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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八章 翻手为云

    “阿郎,我……”

    话音未落,只听得屋外传来高舍鸡略带喘息的声音:“阿郎,来了!”

    “谁来了?”

    “是……是都察寺的人,还有持右相令的武候。”

    闻言,苏大为与安文生都还镇定。

    李博则是身子一震,心中暗惊:莫非,真像阿郎说的,那些人,乖乖将客儿送回来了?

    他再看苏大为,与平日又不相同。

    平日只觉得苏大为处变之惊,谋定而后动。

    但此时突然觉得,苏大为在云淡风轻之下,只怕早已运筹帏幄,算好了一切。

    如此强大的预见能力,只怕蜀之诸葛亦不及!

    李博心中激动,不待苏大为交代,便跟着高舍鸡一起,匆匆迎往府外。

    他要亲眼看一看李客才能放心。

    最好是亲手接客儿回来。

    行至大门,早见苏府下人立在大门两侧,有的执杖,有的执棍,一副忠心护院的架势。

    李博看了只在心中感概。

    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如今开国县伯府上也差不多。

    这些奴仆连日被长安的世家高门舔着脸拜访,居然都不把都察寺和右相派来的人放在眼里了。

    当真是心高气傲。

    而且还有一些表演给开国县伯看看,表示自己忠心护主的心思在里面。

    李博也懒得去管这些。

    三步并做两步,喝开这些护院的仆役,抖了抖衣袖,昂首走出宅门。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亮堂堂的。

    想想客儿昨夜失陷于敌,不知吃了怎样的苦头。

    如今终于能够回来。

    他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劫后庆幸,还有重见儿子的欢愉。

    “客……”

    下一秒,笑容僵在脸上。

    李博的目光扫过全场,只看到执着横刀等武器的都察寺明部的差役。

    还有手执角弩、横刀、盾牌的武候。

    在远处的巷口,早有都察寺的人搬来拒马和栅栏,封住路口。

    房顶上,还隐约见到都察寺的异人身影掠过。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李博张了张嘴,怒道:“你们这是做甚?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一名灰衣大汉从人群走出,向着大明宫的方向叉手道:“我等自然知道这是开国县伯的府上,但上峰有令,不得不遵。”

    “上峰?谁下的命令?就算是圣人也不可能……”

    “下令者,是都察寺卿,寺卿有令,封锁苏府,不得走脱一人。”

    大汉皮笑肉不笑的说着。

    眼神瞥向一旁:“潘将军,您怎么说?”

    那位被他称做潘将军者,身长七尺余。

    肩宽腰圆。

    身披鱼鳞铁甲,胸前一块明晃晃的护心镜。

    头戴金盔,两膀上,各有一个造型狰狞的兽吞。

    他腰扣犀牛皮带,上挂横刀与短刀。

    戴着金属腕的右手有意无意间,摸在横刀一侧。

    那是一个随时可以拔刀的姿势。

    这是一个军中老行伍。

    杨博看向他,心中又惊又怒,又是寒意大盛。

    情形不对。

    客儿呢?

    这些人怎么敢围苏大为的府邸?

    都察寺卿下的令?

    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都察寺不过是圣人的爪牙,如何敢这么做?!

    这位潘将军,看身上衣甲饰物,应该是左右领左右府的人。

    只是不知隶属哪一卫。

    职权究竟如何?

    这些念头自李博心中闪过。

    就见那位潘将军轻拍腰扣,挺胸沉声道:“本将奉右相之令,率军护着开国县伯府,不可放任何人进出。”

    “你……”

    名为护着,实际上不就是变相软禁?

    李博指着这二人厉声道:“开国县伯深受圣人和武后器重,待结束休息,便是新晋兵部尚书,你们怎敢……”

    “对不住!”

    潘将军圆眼一翻,手按横刀一脸不耐道:“上有令,不敢违。”

    左边的灰衣大汉皮笑肉不笑的叉手向大明宫:“待寺卿请旨下来,自有交代。”

    请旨?

    李博脸色剧变。

    这意思是,现任都察寺卿去朝会上向圣人请旨去了。

    请的什么旨,不用猜都知道,必定是弹劾苏大为,请圣人授都察寺缉拿问罪的旨意。

    而这右相,必与都察寺寺卿沆瀣一气,联手弹劾,一起向圣人施压。

    糟了!

    李博脸色剧变。

    这一瞬间,他将对李客的担忧强压下去。

    勉强恢复几分冷静道:“我府中须有仆役出去采买,否则今日菜食……”

    “对不住。”

    那位潘将军鼻孔向天,依旧是一张扑克脸状。

    “右相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你!”

    李博气得头发倒竖。

    自从苏大为回长安以来,何曾有人敢这么对苏府的人说话?

    哪怕是苏府的下人,出门也都是被人哄着抬着。

    长安上下不知多少高门大刻,想要巴苏苏府的人,想要与苏大为搭上关系。

    眼前这军汉,居然如此倨傲。

    丝毫不给苏大为面子。

    都察寺那位灰衣大汉,也同样阴笑道:“不是咱们不想给府上通融,兄弟们都是大早上赶过来,大家都是水米未进,还不是为了上面的一句话?互相包涵些个。”

    包涵?

    我包涵你大爷!

    李博险些把牙咬碎。

    他不是不知变通的人,衣袖中已经暗自摸到了些金银。

    原本想尝试一下,但看这二人态度,还有周围那些人的目光,心中知道这条路不可行。

    只有含恨退回门内,厉声道:“关门!”

    “我提醒各位,只要不出来,一切好说,若是有人想偷奸耍猾,休怪兄弟们刀箭无眼呐~~”

    厚重的宅门外,传来那灰衣大汉,带着嘲弄的声音。

    “贼你妈!”

    李博狠狠一跺脚。

    回头看到高舍鸡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

    “守好大门,没有阿郎允许,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喏!”

    高舍鸡忙叉手应喏。

    李博自己,则如疯了一般,提起衣襟,迈开大步向着内宅冲去。

    天可怜见,自从跟了苏大为,他这身手不知荒废了多少年了。

    如今人至中年,在大唐算是老年人了。

    居然要和年轻人一样,拔足狂奔。

    实在是情况危殆,完全出乎李博的预料。

    之前苏大为那样淡定,把话说得那样轻松。

    但眼前看到这一切,完全不是这样。

    这是一副王候之家,大难临头的末日景象。

    只要圣旨一到,只怕便是破家灭门。

    我的阿郎啊,这次你真的料错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同时与都察寺和右相作对。

    右相,那是好惹的吗?

    都察寺,那是好对付的吗?

    急得一头大汉的李博,现在已经无心去思考儿子李客的事。

    相比生死不知的李客,现在更重要的是,苏府如何逃过这一劫!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果苏大为倒了。

    到时别说李客,就连李博,连安文生、周良、高大龙、高大虎,都察寺的暗桩,长安的生意,许多跟随苏大为的人,都要倒霉。

    都是破家灭门,诛连九族的大祸。

    阿郎啊,你这次真的错了!

    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若阿郎想见圣人和武后,一定可以。

    就算都察寺和右相,也不可能只手遮天。

    只要阿郎见到圣人和武后,一定可以扭转乾坤。

    “见?”

    苏大为一脸纳闷的看向气喘如牛,跑得大汗淋漓的李博,眉头拧在一起。

    “我为何要见圣人和武后?”

    “阿郎!”

    李博艰难的喘息着,顾不上气喘匀,断断续续道:“不是任……任性,的,时候,现今,唯今之计,只,只有你去,去见圣人,才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

    苏大为看向安文生。

    却见这白胖子也正像自己看来。

    安文生的表情十分古怪。

    那是一种强忍悲痛的神色。

    “文生,你忍得很辛苦?”

    “没有没有。”

    安文生挥舞着白胖的手掌:“我们是专业的,噗……”

    李博看得冷汗都下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安大爷,你居然,居然还笑出来了。

    你这是早饭吃太饱吃撑住了吗?

    “对不住,不是有意的,我还是不够专业。”

    安文生强忍着说了一句,竟把头埋在桌上,双肩拚命耸动。

    李博看得目瞪口呆:“安……安郎君,是在哭吗?”

    “不是,他神经病犯了,别理他。”

    苏大为走上来,拍了拍李博的肩膀:“现在什么也不要做。”

    “什么也不要做?”

    李博冷汗都下来了。

    “外面都察寺……”

    “不足为虑。”

    苏大为气定神闲的道:“等着吧。”

    等?

    都火烧屁股了,还等什么?

    李博一脸呆滞,看到苏大为走到书房桌前,安然坐下。

    他的手伸出,摆弄着桌上的茶具,然后一丝不苟的,居然在煮茶。

    他居然在煮茶!

    李博只觉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

    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又全都冻结住。

    “阿……阿郎……我们就什么也不做?”

    “不,还是要做的。”

    苏大为想了想,向他道:“坐下,品茶。”

    品茶?

    李博这一瞬间,居然有了掀桌子,把桌上那些精美茶具全都摔个稀巴烂的冲动。

    若有盆子杯子什么的,也一并砸了。

    还能不能行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哪来这么大的心脏,还品茶?

    若不是苏大为说这话,李博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了。

    老子舍了儿子,舍了性命与你共同创意,你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品茶。

    做人怎能如此?

    人不能,至少不能……

    这么缺心眼吧!

    千般怨念,万般愤恨,最终,在苏大为气定神闲优雅烹茶的动作中。

    李博吞咽了一下口水,默默走到苏大为下首跪坐。

    “我一定是疯了。”

    他心中苦笑着,感觉自己精神错乱。

    ……

    “退朝~~”

    含元殿上,太监扯着嗓子高声宣叫。

    执首的金吾卫,千牛卫,齐声唱颂。

    咚咚咚咚~~~~

    数通鼓声次递传出。

    宫门大开。

    传信的缇骑飞驰而出。

    “拿到了!”

    朱雀大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人低声窃笑。

    看着那缇骑带着传旨太监,狂奔而出。

第四十九章

    冬日阳光浅倦,让人恨不得在自家小院里,眯眼睡一觉。

    长安一片生机勃勃。

    朱雀大道,人流熙熙攘攘,贩夫走卒,各国商旅,高门大姓家中仆役,或是宫中贵人派出的采办太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在这片海中,如鱼一般,各自游向归宿。

    没有人意识到,平静下的长安,正爆发着一场冲突。

    做为大唐帝都,冲突每日都在上演。

    然而这一次,尤其激烈。

    贩夫走卒或许不知,但东市里游走的关陇贵族,高门大姓,消息灵通者,已经知道了朝会上发生的事。

    一张张脸,或年轻,或老成,或男人,或女人,无不惊讶、震撼、兴奋的传递着自己所知道的事。

    “听说了吗?今日朝会右相李敬玄与都察寺寺卿王知焕,联名弹劾新晋开国县伯,乖乖,有一百多位官员站出来一起弹劾,声势浩大啊!”

    “一百多位?这么大声势吗?本朝还是第一次听说。”

    “对了,被弹劾的开国县伯是哪位?”

    “开国县伯你都不知道?你是新来长安的吧?”

    说话者满脸鄙夷的用眼角扫向提问者。

    “开国县伯,就是上个月从蜀中返回长安的,征吐蕃副总管苏大为啊!”

    “啊,居然是他!”

    “知道厉害了吧!嘿嘿……”说话者洋洋得意,一脸我有内幕消息。

    “那这位苏大为,做了开国县伯,怎么还有人弹劾他?这爵位不低吧?”

    “何止是不低?自圣人登基,这是独一份!”

    说话者得意的吹嘘道:“苏大为征吐蕃后,圣人命其在蜀中治疫,上月返回,圣人亲自下旨,于朱雀长街唱名夸功!你当时一定不在,没看到那热闹,人山人海!”

    这话说出,附近十几人顿时被吸引过来。

    有些人连生意都不做了。

    “老兄,你说说,这开国县伯究竟做了什么事?有何功绩,为何会有那么多官儿弹劾他?”

    “我方才见到好多宫中太监策马狂奔,怕不是好兆头吧?”

    “谁说不是呢。”

    吐消息的中年人,挤了挤眼睛,挤出一脸悲戚状:“我这消息也是听在宫中当值的二大爷的隔壁阿弟的侄儿小王说的,切不可传出去。”

    “自然自然,快说快说!”

    四周一边催促声。

    声浪掀起半天高,把人吓了一跳。

    放眼看去,四周不知何时竟聚拢了上百人。

    黑鸦鸦一片。

    好在透消息的人胆气也壮,不但不觉害怕,反而来劲了。

    他撸起衣袖,脸色兴奋的涨红,唾沫横飞道:“不瞒诸位,这消息,也就我这等人才配知道,算是独一份了!”

    “大兄若是说得好,我等请你吃酒!”

    “好!”

    中年汉子一拍大腿:“我这消息是听宫中当值二大爷隔壁阿弟侄儿小王说的,要是有事,你们直管找小王,切莫赖我头上。”

    众人一齐黑了脸,心想好家伙,这九曲十八弯的关系。

    多半是怕担干系。

    这人看着粗豪,不过心思倒是多。

    “放心放心,我等只想听故事,绝对没有那等无赖贱种,不会有人去告发的。”

    中年人一拍大腿:“哎呦,那我可就说啦!”

    “快说啊你!!”

    围观者已经有人举起沙钵大的拳头。

    中年汉子这才挺起胸膛,手舞足蹈的比划道:“这苏大为献名夸功后,圣人与武后封他为开国县伯,有还有意任他做兵部尚书。”

    “啊!”

    四周围观者一片哗然。

    不少挑着担子经过的小贩连担子都抛在一旁,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听汉子讲话。

    还有一群牵着骆驼经过的胡商,也听得两耳竖起,两眼瞪大,忘记了赶路。

    骆驼在一旁无聊的嚼着干草,发出吭哧的鼻息声。

    “那苏大为我听说过,最多不过三十上下,居然就任兵部尚书?这只怕是开国大将才有的荣誉吧?就像那个李……李……”

    “你说的是卫国公李靖李药师吧?”

    “对对对,还有那个英国公李勣!”

    中年汉子一拍大腿。

    四周传来一片嘘声:“卫国公和英国公任兵部尚书时,年纪可都不轻了。”

    中年汉子被人捉虫却是面无惧色,狠狠一拍大腿道:“对啊,这位开国县伯,那岂不是比英国公和卫国公都厉害!这人是有大本事,大运道的。”

    看他那么用力拍腿,围观者都有些担心他把自己腿给拍断了。

    不过对于他的说法,大部份人还是认可的。

    以年纪而论,那开国县伯若真做了兵部尚书,说是超过了英卫二公,也说得过去。

    “既然如此受圣人器重,怎么又遭百官弹劾了?”

    “说起这件事,那可就不得了,了不得了!”

    中年汉子撸了撸袖子,扫视一眼全场。

    看到围观者越来越多,心跳加剧,口干舌燥,全身的血都涌上头。

    什么禁忌,什么管住嘴,那都是不可能的事。

    俗话说人来疯,又叫做好面子。

    他这辈子都没被这么多人如此关注过。

    一时上头,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激动道:“我这是听二大爷隔壁阿弟侄儿小王说的,这苏大为,居然在含元殿上拒绝了圣人的任命。”

    “什么?”

    “还有封官都不要的?”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兵部尚书啊,满大唐,能称尚书者,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么大的馅饼掉在眼前,还有人会拒绝?

    怕不是个傻子吧!

    “换我我一定会接了,这么大的官儿!”

    人群中有人大喊。

    结果换来一片轰笑。

    “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想当官下辈子赶早吧!”

    “投胎是个技术活,你以为人人都有开国县伯那样的运道。”

    一番笑骂,有人大声喊道:“你说了半天,还没说到开国县伯为何又遭百官弹劾!!”

    “这就说了,这就说了!”

    中年汉子一拍大腿:“昨晚你们听到动静了吧?我听二大爷隔壁阿弟侄儿小王说,昨晚开国伯府上的人,居然冲撞了都察寺的衙门。”

    “冲撞了都察寺?”

    围观听热闹的百姓一下子脸全黑了。

    在长安这几年,谁没听说都察寺的名号。

    那可是能让小儿止夜啼的可怕存在。

    据说收罗了一大批异人。

    还有的说,都察寺全是一群怪人,喜好剖尸,研究些可怕玩意。

    还有人传说,都察寺专抓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抓进去,就用数十种酷刑伺候。

    就连传说里吃人不透骨头的那些妖物,诡异,进了都察寺的手,也要被切成碎碎的零件,拆散了去研究。

    对于长安百姓来说,那些穿着黑袍,终日行走在黑暗下都察寺的人,一个个仿佛幽灵鬼魅一般。

    诡异如何恐怖,大部份人没见过。

    可都察寺的吊诡传说,那可就多了去了。

    中年汉子一拍肿胀的大腿,刚想继续说,只听一片尖叫怒吼,四周人群如风卷残云般,狼狈逃蹿。

    四周烟尘滚滚,竟是转瞬间做鸟兽散。

    原地只留下不知是谁的破鞋,破碗,还有一匹无主的骆驼,干巴巴的嚼着草料,瞪着无辜的眼睛,呆萌的看着中年汉子。

    “直……直娘贼,老子话还没说完呢。”

    中年汉子手举在半空中,一脸呆滞。

    ……

    茶香袅袅。

    满室生香。

    苏大为举起茶壶,手腕微旋。

    茶汤在壶中被暗劲推动,连转数圈。

    尔后他手腕一抬,一道碧绿的水线,从古拙的壶嘴倾出,笔直的注入桌上的茶杯。

    杯,一共有四个。

    分别属于苏大为自己、安文生、李博,还有刚刚结束轮值,匆匆赶来的苏庆节。

    狮子身上穿戴着鱼鳞玄铁甲,双肩兽吞做狮口状,腰间束带扣头为开明兽。

    胸前护心镜光滑锃亮,左手捧着头盔,额头上,凌乱而野性的发丝下,微见汗渍。

    天知道,他为了能入苏府,费了多少功夫。

    以继承苏定方邢国公的身份,都无法说动守门的武候放行。

    最后被逼无奈,凭异人身手,从偏门偷潜入来。

    这还是把守四门的异人和武候知他身份,没有深究。

    到底是欠下人情了。

    “狮子,你这身铠不错,新制的吗?”

    苏大为嘴里说着,手里却丝毫不乱。

    水线从一个个杯口划过,不溅一丝茶汤溅出。

    要做到这一手,没几年的功夫根本做不到。

    而在整个茶道里,既要兼顾稳,又要兼顾雅,要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悠然自得,那更是难上加难。

    但这一切,在苏大为的手里,只是信手拈来。

    茶汤倒满八分,苏大为手腕一抖,水线收起。

    一壶茶刚好倒完四杯。

    他放下茶壶,伸手示意屋中四人:“请茶。”

    “请什么请,别请了。”

    苏庆节额头青筋暴起,强忍着怒意道:“你知不知道,今日都察寺卿王知焕弹劾你纵奴行凶,冲撞都察寺?”

    “呃,不知道。”

    苏大为举起茶杯,向同样伸手拿起茶杯的安文生示意了一下。

    李博在一旁苦笑着,想拿茶,又看了一眼苏庆节。

    最终还是犹豫着碰了碰茶杯,把杯捧在手里。

    却不急着喝,而是一脸苦涩。

    大祸临头的感脚。

    “你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右相弹劾你纵容弟子,徇私枉法,私自提出死牢中的死囚,弹劾你枉顾法纪,败坏大唐律?你知不知道!”

    “不知。”

    李博脸色微变。

    右相这个弹劾,罪名更重了。

    冲撞都察寺,李治就算生气,也未必会要苏大为的命。

    但败坏大唐律……

    哪怕是李治和武媚娘,也无法包庇。

    律法,这是朝廷的规矩,帝王岂能因一人而坏天下公器?

    “那你知不知道,大朝会上,有上百位官员弹劾你纵容恶仆,声誉败坏!德不配位!有损大唐!”

    “不知。”

    苏大为轻轻吹了吹茶汤,放在唇边微抿了一口。

    只觉入齿甘甜,清爽无比。

    “你还喝!”

    苏庆节“咣”地一声,将头盔砸在桌上,震得茶壶小炉一齐跳起。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怎么还喝得下去?”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

    苏大为双眼看向暴怒的苏庆节,向他温和道:“你阿爷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为将者,不可因怒而兴兵,每逢大事有静气。”

    “你还有提我阿爷,我阿爷在时,做事有你这般嚣张跋扈?”

    苏庆节脸色铁青咆哮道:“他若是当年知道你这般行事,只怕也不敢传兵法与你!”

    “哎,你先冷静一下。”

    苏大为失笑摇头,将属于苏庆节的茶杯,推向他。

    方才狮子暴怒砸桌,幸亏安文生暗运巧劲,稳住了茶杯。

    一滴茶水也没洒。

    安文生在一旁眯着细长的眼睛,一副老神在在道:“狮子,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阿弥吗?”

    “我自然了解他!”

    “你何时看他吃亏过?”

    “呃……”苏庆节舌头打了个突,后面的话噎住。

    苏大为这小子,这些年,好像还真没吃过什么亏。

    当年的长孙无忌倒了。

    军中的敌人,一个个被他踏平了。

    那些各国的秘谍、异人、诡异,也纷纷败在他的手上。

    杀李大勇的百济道琛,被他亲手击碎丹田,将骨节寸寸捏断。

    坏了人家的道基,又拖到李大勇的衣冠墓前,一刀袅首。

    这么多年,有谁占了苏大为的便宜?

    好像真的没谁。

    硬要说,也就是圣人让苏大为收敛一些吧。

    “可是这次圣人……”

    苏大为将茶杯一推:“喝茶,喝了茶,再说话。”

    苏庆节看看他,看看眼前的碧绿茶汤,热腾腾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

    他看看老神在在的安文生,看看皱眉苦笑的李博。

    当真看不透苏大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种时候了,阿弥难道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扭转圣人的心意?

    “我是用尽全力,才抢先一步赶到的,只怕圣人的传旨太监马上要到了。”

    “喝茶吧。”

    苏大为向茶杯指了指。

    苏庆节憋了一肚子话想说,此时只得全数压下,拈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茶是什么滋味,他是全然不知。

    苏大为若被圣人治罪,那他们这个圈子,将倾塌大半。

    不,主心骨没了。

    今后兄弟们只会风流云散吧?

    再想像之前那样,齐聚一堂,喝酒叙话,只怕是休想了。

    一想到此,苏庆节又感觉心脏在激跳。

    尉迟宝琳、程处嗣他们只怕还要晚一点才收到消息。

    薛礼驻扎城外,即日出征,收到消息更晚。

    还有阿史那道真、娄师德、黑齿常之他们。

    若苏大为不在,谁来维持住这份交情?

    “圣旨到~~”

    院外,隐隐传出一个尖细的叫声。

    苏庆节手指一颤。

    李博脸上变色。

    连安文生都张开了双眼。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苏大为。

    ……

    守在苏大为府前的都察寺的武侯差役们,有的执着刀枪,有的守着卡位,有的焦急的来回走动着。

    这里是东市,这里是万年县。

    这是是贵人们和朝中大员的府邸所在。

    随便一个路人,都可能是五品官。

    围住这里的府宅,他们也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有不少看穿戴都是贵人,正在冲这边指指点点。

    但是身负上命不敢违。

    他们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

    唯一的希望,便是朝廷的圣旨快点下来。

    到时有圣人旨意在手,也就有了底气。

    这圣旨,终究还是来了。

    日头渐渐升至天中。

    耳听远处街道传来激烈的马蹄声。

    铁蹄轰然,连附近围观人嘈杂议论声都被一时压过。

    “是宫中太监!”

    “还有缇骑!”

    “那是宫中传旨的……”

    “让开!还不快让开!”

    能住在这里的,自然都是有眼力的。

    一时间围观百姓从中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气势汹汹的骑士大声喝叱着,打头的一位手举明黄黄的圣旨,大声疾呼:“圣人有旨~~~开国县伯,苏大为接旨!”

    来了!

    把守门户的潘将军,与都察寺明部的缉捕头目,交换了一下眼色。

    彼此都是看到眼中的兴奋。

    圣旨总算来了。

    凭着这旨意,夺了开国县伯的权柄,这事便是大功一件。

    日后可凭此晋升。

    而且也有一份资历,可以在人前显赫。

    嘿嘿,旁人怕了开国县伯,咱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次立了大功,还怕没有飞黄腾达之机?

    四周的武候和缉捕,向着苏府大门同时大呼:“开国县伯苏大为接旨!”

    “圣人有令!接旨~~~”

    轰隆!

    数息之后,厚重的苏府大门,轰然大开。

    无数都察寺缉捕的眼睛,无数武候的眼睛,无数金吾卫与围观贵人、百姓们的眼睛,一齐盯在门后那人的身上。

    此人身材高大,气度不凡。

    双眼开合间,隐见神光闪烁。

    一身华衫锦袍,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

    众人心中暗惊:这人就是新晋开国县伯!

    果然生了一副好皮囊,也只有这样的相貌,才能得圣人看中,武后赏识吧!

    无数人心中不由涌起羡慕、惊艳、嫉妒,恨不能取而代之,各种情绪。

    却见那立在门中的贵人,腆了腆胖大的啤酒肚,侧身一站,自他后方,走出一人。

    此人身高九尺有余。

    肤黑微黑。

    初看也不过平平无奇,但再细看,就不由被他身上独特气韵吸引。

    只觉此人一双眼睛,深邃无比。

    仿若周天星辰,统慑无穷的秘密,让人一眼之下,情不自禁便被吸引。

    生出一种此人极美的感叹。

    这种美,无关乎性别,更不是五官皮囊。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发散自双眸深处,来自灵魂的震撼。

    先前白净的那位贵人,身形八尺余已经足够高大。

    但是在这人面前,却又矮了一截。

    先前的优雅从容,在这九尺高人前,立刻相形见拙。

    苏大为目光平静如湖,淡淡扫过全场。

    在他身后,是一脸焦急的李博,心怀忐忑的苏府下人。

    还有立在稍远处,眉头拧在一起的苏庆节。

    许多人跟在苏大为身后。

    明眼人一见便知,谁才是苏府的主人。

    围在苏府外的都察寺缉捕、武候,以及远处看热闹的人群,这时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才是开国县伯苏大为。

    人群微见骚动,各种嘈杂和窃窃私语声,交头接耳声,混乱不堪。

    那传旨太监一眼见到苏大为,不敢怠慢,勒马上前。

    都察寺缉捕与四周的武候忙散开一条路。

    任太监一直策马到苏府前。

    府前有一对石狮,还有勒马石,但太监却看也不看,手举圣旨,向着苏大为疾言厉色道:“开国县伯苏大为接旨。”

    见此,围观百姓不由一片喧哗。

    藩将军与对面都察寺缉捕头目对视一眼,一个是皮笑肉不笑,一个是心照不宣。

    自来太监的脸色,便是晴雨表。

    若带来的是褒奖,太监自然一脸笑容,宣完圣旨,还能讨个赏钱。

    但若圣旨是治罪的,那太监的脸色,就跟刑场上的秋官一般,面沉如铁。

    如今,这位刚从宫中出来的太监,脸色黑得跟锅底一样。

    没错了,这圣旨,定然是圣人惩处开国县伯的。

    看热闹的人群不乏高门贵姓,许多对朝局了然,小声议论道:“由都察寺卿与右相为首,百官联手弹劾,这苏大为再得欢心,只怕这次也要破家灭门了。”

    “年轻人骤得高位,难免有些得意忘形。”

    “也不知这苏家,还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没准就判个流放岭南……”

    “得罪了右相,嘿嘿,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说不定还要累及家人。”

    一片议论纷纷中,马上的太监目带威棱,看着苏大为在面前行礼接旨。

    太监将圣旨拉开,扬声颂读。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份圣旨,并没有按平日里的格式,不是官面骈文,而是用李治日常的口吻。

    一上来第一句便是:“苏大为你可知罪!”

    “你贵为开国县伯,年纪轻轻,得此高爵,朕又有意抬你为兵部尚书,你还有何不满?居然胆大妄为,私闯都察寺?你究竟想做什么?朕还没老,你究竟想做什么?”

    圣旨一出,一片哗然。

    不光是都察寺的缉捕和武候,就连围拢在四周,将苏府围得水泄不通的一帮贵人和路过百姓,也大吃一惊。

    大唐立国数十载,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圣旨。

    能让圣人连续两次问“你想做什么”,这苏大为的项上人头,只怕难保了。

    人群里,隐隐有些面目鬼祟者,暗自交换着眼色,嘴角带起得意的笑容。

    传旨太监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厉,犹如狂风暴雨般。

    可以想像,圣人在得知苏大为所犯之事后,是何等的暴怒。

    颁下圣旨时,也一定是大怒状态,是指着苏大为鼻尖咆哮的状态。

    一番疾言厉色之后,一脸阴沉的传旨太监声音一顿。

    “故,朕要罚你,免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来了!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圣人对苏大为的惩罚下来了。

    究竟是流放,还是斩首,还是诛九族?

    所有人耸起耳朵,就见阳光下,那位开国县伯脸色平和,微微鞠躬。

    传旨太监厉声道:“朕扣你一年俸禄,禁足三月,好自为之。”

    啊这……

    全场皆惊。

    这特么不对啊!

第五十章 尘埃落定

    右相府。

    仙嗡仙嗡。

    阵阵琴音升起。

    李敬玄微眯着双眼,侧耳聆听着琴姬李万姬的琴声。

    这是他在繁重政务中,难得的休息时光。

    李敬玄跪膝坐在矮几前。

    午后阳光透窗而入,在地面形成斑驳之色。

    蜀中道人张果就盘膝于他的左手处。

    背靠着照壁,手里拿着漆红葫芦,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

    李敬玄,自然是喝茶的。

    两人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事里。

    忽然,外面的庭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敬玄微闭的双眸张开,提起衣袖,取了木几上粗陶杯,微抿了一口:“万姬,可以了。”

    琴姬忙起身行礼,怀抱古琴倒退而出。

    过不多时,只见一个年青的仆役站在庭下,叉手道:“阿郎,有消息了。”

    李敬玄看了一眼张果。

    见此老依旧背靠着照壁,仰首对着红漆葫芦痛饮。

    仿佛葫芦里的酒无穷无尽。

    “说。”

    “是,开国县公苏大为那里……”

    李敬玄气定神闲,举杯饮茶。

    才喝了几口,手上动作微微一滞,仿佛被人点了穴般。

    停了一瞬,他才抬起头来。

    那双幽深内敛的眸子爆出精芒,几乎令站在阶下的仆役呼吸不畅,宛如站在狂风中。

    仆役吓了一跳,再定睛看自家阿郎,却又什么也没发现,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阿……阿郎。”

    “你且退下。”

    “喏!”

    仆役不敢多问,忙行礼退下。

    房里气氛沉默。

    连阳光都似黯淡了许多。

    李敬玄转头看向张果。

    恰好看到果老放下葫芦,皱起银眉向自己看来。

    “没成?”

    “奇怪。”

    李敬玄起身,负手在房中来回踱了数步,迟疑道:“陛下为何……他在含元殿上,明明震怒。”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显然圣人不想动苏大为。”

    张果微眯起眼睛,碧幽的眸子闪过思索:“你把苏大为看轻了。”

    看轻了,就是预估不足。

    他此番布局落子,不足以动摇苏大为在李治心中的地位。

    “不可能。”

    李敬玄对自己却极为自负,摇头道:“都察寺乃陛下底线,从死囚救人,又是犯了大唐律法,还有苏大为的弟子人证口供,百官弹劾,这么大的舆论压力,圣人不该放过他。”

    “但圣人偏放过了。”

    张果看了他一眼:“演过了?”

    一出戏的微妙在于火候,若是演得过了,以李治的聪明,一但醒悟,绝对不会被百官牵着鼻子走。

    圣人,可不是庸碌之主啊。

    “圣人圣旨里是不是说了一句‘还没老’,这究竟是说给苏大为听,还是说给你听?”

    张果一点,李敬玄的脸色不一沉。

    他负手又踱了几步,喃喃道:“不对啊,这局棋,攻的是心,圣人原本就忌惮苏大为与都察寺的联系,没理由不起疑。”

    “你联合百官,圣人岂能不疑?”

    “我不一样。”

    李敬玄回头看向张果:“圣人为太子时,我便是他太子府上侍读,相识有二十余载。为何我能稳稳坐定相位,靠的不是别的,而是圣人的信重。

    这个位置,无论换谁,圣人都不放心,只有我,只有我来。

    他不会疑我。”

    这是一杆秤,赌的是李敬玄身为李治东宫旧臣,这二十年的情份,信任。

    秤的另一头,是苏大为。

    苏大为是武后的人,与李治相识也不过十余载,自然远不如李敬玄。

    何况当年苏大为胆大妄为,在寺中救李治时,居然对李治出言不逊,毫无敬重。

    这两者若摆在天秤上,该信谁,岂非一目了然?

    原本十拿九稳,但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李敬玄的预料。

    这令他,心中有一团莫名的邪火在跳动。

    “圣人任我专权,压制左相阎立本,圣人还曾夺去苏大为都察寺卿的职务,提防之意如此明显,为何这次会放过他?为何?”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

    传旨太监突然翻身下马。

    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无比献媚,一脸眉开眼笑的向苏大为叉手道:“圣人对县公的器重,无与伦比,此次命县公居家禁足,也是爱之深,责之切,还望县公多体察圣心。”

    苏大为也微笑着拱手道:“还请回禀圣人,阿弥谨遵圣意,一定好好反省。”

    太监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虽说圣人的圣旨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前面骂的那些个,还当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多少重臣和贵族高门,在听到圣人责骂时,被吓得心胆俱裂,三魂不见七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是说着玩的?

    如眼前开国县公苏大为这般,处变不惊者,少之又少。

    心中暗竖拇指,赞了一声,不愧是百万军中淬炼出来的名将。

    怪不得圣人器重。

    此人如此年轻,若不行差踏错,未来究竟会到何等高位?

    暗自咽了口唾沫,太监拱手笑道:“在下徐宾,县公的意思,咱会带给圣人和武后。”

    武后两字,略咬重音。

    苏大为于是笑了,伸手不着痕迹的与徐宾握了握。

    不料却被徐太监推了回来。

    “县公毋须客气。”

    太监还有不爱财的?

    苏大为微微一怔,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徐太监。

    只见此人后退两步,恭敬一礼,翻身上马,吆喝一声:“回宫复命。”

    说完,拨马回转。

    走得干脆。

    “阿姊身边倒是有能人。”

    苏大为微微一笑。

    听到身边传来李博又惊又喜的声音:“阿郎,这……这究竟是……”

    “安心了?”

    苏大为拍了拍他的肩膀:“客儿今日就能回来。”

    “啊!”

    李博双眼瞪大,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阿博。”

    苏大为向他正色道:“你随我南征北讨,这些年阅历不少,论能力,你不在任何人之下,思路犹为机敏,但你有一个弱点,你可知道?”

    “我?”

    安文生在一旁摸着下巴,两眼微眯:“这事若你从局外看,便一目了然,阿弥故意不说,也是希望此事能做你的磨刀石。”

    李博张了张嘴,只觉千言万语,强烈的激荡自胸中涌起,最终化为深深一礼:“谢阿郎,谢安郎君。”

    心上磨,事上炼。

    遇事首重心性。

    心性不足,危机临身,十成本事用不出一成。

    迟早会遭大祸。

    此次的事,却是苏大为对他的一次点拨。

    若李博能从此事历练出来,心性蜕变,将是他最大的收获。

    卟嗵~

    巷中一片喧哗。

    苏大为与李博、安文生等人,此时才有空向外看去。

    只见先前傲慢的都察寺缉捕,还有那位藩将军,齐刷刷跪倒一片。

    藩将军单膝跪地,抱拳凄然道:“县公,末将有眼无珠,冲撞了县公,只求县公从轻发落。”

    之前的缉捕首领双手伏地,磕头如蒜泥,凄惶惨叫:“县公,县公,求县公宽恕,求县公宽恕!”

    身后跟着包围苏府的上百缉捕和武候同时捣头如蒜。

    到这个时候,再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便是破家灭门大祸。

    以苏大为的身份,或许不屑于对这些人动手。

    可这长安最不差的便是逢高踩低之辈。

    若是有人想讨好开国县公,拿他们的脑袋邀功呢?

    诺大的长安,他们这些人,就是底层的蝼蚁,哪怕是苏大为府上的管家,想玩死他们,就如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一个失势的县公,和一个被圣人器重的县公,那是云泥之别。

    此刻他们只恨自己利令智昏,先前居然敢对苏府不敬。

    回想之前种种,只觉自己岂止作死,简直是作大死!

    “县公饶命!县公饶命啊~~!!”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博:“阿博你来处理。”

    说着向安文生招了招手,两人负手走回苏宅。

    原地只留下李博,看着这些狗仗人势的小人,幽幽一笑。

    李博抖了抖袖子,放眼看向四周。

    除了这些跪地求饶者,远处围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这次苏府的事,还真就成了长安百姓的谈资了。

    那些围观人群里,不知多少家的探子,又有多少贵姓高门。

    略略定了定神,恢复冷静的李博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磕头求饶的众人,冷冷一笑:“我家阿郎何等身份,岂会与你们这等人去计较。”

    “啊!!”

    “多谢李郎君,多谢李郎君!”

    磕头的缉捕和武候们咽了口唾沫,心中燃起希望。

    一个个忙着向李博拱手称谢,场面一片混乱。

    “慢着,我家阿郎虽然胸襟广阔,但身为苏府中人,不能任人欺凌我家,你们这些人,方才嚣张跋扈,言语无状,嘿嘿……当真是好本事,好口舌。”

    这话一出,吓得武候和缉捕们又是一片惨叫求饶,磕头不断。

    转瞬间,头都磕出血了。

    “听好了,你们所为,皆是小人嘴脸,我家阿郎不计较,但我,我李博要计较,你们可服?”

    “服服服!”

    “但请李郎君示下!”

    “我们愿向苏府赔罪,但有所命,万不敢辞。”

    此起彼伏的求饶声不断。

    这时候,什么嚣张气焰,什么根脚背景都不管用了。

    气节?气节顶什么用?

    脑袋有那么硬吗?

    都察寺?

    都察寺都被苏府的人踏平了,圣人也不过斥了几句,来了个不痛不痒的禁足。

    傻子才不知圣人的意思。

    右相?

    右相敢违抗圣人?

    这长安,还有何人敢对开国县公不敬?

    “好。”

    李博冷冷道:“也不用你们做什么,绕长安跑三圈,每百步喊一声‘我有眼无珠,狗仗人势’。”

    喧闹求饶的声音瞬间静下来。

    所有跪着的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向李博。

    这苏府大管家好毒啊。

    要这么喊,今后还如何做人?

    可是不喊,不喊行吗?

    以为人家苏府是吃素的?

    县公不出面,落不着把柄,人家县公府上的人要为难你,你以为逃得掉?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口口,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喏。”

    ……

    秘报在李敬玄的手上,翻来覆去的看。

    好像恨不得将纸都揉碎一般。

    张果叹了口起,站起身捶了捶老腰道:“贫道去找两个徒儿,这长安,看来也不太平。”

    确实不太平。

    至少不是李敬玄想的那样太平。

    “苏大为,还是有手段啊。”

    张果拍了拍腰间葫芦,随手拿起倚在墙边的绿竹杖:“你输得不冤。”

    输?

    李敬玄仿佛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

    这秘报上透露的信息,让他明白苏大为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他在早朝前,给李治上了折子。

    这折子说了李客被都察寺抓捕的事。

    据说圣人为此而震怒。

    怒的不是李客从长安死牢中把魏破延捞出来。

    而是都察寺抓苏大为的弟子。

    为何?

    因为魏破延出狱,圣人是知道的。

    圣人为何知道?

    因为苏大为早前向圣人请旨,愿用一法来换一个人的命。

    法是堆肥法。

    苏大为在黄安县做了许多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防疫治疫之法。

    但很少有人知道,苏大为在新建的黄安县,还掀起卫生运动,建公厕,堆肥。

    以堆肥,来提高粮食产量。

    苏大为在蜀中不过半年,离开时,堆肥的成效还没出来。

    直到最近,蜀中急报堆肥成果。

    圣人召问,苏大为趁势献上堆肥之法。

    圣人知道用堆肥法令黄安县粮食产量提高二成,龙兴大悦。

    苏大为趁机推辞圣人封赏,愿以堆肥法,换一人性命。

    如此,圣人亲下口谕,赦免魏破延死罪。

    苏大为命李客亲自去长安狱中捞人。

    “棋差一招啊!”

    李敬玄半是幽怨,半是恼怒的长叹一声。

    谁能想到,苏大为居然如此能折腾。

    在蜀中半年,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但办的全是大事。

    一个治疫,消弥蜀中疫情,间接救了关中。

    一个防疫之法,使大唐永无大疫之苦。

    关陇门阀,世家高门,朝中重臣,再也无法以“天人感应”逼圣人退让,更不可能逼圣人出“罪己诏”,不可能逼圣人废后。

    而这一次,堆肥之法,令黄安县粮食增长。

    并言及可在大唐全境推广。

    若大唐的粮食都如黄安县般增产两成。

    不,哪怕只有一成……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数字。

    之前远征,唐军一直为补给所苦。

    若有这新增的粮食,只怕跃过葱岭,向南、向西,继续扩张也未可知。

    粮食,是帝国的命脉。

    治疫,是圣人的命脉。

    这两点苏大为都做到了。

    大唐还有谁能动苏大为?

    李敬玄笑了。

    苦笑。

    当真是料不到啊。

    以为苏大为很危险,但没想到他居然危险到这个程度。

    和自己布局玩心战不同,人家根本不和你在一个赛道上。

    人家直接跳出棋盘,玩了一招飞龙在天。

    这还怎么比?

    “这秘信上还说,都察寺只怕要变天了。”

    李敬玄看向张果:“你速去召回两名弟子吧,都察寺卿王知焕完了,圣人对他起疑,谁也救不了他。”

    停了一停,他的脸上忽然露出诡异微笑:“这局棋,我虽奈何不了苏大为,但也不算没有收获。”

    收获自然是有的。

    都察寺王知焕被撤定了。

    擅动苏大为的人,而且摆明了是想陷害苏大为。

    这些也就算了。

    最让圣人无法忍的是,还被人将都察寺掀了个底朝天。

    彻底暴露王知焕的无能。

    圣人可以容忍有一些小心思,只要别触及他的底线。

    但万万不能容忍在都察寺卿这个位置上,是一个无能之人。

    偏偏这两条,王知焕全占了。

    “新任的寺卿,绝不可能是两名副卿,圣人也防着有人掺沙子,八部主事里,严守镜极有机会。”

    李敬玄手指一搓,秘信化为飞灰。

    “他若掌权,都察寺以后将为我所用。”

    ……

    一声悠长的叹息。

    苏大为揉了揉额角。

    “阿郎,怎么了?”

    “累了,我其实不喜欢这些算计,但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博品味着苏大为说的话,拱手道:“阿郎总是有奇句,细思又极有道理。”

    “客儿一会会有人送回来。”

    李博此时对苏大为的话已经深信不疑。

    闻言笑道:“我现在才知,阿郎布局深远。”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你要有点准备,这次客儿吃了点苦头,不过,我不会让他白吃苦,定然会讨回来。”

    吃苦头?

    讨回来?

    李博略一思索。

    知道李客在都察寺里,大概是有些皮肉之苦。

    “只要人没事就好。”

    说完,李博眉头一皱:“是谁送客儿回来?都察寺的人吗?阿郎方才说能替客儿讨回是指……”

    苏大为伸手下压:“嘘,我等的人来了。”

    耳听一声长笑。

    李博转身看去。

    只见安文生在前头领路。

    魏破延伸手搀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李客。

    在诸人身后,有一个戴着斗蓬的男子。

    走到近前,那人将斗蓬一掀,露出一张阴柔皎好,宛如女子的脸。

    纤长的十指在胸前叉起,严守镜微微鞠躬:“守镜,见过县公。”

    “你……”

    李博一个激灵站起身,指着十指涂朱,鲜润唇角微笑上挑的严守镜,瞠目结舌道:“你……你是暗桩”

第五十一章 合香

    洁白的丝帕摊开。

    一双妙手轻拈其中的香料,将其置于盆中,用玉杵将数种香料捣碎、研磨。

    “这些香料有西域来的龙诞香,也有蜀中麝香,还有一些天竺香,将它们按比例制成合香,有提神醒脑,扶阳辟邪,强健精力之功。”

    “县公家什么都好,就是用的这香,实在粗糙了些,不配您的身份。”

    严守镜跪坐于案几前,姿态优雅轻捣玉杵。

    不知为何,李博看向他,就觉得仿佛看到传说月中捣药的玉兔。

    嗯,这人长得比女人还女人,真像是兔子精。

    严守境仿佛有所感觉,美眸流转,目光扫来。

    李博忙挺直胸膛,正襟危坐。

    房里只有严守镜、李博、安文生和苏大为四人。

    狮子苏庆节已经走了。

    李客也被人安排下去休息养伤。

    这是属于苏府最高级别的机密谈话。

    看着严守镜在那里不紧不慢,姿态优雅的炮制合香。

    李博看看安文生,再看看气定神闲的苏大为,终是忍不住问道:“阿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向他微微点头,看向严守镜时,眼里充满激赏之意,叹了一声:“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严守镜捣香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放下玉杵,右手握拳,在胸口捶了三下,语音锵铿:“愿为将军效死!”

    这是军礼。

    李博目光微微一缩。

    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

    军中的军礼在不同阶段,有着微妙的变化。

    比如在征西突厥时,当时军中见礼以叉手礼为主,但若是麾下见到直属上官,或者军中主将,还有一个握拳礼。

    以拳击胸,其实是学的突厥人的习惯。

    在苏大为镇守百济时,麾下折冲府兵卒保留了这个习惯。

    只是将原本的拳眼对着胸,改为了掌心向胸。

    在苏大为征吐蕃时,这种扣拳礼改为二下。

    严守镜方才的动作,透露出的信息表明,他是在苏大为镇守百济,征辽东时,便追随苏大为。

    而且是有军职在身。

    这种军礼,已经融入他的骨血。

    但是……

    这怎么可能?

    李博的神色有些古怪。

    他可是一路追随苏大为的,当年苏大为麾下有哪些人,他最清楚。

    严守镜这种比女子还美艳魅惑的容貌,如何能在军中安身?

    就算真的从军,自己又怎么会忘记这张脸?

    安文生狭长的双眼微微张开,看了一眼严守镜:“我若没记错,你是龙朔年追随阿弥的吧。”

    “是。”

    严守镜微微颔首:“至今已有七载,当时我的上官是赵胡儿。”

    “这不可能。”

    李博大吃一惊:“赵胡儿他……”

    赵胡儿两年前在苏大为征吐蕃时,意外失手,长眠于斯。

    更关键的是,当时赵胡儿的麾下,李博都是清清楚楚,根本没有严守镜这样一个人。

    “那是县公镇守百济的时候。”

    严守镜目光向李博投来:“当时百济小王复国,我随赵胡儿以飞翼入周留城,助县公破此城。”

    “你……你是……”

    一丝寒意从李博心中升起。

    他指着严守镜,声音微微沙哑。

    苏大为摆摆手:“阿博无须疑虑。当年守镜因奇袭周留城,身被火伤,伤势颇重。那一战后,我便命人将他送回长安休养。”

    严守镜感激的向苏大为叉手道:“若无当年县公倾力相救,就没有今日严守镜。”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李博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想听到答案。

    “当年我的脸被烧毁,县公不惜重金请医者为我调治,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又请了长安刑名第一的桂建超帮我换皮。”

    严守镜淡笑自若,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桂建超还有如此手段!”李博一脸吃惊。

    “待我醒来恢复,这张脸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伸出纤瘦玉指,抚着自己的脸庞:“不瞒李郎君,自小,我虽男儿身,但心里却一直想当女郎,如今换了张面皮,重活一世,也算是实现夙愿。”

    至此,李博完全明白了。

    当年严守镜是赵胡儿麾下,也就是苏大为手下的都察寺暗探。

    因为征周留山城,被大火烧伤。

    此后苏大为为他医治,并按他的愿望,请桂建超出手,为他换脸,再造新身份。

    严守镜,自然不是原来的名字。

    守镜。

    乃严守秘密之意。

    再之后,严守镜便以新身份入都察寺,经过六载时光,终于做到八部主事之一。

    这既是他个人能力出众,也与苏大为在都察寺留下的力量有关。

    再加上……

    “我听说,你与右相走得颇近。”

    “是。”

    严守镜也不遮掩,大方的承认道:“右相既递上橄榄枝,我这小门小户的,也不能拒绝不是,好在右相颇通风雅,倒也不算太难相处。”

    他拈起玉杵,继续研磨合香,顾盼流转的眼眸里,隐隐透出一丝狡黠。

    “右相日理万机,我以香道合之,也算忘年之交。”

    噗哧~

    李博实在忍不住,也顾不上苏大为和安文生的目光,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他也曾听人说过,右相的那点小癖好。

    嗯,日理万姬,确实辛苦。

    一念通,百念达。

    李博想明白关窍,由衷佩服的向苏大为拱手道:“阿郎神机妙算,博自愧不如。”

    “闲处随意落子,那时也想不到这么远。”

    苏大为解释道:“当初安排守镜回都察寺,也是按他的意愿,给他找份事做。”

    他在都察寺留的暗桩,不止一人,但能做到八部主事这份高位的,只有严守镜。

    时也运也。

    “对了,好叫县公知道,王知焕要走了。”

    苏大为向他看了一眼,微微点头:“我猜到了。”

    “下任都察寺卿,是我。”

    严守镜一边制着合香,一边随口道。

    坐在一旁的李博听得心中噗嗵直跳。

    这……都察寺卿!

    从一小小都察寺暗探,用六载时光,便爬到寺卿高位,这是多大的权势,多大的造化。

    但这严守镜随口说出,仿佛只是邻里间随口闲聊。

    他此时才知,严守镜的特异处。

    面容被毁而不馁。

    得到高位不膨胀。

    这份宠辱不惊的心境,就绝非常人能及。

    单以心性而论,远在自己之上。

    “严郎君若做了都察寺卿……”

    李博念头一转,向苏大为叉手道:“博,为阿郎贺。”

    苏大为微微一笑:“有守镜在都察寺,情报方面今后可以无忧了。”

    最妙的是,右相李敬玄,也把严守镜视为自己人。

    这次的局,等于是右相与苏大为,联手将严守镜抬上寺卿的位置。

    这是严守镜个人的气运。

    同样也是苏大为的运筹帷幄。

    李博此时方才想明白,苏大为所谓夺回都察寺,并非是自己重新做寺卿。

    而是由严守镜代为执掌。

    只怕圣人和右相都想不到,严守镜会是苏大为的人。

    这一切说来简单,但每一步,都极不容易。

    最难的是当初如何洗白身份,以新面目入都察寺,而不让人起疑。

    严守镜在都察寺中静静等待,一直处于“休眠”。

    直到此次阿郎回长安,方才重新启用。

    从客儿将魏破延从死牢中救出,到客儿失手被擒,到严守镜将他带入都察寺“审问”。

    到右相和都察寺王知焕的弹劾,只怕一步步都在阿郎算中。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这一局,赢的是阿郎。

    以为自己赢的是右相。

    最失败的,是都察寺的王知焕。

    李博在心中反复推敲着苏大为这次行动的细节。

    有许多事,都是在水面之下。

    苏大为不会细说。

    为尊者,需要有驭下之道,不必事事具明。

    做为苏大为的幕僚,李博需要自己推演出来。

    要能追上主公的思路,摸清主公的心意,才能让自己保持“有用”。

    “县公,合香制好了,请试香。”

    严守镜微微欠身,将制成的香丸置于炉中点燃。

    淡白的香气如丝如缕,笔直上升,凝而不散。

    屋内香气弥漫。

    香雾悬浮于空,渐如画卷。

    置身其中,精神无限放空,宛如与“天”合而为一。

    雾气中,一时珍禽异兽,亭台楼阁,仙家洞府,如梦如幻。

    香烧完,严守镜也告辞离去。

    他这次来,既是表明心迹,也是答谢苏大为知遇之恩。

    许多事,就是一个“心”字。

    李博看着香炉和空出的座位,心中念头纷杂。

    还沉浸在方才的合香香氛中,无法自拔。

    耳旁忽听苏大为的声音:“阿博,以后与守镜这条线,也交给你联络,务必保证安全,不露形迹。”

    李博心中一震,忙叉手郑重道:“喏!”

    严守镜是苏大为掌握都察寺的手。

    是苏大为掌握都察寺最重要的“暗桩”。

    这种关系交给李博,既是信任,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阿郎,那黄肠和碧姬丝?”

    “你去召他们进来。”

    “是。”

    片刻之后,李博着黄肠和碧姬丝进入屋内。

    苏大为向两人微微一笑,目中透出勉励之意:“这次辛苦你们了。”

    黄肠与碧姬丝皆叉手行礼道:“为主公办事,不辛苦。”

    李博心中不由暗道:好像都察寺这些旧部,特别佩服阿郎,无论是魏破延,还是严守镜,又或者是眼前的黄肠、碧姬丝,皆认阿郎为主公。

    “这次事了,你二人不方便留在长安,我会让阿博安排你们出城。”

    “喏。”

    “出了长安后,和魏三郎、萧规他们会合,去西域待一段时间,我已去信给安西大都护,有他照应你们。”

    黄肠与碧姬丝对视一眼,一脸惊讶。

    去西域暂避风头,之前就想到了。

    但没想到的是,主公居然会为他们的事,专程给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写信。

    如此安排,份量自是不同。

    “谢主公!”

    “事不宜此,这便去吧,阿博。”

    苏大为的目光向李博看来。

    李博忙起身招呼:“两位随我来。”

    要送两人出长安,对旁人来说或许不容易,但对苏府来说,不难。

    待将黄肠两人的事安排好,李博回到屋中,已是半个时辰后。

    安文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苏大为在屋中独坐,正抬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李博轻咳一声:“阿郎,都办好了。”

    “好。”

    苏大为搁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今日你也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李博看到他在纸上画的是各种线条和符号。

    这是苏大为思考的习惯,会在纸上画一些字符。

    不过这些字符,除了苏大为无人能识。

    李博犹豫了一下,没急着退下去。

    “阿郎,我不明白黄肠与碧姬丝……那夜阿郎用他们,究竟是何用意?”

    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了。

    白天的时候也问过,但是被苏大为岔开了话题,没有正面回答。

    如今别的事他都通过复盘推演出来。

    唯一不明白,在宫禁之乱那一夜,苏大为为何派两个异人私闯大明宫。

    这种举动,在李博的眼里,属于多此一举。

    苏大为轻轻将桌上的纸折起,放入袖中。

    看了他一眼。

    夜色升起,室内光线黯淡。

    但苏大为的双眸,却异常明亮。

    “道经上有一句话,叫反者道之动。”

    反者道之动?

    李博微微一怔。

    那就是阴极阳生,物极必反。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在那种微妙的时刻,我必须把握住圣人的想法。”

    “圣人的想法不可捉摸,然而可以引导,可以造势。”

    “谁能得圣人的信任,谁就能赢。”

    李博目瞪口呆的听着。

    道理我都懂,但圣人的想法,是臣子可以引导的吗?

    “如何能得圣人信任,依我看,一是有用,二是要从圣人的视角来看眼前纷乱。”

    苏大为说完,停住口,向外看了一眼:“好了,你自己揣摩,去吧,我还有事要做。”

    “喏!”

    李博不敢多问,忙行礼退出。

    走到院中,他抬头看了看天。

    月色初升。

    这一日他惊心动魄,直到此时,才觉心下略安。

    只是阿郎方才说的,究竟是何意?

    他自然明白,宫禁之乱,陇右老兵冲击宫门。

    还有那伙意图复国复仇的突厥人。

    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

    那一刻,苏大为面临的选择极为艰难。

    一是要避嫌。

    二是要脱罪。

    正常人在那种情况,只怕什么也不敢做,不能做。

    但回头来看,若当夜苏大为什么也不做。

    只怕就不是现在的局面。

    第二日的朝会,光是文官的弹劾,就足以逼苏大为退让避嫌。

    而李治也不会去护着苏大为。

    单一个陇右老兵与苏大为的关系,就足够李治疑他。

    若让帝王猜忌,那这一生的路,也算到头了。

    苏大为做的选择,是不顾风险,从秘道入大明宫。

    及时救下了李治。

    这是一场豪赌。

    做到这一步,已经超出绝大多数人了。

    但苏大为同时,还做了另一个决定。

    令麾下异人黄肠和碧姬丝同时去闯宫禁。

    这就是“反者道之动”。

    当敌人脏水泼过来,不用你们扣锅,我自己先一板砖扣脑袋上。

    所有敌人都懵逼了。

    正常人干不出这事。

    很好,大家都会这么想。

    于是“自污”便成为一种保身之道。

    一件事如果反常到所有人觉得荒诞。

    那它就不会被人当真。

    陇右老兵与苏大为有旧,所以这些人冲击宫禁,苏大为有嫌疑。

    可若陇右老兵冲击宫禁,苏大为以前的旧部也冲击宫禁。

    站在李治的角度:这绝逼是有人在陷害苏大为啊。

    假到这么明显,这么离谱,你以为朕会信?

    人的心理就是这般微妙。

    若不加这一步,苏大为去救驾,李治在事后难免会想:苏大为会不会是幕后主使,他来救驾是看没有刺杀朕的希望了,所以自救。

    但加了这一步,就让李治觉得,陷害苏大为的人简直丧心病狂。

    就特么离谱。

    许多念头最终汇聚成一个答案。

    李博“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就是阿郎真实的意图。

    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去复盘,他觉得这个思路完全正确。

    但是若让他在当时那个环境,位置,只怕也做不出如此大胆的决定。

    物极必反,自黑反而是自救?

    服了,彻底服了。

    不愧是我家阿郎。

    把圣人拿捏得死死的。

    这便是水平啊。

    ……

    夜露深重。

    苏大为似有心事,在书房端盘,缓缓吐息。

    本来他想解决完俗事,第一时间去陪柳娘子和聂苏,但因为那件事没做完,心里始终挂碍。

    只得独自在书房里静坐,等待时机。

    中途,柳娘子来看过一回。

    聂苏也命人催过一回。

    但苏大为都委婉告知自己还有事要处理。

    在书房静坐了一个多时辰。

    但却迟迟无法入定。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夜色越来越沉。

    寒雾自院中升起。

    耳中听到远处传来的报时鼓声。

    他的眉梢微微一动,微阖的双眼张开。

    静室幽暗中,一道白光闪过。

    虚室生白。

    这是修炼达到一定境界才有的现象。

    黑暗对苏大为不是阻碍,一切都看得纤毫毕现。

    门外寒风吹起,似有一双无形的大脚走过,呼啸声中,带起沙尘滚滚。

    朦胧中似有一个人影,轻轻扣动门扉。

    夺夺。

第五十二章

    “聂娘子。”

    僮仆弱弱的声音自灯下传出。

    “无事,我睡不着,去院中走走。”

    “是。”

    小僮仆年方十一,是之前犯官家中童子,被判入教坊。

    月余前,李治重赏苏大为,将这处东市的豪宅,连同一批犯官子女,大笔一挥,全都赐给了苏家。

    眼前的小僮仆正是那一次进入苏府。

    见到主母聂苏从房中走出,值守的小童仆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忙小步上前行礼请安。

    跟着聂苏亦步亦趋的走到院中。

    入冬时节,夜色凄寒。

    院中百草皆枯,唯有一株桃树吐露着新枝,看上去颇为特别。

    小童仆见聂苏在月下踱步,有些自做聪明的指向桃树:“聂娘子,听说这桃树是从旧宅移来的?入冬了别的花草都谢了,唯独此树,竟在冬月里吐新芽,府上的人都说这树是修炼成精了。”

    聂苏回头看了一眼小童仆,嘴角微微上翘,似笑似嗔道:“不许乱说。”

    聂苏如今嫁为人妇,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

    但她的神情气质,仍如少女般,一颦一笑,灵气十足。

    一双如鹿般眸子,顾盼流转,清澈至极。

    小童仆吐了吐舌头。

    只见聂苏轻移莲步,走到桃树旁,伸手抚摸着树干,似乎在回忆。

    “这株树在我们苏家,也有十余年了,当年因我会错了阿兄的意思,累它在冬月里开花,结果被阿兄责怪。这次乔迁新宅,不忍将它留在那里,所以一起移过来了。”

    说着,聂苏轻抚桃树:“桃兄桃兄,我知你的心意,为我们苏家有新居而喜,但是不必太为难自己。”

    小童仆在一旁暗道:自己这主母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像个孩子,居然跟桃树说话,它听得懂吗?若听懂,那就真成精怪了。

    小童仆自己还是个孩子,却把聂苏当孩子看,本身就挺搞笑的一件事。

    他这念头才出来。

    就见聂苏抚摸的桃树,枝条舒展舞动,发出沙沙响声。

    月下树影起伏,似在点头。

    “啊!”

    小童仆小脸吓得煞白,才叫了一声便捂住自己的嘴,两眼瞪得溜圆。

    再看那桃树,长得有一人合抱般粗,看起来实在粗壮得不像话。

    而且在冬月里开新枝,还能听懂聂娘子的话。

    这树,莫非真成了精怪?

    小童想起听府中下人传的那些故事,有鼻子有眼的,一时间差点吓尿了。

    “怎么?”

    聂苏收回手,狐疑的看向他。

    “聂娘子,这树……”

    小童才说了一声,却发现桃树静静的立在那里。

    并无任何异样。

    哎,方才好像是看花眼了?

    是不是风吹的?

    小童仆一时不敢确定。

    瞪眼把桃树看了又看,除了觉得这树长得粗壮一些,还有冬季吐新枝怪一些,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大概……是真的眼花了?

    聂苏眼波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向他招手道:“明日你跟厨房说,多买些菘菜。”

    “哎?”

    “阿兄和阿娘爱吃。”

    “喏!”

    小童仆忙学着大人样,郑重行礼,表示记下了。

    “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去。”

    “聂娘子,这树……”

    “乖,听话。”

    聂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波忽地一动,转头看向一个方向。

    视线越过桃树,越过高墙,投向前院书房。

    这么晚,还有客人?

    ……

    夺夺夺!

    轻轻的敲门声,裹在风声里极为细微。

    就像是黑猫小玉在夜里用爪挠门。

    一声声,挠在心上。

    苏大为在屋中正襟危坐,开口道:“既有客到,请进。”

    手指一弹,一抹电弧划过。

    屋角的鲸油灯被点亮。

    书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裂开一条缝隙。

    隐隐见到黑雾在翻涌。

    似乎有某种异物慑于苏大为的威势,一时不敢进入。

    沉默片刻,才有一个声音道:“见过苏郎君。”

    “刀劳?”

    苏大为眉头微皱:“荧惑星君呢?”

    “星君他……他……”

    刀劳的声音才出来,就又有一个沙哑阴森的声音盖过他:“退下吧。”

    “是。”

    黑雾翻腾着,悄然后缩。

    书房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鲸油灯的光芒投在此人身上、脸上。

    可以清晰的看到这是一个面目阴郁的老者。

    蜡黄的皮肤,额头脸上皱纹堆叠。

    鬓发用一枝铜簪束着,分毫不乱。

    一双竖瞳在眼眶里,闪烁红芒。

    正是多日不见的荧惑星君。

    苏大为与他,一个在屋内,一个在门外,一时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

    “我来了。”

    “其实不该来。”

    “有些话,终要说清楚。”

    “也好。”

    苏大为的目光饱含着复杂情绪,落在荧惑星君的脸上。

    他向着自己桌前坐位一指:“鬼叔,进来叙话吧。”

    荧惑星君眼神闪动了一下,点点头,一步跨入门中。

    苏大为留意到,他的腰好像更弯了。

    脸上的皱纹,鬓间的白发,无一不说明他变得更老迈。

    荧惑星君带着丝丝寒意,就这么坐在苏大为的对面。

    能感觉到,他体内压抑的极为暴戾的力量。

    这种力量,似乎被荧惑极力在压制。

    苏大为眉头微皱:“鬼叔,你的身体……”

    桂建超摆了摆手:“感谢你还叫我一声鬼叔。”

    “你陪伴了我十几年,不叫你鬼叔,还能叫什么?”

    苏大为似乎没听出桂建超话外之音。

    他关切的看向桂建超:“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可以告诉我。”

    桂建超显然想不到苏大为会是这个反应。

    他沉默了片刻,血红的双眼深深看着苏大为:“你不恨我?”

    “为何要恨?”

    苏大为迎向他的目光,眼中一片坦荡。

    许多信息,在两人视线交汇中,传递给对方。

    嗯,桂建超对苏大为撒谎了。

    一月前宫禁乱前,荧惑曾登门拜访,告诉苏大为自己被“决”篡位。

    他要远离长安去避世养伤。

    但是结果,他并没有离开长安。

    这件事,苏大为后来肯定是知道了。

    毕竟,荧惑被李淳风撞见过。

    而以苏大为的聪明,自然以此反推出许多来。

    决究竟是真的篡位,还是荧惑星君推出的一个傀儡?

    以决那种只有力量,头脑不足的家伙,真的斗得过统制长安诡异百年的荧惑星君?

    若这一切都是荧惑星君在幕后操控,那么目地是什么?

    宫禁之乱,那一夜,决率领着诡异冲入禁中,竟找到了隐居修炼的李治。

    这本身就透着许多反常。

    诡异为何在那一夜发难,又怎么能顺利进入大明宫。

    又怎么知道李治的真身在何处?

    书房内,鲸油灯的光芒在闪烁。

    就像是荧惑星君此时波动的内心。

    “是我做的。”

    面对苏大为坦荡的眼神,桂建超笑了。

    这笑容既有苦涩,也有释然。

    “早知瞒不过你。”

    “蜀中事后,鬼叔不甘心?”

    “自然是不甘心的。”

    桂建超轻轻弹动着食指,就像他当年在刑房里对人用刑前的前奏。

    手里,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刀在游走。

    “荧惑守心,是我实力最强的日子,但是当日,却被你拦下,导致计划功亏一篑。”

    “鬼叔。”

    苏大为叹道:“其实以你的性子,不适合做这种事。”

    这话,有多种意思。

    若换一个人这么说,荧惑星君必然大怒。

    他能做诡异之主,决非单靠智计。

    莫非当某手中刀不利?

    这百年来,族群里谋逆的,阳奉阴违的,不要太多。

    但那些诡异,无一不败在荧惑的手里。

    “鬼叔,你年纪长,见识广,自然知道,就算是杀了大唐皇帝,也不代表什么。一个成熟的族群,有着自己的制度,自然会推出新的皇帝。

    而到那时,为了大义名份,首要就是要替先帝复仇。

    诡异是否能当大唐倾力一击?”

    苏大为平静的看向桂建超:“我想鬼叔你有答案。”

    一个人若是活得久,越到老年,就越是多虑。

    多虑,多思,则会瞻前顾后,失去破釜沉舟的勇气。

    民间有句老话,越老越怕死。

    就是这个意思。

    人是如此,诡异又何尝不是如此?

    荧惑老了。

    行事过于谨慎,早已没了放手一搏,玉石俱焚的那份决心。

    这一点,苏大为当日在蜀中时,已经试出来了。

    在蜀中都办不到的事。

    如今在长安,桂建超却想用一招“金暗脱壳”,用“决”这个傀儡,去完成。

    决?

    这本身就代表着荧惑渴望自己有那种决心吧?

    “杀了当今圣人,对诡异一族无益,除了发泄,毫无意义。”

    苏大为向桂建超道:“任何阴谋,在实力面前都不值一提,能决定大势的,只有绝对的实力。”

    若以后世的话来说,那便是“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内”。

    我的炮够大,任你什么阴谋诡计。

    就是一炮轰他娘。

    炮火洗地,量大管饱。

    诡异一族在如今早已失势,变成大唐的“珍稀动物”。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侥幸刺杀了皇帝,也改变不了大势。

    只会换来更快消亡。

    苏大为的话显然是触到了荧惑星君的痛处。

    他的眼中血芒闪动,身上的气息变得十分古怪。

    那是一种暴戾到随时将要爆炸。

    又极力压抑,处于边缘处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

    “鬼叔,你……走火入魔了?”

    苏大为皱了皱眉。

    以荧惑星君的修为,是决不可能出现这种气息不稳情况。

    但现在偏偏出现了。

    那就只有走火入魔一个可能。

    桂建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双眼死死盯着苏大为,说话似乎颇为费劲,从齿缝间一字一字的道:“我真的后悔了,若早知你会变成我族大敌,应该……”

    应该什么,他没说。

    但苏大为明白他的意思。

    “鬼叔,你下不了手,人越老,心越软。”

    看着桂建超眼中血芒大盛,苏大为忙道:“您先别动怒,我你是知道的,我不岐视诡异,但也不愿诡异破坏大唐的繁盛,我希望两族能和平,和睦相处。

    在长安隐居的那些诡异,这些年一直过得不错,不是吗?

    易经上说,时移世易,一个族群要延续下去,靠的不是少数几个人去奋斗,去逆天而为。

    靠的是能顺应环境,与时俱进。

    不要老想着从前,从前那样的环境,现在不再有了。”

    话糙理不糙。

    桂建超脸颊微微抽动,沉着脸点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他活了几百年,若是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早就死了。

    但明白了,也未必代表愿意接受。

    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

    从大唐建立前,占据天下轰轰烈烈,凌驾于人族之上的超然种族。

    到现在,变成少数,被人族压制,不得不依附人族,潜藏在市井间,苟延残喘。

    这种落差实在太大。

    桂建超双眼闭起,似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

    良久之后,他才道:“从今以后,我不再做无益的尝试。”

    “您就算想尝试,我也没什么话说,但是……实力在这里,若诡异太引皇帝注目,那便是灭顶之灾。”

    “贼你妈,你不气死我不甘心啊!”

    桂建超破口大骂。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一起笑起来。

    “你说的话真难听,但确实有道理。”

    桂建超站起身:“我老了,这一身伤病,不去好好休养怕是活不久。”

    “鬼叔!”

    “沙门说成住坏空,谁能逃避。”桂建超佝偻着腰身,摆摆手:“我也有大限来临的一日。”

    “我能为鬼叔做点什么?”

    “嗯,或许可以。”

    “啊?”

    苏大为一愣,就见桂建超上下打量着他,点点头道:“上次宫禁之乱,你就让刀劳他们效忠于你,我想了想,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鬼叔,你……”

    “我这次是真的要离开长安了,也许能多活些年,也许伤势发了就死在外面。”

    桂建超伸手抓住苏大为的手:“诡异将死,其言也善,我死不要紧,唯一不放心,就是长安这一帮亲族,所以,我想将他们都托付给你。”

    “鬼叔,我是人,如何能管诡异?”

    “不,你不是人,谁说你是人?”

    桂建超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鲸油灯光下,他的脸色黄惨惨的,看起来有些瘆人。

    他的手,更是寒凉刺骨,毫无半分人气。

    “鬼叔,熟归熟,话可不能乱说。”

    “你体内有腾根之瞳,不假吧?”

    “这倒是。”

    “既有诡异一族大能在你身体里,你敢说自己是人?”

    “咳咳!鬼叔,你这是赖上我了?”

    “不服?”

    桂建超两眼一眯,今夜第一次在苏大为面前,露出占到便宜的得意笑容:“不服也给老夫憋着。”

    说着,不待苏大为作声,回头向门外喊了一声:“刀劳。”

    “在。”

    阴风吹起,黑雾涌入。

    雾中,渐渐露出刀劳的身形。

    屋内的光芒,一时被黑雾所遮掩,变得昏暗无比。

    隐约只见刀劳一身黑甲,双手带着弯刀,伫在诡异身后,向苏大为叉手行礼:“见过星君。”

    “你叫我星君?”

    苏大为一时大奇。

    桂建超心中大乐,哈哈笑道:“你承我的衣钵,统领长安诡异,今后便是新的荧惑星君。”

    说完这句话,他难掩心中得意:阿弥虽然厉害,但你体内有腾根之瞳,与我诡异一族渊源甚深,再加上你家中那位……嘿嘿,由阿弥统领长安诡异,谁也挑不出错来。

    再说这小子狡猾得很,有他照应,长安诡异吃不了亏。

    而他在人族的地位,足以庇佑我族。

    这么一想,感觉就像是早年投资,如今收益百倍一般。

    心中的爽快,无与伦比。

    “念头一变天地宽呐,老夫不与你们人族为敌,但是你照应咱们诡异,这岂非双赢?”

    “赢你妹啊!”

    苏大为霍然站起:“腾根之腾只是我这具身体的租客,他左右不了我的思维,我岂能……”

    “那不是更好!”

    桂建超大乐:“若你真是腾根之瞳主宰身体,老夫还不敢把族**给你。”

    腾根之瞳那个疯子,连排名第一的腾迅都敢挑战。

    若是他掌握长安诡异,天知道会出什么妖娥子。

    也许狂性上来,亲手将长安诡异屠了也不一定。

    苏大为则完全不同。

    一个字:靠谱!

    刀劳也在一旁连连点头,似是对桂建超的话十分认同。

    “可我不想做什么荧惑星君。”

    苏大为苦笑道:“荧惑自古象征战乱,而我只想大唐盛世,守护家人。”

    “总之这星君你当定了,你若不想叫荧惑,要叫腾根星君也由得你。”

    噗!

    这什么破名字?

    苏大为一脸懵逼。

    “刀劳,把见面礼给星君。”

    桂建超在一旁指了指。

    刀劳低头领命,将一只手向苏大为伸出来。

    那只黑色的,不似人手,更像是某种兽爪的掌中,一枚银色的圆珠静静的停着。

    点点莹光自圆珠上散发。

    “这是?”

    “这是张果祭炼的法宝,好像是用一种蛊虫制成,昨夜我族为你出力,替你从张果徒弟手里夺下此宝,当做献给新晋星君的见面礼。”

    桂建超轻轻咳了一声:“还不献给星君。”

    “是。”

    刀劳老老实实,将圆珠送入苏大为手中。

    这东西一入手,苏大为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桂建超在提醒自己,诡异一族已经在为他办事了。

    想甩脱诡异推卸责任,门都没有。

    不,连窗子也没有。

第五十三章 余波

    定风珠在手,苏大为微微沉吟。

    屋内鲸油灯的光芒闪烁不定,就如同他纷沓起伏的内心。

    从永徽初年,那个懵懂无知,跟着周良初做不良人的少年人,被诡异出巡入侵,险些死掉。

    十七年了,这是一条何等漫长的路。

    当日的苏大为,从未有一日想过自己真的会成为诡异之主。

    桂建超与刀劳的目光齐聚在苏大为身上。

    屋外黑雾翻涌,不知多少诡异正摒息等待。

    “鬼叔……”

    苏大为终于开口了,声音缓慢,似仍在迟疑。

    桂建超急道:“阿弥,你若念着我这十几年的看顾之情,就不要拒绝。”

    “谁说我要拒绝。”

    苏大为的声音平和,气度从容。

    他甚至向桂建超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既然鬼叔把长安诡异托付给我,我接下就是。”

    “呃?”

    桂建超只觉一愕,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全都用不上了。

    “你同意了?”

    “同意,为何不同意。”

    苏大为看了一眼书房外无边的黑雾:“只要诡异一族遵守规矩,我便护他们周全。”

    “什么规矩?”

    “大唐律。”

    苏大为平静道:“在大唐境内,所有生灵须守大唐律法,这便是我的规矩。”

    桂建超眼闪一闪:“你刚才的犹豫是装的,你本就想掌控长安诡异!”

    “鬼叔,你老了,但是长安诡异还要繁衍下去,这种事,除了我能,还有谁?”

    苏大为轻声道:“宫禁之乱那一晚我亲手击杀决,便是告诉长安诡异,要么服从,要么,便是决的下场。”

    桂建超瞳中红芒暴涨,身上暴戾的气息如长江大河般疯涌。

    他感觉自己被苏大为摆了一道。

    这个后辈,每每都出人意料。

    以为他不愿庇佑长安诡异,可他偏偏接下了。

    他虽接下,但却要以唐律约束诡异。

    诡异禀天地气运而生,至阴至邪。

    让自由散漫惯了的诡异去守唐律?

    开什么玩笑!

    那还不如杀了他们!

    但……

    舍此以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自己若去,诡异一族要去向何方?

    谁还能带领长安诡异?

    刀劳?

    鸠婆?

    不。

    他们的实力、威望,俱不足以慑服族群。

    诡异中多是决那种,只知暴戾破坏,而无头脑的家伙。

    唯有苏大为。

    有实力,有手腕,还算顾念一些旧情。

    刀劳伫立在荧惑星君的阴影里,不敢出声。

    他身上的黑雾弥漫,恭敬且焦急的等待着。

    等待着荧惑星君的回答。

    等待着这两个他不可企及强者的最终谈判结果。

    是让诡异遵守苏大为的“规矩”?

    还是荧惑星君愤而决裂,带领诡异继续享有自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这次的沉默,就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好,好你个阿弥。”

    桂建超陡然醒悟,原本以为是抛给苏大为的难题,最后竟变成了自己的。

    他抬头看向苏大为,红瞳中的血芒渐渐收缩为一点:“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喀噔!

    空气中,似有一块大石落地。

    刀劳只觉浑身的气力仿佛被抽空。

    看不见的杀机在消散。

    屋外的黑雾中,一阵激烈的沸腾后,终于渐归平静。

    桂建超向苏大为,苦涩道:“长安诡异,愿守唐律,若有不从者,你可自决。”

    苏大为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从今天起,诡异的事我来管。”

    桂建超向他伸出一只手掌。

    苏大为举掌相迎。

    两只手在半空中相遇,发出“啪”地一声响。

    鲸油灯的光芒突地一闪。

    再定睛看时,屋内早已不见了桂建超与刀劳。

    飘飘缈缈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此次一别,不再见了,愿你说到做到,善待我族~~”

    声音如风,转瞬去得远了。

    苏大为站在灯下,只觉方才的一切,犹如一场梦一般。

    从与诡异为敌,到看顾诡异,约束诡异,做长安诡异之主。

    这个变化,不可谓不大。

    他的视线落在掌心。

    那颗银色的圆珠滴溜溜旋转着,绽放光华。

    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

    “星君,你真的要走?”

    黑雾蜂涌。

    无穷无尽。

    黑气中,隐隐传出刀劳和鸠婆凄厉的声音:“您若不在长安,我们只怕……”

    “星君之位我已传给苏大为,并与他击掌立誓。”

    荧惑星君身形自黑雾中凝聚。

    他的双眼闪动着血芒,仰首向天。

    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悬。

    星汉璀璨。

    “多少年了,我都记不清自己执掌诡异一族多少年了。”

    他叹息道:“我老了,是该觅个地方,渡过最后时刻。”

    “星君!”

    黑雾中,万鬼哭号,长安诡异各诡帅,一时悲怮。

    最后时刻,便是大限之日。

    万物无不灭之理。

    强如诡异,也有归入虚无,形神俱灭的时刻。

    “星君,你就那么相信苏大为?”

    “不相信,又能如何?”

    诡异声音转冷:“人族常说诡异难测,我几百年看下来,人性才最为诡谲,反复无常,比我们诡异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

    “苏大为不是人。”这是荧惑星君今夜第二次说这句话。

    但对刀劳等一帮诡异的冲击,却是前所未有。

    “星君是说,他也是诡异?”

    “他也不是诡异。”

    呃……

    你这把话都说绝了。

    不是人,不是诡异,那难道是半妖?

    黑雾激荡翻涌,都对荧惑星君最后的话,感到大惑不解。

    “苏大为身为异人,修为通天,已经快要触摸到那个极限所在。他的境界已在我之上,已经超过了人和诡异的分野。”

    “那是什么?”

    “自古传说,无论是人、妖、诡异,万物生灵,要想与天地同寿,只有修炼一途,修炼到化境,便可脱去形体桎梏。

    人修道,可修阳神。

    我们诡异,也可修出阴神。

    以求不死不灭。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生灵走在这条路上。

    但自秦汉以后,便不再见到真正能突破者。

    但是今日在苏大为身上,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荧惑星君没有说下去。

    “星君,我等不明白。”

    “你们不需要明白,只要知道,修行到一定境界,便会超脱原本的层次,那是生命与智能的升华,以他如今的境界,行事只会越来越向本心,说出的话,便如那些天师大能一般,言出法随,绝不会做出自食其言之事。”

    荧惑星君说的话,在其余诡异听来,有些云里雾里。

    但这种事,本就是一种境界。

    修炼,修的是什么?

    只是力量吗?

    不,那更是突破生命层次,从智能、心灵、力量、元神,多纬度的进化。

    每进一步,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变化,未必会在外表上显现出来。

    但接近那个层次者,能感觉到。

    荧惑星君此次就从苏大为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澎湃的生命力。

    超过自己的境界。

    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他终于发觉,苏大为的确已经踏上了异人中第二品。

    超凡入圣,可以开宗立派,青史留名的存在。

    历史上那些人族妖族大能,无不如此。

    到了这个境界,如果愿意传教,那便是佛陀道祖一般,影响千万世。

    如果低调一些,便是如战国谷鬼子般,教出的徒弟,传出的只言片语,一言一行,足以改变大势。

    若只专注自身修行。

    或许,有机会摸一摸天道,那传说中的一品之境。

    若在此之上,还能突破,那便是传说中破碎虚空,可以自由往来过去未来,超脱生死轮回,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的阳神真仙。

    “大道浩缈,不可知,不可知。”

    荧惑星君想起方才从苏大为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生命本源的震动。

    精神一振道:“若我牢记这种触动,觅地修行,或许在大限来临前,有机会突破。若得突破,寿元可以再增二甲子……”

    “星君?”

    “刀劳、鸠婆,你等牢记我的话,我已与苏大为击掌盟誓,星君之位,传与他,从今日起,你们都要遵他为主,听从他的号令。”

    “是!”

    “谨遵星君之命。”

    “我不再是星君,今日起,星君是苏大为。”

    桂建超长啸一声,身形化作黑气,冲天而起。

    月光一时变得昏暗。

    长安太史局的星楼之上。

    有一老道负手而立,仰望天上月光。

    喃喃自语,似在送别老友。

    夜露深寒。

    在长安西市闾巷中,有一老道倒骑着青驴,手拿着一卷竹卷,被一个小道童牵驴缓行。

    “师父,你看。”

    小道童诧异指向天空。

    隐见一道红芒,划过天际。

    老道撩起眼皮,嘴里碎碎念叨:“这老鬼……奇怪,他走了,长安事交给谁?”

    万年县,右相府中。

    李敬玄正在院中踱步。

    琴师万姬盘腰坐在月桂树下,纤长十指轻拨慢捻,琴音叮咚。

    突然,李敬玄细长的双眉挑起。

    仰首看向西方。

    “万姬,你看到了吗?”

    几乎同一时刻,大雁塔中。

    悟净与悟能两位法师,双手合什,一脸严肃的看向远处消逝的红芒。

    ……

    “别客气,查一查嘛,就查一下,查一下好不好。”

    “说了不查就是不查,小苏又没病。”

    苏大为对着眼前的老道没好气道。

    李淳风搓着双手,一脸担心:“怎么说小苏都是我女儿,她莫名晕倒,你又不肯请医生,现在虽说好了,但不查一下,怎能放心?”

    “谁说我没请医生,我请了孙神医……”

    “真的?”

    “的徒弟。”苏大为转口道。

    这话令李淳风一阵眉眼乱跳,只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特么说话能不大喘气嘛。

    这么说话会被人打的,我跟你讲。

    “阿弥,你还记得吗,我可是你长辈。”

    “咱们各论各的。”

    “聂苏是我女儿!”

    “干的。”

    李淳风只觉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

    好想一记掌心雷活劈了这小子。

    “你究竟让不让老道看?”

    “你是道士又不是医生,你给小苏查身体?安什么心?”

    “放屁!”

    李淳风终于绷不住了,勃然大怒道:“医道不分家,老道我医卜星象,无一不精,给自己女儿看看怎么了?”

    “谢谢您了,之前小苏昏倒时你看没看?”

    “呃,看了。”

    “看出什么来了?”

    “……”

    苏大为冷笑瞅着老道,虽没说话,但脸上的嘲讽拉满。

    “好心被当驴肝肺!”

    李淳风恨恨一甩衣袖:“我告诉你,这次我不与你争,但小苏若有什么事,老道饶不了你。”

    “小苏是我妻子,有我在,谁也动不了她。”

    苏大为向着李淳风拱手道:“有劳泰山挂念。”

    嗯,按理来说,小苏当初为了与苏大为相配,是认了李淳风做父,那么,苏大为便成了李淳风的女婿,没毛病。

    “老夫真有点后悔。”

    李淳风看着油盐不进的苏大为,想说什么又忍住。

    “泰山请留步。”

    苏大为换了张笑脸,一把抓住甩袖准备走人的李淳风。

    不知为何,他喊泰山的时候,想的不是什么岳父大人。

    而是那个在丛林里扯着藤蔓荡来荡去,嗷嗷怪叫的猴王。

    “咳,岳丈,你可听说最近朝中的事?”

    “什么?”

    李淳风有些警惕的看向他:“你说这个做什么?陛下不是令你禁足?”

    “是禁足,又不是禁口。”

    呃,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

    “看你的样子都知道了,还问老道做甚?”

    李淳风微微冷笑,眼里目光复杂:“依我看,现在长安就没几个比你苏大为消息更灵通的。”

    “岳丈这边来,这边请,我刚弄了点上好的茶,还有一套不错的合香,正好请岳丈品鉴。”

    苏大为把李淳风拉到一边。

    院中桃树下,早已摆好了桌椅。

    是上次李贤送的那套。

    李淳风看了一眼桃树,眉头一皱,旋又散开。

    “我说看看聂苏,你不让,却又让老道陪你喝茶,安得什么心?”

    “自然是好心,诚心。”

    苏大为伸手示意,待李淳风坐下,才亲手烹茶燃香。

    “听说最近颇不太平。”

    “你要说朝廷的事……”

    “您老可就不困了?”

    “放屁!”

    李淳风差点把桌子掀了:“老道我已经致仕了,如今朝中的事,别问我,我聋了。”

    “我看您这身子骨,说是今晚打老虎我都信,咱俩谁跟谁啊,这事不问你,我还能跑去问郡公么?”

    “呸,你丫说漏嘴了!就是懒得跑去昆明池,才扯上老道吧?告诉你,老道不吃你这套!”

    “来来,泰山请喝茶!”

    “喝你……咦,这茶不错啊。”

    “确实不错,还有这香。”

    “嘶~是上上品!这东西不多见了啊,你从哪弄来的?”

    “岳丈咱们继续聊刚才的事……”

    最近的朝局颇不太平。

    具体来说,李治终于出手了。

    宫禁之乱后,时隔近两个月,圣人终于降旨。

    无数人因此人头落地。

    无数世家高门家道中落。

    几家欢喜几家愁。

    明面上,削的是宫禁之乱那些失职或牵连者。

    但明眼人都知道,圣人的剑,指的还是反对迁都那些人。

    迁都才是矛盾的中心。

    其余的,都是枝蔓。

    以李治之隐忍,哪怕是意图行刺他,他都没急着发作。

    忍了这么久,如今收网,那自然是要将明里暗里的敌人一网打尽。

    苏大为听说,关陇高门中,数家受到牵连。

    其中尤以王氏最重。

    包括之前蜀中剑阁都督王西岳,也被圣人明旨调往别处。

    平调。

    对王西岳这些年的功绩来说,平调便是贬。

    若无奇迹发生,王西岳余生将没没无闻,消亡在不知名的角落。

    政争从来都是冰冷而残酷的。

    苏大为拉上李淳风,想问的就是此事。

    “与王家有关?”

    “有关。”

    “所以……王方翼……但他不是和王家比较疏远?”

    “打断骨头连着筋吧,一笔写不出两个王。”

    “王西岳远在蜀中,怎么也会牵连上?”

    “别说远在蜀中,就算在西域,同为王家人,既然主家犯了事,圣人难道还留着这些旁枝不成?”

    苏大为默默点头,替李淳风倒上茶。

    “圣人是不是决定要迁都了?”

    李淳风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抬眼看向苏大为:“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眼睛二字,他微微加重语气。

    李淳风虽已致仕,但朝中有许多事,仍然绕不过他。

    比方说星象,比如说气运。

    他仍是大唐朝廷当之无愧第一人。

    “这个并不难猜。”

    苏大为叹道:“关中疲弊,历年来大兴土木,水土流失,这几年天灾不断,早已养不活那么多百姓。”

    “还幸亏你献上治疫之法,还有那个……堆肥法,圣人可是十分欢喜。”

    “方法虽好,但也需要时间才能看出成效,圣人和武后大概早就决定要迁去洛阳了,前些年曾数次东巡洛阳。

    迁过去,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不用再顾忌粮食困窘,可以养活更多人,方便南方粮草从洛水转运,降低消耗。”

    这些,只是经济帐。

    最重要的是政治帐。

    迁都去洛阳,长安这边的关陇世家根基将大为削弱。

    而寒门,还有山东士人将迎来新机会。

    王朝气运更迭,具体来说,是内部食利层的消长。

    关陇掌握权力太久了。

    久到李治都为之忌惮。

    从前隋,到大唐建立,其实一直是靠关陇军阀起家,建立后又打压关陇门阀的一个过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靠关陇可得天下。

    但关陇太强,又会动摇君王的权力,甚至兴废立之事。

    这是大唐总结前朝经验,得出的经验。

    当然这一切,在苏大为的心中,同样也在李淳风的心中。

    有些话,不方便说出来。

    大家心里明白即可。

    “看来迁都是大势所趋,不可避免。”

    “你是武后和圣人如今看重的人。”

    李淳风缓缓道:“不论圣人武后如何决定,你只须跟着他们便是,何必多虑?再说,此次圣人令你禁足三月,其实也是告诉你,禁足结束后,你该出任兵部尚书了。”

    苏大为默默点头。

    他自是明白。

    修为到他这个层次,思维和智慧都有质的飞跃。

    自然而然,拥有一些佛门“六通”类似的神通。

    比如对危机的感应。

    对他人心思的通透。

    一定程度的预见、预知。

    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

    他与李淳风交谈,也只是印证此事。

    对自己身上生出的种种异象神通,现在除了李淳风,也只能找袁守诚或郡公去聊聊。

    不过最近在禁足,刚好李淳风来了,问他最方便。

    “任兵部尚书,我倒也不排斥,迁都洛阳……这边的宅子又得空置了,觉得有点浪费啊。”

    “你都是县公了,浪费个屁啊!”李淳风笑骂道:“旁人都唯愿多些田宅,你倒好,还觉得浪费。”

    “旁人是旁人啊,我的生意赚得不错。”

    “说起生意,那个制冰铺子,这些年做得不错啊。”

    李淳风摸着衣袖,两眼微眯:“最近还有没有新的财路。”

    “泰山,你赚的也不少了吧?”

    “谁还会嫌财多?老道做学问,著书立说,钻研星象,教导弟子,哪一样不需花费?就说去岁在邙山定下观星台,还有节气星鉴,这一样样的……”

    “咳咳,我还真有个新赚钱的点子。”

    与李淳风半是闲谈,半是印证心中所想。

    手中端着白瓷茶杯,嗅着合香。

    苏大为的心神,却是飘向另一方向。

    他现在的修为,达到异人二品,所谓地境之后,心境上,也有微妙的变化。

    除了所思所想,能更广阔外,好像也有了分心二用,甚至三用的能力。

    记得破突到异人三品时,有着“记忆宫殿”一样的异能。

    到了二品,有了种种它心通和天眼通类的神通。

    同时还可以左右互搏,一心多用。

    他的元神仿佛离开身体,静静看着与李淳风谈话的自己。

    同时另一半,分裂出另一个想法。

    盘膝坐在身体之上,远望着西边。

    那里,是西域大都护府的方向。

    王家的事,累及王方翼、王西域。

    那么,裴行俭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当年李治和武媚娘联手对付关陇,对付长孙无忌,裴行俭因为劝谏而被牵连,被贬。

    这次王家的事不知会不会连累到他。

    许多事,不得不提前安排。

    最令他在意的一点,还是王方翼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借王敬直转给他的诗。

    王方翼是否也是穿越者?

    还是说,在如今的大唐,还隐藏着一个我所不知的穿越者?

    究竟是友是敌?

第五十四章 沐佛节

    洛阳的夜色,火树银花,人流如织。

    此时已经是大唐总章元年四月。

    大唐正式有了“两都”。

    旧都长安,与神都洛阳二都并举。

    天下物议纷纷,有的说此举乃是祸乱之源。

    有的说,洛阳丰饶,又有运河之利,龙气东移,乃是利国利民之举。

    无论如何,在这个热闹而纷乱的总章元年里,大唐“日月”二圣东巡,已成事实。

    为贺东迁,圣人颁旨,即日起,洛阳解除宵禁。

    百官与民同乐,大庆七日。

    “去年元夜时,灯市花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隐约听到一人吟出的诗句。

    换来周围人群频频回首。

    “这位郎君诗作的真好。”

    “敢问郎君何名?可有婚配?”

    “吾家有女待字闺中,不知郎君可有意?”

    被一帮洛阳百姓拦住打听的苏大为,不得不快步从人群里脱身出来。

    “嘻嘻,阿兄,你刚才样子好狼狈啊~”

    聂苏双肩颤抖着,虽然极力忍耐,却仍发出噗嗤笑声。

    苏大为苦笑着看了她一眼:“你方才还不是……快把面纱戴好。”

    比起苏大为方才的狼狈,聂苏在街上,才是引起轰动。

    她的容貌哪怕在洛阳市集上,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明珠。

    方才引来无数百姓驻足围观,不知多少浮浪子想要亲眼一睹芳容。

    还有一些高门大姓家的公子,也凑上来想打听聂苏的出身。

    最后是苏大为拉起聂苏拔足狂奔,又找了面纱斗笠把聂苏的面容遮住,这才遮挡了无数视线。

    就算如此,仍时不时的有路人的目光投在聂苏身上。

    哪怕看不见脸,光从她曲线曼妙的背影,还有身上透出的气质,就惹人遐想翩翩。

    “知道了,哥哥~”

    聂苏挽着苏大为的胳膊,故意拖长尾音,娇糯可人的撒娇道:“我与哥哥一同游花街,别的妹妹不会生气吧?”

    “哥哥给我买糖葫芦,洛阳女子不会吃醋吧?”

    “哎,我挽着哥哥的手,其她女子不会生气吧?她们好胸,不像我,只会心疼哥哥~~”

    苏大为额头青筋微跳:“你够了。”

    大概是因为那次小苏生病,苏大为给她讲了阿难与石桥的故事。

    现在聂苏多了一个爱好,那便是缠着阿兄讲故事。

    其实哪有那么多故事可讲。

    不得已下,也只有把前世一些见闻,说给聂苏听。

    哪怕就是讲过一些离经叛道的段子,小苏你也不能这样。

    你这样,与妖女何异。

    待晚上回家,大棒伺候。

    “走走,去白马寺看看,那边好热闹!”

    “今日不光是大庆,还有沐佛节。”

    周围的人群发出议论声,长街上人流涌动,向着同一方向前行。

    “阿兄,他们说什么白马寺?”

    “哦,那是东都的沙门祖庭,香火十分灵验。”

    苏大为回着聂苏的话道:“四月初八是沐佛节,又称佛诞,是佛陀的诞辰,沙门都有法会庆典,以前你在长安时没过沐佛节吗?”

    聂苏却不答,面纱上的一双妙目闪闪发光:“白马寺……香火灵验吗?”

    袖中的小手轻轻拉了拉苏大为的手指:“阿兄,我们也去看看。”

    “好啊。”

    今日本来就是带着小苏一起赏花灯,感受一下神都洛阳的氛围。

    如今听她说想去看看白马寺,自无不允。

    不过等等。

    “小苏,你方才说香火灵验……你想求啥?”

    “阿兄,别问了。”

    聂苏脸颊微红,神情羞涩中又有些扭捏。

    苏大为极少在她身上看到这种神色,不禁起疑:“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的?”

    “你忘啦,阿娘之前说的什么?”

    聂苏跺了跺脚。

    被她这一提醒,苏大为总算是记起来。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不是别的,而是之前柳娘子搞出的乌龙。

    前次聂苏突然晕倒,而且还对一些食物十分忌讳,一闻就想吐。

    抱孙心切的柳娘子简直喜出望外。

    为此,还特意催促苏大为找女医,又不顾眼睛,亲自为未来孙子纳鞋底,缝小衣。

    结果空欢喜一场。

    精通女科的医生看过以后,信誓旦旦的证明,聂苏这身子,比少女还少女,简直不像成过家的。

    那一夜,长安东市附近的豪宅高门,似乎都隐隐听到新晋开国县男的惨叫声。

    据说是被柳娘子持着洗衣棒,撵了个鸡飞狗跳。

    自那夜起,柳娘子就病了。

    患的乃是心病。

    对着苏大为没个好脸色,嘴里念着不知有生之年,能否亲眼看到孙子也世。

    古人的情感是朴素的。

    哪怕柳娘子没念过书,也有一个传香火的念想。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如今既已成婚,你又不是在外领兵,家中如此美艳娇妻,不给老苏家添丁进口,实在说不过去。

    若是无后,九泉之下,为娘怎么有脸去见你苏家列祖列宗?

    柳娘子只差要叫人教苏大为如何“努力”了。

    听说为了此事,她还特地请教了道门中精于房中术的道长。

    询问什么洞玄子十三技。

    真个把苏大为弄了个后背生寒。

    起先是懵逼。

    接着是大怒。

    真男人不能说不行。

    老娘你这样搞,简直是不信我那方面很强!

    大丈夫叔可忍,婶婶绝对不能忍。

    圣人罚他禁足三月,刚好在家中补交作业。

    可惜的是,一晃三月过去,聂苏的肚皮还是没动静。

    这就尴尬了。

    幸好,此时迁都,一番忙乱,又赶上赴任兵部尚书,然后举家迁至洛阳。

    忙得鸡飞狗跳,柳娘子一时也顾不上再催生。

    这让苏大为很是快活了几天。

    结果又被小苏旧话重提。

    一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生孩子的事,拜佛有什么用。”

    “可是阿兄你刚才说香火灵验。”

    “香火灵验这个是人家说的。”

    “所以我们去拜一拜吧,也许有用呢?”

    “咳咳,佛陀自己都是抛家弃子,沙门法师都不成婚的,还能保佑咱们生孩子?这简直是无鸡之谈!”

    “呜~那阿娘问起来,我就说是哥哥不愿意……”

    “愿意,愿意!咱们这就去!”

    一抬出柳娘子,苏大为立刻投降了。

    他还记得,那一夜被柳娘子拿着大棒追得上蹿下跳的恐怖。

    就算是异人,也怕亲娘啊。

    跟着人流沿着长街向前,不多时,遥见一座大寺伫立,正是洛阳白马寺。

    长街两头各式彩灯。

    将夜色照得灯火通明。

    阵阵颂经之声,伴着青香从寺中直钻入天。

    寺前游人信众,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白马寺始建于东汉平十一年,据传是佛教传入华夏后兴建的第一座官办寺院。

    乃佛学在东土发源地,又称“祖庭”。

    其“马寺钟声”象征吉祥如意,被列入“洛阳八大景”。

    才到寺前,正觉游人太多,有些烦闷。

    苏大为一眼看到前方有熟悉的身影,不由伸手招呼:“大兄!”

    前方一位身材胖大的男子,回过头来。

    此人双眸炯炯有神,有如明灯。

    相貌宽和,颔下卷须兜腮,梳理得一丝不乱。

    左手抱着小童,右手牵着一位美妇人。

    正是狄仁杰。

    美艳妇人,是狄仁杰的妻子苏庆芳。

    此时她的手,牵着一个十余岁的童子,是和狄仁杰的长子狄光嗣。

    怀里抱着的,就是他们的二子狄光远,年方六岁。

    聂苏在袖下,轻轻拧了一下苏大为。

    一双眼睛里,隐透着羡慕。

    你看看人家,都两个孩儿了。

    苏大为瞪了他一眼,拉着她大步迎上去,与苏庆芳狄仁杰再次见礼。

    “大兄,你是什么时候到洛阳的?”

    “昨日才到,赶着去吏部交接,所以没顾上去寻你,你家宅子在哪?”

    “就在东大坊,巷中第一家。”

    “大兄你呢?”

    “我们住在……”

    苏大为一边亲热的与狄仁杰拉了拉手,一边道:“大兄这次入朝,是补大理寺的缺吧?”

    “唔,还是左相阎立本推荐,任大理寺少卿。”一说起阎立本,狄仁杰浓黑的眉毛微微扬起,眼中闪过一抹感激。

    阎立本可以说是他的贵人。

    已经是第二次向朝中举荐提拔。

    否则他也没法从一个蜀中都督府法曹,一跃成为大唐中枢大理寺少卿。

    这是知遇之恩。

    “正好发挥大兄断案的长处。”

    苏庆芳在一旁微笑着看着兄弟俩叙话,一只手温柔的抚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竟然是又有了。

    聂苏一脸艳羡的上前,与她小声说话。

    虽是入夜,因为解了霄禁,再加上白马寺前沐佛节。

    游人众多,人声鼎沸,一时将众人的说话声都压了下去。

    狄仁杰两个儿子,都把眼睛投在苏大为身上,似乎对这位身材比父亲更高大的年青贵人,充满了好奇。

    苏大为身高在后世接近两米,哪怕在大唐,也是高大如小巨人一般。

    但他身材匀称,气势沉敛。

    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轻盈而又暗蕴着爆发力的感觉。

    简直就是一头凶兽。

    但偏偏又没任何杀气和威胁透出。

    这只能说明,他已经修炼到返璞归真之境。

    能够欺骗常人的眼睛。

    “光顾与大兄叙话,险些忘了。”

    苏大为一拍脑袋。

    他与苏定方是师徒关系,与苏庆节是兄弟,又与狄仁杰有旧,可以说是通家之好。

    此时才反应过来,居然没给两个侄儿见面礼。

    伸手摸遍全身,搜来找去,只找到一柄短刀勉强可以当做礼物。

    正在窘迫,聂苏纤柔的小手自袖下伸来,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了块温润之物。

    苏大为心中一宽,向小苏笑了笑,将手中的短刀,与小苏递过来的玉锁捧在掌中。

    “还是第一次见两个侄儿,这刀与平安玉锁,就当见面礼了。”

    “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

    苏庆芳抿唇笑。

    她眼波瞥了一眼狄仁杰,见他微微颔首,便伸手接过:“既是阿弥的心意,我就代光嗣和光远收下了。”

    说着,摸了摸狄光嗣的脑袋,将短刀给长子:“还不谢过小叔。”

    “谢小叔!”

    狄光嗣正是爱舞刀弄剑的时候,接过短刀爱不释手,两眼透着兴奋的光芒。

    “哈哈,看来光嗣还十分喜欢这件礼物。”

    苏大为伸手过去,拍了拍小男子狄光嗣的肩膀,赞道:“骨骼精奇,是练武的好材料。”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庆芳秀眉微微一皱,接着舒张开来。

    她心道:自己苏家本就是武勋出身,如今与狄郎君有二子,现在还怀了一个,将来总有一个,要继承家学吧?

    眼见光嗣喜欢刀枪武艺,也到了该寻名师的年纪了。

    要说狮子身手也不错,还有异人本事,但若与苏大为比起来,又远远不如。

    心里想着,她脚下轻踢了一下狄仁杰。

    嘴巴向狄光嗣呶了一下。

    暗示自家郎君。

    看看自家儿子,方才阿弥夸光嗣骨骼精奇。

    阿弥一身本领远超狮子,若有他指点光嗣武艺,日后光嗣说不定也能当万人敌。

    你看咱们儿子这么可爱,你老婆我也这么贤惠,我这个暗示这么明显,你不会不明白吧?

    狄郎君正与苏大为肩碰着肩,指点着白马寺中的香火,说着沐佛节的趣闻。

    被苏庆芳脚下一踢,愣了一下,狐疑看了自家夫人一眼,点点头,转头接着与苏大为说话。

    苏庆芳竖起耳朵。

    只听狄仁杰道:“不想洛阳白马寺香火如此鼎盛。”

    “是啊,看寺中的香火,直冲上天,有点可怕……”

    “阿弥,你也这样觉得?”

    狄仁杰顿生知己之感,拍掌道:“这里这么多人,若是走水,真不知会添多少乱子。”

    “呃,大兄我和你想一块去了,万一失火,不光庙宇遭殃,这么多游人,只怕会出大乱子。”

    “不妨事,你看这两边巷道,只要给我几个人,站在高处便能一瞰无余,再置数口大水缸,准备好沙土,保管安如泰山。”

    听着狄仁杰与苏大为侃侃而谈。

    苏庆芳先是愕然,接着是捂住额头,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

    她嫁给狄仁杰后,以前的火爆脾气已经收敛了许多。

    但有时候,还是会被狄仁杰气得七窍生烟。

    郎君什么都好,但就是有一点,未免太过刚直了,许多女儿家的心思,他就那么无视了。

    刚铁直男妥妥的。

    “郎君!”

    苏庆芳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玉足落在狄仁杰的脚背上,足跟左右旋转。

    “嘶~~”

    狄仁杰一个激灵。

    庆芳,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可怜日后断案如神的大理寺神探,此时在娘子面前,只是一个宠妻狂魔罢了。

    待要发作,可一想到自家娘子那双铁拳,万丈雄心立时凉了。

    还记得成婚不久,自己与庆芳有过盐甜之争。

    结果庆芳说不过,情急之下,上来一个贴身靠。

    他平日里也有打熬筋骨。

    自问等闲三五人近不得身。

    但是在苏庆芳一靠之下,整个人立刻飞出。

    直接被砸进墙里。

    还听到自家老婆得意洋洋的吹嘘:“妾身这就叫打人如挂画。”

    自那以后,狄仁杰就死了和媳妇理论的心。

    老婆永远是对的。

    如果家中有纷争,请参照此条。

    狄仁杰苦笑一声,向苏大为投以歉意目光。

    虽然还想与贤弟你讨论一下安防和破案问题,但是先哄哄自家婆娘。

    不然今晚只怕葡萄架要倒了。

    “庆芳,你……”

    话音未落,陡然听到人群中传来呼叫。

    起先只是几个人,接着是数十,数百,乃至整个白马寺前的长街上,如山崩海啸一般。

    顺着喧闹叫声看去,只见白马寺中,不知何时一道赤橙火光冲天而起。

    “真的走水了!”

    “不是吧!”

    苏大为与狄仁杰两人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觉得头皮发麻。

    一股寒气从脚下冲起。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才是圣人颁布免除霄禁第一日,便发生这种祸事。

    眼下白马寺前,游人只怕成千上万。

    这火若烧起来,不光会引发附近建筑大火,只怕人群乱起来,一但踩踏,便会死伤惨重。

    圣人刚刚迁都,若出这等事,只怕又要被言官抓着做文章。

    天下本就因迁都而动荡……

    “狄大兄,我去看看就来,小苏,你帮我照看大兄。”

    苏大为低喝一声,不待众人反应,向着着火的白马寺奔去。

    此时游人已经反应过来。

    呼喊声里,纷纷避让大火,有些受惊的百姓,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被人推挤着倒卷而回。

    整个情况,如同营啸一般。

    尖叫声、哭喊声,正在迅速扩散。

    妻子找不到丈夫,丈夫找不到孩子,孩子找不到父母,混乱混乱混乱。

    “阿兄!”

    聂苏喊道:“我同你一起去!”

    声音才喊出来,已经不见了苏大为的身影。

    苏大为完全是逆着人群奔向大火的方向。

    若是常人,被人群一冲,早就身不由己被裹挟着退下了。

    但他乃二品异人。

    已达传说中“地仙”之境。

    身子一晃,人群波分浪裂,地面如龟蛇起伏。

    只是微露缝隙,苏大为一步跨出,便已消失不见。

    如同佛家神足通般。

    狄仁杰将怀中幼子光远塞给苏庆芳,撸起袖子厉声道:“我也去!”

    “庆芳!”

    他看向妻子,一脸严肃:“照顾好孩子!”

    苏庆芳怀抱幼子,手牵长子,双眉扬起,豪气万千道:“郎君自去,别的交给妾身。”

    “庆芳阿姐,我,我也想……”

    聂苏在一旁跺脚焦急。

    她想去找苏大为,但方才苏大为又托她照料狄仁杰一家。

    “小苏你去阿弥吧,这点骚乱还不放在我眼里。”

    苏庆芳微微一笑,脸庞被火光映得赤红,发丝飞舞在夜色下,英姿飒飒。

第五十五章

    洛阳,简称洛,别称洛邑、洛京。

    据传倭岛土著喜学大唐,不但学大唐皇帝李治将倭王改称天皇,还把新建的京都称为洛都。

    后来倭岛战国大名,带兵攻入京都皆称“上洛”。

    此乃后话。

    唐李治朝于显庆二年颁布《建东都诏》曰:二京之盛,其来自昔。此都中兹宇宙,通赋贡于四方,交乎风雨,均朝宗于万国。

    于是改洛阳为东都,我名今而改后,式表宸居。

    乃行两京制。

    但是历史上直到唐睿宗光宅元年,皇太后武则天临朝称制,改洛阳东都为“神都”,又将紫微城号为“太初宫”,才正式标志洛阳成为大唐首都。

    从显庆年到光宅年,足足耗去二十七年,方才迁都成功。

    可见一个大帝国,开国没能办到的事,要在后来做到,需要费多大的功夫。

    如今在苏大为的这个位面大唐中,比他所熟知的历史,已经足足提前了十四年,便完成了迁都。

    与他这小蝴蝶扇动翅膀脱不开关系。

    从征百济,到灭吐蕃,整个大唐的历史进程,大大加快了。

    但苏大为怎么也没想到,才迁至洛阳,便发生这等骚乱。

    白马寺中烈焰腾空。

    漆黑的夜幕都被这火光所染,变得血红一片。

    地下是蜂涌奔跑的人群,各种呼喊号叫,如同纠结在一起的蚂蚁,又像是搅乱的开水,混乱到了极点。

    苏大为双脚踏空,脚下隐隐有气旋托住。

    每一步点下,真炁生化,在足下绽放白雾,其状如莲。

    下方人群中,有人隐隐见到这一幕,发出惊畏交加的叫喊。

    有的甚至跪下顶礼膜拜,以为见到神灵显圣。

    但更多的人,则是顾不上这些。

    凭着本能的,向前奔跑,哭号,想要离那烧灼大火的寺庙远一点。

    火舌狂卷,如同火神的长鞭抽打着夜空。

    四周的气流被大火引动,渐渐刮起狂风。

    风助火势,火借风势,转眼间,化作冲天火柱。

    漩涡状的龙卷风,裹着烈焰不断旋转。

    空气炙热,靠得近者,就像是被串在竹签上的烤肉一般。

    头发卷曲焦黑。

    皮肤起了燎泡。

    身上衣衫燃起火星,化作飞灰。

    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宛如地狱惨景。

    “火火!”

    “这是阿鼻地狱打开了!”

    “佛祖,请庇护本寺!”

    白马寺中,无数僧侣来不及走脱,许多僧人跪地,向着大火方向念动经文。

    苏大为落入寺中,抓起一个僧众劈头道:“何处最先起火?你们寺里有没有救火的准备?何处有水?沙土有没有?”

    那僧人面色焦灰,一头一脸也不知是烟灰还是烧得,整个脑袋油光锃亮。

    被苏大为提起衣襟也不答话,只是紧闭双眼口里飞快开合,念动经文。

    “是时,释尊说法,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贼你妈,都这个时候了还念经!”

    苏大为勃然大怒,一把将这秃头推开。

    看来指望这寺中僧侣救火是赶不上了。

    试试以自己神通,能否把火扑灭,多救些人。

    此时寺中大火越发暴烈。

    耳中听得噼啪作响,不知是寺中哪处大殿被烧,千年大木做的梁柱被火舌抽打着,发出绝望的悲号声。

    那声音听在人耳中,仿佛随时将会断裂崩塌。

    空气里满是焦臭味道。

    黑烟弥漫,带着火星的灰烬伴着火光,直冲上天。

    视野处,倒处是飞散的火星。

    如火树银花般。

    火星落到哪里,哪里的建筑便腾起火光。

    不对!

    苏大为面色微变。

    这绝不是寻常的大火。

    “阿弥!”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回头看去,一眼看到狮子苏庆节和跑得气喘吁吁的狄仁杰刚刚赶到。

    “前方火势太强,恐非人力所能扑灭!”

    狄仁杰急道:“须将火场附近建筑清空,防止火势蔓延。”

    苏庆节左右扫视一圈,怒道:“这些秃驴光坐着念经有何用?念经能把火念灭吗?”

    说着,伸手抓起一个僧众喝问道:“贼秃,我且问你,寺中值守的僧众呢?平日防火由谁负责?执金吾和火候还要一柱香才能赶来,先把寺中僧人组织起来灭火,呸,别念了别念了,问你话!”

    苏大为向着两人急道:“我先去火场那里看看能做点什么,狄大兄,你和狮子组织僧众,先划出防火的隔离带,把能拆的木料先拆了。”

    百忙中,狄仁杰只来得及点点头:“这事交给我。”

    苏庆节手里抓着僧人道:“阿弥放心,我会让这些秃驴配合,自己的寺庙烧了还不积极救火,简直是吃干饭的。”

    苏大为不再多说,足尖一点,身形如电射向火场中心。

    那里,狂风怒卷,火龙烧天。

    空气为之沸腾。

    赤红的火柱中心,隐隐见到一抹金黄的光芒如卵。

    那金光中似孕育着什么怪物。

    待苏大为落到距离火场最近的一处屋顶,足踩琉璃塔的飞檐时,双眼不由微微眯起。

    火焰中心的金芒中,隐隐见到一尊巨物。

    有手,有足,青面獠牙,身披火焰巨蛇,头顶着天,足踏在地,在火焰中缓缓站起身。

    那是……

    苏大为瞳孔微缩,一句话冲口而出:“金刚!”

    这个金刚,自然不是后世那个为爱上摩天大楼打.飞,机的猩猩。

    而是佛门护法金刚。

    沙门喜欢收服异教大能、魔物,将其化为本教护法金刚。

    其中最闻名的,便是“风调雨顺”四大金刚,又称四大天王。

    说是护法金刚,实则是恶鬼。

    火焰中那巨大金刚,青面獠牙,身如山岳,隐隐发出令人恐惧的怒吼。

    整个天地都随之震荡。

    云层中,隐隐有电蛇狂舞。

    苏大为一时间,不由呼吸微窒,凝目看着火中怪物,思绪为之纷乱。

    火中似金刚的怪物,不像实体,而像是某种“东西”透出来的幻影,或者是某种力量泄露。

    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会引发这场大火。

    这寺中僧人为何不去救火,只顾念经,难道想靠着念经就将火中魔物降服?

    白马寺中应该有大能或高僧吧?

    怎么不见出来主持局面。

    “阿兄!”

    耳中听到一声娇脆的呼喊。

    苏大为回头,一眼看到妻子聂苏,正踏风而来。

    聂苏脚下踩着水雾,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色水气,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人还未到,声音先至。

    “好一只怪物,阿兄,我来帮你对付它!”

    话音未落,聂苏曲指一弹。

    四面八方,无形的真炁流动。

    耳中听见哗哗水声。

    一道道水柱从地下冲天而起,在虚空中扭转凝聚成一道白色巨龙,向着火焰中的怪物,张口咆哮。

    水龙。

    聂苏擅长控水。

    昔年便能以水凝聚成团,生出种种神妙用法。

    在百济时,也曾用“镜花水月”,助苏大为击杀百济异人。

    只是一个动念,白马寺中无数水井的水,便被抽到天上。

    聂苏真正的修为深不可测,就连苏大为也不清楚,小苏如今到了何种境界。

    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甚至也没怎么认真的修炼。

    但偏天生就会胎息,而且天赋异禀,许多招术一看就会,许多修炼异术,一眼就懂。

    就连苏大为也对她的天赋羡慕不已。

    至于李淳风等人,更是一见小苏,就恨不得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连呼小苏骨骼精奇,是修行界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可惜聂苏志不在此。

    平时里,更多是以这些异能当游戏。

    根本不去好好修炼。

    为此,李淳风郁闷了好长时间。

    随着聂苏屈指一弹。

    虚空中水龙越聚越强,渐至一条白色巨龙,向着火焰中心那金刚状的怪物冲去。

    这一切说来虽慢,其实只是弹指间发生。

    苏大为目光追着水龙飞去。

    心中陡然一凛。

    “小心!”

    白色巨龙冲入火焰中,发出剧烈的轰鸣声。

    天空中的赤红为之一黯。

    下一秒,血色浸染半空。

    那头白色水龙被火焰中的怪物一手抓住了脖颈。

    怪物身上披的火龙趁势一下扑出,一口咬住水龙的喉咙。

    噗哧!

    水龙惨叫一声,爆碎为千万点。

    一片水雾弥漫,视线只见雾气蒸腾。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光线,全都消失了。

    只有弥漫的水雾。

    苏大为身形急掠而起,一个闪身出现在聂苏身前。

    聂苏两眼睁大,眼中闪过一抹惊诧。

    时间、空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

    雾气中,只见一点黑影出现,瞬息扩大。

    下一秒黑影击碎雾气,化为一只巨大如同山岳的火焰拳头。

    向着聂苏击来。

    拳先至,空气才发出隆隆响声。

    如天崩地裂,如山峦倾塌。

    是火中金刚怪物。

    它击杀了水龙,立时便反扑。

    这东西,有智能?

    苏大为身上陡然亮起紫电。

    道道电蛇狂舞,连向虚空。

    他头上发髻瞬间炸裂,黑发迎风舞动。

    衣褶大袖如水波涟漪般起舞。

    这一瞬间,从苏大为身上透出的气息,如圣如佛,如佛陀大能,更如道家真君。

    天地间,被苏大为身上弥漫出的真炁搅动。

    隐隐现出龟蛇之象。

    这是道家真武帝君。

    真武帝君在唐时地位还没那么高,只做一般先天神灵。

    还要到明朝时,才被封圣。

    但苏大为心存观想,以北天玄武真武帝君为力量投映。

    足踏大地,如踏玄龟。

    手挚雷电,如挚腾蛇。

    阴阳二气,刚柔并济,以为神通。

    天空中的异象,显然引起白马寺附近百姓的注意。

    许多人惊见这一幕,以为看到神迹,跪拜磕头,口中喃喃念着:“真君显圣,佑我洛阳!”

    “你疯了,这明明就是佛家金刚伏魔!”

    “依我看,定然是那妖人放火,白马寺中护法金刚显圣!”

    人群中一起纵说纷纷。

    对神秘而强大异象的膜拜,乃是生物的天性。

    无论他们怎么看待苏大为和火中金刚怪物。

    越来越多人忘记了对火的恐惧,加入到对“神灵”显圣的膜拜中。

    开始只是三两个人停下逃命,向着天空中紫色电蛇缠绕,黑发狂舞的苏大为膜拜。

    接着是数十人,数百人。

    他们不光是拜苏大为,也有的拜那火焰金刚怪物。

    凡人可分不清谁是圣谁是魔。

    轰隆!

    一声巨响。

    赤红的拳头击在苏大为面前数丈,便被无形的力量所禁固住。

    空气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托住了金刚的拳头。

    火焰大拳后方,青面獠牙的怪物脸上露出高度拟人化的神情。

    似惊疑,似愤怒。

    它张开獠牙巨口,口中喷出熊熊烈火,化作无数火鸦,飞向苏大为。

    火焰如流星雨般飞坠。

    但这些火焰还未及飞近,便被空气中的电蛇所击碎。

    化为点点火星四溅。

    “阿兄,我来帮你!”

    趁着苏大为与怪物斗法,聂苏足踏雾气,鼓起腮帮子,向着那火焰怪物一吹。

    一团水雾自她唇间绽开,接着听到一声凄厉裂空之声。

    水雾中,空气仿佛被撕裂,电蛇狂舞,如雷神之鞭,狠狠抽在金刚怪物的胸膛。

    吼~~

    金刚怪物胸膛开裂,仿佛被一刀劈开胸膛。

    无数火焰岩浆自裂开的豁口四面飞溅。

    溅到哪里,哪里就爆发烈焰。

    苏大为神情微变:“小苏,这里有我,你去把那些四溅的火给扑灭。”

    “阿兄,我想帮你!”

    聂苏黛眉微蹙,秀美的琼鼻微微皱起。

    “乖,你帮我把火灭了就是帮我,这怪物由我击杀。”

    “那……阿兄今晚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咳咳,好吧。”

    “讲两个。”

    “依你,都依你!”

    苏大为无奈的摇头,身形陡然下沉。

    他能借助真元,短暂浮空。

    原理就是调动空气中的气流,但却不如小苏持久。

    这一点上,聂苏是天生就会。

    苏大为身形如流星般落下,在一尊佛塔塔尖一点,身形借力再次飞起。

    双手张开。

    “雷来!”

    异人二品,地镜。

    在人间是真君圣人。

    按传说便是地仙。

    言出法随。

    空气中的能量自然变化,水气凝聚,阴阳二气碰撞,在他掌中化作长长的电蛇。

    手抓二蛇,足踏龟形。

    就有如山海经中的古之大巫。

    手中电蛇向着刚刚稳住脚步的金刚怪物抽去。

    那怪物怒吼一声,双眸大瞪。

    青面獠牙的面上,整个脸从中裂开。

    一片火雨岩浆,向着苏大为狂暴的倾泻,仿佛火焰瀑布。

    四周的温度陡然上升。

    此时苏大为已经与这怪物处在火场中心。

    四周都是燃烧的建筑。

    烧得通红的粗大木料。

    空气因高温发生模糊扭曲。

    整个火场如火炉炙烤着万物。

    正是那句,天地为炉,万物为铜,造化为工。

    以苏大为二品异人的修为,也感灼热难挡。

    双目被烟火熏得红肿流泪。

    皮肤也像是被烤焦了一样。

    最难受的是呼吸。

    每一口,都像是把火焰吸入肺中。

    浑身血液都像是要烧起来。

    异人二品虽然超凡入圣,但仍未打破虚空,脱去肉胎。

    一些生灵的法则,仍有束缚。

    苏大为冷哼一声。

    口鼻呼吸自然断绝,转为胎息。

    不过往常胎息,可以依靠皮肤吸纳空气里的氧份和灵气。

    但此次在火场中,温度何止千度。

    连一旁七层高的佛塔,都烧成了赤红。

    苏大为若不是仗着修为,身体早就被焚成灰烬。

    现在也只能勉强仗着真元,体内自成循环。

    “这火场对我不利,对怪物却有加成作用。”

    苏大为脑中飞转。

    自己熟悉的一些道法,无论是元气化雷,还是逆转阴阳的控火之术,对这火中金刚,都没法压制。

    倒是聂苏的控水之能,比较有利。

    万物相生相克。

    顺之则生,逆之则亡。

    吼~

    地下、建筑,砖石迸裂,无穷的火焰从地下蹿起。

    赤红的光芒,像是一个巨茧要从地下破茧而出。

    苏大为心中一凛。

    这金刚怪物的本体,像是在地下。

    贼你妈,白马寺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是佛教祖庭吗?

    怎么会在沐佛节里放出这种怪物。

    眼看在火海中,金刚怪物迅速恢复,身形变得比方才又壮大数分。

    苏大为知道自己的时间不会太多。

    在这种不利的环境里,唯有速战速决。

    “也罢。”

    苏大为心中拿定主意。

    对着怪物撮唇一吸。

    此时此刻,整个火场烈焰蒸腾,远处的人声,喊叫声隐约传来,像是隔着一个世界。

    好像外面的人在喊什么真君,什么佛子。

    听不真切,也顾不得。

    火焰金刚显现忿怒相。

    獠牙暴长。

    燃烧的巨拳带着挥啸挥出,附近的一栋佛塔,被它一头击得粉碎。

    无数燃烧的砖块,如流星火雨般炸裂迸溅。

    火雨向着苏大为兜头打来。

    苏大为不闪不避,双手一挥。

    两条青紫电蛇,瞬间拉直,仿佛紫青光剑,在空中一个横扫。

    整个空间被切割成数块。

    电蛇像是剪刀一般。

    连同着那巨灵般的火焰金刚,身体也斜斜分成了两半。

    但是下一声,地下火焰冲天而起。

    所有的建筑一下子化为灰烬。

    赤色的火柱冲天而起。

    金刚怪物身体再一次复原。

    外面的喊叫声好像更激烈了。

    苏大为不管不顾,仍是撮唇吸噬。

    隆隆隆~

    天空中透出阵阵电光。

    隆隆的雷声从天穹透下。

    火焰怪物终于发觉不对。

    它惊愕抬头,发现头顶上方的天空,无数乌云凝聚,浓黑如墨。

    连火焰的光芒,都无法照亮那片云漩。

    怪物咆哮着,本能的感到一丝不妙。

    苏大为向着天空一指点去。

    喀喇!

    乌云中一记惊雷。

    万物皆惊。

    连百姓膜拜呼喊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

    下一刻,乌云化作倾盆大雨,笔直的注向火场。

    宛如九天银河倒挂。

    这一夜,这一刻,无数洛阳百姓,在白马寺前,亲眼看到这一幕异象。

    惊得目瞪口呆。

    苏大为用“鲸吸”之术,将方圆数十里的云气全部聚来。

    又催动真元,化云为雨。

    他不如聂苏对操纵水元信手拈来。

    但最初从丹阳郡公处学的鲸吸劲,本就是水灵一脉。

    自有其神异。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召云布雨,引雷捉妖,皆是易如翻掌。

    不是天师,胜似天师。

    若以境界论,如今大唐朝廷封的道教天师,对苏大为只怕都要甘拜下风。

    有了五行相克之力。

    苏大为双手合掌,在胸前一拍。

    金刚怪物中心处,突然打开一个黑点。

    那是真空。

    以鲸吸之术行云布雨。

    再以鲸吸之劲,将怪物的核心处抽为真空。

    你再牛逼,总不能在真空还能燃烧吧。

    附近的空气苏大为神通异术疯狂抽取,不断被压缩再压缩。

    那金刚怪物打了个哆嗦,原本狂暴强大到不可一世。

    此时此刻,却犹如溺水者一般,疯狂挣扎着想要逃离。

    但这真空就是从它胸中爆开,又能逃到哪里去?

    头上顶着暴雨。

    而且这雨别的地方不下,就笼罩着金刚怪物脑袋不停的灌水。

    真空不断吸噬。

    白马寺前,成千上万人,看着青面獠牙,好似沙门护法金刚一般的怪物身体不断旋转扭曲,像是被冲进马桶一般。

    打着旋儿。

    数息之后,化为漩涡,直至火星一闪。

    消失不见。

    苏大为略微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这些物从何而来,但灭了这怪物,至少火焰不会再扩散了。

    心念一动,头上的大雨开始分散,浇向附近着火的建筑。

    眼看地上的火焰被逐一浇息。

    就在此刻,苏大为心中突然过一种惊悸之感。

    危险!

    到了他眼下的境界,这个世上能威胁到他的存在,少之又少。

    就连方才那金刚怪物,对苏大为来说,也不过翻掌就灭了。

    但是这一刻,危机的感应如此真切。

    苏大为向着感应方向看去。

    耳中听到阵阵吟唱之声。

    白马寺中无数僧众一齐向着那方向双手合什膜拜,齐声唱颂:“恭迎方丈出关!”

    方丈,原为道家对庙主的称呼。

    但沙门西来,也借用了许多道家的称谓。

    如一寺之主,有称方丈,也有称住持。

    群僧唱颂中,一个身披月白僧衣,看着面目年轻的僧人,从僧众中走出。

    看着年轻,但未必是真年轻。

    苏大为远远看去,从此人身上感受到某种玄妙的气息。

    异人?

    神通?

    这和尚年纪绝对不轻了,大概是修为到了,所以有驻颜之功。

    心念方动,就见那僧人一步迈出。

    立时出现在火场中。

    佛门六通,神足通。

    苏大为心下了然,这位应该就是白马寺的住持方丈。

    自己初来洛阳,不知这位法师怎么称呼。

    但看起来,人家确实有些道行。

    只是不知白马寺方才失火,这方丈怎么到现在才出现。

    听那些僧众说什么“出关”,莫非此人之前在闭关修炼?

    因为与玄奘法师的一段渊源,苏大为一直对沙门比较友好。

    先向对方双手合什道:“见过方丈,不知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无尘。”

    月白僧衣的白马寺方丈,向着苏大为还礼。

    他的面相看着不过三十左右。

    气度沉凝,双眸清澈如同琥珀。

    身上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出尘之气。

    仿佛天上谪仙落入凡尘。

    如此人物,法号无尘,倒也与他的气度相符。

    这和尚身上隐见宝光,细看是一种淡金色的佛光。

    是沙门中佛心坚定,身具神通异能,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才有的异相。

    当年苏大为在玄奘身上也曾见到过。

    不过玄奘一心向佛,不以显圣为能。

    而且玄奘法师对一切神通都是一种“我知道,我有,但我不在意”的态度。

    还说佛陀说过,一切显圣,皆为外道。

    苏大为收回思绪,刚要开口,眼前如尘法师双眸亮起,身上佛光大盛,口中喝道:“敢问这位郎君姓甚名谁?为何以神通惑乱我寺?”

    嗯?

    苏大为心中一震。

    再抬眼看这和尚,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幽深难测,仿佛一口深潭。

    你这特么就是要赖上我了?

    苏大为心念电转,突然反应过来。

    李治刚迁都洛阳,沐佛节上就出妖异大火,险些将整个白马寺烧去。

    外面的百姓还不知踩踏死伤多少。

    这是妥妥的**。

    白马寺僧众应对失措,火烧了半天都没僧人去积极救火。

    直到自己将火扑灭,这寺中方丈出现,开口便是扣帽子甩锅。

    有趣。

    苏大为饶有兴致的看向对方:“法师想将这火怪到我身上?方才若无我,你这寺都要烧成灰了。”

    如尘面沉如水,双手合什,一双清澈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寒芒:“郎君修为不浅,但是在本僧面前饶舌无用,须看看这四周,方才你以雷电逞凶,电蛇引起大火,本寺僧众皆可证明。”

    苏大为深深的看着如尘:“这么说法师是要赖定我了?”

    “出家人不诳语,郎君既闯了大祸,就在本寺留上一段时日吧。”

    如尘脸上宝相庄严。

    一伸手,向着苏大为抓来。

    四周的空气,陡然变得无比粘稠。

    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泥沼一般要将苏大为陷在其中。

    这是某种领域的力量。

    如尘若按异人境界去分,那也是三品之上,掌握了一定的法则之力。

    能形成自己的领域。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苏大为先是不敢相信,接着是冷笑摇头。

    他没想到,堂堂佛门西来的祖庭,洛阳第一寺的方丈居然如此是非不分,昏聩至极。

    “想拿我?只怕你没这个本事。”

    苏大为心念一动。

    四方涌来的力量立刻瓦解。

    如冰雪消融。

    境界碾压,诸法不侵。

    如尘脸上闪过一抹讶异,双眸猛然大睁。

    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之前只以为是个厉害的异人,但以自己的神通足以将其拿下。

    但现在打开佛门天眼一看,此人哪里只是厉害。

    简直是深不可测。

    那身上的慧光直冲上天,究极般若,自性具足,隐有佛陀之相。

    “你……你是何方来的妖孽!休想祸乱我教!”

    如尘脸上变色,不敢怠慢,大喝一声。

    双手取下颈上佛珠,口里喊了一声:“去!”

    一百零八颗佛珠,化作一片璀璨星光,对着苏大为当头罩下。

    同时如尘一跺脚。

    脚下生出一股泉水。

    泉水飞快蔓延向苏大为。

    “听说佛陀说法,能天花乱坠,地涌金泉,你这和尚倒也有几分本事。”

    苏大为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个幼童跳出来冲自己舞大刀。

    在关公面前舞大刀,凭你,配吗?

    “须知诸法非法,若一切显圣,即为非法,连这点都不懂,你枉为白马寺方丈。”

    苏大为声音如九天之雷,响彻天地。

    翻掌一压。

    天空中,星辰破灭。

    地上,金泉焚干。

    诸邪不侵,万法不侵。

    地境,就是地仙。

    地上的法则,他苏大为说了算。

    噗!

    如尘骇得面色惨白。

    他终于知道,今天算是踢到铁板上了

    双手合什,做忿怒明王相,放声怒吼,声如虎啸龙吟。

    乃是佛门中的狮吼神通。

    以音驭咒,镇压邪魔。

    “师弟助我!”

    随着如尘一声吼,无形的音波从四面八方隆隆轰来。

    苏大为仿佛置在一口看不见的铜钟里。

    钟声嗡鸣,如千万钟鼓敲向耳膜。

    若是常人,被如尘这一吼,只怕会元神震荡,昏死过去。

    但苏大为只是迈了一步。

    一步掠上半空。

    足踏白莲,浑身衣衫鼓荡,黑发飞舞。

    双袖轻轻一挥。

    如尘布下的咒术立刻被撕得粉碎。

    隐隐有电蛇自苏大为身上蹿起。

    “我与你教有些渊源,若再相逼,就别怪我出手。”

    本来想说心狠手辣,斩尽杀绝。

    他见惯了战阵,千金万马的杀过去。

    什么样的尸山血海都见过了。

    但终究想着这里是洛阳,这和尚就算是非不分,也不好一时兴起,把满寺给屠了。

    若是那样,有理也变没理了。

    想要玩死一个小小的白马寺住持,以县公的身份需要亲自动手吗?

    回去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给以玩死他们。

    僧人有神通又如何?

    在朝廷公器之下,是猫是蛇,都得盘着。

    强如荧惑星君,都要和大唐签下城下之盟。

    最后输得连族群大权都交给苏大为。

    一个小小白马寺方丈,有几斤几两?

    凭你也配?

    地上的如尘手掐法印,双眼闪过怨毒之色。

    苏大为当真是百思不得骑姐。

    自己算是帮了白马寺吧?

    若无自己出手,今天这白马寺早被烧成白地了。

    外面百姓和僧众只会死伤更多。

    这如尘是吃错药了还是妖人假扮的?

    居然拿自己开刀?

    愚不可及!

    身份境界到了一定层次,看一些弱者,皆为蝼蚁。

    他也懒得在这里和这秃驴去浪费时间。

    级别和境界差得太远。

    一句话就是“你不配”。

    正要从空中掠走。

    耳中突然听到自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发出一声狮子般的暴喝。

    “白马寺四僧,出手降魔!”

    “先抓住这个小妖女!”

    远处,响起聂苏的惊呼声。

    苏大为脸色一变,身上气息随之变化。

    杀机自心中起。

第五十六章

    据传昔年大唐创建时,有沙门异人追随秦王李世民,杀敌立功。

    便是民间传说中的“十八棍僧”。

    李世民浅水源之战,灭陇西薛举、薛仁杲。

    柏壁之战灭河东刘武周。

    虎牢关之战,灭王世充、窦建德,一战擒双王。

    洛水大战平定刘黑闼。

    这是李唐立国的四场经典战役。

    李世民四战灭五个政权,方才奠定大唐统一的基石。

    当时各路反王手里都是能人辈出,不乏异人甚至诡异相助。

    可谓是隋唐版的“封神之战”。

    但秦王广纳人才,唯才是举,大量吸纳异人和佛道两门为己用。

    方才将各路反王一一平定。

    故此,秦王登基为帝后,除了大赦天下,封道教为国教,同时支持沙门僧众,在大唐广立庙宇,弘扬佛法。

    其中最为著名者,便是洛阳白马寺。

    被誉为佛门祖庭。

    时间如白马过隙,一转眼,数十年过去。

    到了李治朝,洛阳白马寺越发声名远播。

    其中最著名的有四大高僧,年纪已近百岁,是昔年追随秦王李世民后,仅存的佛门硕果。

    因佛法高深,手段通神,被称之为“四大圣僧”。

    此时此刻,白马寺火场余烬中,苏大为调用真炁,飞掠上半空。

    背脊大筋跳动。

    将要施展龙形九变,脱离此地。

    南面方向,有一胖大老僧,突然跃出。

    此僧身高八尺,眼若铜铃,面如赤枣。

    颔下生着卷曲虬髯,皆是红色。

    远远看去,仿佛一团火焰。

    此僧身上披着大红僧衣,手提降魔杵,双足点动间,生出朵朵红莲,托着他的身形电射而至。

    这僧是四大圣僧之一,法名空见。

    自西方同时掠出一瘦削老僧。

    身高七尺余,面色蜡黄,双眼幽深如同古井。

    身披一件金色僧袍,手中托钵。

    此乃四大圣僧中,空闻。

    北方同时出现一僧。

    身高九尺,如一尊黑塔。

    此僧面色黝黑,双眼神光隐现,身披一件黑色僧衣,脖挂一百零八颗骨珠,手提一柄玄铁禅杖,足下生出一阵黑风,所过之处,飞砂走石。

    这是四大圣僧中的空性。

    同一时间,东面方向,也有一僧出现。

    此僧相貌苍老,皱纹堆叠。

    面色青白。

    身高不足七尺。

    身披青色僧衣,手中抓着一个人,向苏大为方向一步跨出。

    下一刻,如缩地成寸般出现。

    这是四大圣僧中的空玄。

    而在空玄枯瘦如鸟爪的手中,正抓着聂苏。

    “小苏!”

    苏大为脸色一变。

    以他如今的修为,什么样的情况都不可能动摇心境。

    什么胸有激雷,面如平湖。

    什么泰山崩而色不改。

    对别人而言,那是形容词。

    对苏大为,则是真正做到了。

    绝对的力量,带来绝对的自信。

    但在见到小苏被青衣老僧抓住的一瞬间,这份信心开始激荡。

    再也不复之前的平静。

    龙有逆鳞。

    每个人都有自己绝不容他人触碰的禁忌。

    对苏大为来说,聂苏就是他的逆鳞。

    “放开她,否则休怪我出手伤人。”

    苏大为的声音依然平静。

    但这份平静下,却有惊人的杀意在凝聚。

    头顶上方,一抹赤红冲出三尺,悬浮于天。

    那是百战名将,战场杀敌无数,所凝聚出来的杀意。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

    屠得数百万,便为雄中雄。

    自永徽年间征西突厥,这十几年来,直接或或间接死于他手的敌人,何止百万。

    那种战场杀戳所凝炼出来的杀心,比任何诡异妖魔都要厉害。

    一见苏大为头顶冲出血光。

    之前的洛阳方丈无尘脸色狂变,突口而出:“入魔了这人入魔了!还请四位师叔出手将此魔镇压!”

    整个灼热的火场温度急降。

    魔你妹啊!

    苏大为一声冷哼,从空中向无尘扫了一眼。

    这一眼之下,空中陡然生出一道白光,直射向无尘。

    虚室生白,虚空生电。

    这是怒意和真炁达到极致时的异象。

    无尘大吃一惊,口中怒吼着,手忙脚乱的躲避。

    他已知道苏大为的厉害,不敢硬接。

    一下子狼狈到极点,什么高僧形像都荡然无存。

    苏大为一眼逼退无尘,绝不多看第二眼,身形瞬间消失,直接出现在空玄身后。

    右手五指向着空玄脖颈抓去。

    杀心即魔心。

    一个人力量越大,心魔越重。

    所以需要用强大的修为和心境去镇压。

    心魔是不可能消除的。

    只能去修炼,去参悟,去压制。

    直到心魔与阳神合一。

    从此阴阳融合,无分彼此。

    既是道,亦是魔,如圣如魔如佛更如仙。

    到了这一步,便突破至异人一品,有着打破虚空的可能。

    古往今来,无数炼气士、大能,道教天师,所修的便是此。

    所谓“性命双修”,性是自性,是心魔。

    是不受控制的情绪念头。

    命是潜能开发,是发生命层次的突破,升华。

    这些僧人无论怎么去逼迫和威吓苏大为,他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凭他的力量,就算踏平了白马寺又如何?

    哪怕事后这些僧众反扑。

    凭他开国县男的爵位,受李治和武媚娘的器重,真到那时,谁给谁赔罪还不一定。

    唯有僧人抓住聂苏,是苏大为绝不能忍的底线。

    杀机一起,如刀出鞘,见血方收。

    一手抓出,四方雷动。

    天空中,以苏大为为中心,雷电隐现,光芒迸射。

    异人三品便已初步掌握法则。

    异人二品,被称为地仙,已经有了干涉一定范围内法则的能力。

    真人一怒,天地变色。

    天发杀机,龙蛇起陆。

    空玄僧脸上白毛扬起,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所有堆叠在一起的皱纹一齐张开,像是不相信自己遇到的一切。

    他从随秦王李世民打天下开始,至今已过五十余载。

    什么样的异人没见过?

    什么样的诡异、半妖、妖道、妖物魔物没屠过?

    但从未有任何妖魔,能瞬间出现在他身后,带给他如此恐怖的危机感。

    这一瞬间,空玄修炼近百年古井不波的佛心,都产生激烈动荡。

    他口中暴喝一声:“佛陀无量。”

    身上陡然张开一道光轮。

    那不是一枚光轮,而是自梦穴轮、海底轮、脐轮、心轮、喉轮、眉间轮、顶轮所生性光。

    沙门所修来自身陀《瑜伽师地经》,据传是梵天与湿婆交战,所传下的修行之法。

    专修三脉七轮。

    所生出的念力神通,梵语为“查克拉”,若译为汉地语言,即为“真炁”。

    名虽异,本质实则为一。

    无论沙门所修三脉七轮,还是道家所修周天诸法,以诸身窍穴为星辰,连接星辰行周天搬运。

    实际上修出的都是开灵后的“炁”。

    空玄是四大圣僧中主修三脉七轮的觉者,也是掌握佛门神通的大能。

    性光自顶而出,将他身体和手中聂苏包裹,瞬间形成一枚青色光茧。

    脑后隐隐见到一尊光轮。

    如同画中佛陀一般。

    苏大为右手一抓,不及碰到,便被青光隔开。

    手指一震,指尖如触电般酸麻,再难向前寸进。

    被此一隔,空玄向前一步跨出,想要脱离苏大为的威胁。

    与此同时,南方空见、西方空闻、北方空性,三大圣僧同时怒喝一声佛号。

    三僧瞬息出现在苏大为身侧,以合围之势,同时向苏大为拍出一掌。

    “邪魔外道,让佛爷超度了你!”

    “束手就擒,免召屠戳。”

    “念你修行不易,放下屠刀,在佛前忏悔赎罪。”

    空见手掌心一个万字符,赤光乍现。

    乃是忿怒明王印,主大破坏,大毁灭的忿怒之火。

    空闻手中亮起一个金色万字符,乃西方锐金之气,主杀伐,主灭世,象征湿婆之印。

    空性手中绽开一个黑色万字符,如宇宙初生的奇点。

    一股庞大可怖的吸噬力量,突然生出。

    万字符扩张,化为一个黑洞。

    象征无上真空,真空妙有,空空之印。

    若被此印吸中,哪怕是二品异人,只怕也会封印镇压,被封印到虚空之中。

    四大圣僧每一人,修为都近百年,深不可测。

    是如今东土沙门中,修为最高僧者。

    哪怕是白马寺方丈,比他们也差了一筹。

    辈份低了两辈。

    眼见小苏被青衣僧抓住,生死不知。

    如今又三个秃驴围上来,向自己施以神通镇压。

    苏大为心中腾起一股暴戾之意。

    佛也会发火,何况是人。

    真当老子怕了你们?

    苏大为一声冷笑,声音如寒冬彻骨。

    “三位法师修行不易,但既与我为敌,那就对不住了。”

    嘴里说着对不住,下手却再不留情。

    头顶冲出的血光一变。

    化为一片金芒。

    那是……

    三大圣僧拍下的法印手掌,突然像是遇到极大的阻力。

    苏大为头顶上方三丈,现出一个金色虚影。

    瞬间由虚化实。

    乃是一只燃烧的孔雀。

    佛光璀璨。

    孔雀化为佛陀,背后七色宝光徐徐张开。

    传说佛门有大孔雀明王。

    被认为是诸佛事业的化身。

    以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摄受覆育一切有情获得安乐为法。

    连佛陀见之,也要称之为佛母。

    苏大为头顶一出现孔雀明王像,把三大圣僧直接看呆了。

    好家伙,当真好家伙!

    “不对!”

    “这是道门借假修真之术!”

    “不要被他障眼法迷惑!”

    三大圣僧瞬时醒悟,手中佛光大盛,三掌同时拍出。

    波~

    苏大为身形陡然分裂,一化二二化三,三化千万。

    无数个苏大为向四方飞散。

    三大圣僧手掌落空,勉强收住神通。

    扭头看去,无数幻影重新聚成苏大为,飞射向空玄。

    苏大为的目地只有聂苏。

    右脚踏地,一声轰隆巨响。

    地面如巨龙起伏,龟裂蔓延。

    伸手一抓。

    虚空生电,无数电蛇自四面八方涌来,在他手中汇聚如龙,向着空玄卷去。

    “把人给我留下!”

    苏大为声音森冷如冰,已经动了真怒。

    若小苏有事,这白马寺,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一瞬间,他甚至分心二用,心中另一个念头涌出。

    以小苏的能力,怎么会突然被这僧人抓住,看上去毫无反击之力。

    这其中必有古怪。

    电光卷向空玄。

    时间、空间,仿佛陷入停滞。

    电龙怒吼倒卷。

    苏大为瞳孔暴缩。

    空玄在电光中回头,双手合什,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笑意。

    聂苏不见了。

    苏大为猛一扭头。

    看到聂苏出现在远处白马寺方丈手无尘手里。

    不知刚才那一瞬,眼前的青衣僧用了什么神通障眼法,竟将小苏送了过去。

    “小苏!”

    苏大为感觉心头的杀戳暴戾,越来越压制不住,有了暴走的冲动。

    手掌一握。

    千万道电光,化作刀锋,狠狠切向空玄。

    今天的事,不杀人,是解决不掉了。

    那就屠了这些秃驴,杀了这几个佛门异人。

    对不住了玄奘法师。

    不是我苏大为不念旧情。

    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方才抓小苏的是这青衣僧,那么首先是你。

    死!

    鲸吸之术。

    苏大为右手虚抓,空间陡然扭转翻转。

    一瞬间,天成了地,地成了天。

    整个阴阳倒转。

    地发杀机,移星易宿。

    空玄刚玩了一招移形幻影,将聂苏送入无尘手中。

    他年纪越长,心性反而越回到少时,颇有些得意之情。

    正要与其他三圣僧联手,陡然只觉身体一震。

    一股沛然莫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空空空~

    心脏在狂跳。

    全身血液不受控制的奔流。

    空玄一声怒吼,身上青光大盛,要以佛门无上神通镇住全身狂奔乱涌的气血。

    可怕!

    他心中只剩难以压抑的惊骇。

    凭自己百年修为,对自己身体的掌握早已入微。

    每一下心跳,每一个呼吸,乃至每一个念头,都在佛门自性观照之下。

    但在苏大为出手的一瞬,一切都变了。

    所有的一切都脱出掌控。

    内视之下,浑身流动的金色佛血,正狂啸着疯狂涌向心脏。

    若不控制,下一刻便是心脏炸裂的下场。

    从心脏,到浑身所有的血脉、骨髓,乃至大脑,都将被可怕的鲸吸劲,压缩坍塌,直至破灭。

    苏大为由鲸吸劲,一步步修炼。

    当突破异人三品时,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域。

    他的领域,就是凭借无形真元,对领域内的一切的水、气,施以禁固。

    可以极致压缩,压缩到极致,瞬间坍塌。

    或者反其道而行,反向爆破。

    这世间所有生灵,都由水和气组成。

    也就意味着,在苏大为的领域之内,生死,都由他说了算。

    空玄修炼百年,还从未遇到这种古怪的神通。

    就连苦修的佛门异能,也无法压制。

    怒吼声中,他的一张脸半枯半荣,一半青绿,一半焦黑。

    已经逼得把体内潜力,压榨出来。

    但青光在苏大为无形无相的真元操控之下,寸寸粉碎。

    只是呼吸间,空玄身上皮肤如龟壳般崩裂。

    血雾迸溅。

    “先杀你,再救小苏,谁敢拦我。”

    苏大为手掌一合。

    自他身后,隐隐看到漆黑大海,浊浪滔天。

    巨浪中,一头巨鲸破浪而出,仰天长鸣。

    所有的真元、压力、神通,在这一刻被催至极限。

    空玄身上青光崩解,皮肤又涌起一层金光。

    那是本命金刚真身。

    面现佛陀金身之象。

    但这金身,在苏大为的神通之下,只支撑不到半息,便炸得粉碎。

    金身被毁。

    空玄脸上透出死气,佛门一代圣僧,眼看要被苏大为一掌拍死。

    就在此刻,耳中听到佛号大作。

    三大圣僧齐至。

    佛光笼罩将空玄罩在其中。

    濒死的空玄身体一震。

    脸上露出慈悲之相。

    双手合什,长吟一声:“我佛慈悲,无量诸佛。”

    东边空玄、南方空见、西方空闻、北方空性。

    四大圣僧佛光连成一片。

    虚空中,只见一尊巨大金佛徐徐立起。

    天空梵音阵阵。

    有天花乱坠。

    地上金泉涌出,朵朵金莲绽放。

    苏大为右手最后时刻只觉一空。

    这一抓,居然没把眼前可恶的青衣僧给捏死。

    这一下颇出他的意外。

    四个老和尚有点本事,好像是某种神秘的合体之术。

    把四个人的真炁合而为一,强大无数倍。

    如果单独一个和尚,杀也就杀了。

    但四个合体的和尚,有点难缠。

    苏大为眉头一皱,暂时息了击杀四僧的念头。

    比起杀人,救小苏更重要。

    脚下一动。

    龙形九变。

    他的身形自原地消失,翩若惊龙般,拖着长长的白气尾焰,飞掠向远处的无尘。

    人还未至,一股可怕的气机便已牢牢锁定住了无尘。

    领域已经张开。

    这些贼秃不可能再像方才一样将小苏转移出去。

    先救小苏。

    杀人屠寺报仇都是后话。

    “你果然已经入魔!”

    无尘伸手在聂苏身上连点数点,金色佛光在指尖绽放,隐隐有一种力量将小苏身上的炁给封印住。

    同时向着苏大为厉声道:“邪魔外道,休想祸乱我寺。”

    “释尊,尔时佛在舍卫国……”

    禅音梵唱之声,一时大作。

    天空阵阵佛光降下。

    苏大为的身形猛地一震,人自半空中被一股大力强行打落。

    轰隆!

    落地的一瞬,整个地面轰然震荡,龟裂下陷。

    地面上先前大火烧后的焦黑废墟,同时被震得漫天扬起。

    火星与灰烬四面喷射。

    苏大为抬头看去,只见空中由四个和尚联手结出的佛陀金身,正盘膝坐在虚空莲花之上。

    一手结印,另一掌,翻手拍落。

    此时此刻,整个白马寺,无数洛阳百姓,齐齐看到这一幕异象。

    不少人跪地合什,高唱我佛慈悲。

    佛法广大,不可思量。

    一时间,天地万籁俱寂。

    只有那只金色的手掌,不断下压。

    那金佛悬浮于极高云空处。

    翻掌间,黑色破碎,云雾裂开。

    初时只是一个细小的金点,渐渐放大,越来越大。

    最后是铺天盖地,连天接地。

    视线所及之处,整个天空俱被佛陀一只金掌填充。

    苏大为不由愕然:这特么的,像极了如来神掌,把我当猴子吗?

    惊讶归惊讶,心中一股暴戾猛地冲天而起。

    各种诡帅神通在体内自然流转。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各种修为自然触发,根本不用去思考,已经化为身体本能。

    身形一震。

    真炁暴涨。

    整个白马寺以苏大为为中心,嗡嗡震荡。

    地面起伏如浪。

    一圈圈真炁涟漪漩涡,向着中心处苏大为汇聚。

    各种诡异炼体术,在他体内自然生出变化。

    最后真炁化作一只黑色巨猿,从身体透出。

    向着天空那只金佛仰天咆哮。

    尼玛,这更像是猴子了。

    苏大为眉头一皱,不去多想,右拳一握,向着天空落下的金色佛掌一拳击去。

    身周真炁凝聚出来的巨猿幻像,同时一拳向天打去。

    吼~~

    拳头与佛掌在半空中相遇。

    在虚像之后,是苏大为的真炁与四大圣僧的神通相碰撞。

    一圈圈的白雾从撞击处,向四面八方扩散。

    无数云层粉碎。

    星光起伏,摇摇欲坠。

    天地有一瞬间,彻底静默下来。

    下一刻,一种超乎人类听觉极限的声波,自碰撞处,向四面八方扩散。

    一时间,狂风大作。

    天空中流萤四射,星落如雨。

    那金色大佛,自手掌开始坍塌。

    龟裂纹爬满金佛全身,最后,整个金佛如瓷器般粉碎。

    白马寺外数里处,无数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百姓,一时瞠目结舌。

    大佛,炸了!

    这岂不是意味着,白马寺的和尚输了?

    是不是那个佛陀大神,被魔王给屠了?

    人心惶惶。

    整个场面乱到极点。

    无形的冲击敲打着白马寺。

    在这一瞬间,不知多少楼宇倒塌。

    多少佛塔粉碎。

    苏大为身体猛地一震,脸色一红,复又恢复到黝黑。

    远处与他交手的四大圣僧则是齐齐一震,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苏大为冷冷扫了一眼四圣僧,冷哼一声,转身向无尘扑去。

    无尘此时还沉浸在方才的冲击里。

    就在刚才,四圣僧以佛门无上神通,凝结出佛陀金身。

    但那样的佛陀,居然被那人身上凝出的猴子一拳给击碎了。

    胜负如何?

    四圣僧站在那里,一派高僧大德,高人风范,一个个沉默而装逼。

    而那人却瞬间能扑上来。

    谁赢了还用问吗?

    无尘惊怒交集,口中念诵沙门真言,舍了手中的聂苏,双手结印。

    先结不动明王根本印,再结狮子印、内外缚印、宝瓶印。

    “唵嘛嗡哞……”

    真言还未念完。

    一只手掌在视线里,铺天盖地般的拍来。

    啪!

    一声清脆响亮。

    无尘结印的双手,僧袖破碎,露出光秃秃两只手臂。

    整个人被苏大为一掌抽得如陀螺般横飞出去。

    没有用神通,没有用真炁,就是直白而简单的一记耳光。

    唯一就是快。

    就是势大力沉。

    苏大为遍修诡帅炼体锻体决,一身神力简直恐怖。

    这一掌,少说也有千斤之力。

    哪怕无尘动用佛门神通,那一瞬间,也只觉嗡地一下,犹如破布娃娃般被抽飞出去。

    一路飞撞不知撞碎了多少石塔,多少石墙和建筑。

    待他昏头昏脑摔砸在地面,好不容易摇晃着脑袋爬起来。

    一张嘴,噗,先是一口血喷出。

    几颗大牙也随之吐出。

    这还是他修为通天,而且及时用佛门真言手印,卸了大半力量。

    否则光是刚才一掌,无法整个人会像灯草一样,被怪力撕得稀巴烂。

    “逆贼,尔敢!”

    “杀我白马寺方丈,我佛门将与你誓不两立!”

    “佛敌!此人便是经文上说的佛敌!”

    “佛敌,我们必杀你!”

    四大圣僧身体齐震,待要冲上来,空见脸色由红转白,大怒之下,咳出一口血。

    空闻牙齿一咬,从眼耳口鼻中,溢出淡淡金血。

    空性脸色先白,后青,身体震了震,不愿挪动脚步。

    而年纪最大的空玄,双手合什,眉上露出悲悯之色,身上原本被苏大为打爆的皮肤,再一次喷出金色佛血。

    方才动手说来虽慢,但一切都是兔起鹘落。

    整个过程,还不到半柱香时间。

    四大圣僧一齐受挫。

    各有损伤。

    而白马寺方丈无尘,被苏大为一耳光抽得吐血断牙,生死不知。

    四大圣僧有心报仇,上来找回场子,但是方才联手一击被苏大为破掉,一时间,浑身酸软,竟提不起体内真元。

    “法师!”

    “师父!”

    不远处传来呼喊。

    正在检查聂苏情况的苏大为抬头,看到无数提着铜棍的棍僧,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人伤了圣僧!”

    “他还打伤了方丈!”

    “抓住他,此人必是放火的外道魔子!”

    “抓住他!若有反抗,就地击杀!”

    那些棍僧身上隐隐有真炁流动。

    赫然全是开灵的异人。

    这白马寺,居然有如此底蕴。

    寻常世家高门,能出一两个异人就了不起了。

    但白马寺中一时间,居然聚起如此多开灵僧众。

    虽然品级尚低,不过刚开灵,但是否说明,这些沙门僧众有独特的修炼开灵方法?

    苏大为分心两用。

    一边心思索眼前局面。

    另一半心神则落在小苏身上。

    “小苏,你怎样了?”

    苏大为看到聂苏双唇紧闭,双眼也是闭上的。

    能看到她眼眸下眼珠在左右滚动。

    似睡梦中,又似意识清醒,但不能控制张眼。

    将一道元炁探入聂苏体内。

    发现聂苏体内的力量十分混乱。

    被方才那和尚打入体内的怪力佛力给截断了数处经脉,这令聂苏体内自成循环的真炁无处可去,在体内暴躁的冲突。

    但一时又未能冲开那和尚的禁制。

    除了方才无尘设下的禁制,在聂苏身体里还有一股青气。

    这个应该是方才青衣僧用的某种神通。

    刚好打入聂苏丹田中,将聂苏丹田的真炁给镇压住。

    苏大为几乎可以想像到。

    一定是那老僧突然出手,聂苏猝不及防下中了对方的道。

    “这些贼秃没一个好人。”

    心中越发恼怒。

    原本对佛门子弟因为与玄奘的渊源,苏大为还是相当友善。

    但此次在白马寺的遭遇,令他发现,沙门中并不都是玄奘,也有不分青红皂白的贼秃。

    按下心中怒意。

    将真炁转为鲸吸劲,透入聂苏体内。

    稍稍一冲。

    助聂苏将无尘设下的禁制一一打通。

    体内气脉重新循环。

    聂苏“啊”的一声,张开了双眼。

    “阿兄!”

    “小苏,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好像使不上力气,这里……”

    小苏皱眉指向自己的小腹:“被封住了。”

    “不妨事,待回家,我帮你把这层禁制也破了就好了。”

    话音刚落,那些棍僧已经包围上来。

    一个个手持铜棍,隐隐结成阵势,虎视眈眈的锁定苏大为与聂苏。

    四大圣僧也镇住了伤势,快速逼近。

    苏大为一手揽住聂苏肩膀,双眼冷冷扫过全场。

    “我好心救人,替你们白马寺灭火,但你们这些秃驴不分青红皂白,居然凭空诬陷,并想仗着神通伤人。

    若今天不是我,换另一个人,岂非被你们强行拿住?甚至被你们打死?

    从今日之事,就可见平日尔等何等嚣张跋扈。”

    “大胆!居然敢妄议本寺!”

    “佛法无边,回头是岸,这位郎君仗着一身修为,对抗我佛已是大大不该,眼下居然颠倒黑白,含血喷人。”

    四大圣僧中,空见性烈如火,一手提着禅杖,向地上重重一顿。

    发出咚地一声响。

    他颔下红须根根翘起,如火焰燃烧。

    “今日,要么你留下这妖女,要么便乖乖与我佛前忏悔,否则我佛门倾尽大唐之力,也要将你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苏大为仰天大笑。

    好好好。

    老子好说话,你们还真登鼻子上脸了?

    莫非真当我刀不利?

    苏大为手指轻抚腰边横刀。

    方才虽怒,但始终没想着杀光这些秃驴。

    毕竟天子脚下,大唐新都。

    若是才来,便屠了白马寺,你让李治怎么想?

    你让武媚娘脸面往哪搁?

    他现在就有这种分心二用的本事。

    仿佛体内有两个小人。

    一方理性,一方感性。

    两个小人同时展开辩论。

    本来救下聂苏,理性已然占了上方。

    但这些和尚摆明了不想善罢甘休。

    也好,你们不想甘休,老子也不想。

    屠也就屠了。

    全寺上下加起来,只怕也不如吐蕃逻些城吧?

    逻些城数十万之众,最后城破,被杀了大半。

    既然尔等贼秃找死,真当我不敢灭佛不成?

    无形的杀机在空气中回荡。

    苏大为境界实力足以横行洛阳。

    就算四大圣僧联手,也很难拦住。

    但现在聚集了寺中异人僧众。

    苏大为身边聂苏又被封了能力。

    此消彼长。

    这令四大圣僧有了将苏大为镇压的底气。

    四名老僧交换眼神。

    彼此心意相通。

    他们当年都是尸山血海中,伴着秦王李世民一场一场杀出来的。

    说是圣僧,实则在大唐创立时,个个都是地狱修罗。

    这数十年来,随着大唐一统寰宇,做为昔年追随秦王沙门中硕果仅存的四僧。

    他们也坐禅苦修,自谓“放下屠刀,见性成佛”。

    成没成佛不清楚,圣僧之名享誉大唐。

    但真的动手,心中的杀心不但丝毫未减,比起数十年前,更加炽烈。

    “对魔子佛敌,就应当除恶务尽。”

    “此子不能留了。”

    “留着定然是个祸害。”

    “为我佛门百年计,杀了他,把一切祸患都灭杀在萌芽里。”

    四大圣僧口中齐宣佛号。

    同时踏前一步。

    天地间,风突然停了。

    云裂开了。

    银色的月光笔直的照在白马寺上。

    苏大为身上杀意反而收敛下去。

    无声无息。

    犹如一个黑洞。

    只是手指在腰畔横刀上轻轻弹动。

    十几年的征战,好不容易打出个大唐盛世,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圣人迁都洛阳。

    才第一次夜游花街,就遇上白马寺如此恶僧。

    有心忍让,对方却咄咄相逼。

    恨不得将自己与小苏斩尽杀绝。

    那么,来吧。

    锵!

    横刀弹出半寸。

    一抹凌厉的刀光,映在前方棍僧脸上,逼得那边僧人一齐闭眼。

    森然入骨的杀意,冻彻心肺。

    “动手!”

    四圣僧厉喝一声。

    眼看要爆发大战,就在这时,从东边方向传来暴怒的喝声:“停!住手,都给本官住手!”

    一群差役、不良人,还有身穿太史局官袍的官吏,并及宫中百骑、缇骑,宫中太监,无数官吏一涌而入。

    带头的那人,一身金甲,龙行虎步。

    人还未至,已经怒吼传来:“谁人敢动开国县公?你们想谋反不成?”

    呃?

    开国县公?

    四大圣僧拍出的手掌,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

    四面棍僧扫出的铜棍齐刷刷停在半空。

    而苏大为的横刀已弹出三寸,锵地一声,重新入鞘。

    他的目光平静扫过眼前僧众:“算你等运气,我的刀,出必见血。”

    这句话,他说得十分平淡,但越是轻描淡写,越让人感觉骄傲、不屑。

    仿佛是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一帮僧人本是修行出家人,但是心中已经苏大为视为佛敌。

    如今听到此话,一时间无名之火从脚底迸发。

    若不是那些大唐官员已经入场。

    当场只怕就要动手,乱棒打杀苏大为和聂苏。

    “诸位郎君,不知是朝中何官职?”

    四大圣僧皱眉相视一眼。

    向那金甲将军问去。

第五十七章

    空空之境中,四大圣僧元神以佛门神通在秘语。

    他们的**犹在与苏大为对峙,但佛性元神,自头顶穴窍而出,在虚空中以一种玄之又玄的神通秘术传递着信息。

    “方才那灭火的异人,好像有些来头。”

    “本来看那妖女颇有来历,大可擒住镇压,助我佛门修行,但没想到背后还有这厉害异人。”

    “异人不怕,就怕有官面身份,若是寻常官吏也就罢了,看这样子,来头还不小。”

    “先应付眼前局面,待此间事了,再行商议。”

    “善。”

    虚空中金色佛光微闪。

    四大圣僧身体微微一动,面色随即恢复如常。

    苏大为似有所感应,狐疑的扫了一眼。

    这个眼神,令四大圣僧大为紧张,生怕被看破秘密。

    此时,方才的金甲将军已经带着一帮官吏赶到近前。

    金甲将军面色淡金,双眼凌厉,一身甲胄乃是大唐明光铠。

    手握横刀,行走间龙行虎步,自有一种桀骜之气。

    一双如鹰隼般凌厉的眼睛扫过全场,向被沙弥搀扶着走上来的白马寺方丈无尘怒道:“今日白马寺大火,如此混乱局面,你们还在寺中以异人神通相搏,可记得昔年太宗与天下异人之约?”

    这一问,令在场诸沙门僧众颇有些措手不及。

    太宗与天下异人誓约,这要追溯到大唐武德年间。

    在剿灭各路反王之后,大唐立国,李世民称帝之后,有意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与民休息。

    于是以真龙之身,敕令天下异人与诡异妖魔——不得人前显圣。

    天子口含天宪,金口玉言,言出成法。

    从今以后,绝地天通,异人与诡异,不得干涉人间事。

    以天子之口,下的敕令,比道教真君天师更有威能。

    也是从那时起,祸乱大地的诡异和各路异人、半妖,渐渐隐入地下。

    不复南北朝时,妖乱横行的局面。

    既为天子敕令,也为大唐帝国庞大的力量而慑服。

    至少明面上,无人敢公然违抗这条誓约。

    但是方才无论是白马寺僧众,还是四大圣僧,对苏大为和聂苏时,都显然上头了,把“不得人前显圣”抛之脑后。

    方才一番大战,白马寺外不知多少百姓看到异象。

    朝廷只怕都无法瞒住。

    说白了,昔年李世民是想做人王,令大唐重建人间秩序,不愿诡异和异人以超人的力量,去破坏大唐秩序。

    华夏自古以来,虽不禁信仰,但一切都要在人王的统治下,在国家律法约束下。

    信的是“人定胜天”,而非怪力乱神。

    四大圣僧双手合什,低声念着佛号,面上一片圣洁慈悲,一个个都是高僧大德模样。

    看他们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方才施以神通,如妖魔般的暴戾。

    白马寺方丈无尘口宣佛号,定睛看了一眼金甲将军的面貌,只觉有些面生,但从衣甲能认出是左右奉宸卫的将军。

    看样子职司不低。

    这将军身边的一个个都察寺缉捕、洛阳令手下差役,还有宫中太监,百骑与缇骑,加起来不下百人,声势不小。

    左右奉宸卫,即左右千牛卫。

    贞观中称左右备身府,后改名左右领左右府。

    显庆五年,始称左右千牛府。

    到了龙朔二年,改左右千牛府为左右奉宸卫。

    这个衙门是天子亲军。

    就算是白马寺僧众,也不敢得罪。

    无尘当下不敢怠慢,尽量挤出一抹平和微笑:“不知将军如何称呼?今日我寺沐佛节,突发大火来得蹊跷,我等赶到,正好看到这位郎君……”

    他向苏大为瞥了一眼,接着道:“只有他一人在火场,而且正施展神通异术,看样子是道门一脉,贫僧心下疑惑,本待发问,谁知这位郎君居然抢先动手。”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自然而然引人听下去。

    “若只是我一人荣辱也就罢了,但白马寺为天下沙门之根……不得已之下,只好以金刚手段护寺护法。”

    此话一出,现场僧众均口宣佛号,一片悲悯肃穆。

    这让不知道的人看到,仿佛白马寺众僧受了天大的委屈,遭受不白之冤。

    被贼人放火,居然还被贼人在寺中以神通大肆破坏。

    心怀慈悲的法师,想要护法,却又被人打得满地找牙。

    当真是不当人子。

    “你……你们!”

    聂苏在苏大为身侧,双眸圆睁,一脸难以置信。

    明明是和尚先动手,居然被颠倒过来了。

    “哈哈哈~”

    苏大为忍不住大声冷笑:“好好好,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颠倒黑白。”

    “大胆!”

    众棍僧震怒,杀气腾腾。

    聂苏待要上前,被苏大为一把拉住。

    他看向金甲将军:“萧将军怎么说?”

    金甲将军一个激灵,叉手行礼,向苏大为躬身道:“末将萧规见过开国县公!!”

    萧规,萧嗣业之子。

    在长安时,便遵从萧嗣业之命,与苏大为倾心结交。

    如今为左右奉宸卫,左奉宸卫大将军。

    他这位置,可以说也是苏大为点头默许的。

    否则以萧家人的身份,未得苏大为点头,未必能坐稳这个要害位置。

    见时被苏大为一问,熟知苏大为性情的萧规先大礼参拜,行完礼后,向着目瞪口呆的无尘和四大圣僧劈头盖脸的骂道:“你们这些沙门和尚,连开国县公都不认识?简直瞎了狗眼!开国县公战功赫赫,为我大唐百战名将,岂屑于做那等宵小之事!”

    口中在骂,实则也在提醒白马寺。

    眼前这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战场名将,上可通天。

    你们特么的想找死,别为难老子。

    “开国县公?哪个开国县公?”

    无尘大惊追问。

    白马寺在洛阳,对于长安之事,总是要慢上不少。

    再说之前从未见过苏大为,今日苏大为又是带小苏出来赏花街,穿着常服。

    脸上又没贴着金字。

    就算是白马寺四大圣僧和方丈,也根本看不出他的身份。

    方才第一眼赶到火场,本来是寺中隐秘,害怕被人知道。

    结果发现第一个在火场中出现的人,居然是个异人。

    而且施展的还是道术神通。

    莫不是道门来砸场子?

    白马寺诸僧,上至四大圣僧,下至诸棍僧,都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霎时就炸毛了。

    再加上空玄圣僧发现“聂苏”这件“异宝”。

    当下就起了收服之心。

    佛自西来,开始阶段,一面努力吸取中土的文化概念,以佛法解释。

    第二就是不断攻城掠地,收服各教大能,以做本门护法金刚。

    不怪白马寺僧众嚣张跋扈。

    在李治和武媚娘迁都洛阳以前,这洛阳地界,以白马寺声势最大,影响力最广。

    就连洛阳的官府,都敬畏三分。

    凡事不敢与众沙门太过计较。

    一说起来,人家是昔年十八棍僧护秦王得天下。

    现在天下大定,太宗生前弘扬佛法,怎么,现在圣人当朝,还不如太宗朝?

    你们想为难我们出家人不成?

    洛阳哪个官府,敢找白马寺的麻烦?

    但是如今不同了,圣人临神都。

    洛阳地界,突然多出一帮高门大姓,高官显贵。

    时下有人戏称,天上吹落一片瓦,砸中两三个人,这里面可能就有一位朝廷大员。

    虽为戏言,但也从说明洛阳局面。

    但白马寺的僧众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还以为是过去可以横行无忌的时候。

    如今听到萧规一说,无尘立刻脸色剧变。

    四大圣僧也是眉眼乱跳,一齐睁大双眼,瞪在苏大为身上。

    “你……你是……”

    远处早有人大喝:“这是圣人亲封开国县公,当今兵部尚书苏大为!

    他平定西突厥,亲手擒沙钵罗可汗。

    平高句丽,一战破平壤城。

    灭倭国,白江口之战,擒倭国伪王。

    灭吐蕃,大破逻些城!

    治蜀中大疫,献治疫之法!

    含元殿上一诗天下惊,圣人称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那声音初时还远,每喊一声,便近上数分。

    到最后一句利在千秋时,说话者已经到了近前。

    正是如今的邢国公苏庆节。

    人虽已到中年,但一身暴脾气不但没收敛,反而越发火爆。

    身上丝丝电劲缠绕,像是他按捺不住的怒意。

    站在苏大为身边,向着白马寺方丈无尘及四大圣僧暴喝道:“尔等不知好歹居然敢诬蔑开国县公,该当何罪!”

    这一声吼,如虎啸龙吟,震慑全场。

    四大圣僧呆立当场。

    方丈无尘脸色铁青。

    众棍僧一张脸由白转红,一时失声。

    “开国县公……苏大为!”

    “他是苏大为!”

    “他便是献治疫之法的苏大为?”

    “就是他平定了吐蕃!”

    “他……他怎么这般年轻?他怎么会是苏大为!”

    一时间,白马寺僧众一个个郁闷得几欲吐血。

    人的影,树的名。

    就算没见过苏大为,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听说过他的事迹。

    如今在大唐,不知道苏大为的人,只怕不多。

    何况沙门传法,一切仰仗朝廷,若圣人点头,佛法便可广大。

    若圣人摇头。

    灭佛灭法,只在旦夕。

    沙门讲究入世修行,最注重结交朝中权贵和高门。

    仗着当年助李世民积攒下资本,这数十年来,沙门佛者,从一个西域传来的小教,一跃而成庞然大物,成为与道门并列,雄踞中土的大教。

    甚至近年来,佛道两门明争暗斗。

    佛门大有压过道门,成为大唐第一教的气势。

    四大圣僧目光微碰,一齐投在无尘身上。

    先平息事端。

    在官府人面前,绝不能再得罪大唐开国县公。

    此人声名远播,隐为大唐军方擎天半壁。

    就算白马寺诸僧再怎么怨恨,也绝不能在明面上落人话柄。

    但要白马寺向苏大为低头认错,也是千难万难。

    苏大为身上的神通透着道门根脚

    佛门,绝不能对道门低头。

    这是如今天下佛子共识。

    更是四大圣僧心结。

    有生之年,最大的弘愿便是佛门胜过道门,成为大唐国教。

    以诸佛法,取代中土传统道法。

    四大圣僧眼神交汇。

    “忍!”

    “百忍成金!”

    “先忍他一回,再做计较!”

    数道目光投在无尘身上。

    这事,我们做为佛门辈份最高者,绝不能亲自出面,以免矮了道门一头。

    无尘,由你出面。

    方丈无尘,整张脸肿胀得不成样子,一张口血肉模糊,牙缺了一半。

    他的面皮微微抽搐,心中百般悔恨。

    既恨方才没能将苏大为打杀,错过绝佳机会。

    又恨居然遇上的是开国县公,是他无法直接撕破脸的存在。

    无尘做为白马寺方丈,无数沙门护法随侍,洛阳达官显贵皆敬奉礼赞。

    如此显赫身份,今日被苏大为一巴掌打脸,几乎毁容。

    现在还要代表白马寺去向苏大为找台阶下。

    当真是打落牙和血咽。

    “我佛慈悲~”

    无尘双手合什,眼瞳微缩,以极大的毅力镇压心中忿怒之火。

    向着苏大为口宣一声佛号,微微欠身。

    “不知开国县公当面,方才多有唐突,千错万错,皆贫僧一人之错,与白马寺无关,县公若是怪罪,贫僧愿一力承担。”

    态度表出来了。

    我认错,但是我一人的错,与白马寺无关。

    有本事你就一掌杀了我。

    若不敢杀我,就退一步。

    这么多人看着,你总要在乎身份面子吧?

    话不多说,点到为止。

    现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这事,只要他点头,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白马寺僧众可以松一口气。

    现场的萧规和一众官吏也可以松一口气。

    就是不知苏大为,愿不愿意退让?

    “阿弥,你怎么看?”

    苏庆节看向苏大为。

    他的神色犹自带着怒意。

    与苏大为相识十几年,他深知苏大为的脾气,可以说是极好说话,甚至遇事隐忍到他都觉得过份的地步。

    纵使如今苏大为已经达到异人二品,是地仙那一流的境界。

    做一派道主,开宗立派都毫无问题。

    以他的实力,若想逍遥,天下大可去得。

    若开山门,广招弟子,必将青史留名。

    这样一个与世无争,一心只报效大唐,就想做个宠妻狂魔的宅家好男子……你们瞧瞧,白马寺秃驴把他都逼成啥样了?

    异人二品啊!

    那可是异人二品!!

    但凡有这种力量,谁能受辱?

    这帮贼秃主动招惹阿弥,现在来说句弄错了,就想翻篇?

    你特么糊弄谁呢?

    苏庆节怒火中烧,身上不自觉透出丝丝电弧。

    虽然怒极,他仍看向苏大为。

    我怒,因为我是你的兄弟。

    你若要报复,哪怕拚着受圣人责罚,我都与你共进退。

    “县公!”

    一旁的萧规低声劝道:“白马寺从太宗时就屡受朝廷册封,不可轻动,县公,要不……退一步?”

    另一旁的宫中太监,以及洛阳令等官吏,皆小声劝道:“白马寺高僧众多,就连圣人和武后,都十分敬仰,县公,此事不宜闹大……”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如就此退去,明日早朝奏请圣人,让圣人替县公做主。”

    “天下佛子众多,县公……与沙门结仇殊为不智。”

    听着一众官员小声劝慰,苏大为默不作声,似在纠结。

    无尘回头向四大圣僧看了一眼。

    四位师叔,洛阳这些官吏还是畏惧我白马寺名望,就连圣人也要给咱们几分薄面,这个苏大为,必不敢把事情闹大。

    今日之事,先遮掩过去。

    这苏大为留着始终是个祸患,若能将其收服最好,若不能……

    呵呵,我佛自有降魔神通。

    还有他身边那个女子,也要一并拿下。

    此女根骨不凡,于我门有大用!

    一个眼神中,无尘已经用佛门它心通,将无数信息传给四圣僧。

    “阿弥!”

    远处传来呼喊。

    只见一身烟尘的狄仁杰正率着一帮洛阳差役大步奔来。

    他们有些人手里还提着空水桶,有的手里拿着竹枝和木棍,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方才狄仁杰带了差役奋力扑火,本来都快失控,幸亏苏大为以神通引来豪雨,断了火源。

    狄仁杰才能抽身赶过来。

    一见狄仁杰,苏大为还没说话,苏庆节却是眉头一皱。

    而萧规则松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他曾研究过苏大为的履历,以及身边人脉关系,知道他素敬狄仁杰,以兄视之。

    狄仁杰来了,苏大为想必就不会冲动了。

    说实话,萧规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从旁观角度,他不希望苏大为与白马寺的僧人结下死仇。

    天下那么多佛子,若今日不忍下一口气,将会招来无穷的麻烦。

    哪怕是大唐的开国县公,得罪了整个佛门,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苏大为向匆匆赶来的狄仁杰点点头,打过招呼,转向无尘。

    “你说方才是误会?”

    “贫僧赶至火场,见县公在火场中施以神通,所以生出误会……县公与我佛有缘,何不宽大为怀?这也是替县公家人广积福德~~”

    无法双手合什,虽然被苏大为一巴掌打得脸歪嘴斜,但说这番话时,身上自然有佛光溢出,宝相庄严。

    不远处的洛阳官吏,乃至萧规,还有刚随狄仁杰赶来的一帮差役,见到都不由双手合什,向无尘礼赞。

    “不愧是高僧,身上有佛光啊!”

    “若能冰释前嫌,必有功德加身!”

    “佛法不可思量,白马寺法师修为精深,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苏大为听诸人意见纷纷,不置可否的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正是,县公若放宽胸怀,必有无量功德。”

    无尘不动声色,长宣佛号。

    苏大为微微点头:“你们对我动手,我不计较。”

    “善哉善哉!”

    无尘肩头一松,眼中露出一抹喜色,颔首道:“县公果与我教有缘,身具慧根,贫僧愿引县公入我佛门,修无上法,得大自在解脱。”

    苏大为的眼中闪过一抹嘲讽,贼你妈,这特么不就是大唐版的:与我西方教有缘,且随我一同入西方?

    轻抚小苏的肩头,苏大为缓缓道:“你们得罪我,我可以不计较,但之前你们抓我妻子,这笔帐,得算一算。”

    呃?

    无尘瞬时一愣。

    这苏大为,特么不按牌理出牌啊?

    正常人不是应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吗?

    四大圣僧中,红须赤面的空见僧,性烈如火。

    大怒道:“你方才不是说要退一步?”

    “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为何是我退,不是你们退?”

    苏大为脸露讥笑之意:“今天白马寺若不对小苏道歉认错,我绝不罢休。”

    “你!”

    空见红须飘起,仿佛要燃烧起来。

    一旁的空性、空闻、空玄三僧,皆念佛号,心中大为恼怒。

    无尘眼透怨毒,厉声道:“县公既已讨了便宜,为何还苦苦相逼?真当我们白马寺好欺负?”

    现场数十棍僧,齐以铜棍顿时,发出“咚”地一声响。

    “我佛慈悲!!”

    口称慈悲,透出的却是威胁。

    萧规心中叫苦不迭。

    狄仁杰眉头皱起。

    苏庆节已经大声喝彩:“阿弥,我果然没看错你!不愧是我大唐好男儿!若妻子都不能保护周全,还修个屁的!”

    “不错。”

    苏大为冷笑道:“我为大唐征战十余载,修炼到如今境界,只求一个从心所欲不逾矩。

    若连妻子都不能保护,还修炼个屁?

    忍一时越想越气,那我为何要忍?

    退一步心里添堵,那为何要退?

    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道歉!否则今日我就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渡你们去西天极乐。”

    “大胆!!”

    “苏大为,你真要与我白马寺为敌?”

    “天下佛子何其多,你难道敢与天下为敌吗!!”

    四大圣僧、无尘,众棍僧一齐暴怒。

    好大的口气,居然要以佛门手段,渡我们去西天?

    贼你妈!你这是指着和尚喊秃子?

    若能忍下这口气,白马寺改名叫黑马寺算了!

    杀机暴起。

    一时间狂风大作。

    苏大为无视诸僧,只是面带温柔的看向聂苏:“小苏,这些恶僧死不悔改,待我替你讨回公道。”

    “阿兄,要不……”

    “没有‘要不’,你是我苏大为的妻子,他们辱我可以,辱你,不行。”

    苏大为在聂苏光洁的额头亲啄一口,极尽宠溺。

    聂苏便开心的点头,不再多说。

    她相信丈夫。

    世间人皆不可信,唯有阿兄,是唯一的依靠,是她心灵唯一所系。

    苏大为安抚好聂苏,转向无尘和四大圣僧,语气森然:“不道歉?”

    “我佛门百般忍让,你却咄咄相逼,真当怕了你?”

    “不道歉又如何?”

    “你敢在白马寺杀人吗?”

    敢杀人吗?

    这话一出,萧规与狄仁杰同时变色。

    糟了!

    轰隆!!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苏大为积攒许久的怒意,杀机,在这一刻爆裂而出。

    无边血海,杀意,凝化为巨掌,拍向白马寺诸僧。

    “恶贼!尔敢~~~”

    无尘厉声大喝,身上佛光大放。

    四大圣僧同时举掌上迎。

    各种真言秘咒,层出不穷。

    赤色光焰,是空见不动明王印。

    金色光,是空闻破坏金刚印。

    黑色玄光,那是空性真空佛母印。

    最后是青色佛光,直冲上天。

    那是空玄僧的寂灭涅盘之法。

    数十棍僧同时高喊佛号,身上佛光绽放,无数铜棍结成森罗万象,一齐向着天空中的巨掌迎去。

    “县公!”萧规哀号。

    “阿弥!”

    狄仁杰大喝。

    迟了!

    耳听轰然巨响。

    远处因大火而焦黑的院墙、佛塔、金刚、佛像,一齐破碎。

    地面怒涛起伏。

    空中有雷霆爆闪。

    整个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揉捏在一起。

    天变作了地。

    地化作了天。

    最后天地翻覆,一股大破灭,大毁灭的苍凉气息。

    天空迸裂,雷电在怒吼。

    地面崩塌,赤色红莲之火,喷射而出。

    “恶贼,你要做什么!!”

    混乱中,有僧人在尖叫:“他想屠寺!他想屠光白马寺!”

    “佛敌!苏大为是我佛门之敌!”

    “吾当生生世世诅咒你!不灭此贼,誓不成佛!”

    这一刹那,佛光闪烁,如风中残烛。

    伴随着噗哧一声响。

    数十棍僧身上透出佛光破碎,被巨掌一拍,爆成血雾。

    方丈无尘喉咙里爆发如野兽般的悲鸣尖叫:“苏大为,你这恶贼,不得好死!”

    “聒噪!”

    巨掌下压,无尘身上佛光崩碎。

    他怒吼一声,僧衣飞起,化作一片圣洁白光。

    这僧衣是他苦修六十余载祭炼的法宝,号称诸法不侵,有种种神异。

    但在与天空巨掌接触瞬间,便有数十道电蛇劈中。

    只撑了不到半刻,白光爆散。

    耳听“喀嚓”一声巨响。

    白马寺方丈无尘,被拍入地下。

    耳中听到连珠爆竹般的破碎音。

    全身骨骼不知打碎了多少块。

    空玄、空见、空闻、空性,四大圣僧发出厉啸,四人佛光联成一片,苦修百年的各种佛门神通,秘术、异能,仿佛纷乱花雨,向着苏大为真元所化巨掌轰去。

    空空空空~~~

    云雾破碎。

    天空中哪里是什么巨掌。

    那分明是遨游九天的巨鲸。

    巨鲸被佛光一扫,摇摇欲坠。

    四圣僧齐声悲呼:“今日不诛苏大为,誓不成佛!”

    “愿舍百年修为,杀此佛敌!”

    “杀!!”

    轰!

    有梵音禅唱,自西而来。

    天空隐见天、龙、夜叉、修罗恶鬼,异象纷呈。

    这是佛陀座前,八部天龙。

    眼看天空中苏大为的巨鲸不敌佛光,开始崩解。

    下一刻,在狄仁杰、萧规、苏庆节和一众大唐官吏的惊呼声中,那巨鲸摇身一变,化作连天接地的一只巨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可化鹏。

    一飞九万里。

    “鲲鹏之象!你果然是道门……”

    四圣僧忿恨怨毒诅咒声中,那大鹏将双翼一展。

    其翼垂天而落。

    一时间,八部天龙尽灭,佛光坍塌。

    四圣僧发出怒吼。

    呯呯呯!!

    天空中金芒一闪。

    一切幻像消失。

    漆黑的天幕,火焰余烬照亮的光芒。

    有点点金光自空中洒落,流萤乱舞,纷落成泥。

    “这,这是……”

    所有大唐官吏,震慑当场。

    他们毕生都未见过如此奢华的斗法。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竟是开国县公与这白马寺的圣僧,以神通手段,在天空显出异象相搏?

    不是说过不能显圣吗?

    最惊骇的要数官吏中隐藏的百骑与缇骑。

    他们皆是保护李唐皇室的异人。

    毕生修炼神通手段。

    但何曾见过今日这种斗法?

    那些佛门妙术,简直叹为观止。

    天有梵音禅唱,有八部天龙现身。

    金光中,更是隐隐见到西方佛陀,如圣如天。

    但最厉害的是开国县公。

    他们只知开国县公是异人,但从不知竟恐怖如斯。

    翻掌间,鲲鹏九变,鲲化为鹏。

    竟将四大圣僧和诸僧众联手的佛光打碎,金佛破灭。

    这……

    这特么还是人吗?

    若在前朝或者先秦,只怕是仙家一流的人物吧?

    先秦种种炼气士传闻,原本只当是传说。

    但今天亲眼看到苏大为的手段。

    所有人心中都产生可怕的想像。

    一时间,看向苏大为的目光,充满震骇、惊惧、崇拜与敬畏。

    幸好,幸好他是我大唐的开国县公,是我大唐名将,是兵部尚书。

    若是此人与大唐为敌,天下何人能挡?

    狄仁杰苦笑着看向苏大为,只觉头痛无比。

    阿弥啊,你可是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给我。

    我特么刚来洛阳,还没正式赴任,就捅这么大一桩案子。

    凡间的案子我能破。

    你们这些异人捅出的篓子,我怎么办?

    一切显圣,皆为非法。

    明日早朝,只怕有无数弹劾折子,递到陛下那里。

    我能怎么办?

    他一脸苦笑,同情的拍了拍目瞪口呆的萧规,以及同样一脸震憾的苏庆节,放眼看向前方。

    糟糕透顶。

    整个白马寺,原本被大火烧了一半。

    方才苏大为翻掌之间,又拍碎了一半。

    地面废墟中,隐隐可见巨大深坑。

    若从天空向下俯瞰,会发现那是一只巨大手印。

    苏大为说到做到,说要用菩萨心手肠手段,那就用此手段渡你们见佛陀。

    可曾听过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

    虽然是用道门心法运转,有点类似用道家小无相神功模拟的少林七十二绝技。

    白马寺僧众求锤得锤。

    也算得偿所愿?

    哗啦~

    废墟中,一只颤抖的血手,从地下钻出。

第五十八章

    白马寺外百姓一片混乱。

    有些百姓想入寺看看,有的想逃离得远远的,还有的被吓得如同鹌鹑一般,茫然无措,呆立当场。

    幸而很快有官府的人出现,先将各巷口围住,然后逐一引导查问,将百姓疏散。

    将好奇心强的那些香客信众驱离。

    “圣人有令,今日沐佛节,白马寺僧有法师证道,所以天有异象,诸邪魔被镇压,可保我大唐国运,光耀万年~”

    “圣人有令,今日之事,不得妄议!”

    “散了吧,都散了!”

    “查明身份符牌,便可回家。”

    一队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都察寺缉捕,一身黑袍,横刀立马,气势十足。

    还有不良人混在人群中,不断打探消息或是引导。

    将人群中一些胡言乱语,或者妄议者悄然拿住。

    虽然大多数人,心里对方才白马寺天空上的异象怀疑,心中有着各种猜测,但是官府出面,毕竟不敢多问。

    只得老老实实录上身份,然后按不良人和都察寺缉捕的指示,各自回家。

    “如何?”

    “这次骚乱太大,只怕难收场。”

    “无妨,今夜就是辛苦些,各家走一遭,在梦中抹去记忆,到了明朝,就不会有人去议论了。”

    “就怕人数众多,来不及……”

    “纵有一二漏网之鱼,也不足无虑。”

    ……

    外面的百姓有官府的人去平息。

    但是白马寺内,情况则要复杂得多。

    萧规呆立当场。

    狄仁杰面沉如水。

    洛阳令和一众差役、缉捕、不良人等,只觉头皮发麻。

    简直难以相信看到的这一切。

    这……这真是人力所能造成的?

    整个白马寺都被毁了啊!

    开国县公一怒,竟恐怖如斯?

    这还是人吗?

    世上怎么会有样可怕的存在。

    他究竟是人,是魔,还是圣人?仙人?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洛阳官吏的问题。

    甚至就连支持苏大为报仇的苏庆节,也一时呆住。

    阿弥这一巴掌,好像就把白马寺的僧众给屠了啊。

    他的实力,究竟到何等恐怖的境界。

    现场无人敢说话,全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给影响。

    那是生灵面对自己无法理解,无法企及力量的恐怖、敬畏。

    直到,眼前废墟中,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所有人一惊,这才回过神来。

    转头向苏大为看去。

    却见他轻搂着聂苏,神情平静:“白马寺的和尚有几分本事,居然接下我一掌。”

    萧规和洛阳令面皮抽搐了一下。

    四大圣僧啊!

    昔年随太宗起事,十八棍僧中仅存的硕果。

    靠他们南征北战,平了无数反王。

    如今百修道行,在苏大为面前连一掌都没接住,开国县公还称他们有点本事?

    这打脸打得!

    苏庆节在一旁喃喃道:“阿弥,你既然有如此本事,方才怎么还和这些和尚纠缠许久?”

    苏大为向他耐心解释道:“开始不想杀人,还要将聂苏救出来。”

    苏庆节顿时明白过来。

    杀人容易,救人却难。

    只前苏大为的精力全放在救出聂苏上,再说也没打算一出手就杀人。

    结果这些白马寺僧众不知好歹,到底是逼着苏大为下杀手了。

    痛快是痛快了,只是不知该如何收场。

    苏庆节在心中暗想:大不了明日上朝时,拚着被圣人责,与阿弥一起把这事扛下来。

    其实今日之事,说破天,苏大为身上也找不出毛病。

    他为救火救人而来。

    结果不但被白马寺寺僧当贼人镇压,还被拿住小苏做威胁。

    辛苦修炼,所为者何?

    若不能任意逍遥,若不能随心所欲,若不能念头通达,那有何意义?

    哗啦啦~

    废墟里的响声更大。

    看到一个血糊糊的僧人艰难爬出来。

    那是四大圣僧是的空见。

    他缓缓的,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这一眼里,有太多的怨毒之色。

    谁说和尚就不记仇了?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修炼出诺大的神通,李唐建国这数十年来,被封圣僧,在洛阳呼风唤雨。

    但这一切,今日全都毁了。

    全拜苏大为所赐。

    这血仇,倾尽四海三江也涤不干净。

    空见额头上淌着血,整个人仿佛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伸手吃力的将下面的空闻、空性和空玄拉出来。

    最后是找出无尘。

    方丈无尘现在已经不成人形了。

    全身骨骼稀碎,苦修六十年的佛门金身被打破。

    空见试了试,呼吸心跳断绝。

    白马寺方丈无尘,也是享誉洛阳的一代高僧,今日竟被苏大为一掌打死。

    这仇越发深重。

    连无尘都死了,那些棍僧自然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们没有无尘那份修为,连尸首都不能保全。

    苏大为一掌拍下死,全都爆成了血雾。

    “空玄师兄!”

    “师兄!”

    空闻、空性二僧围在空玄身边,齐声悲呼。

    他们师兄弟四人,自小一起修行,壮年时又一起领师门法旨,去助秦王李世民。

    近数十年,又都一同在白马寺修持。

    昔年十八师兄弟,一个个伤势发作凋亡。

    只有他们四人,活到了现在。

    却不料,没死在战场上,没在佛祖像前坐化,空玄却死在苏大为的掌下。

    这一刻,空见、空闻、空性三僧加起来三百余年的心境,一齐破碎,心中只剩下忿恨怨毒。

    “师兄!全怪那苏大为,若不是他……我们何至于此!”

    “师兄的修为,原本可以得佛果涅盘,如今苏大为一掌打碎了丹田,所有的修为都散尽了!”

    “空玄师兄是为了护住我们,才遭此贼毒手!”

    点点泪光,自三圣僧眼中奔涌而出。

    百岁老僧,一时老泪纵横。

    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水,竟成了血泪。

    空玄因先前抓了聂苏,被苏大为已经打伤,破了金刚之身。

    方才苏大为有心杀人,那一掌毫无保留。

    空玄为了护住其他三僧,拚着百年修为,结果金身舍利被苏大为一掌拍碎。

    此时此刻,但见空见保持着盘膝合掌之势。

    任三大圣僧如何呼喊,都不知不觉。

    舍利崩碎,他的肉身也随之崩解。

    一寸寸碎裂,化为点点萤光,螺旋飞升。

    “师兄~”

    “无尘方丈、师兄空见,还有数十棍僧,皆为我佛门种子,今日都被开国县公打死!”

    空闻一张金色的脸庞,露出怨毒之色,转头向着苏大为,声如九幽索命恶鬼:“此仇,我佛门必不罢休!”

    “我寺上下,无数人命……皆死于你这恶贼之手,我们这就去求见圣人,让圣人给我们一个交代,将尔之恶行通传天下!”

    空性那张黝黑如墨的脸庞上,声音几乎从齿缝里蹦出。

    每一个字,都在泣血,都在诅咒。

    “人是我杀的。”

    苏大为轻轻拍了拍不安的聂苏,向着身受重创的三大圣僧道:“不过也不必等到求见圣人了,你们没那个机会了。”

    “什么?”

    三大圣僧一呆,随即反应过来:“恶贼你敢!”

    “一事不烦二主,当我行善事,再送你们一程,有道是送佛送到西。”

    苏大为左手扬起。

    真元沸腾咆哮。

    既然已经动手,他就没想过要留活口。

    都是战场杀出来的人,心慈手软?

    不存在的。

    既为仇敌,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隆隆~

    空气中传出可怕的震荡。

    一股沛然莫挡的气势,从苏大为身上散发。

    以他为中心,方圆数里之遥被无形的气机锁定。

    空中但听哗啦啦水声,如碧波万倾。

    隐见巨鲸幻影显现。

    这一下,三大圣僧彻底懵逼了。

    本来想着记下仇,找李治,找佛门其他大能,用尽一切办法,找苏大为报仇。

    但没想到苏大为根本没想留到明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讲的是仇不隔夜。

    先把你们一掌拍死。

    无形的巨力,压向只剩半条命的三位圣僧。

    狄仁杰终于忍不住惊呼:“阿弥,不可……杀了那么多僧人已经是错,岂可一错再错。”

    “大兄,你是大理寺少卿,你行事要依法度,我与你不同。”

    “有何不同?你如今是大唐开国县公,是堂堂兵部尚书,岂能违反大唐律,不教而诛!”

    “大兄!”

    苏大为深深的看了狄仁杰一眼:“我是人。”

    狄仁杰闻言一愣。

    人?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

    但求一个念头通达。

    狄仁杰长叹一声。

    他拦不住苏大为。

    空~

    白马寺废墟猛地向下一沉。

    可怜三大圣僧,平日里高高在上,这一刻,竟毫无反击之力。

    只有不甘的瘫软在地上,仰空怒吼。

    眼看三大圣僧要被苏大为一掌拍死,突然,空中青光一闪。

    一道光符罩定三圣僧。

    同时一个声音传来:“阿弥,不可!”

    “县公,还请手下留情!”

    众人眼前一花。

    场中竟多出二人。

    一人仙风道风,鹤发童颜。

    赫然是已经致仕的李淳风。

    另一人,则是现任太史令,李淳风长子李谚。

    李谚年纪五旬上下,身材胖大圆润。

    一身太史局特制的黑色衣袍,上绣星辰,腰系玉带。

    面上带着和蔼的微笑,看上去笑眯眯的,如富家翁般。

    他的笑容很有特点,一笑,两眼就眯起来。

    衬着他圆润发红的脸庞,看上去犹如肥猫。

    大概是为做太史令的缘故,李谚特意蓄起了长须。

    颔下三缕黑须,稍稍冲淡了那份轻松滑稽之感。

    苏大为扫了一眼李淳风和李谚,手掌继续下压。

    轰隆~

    一声巨响。

    罩住三僧的青色光符,立时崩碎。

    李谚吓了一大跳,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苏大为发这么大的火,更没见过有人翻掌间能破掉父亲设下的灵符。

    大惊失色之下,双袖一抖,各飞出数道黄符。

    飞射上空,阵列如北斗。

    李谚猛咬舌尖,大袖一袖:“急急如律令!”

    那七道神符,猛地大放光芒,在破碎青光下,陡然又撑起一片光网,险险将三圣僧罩住。

    李淳风大为恼怒:“阿弥不可再杀人了!”

    苏大为的眼神微动,面色依然平静。

    但这平静,却令在场诸官吏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他们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强大的异人,出手杀人时,毫无情绪波动,仿佛碾死一只蚂蚁。

    该死的,那可是白马寺僧众啊。

    那可是名满大唐的四大圣僧啊!

    你一掌拍死了白马寺方丈无尘,拍死数十僧人,还不够吗?

    “李淳风,你要拦我?”

    苏大为嘴里平静的叙说着,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

    但这份淡然,却令人毫不怀疑,今日之事,哪怕李淳风出手,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

    苏大为要杀的人,谁也救不了。

    “阿弥你听我说,此事牵连太广,绝不是轻易打杀几个和尚这般简单,你我相识一场,这些年我也算帮衬不少,若你愿意信我,此事你卖我一个面子,不要把白马寺僧人杀光,好不好?”

    李淳风大步上前,一手伸出,却不是握苏大为,而是握上聂苏的手,向她投出一个恳求的眼色。

    “女儿,阿爷自问待你不薄,阿爷这一辈子没求过人,你……劝劝阿弥好不好?”

    “阿爷!”

    聂苏睁大双眼,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正如李淳风所说,这些年帮苏大为与聂苏不少。

    而且李淳风修为高深,贵为大唐太史令。

    从来只有人求他办事,哪有他开口求人的。

    哪怕是统领长安十万诡异的荧惑星君,在遇到李淳风时,也都忍气吞声,退避三舍。

    昔年苏大为为与聂苏成婚,还特地求李淳风收聂苏为女。

    此事说来,倒是还欠他一个人情。

    苏大为下压的右手,略略一顿。

    空中那翻江倒海的巨鲸幻影,也随之停止了动作。

    虚影中波荡涟漪,显得极不平静,就像是苏大为的心境。

    “阿兄……”

    “小苏,我有分寸。”

    苏大为手中真元凝而不散,目光看向李淳风:“为何要放过他们?你与白马寺素无交情。”

    “你可知,洛阳即将开一场辩法大会。”

    “辩法?”

    “佛道两门近年来明争暗斗,矛盾已经大到不可调和,此次由圣人开金口,命佛道两门以言论法,在洛阳召开辩法大会,时间就定在七日后。

    你师承丹阳郡公,又从袁守诚处学得道门秘法,就是我道家一脉。

    何况我与小苏的关系……

    若你此时把白马寺屠了,你这口气是出了,可是天下道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天下人会以为我道门怕了与佛门辩法,居然用屠戳杀光佛众,这让我道门如何能面对大唐百姓!”

    “这和我有关系吗?”苏大为手掌轻轻一挥,继续下压:“我对佛道辩法没兴趣。”

    空空空~

    巨鲸击水。

    一道真元巨浪,直冲苍穹。

    一时间,夜色像是被劈分两边。

    护住三圣僧的七道神符,逐一破灭。

    “撑不住了!”

    李谚发出颤抖惊呼。

    “阿弥!”

    狄仁杰厉声道:“不要再杀了!”

    萧规在一旁叉手行大礼:“县公,不能再杀人了~!”

    洛阳令及数百赶至的缉捕、差役、不良人、百骑、缇骑,一齐向苏大为叉手行大礼:“县公息怒!!”

    上百人的喊声,却无法动摇苏大为的心意。

    他的手掌一翻,眼看要一掌将三圣僧拍碎。

    就在此刻:“阿兄!”

    聂苏轻轻一拉他的手。

    “嗯?小苏,你也要拦我?”

    “不……只要是阿兄的决定,小苏才不会阻止呢。”

    聂苏仰起俏脸,一双眼眸亮起星辰般明亮的光芒。

    她的眼睛也像是会说话般,忽闪忽闪。

    “只是阿爷他……”

    苏大为眼角余光一扫,看到李淳风的模样时,心里微微一震。

    李淳风在这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年。

    两鬓银发纷乱,眼神苍老而疲惫。

    脸上挂起无奈的苦笑。

    那是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衰败之气。

    “这是……”

    苏大为一惊:“老道士,你怎么了?”

    “你看出来了吧。”

    李淳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年轻时犯了许多杀孽,背了许多了承负,近来心生感应,只怕老道大限之日不远。”

    “不会的,你修为通天,怎么会呢。”

    “世间谁能不朽?老道一天没参悟到一品,不打破虚空,寿元就会耗尽,而且修道之人,自有天劫,我的大劫将至……”

    李淳风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说这个,阿弥,这也许是老道此生最后一次求你,为我道门传承,请你手下留情,可否?”

    苏大为眼神闪动,转头看向颤抖瘫软在地的三圣僧。

    手掌悬在半空。

    “若我今日放过他们,岂知来日他们不会找我报复?”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再则此事既是我开的口,若沙门不罢休,我道门一脉又不是吃素的,自会与他们计较。”

    “好吧……”

    苏大为悠悠的道:“念在老道你这么多年对我和小苏的照顾,这次我给你面子。”

    手掌一抬,天清地明。

    巨鲸幻影如潮水般幻灭。

    所有人只觉得身上一座大山终于消失。

    不由长松一口气。

    有些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整个人的力气,仿佛都在方才的对峙中消耗完了。

    李淳风暗自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渍:“好,我承你这个情。”

    “不必。”

    苏大为看了一眼聂苏:“我没打算饶他们。”

    “你……”

    苏大为手指轻弹。

    空气中三道光弧划过。

    紫电化作箭矢,瞬间射透三大圣僧小腹。

    喀嚓!

    三圣僧苦修百年的佛门舍利,被苏大为弹指击碎。

第五十九章 黎明之前

    夜幕深沉。

    洛阳的更鼓敲响。

    一队执金吾一脸敬畏的跟在后方,远远的护送着苏大为一行回府。

    狄仁杰向后看了一眼,又看向苏大为,半是埋怨,半是无奈的道:“阿弥,这次你闯大祸了。”

    “大兄,我不这么认为。”

    苏大为牵着小苏的手,向狄仁杰和苏庆芳看去。

    狄仁杰怀里抱着长子,苏庆芳怀里抱着二子,因为天色太晚,两个小家伙早已熬不住睡着了。

    睡态好像小猫一样蜷缩着身子。

    这一幕令聂苏颇为羡慕。

    她的心性依然是少女,但是被柳娘子说得多了,也觉得,似乎和阿兄有个孩儿,也应该不错吧。

    此时看到人家抱着孩子,那种天伦之乐,令从小颠沛流离,从未享受过家庭温馨的她,心里隐隐有些触动。

    她转头向苏大为看去,却见苏大为平静的道:“我这十多年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开疆拓土,从不与人为难,也不结党营私,对钱财看得也淡。

    我都这样了,若是被人欺负妻子,还缩着,那我岂不成林冲了?”

    “呃,林冲是何人?”

    狄仁杰一愣。

    “大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若如此小心翼翼,百般隐忍,圣人怎么看?”

    狄仁杰被他问得无言以对。

    对啊,以苏大为的功劳,身份,异人修为,要被人打到脸上还唾面自干。

    那符合人性吗?

    事有反常必有妖。

    这在皇帝眼里,只怕就是……

    所谋甚大啊!

    有这么大的力量,却百般隐忍,除了造反,你还能做什么?

    苏庆节在一旁冷哼一声,眼中露出一抹不屑:“阿弥说得对,好男儿就当守护家人,有些锋芒有什么不好?

    身为堂堂县公,若是被白马寺的僧人掳去妻子,还要陪上笑脸,那当个屁的县公。

    我苏庆节第一个不答应!”

    “狮子你给我闭嘴。”

    苏庆芳向他瞪了一眼。

    苏庆节“呃”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虽然他现在继承了邢国公的爵位,但是自小最敬苏庆芳,在阿姐面前,当真是没有半点脾气。

    狄仁杰一张圆脸脸色微沉,眉头现出忧虑。

    “你说的或许有几分道理吧,但我保留自己的看法,违反唐律总是不妥,再说此次杀了那么多人,你要如何收场?哪怕是陛下,面对群情汹汹,只怕也无法庇护你。”

    “我苏大为行事,俯仰无愧,又何须陛下庇护。”

    苏大为淡淡一笑。

    轻轻握了握聂苏的手,安抚聂苏眼中的担忧。

    “现在不是逞意气的时候啊。”

    狄仁杰长声叹息:“你在蜀中也没有这般暴躁,一言不合便出手杀人,这……”

    “大兄,还记得我方才说的吗,我首先是人。”

    “人?”

    苏大为随口吟道:“若不撇开终是苦,各自捺住即成名,一撇一捺方为人。”

    狄仁杰、苏庆节、苏庆芳三人皆是一愣。

    阿弥这副联,颇有深意啊。

    若字的撇如果不撇出去,就是个“苦”字。

    各字的捺笔,只有收得住才是“名”字。

    是啊,水无两点难结冰,一撇一捺方为人!

    人生在世,撇开一些利益纠结,就不苦了。

    看方寸之间,能按捺住情绪才是人生大智。

    “人字两笔,一笔写得到,一笔写失去;一笔写过去,一笔写将来;一笔写自己,一笔写家人;一笔写顺境,一笔写逆境;一笔写朋友,一笔写对手;一笔写执着,一笔写放下。”

    苏大为性之所至,随手拈来,只听得狄仁杰等三人哑口无言。

    聂苏没进过学,倒是听不出此番话中的深意。

    只是用一双眼睛一脸仰慕的看着苏大为,心中暗道:阿兄好厉害,狄大兄是考中进士的,都被阿兄说服了。

    “你……阿弥,你何时如此能言善辩了。”

    狄仁杰抱着儿子,脸色越发黑了,有些郁闷道:“我看不如你去与那些和尚辩法算了,道理你全明白,真的遇事,却出手狠辣。”

    “正是明白道理,经历的多了,才知道,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苏大为搂住聂苏的肩膀:“无论是谁,都不可伤害聂苏,伤害我阿娘,这是底线。”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这帮和尚肯定不会罢休,且看明日如何应对吧。”

    说着,狄仁杰向一旁的巷子扬起下巴:“我们的宅子在这边,这就别过,你好自为之。”

    “让大兄费心了。”

    ……

    仙嗡仙嗡~

    葱葱郁郁的庭院中,隐隐有琴音传来。

    一株合欢树下,铺了一张枯草席,上置一方红色木几。

    大唐右相李敬玄,正盘坐于草席上,微眯着双眼,介于半梦半醒之间。

    在木几上,放着黑色粗陶的茶具。

    李敬玄喜欢这种粗砺之感,称其有一种天然之美。

    在李敬玄右手一丈处,府中琴姬跪坐在席上,轻轻拨弄着琴弦。

    仙嗡仙嗡~

    琴音初时暗哑,渐渐明澈,潺潺如水。

    坐在李敬玄左手边的,是新晋都察寺寺卿严守镜。

    严守境应该已是中年了,但岁月在他的脸上却显不出痕迹。

    皮肤白皙隐透象牙光泽。

    眉目如画,温柔似处子。

    特别是他制香时的手,纤瘦修长,极尽优雅柔媚。

    若是不知道的人,只怕第一眼会把他当做美艳女子。

    “右相,香制好了。”

    数种香料被他合在一起,用白皙优美的手指,端起木模,在木几上轻磕数下,将捏成各种形状的香丸取出。

    “请右相试香。”

    李敬玄微微颔首。

    于是严守镜便取了一枚香丸,点燃置于香炉。

    他制的香,极有神气,烟气笔直上升,如同一缕青白气柱。

    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氛渐渐弥漫。

    李敬玄耳听丝竹之乐,鼻中嗅着合香,不禁张开双眼叹道:“这真是人间至乐啊。”

    严守境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心中想的则是:右相还真沉得住气。

    半个时辰前,听闻都察寺传来急信,说开国县公苏大为在白马寺与寺中僧人发生冲突,还杀了人。

    其中有名闻大唐的圣僧,以及白马寺方丈无尘。

    这件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以至于严守镜一时间都有些失态。

    不得不在李敬玄的注目下,低头掩盖面上的惊容。

    本以为右相会极为兴奋,借机谋划如何对付苏大为。

    谁知他竟不慌不忙,命李万姬弹琴,命自己制香。

    如此城府,实非常人。

    “守境。”

    李敬玄突然开口:“你这香,比往日差了。”

    严守境心中一震,抬头看去,恰好看到笔直的香柱微微散乱。

    制香,是需要凝聚全部心神的艺术。

    哪怕有一丝分心,都会改变香的比例与火候。

    所出的效果,绝不相同。

    方才心中跌宕起伏,既有担心苏大为,又有考虑后续种种应对手段。

    实在无法把心神集中在制香上。

    如今被李敬玄一语道破,严守镜眼神微变:“什么都瞒不过右相。”

    他微微欠身:“苏大为闯了这般大祸,我想想就觉得……”

    “觉得如何?”

    “天赐良机啊。”

    严守境冲右相抚掌笑道:“若此番应对得当,右相当能出口恶气。”

    “哈哈,守境果然一心为本相考虑,其心可嘉。”

    李敬玄仰头大笑。

    严守镜微笑附和,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

    道观中供着骑乘青牛的老君像。

    三支香插在香炉里,青气盘旋上升,仿佛将在像前默默祝祷道人的心神,都一起带到青天高处。

    整个殿堂,烛光昏暗,气氛神秘而沉凝。

    借着微弱烛光,只见殿中站了数名道人。

    当先一位,黑发黑须,长眉入鬓,身形挺拔如苍松。

    双眸沉静如古井。

    自他眉心升起一缕红纹,宛如开了天眼。

    此道,正是茅山宗主,叶法善。

    叶法善,字道元,号罗浮真人。

    符箓派茅山宗天师,歙州刺史叶慧明之子。

    历史上,一生经历高宗、武后、中宗、睿宗、玄宗五朝,其寿元悠长,委实惊人。

    此时,随着大唐迁都洛阳,李治越发器重叶法善,封其为护国天师。

    隐为道门之首。

    在叶法善身后,还立着四名道人。

    左手一位,银发黑须,身材高大,眉目祥和。

    一头银发用玉冠束起。

    手结道印,立在那里默默祝祷,自有如仙如圣的气度。

    在他的眉心,有红色法印,形如火焰。

    此道名潘思正。

    亦是初唐闻名天下的高道。

    一直长居逍遥谷,观名宗唐观,后李治下旨赐名游仙观。

    在潘思正右手边,站着一名瘦削的中年道人。

    此道身长鹤立,有飘飘出尘之气。

    只见他双眉浓黑如蚕,颔下蓄着短须。

    眉心三缕红纹,形似“川”字。

    乃是刘道合。

    陈州宛丘人,初与潘师正同隐嵩山。

    李治闻其名,特命人修建太一观赐给刘道合。

    在李治泰山封禅时,连日大雨不止,于是令随驾的刘道合于仪鸾殿上施法止雨。

    法咒念毕,立时云收雨歇,天清日明。

    圣人见之大悦,之后一直留刘道合在身边,并令刘道合为其炼丹。

    在刘道合与潘思正身旁,还立着两名道士。

    左手一位,身材胖大,黑发长须,仙风道骨,眉眼似笑。

    他抚着胖大的肚腹,似在沉吟。

    眉心一枚红印,形似雷电一般。

    此道名李荣,道名任真子。

    乃道家重玄派,师承高道成玄英。

    与卢照领是好友。

    另一侧,站着一位身材硕长的道士。

    此道极瘦,颇有些行销骨立之感。

    但他的身骨又给人感觉极硬朗。

    犹如悬崖峭壁上生出的古松,筋骨虬劲,怪石嶙峋一般。

    他的双眉倒吊,双眼细长。

    在眉心有一枚形似绿叶的红色印符。

    此道是罗公远。

    九宫山九宫庙主,与张果、叶法善齐名。

    历史上,玄宗朝时曾多次召见罗公远,并令其与叶法善、金刚三藏比试法力于含元殿上。

    其人除祟驱妖,召龙致雨,皆灵验。

    天宝十五载,大唐安史之乱,玄宗逃入蜀,罗公远于剑门奉迎至成都,后拂衣而去。

    这五名道人,俱为一方道主,法力通天。

    不知为何却在洛阳,而且还在这偏僻小道观中出现。

    面对着老君像,他们各自祝祷。

    直到叶法善开口:“今晚之事……各道友如何看?”

    “苏大为此人我只是闻名,却没有见过,不知此人究竟是信道?还是崇佛?”

    “法善好像与此人相识?”

    “永徽年间天子令征西突厥,当时苏大为在军中,我也曾随军出征,与他有过一段交情。”

    叶法善沉吟道:“此子修为不俗,据他说是师承丹阳郡公。”

    “丹阳郡公?那算是我道门一脉。”

    “今夜他一怒出手杀了白马寺无尘,只怕这笔帐会算到我道门头上。”

    “至少,这苏大为不可能倒向沙门僧众了,他能击杀无尘,可见修为通天,对我们只有益处。”

    “我刚起了一卦,此事福祸相倚,喜忧参半。”

    “在此非常时刻,出了这桩事,只怕天下又要物议纷纷。”

    “嘴长在别人身上,任他们说去吧,总之这次辩法,兹事体大,将决定我道门和佛门力量消长……绝不能有失!”

    “所以,苏大为这件事,对七日后辩法有何影响?或者换个说法,我们能否利用此事……”

    青烟升起。

    老君像在烟气中双眸低垂。

    神秘而深邃。

    ……

    大宅里灯火通明。

    李敬业刚刚结束一天的饮宴。

    接过府里侍女递上来的湿巾,在脸上不紧不慢的擦拭着。

    他现在正当壮年。

    生得高大俊朗,皮肤透着健康的麦色,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和优雅。

    这应该是个自信的人。

    对自己的贵族仪表,十分在意。

    一边擦拭着脸庞,清洁着脸面,一边听着府中下人将不久前白马寺上的事,一一道来。

    “竟有此事?”

    李敬业擦完脸,将湿巾叠好,交给一旁的侍女,不忘向她点头致谢。

    转眼看向通报消息的仆从道:“消息确实吗?”

    “郎君,此事千真万确,据信太史局和都察寺的人已经出手了,正在一一清除那些百姓的‘议论’。”

    李敬业点点头,做为李勣之孙,未来的国公,他自然知道,李唐这个帝国机器下,藏着多么庞大的力量。

    简直是一座精密的机器。

    虽然单独一名缇骑,一位太史局的星官,好像没有强到无视一切的境地。

    但是十个、百个、千万个呢?

    这些异人,被帝国网罗在大唐的体系内,成为这具暴力机器的一部份。

    在太宗时期,定下了一切章程。

    禁止那些神通异人,去干涉皇帝与帝国之事。

    与天下山川精魅、诡异、异人定下誓约:非皇帝允许,一切大能,不得人前显圣,否则将遭到大唐倾国之力去抹杀。

    为的是异人的归异人,百姓的归百姓。

    太宗皇帝并不想,自己的子民,受大能神通者的蛊惑。

    教法不能凌驾于大唐律法之上。

    所以今次的事之后,会有专人去做消除手尾工作。

    那些见到此事的百姓,大概会被太史局和缇司的人,逐一清除记忆吧。

    当然,身为贵姓高门,李敬业这些人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特权。

    这些信息渠道,不会对他关闭。

    “没想到,那个苏大为竟有如此本事,连白马寺的圣僧,都被他给打杀了。”

    李敬业喃喃自语,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阿翁还叫我去折节下交,上次忘了去,还被阿翁好一顿揍,幸亏我跑得快,我说什么来着?

    似这种寒门出身的人,就如暴发户一般。

    纵有能力,也把持不住自己的本心。

    稍不注意,便会闯出祸来。”

    说完,颇有些得意的击掌道:“还好,我与此人并无深交,这件事不会牵连到我。”

    “呃,郎君,阿郎十分看中苏大为,明日朝会,要不要……”

    “不急,我先看看风向,如果此事不大,我便做个顺水人情,若是苏大为被圣人惩治,那我也不能为他把自己搭进去。”

    “阿郎那边……”

    “阿翁年纪大了,许多事他看不到。”

    李敬业拍了拍扶手叹道:“当那些沙门和尚是好惹的吗?那可是追随太宗的十八圣僧啊!”

    幸好阿翁在长安养老。

    洛阳这边的事,我自己定夺便可。

    ……

    “官府中人,同气连枝,那苏大为犯下如此大恶,还被金吾卫护送回府……要想报仇,绝不能靠官府。”

    殿中,传出一个沙哑暗弱的声音。

    说话的人,似乎受了极重的伤,一句话说完,气息不稳,有一种随时可能断气感。

    话里透出的怨毒之意,更是令人遍体生寒。

    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佛堂。

    但并非寻常供佛之处,而是在白马寺地下。

    是一间地宫。

    地宫呈倒斗型。

    越往下越深,越隐秘。

    深入地下七层之后,方是佛堂。

    放眼望去,整个佛堂以黄金装饰,金光闪耀。

    在正前方的照壁上,有一巨大佛龛。

    佛龛中有一尊金色佛像。

    与后世的佛像不同,这尊佛像不似中土之人,更像是天竺人。

    卷发,高鼻,深目。

    双手结印,盘膝而座。

    佛像十分精致,每一丝肌肤线条,每一道衣褶纹理都明明白白,一丝不乱。

    整个佛像,透着辉煌与壮阔之美。

    昔年天竺僧东来,一直到洛阳落脚,停驻在此修建白马寺。

    因经书皆由白马所驮,故以此名。

    但不为人知的事,苦苦收集金银财赋后,胡僧们按照佛陀的原貌,打造了这尊等身像。

    当世大唐唯一一座,完全按佛陀生前模样做的造像。

    光是这尊金像仍不足为奇。

    真正的镇寺之宝,在金像头顶。

    那里有一座小小的长明灯。

    灯中放着一粒骨珠,璀璨生辉。

    佛骨舍利。

    这是佛陀坐化后,所留下的舍利之一。

    当年天竺胡僧东来,所带的佛门重宝,便是此物。

    此舍利为佛陀法身所化,有诸种不可思议,不可思量之功德、异象。

    正因有佛骨舍利,白马寺方能称大唐沙门祖庭。

    一切中土佛法,皆从此来。

第六十章 度化

    “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

    金色的地宫佛殿中,传出诵经声。

    声音富含节律,仿若龙吟。

    地宫佛龛金像之下,有一朵七品莲台。

    上面盘坐着一个六七岁小沙弥。

    方才的金刚经,便是此这他口里吟出。

    这小沙弥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眉心一点朱砂,有些像是《西游》中的红孩儿。

    他念经时,却是一丝不苟,身上颇具高僧气象。

    此时此刻,白马寺仅存的三圣僧依次盘坐,他们面前叠放空玄的青色袈裟,

    空玄先是被苏大为破了金刚法身,又为保护其余三僧而碎舍利。

    死时身体支离破灭,竟无一丝留存。

    三大圣僧只得以空玄生前袈裟代之,为其念经消业。

    “空玄的仇究竟如何报,还请法师示下。”

    三大圣僧中空见性子最急,他双眸含泪,向着莲台上小沙弥急问。

    火红的胡须随之起伏,如同火焰沸腾。

    端坐于金色莲台上的小和尚双手合什,低垂的双眸微微张开。

    那双眼睛里,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沧桑。

    仿佛诸天星辰生生灭灭,不知度过了几世几劫。

    这种深邃的眼神,与他的年纪差异巨大,但三圣僧却不以为异,在小和尚面前显得异常恭敬。

    “我早就说过,你们四僧只修神通,佛法不足,迟早会有祸端,今日果然应验。”

    小和尚双手结莲花印,端于腹下。

    他的双眸神光凛凛,声音朗朗道:“今日既遇挫折,当苦修佛法,以求精进,或许有生之年,还能证得阿罗汉果位,得解脱苦。”

    “我等不求解脱,只想为空玄师兄报仇!!”

    空见厉声呼道。

    空闻面如金纸,双手合什,声音锵铿:“此仇不报,便不做罗汉也罢。”

    空性双眉紧锁,面沉如水:“我佛慈悲。”

    那莲花座上小和尚双眉微微一动,颔首道:“也罢,这也是你等的因果,且将今晚之事,详细说与我听。”

    他的修为通玄,但因地宫特殊的设置,内外隔绝,却不清楚在地面上发生之事。

    “好叫法师得知,之前法师对舍利修行时,有一缕气息泄了出去,在外凝聚成形,燃起红莲业火。”

    空见双手合什道:“是无尘先发现异样,他嘱令寺僧不得惊扰法师修行,准备亲自过来查看,谁知那时,开国县公苏大为先赶到了。”

    “开国县公,苏大为?”

    座上小和尚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似要把他记住。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此子似乎是道门一脉,正在施法降雨,并且将要斩除业火中金刚相。”

    小和尚微微颔首:“我体内还有数道封印未解,今日本想彻底炼化舍利,不料没压住心魔,泄了出去……若此人真是道门中人,只怕会发现这秘密。”

    “无尘与我等也是如此想,所以当时无尘便出手阻止。”

    空闻金白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从一旁接口道:“我们赶到时,无尘已经动手,我们还未及上去,空玄师兄发现在火场还有一名女子。”

    “女子?”

    尽管小和尚佛法高深,但仍不由感到一丝奇怪。

    四大圣僧虽然佛法尚不具足,但怎么说也是修行百年的圣僧,当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不相关的女子。

    既提起来,想必有些异常。

    空见下颔的赤须飘动,双眼瞪大,透着凛然神光:“那绝不是一般女子,空玄师兄说,此女气息古怪,前所未见,更奇的是,她与法师透出的气息渐渐相合,仿佛能悟透法师根脚。”

    “嗯?竟有此事!”

    小和尚面色如常,但睁大的双眸,却爆发出异样光芒。

    显然对此事十分感兴趣。

    “今日所泄气息,既有我的心魔,也有舍利的威能,非有缘者,不能参悟……这女子究竟是谁?”

    “空玄师兄也是大奇,所以他亲自出手,趁那女子不及反应,将其拿下。”

    空见脸上涌起血红,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又回忆起今夜的一幕幕,气息极不稳定。

    “谁知那个苏大为像是踩到了痛脚,突然发作,几次出手想要夺下那女子,事后我等才知,那女子是他的妻子,名聂苏。”

    “后来呢?”

    “之后我们四人一齐出手,想要将苏大为镇压……”

    空性黑沉着脸,缓缓道:“谁知那苏大为仗着实力强横,趁朝廷官吏上来劝说时,突然出手,将无尘和棍僧们拍死。又趁我四人措手不及,一掌打死了空玄师兄,又破了我三人苦修百年舍利。”

    一提起此事,空见、空闻两僧脸上露出忿恨怨毒之色。

    苦修百年的神通啊。

    他们是护寺护法的罗汉,这一辈子苦修的就是神通。

    结果今夜全被苏大为出手给废了。

    岂能不恨?

    百年艰苦修炼。

    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

    简单把经过说完。

    小和尚沉默下来,似乎正在沉思。

    三大圣僧知道他的习惯,不敢开口打扰。

    过了片刻,才听小和尚道:“你们四人佛法心性不足,力量达到异人三品,但境界却未到,四人联手,则有三品之境。

    那个苏大为能如此轻易打杀无尘,还有空玄,那他的实力至少是二品异人。”

    二品?

    空见、空闻、空性三人微微一震,神色各异。

    实际上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但被小和尚点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觉得可怖。

    那苏大为才多大年纪?

    四僧每一个,都修持了百年。

    四人加起来,那便是四百余年。

    结果面对一个青年人,却被人一掌打杀了无尘,拍死了空玄。

    三人还被废了修为。

    就算没废修为,人家二品异人,那也是完全碾压四圣僧的存在。

    空见红须颤抖着,突然起身,向着莲台上的小和尚愤声道:“我等修为被废,已与废人无异,自知此生难替空玄师兄报仇,还请法师出手。”

    空性、空闻二僧同时恳求道:“法师,苏大为杀无尘,杀空玄,毁我寺庙,此人心狠手辣,绝不能留,迟早会发现法师与舍利的秘密,只怕会惹出无穷祸患!”

    “洛阳之内,唯有法师可以除掉此贼!”

    三人愤恨的声音,在金色地宫中回荡,嗡嗡作响。

    三大圣僧都是百岁高龄,他们加起来都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此时却在求一个六七岁的小沙弥。

    场面未免滑稽。

    但端坐于莲台的小和尚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头微笑道:“我若出手,自然能将此人打杀,但是眼下是炼化舍利关键处,不容有失。”

    “啊这……”

    空见、空闻与空性三僧一时面面相觑,这可如何是好?

    让那苏大为多活一天,都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我倒有一个想法。”

    “还请法师示下。”

    三大圣僧闻言精神一振。

    他们都知道小和尚的根脚,那可是佛门硕果仅存,最有机会证得果位的大能。

    只要他愿意相助。

    休说一个苏大为,便是令空玄复生,不昧轮回,都有几分希望。

    莲台上的小沙弥双手结无畏印道:“这苏大为,至少是三品以上,或是二品异人……如此境界,亦有开宗立派之能,如此人物,若是能收入我教,岂非又给我佛添一护法金刚?”

    “啊……这?!”

    空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非在座上人,是他知道的阿罗汉果位,是佛门大能,他只怕想捶死对方的心都有了。

    “苏大为他,他杀了无法,打了空玄师兄,怎能做我门内护法?”

    空闻苍白的脸色,好像越发惨白了,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声音里仍透着一股倔强杀伐之意:“这等血海深仇,如何能放下!”

    空性在一旁,黑脸上双眉紧锁,看向小和尚。

    “这仇,是他放不下,还是你们放不下?”

    这算是什么问题?

    三大圣僧的脸色更难看了。

    但这小和尚实在来头太大,便是之前四大圣僧齐聚,见到对方,也要敬畏服从。

    此时听到小和尚那番惊世骇俗的话,三僧也只是脸色狂变,心跳如擂,却不知如何作答。

    小和尚仿佛没见到三人那副气到呕血的模样,微笑道:“他杀了人,那口气也就泄了,与我佛门又有何仇怨?

    我知道,无尘和空玄还有棍僧被此人所杀,你等心怀怨恨,所以这仇,是你们心中执念,并非是苏大为的。”

    “法师的意思我们明白,但我等实在放不下仇恨。”

    小沙弥低头俯视三圣僧,长叹道:“这是你等根器不够,佛法不精,看不透事情本来。我问你们,是空见和无尘的仇重要,还是光大我佛门重要?”

    空见和空闻、空性三人闻言一震。

    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佛门高僧,虽然一辈子修炼的是神通,是护法护寺。

    是杀伐果断。

    但佛性还是有的。

    被小和尚一言点出,直如暮鼓晨钟一般。

    顿时醒悟。

    “自然是弘扬我门重要。”

    “超过道门,光大我门更重要!”

    “那便是了,如果能将苏大为降服,岂非能壮大我门,削弱道门?如此一来,此次的仇怨,对我佛门,不但不是祸,反而有利。”

    小和尚娓娓道来,仿佛说的是天经地义之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古往今来,除非是真正悟得大道,看透红尘世情之人。

    哪个人真的能断绝七情六欲。

    看着亲近同门被杀,还能放下仇怨的?

    若能做到,那绝不是一般人。

    不是佛,便是魔。

    “法师……”

    “我……”

    “我等实在……”

    三圣僧的脸色变幻不定,似挣扎,似痛苦。

    “痴儿!是佛门重要,是你等恩怨重要?”

    小和尚突然暴喝一声。

    声如狮吼。

    这声音震得三圣僧身形颤抖,如狂风中的枝叶一般。

    霎时浑身大汗淋漓。

    “谢法师开示!”

    “我等,愿遵从法旨。”

    空闻艰难的说着,金白色的脸上,犹自带着痛苦。

    要做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空见一张脸越发涨红。

    血红欲滴。

    极力克制着愤怒。

    那个脸色,让人怀疑他会不会被气爆了血管。

    只有空性,那张黑黝黝的脸上,依旧是双眉紧锁。

    “法师,就算我们愿意暂放仇怨,那苏大为,也不会答应做我门护法金刚吧?”

    小和尚点点头:“不错,但值得一试,至少在我出关之前,将他稳住不生事端,七日后,我当能炼化舍利……对了,七日后,也是佛道两门辩法之日。”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佛道辩法后,他若不归我佛门,我便亲自度他入我西方教。”

    ……

    “阿兄,今晚你杀人了。”

    “嗯。”

    “阿兄,你是为了我……”

    “不要这么想。”

    苏大为搂着聂苏,两人正躺在屋顶。

    这个角度很好,可以仰躺下看天上的星星。

    苏大为抱着聂苏在怀里。

    小苏在他怀里蜷缩着身体,如同猫一样。

    不远处,黑猫小玉趴伏着,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幽幽绿芒的猫瞳渐渐眯起。

    它觉得人类很无趣。

    不过,诡异也没什么意思。

    地面上,黑三郎虎地站起来,冲着屋顶卖力的摇着尾巴。

    它也很想跳上去,可惜方才一跳,就被苏大为一脚给踹下去。

    说是太重了,怕把屋顶给压榻了。

    “无论是小苏你,还是柳娘子,都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到你们。”

    “嗯。”

    聂苏将脑袋枕在阿兄的胸口上,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心里莫名心安。

    “阿兄,真的不要紧吗?李淳风阿爷好像说……”

    “要不是他,我连剩下的几个都杀了。”

    苏大为搂紧一些道:“不提这个了,这是男人的事。”

    “嗯,我听阿兄的。”

    聂苏仿佛蚊子般从鼻子里哼出声,扭了扭身体道:“阿兄,给我讲个故事吧?”

    “呃,还要听故事吗?”

    “嗯,听你讲故事心里安定。”

    好吧,又到了一千零一夜,哄女朋友的时间。

    可是讲些什么呢?

    一时竟没有头绪。

    “阿兄?”

    “呃,有了有了,我给你讲讲竹林七贤的故事吧。”

    “竹林七闲?”

    “对。”

    苏大为抱着聂苏软软的身子,看着天上星月光芒,理了理思绪道:“竹林七贤阮籍擅长装逼,有一套自己看人的标准,凡是看得上的,就用黑眼珠看,凡是看不上眼的,就用白眼珠看。”

    “然后呢?”

    “然后?就完了。”

    聂苏:“……”

    她轻轻用拳头捶了捶苏大为的有:“这算什么故事?”

    “哈哈,大概算是段子吧,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只会用它来翻白眼。”

    “不喜欢,阿兄再讲一个。”

    “再讲一个……商朝国君武乙不信邪,非说打雷什么的不过是自然现象,这倒没错,就是嘴欠。他还弄了个木偶,上面写着‘老天’,没事就刺着玩,还搞了个血袋往天上扔,拿箭射,自称‘射老天一脸’。

    有一天去渭河打猎,结果晴天一个霹雳,把他给劈死了。”

    “完了?”

    “完了。”

    苏大为话音刚落,就觉得聂苏掐起自己胁肉微转了半圈。

    “嘶~小苏,你学坏了啊。”

    “还不是阿兄,讲的故事一点也不好笑,好冷。”

    “那我再讲一个,再讲一个,你别拧了,哎呦,说了别拧了!”

    苏大为抓住聂苏的小手,搜肠刮肚的想了想道:“据说春秋时,齐国有两个猛男,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有一天两人在路上相遇。

    一个问:壮士,敢不敢喝点?

    一个说:有何不敢?

    喝!

    喝高了。

    有酒喝,难道就没肉吗?

    你是肉我也是肉,怎么就说没肉?

    抽刀互砍,割肉下酒。

    最终两人失血过多而死。”

    聂苏一脸懵逼,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伸出小拳头在苏大为胸上捶了几下:“阿兄还说讲故事,一个比一个冷!”

    “咳咳,别捶了,再捶心肝都要捶出来了。”

    聂苏一惊,忙伸手替苏大为抚摸着胸口:“对不起阿兄,我太用力了吧?”

    一边说,还一边吹着气,像是哄小孩一样。

    “没事,和你开玩笑呢。”

    “阿兄,我想听那个石桥的故事。”

    “石桥?”

    “就是上次你讲的,那个阿难,愿为心爱女子,化身石桥。”

    “要听这个啊……那我再讲一遍你听。”

    苏大为轻抚着聂苏的头发,心神却不由飘起。

    他想到,自己与小苏讲着佛门故事。

    今天却是一怒几乎把白马寺给拆了。

    而且与佛门结下仇怨。

    如果那些和尚不肯罢休……

    要不要点开“灭佛”任务?

    这特么是地狱难度吧。

    而且总觉得有些对不起玄奘法师。

    当年与佛门,也算有一段渊缘。

    “阿兄,阿兄~”

    耳朵传来小苏软糯的呼声。

    她的呼吸如兰似麝,吹在耳边,又酥又痒,还带着温润潮湿之气。

    “阿兄你在想什么?我叫你也不理。”

    “嗯,刚才在想些事情。”

    “什么?”

    “我在想明日陛下召见时,我如何答他。”

    “啊,会问白马寺的事吗?阿兄要如何应对?”聂苏的眉头微微蹙起,一脸关节。

    却见苏大为一脸凝重,仰头向天,仿佛面对李治:“我考虑了一晚上,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聂苏:“???”

第六十一章

    铛铛铛~

    晨时的钟鼓声,自洛阳紫微城内传出。

    声音传入上林坊内一处大宅。

    聂苏揉着眼睛,被鼓声惊醒。

    看了看窗外天色。

    天边透出的一抹亮光,正投在床上,照在指尖。

    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记得了。

    对了,阿兄。

    她转头四看,不见苏大为的踪影,方才想起苏大为已经上朝了。

    不知皇帝会不会为白马寺的事责怪阿兄,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

    对了,阿兄昨晚最后说了什么?

    人家问他如何应对,结果他又是祖宗秘传,又是……

    聂苏眉头微皱,努力去想。

    终于记起来,快要睡着时,苏大为在她耳朵旁边说,有个叫王阳明的家伙,为了思考什么朱圣人的人生哲学,结果结婚那天百思不得骑姐。

    思考人生,又与骑姐有何关系?

    聂苏那小脑瓜歪着,有些呆萌。

    心里总觉得,自己被阿兄给带偏了。

    才不是要听他说的那些段子呢。

    哎,好担心阿兄今日上朝,会不会被责骂啊。

    她歪着脑袋,看到窗台上的小玉站起身,弓起背脊,喵的叫了一声。

    ……

    李治阴沉着脸,踱步走入内堂。

    身边的武媚娘脸色也颇有几分不好看。

    两人昨夜就听到消息了,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今日早朝,弹劾苏大为的折子如雪片一般。

    这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苏大为,昨夜真的在白马寺中杀人了。

    无论多大理由,杀人偿命,乃是唐律。

    但是李治舍得杀苏大为吗?

    如今太宗朝的老将早就凋零,苏大为是他这十几年来苦心培养出来的名将。

    是用一场又一场灭国大战“喂”出来的。

    若就这么推给和尚们报仇,那才是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他还想把苏大为留给李弘呢。

    但闯了这么大的祸,总要表示表示吧,不然何以服众?

    如何堵住朝上文武百官的嘴?

    堵住天下物议纷纷。

    为这件事,李治原本的好心情被打个粉碎。

    一早上都没个好脸色,脸色阴沉着可怕。

    最让他难受的是,方才在早朝中,身为事件主角的苏大为,全程稳如老狗。

    不争不辩,一言不发,仿佛百官弹劾的是别人一样。

    “就不能让朕省点心吗?”

    李治心中暗怒。

    想着是否前阵子对苏大为荣宠太过了。

    但,苏大为最近几件事办得确实让他舒服啊。

    无论是灭吐蕃,治蜀中疫情,传防疫之法,还是堆肥法,件件都是戳到李治心里去了。

    这是人才啊,得好好使用才是。

    总不能为了几个和尚,便自断臂膀吧?

    但那些僧众……

    “三郎。”

    武媚娘的声音自一旁传来:“还在为阿弥的事头疼?”

    “你是知道的,我看好这小子,但是最近他气焰太嚣张了点。”

    李治揉了揉额角,喃喃自语:“或许该敲打一下了。”

    “谁说不是呢。”

    武媚娘上前,轻轻扶住李治的胳膊,眼波流转,长叹一声:“我出过家,平素最喜欢佛法,阿弥是知道的,但是这一次,我身为阿姊,也实在不知如何评说他。”

    “这么说,你也赞同敲打敲打了?”

    李治抬头,看向武媚娘。

    “一切自有陛下定夺,他马上就来了,陛下到时……”

    正说着,殿外传来太监通传声:“开国县男,兵部尚书,苏大为到。”

    “传。”

    李治看了一眼殿外,冷哼一声。

    片刻之后,苏大为迈着不疾不缓的步子,走入殿中。

    嗯,就像李治方才想的一样,苏大为面色如沉,稳如老狗。

    一见他这副神色,李治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做了哑巴。”

    “回陛下。”

    苏大为不卑不亢,向李治叉手行礼:“下官常年带兵,为将者,必须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李治感觉脚底一股气往上冲,太阳穴也跟着突突跳动:“这么说,你这是带兵练出来的本事?”

    “呃,臣对朝中事不太清楚,大家说的什么,要回去琢磨一下才明白。”

    苏大为故做惶恐状:“臣的神经反射弧比较长,反应会慢一些。”

    呯!

    李治狠狠一扫,将桌上的笔墨掀翻在地,吓了武媚娘一跳。

    “三郎!”

    “你听听,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是要气死朕吗?”

    武媚娘慌忙上前替李治抚胸顺气,同时狠狠瞪了苏大为一眼,厉声道:“阿弥!”

    苏大为表情更恭敬一些:“臣不敢。”

    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

    李治本来一口气快消了,听他不敢两个字,顿时感觉血压冲顶。

    怒吼道:“不敢?这天下还有何事是你苏大为不敢!白马寺方丈被你一掌打杀了,四大圣僧被你杀了一个,废了三个,白马寺数十棍僧,被你一起杀了!你这是不敢?”

    “陛下,陛下!”

    武媚娘忙急呼:“切莫气坏了身子。”

    “你看看你认的这个好弟弟!”

    李治指着苏大为,肥胖的脸上,涨得血红:“当真是心狠手辣啊,那么多僧人,说杀就杀,这般狠毒,还有何事做不出来?”

    “陛下!”

    苏大为抬头,硬邦邦的道:“人,是我杀的,但若给我再来一次,我还会杀,臣不后悔。”

    “你……”

    李治的脸快要胀成紫色。

    食指点着苏大为,感觉一口气快要上不来的样子:“你好,你很好……不气死朕,你是不会罢休。”

    “苏大为!”

    武媚娘罕见的,直呼苏大为的名字,声音冷厉:“若把陛下气出个好歹来,本宫定不饶你!”

    苏大为沉默不语。

    看着武媚娘给李治又是抚胸,又是按捏肩膀。

    又召一旁的太监送上参汤,将孙思邈配的豹胎养心丸给李治送服。

    许久后,才算让李治平静下来。

    李治脸色依旧难看,端坐在大椅上,武媚娘站在身后,继续给他按着太阳穴,小声哄着:“三郎莫要气坏了身子,阿弥此次实在太过了,一定要重重惩治!”

    一边说着,一边站在李治身后,冲苏大为打眼色。

    那眼神意思是:你快乖乖认个错,让陛下有个台阶下,否则阿姊也救不了你。

    “陛下。”

    苏大为向脸带余怒,偏过头,颇有几分傲骄状的李治放低声音道:“昨夜臣出手是不对,但……白马寺失火,臣是为救人去的。

    那些和尚不分青红皂白对我出手也就罢了,居然还抓我妻子。

    臣受此大辱,实难咽下……”

    李治的神情略微松动。

    昨夜的事,他早已清清楚楚。

    所气者,是苏大为行事太过刚烈,不留余地。

    令他夹在当中,实难处理。

    此时听苏大为提起保护妻子之意。

    李治伸手轻轻拍了拍武媚娘的柔荑,叹道:“此事朕知之,你为维护妻子,朕亦感同身受。只是白马寺毕竟是六百余年古刹,如今毁于一旦,朕不知如何去平息天下物议。”

    公元64年,汉明帝刘庄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

    于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次有了西天取经的故事。

    三年后,汉使同天竺高僧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返回洛阳,汉明帝亲自迎接。

    第二年,在洛阳西雍门外建起了寺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白马寺。

    从公元64,至大唐总章元年,正好604年。

    苏大为闻言道:“陛下,臣听说三百年前,西晋司马颙部将张方攻入洛阳,烧杀虏掠,将白马寺毁坏。

    到北魏末年永熙之乱,洛阳又一次惨遭破坏。

    当时洛阳仅余寺四百二十一所,白马寺虽在其列,但也损毁严重。”

    苏大为两手一摊,向面色大怒的李治道:“反正毁坏多次,再重修又何妨?何况若不是我,白马寺也都烧成白地,我出手后,还给他们留下一半。”

    “你……”

    武媚娘听着苏大为一番“雄辩”一时也是目瞪口呆。

    气嘛,是气得要死。

    但要细究起来,苏大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媚娘,你这个弟弟越来越出息了,看来我是治不了他了。”

    “陛下息怒!”

    武媚娘俏脸微变。

    却见李治猛一拍桌子:“苏大为,你莫要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

    “臣不敢!”

    苏大为叉手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行事乖戾,还请陛下免去我兵部尚书之职,臣,乞骸骨!”

    乞你妈啊!

    你是想气死朕是不是?

    李治胸膛急剧起伏着,怒极反笑。

    “好好好,朕就成全你。”

    “三郎!”

    武媚娘在一旁脸色大变。

    她好不容易在朝廷里,有苏大为这个臂助,焉能看着他被免职。

    但是李治盛怒之下,就算身为皇后,也无法轻易改变李治的想法。

    只得暗自着急。

    半是怨嗔,半是气恼的看向苏大为。

    险些把银牙咬碎。

    “苏大为你听着,这兵部尚书你想辞,朕就偏不让你辞!没朕的点头,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呆着,在这个位置给朕一直呆下去!还有……”

    李治吸了口气,指着苏大为道:“朕命你,主持六日后,佛道两门洛阳法会,不得推辞。”

    洛阳法会,是佛道两门的第三次辩法。

    此事已经传遍天下。

    原本,李治头疼不知找谁去主持此法会。

    不能是佛门或道门的人,或许得找个李唐宗室。

    否则不够资格弹压。

    但这个差使不好做,摆明了是得罪佛道两门的。

    找谁都不合适。

    如今既然苏大为如此头铁,如此“稳重”。

    还敢自言“反射弧超长”,很好,那就是你了。

    这口锅,你替朕背。

    这个火架,你替朕去烤着。

    “陛下,我……”

    “还有,法会若办得好,你这次的事,朕替你平。”

    李治咬牙冷笑道:“若有差池,数罪并罚,重建白马寺的钱,就落在你的身上。”

    “啊!”

    苏大为一个激灵。

    李治怎么罚他都没事,但提到出钱,那可真是要了卿命了。

    重建白马寺,那得多少钱啊?

    把他老苏家掏空了只怕也不够吧?

    更何况,要他给那些秃驴修寺?

    就两个字,白日做梦!

    一千个不肯,一万个不肯。

    他不把白马寺再屠一遍就不错了。

    “还愣着做甚?等朕留你吃饭不成?给朕滚!”

    李治操起桌上一本奏折,劈头扔去。

    苏大为忙鸡飞狗跳的闪开,看了一眼李治和武媚娘的脸色,立刻溜之大吉。

    “臣告退!”

    “滚!!”

    待得苏大为退出去。

    武媚娘看向李治,却见李治正也拿眼看过来。

    武媚娘“噗哧”一声,笑得花枝乱颤。

    李治恼道:“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瞧你这个阿弟干的好事!”

    “三郎,别装了,来,笑一笑嘛。”

    武媚娘放柔声音,柔软的双手捧着李治的圆脸,忍俊不禁道:“死几个和尚算什么?我看你恼的是阿弥惹得百官弹劾吧?但他本就是孤臣,弹劾也无甚大不了的,而且刚好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阿弥,三郎应该高兴才是。”

    “我高兴……”

    李治嘴角微微抽了抽,两眼眯起:“媚娘,不要把朕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陛下,那些僧众,也是该敲打一下了,这些年,听说他们在洛阳……”

    “唔,且看数日后,这场辩法会如何吧。”

    李治的声音略低沉,忽然又开口道:“你说这次苏大为,为何行事如此暴躁?当真是为了救妻?”

    “三郎,这你也要怀疑吗?”

    武媚娘嗔道:“阿弥的性子这些年从未变过,一以贯之。”

    “一以贯之?我看是惯出来的脾气才对吧。”

    李治冷哼一声:“手里掌军久了,人命便不当回事了,说杀就杀。”

    “三郎~”

    武媚娘略微撒娇道:“阿弥就是这护犊子的脾气,当年为了我,便闯入寺中救你,你忘啦,他当时愣头愣脑的,可是连你的面子也不给,你看他现在,岂非一样?”

    “这……”

    提起往日旧事,李治终于笑了。

    “这么说,倒也是,阿弥的性子从前便刚直,不知变通,好吧,朕也不和他一般计较了。”

    ……

    “当年阿弥为一个叫牛二的泼皮欺辱柳娘子,便偷偷将那泼皮杀了……这样想来,这么多年,他这性子还真没变过。”

    公署里,刚刚在大理寺入职的狄仁杰长叹一声,低头看看面前的案情卷宗,感觉有些为难。

    这白马寺,把状纸从洛阳令一直转到大理寺来了。

    这若是按律办理,岂不是要判个斩立决?

    狄仁杰看着眼前的卷宗,轻轻抖了抖,眼中闪过一抹思索。

    自己才来大理寺任少卿,就有人将白马寺的案子放到自己的案头,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又或是有人想要把棘手的事扔给自己?

    目光扫过公署里,每一位署吏都忙碌着各自的事,看不出异样来。

    他把视线重新投到眼前的卷宗上,知道今日朝堂上,为了苏大为的事,又掀起百官的弹劾。

    所针对的自然就是苏大为杀白马寺僧人一案。

    不过早朝的时候,李治并未表态。

    未表态,也是一种态度。

    想到这里,狄仁杰提起笔,在卷宗上匆匆写就几笔,转呈左相。

    对不起了阎大人,这皮球还是得踢到你那里。

    这种案子,委实难决。

    也超出了大理寺所能断的范围。

    毕竟,无论与私与公,最终都要看李治的意思。

    毛笔还没放下,却突然发觉热闹的大理寺公署,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

    抬头看去,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正是一身官袍的苏大为。

    他的身形高大,穿着兵部尚书的官身,自有一种雄浑的气度。

    仿佛一座山岳一般。

    只是站在那里,整个大理寺的公署官吏,全都安静下来。

    无数目光集在苏大为身上,众人一时忘记了说话。

    “阿弥你怎么来了?”

    狄仁杰先是说了一句,拍了拍自己宽大了许多的腰围,突然醒悟过来,把面前的卷宗合上。

    按唐律,无关人等不得接触案情卷宗,何况还是当事人。

    这不是他不近人情,而是律法如此。

    狄仁杰虽重友情,但更守唐律。

    “我来找你的,大兄。”

    “找我?”

    狄仁杰眉头一皱:“白马寺的案子要按律按流程走,我这里也定不下,我准备交给左相去定夺。”

    交给左相,实际上就是交给陛下。

    这皮球大家踢来踢去,显然是没人愿意背锅。

    洛阳令、刑部、大理寺,谁也背不起。

    “不是这件事……”

    苏大为摆手道:“我想问问过几日佛道两门法会的事。”

    “你问这个?”

    狄仁杰大感诧异。

    他才来大理寺不久,但也听到了一些传闻。

    大理寺接触三教九流众多,许多事,就算不想听,也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陛下下过旨,再过数日,由佛道两门各选高僧高道,在紫微城前的广场辩法,决定高下。”

    浓黑的眉头微皱,狄仁杰伸手抚着自己的短须:“阿弥,你问这个做甚?”

    他其实很想问,你现在不是低调在家,等白马寺的风头过去吗?

    如何又跑大理寺来了。

    仿佛看出狄仁杰的疑惑,苏大为道:“这事与我有点关系,对了……”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转头看去。

    只见一身材高壮的中年官员,身穿大理寺官袍,腰缠玉带,在十数名差役的陪同下,向着这边匆匆走来。

    来者是大理寺寺卿郝绍常。

    自李思文调往刑部后,这几年大理寺也几经换血。

    如今新晋的乃是永徽年间的进士郝绍常。

    此人是寒门出身,与长安各世家高门,并无交情。

    一直以来以断案严厉著称,深得李治信任。

    “郝寺卿。”

    人还未至,苏大为主动向对方抱拳打招呼。

    按理说,大唐是三省六部十寺制度,苏大为的兵部,地位还在大理寺之上。

    不过他为人谦虚,又是到人家的地盘,主动打招呼算是示好的举动。

    但郝绍常,却似乎并不领这个人情。

    面沉如水,微微点头,冷声道:“不知苏尚书来此,有何示下?”

    “哦,我是有点事情想向狄少卿请教。”

    郝绍常冷色一沉,已经在差役的拱卫下,走了上来,他身上透着略微敌意道:“苏尚书,各衙门有各衙门的规矩。”

    苏大为就算再迟钝,也看出这郝绍常对自己不怀好意。

    “郝寺卿何意?”

    “苏尚书,你涉及昨晚白马寺之案,陛下将案子发回大理寺审理……”

    郝绍常向着紫微城的方向叉手道:“我既负圣人之托,执掌大平寺,便须禀公处理案件,还请苏尚书不要令我等为难。”

    话里说的倒是客气。

    但语气里,却已隐透出威胁之意。

    苏大为笑了。

    “郝寺卿,我们之前应该没仇吧?”

    “无仇无怨。”

    “那怎么,我不能来大理寺吗?”

    “不能。”

    郝绍常一挥衣袖,侧身道:“既涉白马寺之案,狄仁杰如今正在查这桩案子,为了避嫌,还请苏尚书离开,不要让大理寺为难。”

    “郝寺卿说的,我不明白。”

    苏大为依然在笑,但笑容里,已经带了几分火气。

    那些年,他一直在隐忍,或者在外领兵作战。

    直到现在回到中枢,身为开国县公,为兵部尚书,为异人二品。

    到了这种地步,真不用怕谁。

    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就算李治和武媚娘,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但这郝绍常,当真吃错药了不成?

    老子又没得罪你。

    再说我来是找我狄大兄的,你算什么东西,跳出来指手划脚?

    苏大为的声音变冷,寒意透骨:“陛下都没定我的罪,本官出入宫禁都可以,何况你这小小大理寺?怎么,究竟是大理寺不欢迎我?还是你郝寺卿,对我别有成见?”

    “你……”

    郝绍常脸色一变。

    在他身后的差役纷纷开口道:“苏尚书,还请不要让我们这些小吏为难。”

    “苏尚书还是请先回去吧!闹僵子大家脸上须不好看。”

    “这里是大理寺,可不是白马寺啊,县公。”

    苏大为双眼深深看向郝绍常,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看清楚。

    微微冷笑:“好,这里是大理寺,我给狄大兄面子,不和你计较。”

    “苏尚书果然好大的官威。”

    郝绍常似乎根本没看出苏大为眼中的怒意,讥讽道:“难怪昨夜能在白马寺大开杀戒,连本寺卿苏大为都不放在眼里,何况白马寺的高僧。”

    “寺卿!”

    狄仁杰一直在旁边忍着。

    直到此刻,再也忍不住,站起身,向郝绍常拱手道:“开国县公说的不错,朝廷一日未定罪,县公依旧是县公,是我大唐名将,寺卿何必一再挑衅。”

    郝绍常对苏大为还算有所忍耐,听到狄仁杰的话,立刻恼了,一张脸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

    细长的双眸投在狄仁杰身上:“少卿,我知你与苏县公有旧,不过如今是你在审白马寺的案子,现在却为县公说话,呵呵,我提醒少卿,切莫徇私枉法。”

    “这个不劳寺卿多言。”

    狄仁杰狠狠一甩衣袖:“我自会禀公直断。”

    “白马寺空性圣僧到~”

    殿外,突然传来差役的通传声。

    空性?

    就是那个黑脸的老和尚?

    苏大为恍然记起临夜此僧手中释放黑色万字符,有着真空寂灭之意,算是有几分神通。

    不过昨夜已出手废了他的修为,这老贼秃不在寺中,跑到大理寺做什么?

    苏大为同时敏感注意到,大理寺寺卿郝绍常,脸上露出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含着敬畏和兴奋的微表情。

第六十二章

    空性僧走入大理寺公署。

    他的年纪已逾百岁,再加上昨夜遭受重创,一身修为散尽。

    此时看起来老态龙钟,比之过去圣僧模样,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

    尽管如此,空性仍挺直了胸膛,不卑不亢,自有一种高僧气度在。

    一见空性,大理寺卿郝绍常便露出郑重之色,向他主动施礼:“见过空性法师。”

    这态度,比之前对苏大为截然不同。

    起身后,意识到所有人都注目自己,郝绍常微咳嗽一声,解释道:“家母曾患重病,药石难医,后来是到白马寺烧香许愿,得无尘和空性法师亲自祈福,竟然不药自愈。”

    郝绍常没有说下去,而是伸手示意,让人给空性搬张椅子。

    话虽没说完,但无论是狄仁杰还是苏大为,都明白了郝绍常定是心中偏向佛门。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道:难怪后世自己那个世界中,公仆不得有宗教信仰,以大理寺卿这种高位,一但信了外教,行事就有偏向,就存在利益输送的可能。

    心里虽在思索,脸上却神色不变。

    本来他来狄仁杰这里,是奉李治之命,问及数日后佛道两门法会之事,看看如何对接。

    但此时见空性来此,反而不急了。

    法会的事可以稍后再问,先看看这和尚葫芦里卖什么药。

    按理来说,朝廷官署衙门,方外之人不适合入内。

    不过就连郝绍常都没表示,其他人自然也不便反对。

    大唐崇佛崇道,并没有以律法明令僧道不得入官衙。

    空性脸色黝黑,身材高大。

    就是端坐在椅上,给人感觉也如一口铁钟一般,浑厚沉凝。

    他身披一件黑色僧衣,脖挂一百零八颗骨珠。

    此时虽然落座,但双眼却将屋内的一众人悄然扫视一遍。

    心中已经略有计较。

    四大圣僧中,空见性烈如火。

    空闻性刚直,不擅变通。

    空玄性随和,不喜言语。

    只有空性,为人沉毅多智,胸有城府。

    这与他身高九尺的巨大身形,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

    “多谢寺卿赐座,老僧年迈,就托大歇歇腿脚,失礼之处,诸位勿怪。”

    “法师哪里的话,您年纪高,德行重,坐着说话是应该的,我等在你面前,皆为后辈,理当多聆听佛法教诲。”

    郝绍常对空性双手合什,状甚虔诚。

    苏大为与狄仁杰对视一眼,心里都涌起不祥预感。

    这郝绍常据说是寒门出身,与关陇贵族,山东士族都没太大牵连,谁知居然信佛。

    而且信到这种程度,都毫不遮掩了。

    虽说大唐崇佛崇道,但身为大唐十寺之大理寺寺卿,这种高位,将这种态度显露出来,无疑是不智的。

    或许,从另一方面来说,可见沙门对朝中权势渗透之深?

    这时空性僧已经双手合什,向着在座诸官吏一一看过去,微微点头。

    所有人都生出一种,空性法师在看我的感觉。

    视线落在狄仁杰身上时,空性目光顿了一顿:“这位当是新来的狄少卿了?昨晚我们见过。”

    “空性法师。”

    狄仁杰微微点头:“法师来大理寺,不知是为何事?”

    所有人都明白,郝绍常自然更明白。

    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和尚来此,自然是为昨夜白马寺的案子。

    这案子实在牵连太多,连郝绍常都不敢提起,也只有狄仁杰敢提。

    “贫僧来此……”

    空性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是想问问昨夜白马寺失火案,不想开国县公也在此。”

    至此,空性方才向苏大为念了声佛号,算是打过招呼。

    也就是他能沉得住气。

    若是换空见或空闻,只怕此时已经暴跳起来。

    呃,没神通打不起来?

    不不不,和尚还有一招铁头功,就算用脑袋顶,也要跟苏大为分个生死。

    以空见和空闻的性子,这些事真干得出来。

    “咳咳~”

    一提起昨夜的案子,虽然早有预料,郝绍常依旧尴尬的咳嗽数声。

    把目光投向狄仁杰:“少卿正负责此案,由你向法师解说。”

    大理寺办案,自然无须向普通人解释。

    但白马寺并不普通。

    做为建寺六百余年的佛门祖庭,其对中土影响,就如佛门对大唐影响深远一样。

    连武媚娘这样的先帝妃嫔,在太宗逝去后,都要遁入空门修行。

    更别提李唐宗室,世家高门,王公贵族,各地王爷,军方将领。

    大唐建国这数十年来,这其中往来利益,根脉虬结,早已结成一张大网。

    哪怕是大唐皇帝李治,都要以重修大慈恩寺,寄托对长孙皇后的哀思。

    大唐虽然追李耳为先祖,以道教为国教。

    但在信仰方面,其实却是“双轨”并举。

    在世俗和民间信仰上,崇信佛门。

    只有在长生之事上,才交托给道门,希望道家真人们,能炼出长生丹药。

    这是两种不同的需求。

    数十年来,反倒是佛门影响力日益大增。

    渗透到大唐方方面面。

    狄仁杰自然懂得这是郝绍常在踢皮球。

    但他的性子,自觉责无旁贷,迎着众人的目光,微微沉吟道:“昨夜的案子,案情复杂,先是白马寺失火,这火情究竟如何发生,是天灾还是**,目前还无定论。

    至于后来的冲突……”

    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苏大为:“据开国县公所言,是白马寺僧众先袭击他在先,若真是如此,贵寺僧人,只怕也难逃干系。”

    以苏大为的爵位,若有人对他动手,定个不敬朝廷大臣已是轻的。

    重的话,甚至可以扣个谋刺县公之罪。

    但是……

    那是对一般人而言。

    对白马寺这种存在了六百余年的佛门祖庭,你要说他们想谋刺大唐县公,先不说有没有足够证据。

    哪怕有证据,大理寺也绝不能掀出来。

    这份罪名,只有大唐皇帝李治才能定夺。

    这是一间佛寺的事吗?

    什么叫佛门祖庭?

    你把佛门祖庭僧人扣了个谋刺县公之罪,这是朝廷要灭佛吗?

    不顾忌大唐上下数以百万僧众,寺庙,佛门大能,朝中崇佛权贵,宗室的反应吗?

    其中利益纠葛,连李治都头疼无比。

    又岂是大理寺,岂是狄仁杰一个大理寺少卿,能定的?

    “少卿。”

    空性双手合什,面色黝黑,让人看不清他的喜怒。

    他没有故意提高音量,而是不疾不徐道:“本寺大火,开国县公独自出现在火场,此为一疑。

    我们出家人,无冤无仇,如何会对县公不利,此为二疑。

    大火在我等与县公发生冲突后,便告熄灭,此为三疑。

    有此三疑者,贫僧觉得少卿所言,未免有失偏颇。”

    郝绍常连连点头,看向狄仁杰的目光,已经隐带责怒。

    不等狄仁杰说话,空性继续道:“本寺寺僧,在自己的寺里,被县公所杀,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

    岂有出家人谋害县公,却在本寺里去行凶的?

    况且,说我寺僧众先向县公动手,谁人能证明?

    难道单凭县公自己的话,便能定我寺重罪吗?

    为何不是县公先向我寺僧动手?”

    这话,顿时令狄仁杰也为之一窒。

    空性法师,颇难对付啊。

    不光逻辑缜密,而且熟悉大唐断案的章程。

    以唐六典而论,任何案子,都讲究孤证不立,至少有两样可以交叉印证的实证。

    另外,涉案人须回避,其证辞不予采纳。

    这一点,与后世相同。

    所以从断案流程和章程看,无论是苏大为说白马寺僧对他动手,有对大唐县公行凶的嫌疑。

    还是白马寺僧说是苏大为先动手,甚至有放火的嫌疑。

    到了大理寺这里,都只能持疑,不能做实锤证据。

    谁先动手,这是一个玄学问题。

    而若从大唐皇帝李治的角度,怎么定罪,定谁的罪,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既不能草率将白马寺定个谋刺县公之罪,又不能将苏大为定个杀僧放火罪。

    李治的意思是暂且拖住,大理寺按章程慢慢查,寻找更和适的解决方案。

    谁先动手可以搁置。

    但白马寺昨晚被苏大为杀了方丈无尘,杀了一众棍僧,杀了四圣僧中的空玄。

    这是无数双眼睛看到的。

    无论如何,一个杀人之罪,难以推脱。

    衙门里的空气立时变得凝重起来。

    狄仁杰看一眼稳如老狗的苏大为。

    心中第一感到当今圣人李治在朝堂上那种无奈。

    你丫是疑犯,不要一副事不关及的模样,好么?

    再看一眼眼神不善的大理寺卿郝绍常。

    脑中急转。

    他虽断案如神,性情刚直,但非不知变通。

    像白马寺僧和苏大为的案子,就不是那种简单的杀人案。

    而是涉及朝廷、县公、佛门、异人等多重交织在一起的政治事件。

    “此案……”

    狄仁杰字字斟酌,缓缓道:“此案现在还在侦办阶段,无论是白马寺僧众,还是开国县公,本寺都不会偏听偏信。

    本寺办案依大唐律法,绝不会姑息违律者。

    这一点,还请诸位放心。”

    按狄仁杰的性子,说的自然是大实话,也是他心中真实想法。

    如果苏大为真的有罪,他也只会禀公办理。

    最多是舍去自己官身,求圣人法外开恩,不要治以极刑。

    但这番心思,只在他的心中,却是不便说出口。

    郝绍常微哼一声:“狄少卿既说要禀公办,那想必定会有一个合理的交代。”

    说完,又向着空性僧施礼道:“法师,此案确实需要多多查证,法师你看……”

    所有人都在想,空性既然代表白马寺来大理寺,必然是来兴师问罪,给大理寺压力的。

    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白马寺没法为难圣人,难道还不能为难一下大理寺,给大理寺点压力吗?

    空性缓缓起身,双手合什:“有劳寺卿与少卿了,既然如此,贫僧先回去,过几日再来。”

    嗯?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

    没想到空性居然这么好说话。

    他来大理寺,难道就是串串门子的?

    这不科学啊。

    往日白马寺在洛阳,那些寺僧可以说是横着走。

    向来嚣张跋扈。

    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正在狐疑间,却见空性向着苏大为道:“苏县公,贫僧有些话,想与你单独谈,可否?”

    郝绍常、狄仁杰,衙门中的官吏和差役,无数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苏大为的脸上。

    来了。

    早就料到空性来意不善。

    果然是冲着苏大为来的。

    “可。”

    苏大为微微颔首。

    状极矜持。

    ……

    若是安文生或苏庆节在此,见到苏大为自矜的模样,只怕又会喊出两声“装逼犯”。

    但这玩意也不是苏大为有意为之。

    而是一次次经历战场,指挥若定,手下铁骑十万,一场又一场仗喂出来的。

    洛阳白马寺,建寺六百余年。

    是为天下佛门祖庭。

    佛门大能和高僧辈出。

    在大唐一呼百应。

    这一切,或许会令洛阳官吏尊敬,小心翼翼侍奉。

    或者会令李治崇敬,又带着几分顾虑。

    但对苏大为来说,神马都是浮云。

    他连吐蕃和高句丽这些强国都不放在眼内。

    又怎么会把僧人放在眼内。

    什么白马寺住持,什么十八棍僧,什么四大圣僧,翻掌便杀了。

    皇帝做事要权衡各方利弊,他苏大为不需要。

    修行到这一步,方才算是念头通达。

    “法师要与我谈什么?”

    此时此刻,空性与苏大为单独来到大理寺外的巷陌中。

    这个位置刚好位于大丽寺与隔壁都察寺衙门的夹角处,既不属两大衙门,往来行人也少,倒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不用担心有人打扰。

    空性双手合什,一张黝黑的脸庞上,长长的寿眉微动。

    没急着回答,而是左右看了一眼。

    佛家神通,修行三脉七轮,最后在脉轮中结出舍利。

    空性最重要的海底轮舍利昨夜被苏大为废去,现在与普通人无异。

    没了“天视地听”的异能。

    只能用眼睛观察,确认一番有无外人在附近。

    “最近的人在十二丈外,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苏大为向着空性平静道:“法师有话请直说。”

    实际上,和旁人想像的不同。

    苏大为虽然如今位高权重,而且异人达到二品境界。

    按理来说,已经是大唐顶尖的存在。

    但是他平时待人,并不颐指气使,更不会嚣张跋扈。

    相反,无论对上还是下,他的态度都是温和的,平和的。

    君子待人,温润如玉。

    只有在真的触到他的底线时,触到他的逆鳞时,无论是吐蕃赞谱,倭国倭王,突厥王子,又或者高句丽王族,他说杀便杀了。

    若是白马寺僧众早知道他的性情,必然不敢去惹这样一个人。

    空性双手合什,心中暗自费解:都说相由心声,今日苏大为如此平静温和,与昨夜他暴起杀人时,简直判若两人。

    收起心中的杂念,低念一声佛号,空性道:“县公,昨夜你我二方各有过错,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各自放下成见可好?”

    “什么意思?”

    苏大为倒没想到,空性会说出这种话。

    这话,就是变相放软吧?放低姿态来求和来的?

    他饶有性致的俯视空性。

    这高大的老僧,昨夜被自己杀了那么多僧众,还杀了空玄,今日居然如此低声下气。

    在自己面前乖乖低头?

    “县公,本寺不想再添无谓的仇怨,我等撤消对县公的指认,县公也稍让一让,我二家一起把案件撤销,也免了圣人为此担心,如此三家共赢,不知县公可有意?”

    黑话,妥妥的黑话。

    所谓三家共赢,其实还不是白马寺没有能打死苏大为的把握,所以抬出李治,好让苏大为配合,把案子撤销。

    不过这事对苏大为也没任何妨碍。

    倒是白马寺那些僧人算是白死了。

    白马寺在洛阳向来跋扈,如今居然主动认怂?

    苏大为心中略有些诧异,他看着空见低垂的眉眼,从这老和尚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仿佛昨晚死的不是空玄,而是不相干的人。

    “我没听错吧?空性法师的意思是,要当昨晚的事没发生?”

    “也可以这么说。”空性点点头。

    “那无尘、空玄还有那帮棍僧,被我打死,你们能忍?”

    空性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低头叹息:“无尘与县公动手,空玄师兄抓住县公妻子,这些,是因。

    死在县公手里,这是果。

    因果相报,到此便该结束了。

    县公以为然否?”

    我们白马寺找好理由了,因果报应,这事哪里出的,算哪里了。

    以后咱们不追究,但县公也不要再追究了。

    可否?

    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说的,认真的?”

    “阿弥陀佛。”

    空性正色道:“出家人不的诳语。”

    “好,我就姑且信你一回。”

    来之前,原本以为空性要说些什么威胁的话,或者另有图谋。

    苏大为也做好了,一言不合,连空性也一掌拍死的准备。

    谁知对方居然认怂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堂堂开国县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你们早点认怂,何至于此。

    没办法,做人呢,总要被社会毒打过后,才懂为人处世的道理。

    苏大为收起笑脸,把手向空性一伸:“拿来。”

    这一下,大出空性意料,抬头一脸困惑道:“县公,拿什么?”

    “好处呢?”苏大为笑道:“既然白马寺主动求和,那么总得拿点像样的东西来做补偿吧?”

    空性:“???”

    人不能,至少不该如此无耻吧?

    我们白马寺被你杀了那么多人,都特么认怂说不报仇了。

    你特么还要好处?

    天底下还有这种事?

    这和城下之盟有什么区别?

    空性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苏大为,那双眼睛里,血丝满布,好像要滴出血来。

    “哎,法师你眼睛不舒服吗?红得跟个兔子一样。”

    苏大为有些关切的问:“我看你好像不是很甘心的样子,方才说的,应该不是骗我的吧?”

    “岂……敢。”

    空性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

    天可怜见。

    幸亏来的是空性。

    若是火爆的空见,又或是刚直的空闻。

    这会只怕已经被苏大为拍死了。

    空性能忍。

    他忍到感觉自己就差一口气,就要郁闷到喷血。

    好不容易将心中的怒意按住。

    向着苏大为惨笑道:“出家人身无长物,既然县公要补偿……贫僧就赠这本经书给县公,算是我寺诚意。”

    “经书?”

    苏大为有些不屑:“金刚经还是无字真经?这玩意对我没用。”

    “呃……”

    空性脸皮又抽了抽,敢情还真准备送金刚经的。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他伸入袖中的手迟疑了一下,慢吞吞的取出几本经卷,在苏大为面前摊开:“若是县公不喜欢,贫僧这里还有几本……”

    送啥啊送,该不会是什么如来神掌,大力金刚掌,少林七十二绝技吧。

    苏大为向他手中看去,轻轻“噫”了一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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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