时沉默,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只怕圣人心中,有时也会有这种猜忌吧?

    “头儿,你说开国县伯,断案真的很厉害吗?”

    长街之上,寒雾升起。

    一行不良人手持着灯笼火把,在各坊之间巡视着。

    一边走,一边随口聊天。

    既为长夜不那么寂寞,又像是为自己壮胆。

    开口向南九郎询问的不良人个子不高。

    一脸老实憨厚,但一双细小的眼睛却精芒闪动,显得有些狡猾。

    正是白天南九郎手下的乔老三。

    外表虽老实,心思实多。

    “怎么,你这是想抱开国县伯的腿?”

    南九郎微微一笑,从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喜怒来。

    他早年性格柔弱,但追随苏大为这十多年来,东至辽东,西至吐蕃,历练下来,早已非昔日九郎。

    “哪敢啊,头儿,您以前跟的是开国县伯,肯定清楚不少秘事,我这就是好奇问问。”

    乔老三舔着唇道:“我入长安县时间短,听闻旧年开国县伯也是长安不良帅,以头儿你跟他的交情,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小的要抱,也是抱头儿你啊。”

    “乔老三,我看你应该改名叫乔铁嘴才对,一张嘴恁地话多。”

    南九郎呵呵一笑:“你要问开国县伯断案之事,那我可就不困了啊。”

    一群不良人正在做着夜巡的事,原本初冬甚是寒冷,大家缩头缩脑了,没什么精神。

    听到南九郎提起开国县伯做不良帅断案的事,顿时一个个来了精神。

    齐声催促九郎快说。

    有的道:若是头儿肯说,明日西市请早酒,算我的。

    还有人喊道:“早酒算个啥,明日晚饭,我请头儿去吃顿好的!”

    “得了吧,就你?一发钱便去赌个净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一阵轰笑中,南九郎悠然道:“你们愿意听,那我就说说。”

    “快说快说!”

    “我等洗耳恭听。”

    天上的月光静静洒落。

    南九郎提着灯笼,两眼微微眯起,似回忆起了昔日。

    “开国县伯他,其实断案并无出奇处。”

    第一句话,就令所有的不良人,一脸懵逼。

    九郎,虽然您是跟过开国县伯,但是这么说他真的好吗?

    “但是开国县伯有一桩本事,别人学不来。”

    “什么本事?”

    “他会找线索。”

    “找线索?这算什么本事?”

    “不然,一个案子,最难的就是线索,开国县伯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搜集许多信息,然后汇集起来,剥丝抽茧。他常对我们说,论断案,他不如狄仁杰,但是他肯下功夫,运用大案牍术。”

    “这……这也算是断案本事吗?”

    乔老三一时瞠目结舌。

    原本想打听一些关于苏大为的事,顺便拍拍马屁,留个好印象。

    却不曾想,南九郎说的,与大家想的完全不一样。

    “大案牍术……又是什么?”

    “开国县伯曾说,大案牍数,便是汇集海量的信息,是为大数据。”

    “呃……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我原本也不懂,后来随开国县伯查的案子多了,渐渐明白一些,那是穷极一切办法,汇集所有的信息,排除所有的不可能,来找出答案。”

    南九郎的脸色,在灯笼的光芒下,忽明忽暗。

    长街寒雾四起,一行人不知不觉,被他的声音所吸引。

    连巡街的速度都慢下来。

    “开国县伯断案好像无甚神奇特异之处,但有时候,无招胜有招。这等平实处下功夫,以我看,就是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

    乔老三与其他不良人面面相觑。

    就算是要拍马屁,也要听懂了,能抓到可夸处才能拍。

    现在这种话,你要我一个修炼三十年的马屁高手,都无处下手啊。

    “你们道是为何?”

    南九郎扫了一眼众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莫测高深的道:“大唐立国以来,能断案,善破案的人有不少,近的有刑部的李思文,还有被开国县伯推崇的狄仁杰,他们都是能见微知著,举一反三之人。

    查案往往通过卷宗口供,便能抓到破绽。

    这一点上,开国县伯自认不如他们。

    但如狄仁杰等人查案,就算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出凶手,但最终要结案,却还差了一点。”

    “差哪一点?”

    “实证。”

    南九郎斩钉截铁道:“口供可做人证,但终究需要物证,现场证物、线索,各个环节都对上,严丝合缝,完成闭环,方能结案。

    天马行空的想像力,见微知著的敏锐,还有举一反三的推演力。

    最终还是要落地,与各项证据合上。

    在这一点上,以我浅见,无人比开国县伯更厉害。

    他断案不见有何神奇处,但每一件案子都能解决。

    这便是本事。”

    一番话说出来,引得众不良人大眼瞪小眼,一脸懵逼。

    ……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李敬玄伸出手掌,仿佛将窗外透入的月光和屋内的灯光,全都汇聚在手中。

    “昔年太宗皇帝曾与李靖问对,太宗说:当今将帅,唯李勣、道宗、薛万彻,除道宗以亲属外,孰堪大用?

    李靖说:陛下尝言勣、道宗用兵不大胜亦不大败;万彻若不大胜即须大败。臣愚思圣言,不求大胜亦不求大败者,节制之兵也。

    或大胜或大败者,幸而成功者也。

    故孙武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张果银发银须,在灯光下,双眼微眯,仙风道骨,实则碧眸闪动,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你既知苏大为是这种兵家,与他为敌,何必行险?”

    “苏大为,极擅整合资源,昔日他不过一不良人,便能外结武后,内交好苏庆节、尉迟宝琳等人,又通过生意手段,拢络各家,还有昔日他父亲苏钊留下的旧关系。

    这若在常人,是绝无可能的事,但他却把这些人脉都经营得很好。

    从一个小小的不良帅,走到今天这一步,开国县伯啊,大唐立国以来,无人能出其右。”

    李敬玄概然道:“对这种人,一但被他意识到危险,他的反应,他对一切资源的调用,是极其可怕的。时间拖得越久,我怕就越难制他,只有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不要给他反应的机会。”

    他的双眼转向张果,目中奇光大盛:“不惜一切手段,务求一击必杀。”

    张果拈须:“计将安出?”

    “他倚重的,真正起势的,是都察寺,此次回来,我料他一定会想重新掌控都察寺。所以都察寺,将会成为棋局中的‘劫眼’。”

    “劫眼?”

    张果仰头望向窗外,袖中手指时聚时合,似在推演。

    “劫眼既是他的,也是你的。”

    “我既拿住他的徒弟,这棋便已占据了先机。何况苏大为居然胆大妄为,从死牢中救出那魏破延……只要让圣人知道苏大为对都察寺有所图,以圣人之心,呵呵……那时就是机会。”

    “所以今夜一定要拿到口供。”

    “过了今夜,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将所有的证据呈上,圣人必定大为震怒。失去圣心的苏大为,将会失去翻盘的机会。”

    ……

    “师兄,我们佛门中人,不应该参与朝廷之争。”

    大雁塔中,明崇俨手抚着墙上壁龛上的佛像,脸上流露出痛惜之色。

    他想起玄奘法师。

    想起当年与行者、贺兰敏之,还有苏大为等人,在法师前听经的日子。

    那时的时光,多么祥和。

    虽然当时自己年幼,但却没有眼下这么多痛苦。

    可惜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反了。

    “法师不在了。”

    悟净双手合什,脸上的悲色更浓。

    “法师不在了。”

    明崇俨也同样道。

    两人虽然说的是同一句话,但意义却大不相同。

    “法师不在了,有谁还能带领我们?有谁能承我沙门衣钵,我们这些修行者,又该往何处去?”

    悟净双手抚在脖颈上的赤色念珠,轻轻拨动。

    他嘴唇微动,似念经文。

    停了一停,双手停在念珠上,继续道:“若是辩机还在,他或可带领我们,但如今他不在了,译经已经到了尽头,我门中人,都不知该往何处去。”

    “正因为法师不在,你们更要刻苦磨励,不断修行精进,直到开悟智慧般若。”

    明崇俨收回抚摸佛像的手,向着悟净道:“何苦染红尘是非。”

    “敢问如何精进,如何开悟?”

    “这……”

    悟净的话,一下子将明崇俨问住。

    他虽自小智慧,与佛家也有相当的缘份,但他和苏大为一样,本身却又不是沙门中人。

    至多算是有缘,他的修行,却又兼了巫道两门,比较驳杂。

    所以被悟净问及佛门修行次弟,如何直指本性,开悟般若,这算是难为他了。

    道理人人都懂。

    搬出佛经来也是可以的。

    但那是前人的智慧,不是自己的开悟。

    摘用书上的话,如何能说服悟净?

    何况悟净才是沙门门徒。

    要辩经,只怕还在明崇俨之上。

    “崇俨师弟,你可知佛法从何而来?”悟净向明崇俨平静问。

    “从天竺而来?”

    明崇俨有些不确定。

    “呵呵,他从人心而来。”

    悟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明崇俨的心。

    “因人间痛苦,爱恨纠缠,所以佛陀以无上智慧,顿悟因果,创立沙门,以传正法,为的是直指人心,了却心苦,知无常业力,得无上大自在。”

    悟净双手合什,这一刻,他背后银色月光大盛。

    照得他脸庞一轮明廓。

    下颔赤色卷须根根纤毫毕现。

    这位胡僧,如浴佛光,宝相庄严道:“佛法既从人心来,便要往人心去,既从世间来,便要入世间修行,这滚滚浊世,正是我辈修行道场。

    法师不在了,我们不清楚前路,但我清楚,须得入世,才能得解脱之法。

    唯有直面痛苦,才能解决痛苦。”

    这番话,如暮鼓晨钟般,在明崇俨耳中敲响。

    明崇俨神情微变,双手合什道:“多谢师兄开示。”

    月光微斜。

    大雁塔的影子投在大慈恩寺内,如定海神针般。

    一个声音自幽暗中响起。

    “明崇俨走了?”

    “走了。”

    “他究竟是为何而来?”

    “也许是为他自己,也许是为我等,也许……是为武后。”

    “不是为那苏大为便好。”

    停了一停,悟能的声音又道:“苏大为的手下颇有能人,我们这次出手,真不知……”

    “师弟,收了妄念,一切都是修行。”

    悟净带着域外口音的声音响起。

    “再则,苏大为本身修的是道家神通,与我佛门虽有旧,但法师在时,还可驱使一二,如今法师不在了,只怕也不会为我等所用……

    让他与李敬玄相争,是消耗道门的力量。

    这于我教,大有益处。

    师弟毋须多虑。”

    “是。”

    ……

    “以我看右相那边,也不像是能等的样子。”

    苏家宅中,从书房的方向,透着灯光。

    苏大为的声音侃侃而谈:“双方都在暗中各使手段,我这边的暗线和暗桩都在活动,右相那边,只会更甚。我怕明日朝会,就会有一场恶战了。”

    “阿郎,那我们……”

    “这场较量的关键,在于圣人。”

    “圣人?”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苏大为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淡淡道:“我与李敬玄,想的都是如何抓到对方的破绽,将在朝会上,展露给百官,给陛下看。

    都察寺之事,乃陛下圣心独运。

    谁能得到圣心,就能得到都察寺。”

    “可是陛下不是不愿阿郎你掌都察寺?”

    “所以,我们唯一的机会,就在于让陛下更加忌惮李敬玄。”

    苏大为语气从容不迫。

    但李博却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这一切说来简单。

    但是如何让圣人忌惮李敬玄?

    应该换句话说,圣人忌惮李敬玄吗?

    圣人用人,一向是既用且防。

    他肯定也是防备着右相的,但为何李敬玄仍能压服左相阎立本,独揽大权?

    那是因为他有用。

    陛下必须依仗李敬玄的能力,才能稳住朝廷百官、宰相、武后、世家高门、寒门、军功贵族、军将等诸多力量。

    李敬玄的有用,正体现在,他能维持这个平衡。

    不到万不得已,哪怕圣人心有疑虑,都绝不会去动李敬玄。

    这人,太好用了。

第四十五章 冒险

    李敬玄专权吗?

    肯定是。

    但李治为何还要用此人?

    既为能力,又为李敬玄的出身。

    当初李治在潜龙之时,李敬玄本就是太子府的侍读。

    可以说是李治起家的旧臣。

    忠心自然毋庸置疑。

    而且当初李敬玄还在任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时就曾得到许敬宗等人的赞誉。

    能担任李治的侍读,则是受到中书令马周的推荐。

    可见李敬玄不但有能力,还有人脉。

    宰相位高权重,如今唯一能令李治放心,又能平衡朝廷内外关系的,唯有李敬玄一人,因此就算李敬玄大权独揽,压得左相阎立本抬不起头。

    李治依旧容他。

    这情况情下,苏大为想扳倒李敬玄,无异于登天。

    李博一脸担忧的看向苏大为:“阿郎……”

    苏大为摆摆手:“双方各施神通罢了,成或不成,总要试一试。”

    “阿郎!”

    门外突然传来声响。

    苏大为早就听到了脚步声,目光投向大门。

    只见府中下人高舍鸡,站在门外躬身行礼道:“阿郎,有急信。”

    李博目光转向苏大为,灰褐色的瞳子里,有微光闪烁。

    一般府中禀事,会直接说事。

    用到一个“信”字,恐怕就涉及到隐秘。

    若是“急信”,则必然是极重要的情报。

    “阿郎,我先暂避。”

    “不用。”

    苏大为挥手道:“呈上来。”

    高舍鸡快步走入书房,从袖中出出一个木匣。

    匣上以泥封口,又盖有金色印戳。

    苏大为接过,看了一眼印点点头,让高舍鸡退下去。

    “这是?”

    “都察寺内传出的。”

    苏大为说着,捏碎泥封,从匣中取出一个竹筒,又验过上面的印信,才将竹筒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卷成一束的纸条。

    李博在一旁默然不语。

    他早就猜到了。

    都察寺内的信,也就是都察寺内那位暗桩传出的。

    他是苏大为的左膀右臂,当年都察寺的事,他一手参与,也是苏大为身边唯一清楚暗桩存在的人。

    一目十行扫过纸条上的字后,苏大为的脸色微微一沉:“客儿出事了。”

    “啊?”

    李博一个激灵站起身,满脸惊愕。

    ……

    “这场棋,谁能抓到关键劫子,谁便能占得先机,李客既是苏大为的弟子,满长安皆知,我料他必定要救。

    若李客在我右相府上,事情闹到圣人那里,只会各打五十大板,但如今李客在都察寺内关押审问,他苏大为,到底会怎么选择?”

    静室之中,烟气氲氤。

    右相李敬玄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意味深长的道:“若不救,明日朝会,本相用李客的口供参他一本,足够让他失去圣心;若救……强闯都察寺,那是什么样的罪?呵呵,昔日都察寺由苏大为一手创立,他若强闯,便是一手毁掉自己昔日建立起来的规矩。”

    张果抚着长须,在烛光下微微沉吟:“也就是无论怎么选,苏大为都输定了。”

    说着,他抬眼看向李敬玄:“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破掉此局?”

    “果老以为如何?”

    静室中,响起一阵轻笑。

    ……

    夜色深。

    苏府中,灯火通明。

    “这个时候如果去都察寺要人,只怕授人以柄。”

    一个沙哑带着暴戾的声音传出:“我不赞同。”

    说话的人,是高大龙。

    在他身边,则是黄肠、碧姬丝和魏破延。

    在这人对面,是苏大为、李博。

    事发突然,没时间去找安文生等人商议。

    李博本来是苏大为身边的智囊,偏偏这次出事的是李客,是他唯一的儿子,关心则乱。

    此时方寸以失。

    从理智上,高大龙说的是对的。

    这很可能成为一个陷阱。

    但从感情上,他无法坐视儿子失陷于都察寺。

    曾经自己一手与苏大为建立起来的特务秘谍机关,只有他才知道,那里面的刑讯何等可怕。

    哪怕是客儿……只怕熬不过。

    强撑下去,就算人捞出来,身子也废了。

    黄肠和魏破延都不是话多之人,一时沉默。

    碧姬丝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犹豫了一下道:“但李客毕竟是主公的弟子,若是落于都察寺手里,只怕会经历酷刑,到那时……”

    “必须救。”

    魏破延低沉的道:“恐怕他们想从李客嘴里,问出暗桩。”

    暗桩两个字一出,所有人神色微变。

    暗桩,是苏大为与李博留在都察寺里最后的手段。

    为的是在关键时刻,得到关键的情报。

    像这次李客的事,便是都察寺内暗桩传出的。

    暗桩的身份无比神秘,就算在苏大为这边,也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李客当然不知道,但李客的父亲,李博知道这个秘密。

    都察寺经过数次清洗,早已被无数势力渗透,有不少人想从中挖出苏大为的秘密。

    若是被人查到都察寺中的暗桩,以此呈报圣人。

    你让圣人怎么想?

    在这种关键位置,苏大为埋下暗桩,意欲何为?

    高大龙冷笑一声:“本来这事谁也不知道,但若我们去要人,只怕中了敌人的奸计,这事会闹得满长安都知道,这是救李客吗?这是让他死得更快。”

    “不救,可能今晚都熬不过去。”

    “他们凭什么抓李客,明日阿郎可以向圣人申诉。”

    “都察寺可以先抓后审,未必要实证,何况,谁也不知道经过一晚后,都察寺能从李客嘴里问出什么。”

    “你……我儿不会透露任何东西。”

    “我们相信小郎君,可都察寺的刑,那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吗?”

    众人各持立场,你一言我一语,一时僵持不下。

    “都不要吵。”

    苏大为声音一出,所有人的声音就静下去。

    一道道目光集中在苏大为的脸上。

    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双眼晶莹剔透,目光平静,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客儿是我的徒弟,就像是半个儿子,我无法坐视他落入敌手,所以必须救。”

    这句话,算是一锤定音,结束了争论。

    高大龙眼中血芒闪动,缓缓道:“怎么救?难道像是强闯宫禁一样,一群人直接冲进都察寺?”

    这当然是玩笑话。

    都察寺涉及大唐最高的机密,所有衙门里的防御力量中,都察寺是最严密的。

    不但有遍及长安的望楼报警系统,还有外围的线人,不良人,属于都察寺的武候,差役,还有明部的武卒,暗部的异人,以及种种机关消息。

    可以说,冲入皇宫,都比入都察寺要简单许多。

    “都察寺的图,我有,先传讯召集人手,我会弄清客儿被关在哪里,到时通过地宫秘道潜入,然后救人,撤走。”

    李博脸色有些凝重:“阿郎,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苏大为起身左右走了几步:“客儿是我徒弟,不救,只怕他熬不过今夜,就算是再险,也得试一试。”

    李博半是感激,半是担心道:“可若是圣人那边知道……”

    “从秘道走,绕过金吾卫的巡守,可以把影响降到最小,但是所有的动作一定要快,务求一击必中。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不能顺利救出,就没机会了。”

    苏大为的眸光闪动,身形立定,向着一脸深沉的高大龙,沉默不语的魏破延,微微鞠躬道:“迎救客儿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喏!”

    不管之前有多少争执,心里是如何想。

    做为这个团体的首脑,苏大为既然已经决定,所有人,便都会按他的意志行事。

    长安的夜色,越发深重。

    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

    忽然,一阵夜袅声传来。

    正椅着墙角微微打盹的南九郎张开了眼睛。

    他看到,一只黑色夜鹰正站在墙头上,侧头看着自己。

    月光如水。

    明崇俨在夜色下缓步而步。

    睡不着,太多事缠绕在心间。

    从永徽年间结识的贺兰敏之,到去岁蜀中的黄安县苏大为。

    到武后。

    有时候,他有些迷茫,不知自己今后何去何从。

    但是走着走着,他的内心渐渐坚定起来。

    抬头看着天上的月光,单手稽首礼:“当年我曾发过誓,既为先天开灵异人,就要做寻常人办不到的事,要为大唐做些事,要为百姓做些事,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无愧本心。”

    月下,一只黑色的大鸟悄无声息飞过。

    明崇俨双瞳微缩。

    那不像是鸟,倒像是一个人。

    ……

    都察寺。

    鲸油灯的光芒,将一切照得亮如白昼。

    若不是亲眼到这里看一看,绝对想不到,似都察寺这样的秘谍机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外表普通的大宅。

    而且就在闹市中。

    所谓大隐隐于市。

    只不过,现在宵禁,一切都停止下来。

    唯有都察寺内的鲸油灯,静静的投散着光芒。

    院内的假山绵延,颇有意趣。

    在假山旁的人造湖水中,突然涌起一串气泡。

    一支由芦苇削成的草管,从池中缓缓伸出。

    过了片刻,湖水微微起伏。

    若有人细看,可以看出在水下似有大鱼游动。

    再过片刻之后,魏破延带着黄肠、碧姬丝二人,从湖边钻了出来。

    他们身上穿着贴身的皮衣,可以防水。

    这一下钻出来,悄无声息,诡秘至极。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白天的时候,他们还在拚命躲避都察寺的追索,但到夜里,却又为救人,主动钻入都察寺中。

    三人才一现身,假山旁的泥石突然下陷,露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现出诡异真身的高大龙。

    硕大的三角蛇头,在洞中微微摆动,一双血红的眼睛里,隐藏着暴戾之气。

    “只能到这里,前边有阵法防御,若是直接经过,就会触动禁制,到时会有大批异人围拢过来。”

    “所以拜托高郎君,想办法去破坏地下的阵符。地面上的,由我三人去除掉。”

    “只要防御阵破除掉,救人就容易多了,不惊动守卫都察寺的异人便成。”

    “呸,说起来倒是简单。”

    几人计议已定,对了下目光,分头行动。

    都察寺是经过高人设计的。

    茅山天师叶法善亲手为整个内院,最核心的部份,画下茅山上清派的防御阵法。

    用七种法器,压住阵眼。

    想要顺利突入进去,非得将这些法器一一破坏不可。

    魏破延并不急,缓缓的向着计划中的阵眼走去。

    他的性格沉默寡言,就像是一头孤狼。

    对于此次行动的危险,他并不深想。

    苏大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这十多年,说是恩也好,情也好,都已经纠缠在一起。

    他从不会怀疑苏大为的决定。

    哪怕这次是要闯都察寺去救李客。

    他不会去想,李客为何如此大意落入都察寺手中。

    他唯一想的事,若不是为了救自己,李客便不会出事。

    自己身陷死牢,原本没想过还能见到太阳。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月被乌云遮蔽。

    不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日光。

    手不自觉握紧腰边的横刀。

    低头的时候,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

    一个倒吊双眉,冷笑的道童。

    “本道就算准了你会来。”

    清风的嘴角上挑,脸上现出傲然之色。

    他的手掌一翻,手心里多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圆珠:“白天给你逃了,如今看你还往何处逃,尝尝道爷这颗定风珠。”

    “定风?”

    不知为何,魏破延想起了苏大为作的那首诗。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瘦削的脸庞上,那张终年阴郁的表情,竟在这一刻有了几分欢喜之意。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我没想逃。”

    清风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他本来以为对方知道不是自己的对手,会夹起尾巴逃掉,就像白天一眼。

    没想到这人在此时,突然硬气起来。

    “好好。”

    清风脸上露出冷笑:“就让我教你做人,苏大为的手下,统统要死。”

    手掌微震,那枚圆珠蓦地灵气聚拢。

    魏破延手中横刀一寸一寸拔出鞘,身体重心下沉,真元在掌间积聚:“来吧。”

    唰!

    那枚圆珠自清风手中飞出。

    ……

    黄肠手里的铜剑飞出。

    将隐蔽处一枚金色小葫芦斩破。

    黑暗中,隐隐听到一声轻鸣。

    似有云雾扰动。

    “成了!”

    黄肠不由一喜,回头看向碧姬丝,从她指尖飞出一缕寒芒,射向远处挂在树上的一枚玉牌。

    叮!

    一只手突兀的从暗处伸出,将寒芒握在手里。

    那是,守捉郎杨胜之。

    白天的时候,他的一只胳膊被魏破延斩下。

    但是此时,他的手臂却又完好无损。

    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右臂,将抓在手里的寒芒凑在眼下看了一眼:“庚金之气化为飞针。”

    铁手微微一捏,那针被捏得粉碎。

    杨胜之身上涌起黑雾,大步走来:“白天被你们逃了,如今,我看还有谁能救你们。”

    碧姬丝身形一闪,退到黄肠身边。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眼里的惊惧。

    ……

    地面沙石深陷,一只巨大的蛇尾从中钻出,狠狠一甩。

    将远处悬挂的一具长明灯抽打粉碎。

    四周先是一暗,接着再次明亮起来。

    蛇首从地下钻出,微微偏转脑袋,似在疑惑。

    不远处,一个红衣女子手提灯笼,莲步款款,向着这边走来。

    她手里的灯笼造型奇特,不是大唐常见的灯样,倒像是先秦的夜灯。

    孙九娘的脸庞在灯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高大龙,高郎君,你是在找这个灯笼吗?”

    她的素手一扬。

    灯笼飞上半空,在二人头顶上,如星辰一般定住。

    “想破阵眼,先得问奴家答不答应。”

    “孙九娘。”

    高大龙蛇信微吐,声音沙哑道:“你与苏大为有旧,为何今日与我们为敌。”

    “为何?”

    孙九娘微微抿唇,叹了一口:“师命难违。”

    这四个字一出,她的人已如一朵红莲绽放般,飘了起来。

    红裙之下,双脚带着赤红的火焰,向着高大龙劈去。

    “该死,我就说不该救人,人家早有防备。”

    高大龙口吐人言,骂了一声,蛇头往地下一缩,就要遁走。

    孙九娘双脚重重向地上一跺。

    地面如地龙翻身般跌宕起伏。

    一股无形潜力渗入地下,轰地一声,将高大龙的蛇躯,连同无数土石一齐炸出。

    不好!

    高大龙心中一惊,随即恼羞成怒。

    自己不想与这孙九娘硬拚,但她却借机发出声响,通知都察寺内的异人。

    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别以为怕你。”

    高大龙声音陡然变得暴戾。

    蛇躯一卷,巨大蛇尾挟着碧幽幽蛇鳞,向孙九娘横扫过来。

    电光火石瞬间,孙九娘凌空一跃,竟跃上蛇身。

    延着蛇尾向蛇头飞奔。

    “找死!”

    高大龙身躯摆荡,蛇口大张,猛地向孙九娘咬去。

    那蛇口开至一百八十度,里面幽深腥臭,如黑洞般噬来。

    孙九娘娇叱一声,**向上弹踢,火焰自足间爆开。

    红光照亮了黑暗。

    ……

    “想清楚了吗?小郎君。”

    幽暗中,似有铁链敲打的声响。

    “还要坚持下去吗?”

    “都察寺的刑,可不是谁都能熬住的?纵是铁汉,也要敲成碎渣,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身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那是沾了盐的皮鞭抽过的地方。

    李客甩了甩昏沉的脑袋,感觉有粘稠的液体从口鼻淌下来。

    他努力睁大肿胀的一只眼睛。

    牢房里昏沉沉的,看不清对方。

    “我……我说。”

第四十六章

    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是问你,值得吗?”

    苏氏大宅,明崇俨跌坐于坐前,双手扶着桌案,向着正在吟诗的苏大为发问。

    他的声音听着倒还算平静,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色,仿佛在说:不值。

    “李客是我徒儿,我就这么一个徒儿,几乎是当自家孩子在养。”

    苏大为侧头认真思索了一下:“如果是你儿子出事,你说值不值得?”

    “我……我又没儿子。”

    明崇俨拍了拍桌案,一脸恨铁不成钢道:“咱们共事一场,我知你为人,你可以为大唐,为圣人和武后做更多事,何苦在这里,去犯禁?”

    “犯禁?”

    苏大为似在品味着这个词,陷入深思。

    一旁匆匆赶来的安文生,双手抱胸,低垂着头,整张脸埋在阴影里,仿佛老僧入定般。

    侠以武犯禁。

    昔年秦汉多有游侠行于闹市。

    但后来终究被朝廷给一锅烩了。

    更别提本朝,丰邑坊之事,便是明证。

    任你再大的手段,再多的人脉,一但涉及到朝廷的底线。

    就算是武后想保你,圣人岂能容你?

    这一切,都在明崇俨的心中闪过,但他没有喊出来。

    苏大为肯定明白这些道理。

    太凶险了。

    若是仗着这段时间圣人武后对你的宠爱,你便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以私人的力量,去冲撞公器。

    冲入都察寺,那和冲撞宫禁有何区别?

    苏大为,你真的要自陷绝路,不要前途了?

    明崇俨深深凝视着苏大为,从他那张清瘦俊逸的脸庞上,双眼饱含了极为富杂的神色。

    “苏大为,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

    他纤瘦如竹节般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弹动,仿佛在弹奏一首乐章。

    “从很早之前,从在玄奘法师座下,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坦白说,我认为你很不成器。”

    明崇俨的话,终于令低垂着脑袋的安文生张开了细长的眼眸,向他扫了过来。

    苏大为几乎同时看向明崇俨,并没有恼怒,而是带着几分好奇之色:“不成器?”

    这大唐,恨他的人,讨厌他的人,或许有很多。

    比如那些世家高门,比如被他斗倒的那些人,或者因他存在,而失势的那些人。

    但还从未有人当面对苏大为说“你不成器”。

    明崇俨的眸光锋利如刀:“你知不知道,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但你却毫不珍惜这些机会,把你一身本事,用在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

    是,你有一身异人本事,修为通天,可你却并无高人的自觉,依旧把自己当做普通人一般,在长安做着生意,摆弄着你的那些小发明,做着不良人。

    直到李大勇死了,你才真正主动想做点什么,主动去百济。

    你守住百济原本不错,但你偏偏又去征倭岛。

    这究竟有何意义?

    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样会引圣人猜忌吗?

    好不容易创下都察寺这等衙门,你不好好守住门户,却做些无意义的事,最后导致圣人夺去你都察寺卿的位置。

    你觉得去黄安县那是圣人器重你吗?

    不,在我看来,那是敲打,那是提醒你。

    可你呢?

    回长安圣人给你至高无上的荣誉,给你想要的一切,给你重赏。

    这正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

    可是你却对圣人和武后的任命,百般推辞。

    你拒绝长安那些高门拜帖,我也有耳闻。

    原本,我以为你是想做一个纯臣,一个孤臣。

    可是现在,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你是想,是想谋反吗?”

    明崇俨一番疾言厉色,直如狂风暴雨般扑来。

    声音在屋内久久回荡。

    震得鲸油灯的光芒闪烁不定。

    从没有人,这样向苏大为质问。

    从没有人这般指着苏大为的鼻子,说他,你做得不对。

    包括安文生在内。

    屋内一时沉默。

    只有风声从窗外灌入。

    苏大为抬头看向窗外黑夜:“起风了。”

    明崇俨恼道:“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安文生在一旁轻咳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圆润白皙的脸庞,笑道:“明郎君能与阿弥说这些,那是真正当是自己人了。”

    苏大为的目光变得柔和:“我岂能不知,毕竟是一起扛过枪的袍泽之情。”

    “恶贼,扛个屁啊!”

    明崇俨俊脸涨红。

    并没有共同参军的情谊,何来扛枪之说?

    最多就是,在黄安县时,一个县令,一个主薄,大家一个勺里烩过锅。

    一个粪勺里,给田里施过肥罢。

    安文生收起笑容,摸着下巴道:“明郎君说的也有道理,阿弥身边都是像我和周良、高大龙这种人,周二郎和高大龙就不必说了,他们没多大野心。

    就我自己,也只想做个长安贵公子,安享太平,实无太多进取心。

    叫我看,阿弥也差不多,他是很知足的人,家庭和睦,衣食无忧,如果再有份事做,无论是给他个不良帅,又或者兵部尚书,我看他都差不多。”

    “这就是问题啊。”

    明崇俨气得拍桌子:“你们两个加起来比我大那么多,怎么见识还不如我?自古有多大能力,便要担多大责任,苏大为你有这样的能力,没有野心便是错!”

    安文生与苏大为对了一眼。

    苏大为道:“你觉得我该多点野心?”

    “至少积极一点,快去做你的兵部尚书,不要做那些犯禁的事!”

    明崇俨道:“以你的能力,替大唐横扫四方,以你的修为寿元,完全可以护佑大唐一甲子,到时天下何人不识君?大唐百姓何人不记得你苏大为,你若在救李客这种事上栽了,既是你的损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损失,你想过没有?”

    “想过。”

    苏大为点头道:“但我想的和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修的是丹阳君公家的修炼法,是道家一脉,心性要求最是淡泊,如水中鱼般。你让我有野心,让我积极,可我禀性就是如此,我能怎么办……”

    苏大为两手一摊。

    明崇俨瞪着他,像是看一个怪物。

    差点就气得脑血栓当场去世。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我是让你不淡泊吗?

    我是让你不要自寻死路,不要做犯禁的事。

    留着有用之身,一步一个脚印,以你的能力,可以为天下百姓做多少事。

    青史留名也只是等闲。

    难道你不想立德、立功、立言,做圣人?

    苏大为在明崇俨的注视下,站起身,背负着双手,在屋内踱步。

    他的身子浴在月光下,轻吟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明崇俨喉结微微蠕动,好诗,真是好诗。

    但是你在我面前,装个屁的逼啊!

    安文生也是一脸无语:“以前阿弥总说我是装逼犯,但我现在,越发觉得,他才是。”

    “人嘛,总是这样,走向自己的反面,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

    苏大为苦笑一下,自嘲道:“我也知自己有时候做的未必全对,但于我而言,有所为,有所不为。”

    “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侍奉母亲,陪伴妻子,对朋友有义,对朝廷有用,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或是徒儿陷入险境,大唐万里河山,不缺我一个苏大为。

    若真到两难决择,我必然是先选家人。

    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本心。”

    这话,令明崇俨久久无语。

    安文生也是摸着下巴,想笑又无奈的摇头。

    当年在征突厥时,苏大为知道小苏的消息,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你要说他做得对吗?

    按军法,杀头都是轻的。

    但你若说他不对,这也确实是无奈之举。

    不合法,但合情。

    而且至少也是抓到了西突厥可汗后,才抛下军务,去找小苏。

    那已经是苏大为所能做的最好选择。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苏大为,依然是那个苏大为。

    在他心中的选项里,永远是家人亲人排在首位。

    这么拚命积攒军功,所谓者何?

    于苏大为并非是为了什么野心,而是有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能更好的陪伴家人。

    “所以这次,圣人若怪,那便怪吧,不会杀我苏大为的头就行。”

    苏大为向着明崇俨叉手行礼道:“无论如何,谢明郎君亲自上门提醒,这份情,我记下了。”

    “你……唉。”

    明崇俨一甩衣袖:“一个个的都是木头疙瘩,就当我没来过。”

    他眉头一挑,脸带恼怒的一甩衣袖,大步离开。

    屋内,鲸油灯光芒闪动。

    苏大为看向安文生。

    安文生也正向他看过来。

    “一个个的……明崇俨今晚还去过哪里?”

    “阿弥,你当真不怕圣人怪罪?”

    ……

    铛!

    高大龙的身子急剧收缩,化为半人半诡异。

    一双利爪带着血腥光芒,抓向孙九娘。

    孙九娘身形陡然拔高,双足在空中踏动,每一步,脚下生出红色火焰,托着她不断升高。

    足下如踩红莲。

    高大龙一口咬去,扑了个空。

    空中传出“啪喀”一声响。

    “铛铛铛~~”

    一阵锣声由远及近。

    接着是人声喧哗。

    还有许多呼哨杂音,还有信号火箭升空。

    高大龙为人机警,蛇瞳中光芒闪动,知道不好。

    这是惊动了都察寺的警讯系统。

    要不了一时三刻,就会有更多的异人赶来。

    如今这种情况,绝对没有幸理。

    救不成了。

    李客,不是你高大叔不想救你,实在是都察寺防备森严。

    不能把所有人都折在里面。

    高大龙怪眼一翻,一个扭身,反首一头扎进泥土中。

    地面一阵翻腾,如巨浪起伏。

    “想走?”

    天空中,孙九娘身形急落,右手一扬,从指中飞出一枚金环。

    那金环迎风便长,变做数尺见方的圈环,向着地面起伏的地方落去。

    “无定飞环!中!”

    那块土地,被金环一按,地面陡然爆炸,如喷泉向上飞涌。

    一条巨大的黑影挟着泥沙冲出。

    正是高大龙。

    那金环不偏不倚,正勒在他的七寸之处。

    蚺鬼有化形之能,能大能小,还能土遁,兼且有死而复生的本事,实在是诡异中一等难缠的怪物。

    但被孙九娘的无定飞环勒住,就如孙猴头套上了金箍一般,无论怎么变化,都难脱金环。

    一时间,嘶吼连连。

    高大龙时而化作巨蛇,时而半人半蛇,时而又化回人形。

    在天空、地面不断翻腾。

    痛苦万分。

    不时有大片的蛇鳞破碎,自空中洒落。

    碧绿的诡异之血,如喷雾般飞溅。

    那金环任你变化,只是不断收缩。

    收紧,继续收紧。

    已经深深嵌入到血肉中,再收下去,只怕要将高大龙的头颅整个切下来。

    孙九娘伫立在飞檐之上,远望正执着火把如火龙一般赶来的都察寺援兵。

    再看向不断翻腾的高大龙,冷声道:“高大龙,若你束手就缚,我会饶你一命,否则,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嘶~吼!~~

    高大龙拚尽全力,巨蛇蛇吻张开,向孙九娘喷出一口黑雾。

    这雾气中,腥气催人欲呕。

    被雾气一喷,附近的树木枯朽,水中鱼虾浮起,显然含有剧毒。

    孙九娘两脚一点,轻松避开。

    却见高大龙借机遁入地下,不管不顾,不断向深处钻去。

    “想跑?”

    孙九娘冷笑一声,掐起指决:“休怪我不念旧情。”

    心神一动,深入地下的无定飞环猛地一收。

    地面的震动霎时停止。

    借着宝物延伸的感知,孙九娘清晰的知道,高大龙的头颅被飞环切下。

    她轻叹一口气,将手一招。

    带着血迹的金环从地下飞出。

    被她用红莲之火净化后,重新缩为指环戴上中指。

    去岁她在蜀中曾吃过诡异的大亏,之后张果便赐下这件宝物,是她护身法器。

    有了此物,她的实力倍增,哪怕遇上诡异中顶级的存在,也可以游刃有余。

    片刻之间,增援的都察寺缉捕和差役还有一帮异人便赶到了。

    孙九娘指了指高大龙断首之处,吩咐人将蚺鬼的尸首挖出。

    ……

    圆珠化为一道银光,电射向魏破延。

    眼见就要射入他的胸中。

    魏破延不慌不忙,手中横刀向着地下一刺。

    “土形术,沙海!”

    咻~

    地面碎石和泥土猛地掀起,宛如一只巨掌。

    耳中只听波地一声轻响。

    圆珠轻松从沙砾碎石扬起的沙墙中穿透。

    但后方,已经失去了魏破延的身形。

    清风猛一转头。

    身后丈余,魏破延的身形自阴影下钻出,宛如鬼魅。

    清风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眼中旋即爆出兴奋之色。

    “听人说你曾是苏大为手下最厉害的异人,果然有些本事。”

    他手中法决一掐,远射的银色圆珠陡然爆开。

    化为无数银色的小甲虫,振动着翅膀,向着这边飞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变得极慢。

    无数食尸虫划着弧线,灿如烟火。

    清风面对魏破延掐着指决。

    而魏破延身形如妖魔般,避在阴影中,如踏着水波,向着清风奔袭而来。

    横刀,拖在身体后方,长刃没入泥土中,却诡异的不见一丝阻碍。

    四周的声音全都消失,连风也一齐消失。

    只有魏破延仿若慢镜般,不断踏前的脚步。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清风的心脏上。

    究竟是食尸虫先一步赶到,还是魏破延先冲上来?

    唰!

    刀光,挟着无数碎石一齐向着清风兜头劈下。

    整个空间,像是被魏破延一刀切开。

    画面有了不规则的扭曲,左边的清风向左面坍塌。

    右面的清风,向右面崩碎。

    然而,魏破延眼神爆出寒芒。

    没中?

    这一刀下去,劈中的东西,居然如灰白色的碎石般崩塌。

    “霸王卸甲?”

    这声音才出,就听头上传出清风的笑声:“道爷这是金蝉脱壳。”

    清风的脚,自空踏下。

    原来方才一瞬间,他竟以身上道袍为壳,身子倏地钻出。

    这是道家的李代桃僵之术。

    专为反败求胜的绝技,可谓死中求活的遁术。

    魏破延手中横刀一举,还未及反应,只觉眼前银光大盛。

    无数食尸甲虫,带着万千流萤,四面八方的飞至。

    这光芒如此绚烂,以至于魏破延的瞳中,皆是这种流萤之光。

    他的瞳孔暴缩,反手一刀插入地下,厉声道:“沙海!”

    地面隆隆起伏,无数沙石如喷泉般爆射出来。

    空中无数沙砾灌注着真元,犹如强弓劲弩,激射向那些食尸虫。

    “萤虫岂与皓月争辉!”

    清风大笑一声:“给道爷收!”

    魏破延身子一震,只觉腰间猛地多出一物。

    那是一条金光闪闪的绳索,一缠上来,便疯狂缠绕,将他的身体缠了个结实。

    捆仙索!

    清风仗着这法宝,在蜀中时,曾让明崇俨和高大龙都吃过亏。

    此时魏破延措不及防,顿时中招。

    “死。”

    清风落地,一脚向着魏破延的头顶狠狠踏去。

    他不是孙九娘,对苏大为的手下并没有任何旧情可念。

    这一脚,就存了将这五毒阎罗一脚踩死的念头。

    虽为道童,但跟着喜怒无常的张果,他本就没有太多普通人的情感。

    太上无情,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既为道爷的敌手,那就乖乖送你一程。

    噗!

    一脚踏下。

    清风脸色顿时一变。

    不对。

    脚下的五毒阎罗,身体如沙砾般坍塌。

    清风身形一变,落地后视线扫去。

    自己的捆仙索散落在地上,被自己一脚踏上的,只是一堆碎石沙砾。

    他将手一招,无数食尸虫汇聚在掌心,重新聚为一枚圆珠。

    “假的?”

    清风的嘴都给气歪了。

    才露了一手金蝉脱壳,这五毒阎罗不曾想也精于此道。

    居然用沙石做了个傀儡替身。

    人呢?

    他的视线四面扫过,双眉倒拧。

    “给道爷出来吧!”

    清风猛地一爪抓向黑暗。

    他身后的阴影,如沸水般翻滚。

    魏破延的身体突然从黑暗中浮出,飞速后撤。

    “休想逃。”

    清风一声冷笑,右足重重踏地:“给我定!”

    脚下阴影如箭一般向前延伸,一直蔓延到魏破延的脚下。

    双方身形同时一震。

    魏破延的身体仿佛被点穴一般顿住。

    “好个道童,竟有这种手段。”

    他的声音缓缓道:“你的师父是谁?”

    “蜀中张果。”

    清风冷笑,手中托起定风珠。

    向着魏破延轻轻一吹。

    “去吧!”

    银珠爆开,无数火焰流萤,划着曼妙的弧线,乱舞银蛇。

    魏破延的双脚被清风的影子束缚住,双手举起横刀。

    瘦削的脸上,一脸阴郁。

    似是做了极大的决心。

    “你的脚动不了,移动被限,如何能躲过我的食尸虫?”

    “战胜你,何须移动?”

    魏破延缓缓道:“道分阴阳,尔后有五行,先天真炁可化万物。”

    横刀反手插入脚下阴影:“定!”

    这一刀,无形的真炁传递。

    清风只觉身体一震。

    这一霎,时间空间仿佛消失,自己与那五毒阎罗就像是一根蛛丝的两头。

    不光是自己定住魏破延。

    魏破延也定住了自己。

    不好!

    清风心中剧震。

    只见一圈圈的真炁涟漪,自魏破延身周游动,最终将他方圆十丈,化为巨大的沙海。

    随着魏破延一声低吼。

    黑色的雾气弥漫升腾,无数沙砾激溅向天空。

    每一粒沙,都像是拥有意识,飞射向清风的食尸虫。

    噼啪!

    宛如雨打芭蕉,只是瞬间,地面便多了无数虫尸。

    “我的定风珠!”

    清风看得肝胆俱裂,忙将手决一变。

    剩下的食尸虫不敢再上去,迅速飞回,在他掌心重聚为圆珠。

    只是这一次,圆珠仿佛缩水了一般,足小一圈。

    “这是师父赐下的宝物……你赔我的定风珠!”

    清风道童看得睚眦欲裂,只觉心在滴血。

    抬头看去,神色猛地一变。

    魏破延身形不见。

    前方,只有滚滚黑雾在涌动。

    那雾气无比的阴邪,渗人。

    其中隐有无数兽类吼叫。

    “诡异……出巡?”

    清风感觉仿佛被人狠狠一耳光扇在脸上。

    自己亲自出手,动用师门法宝,不但没能杀了五毒阎罗,反被对方削弱了宝物。

    还有眼前,这些诡异,从何而来?

第四十六章 值得

    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是问你,值得吗?”

    苏氏大宅,明崇俨跌坐于坐前,双手扶着桌案,向着正在吟诗的苏大为发问。

    他的声音听着倒还算平静,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色,仿佛在说:不值。

    “李客是我徒儿,我就这么一个徒儿,几乎是当自家孩子在养。”

    苏大为侧头认真思索了一下:“如果是你儿子出事,你说值不值得?”

    “我……我又没儿子。”

    明崇俨拍了拍桌案,一脸恨铁不成钢道:“咱们共事一场,我知你为人,你可以为大唐,为圣人和武后做更多事,何苦在这里,去犯禁?”

    “犯禁?”

    苏大为似在品味着这个词,陷入深思。

    一旁匆匆赶来的安文生,双手抱胸,低垂着头,整张脸埋在阴影里,仿佛老僧入定般。

    侠以武犯禁。

    昔年秦汉多有游侠行于闹市。

    但后来终究被朝廷给一锅烩了。

    更别提本朝,丰邑坊之事,便是明证。

    任你再大的手段,再多的人脉,一但涉及到朝廷的底线。

    就算是武后想保你,圣人岂能容你?

    这一切,都在明崇俨的心中闪过,但他没有喊出来。

    苏大为肯定明白这些道理。

    太凶险了。

    若是仗着这段时间圣人武后对你的宠爱,你便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以私人的力量,去冲撞公器。

    冲入都察寺,那和冲撞宫禁有何区别?

    苏大为,你真的要自陷绝路,不要前途了?

    明崇俨深深凝视着苏大为,从他那张清瘦俊逸的脸庞上,双眼饱含了极为富杂的神色。

    “苏大为,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

    他纤瘦如竹节般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弹动,仿佛在弹奏一首乐章。

    “从很早之前,从在玄奘法师座下,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坦白说,我认为你很不成器。”

    明崇俨的话,终于令低垂着脑袋的安文生张开了细长的眼眸,向他扫了过来。

    苏大为几乎同时看向明崇俨,并没有恼怒,而是带着几分好奇之色:“不成器?”

    这大唐,恨他的人,讨厌他的人,或许有很多。

    比如那些世家高门,比如被他斗倒的那些人,或者因他存在,而失势的那些人。

    但还从未有人当面对苏大为说“你不成器”。

    明崇俨的眸光锋利如刀:“你知不知道,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但你却毫不珍惜这些机会,把你一身本事,用在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

    是,你有一身异人本事,修为通天,可你却并无高人的自觉,依旧把自己当做普通人一般,在长安做着生意,摆弄着你的那些小发明,做着不良人。

    直到李大勇死了,你才真正主动想做点什么,主动去百济。

    你守住百济原本不错,但你偏偏又去征倭岛。

    这究竟有何意义?

    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样会引圣人猜忌吗?

    好不容易创下都察寺这等衙门,你不好好守住门户,却做些无意义的事,最后导致圣人夺去你都察寺卿的位置。

    你觉得去黄安县那是圣人器重你吗?

    不,在我看来,那是敲打,那是提醒你。

    可你呢?

    回长安圣人给你至高无上的荣誉,给你想要的一切,给你重赏。

    这正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

    可是你却对圣人和武后的任命,百般推辞。

    你拒绝长安那些高门拜帖,我也有耳闻。

    原本,我以为你是想做一个纯臣,一个孤臣。

    可是现在,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你是想,是想谋反吗?”

    明崇俨一番疾言厉色,直如狂风暴雨般扑来。

    声音在屋内久久回荡。

    震得鲸油灯的光芒闪烁不定。

    从没有人,这样向苏大为质问。

    从没有人这般指着苏大为的鼻子,说他,你做得不对。

    包括安文生在内。

    屋内一时沉默。

    只有风声从窗外灌入。

    苏大为抬头看向窗外黑夜:“起风了。”

    明崇俨恼道:“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安文生在一旁轻咳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圆润白皙的脸庞,笑道:“明郎君能与阿弥说这些,那是真正当是自己人了。”

    苏大为的目光变得柔和:“我岂能不知,毕竟是一起扛过枪的袍泽之情。”

    “恶贼,扛个屁啊!”

    明崇俨俊脸涨红。

    并没有共同参军的情谊,何来扛枪之说?

    最多就是,在黄安县时,一个县令,一个主薄,大家一个勺里烩过锅。

    一个粪勺里,给田里施过肥罢。

    安文生收起笑容,摸着下巴道:“明郎君说的也有道理,阿弥身边都是像我和周良、高大龙这种人,周二郎和高大龙就不必说了,他们没多大野心。

    就我自己,也只想做个长安贵公子,安享太平,实无太多进取心。

    叫我看,阿弥也差不多,他是很知足的人,家庭和睦,衣食无忧,如果再有份事做,无论是给他个不良帅,又或者兵部尚书,我看他都差不多。”

    “这就是问题啊。”

    明崇俨气得拍桌子:“你们两个加起来比我大那么多,怎么见识还不如我?自古有多大能力,便要担多大责任,苏大为你有这样的能力,没有野心便是错!”

    安文生与苏大为对了一眼。

    苏大为道:“你觉得我该多点野心?”

    “至少积极一点,快去做你的兵部尚书,不要做那些犯禁的事!”

    明崇俨道:“以你的能力,替大唐横扫四方,以你的修为寿元,完全可以护佑大唐一甲子,到时天下何人不识君?大唐百姓何人不记得你苏大为,你若在救李客这种事上栽了,既是你的损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损失,你想过没有?”

    “想过。”

    苏大为点头道:“但我想的和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修的是丹阳君公家的修炼法,是道家一脉,心性要求最是淡泊,如水中鱼般。你让我有野心,让我积极,可我禀性就是如此,我能怎么办……”

    苏大为两手一摊。

    明崇俨瞪着他,像是看一个怪物。

    差点就气得脑血栓当场去世。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我是让你不淡泊吗?

    我是让你不要自寻死路,不要做犯禁的事。

    留着有用之身,一步一个脚印,以你的能力,可以为天下百姓做多少事。

    青史留名也只是等闲。

    难道你不想立德、立功、立言,做圣人?

    苏大为在明崇俨的注视下,站起身,背负着双手,在屋内踱步。

    他的身子浴在月光下,轻吟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明崇俨喉结微微蠕动,好诗,真是好诗。

    但是你在我面前,装个屁的逼啊!

    安文生也是一脸无语:“以前阿弥总说我是装逼犯,但我现在,越发觉得,他才是。”

    “人嘛,总是这样,走向自己的反面,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

    苏大为苦笑一下,自嘲道:“我也知自己有时候做的未必全对,但于我而言,有所为,有所不为。”

    “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侍奉母亲,陪伴妻子,对朋友有义,对朝廷有用,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或是徒儿陷入险境,大唐万里河山,不缺我一个苏大为。

    若真到两难决择,我必然是先选家人。

    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本心。”

    这话,令明崇俨久久无语。

    安文生也是摸着下巴,想笑又无奈的摇头。

    当年在征突厥时,苏大为知道小苏的消息,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你要说他做得对吗?

    按军法,杀头都是轻的。

    但你若说他不对,这也确实是无奈之举。

    不合法,但合情。

    而且至少也是抓到了西突厥可汗后,才抛下军务,去找小苏。

    那已经是苏大为所能做的最好选择。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苏大为,依然是那个苏大为。

    在他心中的选项里,永远是家人亲人排在首位。

    这么拚命积攒军功,所谓者何?

    于苏大为并非是为了什么野心,而是有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能更好的陪伴家人。

    “所以这次,圣人若怪,那便怪吧,不会杀我苏大为的头就行。”

    苏大为向着明崇俨叉手行礼道:“无论如何,谢明郎君亲自上门提醒,这份情,我记下了。”

    “你……唉。”

    明崇俨一甩衣袖:“一个个的都是木头疙瘩,就当我没来过。”

    他眉头一挑,脸带恼怒的一甩衣袖,大步离开。

    屋内,鲸油灯光芒闪动。

    苏大为看向安文生。

    安文生也正向他看过来。

    “一个个的……明崇俨今晚还去过哪里?”

    “阿弥,你当真不怕圣人怪罪?”

    ……

    铛!

    高大龙的身子急剧收缩,化为半人半诡异。

    一双利爪带着血腥光芒,抓向孙九娘。

    孙九娘身形陡然拔高,双足在空中踏动,每一步,脚下生出红色火焰,托着她不断升高。

    足下如踩红莲。

    高大龙一口咬去,扑了个空。

    空中传出“啪喀”一声响。

    “铛铛铛~~”

    一阵锣声由远及近。

    接着是人声喧哗。

    还有许多呼哨杂音,还有信号火箭升空。

    高大龙为人机警,蛇瞳中光芒闪动,知道不好。

    这是惊动了都察寺的警讯系统。

    要不了一时三刻,就会有更多的异人赶来。

    如今这种情况,绝对没有幸理。

    救不成了。

    李客,不是你高大叔不想救你,实在是都察寺防备森严。

    不能把所有人都折在里面。

    高大龙怪眼一翻,一个扭身,反首一头扎进泥土中。

    地面一阵翻腾,如巨浪起伏。

    “想走?”

    天空中,孙九娘身形急落,右手一扬,从指中飞出一枚金环。

    那金环迎风便长,变做数尺见方的圈环,向着地面起伏的地方落去。

    “无定飞环!中!”

    那块土地,被金环一按,地面陡然爆炸,如喷泉向上飞涌。

    一条巨大的黑影挟着泥沙冲出。

    正是高大龙。

    那金环不偏不倚,正勒在他的七寸之处。

    蚺鬼有化形之能,能大能小,还能土遁,兼且有死而复生的本事,实在是诡异中一等难缠的怪物。

    但被孙九娘的无定飞环勒住,就如孙猴头套上了金箍一般,无论怎么变化,都难脱金环。

    一时间,嘶吼连连。

    高大龙时而化作巨蛇,时而半人半蛇,时而又化回人形。

    在天空、地面不断翻腾。

    痛苦万分。

    不时有大片的蛇鳞破碎,自空中洒落。

    碧绿的诡异之血,如喷雾般飞溅。

    那金环任你变化,只是不断收缩。

    收紧,继续收紧。

    已经深深嵌入到血肉中,再收下去,只怕要将高大龙的头颅整个切下来。

    孙九娘伫立在飞檐之上,远望正执着火把如火龙一般赶来的都察寺援兵。

    再看向不断翻腾的高大龙,冷声道:“高大龙,若你束手就缚,我会饶你一命,否则,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嘶~吼!~~

    高大龙拚尽全力,巨蛇蛇吻张开,向孙九娘喷出一口黑雾。

    这雾气中,腥气催人欲呕。

    被雾气一喷,附近的树木枯朽,水中鱼虾浮起,显然含有剧毒。

    孙九娘两脚一点,轻松避开。

    却见高大龙借机遁入地下,不管不顾,不断向深处钻去。

    “想跑?”

    孙九娘冷笑一声,掐起指决:“休怪我不念旧情。”

    心神一动,深入地下的无定飞环猛地一收。

    地面的震动霎时停止。

    借着宝物延伸的感知,孙九娘清晰的知道,高大龙的头颅被飞环切下。

    她轻叹一口气,将手一招。

    带着血迹的金环从地下飞出。

    被她用红莲之火净化后,重新缩为指环戴上中指。

    去岁她在蜀中曾吃过诡异的大亏,之后张果便赐下这件宝物,是她护身法器。

    有了此物,她的实力倍增,哪怕遇上诡异中顶级的存在,也可以游刃有余。

    片刻之间,增援的都察寺缉捕和差役还有一帮异人便赶到了。

    孙九娘指了指高大龙断首之处,吩咐人将蚺鬼的尸首挖出。

    ……

    圆珠化为一道银光,电射向魏破延。

    眼见就要射入他的胸中。

    魏破延不慌不忙,手中横刀向着地下一刺。

    “土形术,沙海!”

    咻~

    地面碎石和泥土猛地掀起,宛如一只巨掌。

    耳中只听波地一声轻响。

    圆珠轻松从沙砾碎石扬起的沙墙中穿透。

    但后方,已经失去了魏破延的身形。

    清风猛一转头。

    身后丈余,魏破延的身形自阴影下钻出,宛如鬼魅。

    清风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眼中旋即爆出兴奋之色。

    “听人说你曾是苏大为手下最厉害的异人,果然有些本事。”

    他手中法决一掐,远射的银色圆珠陡然爆开。

    化为无数银色的小甲虫,振动着翅膀,向着这边飞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变得极慢。

    无数食尸虫划着弧线,灿如烟火。

    清风面对魏破延掐着指决。

    而魏破延身形如妖魔般,避在阴影中,如踏着水波,向着清风奔袭而来。

    横刀,拖在身体后方,长刃没入泥土中,却诡异的不见一丝阻碍。

    四周的声音全都消失,连风也一齐消失。

    只有魏破延仿若慢镜般,不断踏前的脚步。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清风的心脏上。

    究竟是食尸虫先一步赶到,还是魏破延先冲上来?

    唰!

    刀光,挟着无数碎石一齐向着清风兜头劈下。

    整个空间,像是被魏破延一刀切开。

    画面有了不规则的扭曲,左边的清风向左面坍塌。

    右面的清风,向右面崩碎。

    然而,魏破延眼神爆出寒芒。

    没中?

    这一刀下去,劈中的东西,居然如灰白色的碎石般崩塌。

    “霸王卸甲?”

    这声音才出,就听头上传出清风的笑声:“道爷这是金蝉脱壳。”

    清风的脚,自空踏下。

    原来方才一瞬间,他竟以身上道袍为壳,身子倏地钻出。

    这是道家的李代桃僵之术。

    专为反败求胜的绝技,可谓死中求活的遁术。

    魏破延手中横刀一举,还未及反应,只觉眼前银光大盛。

    无数食尸甲虫,带着万千流萤,四面八方的飞至。

    这光芒如此绚烂,以至于魏破延的瞳中,皆是这种流萤之光。

    他的瞳孔暴缩,反手一刀插入地下,厉声道:“沙海!”

    地面隆隆起伏,无数沙石如喷泉般爆射出来。

    空中无数沙砾灌注着真元,犹如强弓劲弩,激射向那些食尸虫。

    “萤虫岂与皓月争辉!”

    清风大笑一声:“给道爷收!”

    魏破延身子一震,只觉腰间猛地多出一物。

    那是一条金光闪闪的绳索,一缠上来,便疯狂缠绕,将他的身体缠了个结实。

    捆仙索!

    清风仗着这法宝,在蜀中时,曾让明崇俨和高大龙都吃过亏。

    此时魏破延措不及防,顿时中招。

    “死。”

    清风落地,一脚向着魏破延的头顶狠狠踏去。

    他不是孙九娘,对苏大为的手下并没有任何旧情可念。

    这一脚,就存了将这五毒阎罗一脚踩死的念头。

    虽为道童,但跟着喜怒无常的张果,他本就没有太多普通人的情感。

    太上无情,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既为道爷的敌手,那就乖乖送你一程。

    噗!

    一脚踏下。

    清风脸色顿时一变。

    不对。

    脚下的五毒阎罗,身体如沙砾般坍塌。

    清风身形一变,落地后视线扫去。

    自己的捆仙索散落在地上,被自己一脚踏上的,只是一堆碎石沙砾。

    他将手一招,无数食尸虫汇聚在掌心,重新聚为一枚圆珠。

    “假的?”

    清风的嘴都给气歪了。

    才露了一手金蝉脱壳,这五毒阎罗不曾想也精于此道。

    居然用沙石做了个傀儡替身。

    人呢?

    他的视线四面扫过,双眉倒拧。

    “给道爷出来吧!”

    清风猛地一爪抓向黑暗。

    他身后的阴影,如沸水般翻滚。

    魏破延的身体突然从黑暗中浮出,飞速后撤。

    “休想逃。”

    清风一声冷笑,右足重重踏地:“给我定!”

    脚下阴影如箭一般向前延伸,一直蔓延到魏破延的脚下。

    双方身形同时一震。

    魏破延的身体仿佛被点穴一般顿住。

    “好个道童,竟有这种手段。”

    他的声音缓缓道:“你的师父是谁?”

    “蜀中张果。”

    清风冷笑,手中托起定风珠。

    向着魏破延轻轻一吹。

    “去吧!”

    银珠爆开,无数火焰流萤,划着曼妙的弧线,乱舞银蛇。

    魏破延的双脚被清风的影子束缚住,双手举起横刀。

    瘦削的脸上,一脸阴郁。

    似是做了极大的决心。

    “你的脚动不了,移动被限,如何能躲过我的食尸虫?”

    “战胜你,何须移动?”

    魏破延缓缓道:“道分阴阳,尔后有五行,先天真炁可化万物。”

    横刀反手插入脚下阴影:“定!”

    这一刀,无形的真炁传递。

    清风只觉身体一震。

    这一霎,时间空间仿佛消失,自己与那五毒阎罗就像是一根蛛丝的两头。

    不光是自己定住魏破延。

    魏破延也定住了自己。

    不好!

    清风心中剧震。

    只见一圈圈的真炁涟漪,自魏破延身周游动,最终将他方圆十丈,化为巨大的沙海。

    随着魏破延一声低吼。

    黑色的雾气弥漫升腾,无数沙砾激溅向天空。

    每一粒沙,都像是拥有意识,飞射向清风的食尸虫。

    噼啪!

    宛如雨打芭蕉,只是瞬间,地面便多了无数虫尸。

    “我的定风珠!”

    清风看得肝胆俱裂,忙将手决一变。

    剩下的食尸虫不敢再上去,迅速飞回,在他掌心重聚为圆珠。

    只是这一次,圆珠仿佛缩水了一般,足小一圈。

    “这是师父赐下的宝物……你赔我的定风珠!”

    清风道童看得睚眦欲裂,只觉心在滴血。

    抬头看去,神色猛地一变。

    魏破延身形不见。

    前方,只有滚滚黑雾在涌动。

    那雾气无比的阴邪,渗人。

    其中隐有无数兽类吼叫。

    “诡异……出巡?”

    清风感觉仿佛被人狠狠一耳光扇在脸上。

    自己亲自出手,动用师门法宝,不但没能杀了五毒阎罗,反被对方削弱了宝物。

    还有眼前,这些诡异,从何而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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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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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