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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三章 佛门五宗

    只见空性手里数本经书。

    有一半封皮写的是梵文。

    那些苏大为不认识。

    但是他认识其中一本上写着篆体《愣伽经》。

    提起愣伽经,我可就不困了啊。

    这玩意是不是金大侠倚天里发现什么《九阳神功》的经书?

    苏大为随手抽出,在手里翻了翻。

    自然,在夹缝里没发现有僧人留下的小字,也就更没有什么九阳神功了。

    空性见苏大为拿过《愣伽经》,立刻高念佛号道:“佛陀慈悲,此经为天竺达摩入东后,以心印相传,县公果有慧根,与我门有缘。”

    “停!”

    不喊停你是不是要说与你西方教有缘,要度老子去西方啊?

    要去您自个去吧。

    苏大为摆了摆手,随手把《愣伽经》收起。

    虽然上面没记九阳神功,不过拿都拿了,就收下吧。

    说起来,这本经书自己虽用不上,但或许对慧能有用。

    这本经书上详示五法、三自性、八识、二种无我,而这些法门,又是法相宗、唯识学主要研究习的对象。

    尤其是经文中:依他起性、遍计所执性、圆成实性,以及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识。

    法相宗,即唯识宗,是玄奘法师所创立的,道场便在长安大慈恩寺。

    当年在大雁塔中,苏大为曾不止一次,在玄奘译经之余,听到法师解释三自性和八识等诸法门。

    对了,如今大唐最出名的法门派别,有法相宗,即玄奘所创。

    研究一切法、相、性,强调不许有心外独立之境。

    另外还有三论宗,是由鸠摩罗什师承须利耶苏摩,专弘般若性空之教。

    天台宗,隋末智顗所传,诵法华、无量义,讲说四安乐行。

    华严宗,祖庭是长安华严寺,该宗依《大方广佛华严经》立法界缘起、事事无碍的妙旨,以隋代杜顺和尚为初祖。

    净土宗,亦称“莲宗”,

    唐初善导创立,祖庭在长安香积寺。

    善导念佛时,常有光明随口而出,被认为是阿弥陀佛的化身。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闪而逝。

    他掌有都察寺的情报网,这些年佛门影响日益东扩。

    他对佛教各宗派也有所耳闻。

    相比之下,道教那几位大能,当真是废拉不堪。

    光顾自己修行,讲求个出世炼丹求长生。

    最多也不过是伴在李治身边,帮着李治炼丹什么的。

    比起大肆渗透唐朝各阶层的沙门,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果然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道门在扩张影响力方面简直是个弟弟。

    “县公?”

    空性双手合什,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苏大为,颇有些担心。

    “那我们的约定……”

    “哦,圣人命我主持几日后佛道两门辩经,销案之事,你急吗?”

    “呃,不急,不急。”

    空性心念一转,额头上几乎渗出汗来。

    好险,差点就踩坑里去了。

    圣人居然令苏大为主持佛道两门辩法之事。

    这宠幸岂是一般?

    此时与苏大为和解是对的。

    只要圣人一天不断了对苏大为的信任,哪怕白马寺众僧都光起膀子跳起来喷。

    也绝不可能动摇苏大为的地位。

    空性心里这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苏大为主持辩法,是极重要的信息,看来自己得赶快回去,与寺中诸法师商议应对之法。

    相比而下,撤销案情,反而不那么重要。

    眼下的局面,苏大为不可能以此扳倒白马寺。

    白马寺也不可能以此撼动苏大为。

    最后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态度要有。

    白马寺施压,追责,那是维护沙门利益。

    是面子。

    私下和解,让步,那是为了里子。

    “县公既要主持辩法大会,想必诸务繁忙,贫僧就不耽搁了。”

    正要离开,突然听到苏大为说了一声:“慢着。”

    空性一怔:“县公还有何事?”

    ……

    粗砺的陶杯中,涌起飘缈的烟雾。

    水柱随着茶香四溢。

    一只白皙整洁的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

    “多谢果老送的茶,我很喜欢。”

    李敬玄手捧着粗陶,好像怕冷似的,从温暖的茶汤中汲取的热量。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老道张果,雪白的眉头微微一扬,点头道:“你喜欢就好。”

    “果老打算回蜀?”

    “这次长安和洛阳的风景都看过了,再待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张果淡淡道:“此时仍不是老道出山的时候。”

    李敬玄欲言又止,仿佛想问他怎样才是出山好时候。

    不过终究没说出口。

    轻轻叹了口气,他挥了挥手道:“再有几日佛道两门辩法,此次盛会,前所未有,果老不妨待法会开过后再动身。”

    张果端起茶杯,轻嗅着茶香,雪白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亮起碧幽幽的光芒。

    “就凭白马寺那几个和尚?”

    他呵呵笑道:“叶法善和罗公远之流,虽然不是什么大才,但是应付此次法会当无问题。”

    “如果只是白马寺倒好了。”

    李敬玄放下茶杯,袖手站起身,轻微踱步:“苏大为一怒杀了无尘,又杀了空玄圣僧,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都是帮了道门一个忙。

    白马寺元气大伤,此次辩法,当无做为。

    我所担心的另有其人。”

    “哦?还有谁?”

    张果啜吸着茶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老道喝茶很有趣。

    不像是别人怕烫。

    他的唇撮尖,仿佛鸟喙一样,在杯边唏溜一吸,那茶水便源源不断吸入他的喉中。

    “三论宗、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这五宗都来了。”

    随着李敬玄的声音,张果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白眉扬起,脸上微现惊讶。

    “五宗齐聚洛阳?佛门此次出动这么大阵仗?”

    “叶法善他们也不差,呼朋唤友,能叫的人都叫了,大有一言不合,辩法变斗法的架势。”

    李敬玄细长的眉梢如柳叶般扬起。

    眼中隐透锋芒:“幸亏苏大为把白马寺给废了,否则此次辩法,道门只怕还要吃点小亏。”

    白马寺建自汉时。

    属于比较古老的上部座,也就是小乘佛教。

    如果白马寺四圣僧在,道门的压力会更大。

    “佛门五宗齐聚……”

    张果的声音幽幽的,变得虚无飘缈,仿佛从极远处传来:“这次辩法,想必会非常有趣。”

    “的确很有趣。”

    李敬玄的眼神透过烟雾,变得越发神秘。

    他的声音也渐渐低沉。

    “据我所知,白马寺此次还特地请了一位神秘人物……有此人在,苏大为只怕……”

    “今日朝会,你没弹劾他?”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有趣,当真有趣,如此说来,老道还真应该见识一下,此次法会盛景了。”

    ……

    空性心事重重。

    在一众僧弥的陪同下,回到白马寺。

    一场大火,将寺中毁去无数佛塔和寺庙。

    再加上苏大为施展神通,又损毁了泰半。

    好在白马寺占地广大,虽然毁坏严重,但还剩下一半的建筑。

    所谓虎死架不倒。

    穿过废墟时,看到寺中僧人和洛阳城内信众,已经在自发的组织清理。

    见到空性,众人无不双手合什膜拜圣僧。

    空性一一见礼,加快脚步向内殿走去。

    光是清理只怕都得数日,而要重新修膳恢复旧观,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算寺庙重修好。

    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了。

    这一切的损失,除非真个将那开国县公纳入本寺。

    以他为护法金刚,才算能补充回来。

    否则一下子少了数十异人,包括本寺方丈和空玄。

    就算白马寺底蕴深厚,也等于被打断了脊梁,没数十年的培养,根本恢复不了元气。

    “空性师弟。”

    前方传来空见粗犷而响亮的声音:“你回来了?情况如何?”

    “已经见过苏大为,暂时将他稳住,不过……”

    空性的话还没说完,迎面走来的空见和空闻便大吃一惊。

    从他俩的角度看过去。

    正好看到空性一只眼睛肿胀淤青,活像只熊猫一样。

    “你的眼睛……”

    “谁人打伤你的?”

    “还能有谁。”

    空性双手合什,苦笑一声:“开国县公说要出口恶气。”

    “这……”

    “这恶贼!”

    空见与空闻险些把牙咬碎。

    空性此去,必然是将姿态放得极低,才能将对方稳住。

    都认怂了,还被苏大为一拳打眼睛上。

    太欺负人了!

    “两位师兄先别动怒,我有重要事情要疯议。”

    空性压低声音,左右看一眼:“且随我来。”

    ……

    狄仁杰看到苏大为的时候,这位新晋兵部尚书,昨夜刚大闹过白马寺的异人,就如没事人一样。

    正坐在临街的酒馆二楼,靠窗的位置。

    在他左右手两边,安文生、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等环桌而坐,还有一个萧规陪坐在末位。

    萧规是萧嗣业之子,与苏庆节等人同辈,往日走动不多。

    这次苏大为把他带上,也算是吸纳入圈子。

    狄仁杰之前久在外地任职,与苏大为身边这群官二代也不太熟悉,这次苏大为约他来,本以为是单独聚一下,谁知还有其他人在场。

    先是一愣,好在他与苏庆节也是姐夫阿弟的关系,也知安文生、尉迟宝琳、程处嗣与苏大为关系匪浅,旋即放松心态。

    “阿弥。”

    “大兄你来了。”

    苏大为主动站起身,让出主位,请狄仁杰上座。

    狄仁杰推让了一番,被苏大为和苏庆节强行按在位置上。

    “这里你最年长,既是阿弥的大兄,也就是我等大兄,还请上座。”

    程处嗣外表粗豪,但基因里继承了程咬金的圆滑,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

    狄仁杰只得笑笑,不再推辞。

    “阿弥,今日找我来是?”

    “大兄,昨晚不是说过了嘛,要请大兄聚聚,也算为大兄接风了。”

    苏大为招呼一下众人,一齐举杯,与狄仁杰共饮一杯。

    “嘶,这酒够烈。”

    狄仁杰只觉一股火线从喉咙直落入腹,精神一振。

    依稀记起,好像听狮子说过,阿弥这些年做了不少生意,其中有一桩,就是烈酒。

    对了,据庆芳说,狮子也跟着投了些钱,获利甚多。

    他看了一眼桌上众人,心中忽有明悟。

    能将这些高门贵子聚在一起,除了苏大为深受武后和圣人器重,大概也与他善做生意,聚财有道分不开。

    “大兄,今日就是众兄弟聚聚,不必拘谨。”

    苏大为举杯笑道:“本来还有薛礼、阿史那道真一帮兄弟,不过他们有军务在身,现在能聚起的,也就我们几个了。”

    尉迟宝琳在一旁插话道:“阿弥,我听说今日早朝,又有人弹劾你,你昨晚真杀人了?”

    这话,令席间气氛瞬时一变。

    安文生揉着圆脸,两眼微微眯起。

    苏庆节举杯的手略为迟疑。

    程处嗣举起筷箸的手微微凝固在空中。

    萧规昨夜是亲历者,整个人左右摇动,颇有些坐立不安。

    现场一片沉默。

    苏大为轻轻摇动酒杯,洒脱一笑:“是杀了,怎么?我苏大为杀不得人吗?”

    呯!

    苏庆节在一旁用力一拍桌子。

    桌上的杯盘随即跳了起来,发出叮铛响声。

    把众人吓了一跳。

    只见苏庆节咬牙冷笑,身上透着一股子煞气:“有什么杀不得,战场上杀得敌人多了,我看那些和尚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

    “嘘~”

    萧规吓得脸色微变,忙做手势道:“慎言!慎言啊!”

    见鬼了,苏大为身边这群人是肿么回事,当真不知道白马寺和尚的厉害?

    在这洛阳,人家可是存在六百余年了。

    比咱们大唐,不,比前隋的命都长。

    人家才是土生土长的土著,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在这洛阳,最强的势力绝不是那些世家高门,而是佛门啊!

    这里可不比长安。

    尉迟宝琳一脸愕然,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讷讷的道:“呃,我是不是问错了?要不就当我没问过。”

    噗哧~

    程处嗣摸着颔下虬须,忍不住笑了出来。

    “哪有这么多屁话,咱们是什么人?在座的一个个不是国公就是将军,狄大兄是大理寺少卿,狮子是邢国公,阿弥是县公,真当那些和尚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程处嗣轻轻拍了拍桌子:“我素知阿弥为人,轻易不会与人为难,但谁要惹到他,那也是自寻死路,阿弥,我说的对不对?”

    一句话,顿时令现场气氛缓和。

    尉迟宝琳哈哈笑道:“是了,必是那些和尚不开眼,去惹阿弥,结果踢到铁板了,也不看看,阿弥什么身份。”

    苏庆节也冷冷笑道:“正是如此,昨夜我与阿弥,还有狄大兄去看什么沐佛节,谁知遇到白马寺失火,我等好心去救火。谁知那些寺僧居然袭击阿弥,还劫持了聂苏。”

    呯!

    尉迟宝琳闻言大怒,一拳险些将桌子打翻。

    “贼你妈!这些贼秃瞎了眼了,敢欺负到咱们兄弟头上了!”

    说完,又瞪圆了眼睛向苏大为大赞道:“阿弥,杀得好!要是我在场,我也替你杀!”

    这番话,听得萧规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直恨不得装醉从桌脚溜下去。

    尼玛,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我老子是萧嗣业,我都没这么嚣张,怎么你们动不动就杀人杀人的!

    妈的,看来都是平日横行惯了的。

    个个都是大爷,就没有能吃亏的主。

    狄仁杰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够了!最后闯出祸事,全堆到大理寺的头上,我夹在里面,当真头大如斗。”

    “哈哈哈~”

    苏大为大笑起来,举杯向狄仁杰道:“让大兄为难了,我自罚一杯。”

    当年因牛二侮辱柳娘子,苏大为便潜入水渠,伺机一刀将牛二断喉。

    后来狄仁杰临离开长安时,将此事挑明了。

    但也没有为此去为难苏大为。

    他是大唐神探,但同时也是人。

    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法理不外乎人情。

    只是夹在当中,狄仁杰确实有些头痛。

    一直没说话的安文生,此时长声叹息:“阿弥,你倒是不受辱,一口气出了,但是洛阳毕竟是沙门的根脚,在这里,道门都被打压,何况是你,不怕今后麻烦?”

    “没想那么多。”

    苏大为淡然一笑:“再说人都死了。”

    噗!

    这话,令刚喝一口酒压惊的萧规直接喷了出来。

    他还不熟悉苏大为的风格。

    常会有一些惊世骇俗之语。

    比如什么,来都来了,大过年的,还是孩子。

    再加上这次,人都死了。

    一句话,开国县公也很无奈啊,但是人都死了,那便没办法了。

    “若是那些和尚真的找麻烦……”

    “不怕,陛下令我主持佛道两门辩法,我看这是个好机会。”

    苏大为的话,令狄仁杰、苏庆节、安文生等人都不由好奇的竖起了耳朵。

    “辩法的事我听说过,这与你杀那些寺僧有何关系?”

    “你们没听过一句话吗?”

    苏大为轻咳了一声,在众人探询的目光下:“唯有魔法可以打败魔法。”

    “魔……魔什么?”

    狄仁杰一脸懵逼:“你说的是天竺来的词吗?没听过。”

    “咳,只有道门可以打败佛门,让两边斗去吧。”

    “哦哦,这句听懂了。”

    “总之不要为我担心了,既是接风洗尘,兄弟聚会,且吃喝起来。”

    苏大为举杯道:“来,继续舞,继续跳。”

    舞你个头啊。

    我们根本没召舞姬啊!

    尉迟宝琳瞪眼。

    安文生无语的扶额。

    苏庆节嘿地一笑,知道苏大为是见了兄弟高兴,这不,嘴巴里又开始往外蹦奇怪的话了。

    “说起来,洛阳这里野狗甚多啊……”

    “唉,是啊,看着好可怜啊!”

    尉迟宝琳一脸悲天悯人:“前日我看到一只野狗被人打了,泪水不争气的从嘴角流下来。”

    程处嗣跟着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前几天我也遇到了,我是含着泪水吃了十大碗。”

    “咳咳,你们俩个说的是一回事吗?”

    “是啊!”

    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一齐回头,一脸正气。

    “说起狗肉,我可就不困了。”

    “你知道洛阳最好吃的是哪家吗?”

    “就是白马寺旁边那家东大狗肉铺子,听说店主是新罗棒子,他们家乡的屠狗手艺乃是一绝。”

    “我还听说那家铺子有白马寺的背景……”

    “哟,这些和尚不老实嘛。”

    听着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两人眉飞色舞说着洛阳见闻,苏大为低头揉了揉额角。

    都是宝藏男孩啊。

    说段子的功力又见长了。

    酒菜方才被尉迟宝琳激愤之下,差点把桌子给扬了。

    唤来店家仆人将桌子重新收拾过,又重新点了些酒菜,边吃边聊。

    酒过三巡,突然听到窗外一阵喧哗。

    苏大为惊讶的探头向外看去。

    只见无数百姓正聚在一起,从街那头沿街走来,一边走还一边有人在振臂高呼什么。

    侧耳倾听,竟然是“严惩放火凶徒”,“朝廷定要将杀白马寺圣僧贼人审之于法”,“杀僧烧寺,天理难容”等等。

    同样趴在窗边的尉迟宝琳喃喃道:“阿弥,你好像捅到马蜂窝了。”

    捅你个头啊。

    苏大为无语的横了他一眼。

    白马寺大火对百姓造成的影响,朝廷各机构一起出手平了。

    见到异象的百姓,已经被缇骑百骑、都察寺和太史局逐一洗去记忆。

    用行内话叫做:给灌了孟婆汤。

    万无一失。

    能知道当晚详情的,只有朝中重要人物。

    这些百姓却不知是被谁煽动的。

    安文生在一旁声音阴冷的道:“看他们的穿着,都是寻常百姓罢了。”

    显然安文生也看出这点。

    “有人鼓动?”

    箫规舔了舔唇,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苏大为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叹道:“都是韭菜,居然如此为国事操心,让人韭韭不能忘怀。”

    “什么?你说九什么?”

    一旁的苏庆节动了动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苏大为摆摆手,把头缩回来:“没什么好看的,继续喝吧。”

    那些百姓不过是被有心人鼓动上街的,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人当枪使。

    除了说一声韭菜,还能说啥。

    噔噔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楼梯传来。

    狄仁杰刚举起的酒杯不由一凝。

    众人转头看去。

    刚好看到风尘仆仆的高大虎,正火急火燎的从楼梯处跑上来。

    “见过几位郎君。”

    他叉手行礼,又向苏大为叹道:“阿弥,我们在为你的事奔波,你倒好,还有闲情在这里喝酒。”

    “来了?”

    苏大为向他举了举杯:“过来喝一杯。”

第六十四章

    招手让高大虎过来坐,苏大为替他倒了杯酒,待他喝完喘匀了气息,才开口问:“刚才怎么了?我好像看到你也在那些百姓里。”

    他指的是方才喊着要严惩烧白马寺凶徒的那些百姓。

    现在听得声音渐渐远去,也不知这些人是要去哪个衙门前抗议去了。

    “别提了,全都是阿弥你惹出来的。”

    高大虎无奈摇头,抓了抓头上浓密的黑发:“一大早,就有百姓到刑部抗议,明着说是要严查放火烧白马寺的凶徒,但也有人混在人群里提到你。”

    “这是有人想把火往阿弥身上引。”

    苏庆节将酒杯重重放下,冷哼一声:“要是让我查到是谁那么不知好歹……”

    他的话没说下去,不过看他的脸色,只怕会把对方脑袋给拧下来。

    既与苏大为做兄弟,大家一荣俱荣。

    找苏大为的麻烦,就和找他的麻烦一样。

    “肯定是有人鼓动,所以我悄悄混迹在其中,沿路看到也有不良人在里面,煽动闹事的人跑不了。”

    高大虎说了一句,端起酒杯又道:“不过我们刑部徐侍郎,对阿弥你颇有意见。”

    “徐侍郎?”

    苏大为微微皱眉,脑子里却没有关于此人的印象。

    坐一旁的程处嗣笑道:“就是那位徐之远,徐侍郎吧?我听说过此人。”

    “哦?”

    苏大为向他看去,隐约有些记起来。

    “就是俗称徐三多的徐侍郎,连娶四位妻子,结果三位都是半道病逝,传说此人克妻。年过六旬,但仍老当益壮,现任的妻子年方二八,听说又给他怀了一个。”

    “竟有此事?”

    一说起八卦,在座的全都笑了起来。

    “原来是那个三多侍郎。”

    “老婆多、儿子多、钱多,听说为人不但吝啬,而且脾气火爆。”

    “嘿,都六十余岁,火气还大,等哪天蹬腿,儿子还不知是谁的。”

    尉迟宝琳讥笑道。

    六旬老翁娶二八女子,娇妻还怀上了。

    坊间早有传闻徐侍郎头上绿油油了。

    苏大为摆摆手压住众人议论:“刑部徐侍郎对我有何意见?我跟他又不熟。”

    “徐侍郎听说颇为信佛,他这位妻子娶了两年,一直没动静,说是去白马寺烧香祈福后,才突然怀上。

    因此对白马寺深信不疑。

    此次阿弥你出手狠辣,一下杀了白马寺方丈并一位圣僧,徐侍郎暗地里跳脚骂,说什么不当人子。

    方才那些百姓闹事,我看徐侍郎倒是快意得很。”

    “这老匹夫!”

    苏庆节闻言大怒,尉迟宝琳用力一拍桌子。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的骂了出来。

    坐在席末的萧规吓得一缩脖子,小心翼翼道:“慎言,慎言!”

    尉迟宝琳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子好不爽利,比你爹可差远了。”

    苏庆节大为点头,认同道:“萧嗣业虽然看起来有些文弱,但在战场上当真是一员虎将,我阿爷一直赞赏有加。”

    萧规苦着脸道:“不能跟邢国公,鄂国公比。”

    尉迟家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苏定方是李治朝第一名将。

    萧嗣业的萧家虽然不差,但是跟这二者一比,无疑是弱了一筹。

    而且萧嗣业为人看似豪放犷达,实则极为谨慎,心细如发。

    这一点上,萧规是完全继承了。

    犷达没学会,谨慎倒是多一些。

    安文生眯着眼睛滋溜吸了一口酒,细长的眼睛朝苏大为偷偷瞥过来。

    “文生你看什么?这小眼神乱瞟,我警告你,不许打坏主意。”

    “我喝酒也有错了?”

    安文生嘿嘿一笑,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人家子女成群,我们几个也都有子了,阿弥,你这方面不给力啊!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聪明的闭上嘴,不与这货讨论生儿子的问题。

    就听程处嗣道:“这徐侍郎还是个信佛的,出家人不娶妻生子,他却求佛陀给他送子,当真是奇事一桩。哦对了,还有一件趣事。”

    他停了一停,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继续道:“这位徐侍郎嫡长子,年方二十,最近在商议婚事,知道女方是谁吗?”

    “是谁?”

    “你们猜。”

    程处嗣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竟有些狡黠之意。

    尉迟宝琳在一旁一拍大腿喊道:“我知道了,据说那位女子比徐家长子年纪还大四岁。”

    噗~!

    在场众人这一下真是忍不住了。

    就连老成持重的狄仁杰都咳嗽了一声,酒水险些呛出来。

    在大唐,高门贵姓,谁不想多娶妻妾,谁不想多子多福。

    可问题是,男人嘛,无论多大年纪,喜欢的永远是十八。

    有条件的话,谁会找比自己大的?

    还是大四岁之多。

    按徐家的身份,不至于吧。

    萧规在一旁忍不住,弱弱道:“我听说……是宗室之女。”

    “哦~~~”

    一片意味深长的声音。

    顿时就懂了。

    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吃软饭胃就痛。

    原来是宗室之女,难怪大这么多,徐侍郎竟也不介意。

    这家伙,不光是财迷,还是个官迷吧。

    狄仁杰看着这帮人,一时无语,他觉得自己做为年长者,应该把话题拉回到正轨,轻咳一声道:“女方大一些,我看也没什么,女大三抱金砖。”

    “女大三十送江山。”

    苏大为同声吐槽。

    “你说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

    “没有没有,一时嘴瓢了,我说女大三十送金山,哈哈。”

    苏大为举杯遮掩过去。

    好在大家也没有追问下去。

    历史上,女大三十送江山的事,其实是有的。

    嗯,武媚娘比李治大多少岁来着?

    应该没大那么多,不过李治之后,还是送江山给武媚娘了。

    武周朝很是威风了一阵。

    程处嗣此时道:“以徐侍郎这种为人,啧啧,能抱的粗腿他必然会抱,这人官职低微,也妨碍不到阿弥,不与这种妄人一般计较。”

    也就程处嗣这种国公身份,方能说人家刑部侍郎是官职低微。

    高大虎在一旁连喝了几口酒,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阿虎,方才我怎么听着,在那些喊话的百姓里,就属你的嗓门最大?嗓子都喊哑了是不是?说要严惩杀寺僧者,也是你喊的吧?”

    “咳咳咳~”

    高大虎一张脸顿时涨得血红,呛得连连咳嗽。

    在众人古怪的目光下,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昂首挺胸,正气凛然道:“阿弥你浓眉大眼肯定明白我的处境,骂你是走走过场,你听听就好,走晚上咱们撸串去。”

    “大虎,你还真是能屈能伸啊!”苏大为不由感概,好好一个正直青年,当年在长安县做不良副帅时,何等耿直,连大话都不会说的。

    自从成婚后,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开窍了啊。

    “瞧你说的,大丈夫自是能屈能伸,真男人还能大能小!”高大虎一身正气道。

    “呃,你说的这个能大能小……它正经吗?”

    这话,越发不正经起来了。

    狄仁杰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阿弥,胡闹够了,说点正事。”

    “正事?”

    苏大为收起笑容,一脸疑惑看向狄仁杰:“大兄你是说……”

    “佛道两门于洛阳展开辩法大会,这几日有许多佛道高僧高道,齐聚洛阳。”

    狄仁杰微微皱眉道:“我听说白马寺今日来了个和尚。”

    “呃,这个和尚……他正经吗?”

    “这不是正不正经的问题。”

    狄仁杰只觉得太阳穴两边突突跳动。

    好险,没爆血管。

    如果是普通的僧众,不值得狄仁杰特意提起。

    他既然说了,那必然是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这个僧人,我听闻是沙门中的密宗,从西域来,法名金刚三藏,此人颇有神异手段……”

    狄仁杰语带担忧。

    苏大为却是一怔,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个故事。

    据传开元年间,李隆基信任高道罗公远,而杨妃尤信金刚三藏。

    一日,李隆基至功德院,将谒七圣殿,忽然背痒,罗公元折竹枝化作七宝如意以进。

    上大喜,对金刚三藏道:上人能致此乎?

    金刚三藏说:此幻术耳,僧为陛下取真物。

    于是从袖中出一柄宝闪闪闪的如意。

    而罗公远先前献的如意,立刻变回了竹枝。

    后一日,杨妃品评二人优劣。

    当时在皇宫里,金刚三藏掷一木梁于空中,眼看要砸中罗公远的头。

    罗公远神色不变。

    李隆基怕伤了公远,忙命金刚三藏住手。

    然后公远飞符于他处,把金刚三藏金兰袈裟给偷了。

    三藏大怒,又施法术咒取回。

    罗公远对着刚取回的袈裟一道符水喷过去,袈裟立时化为烂布条。

    金刚三藏刚将袈裟披上。

    立刻成了大唐版沙马特,漏洞装。

    惊得一帮宫女妃嫔,齐声呼刺鸡。

    总之,如果按上一世看过的故事。

    金刚三藏和道门的罗公远,都是颇有些神通手段的大能。

    一直在李隆基面前斗法斗得不亦乐乎。

    苏大为将这些在心中一闪而过。

    丝毫不以为意。

    “若是那金刚三藏要找我麻烦,那我一掌拍死便是。”

    “你……”

    狄仁杰一时目瞪口呆。

    反而是身边的安文生和苏庆节都微微点头,十分赞同。

    “对啊,这些释门中人,若是老实念佛也就罢了,要是招惹阿弥,我第一个不答应。”

    “嘿嘿,听说这些沙门和尚田产颇丰啊,而且甚少纳税。”

    “名为僧众,实则垄断田地……”

    一众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把沙门放在眼内。

    和尚再厉害,也不过是江湖人士,怎比堂堂开国县公身份显赫?

    他们若不来招惹便罢,若真敢来惹阿弥。

    被阿弥拍死也是活该。

    良久,狄仁杰才闷闷的道:“再过几日你要主持辩法之事,法会会场,是由左相阎立本督办,他曾为匠作大监,比较熟悉。你若要了解这方面,我可以为你引荐左相。”

    “多谢大兄。”

    苏大为笑道。

    看着他那副轻松模样,狄仁杰不禁长叹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

    咚咚咚~

    数通鼓声响彻洛阳。

    紫微宫前的大广场,连日来已经修好了硕大的法坛。

    以做佛道两门辩法之用。

    下方以西域来的名贵地毯铺就,鲜红大道,直通广场最深处。

    在那里,有两座木制高塔直矗入云,引得四周围拢的百姓,翘首驻足,惊呼连连。

    在靠向宫门的方向,还由朝廷匠人修了连绵的看台,以供朝廷重臣和贵族观看此次法会。

    更远处,大唐皇帝李治与武后,在紫微城楼上,铺开了黄罗伞并软座席位,从高处向下俯视。

    从李治的角度,看到络绎不绝的洛阳百姓纷纷向广场集聚。

    远处有负责此次防卫工作的十二卫,金吾卫和金牛卫们,拦开人墙和鹿角栅栏,将百姓隔绝在一个安全距离处。

    外面早已人山人海。

    从城楼下看百姓,无数黑点细密,仿若蝼蚁。

    咚咚咚~~

    数通鼓声响毕。

    早有太监小跑上城楼,向李治道:“陛下,开国县公苏大为问,是否可以开始了?”

    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抬头看看天色:“是何时辰?”

    “辰时正。”

    “好,传朕旨意,辩法开始。”

    随着李治一声令下,传旨太监匆匆退下去。

    片刻之后,由金吾卫们交替响彻的声音,将命令传遍洛阳。

    “陛下有旨,辩法开始~~”

    “辩法开始!”

    “有请佛道两门,各派高道高僧入场。”

    苏大为站在场边,站在那片观景席的最高处,负手而立。

    远看着二十余丈外,那矗立起的两座木塔。

    在塔下,佛道两门服色各异,各自聚集起了一群人。

    李治命令传下后,两边人微微骚动。

    然后左右两座塔,各有人拾阶而上。

    那是此次辩法佛道两门的代表人物。

    此时辩法,与后世的辩论会不同。

    是由佛道两门,每次各推出一本门大能,端坐于高塔上,各抒己见,阐述本门观点,并向对方诘问。

    一共会推出三轮。

    三轮两胜者,为最终赢家。

    此次佛道辩经辩法,要求不但是能令圣人和武后听见,令在场的文武百官听清,还要能让数以万计的百姓听见,最后由看席上的重臣选出胜负,最后由圣人决断。

    但这个结果,还受在场无数百姓的监督。

    因此做不得假。

    而且此次两门辩法的结果,将会由洛阳百姓通传天下。

    可以说,此次的胜负,关系到佛道两门的百年兴衰。

    关系到两门在大唐百姓,在高门贵姓,在朝廷百官,在圣人和武后心目中的地位。

    说是两门气运之战,命运之战,也丝毫不为夸张。

    胜者,将统御大唐百姓信仰,成为大唐第一国教。

    而败者,将不可避免落入衰退。

    无论是佛门还是道门,显然都不甘心成为失败者。

    两边人马,早已充满了火药味。

第六十五章

    李治朝有过两次辩法。

    前两次辩法,道与佛一胜一负。

    这次是时隔八年后,佛道两门的第三次辩法,显得犹为关键。

    “有请大唐开国县公,苏大为入场,主持辩法。”

    天空万里无云。

    一轮红日高悬于上。

    在火红的日光下,苏大为提起官袍下摆,昂首阔步,向着会场中心走去。

    在两座高高修起的木塔般,还有一座看似低矮的法坛。

    那是由左相阎立本召集能工巧匠,大唐最顶级的大匠在短短五日时间里制成。

    这场辩论,既决定佛道高下,也要彰明大唐朝廷法度与威严,因此在这主持法会的木塔设计上,别花了一番功夫。

    初时苏大为上去,木塔并不太高,在佛道两边的辩法高塔下,被俯视着好像个弟弟。

    但随着机括齿轮的转动。

    苏大为立身的木塔渐渐升起,就如望楼一般。

    最后直至超过佛道两座木塔丈余。

    远处围观的百姓,立刻传出惊呼声。

    之前两座木塔已经是十分高大了。

    现在朝廷主持会议这位县公所立的木塔,看起来更是高不可攀,仿佛要插入云中。

    苏大为对这一切,却是十分淡定。

    他看了一眼紫微城楼上。

    以他超卓的视力,能清晰的看到李治和武媚娘向着这边,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苏大为拿起手里的圣旨,将其打开。

    高声道:“圣人有令,前两次辩法,持论一为道生万物,二为老子化胡;今次辩法,持论……”

    苏大为略停一停,抬头扫过十丈外,佛道两门辩法的高塔,扬声吐气道:“总章佛道论衡!”

    他的声音,犹如滚滚洪流,席卷全场。

    霎时间,盘坐于木塔上的佛道两边辩者,脸色为之一变。

    下方佛道两门一片骚动。

    远处的高门贵族,朝中重臣的观会席位里掀起涟漪。

    而百姓群中,先是沉默一瞬,接着是窃窃私语,直至一片大哗。

    李治朝第一次辩法,道家持论“道生万物”,佛家反驳说如果道生万物,那么就应该生出善的,为何世间还有那么多恶事?

    结果道门李荣淡然一笑,傲然道: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我们道家的这个“道”,并非是有形有象之神,而是无形无象万物总纲,它无善无恶,它视万物为一,善与恶,皆包含在这个道里。

    而且天道本无善恶,无名,万物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善恶这个名,是人给他定义的。

    把沙门批得狼狈不堪。

    第二年沙门卷土重来,与道门辩法于洛阳宫前。

    当时万人空巷。

    双方辩的主要是“老子化胡”。

    李荣当时持论说老子是太始,创立一切教。

    佛陀不过是老子身旁一侍者。

    结果被有备而来的沙门静泰找出一堆证据,证明老子化胡是后人伪造,把李荣喷成了狗。

    事后李荣掩面悲呼:我大意了,没有闪。

    那一次大败,令道门颜面尽失,李荣的重玄派也自此一蹶不振。

    而这第三次,佛道两门都攒足了力气,准备“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而这次的议题是“总章佛道论衡”。

    这个题目了不得。

    总章元年,是今年新年号。

    总章意指天子明堂之西向室。

    又有总成万物而章明之意。

    总成万物章明,说人话就是新元新气象。

    如今大唐迁都洛阳,是为章明。

    在这个新的纪元里,请佛道两门论一下高低。

    这个题目,比之前的持论,可是大了无数倍了。

    之前都只是抓着一个小议题,做口舌辩论。

    这一次圣人的意思是,在大唐新都,总章万物之时,佛道两门做一个全面的总结吧。

    论衡?

    论一下佛道两门高低?

    这个范围可就广了。

    这是想让天下百姓看看,究竟谁可为大唐第一教?

    大唐发展到现在,外面已经没有敌人了。

    但是内里的信仰,圣人有意重新整治一番了。

    要以一个统一的信仰,凝聚大唐人心。

    为下一个十年,甚至百年,定下基石。

    自古,帝国开创前五十年,是最锐意进取的。

    一但过了拓展期,就会慢慢陷入僵化停滞。

    在这个时期,统一内部人心、信仰,打下基石,是为帝国百年大计。

    李治泰山封禅,便是认为自己的功业,已经可比太宗李世民。

    但他并不只甘心于此,他更想要大唐千秋万载的延续下去。

    他要在有生之年,替帝国扫清一切内外敌人。

    无数目光、思想在观辩法的人群里交汇,碰撞。

    百姓不解其意,只觉得此次辩法立意高大了无数倍。

    而在高门大姓,大唐重臣的席位里,无数臣子则是心惊肉跳,隐猜测圣人意图。

    自从圣人登基。

    打压关陇。

    扫清外敌。

    泰山封禅。

    迁都洛阳。

    如今,是要一统寰宇,万法归一了吗?

    汉朝时董仲舒献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百家争鸣的学术时代落幕。

    儒家辩法不下场,因为儒家自汉以后,已是官场柱石。

    今次圣人令佛道两门辩法,难道想以新的信仰取代儒门?

    还是说有别的深意在?

    此时,还不得而知。

    佛道两边高塔上,做为佛门第一轮出战的高僧,律宗周秀法师,双眉隐隐蹙起。

    他感到肩上好似担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在上来前,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压力。

    这议题,是要决生死啊。

    心中纷乱,他双手合什,默诵律宗戒律,以平伏内心焦虑。

    五丈外,道门辩法初战的高道,任真子单手结印,原本笑眯眯的圆脸上,渐渐变得凝重。

    眉心那枚闪电状的红纹,越发鲜艳。

    “辩法大会,开始。”

    伴随着苏大为的声音,场中十二通鼓响。

    高高的木塔上,律宗宗师周秀,双手合什,面上宝相庄严。

    他年逾五旬,正是人生头脑与修为最巅峰的时候。

    摒息静气,默念本宗戒律,向着对面正向自己看来的任真子看去。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激撞,发出清微的爆响。

    仿佛有无形的火花传来。

    木塔下方,佛门与道门已经通过猜棋黑白,定下由哪方先开口。

    “佛门执黑子,此次由周秀法师,先开讲。”

    声音从下方传来。

    周秀的脸庞上古井不波,双手轻合,心中默颂佛号,张目向着对面的任真子道:“我佛慈悲,绝不妄杀妄为,前次辩经,道门曾说‘天发杀机,移星易宿’,敢问任真子道长,天可嗜杀?”

    “嗜杀。”

    任真子的声音几乎瞬间响起,那张圆圆的脸上,神色端庄:“太上无情,天地不仁,万物自有其始终,凡有生便有灭,所以天道嗜杀。”

    “道门信奉天道,以‘无为’为妙法,然道门认为天道嗜杀,那人在天道之下,岂非蝼蚁?”

    “非蝼蚁,亦非任何‘名物’。天地不仁,不仁,即大仁,人有高下之分,然天道视万物如一,并无高下之别。

    在天道之下,所有山川草木,生灵乃至人,皆一视同仁。

    正如圣人,观照万物,对治下百姓,或高门贵种,皆视之如一,皆为子民。

    此观并无高下之分。”

    周秀本想从天道嗜杀为切入点,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你道门若承认天道嗜杀,那你们的修行就是假的。

    无法改变天道,这个嗜杀的天道,你们信了做什么?

    若你不承认天道嗜杀,那就更简单了。

    前次辩法,道门不是说“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吗?

    既视万物如蝼蚁,何尝不是残酷嗜杀?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残杀死亡,你道门如何解释?

    但是任真子并没有落入他的语言陷阱里,直接跳到当今圣人。

    等于开僻了第二战场,直接引到李治身上。

    周秀一下子被难住。

    这个话题很危险啊,若按任真子的话头,再往李治身上引,只怕不妙。

    他佛法圆通,当下微微一笑,双手合什道:“任真子道长说不仁,即大仁,此言何意?难道是鼓励天下人,皆行不仁不孝之道?”

    “非也,老子有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庄子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任真子侃侃而谈:“此绝圣弃智,非绝圣弃智,是名绝圣弃智。圣智者,为名也,天地本混沌,万物本无分高下,一但有名,便有了实。

    有了圣,便有了伪。

    有了‘善’,便有了‘伪善’。

    若绝圣弃名,与天道合一,视众生一如,没有圣仁孝慈利,也就没有了‘伪’。

    此为天道也。”

    好家伙,这是用佛经里的说法来反驳佛门。

    任真子看来平时没少看金刚经。

    周秀微微颔首:“任真子道长所言,岂非前汉的黄老之学,无为而治?”

    “无为,非真无为,无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任真子手拈法印,声音如泉涌般奔来:“你看天地生灵,本无善恶,没有仁义孝慈,也没有虚伪,这便是天道。

    前汉尊崇黄老,故有强汉。

    我大唐初立,天子以道教立国,故有我大唐强盛。

    何也?

    遵循天道,无为,无不为,为所当为。

    天道,顺之则生,逆之则亡。

    顺之应之,故能强大。”

    任真子的话,越说声音越响亮。

    最后竟如滚滚雷音,响彻群场。

    文武百官中,不禁引起一番骚动。

    许多信奉道教黄老之学的宗室,不由暗自点头。

    紫微城楼上,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微笑俯视着全场。

    稍远处的一帮太监和宿卫,见李治面露笑容,心中暗道:看来圣人认可任真子道长的话。

    在法场更远处,洛阳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阵议论声。

    大唐不禁信仰,不光佛道,就连西域的胡教景教,也都是有的。

    因此不禁百姓议论各教。

    此时百姓聚在一起,不由议论纷纷。

    “我看任真子道长说得很好啊。”

    “我大唐初立时就是以道立国,横扫东西突厥,圣人又东平高句丽,西平吐蕃,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果然信道教才能强国足兵。”

    会场上。

    距离辩法木塔稍远处的苏大为,立于观台中,俯视着下方两座木塔上的一僧一道。

    暗自皱起了眉头。

    这名叫任真子的道人,颇有些本事,居然在口舌上并不输给沙门。

    而且似乎还占了上风。

    而那位律宗的周秀法师,看着有些不对劲啊。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纯是一种感觉。

    苏大为定睛细看,就在此时,只见周秀猛地断喝:“不对!任真子道长此说,巧言令色,争强斗胜,岂是道家‘无为’?”

    “无为者,不是不为,而是为所当为。”

    “又错。”

    周秀做金刚怒目状,大喝道:“世间法只有佛法,余者种种,皆为巧辩。道长口才便给,摇唇鼓舌,只能蒙蔽无知百姓,焉敢称正法?”

    声音如同虎啸龙吟,一下子将任真子的声音盖下去。

    任真子脸色微变,明显感到对方身上元气波动,竟似用了某种佛门神通。

    “法师敢妄言我道!敢问佛门,又有何法?”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周秀朗声大笑,笑音滚滚如雷,盖过全场。

    然后,他提气,扬声,如狮吼般:“我沙门者,所修无它,唯持戒。”

    “何为持戒?”

    任真子圆脸上,两眼微眯,眉心殷红的雷符,越发鲜艳欲滴。

    “天地万物,无规矩不成方圆,世间万法,唯戒律最为精深。生而为人,在朝,则有唐律,在世间修行,则有佛门戒律。

    若尊我律宗四分法,戒法、戒体、戒行、戒相,则大道可成也!”

    律宗以戒律为师。

    讲究持戒精进。

    “胡言乱语,持戒,是名也。古往今来,执于名,而疏于实者,皆为妄人,以持戒为法,是因信称义。

    戒律,是人定。

    人定者,皆为名,而非实。

    道法自然。

    修道,唯有人法地,地法天,方得真味。”

    “道长说得差了,人生而无知,与禽兽何异,人要成人,唯有修习二字。

    所修者何?

    古往今来,往圣绝学。

    儒典佛经,皆有无量智慧。

    故我大唐设国子监,弘文馆,供学子修习上进。

    此乃堂堂正道。

    道长何敢言伪?”

    周秀一番话把话题又绕回到朝廷上,令任真子微微一窒。

    好家伙,这么一说,贫道要说下去,岂不是把矛头指向圣人和朝廷。

    作大死啊!

    心里暗骂贼秃胡搅蛮缠,实在可恶。

    正想着,只见对面周秀盘坐,双手结莲花印,朗声道:“天子,为天之子,唐律,即为天子之律,为道,为法。

    大唐有律,则佛门亦有律。

    有律,方能教人以规矩、方圆、行止。

    故言,戒而生定,定而生慧。

    一切法,皆从持戒而来。

    能持戒,方得般若智慧,能得解脱自在。

    修得无上妙菩提。”

    苏大为远看着周秀法师。

    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

    ……

    叩叩叩~

    聂苏在自己的秀房中。

    肩头趴着猴头。

    在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石碟。

    并不太大,约莫有巴掌大小。

    柳娘子出去了,据说是上香还愿。

    大概又是求子去了。

    带着黑三郎。

    小玉不知躲到哪里去玩了。

    最近一段时间,小玉总是神神秘秘的。

    白天看不到它的影子。

    聂苏在家中无聊,总要找点事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翻出了这枚石碟。

    这石碟大有来历。

    是昔年苏大为在巴颜喀拉山寻找聂苏时,和那些本教僧人入山中圣洞后,发现一处遗迹。

    当时得到一把宝弓,后来赠予了薛仁贵。

    得到几件飞行翼装。

    还有一个,便是眼前的石碟。

    只是这么多年下来,苏大为也没从这石碟上发现什么。

    久而久之,便成了压泡菜的石头。

    聂苏也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东西又找了出来。

    摆在桌上,还能隐隐嗅到那股酸菜味儿。

    不知为何,聂苏在对着这石碟时,很容易就把心神沉入进去。

    纤长的手指,在石碟上轻轻划过。

    隐隐感到好像有纹路。

    从面上看,石碟是光滑的。

    但是手指触摸时,却能触到纹路。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聂苏手指在上面滑动着,樱唇上下开合,似在嗫嚅着什么。

    若是凑近仔细听,就会发现,她念的并非是唐语。

    更非是突厥或吐蕃、波斯,或者任何一种语言。

    那声音晦涩难懂,十分古老。

    浅浅吟唱中,聂苏的双眼渐渐弥漫起雾气。

    隐隐有些失焦。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终于惊动到了聂苏。

    她扬起身体,有些狐疑的看向声音方向。

    柳娘子出门了,阿兄去主持辩法会去了。

    临行还叮嘱自己好好在家,不要和那些贼和尚照面。

    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拜访?

    奇怪,宅子这么大,那敲门声,居然能从大门,一直传到后院里来?

    不是幻觉吗?

    敲门声再次响起。

    聂苏终于肯定,不是幻觉,而是真的有人在瞧门。

    那声音,也并不是从前院传来。

    而是直接出现在她心里。

    这个发现,令聂苏大感诧异。

    她隐隐记起,这好像是一种“它心通”的神通。

    犹豫片刻后,她起身,将石碟收起,迈步向前院走去。

    “主母。”

    家中仆役向她行礼,投来探询的目光:“主母有事?”

    “嗯,好像有客人来了。”

    “客人?”

    仆役一脸懵逼。

    他并没有听到任何通传声。

    后院的主母如何知道有人来了?

    片刻之后,聂苏来到大门前。

    没错了。

    确实有人在敲门。

    而且,甚至就算不开门,聂苏也能“看见”,在大门后,正立着一个光头的和尚。

    和尚?

    阿兄说过,不要再与那些贼和尚碰面。

    那些家伙不是好人。

    想到这里,聂苏小嘴微微撅起,伸手拨弄一下正蹲在肩头的白头。

    白头的红眼亮闪闪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猴头,你说我是见这个和尚还是不见?”

    心里,对那个和尚能把敲门声送到自己心里,十分好奇。

    但是又记着阿兄的话。

    阿兄的话是要听的。

    “还是不见了。”

    聂苏下了决定,转身要走。

    就在此刻,苏府大门突然“吱呀”一声。

    厚重的木门,无风自开。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动。

    烟尘起伏。

    在那片烟幕之后,一名月白僧衣的僧人正伫立在门外。

    他单掌竖起,脸上带着一抹神秘微笑。

    ……

    整个辩法会场,一片喧哗。

    雷鸣般的掌声和喊叫声,直冲上天。

    整个法场气氛达到极点。

    苏大为皱眉看着。

    看到终局被周秀法师翻盘的任真子,颇有些狼狈,有些气恼的从木塔上站起身。

    用力甩了下道袍。

    方才圣人判定,任真子告负。

    道门输了第一场。

    还有两场。

    道门必须全胜,否则将输掉一切。

    “你作弊!”

    任真子并未急着下场,而是隔空以指戳向周秀法师,声音转厉:“方才你以佛门神通,作狮吼乱我心神,辩法我道门没有输!”

    “不,你输了。”

    周秀法师缓缓起身,双手合什,目光平静:“你既输了辩经,又输了神通手段,夫复何言?”

    “大胆,你敢坏了大唐规矩!一切佛道神通,不得人前显圣!”

    任真子的脸上一片阴霾,额前那个闪电符文越发醒目,像是随时会化为闪电落下。

    “贫僧并未显神通,只是心性上压你一头,道长,输便是输,退下吧。”

    周秀法师身上凛凛神威,隐现金色佛光,冲着任真子大喝一声:“咄!”

    “好贼子!”

    一向给人感觉像是好好先生的任真子,那张圆脸霎时涨得血红。

    将手一抓,眉心符纹变化。

    化作一道凌厉闪电握在手中。

    哗~~!

    整个法会现场,一片大哗。

    惊惧敬畏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就连坐在紫微城楼上的圣人李治与武媚娘,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居然在数万洛阳百姓面前,展露神通。

    这违反了太宗皇帝的誓约,不得人前显圣。

    “过了。”

    李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他的目光,投向法场另一座高楼。

    苏大为。

    选苏大为,并非是随便挑的。

    苏大为本身为大唐名将,同时又是异人,又有在玄奘法师座下听法,和随道家大能修炼的经历。

    精通佛道两门。

    有他在,一定能平息事端。

    将事情的影响压制到最小。

    事实证明,李治太乐观了。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从城东爆起。

    滚滚浓烟从那边升起。

    在看台高塔上的苏大为目光瞬间转过去。

    同时心里一突。

    他终于知道那股不安的感觉来自何方了。

    小苏!

第六十六章 斗法

    整个法会现场,一片混乱。

    观众席中的文武百官失态站起,频频看向紫微城楼上。

    还有看向发生爆炸的方向。

    那冲天而起的黑色烟柱。

    究竟出了何事?

    无数人写中画满了问号。

    围观的数以万计洛阳百姓,更是慌了手脚。

    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想逃走者有之,想驻足观望有之,想打听情况的有之。

    最要命的是不少百姓家就住在城东。

    如今看到城东方向传来爆炸声,还要那股诡异的冲天烟柱,一时吓得六神无主。

    “啊我家在那边,我家在那边,该不会波及到我家吧!”

    “回去回去!我要回去看看!”

    “哎,你们拦着我们做甚?我要回家~~”

    “我家婆娘孩子,啊,为何拦住我等去路?”

    怒喝声,叫骂声,就算身边百姓不全是想去城东的,但是不断被人推挤着,数十,数百,乃至上千百姓,仿佛怒潮一般,一波一波的冲击着维护秩序的金吾卫,还有负责现场的不良人。

    “百姓不得冲撞金吾卫!”

    “圣人还没有下令,尔等不得离开!”

    负责掌管金吾卫的萧规等举起未出鞘的横刀,大声喝叱。

    没有圣人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但是混乱的百姓已经听不见这些话语了。

    无数尖叫声,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壮汉的怒骂声,伴随着蜂涌上来的百姓,犹如黑色巨浪般,不断冲击着金吾卫的阵脚。

    鹿角被掀翻。

    栅栏被推倒。

    身披玄甲的大唐府兵,被推得向后跌跌撞撞。

    混乱的百姓人数实在太多了。

    相较而言,维持秩序的唐军人数微不足道。

    萧规心中慌乱,抬头看向辩法的两座塔上,发现那一僧一道,各自身上透着异常恐怖的气息。

    不妙!

    他手按着横刀刀柄,一边大声喝叱,一边偷眼再看向望台上苏大为的身影。

    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紫微城楼上。

    李治不知何时已然站起身。

    这位统治大唐十八载的大唐圣人,此时面沉如水,一个字也没吐出。

    只是双眼中,阴郁的光芒闪动。

    仿佛无尽的激雷在其中酝酿。

    “圣人!”

    左右文武重臣,并及左相阎立本、右相李敬玄,以及一圈近侍重臣,千牛卫们,纷纷跪下,胆颤心惊。

    就连武后也退两步,盈盈下拜。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李治是大唐第三代君王,也是最为深沉的一个。

    喜怒从不在脸上。

    但是显然,眼前辩法大会弄成这样,李治怒了。

    天子怒了,有人要倒霉了。

    那些沙门和道人,究竟知不知道闯了多大祸?

    还有城东,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没人能回答这个答案。

    就只听李治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响起:“传,都察寺寺卿,严守镜来见朕!”

    一旁跪拜的人群里,李敬业在稍远处,悄悄抬起了头,偷看了一眼李治。

    执掌千牛卫的他,心中此时想的是:还好我在圣人身边,眼前的骚乱应该不会牵到我,今日负责秩序的金吾卫里有人要倒霉了。

    “苏大为,何在?”

    这是李治口中的第二句话。

    武媚娘从地上起身,向望台那方看去,眉梢不由一皱。

    那边望台,本来做为大唐朝廷代表,主持会议的苏大为,不见了。

    他本来应该替圣人弹压佛道两门,维持会场肃穆和秩序。

    但是显然,他擅离职守了。

    两座木塔上的一僧一道,似乎在对峙。

    他们身上的元气积蓄,让人感觉很不妙。

    任真子身上雷电奔涌。

    而周秀僧身上金色佛光大盛,口吐真言凝而不散,在虚空中形成一个大大的“戒”字。

    这不是辩法,而是要斗法的样子。

    在下方,佛道两门的后援团,更是摩拳擦掌,充满了火药味。

    叶法善、罗公远、潘思正、刘道合。

    以及他们身后道人,人人面有怒色。

    身上青光涌现。

    四名高道虽然没说话,但身后一众小道士,已经向着沙门僧团戟发皆张,怒指着僧人,直叱他们坏了规矩,居然在辩法中偷用神通。

    而沙门僧人中,气氛沉凝不散。

    比之道人们的纷乱,更像是握成拳的拳头。

    虽然没有回嘴争辩,但这些沙门僧人身上佛光凝聚,像是随时会施展佛门神通,将道人们一掌拍死。

    剑拔弩张到这种程度。

    此次辩法,完全超出了控制,如脱缰野马一般,驰向不知名处。

    “苏大为何在?”

    这是李治第三句话。

    这句话里,他的声音已经隐藏不住怒意。

    此次佛道辩法,既是彰显圣明,亦是大唐迁都洛阳后的第一次法会。

    原本是弘扬圣人之德。

    无论僧道两门,越兴盛,越衬托出朝廷和圣人的德行。

    但现在,一切都毁了。

    这令李治心中的怒火,压抑到极点。

    随时将会爆发出来。

    “陛下,臣在。”

    一个沉厚,冷静的声音突然响起。

    李治愕然转身。

    跪拜的文武大臣愕然抬头,立刻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紫微城头上。

    他像是一尊巍峨大山,一座高塔,挡住了天上的太阳,投下一大片阴影。

    由于对着阳光,一时看不清他的脸上五官。

    但听着声音,正是苏大为。

    人群中,李敬玄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跪拜在苏大为身边的李敬业,则是偷偷打量着苏大为的背影,心中再次为自己的明智点赞。

    亏得没听阿翁的话。

    这苏大为,实在不是个省心的人,此次擅离职守,在圣人面前如此胆大妄为,呵呵……若与此人走得太近,岂非自寻死路?

    远离,一定要远离此人!

    远离此人,方能保平安。

    李敬业心中暗自打定主意。

    武媚娘上前一步,挽着李治的胳膊,轻轻于袖中,握了一下李治的手掌,提醒李治且莫因怒而乱了方寸。

    同时凤眸张开,透出凛然之意,提声道:“苏大为,你本主持今日辩法,尔今出了乱子,你不但不在现场弹压,反而无召而登紫微城楼,意欲何为?”

    这话,可轻可重。

    就看苏大为如何回答了。

    不喊阿弥,直呼其名,可见武媚娘这次也是动怒了。

    “回圣人、武后,臣实有不得已之情。”

    苏大为叉手躬身,语气平缓,态度诚恳:“佛道两门今次辩法,沙门僧人暗用神通,用佛门它心通与真言咒,扰乱道人玄真子,以至玄真子落败。

    这是事实。

    此事须由圣人定夺。

    如今的场面,非阿弥所能决。”

    “那你为何不在辩法会场,登上此城做甚?”

    武媚娘又问。

    但语气已经平和了些许。

    没有方才那种兴师问罪之意。

    苏大为看了一眼武媚娘,目光投向李治道:“圣人,方才城东传来巨响,臣知那是臣家中出事,臣挂念妻子,无法继续履职,特来向圣人请辞。”

    “请辞?”

    李治脸色一怔。

    眼中的怒意稍却。

    “你要做甚?”

    “妻子有难,臣这便赶回家,希望还来得及。”

    说着,苏大为摘下头上官帽,将其递给刚刚站起身的李敬业。

    李敬业当场就炸了。

    一脸懵逼,结结巴巴的道:“开……开国县公,你给我做甚?我我……”

    卧槽,你特么是不是害老子?

    老子已经不想和你有关系了,你把官帽塞我手中做甚?

    卧槽卧槽!卧勒个大草啊!

    差点当场原地去世。

    苏大为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向李治和武媚娘深深一礼:“臣有罪,臣告退。”

    右脚轻轻一点,身形轻盈,拔地而起。

    双脚踏动,如登天梯。

    现场无数官员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他们做为李治身边人,自然知道异人的存在,也见过不少高僧高道的神通手段。

    也知苏大为是异人。

    但还从未见过苏大为的神通。

    更没见过人踏空而去。

    这,莫非是神仙?

    不对,太宗皇帝说过,不得人前显圣。

    你苏大为违制了!

    李治看着苏大为身形冉冉上升。

    眼中闪过复杂之意,蓦地向苏大为大声道:“阿弥,你还记得那一晚,在南书房,朕与你说过的话吗?”

    南书房?那一晚?

    苏大为回头看向李治,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那是宫禁之乱那一晚。

    苏大为及时出手,将诡异中的“决”击杀。

    救下危难中的李治。

    也是在那一晚,李治曾认真的对他道:“阿弥,你不负朕,朕也定不负你。”

    这算是君臣之间的,承诺吧?

    但此次的事情非同小可。

    他等于是当众不给李治面子。

    因为小苏出事,他无法再在这里冷静等待。

    而要赶回去,必用异人神通。

    这两件事都是大大违制,那这身官身还想要吗?

    无所谓。

    与小苏比起来,一顶官帽又算得了什么?

    他只是要给武媚娘,给李治一个交代。

    至于之后如何处置,那是李治的事。

    并不放在他的心上。

    只要小苏平安。

    只要小苏无事。

    此时听得李治说法,显然是在极力挽留。

    似乎这位主宰大唐十八载的圣人,也察觉到了,苏大为这一去,可能会永远离开自己。

    苏大为深深看了一眼李治与武媚娘,转身,身上元气涌动。

    整个人化作长虹,腾空而去。

    空气被划出长长一道气浪,雪白涌动。

    宛如一条巨龙。

第六十七章 死而复生

    苏府大门前,月白衣衫的僧人,向着聂苏合掌微笑。

    聂苏迟疑的看向对方:“你……”

    陡见此僧眼中隐隐透着红光。

    那光芒如此邪异。

    连满天日光,都无法压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感。

    “且随贫僧,去往西方。”

    僧人轻声细语,伸出一只手掌,向着聂苏当头罩下。

    不对!

    聂苏心中剧震。

    本能的就想要摆脱对方。

    但就在这一刻,天地变色。

    天空艳阳不在。

    只有一轮金色的光环,当中隐见一尊佛陀,单掌下压。

    空空空~

    聂苏心念一动,自她身体四周涌来无穷无尽的云烟,化作成百上千水球,包围在聂苏身周,细密如同诸天星辰。

    这是聂苏的领域。

    看起来颇为艳丽,一个个水球晶莹剔透。

    但其中藏着巨大的力量,足以将一切都撕碎。

    那僧人,面对此景,却是不慌不忙,口中长吟一声:“诸佛无量,诸法无我。”

    天空中日轮变化,由一,变为三。

    三尊佛陀,各执法印,凝结如阵,发出嗡嗡共鸣。

    这一刻,天地都不见了。

    只看到三尊大佛,身上透出无边黑气。

    自那黑气之中,仿佛如阿鼻地狱般,透着阴风惨惨,万千哭嚎。

    聂苏脸色急变,娇叱一声,身周的水星如同星链一般一齐向着那和尚击去。

    无边的黑暗汹涌而来,禁固了空间。

    所有的水球,被凝聚在虚空中。

    被黑暗吞噬。

    聂苏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

    只有和尚的声音直透入心中。

    “无眼耳口鼻舌身意,意识,剥夺。”

    苏府的下人,好奇的看向大门方向。

    看到自家主母聂苏,好像在与那和尚说些什么。

    但是好像又在发呆。

    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和尚伸手抓向聂苏的肩膀。

    “大胆!”

    仆役先是大惊,后是大怒。

    下意识向大门扑动。

    但那和尚只是向门内看了一眼。

    聚在苏府门内十数名仆役,顿觉天旋地转。

    倒地不起。

    和尚正要抓住聂苏肩膀,陡然有所感应。

    口中大喝一声:“唵!”

    自聂苏肩后钻出幻灵猴头,张牙舞爪,身形正急剧变大,将要化形。

    被和尚真言一喝,惨叫一声,仿佛被无形拳头打中。

    轰地一声向后弹飞。

    连带着猴头身上的金蝮蛇一起遭殃。

    和尚这才不慌不忙,将聂苏抓起,负在肩上。

    苏府院内,横七竖八躺满了昏迷不起的仆役。

    里面的房屋,被飞射出的猴头撞塌了三进。

    从后院隐隐传出下人的惊呼声。

    还有李博、李客等人惊疑的喊声。

    僧人微微一笑,负起聂苏正要离去。

    便在此刻,喵~~

    不知从哪传出一声猫叫,声音凄厉,充满威胁之意。

    僧人心中一动。

    抬头看去,刚好看到苏府飞檐上,一只通体黝黑的黑猫,不知何时钻出。

    黄澄澄猫瞳中,闪烁妖异光芒。

    ……

    辩法会场上,叶法善脸色阴晴不定。

    手自袖中掐起指决。

    暗自推演。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和尚。

    天台宗、净土宗、法相宗、三论宗、华严宗,白马寺上部座小乘佛教,除了一个密宗,现今沙门几大流派几乎都聚齐了。

    “尔等想做什么?居然在此时,去惹苏大为……”

    “叶宗主?”

    身后,高道潘思正声音传来:“这些沙门……”

    “今日之事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不要强出头。”

    叶法善最擅推演天机。

    此时抬头向高塔上怒意勃发的任真子传声道:“任真子且下来。”

    “叶天师?”

    任真子缓缓散去身上雷霆。

    向着对面结出法印的周秀深深看了一眼,压下心中怒火。

    将身轻轻一纵。

    看台中见到这一幕的文武官员,以及远处观辩法的百姓中,传出一片惊呼。

    但见任真子身轻如鸿雁。

    脚下连点,隐有雷电光芒闪过。

    那电光每闪一次,他的身形下坠之势便缓一缓。

    数息之后,轻轻落在叶法善等一众道人中间。

    “不要中了这些僧人的诡计。”

    叶法善目光扫过众真人,扬声道:“今日之事,皆由圣人决断。”

    道人们统一意见时,沙门僧众也没闲着。

    周秀法师大袖飘飘,如飞鸟般坠来。

    半空中喝了一声:“定。”

    虚空中浮现金色“定”字,如同一片金云,托着他的双脚,轻轻落地。

    抬眼看去,白马寺三圣僧,以及其余各宗法师,目光正一齐看向自己。

    周秀双手合什,低念佛号:“幸不辱命。”

    各僧众目光交汇,原本都是高僧大德。

    在这一刻,众人眼中,透着无边深邃。

    ……

    浓烟滚滚涌出。

    在一片雾气里,隐隐听得毒蛇吐信一般的咝咝异响。

    阴邪入骨。

    黑猫小玉静静的蹲伏在墙头,双眼中闪过警惕、恐惧、怨毒种种复杂情绪。

    在小玉的肚腹上,有一道殷红凄厉的伤口。

    浓烈的水元气,正聚在伤口,加速弥合。

    显然,这伤,是那妖僧留下的。

    整个苏府大门前的巷陌,倾塌崩碎,化为一片废墟。

    这个破坏,却不是小玉造成的。

    涌起的黑雾,无比妖异,是诡异带起的雾气。

    烟幕中,渐渐走出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

    高大龙。

    他下半身还是人形,但一颗脑袋,已化为蛇首。

    青黑色的鳞纹自鼻尖,一直蔓延至脖颈。

    一双眼睛,化为血色猩红的竖瞳。

    蛇嘴张开,口吐人言:“放下聂苏,否则,死。”

    在他对面十余丈外,月白僧衣的和尚微微一愣,继尔微笑起来:“诡异?有意思,莫非这开国县公,竟和诡异有染?”

    “你的废话,太多了。”

    高大龙猛然扑出。

    他的动作,并非是直冲而上,而是像巨蟒一样,忽左忽右,做曲线形游动。

    突然间,他蹿上空中,双腿已化做巨大蛇尾,如一道狂舞的长鞭,向僧人卷去。

    “诡异,蚺鬼?”

    僧人面上平静无波,一手扛着聂苏,一只手单掌在身前竖起,轻声诵念:“无量佛,无量光,无量寿。”

    第一个字,身上微见佛光。

    第二个字,身上光芒更盛。

    高大龙眼看要冲上来瞬间,整个和尚,仿佛化为太阳,一道金轮,自他脑后显现。

    金轮之上,隐见大日如来像。

    高大龙发出凄厉悲鸣。

    身上像是被浓硫酸泼溅到,黑雾破开,蛇鳞迸碎,皮肉脱落。

    转瞬间,便露出森森白骨。

    他摔坠在地。

    骨肉分离,血肉模样,仿佛只剩下一具巨大的大蛇骸骨。

    落地时,他挣扎着发出嘶吼:“你究竟是……何人?”

    和尚单掌竖在胸前,面上无喜无悲:“贫僧,无尘。”

    最后一个字说完,高大龙蛇瞳中露出震惊之色。

    “不可能,无尘已经被苏大为杀了,你究竟是谁?”

    一股寒意,从高大龙心中升起。

    尽管他是诡异,已是天地间最奇诡的一种存在。

    但眼见到被苏大为杀死的僧人,突然复活,还在面前掳走聂苏,心中仍不由升起荒谬震撼之感。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以苏大为的神通,无尘早就被拍碎成泥,怎么可能还活着?

    那我面前的东西,是什么?

    “你不是无尘,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是……”

    自称无尘的和尚,微阖的双眼,猛一下张开,眼瞳中,被黑色淹没。

    一种比地狱更黑的无边黑暗。

    高大龙身体猛地一沉,地面陷出巨大坑洞。

    他随之沉入。

    这是蚺鬼的天赋神通,遁地之术。

    经过方才一耽搁,蚺鬼惊人的自复生能力,已经令脱落皮肉的地方,疯狂长出肉芽。

    再忍一下,再忍一下。

    那和尚总不能凭空消失。

    老子记住你的气息了。

    你在上面走,老子在地下跟着。

    待伤势恢复,此仇十倍报之!

    地穴中,高大龙咬牙切齿,发出怨毒的诅咒。

    蚺鬼天生睚眦必报,绝不罢休。

    高大龙疯狂的向地下沉去。

    再深一点,再深一点。

    先暂时远离那和尚,待伤势恢复。

    那和尚自称无尘,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他绝不是无尘。

    各种纷乱怨毒的念头,在蚺鬼心中起伏。

    便在此时,头顶上方,陡然听到一声裂帛声响。

    黑沉沉的大地被一种力量劈开。

    一只白皙洁净的手,自上方落下。

    高大龙厉啸一声。

    诡异蛇血伴着黑雾,自他身上疯狂涌出。

    就在蛇鳞怒张时,那只手轻轻拍在巨蛇头顶。

    蜿蜒扭曲的蛇躯,陡然凝固。

    ……

    洛阳骚乱。

    紫微宫前余波未息。

    东城方向,又添巨响。

    而且那响起,此起彼伏,仿佛有什么巨物正在行走。

    一路攻城拔寨,巷陌皆化为齑粉。

    就在洛阳边上,距离紫微城不远处,一头青驴驮着一个老道,迈着悠闲的步子,踢踢它它的沿河行走。

    老道须眉皆白。

    伸手自腰间摘下红漆葫芦,轻轻摇了摇,听到里面水声响声。

    他点点头,仰头将一道酒线吞入腹中。

    青驴前方,一个竖眉横眼,面色不善的小道童抬头看了一眼城东方向,向老道:“师父,今天还真热闹啊。”

    “唔,够热闹。”

    “那咱们要凑一凑热闹吗?”

    老道把眼一眯,放下酒葫芦,目光透过虚空,投向无尽远方。

    他的脸上神色古怪。

    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有趣,有趣,犟驴儿,跑快点,迟了就赶不上罗~”

    老道扬手,在青驴洁白的驴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

    啪!

    ……

    紫微城上。

    随奉圣人的重臣人人脸上变色。

    看台上,文武百官早已惊慌失措。

    听着来自城东方向的响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仿佛有巨大的怪物,正在做生死相搏。

    而且距离帝宫越来越近。

    “严守镜何在?”

    “严寺卿昨日出城处理一桩案子,如今还在赶回的路上。”

    都察寺少卿小跑而上,趴伏在李治身前,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显然恐惧至极。

    李治的脸上,青气一闪而过。

    仿佛暴雨来临前的凝重,压抑。

    他的视线在身边扫了扫,甩开武媚娘悄然握过来的手,提高音量道:“李敬玄。”

    “臣在。”

    李敬玄闻言起身,迈步向前。

    “你去。”

    “平息此处异动,再去,查看城东。”

    “喏!”

    李敬玄叉手应命。

    城头一片官员,如李敬业者,无不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这权倾朝野的右相。

    圣人这是疯了吗?

    都察寺寺卿不在。

    太史局的人还没来。

    如今会场这番骚乱,只有速调左右领左右府,再增派不良人人手。

    才有可能压下吧?

    光一个李敬玄,没有人手,他凭何能处理一切?

    就凭右相的名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李敬业在心中琢磨着。

    虽然大家名字差不多,一个敬业一个敬玄。

    不过同人不同命。

    右相是昔年圣人潜龙时东宫的伴读。

    相伴圣人数十年。

    情份自是不同。

    但就算再大的情份信任。

    李敬玄如何能处理眼前的乱象?

    李敬业设身处地想,如果是圣人命自己去弹压。

    那他必得向圣人请旨,请调十二卫人手,方能迅速平定局面。

    否则绝无可能。

    就在他心中如此想时,紫微城头上,所有人看到大唐右相李敬玄,领命后向城垛方向走了几步。

    一直走到城头边。

    所有人心中浮起巨大的疑问。

    右相他要做甚?

    总不会是想从城头上跳下去吧?

    别说,如果没办法完成,想死的心都有,没准真要跳下去。

    就在众人难解时。

    陡见李敬玄身上衣袂,无风自动。

    仿佛平静湖面忽起涟漪。

    随着阵阵波纹,一股狂风突然吹起。

    这风,并非从别处而来,而是自李敬玄身上吹起。

    远处辩法场上,还在剑拢弩张的佛道两门,突然一齐转向紫微城头。

    那个方向……

    叶法善更是眉眼跳动,眉心一缕红痕,仿佛眼睛般突然裂开。

    竟是一只竖眼。

    “道门玄术?圣人身边还有高道?”

    声音未落,陡见城上那个青色身影,长声吟道:“帝念纡千里,词波照五潢。”

    随着吟唱,右手在虚空中奋笔疾书。

    两个由青气凝成的大字,出现在虚空中。

    乃是“帝令”二字。

    叶法善脸色微变。

    这绝不是普通道门神通。

    而是……

    丹青浩气。

    儒家的手段?

    那李敬玄究竟是……

    帝令二字后,绵密青光如赦令,如罗网,飞罩向会场,网罗向那些疯狂冲突着金吾卫防线,眼看要酿成大乱的会场。

    青光镇下。

第六十九章

    扑棱棱~

    一只雄鹰振翅,飞上天际。

    日上中天。

    紫微城前,渐渐恢复了秩序。

    慌乱的百姓,在大量金吾卫和都察寺缉捕、不良人的介入下,乖乖按着朝廷的章程被疏散。

    之后还有一系列的手段,或抹去百姓一些记忆,或者找别的理由,去转移他们的视线。

    总之不使干扰到普通百姓的生活。

    “陛下,佛道两门的人,在城下求见。”

    右相李敬玄站在李治与武媚娘面前,叉手行礼。

    周围的太监和内侍、大臣们,都一脸敬畏的看向李敬玄的背影。

    不知为何,这个瘦削的中年人,此刻给人的感觉竟是如此高大巍峨,令人生出一种想要顶礼膜拜之感。

    许多人,是只到方才,亲眼见到李敬玄出手镇慑佛道两门的躁动,镇伏骚乱的百姓。

    才知这位大唐右相,竟是位异人。

    而且是精通儒道两门神通的异人。

    难怪,难怪圣人对他如此信任。

    居然任凭李敬玄在朝中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李敬玄的背上,又投在圣人的脸上。

    圣人的脸庞,还是一如继往,深不可测啊。

    从他那张深沉的面上,你甚至看不出他的喜怒来。

    照理来说,此次辩法大会,闹成这个样子,朝廷颜面大失,佛道两门难辞其咎。

    圣人应该是雷霆大怒才对。

    但是没有。

    李治脸上的表情,几乎没变过。

    他的双眸,依旧深邃如大海。

    在场诸臣工,没有一个人,能从这位执掌大唐十八年的帝王身上,看出他的情绪。

    沉默良久后。

    李治终于开口:“令他们各自回门,闭门思过。”

    “喏。”

    暂时不处理佛道,那就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了?

    果然,李治的第二句跟着就来了。

    “让叶法善去看看苏大为。”

    李敬玄似乎愣了一下。

    城头诸臣也都跟着愣了一下。

    圣人还是在意苏大为的。

    只是这个看一下,究竟是何意?

    是要把苏大为抓回来治罪?

    还是要看苏大为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圣人没有明说。

    这个尺度颇难把握。

    李敬玄并没有就此询问,一怔以后,立刻低头:“喏!”

    随着右相亲自下去传令。

    诸臣猜测圣人是要借右相之势,去威压佛道两门的异人。

    开国时这两门都颇为安份,太宗皇帝也给他们应有的礼遇。

    只是这两年,随着天下承平,两派越来越不像话。

    从暗里的斗争,渐渐升到明面上。

    这已经触到圣人底线了吧。

    “严守镜来了吗?”

    “回圣人,传令说还有半个时辰到。”

    “那朕就在这里,等他半个时辰。”

    李治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

    但话语里的凛冽之意,却令所有人背后汗毛竖起。

    就连武媚娘,也蹙起了眉头。

    她转头看向城东方向,双眸盈盈中,隐带忧虑。

    ……

    “金刚三藏,把小苏交给我,我可考虑留你一命。”

    苏大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如怒雷滚滚。

    金刚三藏刚从地窟里出来,正要逃遁,突然全身一震。

    他感觉到,四周的空气,竟变得无比粘稠。

    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在禁固自己。

    这是二品异人的领域。

    休说区区地宫,整个白马寺废墟,皆在苏大为神识笼罩之下。

    天视地听一开,别说金刚三藏,就是鸟飞虫行,都瞒不过他的感知。

    “好好好,苏大为,是你逼我的!”

    那小童子扭头看向苏大为,脸上露出恶毒之色。

    右手一振,将背上的聂苏向空中抛去。

    他脖颈上的一个金圈也随之飞起,追上聂苏,刚好套在聂苏的脖颈上。

    苏大为刚要行动,一眼看到金圈套中聂苏,身形不由一凝,怒道:“你对聂苏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若杀我,这金圈便会将她的脖颈勒断,你敢杀我吗?”

    金刚三藏发出尖利笑声,双手掐起印决。

    脑后一道金色光轮冉冉升起。

    聂苏被无形力量搬运,送至百丈外。

    苏大为看了一眼金刚三藏,再看一眼聂苏飞出的方向。

    “我先杀你,再救小苏。”

    “你听不懂话吗?杀了我,你的妻子也会死。”

    金刚三藏双手结不动明王印。

    脑后光轮绽放。

    一尊金色佛陀像,自光影中冉冉上升。

    如山如岳。

    “若不臣服于我佛,我便抹去你的意识,将你制成护法傀儡。或是用你人皮做鼓,用你的腿骨做鼓槌,用你的手指做念珠,用你的颅骨做盛酒的法器。”

    金刚三藏的声音,仿佛从九幽地狱中传来。

    透着阴森怨毒之气。

    随着他的声音,整个空间变得幽幽冥冥,鬼气森森。

    背后光影中,那尊佛陀原本至刚至大,也在此刻,沾染上一层黑气。

    如妖似魔。

    “密宗?果然是魔子魔孙。”

    苏大为看一眼四周。

    发现那黑色光雾,如同浸染一般弥漫,已经将四周的光线吞噬。

    不同于诡异出行的黑雾。

    金刚三藏所散发出来的黑狱,是一种纯粹的黑,极致的黑,吞噬一切。

    比黑洞更加冰冷邪恶。

    任何光线,甚至连目光,都被这黑色浸染消失。

    “无量真空,受想行识,一切为法,如梦如幻,无眼耳口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意识,剥夺!”

    伴随金刚三藏的吟唱。

    漆黑的空间里,陡然亮起光芒。

    纵横交错,将整个世界切格为无数碎片。

    每一个碎片好似一座佛龛,其中有一座佛陀,盘膝竖掌,向着苏大为压来。

    一个碎片世界,便有一佛。

    这切割成千万的黑暗界,便有千万座小佛。

    一时间,梵音禅唱,轰鸣阵阵。

    “眼、耳、口、鼻、舌、身、意,俱灭。”

    尖利的声音响起。

    苏大为眼前一暗。

    仿佛有人关上了灯。

    身为二品异人,就算是在极度黑暗里,就算在诡异出行的妖雾中,他依然能看见。

    但这一刻,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幽冥。

    不光是眼睛,还有耳朵,再听不见一丝声音。

    还有味觉、触觉、嗅觉。

    人能感受世界,靠的最基本的五种感官,一齐消失。

    更高一层还有身与意。

    但是苏大为此时也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甚至连意识都陷入了停滞。

    仿佛一个幽灵,永远被禁固在时间的尽头。

    这种感觉万分古怪。

    之前的无尘也曾对苏大为用出同样的神通。

    但那个无尘的力量太小,对苏大为几乎微不足道,转眼便被破去。

    现在是金刚三藏的本体。

    一出手,竟连苏大为也被剥夺了感官与意识。

    心灵向着无边的黑暗不断掉落。

    嘀哒~

    意识像是一滴水,自漆黑的夜色中,向下跌落。

    越跌越深。

    嘀哒~

    终于有一丝思考能力了。

    他发现自己像是一滴雨水,正自高空向地面坠落。

    越落越低。

    意识穿过一层层的屏障。

    每跌落一层,便沉入更深的黑暗。

    隐隐的,苏大为有一种感觉。

    如果跌落到底,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这是……

    奇怪,下面居然有光。

    远本以为,越往下越黑暗。

    会被无穷的黑暗吞噬。

    谁知冲破一层黑色的阴霾后,看到一个光亮的世界。

    那是……

    一副画面跃入,给予剧烈的视觉冲击。

    化为水滴的苏大为一时心灵剧震。

    下方,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那是他穿越之前的世界。

    那是千年之后,名为新世纪的时代。

    无数摩天大楼,铁筋水泥的丛林拔地而起。

    灯光璀璨如星辰。

    巨大机器的轰鸣,那是有飞机划破云空。

    雨一直在下。

    苏大为继续下坠。

    他看到,一张张画面,如同镜子般从下方浮上来。

    那是自己,是自己前世的记忆。

    父母,亲人。

    同学,工作。

    奋斗,挣扎。

    一副副画面撞向他,撞破粉碎。

    最后一副画面,是他穿越前的一幕。

    电闪雷鸣。

    一道漩涡状的龙卷风吸住了他。

    这是……

    咦?

    一个陌生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对了,这是金刚三藏的声音。

    这声音夹杂着震骇,不可思议与恐惧。

    “苏大为,你看到的这是什么?这是哪里?这是你心里藏的秘密吗?你难道……”

    轰隆~

    整个大地激烈起伏。

    仿佛有一种巨大的怪物,要破地而出。

    无数楼宇坍塌,宛如世界末日。

    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然后,地面掀开。

    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腾根之瞳!

    他藏在意识最深处。

    空中,金刚三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世界仿佛黑色的玻璃,摔在地上,轰然迸碎。

    白马寺废墟之上,金刚三藏双手抱头,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斑斑血泪从六岁小和尚的眼角流下来。

    他一边惨叫,一边抬头,难以置信的怒瞪向苏大为。

    “你不是……你不是……你是……”

    啪!

    苏大为闭起的双眸,猛地张开。

    虚空中一道紫色的电弧划过,狠狠劈在金刚三藏的胸前。

    “啊!”

    小和尚猝不及防,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向后抛跌。

    身后,就是地宫入口。

    他向着黑沉沉的地宫跌落。

    这地宫共有七层,离地不知有数十百丈深。

    还没等金刚三藏重新找回平衡落地,苏大为已经后发先至,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在地宫四壁连点数下,稳稳落地。

    金色的大佛,在地宫最底层,低眉垂首,沉默不语。

    头顶装有佛骨舍利的佛龛,隐隐闪烁着宝光。

    苏大为的目光在四面一扫,声音冰冷:“这地宫非一日之功,你们经营多年了吧?你一个吐蕃密宗异人,在此经营多年,所图非小。”

    “你……你怎么能,你身体里……”

    金刚三藏整张脸涨得血红。

    从他的皮肤上,陡然涌出一层金色。

    这金色迅速蔓延,流遍他的全身,将他裹成一个金人。

    “你杀不了我,杀不了,杀了我,你女人也没命了!”

    金刚三藏到此时,仍不知苏大为是用什么方法从自己的意识剥夺中出来。

    他苦修密宗无上神通,不知几世几劫。

    从未失手过。

    但是方才那一瞬,他在苏大为心底窥见了那个秘密,以致于佛心都发出震恐。

    或许,苏大为便是利用那一瞬间,稍纵即逝的机会,从意识禁固中,脱离出来。

    尽管如此,金刚三藏仍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

    “我……我苦修三百年,轮回五世……”

    苏大为紧扼着他的咽喉,冷冷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愿意被你封禁意识?你与那金圈的联系,已经被我切断了。”

    “什么?”

    金刚三藏双眼怒睁,瞳孔收缩如针。

    他试了一下,果然,感应不到那件法器了。

    这也意味着,他之前设下的保命符,聂苏这个人质,已经失效。

    “你是怎么做到的?”

    金刚三藏金色光芒包裹遍全身,眼中流露怨毒之色。

    “没关系,就算没有人质,你也伤不了我,密宗法身,苦修几世轮回,金身不坏、不灭……”

    “哦。”

    苏大为淡淡应了一声,手指一错。

    啪喀!

    金刚三藏的脖颈往旁一歪。

    断了。

    “什么不坏金身,很容易坏嘛。”

    如果不用顾忌聂苏,什么样的金身都没用。

    在二品之下,皆为蝼蚁。

    神识一扫,确定金刚三藏生机断绝,将他尸身抛下。

    转头四顾地宫。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那尊金色的佛陀像有些古怪。

    站在地宫中心,凝视佛像,只犹豫了不到一秒,苏大为便决定,暂时先离开。

    不论这地宫有什么秘密,都与他无关。

    现在最重要的是小苏。

    只有把小苏救下,才有心思处理别的事。

    神识再扫,确定没有遗漏。

    苏大为身形拔地而起,双脚在空中踏动,如登天梯,转瞬便离去。

    整个地宫陷入死寂。

    金色的佛像散发出光芒,驱散了黑暗。

    躺在地上的小和尚尸身,突兀的动了一下。

    他的脖颈断了,身体极不自然的扭曲着。

    但却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完全违反人体关节的角度,徐徐的坐了起来。

    由于颈断折断,脑袋如一个破败的西瓜,软软的垂在后背上。

    童子细瘦的手臂抬起来,断颈处发出古怪的声音。

    伸手摸索片刻,终于找到垂到背上的脑袋,双手扶着它,将它一点点扳正回去。

    “咯咯咯~苏大为,没有灭我的法身,是你最大的失误。”

    金刚三藏爬了起来。

    他的脸色青紫,不见一丝活人的气息。

    若此时试他的鼻息,会发现不但没有呼吸,连心跳都没有,如一具僵尸。

    他摇摇晃晃的爬起,目视佛陀金像,脸上露出狂热之色。

    “我发现了苏大为的秘密……”

第七十章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哦,什么样的秘密,可以说给我听吗?”

    空荡荡的地宫之中,陡然出现一个声音,将金刚三藏吓了一跳。

    他猛一转头。

    由于动作太快,险些将刚复位的脖颈再次拧断。

    “你……”

    在他身后,赫然站着苏大为。

    方才明明看到苏大为离开了,为何又在这里?

    金刚三藏两眼瞳孔收缩如针,喉头发出咯咯响声。

    那是一种惊恐到极致的表情。

    下一刻,他厉啸一声,两块肩胛骨蠕动着,犹如鸟翼般张开。

    化作三头六臂之像。

    三双手臂各拿着降魔杵、金刚剑、金刚圈等法器,结印施法。

    迟了。

    苏大为的一只手掌缓缓拍出。

    金刚三藏浑身金光大放,三个脑袋后面,各自升起一道金轮。

    金轮之后,又各浮起一座佛陀之像。

    三座金身佛陀,无比宏大,伟岸。

    随着化身显现。

    三道佛陀化身,齐声怒喝。

    无形的音波,在地宫中呼啸回荡。

    苏大为的手掌继续前拍。

    明明看着极慢,但就是无法逃脱。

    波!

    金刚三藏中间的头颅犹如西瓜爆开。

    没有红白之物。

    只有粉碎的皮囊和骨头。

    粉碎在蔓延。

    仿佛破灭有传染性。

    从中间的头,蔓延到另外两个头。

    然后是手,身体,足。

    最终,金刚三藏的童子身,在苏大为面前,炸碎成一堆粉末。

    劲风扫过,渣都不剩。

    空气中三尊佛陀化身,发出不甘的吼叫声,随即坍塌消逝。

    “密宗手段?不过如此。”

    苏大为并没有离开,他是想看一看,密宗是否真有轮回转世的神通。

    结果轮回没看到,却看到金刚三藏借尸还魂。

    真是尸体,连心跳呼吸都没有了。

    怕不是僵尸?

    不管那是什么,在他一掌之下,皆为齑粉。

    灭杀金刚三藏后,苏大为再次神识扫过,确定这一次,金刚三藏连元神都被自己粉碎,绝不可能再轮回和复活。

    但他仍没急着走。

    而是看向那尊金身佛陀像。

    无形的意识,从他的眼中化为刀刃,电射而出。

    锵!

    远处那尊佛陀等身金像,仿佛受到冲击,一下子张开双眸。

    他头顶那座佛龛里,舍利子大放光华。

    这东西,有古怪。

    苏大为心里一动,大步上前,一指点出。

    “不管你是什么怪物,也一起粉碎。”

    他隐隐有种感觉,金刚三藏那诡异的复活之术,或许和这佛陀像有关。

    金身佛陀双眼血红。

    刚刚起身,还未有别的举动。

    苏大为已经一指点在佛陀像的眉心。

    就在这一瞬间,轰隆一声巨响。

    天地一片黑暗。

    仿佛无边无际的虚空。

    无垠的宇宙。

    纵横万年的星系。

    有一尊巨佛,悬浮于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巨响轰鸣,直灌入苏大为的脑中。

    那种剧烈的冲击,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一个远古巨大的意识,直冲向苏大为的意识。

    只是瞬间,便将苏大为的意志,冲击得摇摇欲坠。

    苏大为身体本能的察觉到危险,身子猛地一震。

    自他身后,先显出巨蟒之像,接着是巨鲸、巨熊。

    数种诡帅的体术依次显现。

    最后双肩一抖。

    扑棱棱一声响。

    将那远古的意识震碎。

    “难道佛陀的意识还有残留?他不是早就涅盘了吗?”

    苏大为喃喃自语。

    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指尖点中那金像的眉心。

    这仿照佛陀造的等身像,存在汉地六百余年。

    此刻,在苏大为的指下,一片片的裂纹蔓延开。

    最终轰地一声脆响。

    犹如摔在地上的瓷器,被炸碎为千万片。

    佛陀头顶上方,那粒小小的舍利子被弹飞出来。

    带着幽幽的光华,像是要远遁。

    可惜苏大为将手一招,便将舍利子吸回,抓在手中。

    端详几眼,隐隐察觉有些古怪。

    随手收起。

    “就和张果的定风珠放一块吧。”

    说完这句,苏大为伸手向着头顶一指。

    喀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

    仿佛点碎了空间。

    整个地宫从最下层开始,逐一粉碎。

    所有一切,可能寄居和尚元神的东西,全都被破坏,化为粉末。

    就算是佛陀都不可能再复活。

    隆隆隆~~

    地宫一层层的坍塌。

    苏大为的身影早从地下飞出。

    向着聂苏的方向追去。

    白马寺推平了。

    四圣僧全灭。

    所有的棍僧全杀了。

    就连藏在地宫的密宗金刚三藏也挫骨扬灰了。

    还有谁能阻我找回聂苏?

    刚一从地宫入口出来。

    苏大为的身形猛地凝固。

    在这一瞬间,一股可怕的杀意,锁定在他身上。

    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和尚正站在废墟中,轻声念诵超度经文。

    苏大为见过这个和尚。

    一个时辰前,在辩法会场上见过。

    佛门代表,律宗周秀法师。

    此僧面上无喜无悲,苏大为出现,他也没抬头看一眼。

    只是低诵经文。

    直到苏大为迈步向他走来,他才停住念经,双手合什向苏大为看来。

    “律宗也要来凑热闹?”

    “你屠了白马寺。”

    “周秀法师也要阻止我吗?”

    “白马寺为上部座,是中土仅存的小乘,如今毁在你的手上。”

    “白马寺掳走我妻子,是咎由自取,这些人枉称沙门,皆为魔子魔孙,我替玄奘法师清除这些魔子。”

    “谁是魔?”

    周秀突然大喝:“是你!开国县公,你灭了我沙门祖庭,六百载白马寺毁在你的手上,你是佛敌!”

    苏大为的脚步微微一停:“周秀法师是想找我报仇?”

    “除魔卫道,誓除佛敌。”

    周秀神色庄重,单掌竖在胸前,另一手,指向苏大为,口中断喝:“戒!”

    一个金色的戒字,自虚空浮现,陡然撞中苏大为的身体。

    四周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变得沉重无比。

    苏大为面色微变,双肩下沉。

    耳中听到隆隆响声。

    那金字,竟沉如山岳。

    压得他身体缓缓下沉。

    “既然你要阻我,那就休怪我无情。”

    苏大为面色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极平常的事:“挡我者死。”

    “定!”

    周秀又是一声大喝。

    他的僧袍鼓涨。

    空气中,一个大大的金色“定”字,猛地出现在苏大为身上。

    这个字,犹如一具枷锁,锁住了苏大为的手脚,禁固他的行动。

    周秀接着喝出第三个字。

    “慧!”

    律宗所修神通,都在这张嘴上。

    从他的嘴中,喷出一个金色慧字。

    慧字迎风化作一柄金剑,猛刺向苏大为的心脏。

    锵!

    一声震耳欲聋的音爆声。

    苏大为的身体向后滑退半步。

    周秀眉梢微跳。

    还来不及高兴,就见金剑剑尖突然崩碎。

    在周秀错愕的眼神下,那剑寸寸断裂粉碎。

    苏大为肩膀一抖。

    挣脱定字枷锁。

    抬脚迈步,又踏碎了戒字金符。

    向着周秀法师一步迈出。

    “我并非律宗,你拿这些律符,困不住我。”

    “你……”

    周秀法师双目圆瞪,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就见苏大为的拳头,如一柄开山巨锤,由上至下,轰然坠落。

    轰!

    地皮猛地一跳。

    周秀法师犹如一颗钉子,被苏大为一拳锤入地下。

    地面只有一个巴掌大的洞口,正噗噗向外冒着血水。

    那是苏大为的劲力过于集中,凝为一束。

    周秀法师的身体还来不及逃遁,就被这一束劲力,笔直钉入地下百丈。

    金身崩解,舍利破碎。

    肉身早就被巨力摩擦成肉丝了。

    苏大为跨过地上的血洞。

    前方,刚刚赶到的天台宗、净土宗、法相宗、三论宗、华严宗各宗法师,脸上一齐变色。

    有人低念佛号。

    有人左右顾盼。

    有和尚悄然后退。

    有僧众愤而上前。

    苏大为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身形高大的悟净法师,与肥头大耳的悟能法师身上。

    他二人,皆是昔年随侍在玄奘身边的僧众。

    继承玄奘法师唯识派的衣钵。

    与苏大为也是旧相识。

    “唯识宗,也要拦我吗?”

    悟能法师那张胖大的脸庞上,竟然挤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颤抖了一下,感受无形的力量自苏大为身上散发出来。

    那是杀气,又不仅仅是杀气。

    犹如汪洋巨海,冲击四方。

    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啊。

    真的是人能够达到的吗?

    只怕就算玄奘法师复生,行者师兄在此也……

    苏大为上前一步。

    这一步,刚好踩在悟能的心跳上。

    他只觉得心头狂跳,无法抵抗苏大为身上的气势,身不由主的向一旁退开。

    悟净也随之向后退了半步。

    苏大为继续抬步向前。

    “谁敢阻挡我找回小苏,我就杀谁。”

    “你……”

    “佛敌,此人当真是我佛门之敌!”

    各种细碎的咒骂声,怨毒的诅咒声。

    然而律宗周秀法师尸骨无存。

    白马寺僧众俱被屠尽。

    四大圣僧连渣都没留下。

    密宗金刚三藏也多半被苏大为击杀。

    在场的各派法师,当真就没有胆量去阻挡苏大为。

    一个个嘴里说着最狠的话,身子却乖乖向后退去。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这些人,眼中露出讥诮和嘲讽。

    沙门,呵,不过如此。

    佛陀若知道他的后辈是这些人,不知会不会说一句,皆魔子魔孙,妄图窃取佛家衣钵。

    既然这些秃驴不敢出手,苏大为也没心思在此时将他们一一消灭。

    从这些法师从间穿过。

    各种混乱恐惧的气息交缠下,他走过这些人。

    抬眼看向聂苏的方向,心头却不由一沉。

    没有,聂苏不见了。

    她本应该被金刚三藏抛到这里,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

    苏大为缓缓转头,目光扫过在场各宗法师。

    “我的妻子,聂苏去哪了?”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无不胆颤心惊,乖乖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我再问第二遍,聂苏去哪了?”

    苏大为的声音里已透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到他如今的修为,原本不应为任何事起心动念。

    更不会轻易动摇心境。

    但聂苏是个例外。

    聂苏与柳娘子是他在这个世上仅存的亲人。

    也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从聂苏出事,他一路追杀过来,白马寺屠了,四圣僧杀了。

    金刚三藏杀了。

    方才阻拦的律宗周秀也杀了。

    但是仍没找到聂苏。

    苏大为的双眼隐隐浮起血丝。

    身上的杀意浓烈如酒。

    杀一是为杀,杀万也是杀。

    “既然都不告诉我,那我一个个的杀过去,看究竟是你们沙门的嘴硬,还是我的手硬。”

    苏大为冰冷的说着,身上元气激烈鼓荡。

    天空一时乌云翻涌。

    浓稠的云雾,遮掩了太阳。

    四下一时俱暗。

    那如海如山的云层中,隐隐看到一只巨鲸在翻滚呼啸。

    “不好!”

    各宗法师中,有人失声惊叫:“此人入魔了,不杀他,今天我们都会死!”

    “诸法师一起出手,除魔卫道!”

    “杀佛敌~~”

    一人的呼号,接着是二人,三人,佛门各宗法师大能,一齐怒吼。

    他们感觉到了苏大为身上可怕的杀意。

    那可怕的真元之力,为生平仅见。

    就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这是何等恐怖的巨力!

    苏大为看着诸僧或执法印,或念真言,双眼亮起血红的光芒。

    他的心中一股烦闷暴躁之意,越来越压制不住。

    心里只觉荒谬。

    你们这些贼秃听不懂人话吗?

    我非嗜杀之人,只要交出聂苏,不是不能留尔等一命。

    但你们不但不配合,反而对我喊打喊杀?

    除魔卫道?

    好啊!

    杀佛敌?

    呵呵,你们叫我佛敌,我便真做佛敌又如何?

    面色一变,苏大为右手并指如刀,直插天际。

    天策八刀,第一决,劈!

    右手手刀,自天而落。

    整个空间,随着他的手刀,发出激烈动荡,隐隐听到一种可怕的裂帛之声。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刃一分为二。

    左边的向左扭动。

    右边的向右弯折。

    空间像是被苏大为劈成两半。

    首当其中的是华严宗法师宗慧。

    他看着前方空间扭曲,割裂。

    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下一秒,全身汗出如浆。

    他感受到了,那种寂灭涅盘,那种会被苏大为抹杀的大恐怖。

    双手合起真言法印,口中暴喝:“宇宙万法,色心缘起,相即相入,圆融无碍——因陀罗网!”

    金色的佛光,自他双眼双手绽放。

    丝丝缕缕,无穷无尽。

    每一根丝线,就像是从宇宙初生的因,到宇宙破灭的果。

    无数因果沉浮,交织成一张金色佛网。

    这即是三界六道,因陀罗网。

    是华严宗的神通手段。

    “四法界、六相、十玄色法门,无尽缘起!”

    宗慧身后,数名华严宗法师一齐暴喝。

    各种佛光绽放,汇入因陀罗网中。

    但是,下一刻,只见一柄刀自天而落,不断放大。

    横刀!

    不,那不是横刀,而是一柄连天接地的“天刀”!

    是苏大为杀意化成的天刀。

    天刀自天而落,垂垂如云翼。

    轰隆~

    四法界、六相、十玄色,一齐崩碎。

    因陀罗网上无尽因果线,被天刀一刀斩断。

    法网裂开两边。

    天地异响之后,一切幻像消失。

    原地只剩下宗慧双手结印,两眼圆瞪那张充满错愕、恐惧、震惊、悔恨的脸庞。

    “苦……苦修五十载……今日……寂灭。”

    言讫,一道红线自宗慧头顶划下,直过小腹。

    宗慧的身体,连同空间,一齐裂开。

    一半向左,一半向右。

    华严宗,宗慧,死。

    宗慧身后华严宗法师惊慌失措,惨叫着逃蹿。

    附近的各宗法师各自发出怒吼。

    “佛敌!魔子,今日不杀汝,我沙门必定被你屠尽!杀!!”

    随着一声近乎野兽般的悲鸣。

    梵音大响。

    阵阵禅唱自天传来。

    天上的黑云破开,有金光万道。

    隐隐见飞龙遨翔。

    “无寿寿优婆提舍愿生偈,大势至菩萨,尔时天花乱坠,地涌金泉,无尽生,无尽灭,有莲自生,光照宇宙~”

    伴随阵阵梵唱之音。

    一名身材瘦削,僧袍破旧的老僧,眼含悲愤,大步向苏大为走来。

    他双手合什,口中所念,乃是净土宗《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

    “莲宗?”

    苏大为视线落在他身上。

    “我与莲宗无仇,交出聂苏,我便不杀你。”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

    但是在当下这种情况下,这份平静,犹如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压抑着怒火。

    令人感到诡异而恐惧。

    “佛敌,今日我莲宗善因,代天行罚。”

    净土宗善因佛师,背后无量佛光普照。

    隐见一朵金莲层层绽放。

    整个世界,一下子被金莲包裹。

    苏大为愕然发现,自己竟站在一朵鲜花的花芯中。

    放眼看去,四周巨大的花瓣正层层向外张开。

    我在莲花中?

    苏大为心中陡然升起明悟。

    这便是莲宗的神通了。

    传说莲宗开宗法师善导,在说法时常有光明随口而出,有莲花绽放。

    被认为是阿弥陀佛的化身。

    “原来如此。”

    苏大为冷笑。

    他的神识猛地拔高。

    升向无尽高空。

    从空中俯视。

    发现自己被包裹在那朵金莲中,而金莲,又在一根巨大指尖上。

    这巨大的指尖,原来又是佛掌中的一根食指。

    那佛无边巨大,仿佛横亘于宇宙之中。

    现在再看莲花中的自己,竟是如此缈小,如同蝼蚁。

    善因暗含诅咒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六道。

    “苏大为,莲花落尽之,便是你元神尽灭时,一声落。”

    嗡~

    一朵莲花花瓣凋零落下。

    花芯中的苏大为身子一震,仿佛被抽去了血肉。

    气息急剧萎蘼。

    “二声落……”

    善因的声音未落。

    就见一只手,猛地从莲花中穿出。

    那只手,真大啊。

    巨大的拳头越来越大,一拳穿过佛掌,笔直锤在巨佛的头颅上。

    崩崩崩!

    山岳倾塌,巨佛发出一声怒吼,面孔四分五裂。

    苏大为巨大的身影,一时盖过巨佛。

    一脚踏下。

    噗哧!

    莲花被践踏成泥。

    巨浮在他脚下,如蝼蚁般,被一脚踏灭。

    “区区幻想,也想阻我?”

    随着苏大为冷笑声,无数幻像一齐破灭。

    依旧是在白马寺的废墟之中。

    而净土宗善因,盘膝跌座于地,双手呈莲花印。

    却是一动不动。

    在他眉心,破开一个食指大的血洞。

    有淡淡金血从中流出。

    轰!

    苏大为一脚踏下。

    善因的法身瞬间被踏得支离骨碎,崩解成离。

    剩下其余各宗法师,一边发出怒吼,一边飞速向后遁去。

    打不过!

    逃!

    这苏大为究竟是何种怪物?

    不能与他正面为敌!

    可恶,回宗后一定要通报宗主,尽出本门闭关大能。

    如此佛敌,如果活着,沙门将永无宁日!

    恐惧的阴影,如同妖魔一般紧攥着各法师的心脏。

    心胆俱裂。

    他们再没有与苏大为正面敌对的勇气。

    只是举手之间,律宗宗慧身死道消。

    净土宗善因被一脚踩成肉泥。

    谁还是苏大为的对手?

    谁能挡住这发狂的佛敌!

    “我让你们走了吗?”

    苏大为冰冷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空空空~

    一个肉眼看不见,但却真实存在的巨大领域,笼罩整个白马寺。

    所有逃遁的法师狠狠撞上去,发出痛苦的惨叫声,纷纷坠地。

    苏大为身体渐渐浮空,无数真元缠绕着他的身体。

    紫电穿空,电舞银蛇。

    他的头发发髻炸开,无数黑发如怒龙般向天飞舞。

    大袖飘舞,如上古真人。

    满天云雾都像是受到神秘力量吸引,被拉扯下来,浮于他双脚之下,绕着他的身周飞旋。

    昔有真人,餐风饮露?

    胡人模样的悟净法师,眼瞳中流露出震恐之色。

    他看向肥头大耳的悟能法师。

    两人做梦也想不到。

    昔年在玄奘法师座下听经的那个少年人,如今竟变得如此恐怖。

    “玄奘法师,您究竟教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天空中,传出苏大为冰冷的声音。

    直到这个时候,他的声音依然平静。

    平静深邃如海,那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大恐怖。

    “最后问一次,聂苏在哪,交出聂苏,否则,统统去死。”

    “我说!”

    悟净吃力的站起身,向着天空中的苏大为双手合什。

    所有法师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似在问:和这佛敌有什么好说的?

    你以为告诉他,他便会放过我们?

    天真!

    悟净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向着苏大为大声道:“我们赶到时,看到一个道士把他带走了?”

    “道士?你想骗我?”

    “他说的是真的!”

    肥胖的悟能也爬起来,向苏大为大声道:“一个老道,倒骑着青驴,他抓走了聂苏小娘子,我愿以玄奘法师起誓!”

    “倒骑青驴?”

    苏大为的脸上浮起一层阴霾:“张果?”

    他喃喃道。

    张果为何会出现在洛阳。

    他为何要带走小苏?

    现在不得而知。

    深深的看了悟能悟净一眼,苏大为再问:“那道士带聂苏去哪了?”

    “那边,那个方向!”

    “好似是出城的方向。”

    悟能悟净一齐指向城西。

    苏大为深深看了一眼二人:“念在玄奘法师的份上,我今天暂且饶你等一命,但如果我发现你们骗我……你们,连同身后的宗门,统统要死。”

    这话极为平静。

    但所有宗门法师,全都心往下一沉。

    没人敢轻视,敢天真的认为,苏大为是在开玩笑。

    “怎么办……”

    “他不会真的要灭佛吧?”

    “我们……”

    “怕什么,我们又没说慌,确实是那个骑驴的老道带走了那小娘子。”

    悟能和悟净勉强惨笑。

    天空一声尖利的音啸。

    苏大为化作一道长虹,向着张果远去方向急追。

第七十一章

    叮~

    静室之中,传出一声声响。

    那是一个小小的玉杵,将玉碗中的香料,细细研磨的声音。

    淡白色的烟雾飘起,清甜而雅致。

    香气沁人心脾。

    房间里一共有七人,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当中那人身上。

    制香那人,细眉长目,面如白玉。

    十指纤秀瘦长。

    比女子更加柔媚数分。

    都察寺寺卿,严守镜。

    “圣人有令,彻底清查洛阳内外,一切与朝廷无干异人,或可疑者,斩杀勿论。”

    “圣人此次是动了真怒了……”

    “昔年太宗皇帝与天下异人盟誓:人前不得显圣。但这些年,佛道两门,已经越来越松懈,把盟誓抛在脑后,今日辩法大会,出这么大的乱子,不知多少人头落地。”

    一声悠长叹息。

    从严守镜口中传出。

    其余六人摒息静气,竖起耳朵,静静听着严守镜的吩咐。

    “待这支香烧尽,你们便去做吧。”

    “寺卿。”

    左手一人精明强干,胸膛挺拔,起身向严守叉手道:“寺卿说的这些,我等都明白,但是……开国县公……”

    “圣人并没有说及开国县公之事,尔等便不要多事。”

    “喏!”

    那人舔了舔唇:“但是开国县公府上网罗了不少异人,这次……”

    他没有问下去,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开国县公苏大为才是此次骚乱的源头。

    他府上那些异人,要不要一起清除?

    严守镜沉默下来。

    手里研磨香料的动作都停下。

    停了片刻后,他轻声道:“照章办事。”

    “喏!”

    屋内众人,一齐起身行礼。

    缓缓向后退出。

    静室里,严守镜仰守望天,轻声呢喃:“县公,你这次真是给守镜出了难题呢。”

    ……

    洛阳,瓦官寺。

    三论宗、律宗、华严宗、净土宗、法相宗、天台宗各宗高僧法师,齐聚于此。

    原本,在辩法后应该在白马寺落脚。

    但祖庭现在只剩下一片瓦砾。

    禅室之内集齐了洛阳城内,六宗最核心的法师,也是如今洛阳沙门中,神通手段最为高明者。

    众人双手合什,各自低念佛经。

    气氛沉凝。

    禅房香炉升起檀香。

    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沉重的气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清咳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咳嗽者,是长安大慈恩寺,玄奘法师座下弟子,法相宗,悟能。

    这胖大僧人,伸手摸着自己光溜锃亮的脑门,苦笑一声:“这次当真是踢到铁板上,损失惨重……你说,我等图什么?为何要与苏大为为敌?”

    “谁想与此人为敌了?”

    一个隐含不忿的声音响起。

    那是莲宗了因。

    了因僧双手合什,含恨道:“那是白马寺的僧人做的事,他们无端去招惹开国县公,此次竟又与密宗有染,还抓去开国县公的妻子,这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他没说出来。

    大抵就是原地自爆,自己作死那一类的词。

    但他做为一个有德高僧,却不好将这话说出来。

    又有一僧道:“白马寺与苏大为的恩怨,我们各宗都不清楚,当真想不通,白马寺为何要执着于掳人妻子……白马寺算是咎由自取,可咱们呢?被苏大为杀了律宗周秀法师,还有华严宗的宗慧法师,这笔帐,如何算?”

    悟净站起身。

    他的身形高大,颔下虬髯卷曲如钢丝一般。

    双眼闪动着炯炯光芒,暗含着几分怒意:“今日是谁提议去白马寺拦住苏大为的?此人应该为两位法师的死负责?”

    “笑话,当时右相李敬玄令道门叶法善去召回苏大为,这事是诸位都听见的。咱们今日法会上恶了圣人,主动去帮着拦截苏大为,将他带回圣人面前,这也是各宗法师都同意的。”

    那僧人阴冷的道:“怎么,事到如今,要全怪在小僧头上吗?”

    “阿弥陀佛,谁知那苏大为如此狠辣,一言不合,便暴起杀人!”

    “咱们出家人,也不知他妻子被掳还敢杀人啊!”

    “更没料到,咱们各宗法师齐聚,以佛门神通,不但无法镇住苏大为,反而被他杀了二人,杀得大家心胆俱裂!”

    又是一声长叹:“谁知道他竟敢,谁知道他竟如此可怕!”

    这一声说完,禅房内俱是一片长久的叹息。

    大意了。

    此次辩法原本想的是力压道门,成为大唐第一教。

    谁知却生出如此多的麻烦。

    原本有心帮圣人抓住苏大为,谁知苏大为与白马寺有那样的恩怨。

    结果……

    结果不但没拦住人,还被苏大为杀了两名佛门大能。

    这次,佛门真的是亏大发了啊。

    在出手之前,各宗法师还存着侥幸,以为集各宗之力,镇压区区一个苏大为那是手到擒来。

    都说苏大为用兵如神,也知他是异人。

    但天下异人辈出。

    他一个武将,能有多大神通?

    但是现实,却无情的扇了众人一记耳光。

    “悟能法师,悟净法师,我们不熟悉苏大为,还情有可原……你们是玄奘弟子,我听说,苏大为曾在玄奘法师座下听经,你们难道不知此人可怕?若早说出来,我们哪敢去招惹此人!”

    “我……”

    悟净两眼一瞪。

    悟能叹道:“在法师座下听经,又不是在法师座下修炼神通,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出过手,谁知他居然到了这种境界,只怕是法师复生,行者师兄在此,也降不住他了……”

    众僧一时无言,心情跌到底谷。

    就在此时,听到外间有知客僧通传:“各位法师,有位行者,说他是白马寺僧人,求见各位法师。”

    白马寺僧人?

    各宗法师面面相觑。

    还是悟净开口道:“且让他进来。”

    白马寺都被苏大为灭了,哪来的白马寺和尚?

    别是招摇撞骗的吧?

    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见见再说。

    过不多时,听到沉重脚步声。

    一个身高八尺的披发头陀,大步进来。

    他身穿素色僧袍,头戴黑色铁环,脖挂赤色佛珠,腰系麻绳,脚穿六耳麻鞋,大袖宽广,走路时随意挥舞,豪放不羁。

    “见过诸位法师。”

    头陀双手合什,与众僧见礼。

    “你是……白马寺?”

    了因迟疑问道:“白马寺何时有戴发头陀行者?”

    那行者一张棱角分明的大脸上,笑出一口白牙,一双幽深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我不是白马寺的,我是密宗的。”

    密宗?

    哗啦一声响。

    在场的十几名法师,有数名失态站起身。

    “密宗的人为何自称是白马寺?你……你们害白马寺还不够惨?”

    “我听说密宗祖庭在吐蕃,当年被苏大为灭了吐蕃国,密宗也失了栖身之所,四处逃蹿,此次白马寺与苏大为结仇,焉知不是被密宗连累?”

    群情汹汹中,那头陀微笑道:“诸位法师,这些都是细微末节,贫僧倒是有一桩大富贵送与各法师。”

    “什么富贵?”

    “我们出家人守不捉钱戒,富贵与我如浮云。”

    众法师义正辞严拒绝。

    “诸位法师,这桩富贵,可不是什么财佛,而是能帮诸位修行精进,甚至能让佛门,凌驾于道门之上啊!”

    嗯?

    这话有点意思。

    悟能与悟净法师对视一眼,忍不住朝那头陀看去。

    其余法师也齐刷刷盯向头陀。

    “究竟是什么样的富贵?”

    “我知诸法师今日为苏大为的事焦头烂额,不知诸位法师可知,苏大为有一桩秘密,得此秘密,便能神通精进,长生久视,若以此法献给大唐圣人……”

    长生久视?

    你在开玩笑?

    你特么在逗我?

    剩下其余的法师,也一齐站起身。

    半是恼怒,半是惊疑不定的瞪向那头陀。

    长生久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为这句话,而掏空心力,空耗心血。

    自秦皇汉武,大唐太宗,谁不想长生?

    人间帝王,神通异人,古之炼气士,谁不想长生?

    但古往今来,又有谁真的做到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究竟是谁?你想做甚?”

    悟净双眸圆眸,目光如刀一样劈向那头陀。

    却见头陀不慌不忙抬起头来,长发向两边散开,露出一张狞笑的脸:“不,长生久视是真的,古之真人,寿达千岁者比比皆是,彭祖寿八百,黄帝驭龙飞升,就算我们密宗,也有轮回转世,灵识不灭之法,而在诡异之中,更是有一脉,寿元悠长,近乎长生。”

    “诡异?”

    “你说的莫非是……”

    “我什么也没说。”

    那头陀低头笑道:“悟能法师,悟净法师,一定奇怪白马寺为何要与苏大为的妻子过不去,但是我现在要告诉诸位法师,苏大为的妻子并非凡人,她身上,或许藏着长生久视的秘密……”

    “胡言乱语!焉有此事!”

    “诸位法师,不妨仔细想想,那女子,真的是凡人吗?”

    头陀目光森然笑道:“道门的叶法善他们,可是追出城去了,不知诸法师?”

    轰隆!

    禅房内无数桌椅一齐碾碎。

    那是众法师压抑不住体内激荡的元气,力量外泄所致。

    他们无法肯定这头陀说的是否是真的。

    但,白马寺为了掳苏大为的妻子,不惜与苏大为为敌,最后被灭寺。

    四大圣僧,身死道消。

    白马寺方丈无尘,元神俱灭。

    他们不可能是疯了,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招惹大唐开国县公。

    莫非……

    “诸位法师,依我之见,我们当速速决断,绝不能让道门抢了先!”

    “同去同去,若是真的,这便是我佛门最好的机会!”

    “佛生无量!”

    一僧向前一步。

    神足通展开,缩地成寸,瞬间消失在禅房中。

    其余法师按捺不住,各施神通。

    转瞬消失。

    无论修了多少年佛法,他们仍有欲,有所求。

    仍无法斩断心中的欲念。

    悟能法师正要追着悟净他们赶去,迈步前,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头陀:“敢问行者密宗法号?”

    “贫僧,金刚六如。”

    头陀双手合什,低头行礼:“金刚三藏,是我师弟。”

    ……

    “小青驴摇啊摇,载着道爷去东市,东市好,娘子俏~”

    小道童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歌谣。

    冷不防被老道一巴掌拍在头上。

    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清风双手捂头,一脸委屈的回头看向张果。

    “师父,又哪里不对?”

    “嘿嘿,你好得狠,开始惦记小娘子了?”

    张果抚着白须,笑容透着几分阴冷诡异。

    清风却不怕他,把嘴一撅,向着青驴背上一指:“师父做得,偏徒儿说不得?”

    青驴背上,一个年轻女子伏在上面,满头秀发如云般洒下,遮挡住面庞。

    女子被横放在驴背上,随着青驴迈步,脑袋和长腿随之摇晃。

    这个姿势,一定会不太好受。

    但她却像是陷入昏迷,一动不动。

    张果冷哼一声:“你懂什么,这可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老道的‘道果’。”

    “道果?”

    清风重复了一下,却发现这两个字单独自己都懂,联在一起,却听不懂了。

    什么是道果?

    师父张果是个道士,所以是道果?

    啪!

    张果站在他身后,又是一巴掌扇过去。

    “混帐,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老道修行数百载,若想再有突破,便落在这女子身上。”

    张果的两眼眯起:“若能踏出那一步,大概真能做仙人吧?”

    “做仙人有什么好,还不如……”

    清风还想说,被张果拿眼一瞪,顿时脖子一缩,抱头不敢说话了。

    “快走快走,回了蜀中,好好炼化她。”

    “啊,师父,你该不会拿人炼丹吧?”

    “哪有人?呵。”

    张果一声冷哼,清风便不敢多问。

    又走了几步,小道童终是忍不住,又道:“九娘师姐还没回来。”

    “她有她的事,你不必理会,走罢。”

    说着,张果忽然白眉一动,回头看向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一处高矗山峰。

    隐隐感觉,若有若无的目光投过来。

    张果摇摇头,拍了一记青驴屁股。

    那犟驴儿仰头发出愤怒的吼叫:“吃昂~~”

    四蹄终于快了起来。

    ……

    一截衣袂随风飘起。

    黑衣斗笠的男人站在山巅上,静静看着张果离去的方向。

    从斗笠下,传出低哑的声音:“终于开始了,一切,终于按我想的去转动了。”

    在黑衣男人身后,分立着数人。

    一个个气息幽深难测。

    其中有僧,有道。

    亦有儒生和老农打扮。

    这些人身份五花八门,让人实在猜不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合。

    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是异人。

    都有远超常人的能力。

    “那么接下来,可以按我们设想的去推动了……”

    “诸君,一起共勉。”

    斗笠男人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右手轻挥。

    那竹制斗笠发出呜地一声,仿佛带着他的期许与愿景,旋转着飞入云空中。

    他终于回过了头。

    这是一张被无数疤痕划满的脸。

    因为伤痕太深。

    看上去就像是无数碎块,被针线强行缝合在一起一样,狰狞而可怕。

    一只独目,闪动着幽幽的光芒。

    “大唐病了,若想治病,圣人就得去歇息,所以,咱们绝不能让圣人有机会修炼延寿。”

    “尽快让圣人躺下吧,待太子继位,主幼国疑,咱们便能掌控大唐权柄,用我们的理念,去改变它。”

    “苏大为对太子的影响太大,必须除去此人,若不能除去,也要他远离朝廷……”

    他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长呼了口气:“这一切,咱们都办到了。”

    在场众异人,一齐向疤脸男人,叉手行礼:“矩子运筹帷幄,庙算千里!”

    踏踏~

    一阵脚步声,就在此时响起。

    众人的身形一僵。

    那被称做矩子的疤脸男人,用一只独目向蜿蜒山路尽头看去。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子,穿着宫装丽裙,手挽挎着一只竹篮,一手轻提裙角,延着山路向这边走来。

    小女子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在她眉心用朱砂,点了一朵红梅,妖娆夺目。

    这与她清纯的萝莉模样,形成极大反差,反而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见过矩子。”

    小女郎走上山头,向着矩子盈盈拜下:“我奉命给诸郎君送午食。”

    “多谢。”

    矩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众人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

    “你叫何名?”

    矩子一边微笑看着小女郎将竹篮里的食物取出,一边问。

    “我啊?”

    小女郎抬头笑答:“我叫上官婉儿。”

    ……

    “福生无量天尊!”

    一名道人踏前一步,拦住苏大为的去路。

    苏大为脸上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向着道人道:“让开。”

    “开国县公,我等奉右相令,请县公回去。”

    “右相?”

    苏大为冷笑:“李敬玄算什么东西,若他拦我,我连他一起杀了。”

    呃!

    这天没法聊了。

    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苏大为都说要杀。

    话语里,跟宰只鸡没甚分别。

    这般杀气腾腾,这天还怎么聊下去?

    被他呛了一口的潘思正回头看向身后。

    如今道门各宗之主,茅山宗天师叶法善暗叹了口气,走了出来。

    他黑发黑须,长眉入鬓,身形挺拔如苍松。

    双眸沉静。

    眉心一缕红纹,如开天眼。

    “开国县公,我们是十几年的交情了,如今……”

    “滚!”

    苏大为一个滚字,杀意扑面而来。

    差点没把叶法善呛死。

    他定睛细看苏大为,看他眼中血丝满布。

    这种状态很不对劲。

    只有强撑道:“不是右相让你回,而是圣人下令,让我等将你带回去。”

    “挡我者杀!”

    苏大为向前迈出。

    叶法善一时拿不定主意。

    右相传旨时,只说是请苏大为回紫微城。

    可这个请,是文请,还是武请却没说。

    而且苏大为如今摆明了不吃这一套,他要强闯。

    众道士怎么办?

    一时麻瓜了。

    看着他离开吗?

    今天辩法会场,已经惹怒了圣人。

    若是此事还办不成,今后道门还如何在大唐治下立足?

    能不能把人带回去另说。

    至少态度要有吧?

    叶法善心知苏大为不好惹,心中还在天人交战。

    一旁的潘思正却是不能忍了,低喝一声道:“出手!”

    潘思正做为游仙观主,生得银发黑须,眉目祥和,银发用玉冠束起。

    看似温和,实则性烈如火。

    眉心火焰纹陡然亮起。

    双手结道门法印,一道赤光,自他眉心射出。

    这是道门神通,南明离火!

    此火不是凡间之火,而是传说中三十三天之上,兜率宫天火。

    传闻老君炼丹,一为三味真火,二为南明离火。

    眼看这火要将苏大为吞噬,苏大为却是不闪不避。

    潘思正心里一惊。

    本意只是想让苏大为知难而退,要是他被自己烧死,圣人会不会怪罪?

    话虽如此,此神通已发,就连潘思正自己也无法收回。

    正在叫苦不迭。

    就见苏大为一块冷笑。

    自他肩头,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团火色。

    一只通体赤红的小鸟。

    毕方。

    那鸟将口一张。

    潘思正射出的南明离火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口吞下潘思正苦修数十载的烈火,毕方仰头打了个嗝,喷出一缕青烟,歪着脑袋,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直接把潘思正搞懵逼了。

    这是什么东西?

    南明离火,融金焚海,这是可以吃的玩意吗?

    你那副吃了糖葫芦大满足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没等他反应,毕方呱地一声尖叫,从口中,猛然喷出一道紫红烈焰。

    这一瞬间,天地尽赤。

    空气发出诡异的扭曲。

    那是极度高温,模糊了视线。

    “不好!”

    潘思正猝不及防,大惊失色。

    这鸟喷出的火焰,比自己南明离火,还要灼热千百倍。

    若是被这火沾到,只怕连灰尘都不会剩下!

    “道兄且退,我来会会他!”

    自潘思正身边,早转出一个高瘦道人。

    此道身长鹤立,有飘飘出尘之气。

    正是与潘师正同隐嵩山太一观主,刘道合。

    李治甚为信任此道,还命他和潘思正,联手为自己炼制神丹。

    刘道合一步踏出,双手早结先天之印。

    眉心代表水符的红色符纹,光芒绽放。

    自他身后,裂开一镜,镜中仿佛天河之水,轰然倒灌。

    那水无边无尽,如九天银河坠落。

    与毕方喷出的火焰撞上,霎时爆发巨响,氲氤雾气,沸腾扩散。

    “我这天河之水,能灭世间一切火,管教……”

    刘道合话音未落,只见前见一点光芒亮起。

    不好!

    他下意识一个翻滚。

    如一只熟透的大虾在地上弹跳。

    毕方口里的火焰,穿透了天河,破碎了水镜,射向远方。

    直至天地尽头,一片赤红。

    叶法善脸色狂变。

    “都住手!”

    苏大为冷酷声音,如九天之外传来:“挡我者,杀!”

第七十二章 道果

    空空空~~

    空气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悸动。

    牵着青驴的张果,抬头看了看天色。

    雪白的眉梢微微皱起。

    天空,一团阴云飘来,遮挡了太阳。

    “师父!”

    清风小道童一双眉头倒吊起来,眼中闪过警惕的光芒。

    前方,不知何时涌起团团黑雾。

    这黑雾来得好快。

    只是呼吸间,便充满了空间。

    四周的温度急降。

    呼呼呼~~

    阴风阵阵。

    张果眼中亮起幽幽碧芒,向着黑雾缓缓道:“既然来了,出来吧。”

    喵呜~~

    雾气中,响起一声诡异的喵叫声。

    一只黑猫,张着绿幽幽的双瞳,从黑雾里一步步走来。

    “哦,是你?”

    张果脸上并没太多惊讶。

    清风小道童见到黑猫,咧嘴笑起来:“好一只畜牲,正好给道爷我练练手。”

    话音未落,脑袋上便被张果的绿竹杖狠狠敲了一记。

    他哎呦一声惨叫,抱头蹲下,这才记起犯了师父忌讳。

    黑雾的另一头,隐隐有沉重的脚步声。

    带着整个大地都微微起伏。

    张果转头看去。

    一眼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

    那是一只黑色大狗,它分开黑雾,大步走来。

    每一步,都像有无穷的力量透入大地。

    带起回音阵阵。

    黑三郎!

    它不知何时与小玉聚在一起,一起赶来营救聂苏。

    在黑三郎背上,正骑着一只白色的小猴,远远冲着张果张牙舞爪,显得十分愤怒。

    它背后的金蝮蛇也随之扬起头,嘶地一声吐出蛇信。

    “天狗,幻灵……”

    张果的神色不变,看向黑雾另一方向:“既来了,都出来吧。”

    “果老,你是我族大能,何必让我等为难。”

    雾气中,响起一个暗哑阴沉的声音。

    一双巨大手爪,分开黑雾,露出瘦削身形。

    那一双大手上,各生着一柄弯曲骨刃,看上去狰狞可怖。

    “刀劳,你不在长安,怎么?给苏大为打长工来了?”

    “好叫果老知,荧惑星君离开时,将长安诡异交到苏星君手中,现在苏星君,便是我族新领袖。”

    这个回答,令张果颇感意外。

    “苏星君?苏大为?”

    他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事,竹杖一指刀劳道:“你是说,如今诡异一族,居然要听命于他?”

    刀劳沉默。

    沉默即是承认。

    鸠婆在长安坐镇,他带着一些诡帅,随苏大为迁来洛阳。

    荧惑星君既然传承给苏大为,长安诡异便认苏大为做新首领。

    原本还有些议论之声。

    但这几次苏大为出手击杀四大圣僧,踏平白马寺,诡异族群里,反对的声音反而小了下去。

    对诡异们来说,他们信奉力量。

    敬畏强者。

    苏大为所展现出来的力量,足以证明,他很强。

    甚至比荧惑更强!

    星君,你没选错。

    苏大为,真的很强啊。

    刀劳血红的双眼,盯在张果身上。

    对于这位族中传说的大能,他没有半分轻视。

    若是让张果将星君妻子掳走,那将是自己最大的失职。

    “果老,请将聂苏小娘子交给我们,我们就当没遇到过。”

    刀劳声音客气道。

    张果两眼微微一眯:“哦,若我不交呢?”

    吼~~

    黑三郎咆哮。

    小玉两眼森然。

    幻灵张牙舞爪。

    刀劳气势猛地拔高。

    与此同时,雾气中有一个沙哑冷酷的声音响起。

    “不交人,便动手,何须罗嗦!”

    半人半蛇的蚺鬼高大龙,摇晃着身形,自黑雾中走出。

    ……

    轰!

    潘思正狼狈飞退。

    头上发髻承受不住巨力,陡然炸碎。

    变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迅速补位的刘道合,双手并成剑指,向苏大为一指戳去。

    无尽的水元之力在他指尖凝聚成剑。

    一柄、两柄、三柄。

    共三柄透明的水剑,电射向苏大为。

    几乎同一时间,一旁任真子肚腹胀大,如同要将四面八方的空气全都吞入腹中,猛地开口一声暴喝,霹雳炸响中,一道赤白电光自他喉头喷出。

    化作光电长刀,飞斩苏大为。

    任真子身后,罗公远伸出枯瘦手指,虚空画符。

    万道青光自他指尖绽放。

    千万条绿色丝绦自地下喷涌而出,每一条都如毒蛇,缠绕向苏大为。

    “圣人有令,请开国县公回洛阳。”

    叶法善一声长叹,眉心竖瞳猛地张开。

    开天眼!

    茅山三清符箓,天眼一出,血红的符纹凭空显现。

    一尊道祖虚影自符中化出,带着朦朦青光,向苏大为抓去。

    呵。

    苏大为的眼中透着讥讽。

    他一步踏前。

    轰隆~

    地面如岩浆沸腾。

    青绿色植物瞬间粉碎。

    罗公远大叫一声,飞坠向远方。

    苏大为右手拳头,向前挥出。

    整个空间随之跳动,仿佛随着他一拳,被压缩到极致,然后爆炸。

    刘道合的三柄水剑,还未碰到苏大为,便轰然炸碎。

    无数冰晶四溅。

    刘道合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翻滚撞飞。

    沿路不知撞折多少树木丘陵,在大地上拖出一道长到可怕的痕迹。

    整个世界,只剩下苏大为那只拳头。

    如巨山一般,隆隆而至。

    空空空~~

    看似极慢,实则快到不可思议。

    空气扭曲。

    温度飙升。

    犹如火山喷发。

    任真子的电光,叶法善召唤的道祖真身,在这巨大的一拳下,如薄纸般粉碎。

    任真子眼睁睁看着苏大为的拳头,从自己头皮上掠过。

    巨力将他碾入大地。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巨人,一脚践踏。

    “啊啊啊~~”

    无数青光和符箓自任真子身上飞出。

    这是保命的东西,各种护身宝物和法器,符箓,平日视做珍宝。

    此刻都像是不要钱一样,拚命抛洒出去。

    五光十色,宝光通天彻地。

    然而没用。

    无论什么法宝,一碰苏大为的拳头,全都破碎,崩解。

    拳风呼啸。

    任真子惨叫着,被压入地下,深达百丈。

    仅仅是被苏大为的拳风扫到,都如此恐怖。

    正面挨打一拳,哪有命在?

    首当其冲的叶法善脸上露出震骇之色。

    他双手执印,天眼之中,无数道家先圣,仙灵法印,一齐喷出。

    急如烈火。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太上玄元,风雨雷电!”

    “赦!”

    伴随着急促咒声。

    只见苏大为的拳头不断放大,越来越大,简直如天倾塌。

    “不好!”

    叶法善只来得及大喝一声,就看到自己拚尽一甲子修为的神通道法,在苏大为面前,如灰尘被碾碎。

    “万法不侵?!”

    一个发自灵魂的恐怖感,自叶法善心中生出。

    他还记得,十几年前随苏大为一起去征西突厥时的情景。

    那时遇到突厥人的萨满。

    自己还曾与他并肩作战。

    后来回到长安,又与苏大为有过几番交集。

    还一起合作做制兵和炼药的生意。

    谁知造化弄人,自己身为茅山宗天师,天下道门执牛耳者,今日竟要死在苏大为手里?

    实在太讽刺了!

    “我与你还合作制冰生意!”

    全身骨骼爆响,像要被狂怒的巨象一脚踩碎。

    叶法善听到自己骨骼血脉发出的濒死喊叫。

    绝望中,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句。

    瞬息间,风停了,雨歇了。

    所有的风暴,破坏,神乎奇技的消失不见。

    仿佛春风化雨。

    只有那只停在鼻尖处的拳头,化为手掌,在叶法善脸上轻轻一拍:“念在生意份上,暂不杀你,如再阻拦……必杀之。”

    苏大为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

    巨大的黑影从叶法善头顶掠过。

    待叶法善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跪坐于地上。

    “叶天师。”

    远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呼声。

    “苏大为已经走了,叶天师你……无恙吧?”披头散发的潘思正,一瘸一拐,蹒跚而来。

    “无……无恙。”

    说出这两个字时,叶法善惊觉后背被冷汗浸湿。

    他的脸上,一抹苦涩之意,不断放大。

    苦修数十载的神通道法,如此不堪一击。

    最后救自己命的,竟是与他的生意。

    ……

    整个大地,像是被铁犁翻过。

    自高空向下俯视,看到焦黑的大地,袅袅向上冒着青烟的废墟。

    就连洛阳附近的山峦,都崩塌半边。

    天空传来凌厉的呼啸。

    一道身影自天空落下。

    咚!

    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无数黑色残渣被震上半空。

    苏大为的视线扫过全场。

    他看到躺在地上发出虚弱呻吟的刀劳。

    断裂半边身体,伤口不断生出肉芽蠕动的高大龙。

    蜷在地上,好像被打断腰骨的小玉。

    还有,黑三郎静静趴伏在一黑灰中,留意到苏大为,努力摇了摇尾巴,尾神透着几分无辜。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遇到了什么?”

    “呸,臭道士,那个张果,是张果下的手,这怪物,下手好黑啊!”

    高大龙发出恶毒诅咒:“等我伤好了,一定要亲手拧下他的脑袋!”

    “你先好了再说吧。”

    苏大为知道他死不了。

    走到黑三郎身边,抚了抚黑三郎的头:“黑三郎,你怎么样?”

    黑三郎呜了一声,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又四肢一软,跪了下去。

    天狗若是成年,倒也是诡异中顶级的存在。

    可是眼下,黑三郎距离成年还遥遥无期,显然不是张果的对手。

    “还算幸运,没被张果打断你的脊骨。”

    苏大为拍了拍黑三郎,视线扫过小玉,一看便察觉,小玉是被抽空了力量,妖丹并没有被击碎。

    张果这是留手了?

    究竟是不想赶尽杀绝,还是急着赶路?

    “你们,见到聂苏没有?”

    苏大为站起身,目光投到刀劳身上。

    刀劳的伤比高大龙还要轻上不少。

    看来张果确实没下死手。

    念旧?

    “聂苏小娘子,被他放在驴背上驮着走了,好像是昏迷了。”

    刀劳缓缓站起身,沉默了一瞬道:“我们拦不住他。”

    “张果是修炼数百年的诡异大能,也不知真身究竟是什么。”

    苏大为缓缓道:“就算荧惑星君在,也未必能拦住……剩下的交给我吧,你们回洛阳,我还有些事要交代。”

    提起洛阳之事,高大龙、刀劳,甚至黑三郎和小玉,有刚从黑色灰烬中钻出脑袋的幻灵,一齐向苏大为投来目光。

    这次的事是意外。

    但是苏大为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大唐苦心经营十几年,积累下来的权势、财富、地位,都有可能随着帝王的怒火,付之一炬。

    “大龙,你回去,替我跟李博说,在我回来以前,生意如场,官面上的事,不要多问,其余情报网络,尽力收缩。”

    沉吟片刻,苏大为接着道:“让他替我照顾好柳娘子,再替我向狮子、狄仁杰大兄、处嗣和宝琳他们说一声抱歉,还有大虎,这次可能会连累他们了。

    大虎若是官职保不住,那便歇息一阵,待我回来再做计较。”

    高大龙双臂撑起身体。

    他的身体自腰而断,下半身的蛇尾断口,正疯狂的抽搐,丝丝缕缕的肉芽狂长,像要缝合两截身体。

    他往地上吐了口血沫,两眼血红,狰狞道:“现在这当口还管什么官职,你在的时候,还能庇佑我等,你若是恶了李治,只怕大伙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不会。”

    苏大为道:“狮子他们是国公身份,陛下不会对他们怎样,大虎还有其他一些兄弟,没有这层身份,因我的举荐做官,只怕会有些麻烦。”

    他又看了一眼刀劳:“诡异行事要更加小心低调,至于别的……相信陛下不至于为难柳娘子和我,媚娘阿姊也会帮衬一二。

    只是,在我回来前,大家要多加小心了。”

    “行了行了,洛阳的事有我们,你快去追回聂苏小娘子。”

    高大龙一脸嫌弃的挥手,狞声道:“若是追不回聂苏,我们都会笑你,笑你一辈子!”

    “大龙。”

    苏大为深深看了他一眼:“谢谢。”

    ……

    青色的犟马儿迈动四蹄。

    跋山涉水如履平地。

    两人一驴脚程甚快,仿佛缩地成寸般。

    只是半日光景,便将洛阳远抛在身后。

    “师父,这小娘子为何还没醒?”

    “最好是不醒。”

    张果以绿竹杖拄地,幽幽道:“待她醒来,咱们已经回山里,到时有的是时间慢慢炼化……”

    “真要拿她炼丹啊?”

    清风吐了吐舌头。

    “千百年才有这么一次机会,唯一的机会啊……怎能错过。”

    张果感概的说了一句。

    这话说完,他瞳孔一缩。

    猛然转身。

    数十丈外,一片山林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道人。

    那是一个青衣大袖的老道。

    满头银发束成子午冠。

    腰间佩着金鱼袋。

    手里握着一柄玉如意。

    远远的看向张果,眼中流露出一种深邃悲悯之意。

    “李淳风。”

    张果眼间中微微闪动碧芒,缓缓道:“你来做什么?”

    “多年不见,果老,既然来了,何不与我聊聊。”

    “相见不如不见。”

    张果冷笑:“若是袁天罡在,或许还能拦住我,就凭你现在的身体,何必强出头?”

    “果老此言差矣。”

    李淳风也笑起来。

    只是笑容里,有几分说不出的神秘:“我并不是为谁强出头,而是为了果老你啊。”

    “为了我?”

    张果先是一怔,继尔低头耸动着肩膀,像是听到这世上最滑稽之事:“为了我什么?李淳风,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和以前一样。”

    清风在一旁好奇的看向张果。

    听师父的口气,与这个老道似乎是旧相识?

    不过,两人这气氛,不像是朋友啊。

    “果老,当年你想要的东西在我这里,我向你讨个人情,把聂苏交给我,我把东西给你,如何?”

    李淳风的目光越过张果,投向青驴背上。

    聂苏静静的趴在驴背上,秀发垂落,像是进入甜美的梦香。

    “当年的东西?嘿嘿……”

    张果嘿嘿冷笑:“那东西,你留给李唐继续镇压国运好了,区区一面秦镜还不被放在老道眼里,现在我也有了炼器的本事,你给的东西,我无福消受。”

    “好,果老快人快语。”

    李淳风一步踏出。

    瞬息间,便来到近前。

    伸手便向青驴上的聂苏:“既然果老高风亮节,不用秦镜交换,那聂苏我先带走了,人情我记下了。”

    一旁的清风脑子顿时抽了。

    感觉好像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师父没说交人啊。

    这老道怎么就自己上来了?

    说也奇怪,明明身体不想将聂苏交出去,但看着李淳风过来伸手,要从驴背上带走聂苏。

    清风只觉身体像是凝固住了,动弹不得。

    只是眼睁睁看着李淳风的手,越来越近。

    “恶贼!”

    呯!

    绿玉竹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那青驴哧昂一声,在青碧光芒里,化作纸片。

    原来却是一张符纸。

    而驴背上的聂苏,却瞬间消失不见。

    李淳风回头过去,脸色微微凝重。

    只见张果袖中突然鼓鼓囊囊,好像多出件东西。

    “颠倒乾坤,果老的神通又精进了。”

    “李淳风,你若是让开,老道也不想与你为难,当年的恩怨,老道年纪大了,也不想再追究。”

    张果声音越来越阴冷,整张脸透出妖魔一般的戾气:“但若你执意拦路,那就休怪我手黑。”

    “果老,何必如此……”

    李淳风叹息道:“聂苏是我义女,我怎能让她被你带走。”

    “义女?”

    张果的阴冷的脸上,透出讥诮笑容:“李淳风,你向来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你会如此好心?”

    清风一脸紧张的看向李淳风。

    感觉这一瞬间,李淳风身上的气息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息。

    “你李淳风是开善堂的吗?你的心思,瞒过别人,却瞒不过老道。”

    张果嘿嘿怪笑:“嘿嘿嘿,你早就看出她的根脚了吧,却故意装做不知……还是说,你和老道想的一样?”

    “你……”

    “毕竟天下道人,都想争一争这‘道果’啊。”

    ……

    洛阳处在盆地,四面皆山。

    其中最出名者,为嵩山。

    即后世禅宗祖庭。

    苏大为赶到的时候,惊愕的发现,嵩山的少室峰整个被削平了。

    山峰粉碎。

    山脊坍塌。

    似乎这里不久前发生了一场大战。

    迈步跨过山脚碎石场,往前走了片刻,看着树木倒折。

    中心处一片焦黑土地,像是被陨石砸中般,向下凹陷崩裂。

    四周所有树木以这一点为中心,向外倒伏成圈。

    再看一眼右手处的嵩山。

    似乎,方才少室峰被削平,是受这里的余**及。

    在焦黑之地中心,伫立着一个老道。

    “李淳风。”

    苏大为一步踏出,落在他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

    “臭小子。”

    李淳风近乎僵直的身体,缓缓扭头,向他看了一眼,才骂一句,便一口血咳出来。

    “你受伤了?”

    苏大为一把抓住李淳风的胳膊,一股真元力量,瞬息透过去。

    他是意随心动,待真元透入李淳风的身体,才想起来有些冒失。

    大能对自己的身体都十分敏感,轻易不会让异种力量侵入自己身体。

    不过,似乎李淳风对他十分放心,并没有强行用神通将苏大为的力量倒逼出去。

    真气转了一个周天。

    苏大为心情有些沉重。

    “你的身体有许多暗伤,那是以前留下的,方才又添新伤,你……”

    “老道这身子骨,能熬多久就看天意吧。”

    李淳风倒是看得开,哈哈一笑:“我们太史局的异人,生来就是要为大唐镇压国运,袁天罡修为通天,都因为旧伤早早兵解,老道这辈子,也不想什么长生得道,只要将该做的事做好,留点余泽给子孙,便罢了。”

    “你方才……”

    “我方才拦住张果,想向他讨个人情。”

    苏大为一时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是看着李淳风这身伤病,颇为伤感道:“看你的样子,好像张果不给面子,还把你痛打了一顿。”

    噗!

    李淳风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臭小子,我不被张果打死,也会被你活活气死。”

    “哎,我只是说实话,怎么还急眼了呢。”

    “你还想不想救聂苏了?”

    李淳风额头青筋跳起。

    “想,当然想。”

    苏大为放开李淳风,向他行礼道:“我这就去追张果,李老先休息,相信一会便会有人找上来帮你。”

    “你回来!”

    李淳风气得暴跳如雷:“老道有话要和你讲。”

    “什么?”

    “你知道,道果吗?”

    “道果?”

    苏大为神情一怔。

    “道果,那是机缘,是于天地之先,出的宝物,或者说,是一种气运。”

    李淳风向苏大为招招手,示意他陪自己到一旁的大石上坐下聊。

    苏大为想了想,看了一眼远处,终于还是跟着李淳风来到焦黑的石头边坐下。

    这边的焦土,好像都是张果造成的破坏。

    张果传说中是蝙蝠精,究竟用的什么神通,能造成这种毁坏效果?

    他旋即收起心神,听着李淳风继续道:“诡异是禀天地之气而生,寿元比人类悠长,但就算是诡异,也有寿元耗尽的一天,比如荧惑那老小子。

    活了三百余年,他的寿元也快走到尽头。

    我们修道的人,一向追求长生久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大能,希望能得到长生。

    所以创出内丹外丹法。”

    李淳风喃喃道:“经过无数次失辈,无数代人摸索,世上总有些大能,能窥探到生死的奥秘。”

    “什么?李淳风,你说的究竟是什么?”

    苏大为感觉,李淳风说的话,单独听,他能听懂,但连起来,怎么就完全听不懂了呢。

    “沙门密宗有轮回灵识不灭的转生法,我道门亦有性命双修。无论哪种方法,都有局限。沙门需要靠无数代高僧修持,积累下佛骨舍利,通过足够多的舍利积攒修行功德,才有可能达成轮回灵识不灭。

    亦即沙门所谓‘彼岸’

    而我们道门,则靠机缘。”

    “机缘?”

    “这机缘,便是道果,也可称为‘大药’,或者‘金丹’。”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越听越糊涂?金丹,是指内丹还是炼制的外丹?”

    李淳风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责怪。

    “道果并非是寻常丹药,而是有大气运加身,是机缘,也是仙缘,只有得到它,才能帮修道者,突破桎梏,真正长生久视,任意逍遥。”

    苏大为还想再问,却听李淳风道:“阿弥,聂苏她,就是这份机缘。”

    嗯?

    苏大为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耳边听到李淳风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你真的没发现吗?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看到聂苏的不同吧?”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途,还是真不知道?”

    “聂苏的身份……”

    轰隆隆~~

    天空一记惊雷。

    像是无情的长鞭,狠狠抽在灵魂深处。

    苏大为感觉心灵猛地一缩。

    “小苏,小苏,你快下来,你在做甚?”

    “嘻,阿兄,你看,我可以让桃树开花哦。”

    一只洁白的手掌,按在院中桃树上。

    那株树簌簌颤抖着。

    冬月里,猛抽枝叶,绿芽狂吐。

    只是瞬息间,便开了满树桃花。

    桃之妖妖,其华灼灼。

    可……

    现在是寒冬蜡月啊。

    冬月里险些枯死的桃树开花。

    妖艳而诡异。

    苏大为上前,一把抓住小苏的手腕。

    “小苏,够了!”

    “阿兄,你……你抓疼我了!”

    “对不起,我是说,不要再让桃树这般辛苦了。”

    “桃树……辛苦吗?”

    “也不要在人前,展露你的能力,小苏乖,听阿兄的,阿兄这是在……保护你。”

    “阿兄保护我。”

    聂苏重复了一遍。

    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她用力点点头:“嗯,我听阿兄的。”

    “还有那个水球,能不能从我头上挪开。”

    苏大为无奈的抬头,头顶上方,一个脸盆大的水球猛地坠下。

    哗啦~~

    “咯咯咯~”

    聂苏欢快的笑声,响彻庭院。

    “小苏小苏,你醒醒,你怎么样了”

    “李淳风,小苏她昏迷不醒,她身体……”

    “胎息。”

    李淳风背负双手,白眉微微蹙起,扭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你没发现吗?她体内真元,进入一种奇怪的循环,好像在休眠。”

    “休眠?”

    苏大为一怔:“为什么会这样?”

    李淳风不答,只是沉吟道:“让柳娘子不要乱请大夫了,小苏这不是病。”

    不是病,却又是什么?

    胎息,先天就会胎息?

    小苏真的是,先天开灵吗?

    夜色笼罩,苏大为静静坐在小苏床榻边。

    口中微微叹息。

    看着小苏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连心跳和呼吸都没有。

    苏大为平静的表面下,心中各种念头起伏,狂乱如奔马。

    “小苏……”

    他伸手轻抚小苏的发丝。

    却意外摸到一丝粘稠。

    那是……

    月光下,那洁白的丝缕,像是皮肤上褪下的茧壳,又像蚕丝。

    “小苏!”

    苏大为用力抓住小苏的胳膊。

    “不要离开我,小苏,你听我说,不要离开阿兄。”

    我愿化身石桥,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只为你从桥上经过。

    我心爱的妻子,小苏,快回来,你快回来,快回到我身边。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张开了双眼。

    方才,好像看到了幻像。

    又像是将之前心中所挂念,所担心的事,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他的双眼微红。

    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淳风站在面前,那张苍老憔悴的面庞上,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悲悯。

    “阿弥,你真的不知道小苏的身份?还是,你在回避……”

    “够了!”

    苏大为突然一声暴喝。

    四周的黑色灰烬,像是被无形的狂风吹鼓,向四面飞散。

    黑雾滚滚。

    当中的苏大为,全身透着煞气,如妖似魔。

    “阿弥,你起心魔了!”

    李淳风脸色微变。

    “入魔又如何?”

    苏大为血红的双眼,声音幽幽响起:“无论小苏有什么秘密,她都是我的妻子,我绝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有些问题,终究不能回避啊。”

    李淳风叹息:“我原以为,你是她的刀鞘,可以将她好好收藏,但是……‘道果’毕竟是‘道果’,纵然你极力隐藏,终究气运加身,她只要活着一天,就会吸引无数觊觎。”

    “我不管那些,谁要动小苏,我便杀谁。”

    苏大为身上真元鼓荡,隐隐有破空飞去之势。

    “等等阿弥,我还有些话想话。”

    “谢谢你,李淳风。”

    苏大为深深看向这个满身伤病的老道:“我耽搁得够久了,我能听到……”

    他指了指天上:“听到小苏在呼唤,她在呼唤我去救她。”

    最后一个字说完。

    苏大为飞掠而出。

    空中发出尖利啸音。

    李淳风抬头,但见一道长长的白色烟气,如怒龙般向西而去。

    “唉……”

    李淳风长声叹息,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年。

    他佝偻着腰身,轻轻咳喘着:“就算追上张果,现在的你,方寸尽失,真能从张果这老怪物手里,抢回聂苏吗?”

    “何况你就算能从张果手里抢回聂苏,只怕现在消息已经走漏,天下还有不知多少大能,想要得到这道果啊!阿弥,到时你能护住聂苏吗?”

    李淳风声音悲悯。

    “人越老,就越念旧啊……早知如此,当年老道就应该心狠一些。”

    他的双眼隐见泪光。

    看向苏大为离去的方向,那目光,穿过无尽的空间,时间,仿佛定格在永徽年间。

    定格在长安诡异暴乱那一日。

    院中,与荧惑星君下棋下博的李淳风惊愕抬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立在荧惑星君身后。

    “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聂苏,苏大为是我阿兄。”

    聂苏伸手挽起桂建超的胳膊,向李淳风皱了皱鼻子,脆声道:“不许你欺负我鬼叔!”

    呃?

    我欺负他?

    李淳风看看聂苏,再转头看向桂建超。

    四道目光一碰,两个老人一齐大笑起来。

    “我这孙女,很有趣吧?”

    “有趣有趣,老道多少年,没这么开心过了。”

    李淳风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衣袖:“来,这面铜镜赠予你,当做是老道的见面礼。”

    “铜镜?”

    “此物名唐镜。”

    李淳风意味深长道:“它会护你平安。”

第七十三章 论道

    天色渐渐暗沉。

    青驴用前蹄吭哧吭哧的刨着地,似乎正在生着闷气。

    “犟驴儿,怎么又不走了?又发脾气了?”

    张果拍拍青驴的脖颈。

    那驴儿抖了抖耳朵,用力甩了下脖子,甚是傲骄。

    一旁的清风看得忍俊不禁。

    “师父,这驴儿不是你用幻术变的么,还有脾气呐?”

    “你懂什么?”

    张果冷哼一声:“道门的幻术,那是借假修真,老道已经得了真,召来的驴儿,与真驴无异,自然也是有脾气的。”

    清风听得八字眉往上抽了抽。

    这岂止是有脾气,简直和真驴一模一样。

    “师父,天色晚了,看来今晚来不及赶回山里了。”

    “是来不及。”

    张果叹了口气,回头看去:“来得这么快。”

    “谁来了?”

    清风略感诧异。

    顺着张果的目光看去。

    昏暗的天幕上,群山之巅,隐隐见到一轮明月初升。

    “师父,你看月亮都出来了,我们要不要先歇歇脚。”

    清风话音未落,一双眼睛陡然瞪大。

    群山顶上那轮明月,在放大。

    不,是月亮追过来了。

    见鬼,那也不是月亮。

    而是一个人。

    清风终于看清了那东西,是一个人,犹如从天而降的慧星一般。

    带着隆隆巨响,拖着长长的白色气浪,向着这边飞掠而至。

    “师父!”

    小道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喊,耳中听得“轰隆”一声。

    那是一只手,化为天刀,自天而落。

    刀还未落,四周的地皮狂跳,延绵起伏的山峦、植被,仿佛都被无形的力量冲击,起伏跌宕。

    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啊。

    然而清风看到,张果将手里的绿玉竹杖向着天空一指。

    竹杖又细又长。

    看上去与那自天而落的天刀完全不成比例。

    说时迟那时快。

    绿竹杖迎风便长,化作连天接地的巨木。

    仿佛传说中的天柱一般,与那天刀碰撞在一起。

    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瞬。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空空空~~

    无穷无尽的力量,狂暴的嘶鸣怒吼。

    自竹杖尺头向四面八方传递。

    清风恐惧的看着这一幕,感觉仿佛世界末日一般。

    狂风大作。

    烟尘漫卷。

    天空中晚霞云彩,被无形巨力,撕扯粉碎。

    大地被余波冲击,仿佛汪洋大海上的巨浪,不断起伏跳动,发出阵阵涟漪。

    直到许久之后,清风才回过神来。

    他发现,除了他与张果站立之处。

    四面都像是被风暴袭卷过。

    山上茂密的植被被刮去。

    山顶被削平。

    地面被狠狠刮去一层。

    没有一块完好的石头。

    许多突出的巨木和巨石,在那一瞬间化作了粉末。

    清风暗自吞咽了一下口水,此时才看到。

    与师父张果竹杖相碰的,不是什么天刀,而是一个人的手掌。

    一只充满力量,异常稳定的大手。

    并指如刀,与张果的竹杖粘在一起。

    苏大为。

    张果用竹杖点中苏大为的掌缘,微微冷笑:“你赶得倒快,居然被你追上……”

    话音未落,苏大为倏忽消失。

    再次出现时,狠狠一巴掌扇在张果脸上。

    “把小苏,还给我!”

    啪!

    凌空一声霹雳。

    张果的身体被他一巴掌抽得横飞出去。

    在空中划出螺旋的残影。

    然后“轰”地一声巨响,抛跌百丈之外。

    一路翻滚跌跌撞撞,不知撞碎了多少高峰,碾碎多少巨木。

    清风的表情顿时一僵,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师……师父!”

    “师父,你还好吗?师父你该不会被苏大为打死了吧?”

    乒!

    一根竹杖狠狠敲在清风头上。

    打得小道童哎呦一声惨叫,抱头跌坐在地上。

    “怎么说话的?”

    张果自他身后阴影中走出。

    他看上去神色如常,连衣衫都完整整齐,不染一丝尘土。

    只是,不经意转脸时,却见到他半边脸微微肿起,好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

    “聂苏在哪里?”

    苏大为目光一扫,青驴背上空空荡荡,没看到聂苏。

    虽然惊讶张果居然能挨自己一掌还活着,这脸皮的韧性超群,厚度只怕比洛阳城的城墙还厚。

    “我的妻子,聂苏,你把她藏哪了?”

    苏大为的声音有压抑不住的怒火。

    身上暴躁之气,化为戾气透出。

    随时可能出手,将眼前敌人击杀。

    “嘿嘿,去岁在蜀中见到你时,你还没这么可怕啊。”

    张果拄着竹杖,细长的眼眸中,隐隐般出幽碧的光芒。

    “你想讨回妻子,那就不要着急,按老道的规矩办,否则……”

    张果话还没说完,耳听一声裂空呼啸。

    苏大为一只蒲扇大的手掌,凌空挥至。

    那速度太快,几乎是听到呼啸,手掌已经拍到。

    整个空间,像是被这一巴掌给拍碎了。

    张果眼中射出碧绿妖光:“老道怎么会被同样的招式打到?你太小看我。”

    绿玉竹杖打横一摆。

    只听轰然巨响。

    正好敲在苏大为的掌心上。

    无形的力量在虚空相撞,时间、空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张果幽幽的道:“我知你是二品异人,你觉得老道是几品?呵呵,老道修行数百年,只差一个机缘,便能踏入一品,比起你这个修炼十余年的人,我的道行不知高到哪……”

    话音戛然而止。

    一旁的清风捧脸尖叫起来:“师父!你的脚!”

    苏大为悄无声息一脚踏来。

    张果一只脚被碾入土中,连渣都看不见了。

    “踩……脚?”

    老妖道一脸错愕、痛楚,不敢置信。

    千百年来,能修到异人二品的,无一不是有大机缘、大气运。

    开宗立派的人物。

    当然会自矜身份。

    这样的强者,有谁会在动手时踩人脚吗?

    “不交聂苏,我就先杀你徒弟,再杀你。”

    苏大为的声音,仿佛地狱中的魔王。

    他一把掐住清风咽喉。

    张果居然无法阻止,甚至没看清苏大为是如何出手。

    一颗心不由震动。

    “能在短短十余年,达到异人二品,苏大为,你果然有些门道。”

    张果说着,举起双手:“别杀我徒儿,老道投降了。”

    苏大为:“???”

    ……

    天色一片晦暗。

    微弱的星月光芒,从残破的山峦背上照下。

    在山脚下,生着一堆篝火。

    苏大为与张果,隔着篝火对坐。

    小道童清风站在稍远处,看着沉默不语的两人,只觉得头皮发炸。

    若在以前,他觉得张果是天下第一。

    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但是通过刚才,亲眼看到师父张果被苏大为一记响亮耳光,再加一脚踏碎了脚掌。

    他已经没有丝毫的把握了。

    心底里,暗自打鼓。

    师父啊师父,咱们这究竟惹到了哪路神仙,苏大为是妖魔变的吧?

    正常人怎么可能修炼到这种程度。

    同样是二品,感觉他比师父你可怕多了啊。

    仿佛感应到清风心中的想法,张果略一转头,碧幽幽的目光落在徒儿身上。

    “哎呦!”

    清风大叫一声,仿佛屁股被毒蛇咬中,跳了起来。

    “师父,我带犟驴儿去吃草。”

    小道童屁颠屁颠的跑了。

    他感觉再不走,他会被张果给活活打死。

    嗯,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

    “我没什么耐心。”

    苏大为沉郁的声音,如闷雷滚滚:“你说只要我和你聊片刻,便把聂苏还给我。”

    沉默一瞬,苏大为接着道:“我能感应到,聂苏应该就在不远,或许是被你用什么障眼法藏起来了,我的耐心有限,若是盏茶时间,你还不把妻子还给我,我先杀你,再找聂苏。”

    “苏大为,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张果忍不住抬头,眉头大皱:“上次在蜀中见你,你还不是这样,那时的你,十分隐忍克制,可如今你身上的血腥戾气,快要压抑不住了。”

    苏大为看着张果,只是冷笑。

    心中却是一凛。

    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了。

    从永徽年间,来到大唐,这十几年来,他都是极力谋划,表面是在隐忍,实则每一步,都是有计算过的。

    可是自从来到洛阳后,他便失去了这份耐心。

    不,或许更早。

    从蜀中回长安后,他便不再刻意忍耐。

    仿佛自己这柄刀,已经打磨了十余年,终于到拔刀出鞘的时候。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这些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而逝。

    他也察觉到自己心里的暴躁情绪。

    可是那又如何?

    若不救回小苏,这些人,所有试图带走小苏的人,统统该杀。

    “若杀了我,你便永远找不到聂苏小娘子了。”

    张果白眉一扬,火光下,露出极为诡异的笑脸。

    “老道的境界不在你之下,你想赌一下吗?”

    “呵呵。”

    苏大为勉强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杀意:“已经过了半盏茶时间。”

    意思就是,不管张果说什么屁话,时间一到,他便会出手杀人。

    管你是蝙蝠精还是道士,是诡异还是人。

    凡想阻止我找到聂苏者,皆可杀。

    张果碧幽幽的眸子从苏大为身上,落在身前的篝火上。

    这火焰,在不安的跳动。

    就犹如苏大为躁动的内心。

    这是一头猛兽。

    自己未必能困住他多久。

    “老道想与你坐而论道。”

    张果知道苏大为越来越没有耐心,直奔主题道:“老道在山中修行百年,观天下英雄,唯君与我。”

    苏大为一声不屑冷笑:“你是不是还想煮一壶青梅酒,论论天下?”

    隆隆~

    恰在此时,天上隐隐闪过一抹电光。

    张果眼皮一跳,继尔哈哈一笑,伸手入袖,再取出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银制酒壶,两个酒杯。

    “酒,老道有的是,不知苏郎君,可敢与老道共饮一杯?”

    天发杀机,龙蛇起陆。

    天有异象,难道苏大为的杀机已经惊动上天了?

    张果表面在笑,心中则暗凛。

    还没等他多说什么,苏大为一指点出。

    他手里的酒壶,还有酒杯,啪地一声,一齐炸碎。

    轰隆~

    无穷无尽的酒水,化作倾盆大雨,从破碎银壶中泄出。

    银瓶乍裂水迸出。

    张果大袖一挥。

    那漫天大水,瞬间不见。

    犹自惋惜道:“老道这壶,能装下半个黄河,可惜了酿了这么多年的美酒,只好移去东海,请东海龙王痛饮一番了。”

    “我没有心情与你玩这些幻术,聂苏你交,还是不交?”

    苏大为的眼中浮起血丝。

    身前的篝火,陡然收缩,被无形的气机压缩到极致。

    火光化作一粒黄豆大小。

    张果双手置于胸前,挺起胸膛:“这么些年,老道见过的异人里,只有荧惑星君和李淳风可称大能,而如今的你,已经超过了他们。

    但是据老道所知,你身为异人修炼,不过区区十余年。

    老道是在山中苦修百年,方有此修为。

    因此,我实在十分好奇,你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方式,这么快走到了这个境界。”

    张果将手一挥。

    呼~

    被苏大为杀气压缩到极致的火光,猛地蹿起,仿佛凶猛的野兽一般,火光冲天。

    苏大为缓缓站起身。

    他平静的注视着张果:“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要找聂苏,你跟我说修行境界。”

    我说我杀人不眨眼,你问我眼睛酸不酸?

    “这对老道很重要。”

    张果轻抚长须道:“我困在异人二品很久了,如今拿了聂苏,也不过想求一段机缘,求一个突破的机会。

    若是能从你这里得到答案,我自能将聂苏还给你。”

    “机缘?”

    苏大为想起之前李淳风说的“道果”。

    “修行境界有这么重要吗?”

    他身上杀意稍散。

    如果张果真的愿意交还回小苏,那么,回答他几个问题,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苏大为啊,你还年轻,自然没有这种紧迫感。老道、李淳风还有荧惑星君,都是半只脚踏进黄土的年纪了,若再不突破,随时可能身死道消,这一世,不是白修炼了吗?

    人间帝王,为了长生,尚且穷尽国力,何况我们修道之人。

    既已走到二品异人的地仙之境,想碰一碰那天,摸一摸一品境界,成就真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吗?”

    张果双眸盯着苏大为,眼露奇光。

    “聂苏身上有大气运,但是李淳风和荧惑居然都能忍得住,这么多年,一直小心护佑这个小女娃,实属难得。

    老道不懂他们的想法,但若是你能配合一下,化干戈为玉帛,岂非皆大欢喜?”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苏大为沉默片刻道:“我开灵之后,便是跟着丹阳郡公修炼,得他传授李氏的鲸息术,这些年来,一直在军中,在生死间挣扎,并未刻意去想修炼的事。”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所以你若要问我,为何能这么快达到这个境界,我也不知道。”

    “是吗?”

    张果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

    “老道在山中修炼,走的是出世的路子,你在人间战场厮杀,走的是入世的路子,莫非入世修行才能更快提升实力?”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玄奘法师曾告诉我一句话,我始终记得。”

    面对张果探询的目光,苏大为平静道:“人心才是修行道场,心上磨,事上炼,锁住心猿意马,得见天地众生。”

    张果一怔。

    喃喃道:“见天地众生?难道老道选的路错了吗?我远离红尘俗世,自以为不受打扰,可专心修行,可却离了人世,离了炼心,进境反而止步不前。”

    他时而皱眉面露苦思,时而仰头向天,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似是受到极大的苦恼。

    苏大为等了片刻,见他不答,不由道:“我知道的已经跟你说了,聂苏还给我!”

    他将大手一伸,抓向张果。

    已经等得够久了。

    等到他都认为自己疯了,怎么会和张果这老妖道,浪费这么久的时间。

    不能再等了。

    空空空~

    四周无形的空气,仿佛化为了海水,随着苏大为的意志,向着张果挤压,封锁住整个空间。

    张果的境界不在他之下,苏大为亦不敢怠慢。

    “哎呦,怎么还急了呢。”

    张果哈哈大笑,眼中碧光闪动:“待老道琢磨琢磨,想通了便把聂苏还你……”

    “不必了。”

    苏大为身上暴戾之气,猛地腾起。

    那是一只古怪的巨兽。

    它通体黑暗,比这夜色更混沌黑暗千百倍。

    无形无相,无边无际。

    所有的声、光,都无法脱出它的吸噬。

    完全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怪物。

    只有血红的眼睛,绽放。

    “腾根之瞳!”

    张果发出一声变形的惊呼。

    面色陡然凝重。

    他扶着碧玉竹杖站起身:“老道险些忘了,你体内还寄居着腾根之瞳这个怪物,莫非,你的境界提升,是腾根之瞳借你的?是老道之前想差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它是它,我是我!”

    苏大为心中暴戾涌起。

    五指用力一抓。

    轰隆!

    滚滚黑暗,仿佛被他一爪撕裂。

    无边无际的煞气黑雾,由虚化实,向着张果疯狂涌去。

    就宛如静谧的大海,一下子化为海啸。

    狂风咆哮,妖魔嘶吼。

    狂暴的力量,向着张果收缩。

    “慢着!”

    张果玉杖在地上轻轻一点。

    嗡地一声。

    以他为中心,陡然生出一枚绿色光茧,将他的身体包裹住。

    那凶猛狂暴的力量,奋力拍打着光茧,一时却无法将之击破。

    “有点意思,不愧是二品的诡异大能。”

    苏大为冷笑一声,右手化爪为拳,正要一拳击出。

    张果忙出声道:“苏大为,老道要跟你讲一个故事。”

    “故事留到阎王那里讲吧。”

    苏大为双眼血红,身上真元暴涨。

    一拳直直击出。

    轰隆~

    大地颤抖,如怪蟒起伏。

    远处群山发出悲鸣。

    像是被苏大为这一拳所震慑。

    “是与腾根之瞳有关!”

    嗯?

    苏大为的拳头在张果鼻尖处,略为迟疑。

    波!

    拳风吹过,张果身上绿色光茧瞬息破裂。

    仿佛迸裂的瓷器,一块块崩落。

    张果忙不迭的闪身避开苏大为的拳头。

    狼狈道:“臭小子,你杀人杀上瘾了,杀了老道你会后悔的!”

    “说重点!”

    苏大为暴怒道。

    张果身子一颤,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

    一向眼高于顶,站在修为最高峰,俯视天下异人。

    甚至连荧惑星君和李淳风,都不被他放在眼内。

    但是眼下在苏大为面前,他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憋屈。

    真的是憋屈啊,都快憋出内伤了。

    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苏大为发怒。

    真的就是一拳把自己给灭杀了。

    这小子,怎地如此暴躁?

    老道还得小心伺候着他。

    张果心里暗生悔意。

    后悔不该轻易被他追上。

    难缠的小子。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锋利如刀。

    张果又是一凛,忙收慑心神道。

    “你知道,腾根之瞳,与腾迅的事吗?”

    排名《百诡夜行》谱上,最强的诡异,与排名十名开外,向来低调的腾根之瞳,它们之间的事?

    苏大为隐隐知道一些。

    但知道的并不算很清楚。

    此时张果提起来,他不由竖起了耳朵。

    腾根之瞳这个古怪的诡异,寄宿在自己身体里,已经十几年了。

    除了开始时,通过梦境传过自己一些炼体之术,这些年,它一直蛰伏着。

    仿佛不存在一样。

    但苏大为后来知道,腾根之瞳并非是那么老实的家伙。

    传说腾根之瞳先天排名虽在十名之外,但这一代的腾根之瞳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修为大进。

    并曾试图挑战腾迅。

    结果那一战之后,腾迅受伤远遁。

    而腾根之瞳也不得不选择苏大为的身体,做为寄居之所。

    默默舔舐着伤口。

    那一战,究竟是谁赢了,没人知道。

    “诡异的时间,与你们人族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张果远远避开苏大为,怕被他的杀气盯上。

    斟酌道:“凡人一生,不过区区数十年,而我们诡异的寿元,以百年计。腾根之瞳与腾迅的战争,从百年前就开始了,而且不止一战。”

    “嗯?”

    “百年前,正是由于感受到他们俩大战的可怖,许多试图阻止的诡异大能纷纷受到波及陨落,也有的被迫隐世。

    也正是受到腾迅和腾根之瞳战争的影响,诡异一族由此大衰。

    荧惑星君组织起残余的诡异,蛰伏于长安。”

    张果的目光幽深,仿佛穿透时间的鸿沟,投向百年前。

    “腾根之瞳与腾迅一共经历了三次大战。第一次是百年前,前隋由此而崛起,杨氏趁着诡异一族大能凋零,终于一统天下。

    第二次战争,战场在辽东。”

    “呃?”

    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辽东?”

    “是的,第二次腾迅与腾根之瞳的战争,就在辽东,那是数十年前了,恰逢杨广东征,结果在战场上,隋军大将麦铁杖受到高句丽鬼卒冲击,其时隋军阵脚虽乱,但还未败。”

    张果声音越发悠远:“但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天地忽然异象,腾迅与腾根之瞳发生第二次大战……

    那一战,无论高句丽还是隋军,都受到他们大战的冲击,死伤殆尽。

    由此,前隋军力大损,国力衰微,无法再掌控天下。

    中原群雄逐鹿,李唐趁势而起……”

    苏大为静静的听着。

    面上的杀机逐渐缓和。

    张果说的这一切,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如果真是如此。

    那这个世界天下兴衰,全因腾迅与腾根之瞳的战争?

    “第三次战场,又在什么时候?”

    苏大为主动开口问。

    张果定定的看向他:“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永徽初年。

    大唐皇帝李世民崩于含风殿。

    诡异出巡。

    苏大为这个后世灵魂,降生于长安。

第七十四章 换种活法

    张果所说的一切,苏大为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虽然早知道腾迅与腾根之瞳的争斗。

    但直到此刻才知,两只诡异大能的战斗,居然绵延了百年之久。

    十八年前……

    那一夜诡异出巡。

    长安街上。

    周良逃入水渠,而他则被那诡异黑雾所侵蚀。

    慢着。

    苏大为猛然想到,自己转生在这身体里,还有腾根之瞳寄居进来,全在那一夜。

    太宗李世民驾崩的那一夜。

    他隐隐像是把握到了一点什么。

    但想要捕捉时,那个念头又如流萤般,不知飞去哪了。

    “腾迅与腾根之瞳的战争,与我无关,我的修为也与腾根之瞳无关。”

    苏大为的声音,自黑暗中缓缓传出。

    “张果,不交出聂苏,你就去死吧。”

    篝火陡然熄灭,只剩一缕青烟升起。

    ……

    “见过太史令。”

    “老道已经致仕了,称我一声道长就好,叶天师。”

    李淳风看向面前的一众道人。

    心中闪过种种猜测。

    叶法善、潘思正、刘道合、任真子、罗公远,五位道门真人,此时略显狼狈。

    不过在他们身后,还跟了新加入的十几名道人。

    看上去是洛阳各道宗宗主。

    实力不容小觑。

    “几位道长从洛阳来的?”

    “奉圣人之命,请开国县公回去。”

    叶法善苦笑道:“上有命,不敢辞,不知李道长为何在此?”

    “哦哦,老道静极思动,所以在这山里走走。”

    李淳风哈哈一笑。

    叶法善与身边诸道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看破不说破,很多事都是心照不宣。

    叶法善目光在山边看了一圈,突然道:“李道长,这里的山……”

    山石林木,皆化作焦土。

    那是李淳风与张果在此短暂交手所致。

    还好当时张果急着离开,没来得及下杀手。

    否则以李淳风老迈病残之躯,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李淳风目光微微一动,仰头道:“这附近方圆百里,以嵩山最高,最适合观星,老道来此夜观天象,倒是未曾留意这里的情况,或许是遭遇了山火。”

    叶法善、潘思正与刘道合等人脸皮抽了抽。

    这老道甚是贼猾,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在顾左右而言他。

    这话只能忽悠外人,咱们都是道门一脉,说这些场面话又能糊弄到谁。

    潘思正看了一眼叶法善,见他还没说到重点,心里一急,主动道:“我们是追着开国县公而来,开国县公又是追张果去的,李道长不会不知道吧?”

    “哦,老道今日没在洛阳城,不知发生了何事?”

    李淳风故作惊讶。

    叶法善也忍不住了,手掐指决,沉声道:“李道长,咱们和开国县公有交情,但是张果那老妖道则未必了。”

    “那又如何?”李淳风收敛起了笑容,神情也变得认真一些。

    “李道长你难道就没发现?”

    叶法善眉心竖纹红得妖艳。

    双眸在夜色中熠熠发光:“张果出洛阳后是朝着长安方向去的,想自汉中入蜀。可他为何又出现在嵩山地界?”

    这话,令李淳风心中一凛。

    嵩山,在洛阳以东。

    蜀中,是洛阳西面。

    张果从洛阳西门走,那是入蜀的路,结果却在东面嵩山现身,这两个方位可谓南辕北辙。

    隆隆~

    天空划过白电。

    雷音滚滚而至。

    苏大为手抓着张果,脸上没有半点欣喜,有的只有震惊和怒意。

    那个一袭青袍,手持玉竹杖的张果老道,在他的手里化作纸片。

    不是夸张,而是真的化作了纸片人。

    被苏大为伸手掐住脖颈后,张果轻如无物,整个脸上透着阴冷的笑容。

    然后,他就变了。

    变成了薄薄的纸片。

    那是一张符纸,就如他用幻术召来的青驴一样。

    “张果,你骗我!”

    苏大为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的涌上头顶。

    无边的怒意,如一只怪兽自心中苏醒。

    愤怒中,手指指劲一吐。

    那发出怪笑的符纸张果,瞬间起火燃烧,化为灰烬。

    隆隆降~~

    天空中,电舞银蛇。

    犹自听到张果阴惨惨的笑音传来。

    “苏大为,你境界虽强,但是与老道斗,还是嫩了不少,老道百年修为,神通通玄,岂是你区区修炼十余载能比的?”

    苏大为仰首向空,迎着那些电光。

    两眼微微发红。

    在暗夜中,犹如腾根之瞳的血眼。

    电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一片冰冷。

    “张果,区区障眼法,能瞒一时,却瞒不过一世,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夺回小苏……待那时,我会亲手拧下你的头颅。”

    浓郁的煞气和凶戾之气,自苏大为身上涌出。

    那由戾气混合生成的怪物,自苏大为头顶上方,翻涌着直冲上天。

    “呵呵呵,好凶的煞气啊,你能逃出老道这五行阵,再说这话吧!”

    张果的笑声倏忽远去。

    苏大为的心头几乎被怒火吞噬。

    但他立刻惊醒过来。

    现在回头想,恐怕张果从一早就打算拖延时间。

    只恨自己方才全心都在小苏身上,而忽略了许多细节。

    血液冲击着全身的经脉,感觉太阳穴一涨一缩。

    心脏在突突跳动。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天视地听的神通异能全数张开。

    心灵不能被怒意蒙蔽了眼睛。

    夺回小苏,击杀张果。

    是此次唯一目标。

    身为二品异人,号称地仙之境。

    一呼一吸间,思维和意识,延着地脉延伸数十里外。

    整个大地,便是他思维的延伸。

    大家都是二品异人,张果虽然奸狡,但绝不可能自他的皮底下消失无踪。

    凡是过往,皆有痕迹。

    就在苏大为全力搜索张果痕迹时,突然发出一声惊疑的声音。

    “噫!”

    这附近的地脉之气,颇为古怪。

    那绝不是正常该有的气息。

    而是……

    阵法!

    无数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苏大为脑海中激撞。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张果的图谋。

    洛阳的地形!

    洛阳身处群山之中,北面是邙山,东面和南面是嵩山。

    南面自近而远,还有箕山、外方山、伏牛山。

    西面还有熊耳山、崤山、中条山。

    洛阳在群山包裹中。

    与关中四塞之地不同。

    洛阳的山与山间,有通路,有古道。

    既有秦塞之坚,又有四通八达,货物转运之便利。

    苏大为此时刚过嵩山。

    是在嵩山、箕山、熊耳山之间的盆地内。

    而他用天视地听搜索张果踪迹时,突然发现崤山、熊耳山、外方山、伏牛山与箕山五座大山地脉相联,化为一座完整的阵势。

    而阵势所针对的,便是他苏大为。

    张果最后那句“你能逃出老道这座五行阵,再说这话”,现在看来,便是指这座法阵。

    以五座巨山地脉为阵,将所有的天地之威,一齐压在苏大为的身上。

    “张果!!”

    无边的怒火,自心头喷发。

    就在此刻,头顶上方紫雷横空,化为电龙。

    五座高山的气脉凝结如实质,高空中隐见山峰起伏如怒。

    空空空空~~

    那沉重的压力,仿佛蕴含着五座巨山千万年的重量。

    一齐向他肩头压下。

    箕山、外方山、伏牛山、熊耳山、崤山。

    恰如人的五指,向着苏大为缓缓合拢。

    天空,电蛇狂舞更急。

    虚空中,隐隐看到一尊大能,伸出巨掌,将苏大为攥在手心。

    “苏大为,你逃不出老道的掌心!”

    “任你神功通玄,二品境界,如何能挣脱五狱!”

    “乖乖被镇压!老道念上天之德,还留你一命……”

    张果阴险的声音,自那尊大能口中吐出。

    苏大为上一世曾看过西游,知道孙悟空最后是被如来以五行山镇压。

    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大唐,居然也会有如此离奇遭遇。

    五座巨山形成的重力法阵。

    不是五行山,胜似五行山。

    “山若压我,我便踏碎这山!待我出阵,必杀你!”

    苏大为带着无边怒意的声音,回荡在群山之巅。

    喀嚓!

    地面轰然崩塌。

    云雾翻滚,仿佛受到无形重力牵引,向着阵眼中的苏大为,咻咻下钻。

    “妖道!你压不住我!我必杀你!!”

    苏大为低声咆哮。

    背上隐见一只巨鲸翻腾。

    哗啦~~

    四周的元气如汪洋巨海,沸腾跌宕。

    就在此刻。

    坚硬的大地,仿佛化作了泥沼。

    苏大为双膝发出可怕的响声,被头顶五座巨峰的幻影压住身躯,不断沉没。

    呜~~

    虚空中的巨鲸,挣扎着,发出不甘的悲鸣。

    ……

    喀嗒喀嗒~

    青色犟驴儿在山道吭哧吭哧的迈着四蹄。

    驮在它背上的聂苏身体随之微微晃动。

    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垂落。

    “师父,您可真神了!”

    清风在一旁竖起大拇指吹嘘道:“我听说那苏大为在洛阳可是凶恶得狠,不但敢与李敬玄作对,还一怒打杀了白马寺的和尚,嘿嘿,白马寺四圣僧颇为有名呢。”

    “贫嘴!”

    张果用玉竹杖轻轻抽了一下清风的屁股:“苏大为的厉害,又何止是杀四圣僧,只怕这天下,能挡住他的人,已不多了。”

    清风揉着屁股,不忘拍马屁。

    “他再厉害,不也中了师父的计,被困在五行法阵里。”

    一边说,他一边回头望向来的方向,抽了抽鼻子:“五行山大阵,只怕他会被活活困死在里面。”

    “错。”

    张果摇头:“你不知二品异人的厉害,这五座山,能拖住他几日就不错了,想杀他是千难万难……”

    说完,张果白眉忽然一动。

    在天空闪过的电光下。

    他的脸上露出奇诡的笑容:“这几个臭道士,不去追苏大为,却追老道做甚?”

    “啊师父,又有道人追上来了?不会是李淳风吧?”

    清风有些惊惧。

    想起之前李淳风的神通手段,心头微微狂跳。

    “不是李淳风。”

    “哦,那还好……”

    “比李淳风还难缠。”

    “咳咳!师父,您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啊!”

    清风剧烈咳嗽着。

    却见张果伸出绿玉竹杖,在地上横竖划了几笔,犹如划出棋盘。

    又在上面点了几点。

    “他们境界差老道一品,想追上来,也不容易,就让他们在迷阵里,慢慢玩吧。”

    绿竹杖轻轻一点。

    嗡~

    远处群山之巅,仿佛共鸣一般,发出一声轻响。

    气机随之改变。

    二品异人,可称地仙。

    张果修炼百年,早已是二品巅峰。

    只差一个机缘,便可突破二品,直达一品真仙之境。

    这一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有可能一朝顿悟。

    也可能直到兵解,也无法突破。

    他现在,求的就是一个突破机缘。

    无论是从苏大为身上,还是从聂苏身上,只要能得到突破机缘。

    就算与天下为敌,也再所不惜。

    “何人能敌得过,对长生的渴望啊。”

    张果悠悠叹息,轻轻拍了拍青屁股的屁股:“犟驴儿,我们走快些,快点回蜀中,老道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哧昂~

    青驴支棱起长长的驴耳,仰天大叫。

    “这犟驴儿脾气比我还大。”

    清风在一旁碎碎念。

    “师父,你就不能快些使神通,把咱们搬运回蜀中道场吗?”

    “你懂什么。”

    老道白眉一皱:“如果只是你我二人,倒可以使些神通手段,但是带了这聂苏小娘子,老道的法术就不灵了,只能用青驴驮着她……”

    他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住口。

    清风扁扁嘴道:“咱们倒成了西行的玄奘了,空有神通,只能一步步向西走。”

    “玄奘西行吗?”

    张果抚须点头道:“你这么说,倒也有点那个意思。”

    他还想说什么,却是突然脸色一变。

    “不好!”

    手里的绿玉竹杖,用力抽在青驴的白臀上,口中呼喝:“犟驴儿,快跑!”

    清风看得瞠目结舌,还来不及问,就见张果提着衣摆,健步如飞的追上撒蹄狂奔的青驴,在蜿蜒的山道间,转瞬去得远了。

    “师父,等等我!”

    清风吓得大叫一声,拔足就追。

    才奔出几步,突然听得一声巨响。

    轰隆~!

    脚下地皮突兀地一跳。

    他惊骇的向后看去。

    却见漆黑的夜色,一只巨鲸扶摇直上九天。

    黑暗的天空,为巨鲸光芒所夺。

    巨鲸愤怒嘶吼,陡然化形为鹏。

    隐隐看到那光下,有无数山头被打碎。

    鲲鹏之相!

    清风失声尖叫

    “苏大为他……他出来了!”

    ……

    无数碎石迸飞。

    仿佛末日。

    远在长安和洛阳的太史局钦天监星官,同时看到这一幕奇景,并为之记录。

    “总章元年,有星自地出,其象如鹏,尔时天崩地裂,五山倾覆……”

    箕山、外方山、伏牛山、熊耳山、崤山。

    这围绕洛阳的五座高山,其山脉地气被张果用通玄手段,行搬运之法,将重量一齐压在苏大为身上。

    却不料苏大为恐怖如斯。

    竟然短短时间里破阵而出。

    在空被撕碎的能量,疯狂肆掠。

    一时狂风怒号,龙卷飞旋。

    五山倾塌。

    环绕洛阳的五座古山,从最高峰处,一一坍塌崩碎。

    若从天空俯视细观。

    每座山峰上,崩塌形状,都像是一个人的拳印。

    乃是被大能以拳击碎。

    洛阳城外百里。

    律宗、法相宗、净土宗、华严宗等高僧大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巨响。

    无不面色大变。

    抬头看天。

    群星摇曳,星落如雨。

    无数带着烈焰的碎石,在空中划出道道光线。

    烟尘遮天蔽日。

    众僧一时面面相觑,心中惊骇到极点。

    更远一些。

    叶法善、潘思正、刘道合、任真子等道门天师真人,还在迷阵中挣扎寻找出路。

    听到巨响自阵外透入。

    众道面面相觑。

    叶法善以手指在袖中起课,占得一卦。

    旋即脸色大变。

    “不好!”

    “叶天师,占得何卦?”

    任真子在一旁问。

    叶法善脸色阴郁,缓缓摇头:“天机难测……”

    “那我等……”

    “还要追苏大为吗?”

    “追。”

    叶法善咬牙道:“贫道隐隐有一种感觉,若是此次机缘,我们一定会后悔。”

    僧道们看不见的地方。

    天地最黑暗的角落。

    无数黑雾翻卷。

    从中响起似人非人的欢呼。

    “那是星君,是苏星君的气息。”

    “哈哈哈,荧惑星君说得不错,苏星君,果然是我族的救星。”

    “他的实力横压天下,就算张果那怪物,都得躲着他!”

    “有苏星君在,我族复兴,指日可待!”

    呜呜呜~~

    黑雾中,无数血芒亮动。

    万千诡异喜极而泣。

    ……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光马不前。

    打破五行山大阵,苏大为挟着满腔怒火,向着张果急追。

    很快便过了长安地界。

    不及休息,又一口气追入了秦岭。

    老妖道的气息,是在秦岭深处消失的。

    沿路上,苏大为察觉到了叶法善他们的气息。

    这伙道士似乎被困在了某处阵法中,一时转不出来。

    这些与苏大为无关,他也没多停留,径自穿过。

    只要不是影响他找小苏,那些都无所谓。

    秦岭实在太过高大。

    据传是昆仑山脉的延续。

    昆仑山有着“万山之祖”的美誉。

    而秦岭,则被称为华夏龙脉之根。

    是为龙脊。

    一直追到最高山巅。

    抬目四望,但见群山皆白,天地银妆素裹,山舞银蛇。

    苏大为终于累了。

    就算是二品异人,他仍是人。

    方才连番大战,又打破五行山之阵,一口气追到这里。

    他终于感觉到真元近乎枯竭。

    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深深疲惫感,令他的脚步不觉慢下来。

    大雪皑皑。

    苏大为独自一人在蜿蜒的山中行走着。

    追寻着时断时续的一点痕迹。

    之前被怒火煎熬的心,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四周清冷的雪,白得发光。

    犹如明镜。

    这种环境,使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随苏定方征西突厥,翻跃金山时的情境。

    “为何会被张果掳去小苏?”

    “小苏的秘密,已经藏了十几年了,终于到藏不住的时候了吗?”

    苏大为在心中问自己。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小苏的身世一但暴露,就算这次夺回来。

    以后也会有各种敌人层出不穷吧?

    杀戳不会停止。

    以自己目前二品境界,真能护住小苏吗?

    方才张果问我修行之路,我的路是什么?

    修行很难吗?

    应该是很难。

    可为什么自己能在十几年里,达到少有人能到的二品境界?

    是因为腾根之瞳吗?

    并,并不只是那样。

    回想走来的路,自己是如何踏上修行路的?

    是如何修炼,一步步达到异人二品的?

    他的心不断下沉。

    在雪中缓缓独行,不断思索着这个问题。

    脑中像是有两个人的声音。

    一个不断的发问。

    一个对发问,做出回答。

    “我本来,只是一个穿越客,或许是因为腾根之瞳与腾迅的战斗,撕裂了空间?总之我诞生在这个世界,附身在苏大为的身上。”

    “起初我小心翼翼,用一个后世中年人的眼光,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那时我很害怕,我怕这个陌生的世界,怕被人识破身份,把我当妖怪给除掉了。

    所以我万分小心,十分低调隐藏,好在柳娘子不曾怀疑。”

    “一直到什么时候?对了,一直到发现武则天,竟然就是附近寺中的女尼,我生出了抱未来女皇大腿的念头。

    那时的想法是,只要抱准这根金大腿,以后就不用愁了,不求多富贵,但至少,可以安稳享受一世荣华。”

    “这个念头是从何时改变的?是了,是从在不良人中追查案子,查到高句丽鬼卒,才知这个大唐,不是我想的那样,而是有诡异,有魔物,一个魔幻大唐。原本我应该更警觉,更敬畏这个世界。

    但从发现自己有着超乎常人能力开始,心态,好像发生了改变。”

    “我变得有些自大,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总觉得,自己与身旁的人是不同的。那不良帅什么摩诃,都死在鬼卒手里,而自己不但没事,反而可以追杀鬼卒,那种超越常人的力量感,让人迷醉。

    那时甚至有一种,我诞生在这个世上,我果然就是气运之子的想法。”

    “待到遇见李大勇和丹阳郡公,踏足修行路,真正摸到异人门径,学会鲸息之术后,那种感觉越发强烈。”

    “所以在救李治时,我甚至不把这个新晋大唐皇帝放在眼里。与狄仁杰一起救被冤的武媚娘时,甚至敢劫狱。

    有何不敢?

    这个世界,是异人的世界,是诡异的世界,我有力量,就足以横行无忌。

    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其实是不对的。后来从丹阳郡公,和李大勇的嘴里,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简单。

    强大如袁天罡、李淳风、丹阳郡公,依旧依附地朝廷,乖乖为李效力。

    一个个强大的异人,都要在大唐的规则之下。

    甚至诡异,都不得显圣闹事。

    这是人间帝王划下的规则。

    是丹阳郡公,让我知道,什么是大唐的规则。”

    苏大为踩在积雪里,在延绵蜿蜒的山径间,一边走,一边回忆。

    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郡公说,人,只是一个字,就算是异人,修为通天,也做不了什么。人的世界,是许许多多的人,有大能,有圣人,有帝王,有将相,有无数多的百姓,他们聚在一起,方才有了律法,规则,方才有了这个精彩的世界。

    许多人在一起,便是众。

    有天地,有众生,方才有如今大唐的兴盛。

    所以,他们这些经历过战乱的异人,大能,纷纷出仕,愿为大唐效力。

    因为经历过乱世,知道单独异人的能力,只能破坏,无法建设。

    而人族,从黑暗的上古时代,荜路蓝缕,能逐步变强,站在众生顶峰。

    就是因为规则、律法,因为有帝王。

    才有了强盛的帝国。

    而无数大能甘心出仕的帝国,是这世上最强大恐怖的巨兽。

    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坏。

    我当时在想,那不就是国家意志,国家机器么?

    后来慢慢知道,皇帝身边有异人组织,有百骑、缇骑。

    不良人里也有异人,有大能,甚至有像鬼叔那样隐世的大能。

    朝臣中,也不乏像丹阳郡公这样的异人。

    上上下下,无数人,无数机构,共同组成了大唐。

    这真不是,一个人,轻易能够毁坏的。”

    “从那以后,我收起了轻慢,收起了自以为了不起的傲气,开始学着理解这个大唐,观察这个帝国。

    在玄奘法师座下听经时,他教我锁住心猿和意马。

    从那时起,我好像就把所有的念头,都镇压在心底,去慢慢磨炼这颗道心。”

    “有一阵子,那滋味可不好受啊。一方面做不良帅,要受同僚的排挤,一方面,又要查案,还要帮着媚娘阿姊,去与长孙无忌这种大人物对抗。

    是了,那时自己还微不足道,但一只蝴蝶扇动的翅膀,也足以戳痛长孙无忌这种人。

    也在在那个时候,苏定方和郡公都劝我,不妨从军,避免在长安的漩涡。

    我也发觉,自己心里并不喜欢朝堂那种争斗。

    从随苏定方征西突厥,中间又发生了好多事。

    对了,从军后,自己的修为进境提升极快。

    张果说是不是腾根之瞳帮我开了挂?

    当然不是。

    自己从腾根之瞳那里,只不过习得几套炼体术,所有的修为进境,皆来自心境的提高。”

    “对,我现在的修为,是因为心境到了,自然水道渠成,你说是吗?”

    苏大为转身,面对自己的影子。

    黑色的阴影缓缓蠕动着,化作一个人形,立了起来。

    沉默着与苏大为对视。

第七十五章 举世为敌

    分神。

    道家有一气化三清。

    苏大为没学过那种道门正法。

    但是他达到异人二品之后,自然而然,有了一心二用的本事。

    就像是有两个自己一样。

    方才的自问自答便是是如此。

    现在,只不过把其中一个念头,具象成了一个实体。

    “在军中后,实力突飞猛进,每次作战都能取胜,但是为何我心中还是不安,还是有焦虑?我明明发明了不少东西,做生意为自己带来可观的收入,也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为何心里还是不满足?”

    黑影道:“大唐病了。”

    “是。”

    苏大为点头:“应该改变大唐,否则不过又是一个轮回。”

    “谁也逃不过历史周期律,而且李治之前一直疑你。”

    “所以在镇守百济时,顺手把倭国拿下来。”

    苏大为缓缓道:“我打算按我的想法,改造那个地方,或许,可以将改变的火焰,反哺回大唐。”

    黑影道:“你想得太过简单。”

    “确实太简单了。”

    苏大为苦笑:“李治不愧是一代雄主,很快就发现苗头,将我召回长安,虽然大权在手,但是失去了变革的可能。”

    “而且倭国上做的改良,也被推翻了,倭王被放回去,所有的一切,都变了。”黑影发出冷笑:“就算是都察寺,你也没有一直握在手上,李治一直疑你,借你的手,建了这世上最先进的情报机构,然后一脚踢开。”

    “我也曾想过,要不就顺手换个皇帝,做一下权臣?或者,干脆自己坐那个位置,改天换日。”

    “但你终究什么也没做。”黑影的声音透着讥讽:“做大事惜身,见小利忘命。”

    “或许吧。”

    苏大为平静道:“我只是知道,若坐那个位置,要负起大唐千千万万百姓,要负起无穷的责任。

    一个人,哪怕再强,也做不了所有事。

    真正的强,是能组织起许多人,能建立规则,让天下人,都按这个规则办事。”

    “你可以做到。”

    “或许可以,但我不想。”

    “为何?”

    “我不想活活累死,当皇帝是一种责任,它既不轻松,也不愉快,我想要的一切,以我现在的实力,不做皇帝,一样能得到。

    我没那么伟大,费心心血,把自己绑上‘独夫’的位置,成为孤家寡人,然后日夜与百官勾心斗角,

    那样没意思。”

    苏大为平静看向黑影:“没意思透了。”

    黑影突然暴怒起来:“这也不愿,那也不愿意,就只能按人家的规则,被人玩弄于股掌。现在为了救聂苏,又把一切都搞砸了,洛阳也回不去了,回去了也会被李治治罪,有无数人想看你、想看我们的笑话。”

    “到我如今的境界,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啊。”

    苏大为向着自己的影子,突然笑了。

    那黑影一怔,双眼的位置闪烁着血芒,露出思索之色。

    “这十八年来,我从踏入修行路,先狂妄,后知天地之大,入军又见这世间炼狱,生民之苦……见天地,见众生,我都已经做到了。”

    苏大为向着黑影正色道:“只要再见自己,就算踏出那最后一步,成为一品,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你是想……”

    “你应该察觉到的,你是我的分神,也是我的心魔,我这一路,为何放你出来?为何不再掩饰你的存在,就是因为,前十八年,我锁住心猿意马,见天地众生,我见够了。

    我想,换个活法。”

    见自己。

    轰隆~

    黑影身上暴戾之气疯长。

    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烧。

    “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你啊,你不怕被我完全吞噬,永久迷失?”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一体两面。”

    苏大为平静到:“我压了你十八年,如今,就换你尝尝这滋味。”

    “哈哈哈,那腾根之瞳还在这身体里蛰伏了十八年呢,若是被他听到,不知做何想法。”

    “他不会有想法。”

    “他不会出来了。”

    黑影的眼中,闪过错愕之色。

    下一刻,苏大为双臂张开。

    身上若有吸力。

    黑影猛地膨胀,化作一片黑色火焰,吸附上去。

    片刻之后,黑火融入苏大为的体内。

    苏大为张开双眸,里面有比黑暗,更深邃冷酷的杀意。

    心底里两个声音,合成一个。

    “见过天地众生,当见自己本来,这把刀,磨炼十八年,既出鞘,那便杀个痛快!”

    “所有碰聂苏者,杀杀杀!”

    ……

    秦岭深处,蜷缩身子的清风,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他抬头向一旁的张果看去。

    却见自己的师父,一向深不可测,永远妖异神秘的道人,脸上露出一抹惊异。

    张果扭头,看向身后,喃喃自语:“我好像,放出一个了不得的怪物啊。”

    啪嗒!

    清风手里的枯枝落下,落到篝火里,旋即燃烧起来。

    “师父你说什么?”

    “我说不休息了,继续赶路。”

    张果从大石上坐起身,走向青驴。

    先是查看一下聂苏的情况,又施以数道禁制。

    然后回头催促:“走吧。”

    “啊啊啊,我刚煮好的热汤饼!”

    “留给客人吃吧。”

    ……

    喀吱,喀吱~

    秦岭如龙脊,隔绝南北。

    南面春暖花开。

    而北面却终年积雪,冰寒刺骨。

    脚踩在齐膝深的积雪上,苏大为沉默着,抬起头。

    他看到,远处有火光。

    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居然有火?

    这火,透着古怪。

    鼻子里,似乎嗅到食物的香气。

    肚子一阵饥饿感传来。

    他这才记起,从白天到现在,自己还水米未进。

    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使。

    或者只是想看一看那火光里有什么。

    苏大为踩着积雪,走上去。

    篝火并不很大。

    一堆枯枝在燃烧着,火焰大约半尺高,上面有一个木架,垂着一个陶釜,似乎正在煮着食物。

    陶釜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几个行脚僧人,正围坐在篝火边,闭目念经。

    听到声音,其中一僧扭头向这边看过来。

    这是一个中年僧人,满面风霜之色。

    额头上的皱纹,仿若刀削。

    高鼻深目,是西域胡种。

    这个年头,大唐为天下之主,各国人都源源不断涌入大唐,入长安,入洛阳。

    见到外国僧侣也正常。

    光是洛阳里,就有无数胡寺。

    有拜光明的,拜圣火的,拜什么的都有。

    苏大为仔细看这几个僧侣,除了那个西域胡僧,其余人倒是唐人。

    “客既来了,不妨来这里烤一烤火。”

    胡僧起身,向苏大为双手合什道:“既然遇见,皆是缘份。”

    大概是缘份二字触动了苏大为。

    又或者他确实感到疲惫饥饿。

    苏大为点点头,向着篝火走来。

    那几个僧侣挪了挪位置,让出一片空地给苏大为。

    地上铺着草垫蒲团,盘坐在上面,倒不觉得寒冷。

    僧侣们结束了祷告,互相攀谈着。

    胡僧从行囊里取了张饼,双手捧给苏大为。

    “这荒山野岭,想必还没用膳,若不嫌弃,我这里有胡麻饼。”

    胡僧笑笑:“是从长安带来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胡僧,接过对方的好意,随口道:“没请教法师法号。”

    “贫僧元照。”

    见苏大为接过胡麻饼,他又从行囊里取出木碗,从篝火上的陶釜里舀了一碗热汤递给苏大为。

    “谢了。”

    “我们也是行脚路过这里,居然有好心人在这里点了篝火,还煮了热汤饼,人却不见了。”

    元照笑道:“大概这一切都是佛祖安排的吧,因缘际会,莫不如此。”

    苏大为看了看手里木碗中的热汤饼,想了想将之放下。

    “几位法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们本来要去西域苦林寺传解经书,不过,大概去不了的。”

    元照叹了口气。

    苏大为轻咬一口胡麻饼。

    居然是长安胡麻子烤的饼。

    他家的饼与别家不同,用的油和火候都不一样,哪怕冷硬了也是脆的,一口便能吃出来。

    苏大为轻嚼着饼,看向元照,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我们……听到洛阳那边的消息,洛阳出了大事。”

    元照面上露出悲悯之色。

    篝火旁另一名僧人,面色愁苦道:“我们律宗首座,周秀法师,被人杀了。”

    苏大为心中微震。

    “宗门已经发出法旨,所有僧众都要回转。”

    “回转,做什么?是报仇吗?”

    苏大为轻声问。

    元照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一时沉默不语。

    其余和尚似是感染到那种悲痛情绪,一时俱不开口。

    直到一僧多看苏大为两眼,忽然狐疑道:“客是从何处来?为何独自一人,不见带行囊?”

    这一声,立刻引起其余僧侣的警惕。

    元照看向苏大为,脸上先是惊,后是疑,接着霍然站起,指着苏大为:“你……”

    啪!

    苏大为屈指一弹。

    元照大叫一声,仰天便倒。

    其余僧众反应不同,有的大叫跳起,有的面露惊骇。

    有的转身摸戒刀。

    “他,就是他……”

    “传信通知宗门,我们找到杀周秀法师的人!”

    “快……”

    “取刀杀了他!”

    声音未落,苏大为左手一挥。

    嗖嗖嗖~

    数缕劲风飞出。

    只听一片惨叫,所有僧人,一齐打翻在地。

    四下为之一寂。

    荒山雪岭,隐隐听到孤狼之声,从远处传来。

    抬头看天,一轮明月不知何时悬于天上。

    清冷至极。

    苏大为缓缓起身,双手合什,向着众僧一拜,尔后转身,大步离开。

    雪地上,一人足印,绵延向远方。

    篝火发出噼啪响声。

    火焰渐渐微弱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呻吟声。

    元照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

    他先是甩了甩脑袋,惊疑不定的伸手摸了摸额头。

    眉心中,一道红痕,像是被石子击中。

    好在并不致命。

    再看身边僧侣,那些僧众,每人眉心一个血洞,尸身早已凉透了。

    “恶贼,恶贼~~~”

    “啊~~~”

    元照向天发出如狼一般悲痛的呼号。

    ……

    “洛阳二百三十八寺,长安五百六十三寺,所有寺中方丈,法师,皆已同意,击杀苏大为,为我佛门,除此佛敌。”

    清香之中,有一个声音若有若无的发出。

    声音含混着一股悲悯之意,似有极大的怨念。

    “法师,真的要除苏大为吗?此人修为通天……”

    “修为越高,对我佛门的危害就越大,白马寺他说屠就屠了,又杀了周秀,还杀了许多法师、僧众,此人不除,我佛门还有以后吗?”

    “众寺方丈一致同意,传檄天下,将苏大为定为佛敌。他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集天下沙门之力,难道还杀不死他?”

    “可是……此人必毕是大唐的开国县公。”

    “若在洛阳、长安,他自是开国县公,可是他现在不是不在了吗?”

    一僧冷笑:“他既无视唐律,无视法纪,杀人屠寺,又弃官而去,就算是圣人,想必也对他不满吧?”

    “我们杀了他,只怕圣人还会高兴呢。”

    “此人是佛敌,所有沙门都要以除去此人为己任。”

    一僧悠然道:“必要的时候,是否可以以苏大为的家人做质?我听闻,他家中还有一个老娘,还有不少亲朋吧?”

    “这……会不会太过了些?”

    “有什么过不过的,他杀四圣僧,杀白马寺方丈,杀周秀法师时,都没考虑是否过了,我们又何必考虑?”

    “有道是罪不及家人……”

    “呵,他屠白马寺全寺的时候,何曾为家人考虑过?我佛慈悲,也须有金刚手段,屠魔神通,既是对敌,何须讲什么规矩道义。”

    “法师所言……甚为有礼。”

    “那就这么办吧?”

    “不过,苏大为的朋友,其中不少是高官贵种,只怕……”

    “那些人咱们不去动,抓他一个老娘,应该没什么难度吧?”

    “那,这就去做吧。”

    “记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除除苏大为,如此,我佛门才能重得清净。”

    “善哉。”

    ……

    苏大为停住脚步。

    从半山腰向下看去。

    天边已经朦朦发亮。

    远处起伏的山峦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可以清晰的察觉到,张果的气息正是向着汉中遁去。

    速度越来越快。

    这个贼道士。

    苏大为冷笑,眼中浮起一股戾气。

    但是他没急着使出神通去追赶。

    因为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些僧人。

    他们通体雪白,不知是积雪还是僧衣,也不知在此处停留了多久。

    突然从地下钻出来。

    拦住去路。

    “我佛慈悲,敢问是开国县公吗?”

    苏在为沉默一瞬,问:“你们要做什么?”

    “既不否认,想必就是了。”

    为首僧人,身材高大,手提一柄月牙禅杖,一笑,露出满口白牙,笑容透着少年人的天真纯善。

    “我们是在秦岭修行的苦行僧,持阿罗汉戒,今受法旨,特在此等候开国县公。”

    嗯?

    苏大为眼眸微微撩起:“要带我回洛阳?”

    “否。”

    那僧人提起禅杖,轻轻一振。

    扑棱棱~

    月牙铲上的金环,发出清越响声。

    “我佛有令,诛杀佛敌。”

    “县公,请赐教。”

    呜~

    月牙禅杖一个旋转,漫天飞雪。

    地上的积雪仿佛随之起舞,化作一柄巨大刀轮,向着苏大为当头落下。

    四面八方,不知何时钻出许多僧众。

    这些僧人衣衫破烂,但身上神气完足,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

    苦行僧?

    听闻天竺烂陀寺有一支僧团,便是苦修苦行,以磨炼身体意志,来获得开悟,以达彼岸。

    眼前这支僧众,不知是何关系。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闪而过。

    他屈指一弹。

    锵!

    一道电光自指尖划出。

    将僧人禅杖劈粉。

    那僧人怒吼一声,张开双臂,向着苏大为猛扑上来。

    双臂一合,似怒拔杨柳一般。

    双臂有千百斤力气。

    死死扣住敌人,仰天怒吼:“我抓住他了,诸师兄,快杀了他,杀了他!”

    “杀佛敌!!”

    “杀杀杀!!”

    虽然喊杀,但四周僧众,仍有片刻犹豫。

    若是神通打下,只怕敌我不分,将僧人连同苏大为一齐轰成肉泥。

    “别再犹豫了,我愿舍身饲虎,各师兄快用神通!”

    抱住苏大为的僧人怒吼。

    然而下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怀里抱住的,哪里是什么开国县公苏大为,分明是一个怪物。

    黑腾腾的煞气,戾气,自苏大为身上涌出。

    仿佛黑色火焰,焚烧一切。

    “啊!”

    僧人惨叫一声,不由自主向后飞退。

    那黑火烧过的地方,皮开肉绽。

    但这火焰诡异得没有一丝温度。

    相反,把一切温度都吸噬干净。

    皮肉被它舔到,立刻失去知觉,从骨骼上簌簌剥落。

    “怪……怪物!”

    苏大为双眼血红。

    五官在黑色戾气下,看不分明。

    只有冷酷的声音传出。

    “所有挡我者,杀。”

    轰隆~

    黑色电弧,以苏大为为中心,向四周横扫。

    “不好!”

    “众法师快用神通!”

    有人大吼着。

    禅杖顿地。

    佛珠迎风飞舞。

    持钵者大声敲钵。

    还有金囅炱稹

    僧团中各种法器神通齐出。

    一时梵音禅唱,龙象起舞。

    天降莲花。

    地涌金泉。

    无数尊阿罗汉幻像,自僧团上空浮现。

    呈金刚怒目之象。

    “除魔卫道!”

    “镇压佛敌~~”

    耳听佛音怒喝。

    轰隆~

    一声巨响。

    一轮黑电划过,横扫八方。

    下一刻,所有阿罗汉一齐炸碎。

    地上众僧侣面上流露惊愕、恐惧、震惊、难以置信、悔恨,种种怨念,不一而足。

    下一刻,所有僧众身体一齐炸碎。

    雪白的山峦,为之染赤。

    苏大为眼中仿佛没看见这些僧侣尸骸,迈步继续向前。

    “佛敌!佛敌!”

    “你杀我僧众,必遭天下人唾弃!”

    “你这是与天下人为敌!”

    先前舞月牙禅杖的僧人,只剩上半身,在雪地里挣扎爬行。

    一时竟未死。

    在他断肢之后,拖现一条长长血路。

    他不顾断体之痛,向着苏大为的背影发出恶毒的诅咒咒骂。

    苏大为的身形微微一顿。

    “与天下为敌,又何妨?”

    “你……”

    僧人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下一刻,劲风吹过。

    唰!

    天边亮起鱼肚白色。

    有光芒自云层中透下,洒落在山峦缝隙中。

    杂草丛生堆里,隐见断体残肢。

    有野狼正在各草丛雪堆里,大块朵颐。

    它们已经饿了很久了,难得遇到一顿从天而降的美食。

    一时吃得满嘴是血,从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呼噜声。

    啪哧啪哧~

    急促的脚步突然传来。

    这引起头狼的警惕。

    它从地上抬起头。

    被血渍染红的大嘴扬起,向着前方嗅了嗅。

    狼瞳中亮起碧幽幽的光芒。

    头狼叫了一声,露出雪白的獠牙。

    有敌人。

    从那个方向,有无数僧侣手提戒刀、禅杖,快步奔来。

    “法师!”

    “法师!!”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一定是被苏大为杀的!”

    “啊啊啊,该死的畜牲!!恶贼!!”

    为首僧人,手中戒刀一卷,一道刀气挥出,头狼只发出呜地一声悲鸣,瞬时被斩为两段。

    血乎乎的肚肠,热气腾腾涌了一地。

    其余的狼见到头狼被杀,发出惨烈嘶吼。

    向着杀人的僧人狂奔过来。

    狼群等级森严,而且睚眦必报。

    头狼被杀,其余狼皆以为头狼报仇为己任。

    只是不等那些狼冲到近前,僧人已经舞起戒刀,如在雪中刮起一道龙卷。

    刀法看似混乱,实则杀气腾腾。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狼群便被屠戳一空。

    “师弟的疯魔刀,又精进了。”

    “我只恨不能亲手斩杀苏大为!”

    “会有机会的……”

    僧人沉默片刻道:“先将众法师尸骨收敛吧,苏大为,他跑不了。”

    ……

    咚咚咚~

    数通鼓毕。

    神都洛阳,结束了一天的喧嚣,进入黑夜。

    右相府,李敬玄盘膝端坐,听得琴姬叮叮咚咚的弹奏着琴音。

    不知为何,他今日竟有些心绪不宁。

    “右相。”

    严守镜轻轻拈香的手停顿。

    比女人更柔媚的修长双眸,抬看向李敬玄:“右相你……”

    他向着右相衣襟下摆指了指。

    那里,支棱起来了。

    李敬玄张开眼睛,先是一怔,继尔抚膝笑道:“听琴忘乎所已,一时失态。”

    “是我唐突了。”

    严守镜站起身告辞:“现在应是右相日理万姬,守镜告辞……”

    “你啊你,总是这么知情识趣。”

    李敬玄失笑道:“若是愿意,留下来也是可以的。”

    “不了不了。”

    严守镜一个激灵。

第七十六章 生死劫

    紫微宫中。

    李治盘坐云床上,双手交叠在小腹上,缓缓吐息。

    这个习惯,从隐居时起,便保留下来。

    孙思邈说,此法是胎息之法,若是练到精深时,转外呼吸为内呼吸。

    从后天返先天。

    到那时延年益寿,不在话下。

    可是……

    这朝廷每日如此多的纷争。

    怎么可能静下心来?

    李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心中烦闷。

    之前闭关时,他开灵成功,尚能将气息凝聚。

    如今吐出的气息却散乱了。

    修为不进反退。

    再在帝王宝座上多熬几年,只怕会油尽灯枯而死吧。

    可是,大唐这么多事,这么多利益纠葛,他如何能退?

    太子尚幼,不足以震慑群臣。

    若是自己有什么意外,这大唐的天,只怕又要变了。

    他缓缓下床。

    原本,是打算留下苏大为,做太子李弘的臂助。

    可天知道,那苏大为如此胆大妄为。

    众目睽睽之下,竟视帝王如无物。

    此子,实难驾驭。

    但同时,李治心里也生出另一个念头。

    朕想把苏大为留给弘儿,便出了这么大乱子。

    莫非,其中有诈?

    若真有阴谋,下一步,便是除掉朕吧。

    朕若死,太子年轻德薄。

    媚娘身为女儿身,就算辅政,也难统驭朝臣。

    大唐未来会如何?

    他心中,感到沉甸甸压力。

    “圣人。”

    烛光外,隐隐见到太监王福来,躬身道:“右相推荐的法师到了。”

    “右相?”

    李治微微恍惚,忽然记起白天发生的事。

    在平息辩法大会会场,佛道两门纷争,并勒令道门众法师去追回苏大为后,右相曾单独向他进言。

    说是潘思正与刘道合他们炼丹迟迟不见成功。

    如今他觅得一名修为厉害法师。

    修为厉害吗?

    各种神通手段,朕这辈子见到的不知凡己。

    这些人,或擅于幻术,或擅于破坏,但若论真的长生之法,金丹大药,至今还不见有谁成功的。

    不过右相极力陈说,说此法师与寻常道人不同。

    当时李治也就同意见一见此人。

    没想到这一等,居然等到这么晚。

    所有念头,在李治心中一闪而过。

    “传。”

    “圣人有令,召法师觐见。”

    过得片刻后。

    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随着王福来一起踏入殿中。

    鲸油灯的光芒,在四壁闪动。

    袅袅的青烟中,李治微眯起双眼,看向走进来的这名僧人。

    看样子,像是一个游方的行脚僧。

    他身材颇高,骨骼粗大,两肩平整。

    在脖颈上,有一串赤色的念珠,颗颗如婴儿拳头大,一直垂到腰腹。

    僧人面相与中土人颇有些不同。

    高鼻深目,眼珠微褐。

    一开口,却是流利的汉语。

    “贫僧,密宗六如,见过圣人。”

    “密宗?”

    李治对这个宗派有些陌生。

    他记得大唐沙门有律宗、天台宗、净土宗、法相宗,莲宗,却不知这密宗,从何而来。

    仿佛看出李治心思,六如僧双手合什,向李治躬身道:“密宗祖庭乃天竺烂陀寺,自净饭王逝后,佛法东传,以岗巴拉神山为新祖庭。”

    停了一停,他看出李治眼中的疑惑,开口说出李治最关心的话。

    “密宗,有一门神通,名破瓦法,修炼此法,灵识不灭,超脱轮回,今愿将此法献与圣人。”

    嗯?

    李治的眼神微动,终于来了点兴趣。

    “何为灵识不灭?何为超脱轮回?如何证明?”

    恍惚间,李治隐隐捕捉到一点什么,但细想,却又模糊不清。

    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场面。

    是在梦里,还是在哪里?

    贞观二十二年,五月。

    从天竺返回长安的王玄策听闻李世民病重。

    将一位奇人引入宫中。

    此僧名那罗迩婆寐,自称有长生之术,已活二百余年。

    ……

    “站住!”

    一声暴喝,如虎啸龙吟。

    那是一群金刚怒目的僧人。

    “天台宗?”

    苏大为抬目向面前看去。

    至少百余僧众,在前方的山隘口排出阵势。

    “这是什么?难不成是罗汉阵?”

    苏大为随口一问,接着摇头失笑:“让开。”

    “苏大为,乖乖受降,念在上天好生之德,留你一个全尸。”

    “受首座之命,对佛敌,人人得而诛之。”

    站在僧团最前方的两名高大僧人,手执戒刀,发出低声咆哮。

    仿佛野兽在向天敌示威。

    “佛敌?”

    苏大为冷笑一声:“何谓佛敌?”

    他指着眼前的僧团:“你们人人手执刀棍,开口就要杀我,还称我为佛敌?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恶贼住口!休得巧言令色,惑我心智!”

    “你在洛阳屠了白马寺,又杀了周秀法师!屠了律宗!杀了数千僧众!罪恶滔天!”

    “似你这等魔王,只有挫骨扬灰,方能消此生罪业!”

    “我佛慈悲,有菩萨心肠,但对佛敌,亦有金刚手段!”

    “杀!”

    众僧齐声高喝。

    无形气机,从几十人,连结几百人。

    那种玄之又玄的气机,凝结如一。

    在僧团头顶上,隐见一尊金刚魔像,在熊熊红莲业火中,仰天咆哮。

    “我们谁是魔还不一定。”

    苏大为看了一眼众僧头上那忿怒金刚像。

    如此执念,与魔又有何不同?

    “我与沙门颇有渊源,最后劝一句,让开。”

    苏大为几番忍耐,谁知竟被眼前的天台宗僧团视为软弱。

    “他不敢出手,众僧齐心,一齐向前!”

    “诛佛敌!”

    “诛佛敌!!”

    “他定是被律宗周秀法师反噬打伤了,使不出神通!”

    “杀了他,再杀去洛阳,将苏氏满门,全都灭杀,除恶务尽!”

    嗯?

    苏大为眼神微变。

    “你们还想杀我家人?”

    “佛敌,人人得而诛之,你苏府中人便是魔子魔孙!”

    僧团齐声咆哮,红莲业火猛然大涨。

    一时间,竟连天上的太阳光芒,都被僧团光芒所夺。

    赤色业火中,只见那金刚魔像怒吼一声,手中戒刀,向着苏大为当头斩来。

    天地变色。

    只有一柄赤焰长刀,席卷天地。

    呼呼~~

    苏大为冷笑一声,一拳击出。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

    “屠得千百万,便是雄中雄!”

    杀!!

    拳头连天接地。

    仿佛巍峨巨山。

    不好!!

    有僧众发出凄厉叫声。

    耳听轰隆一声巨响。

    大地起伏,群山悲鸣。

    不可一世的赤焰长刀,瞬间被拳风撕碎。

    连同那金刚魔像,像被铁锤砸中的瓷器,迸碎为千万片。

    隆隆隆~~

    碎片如流星般四处迸飞。

    再看地面。

    数百人的僧侣手上还保持着手执戒刀铁棍姿态,只是一个个怒目圆睁站在那里,仿佛化为雕像。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走过。

    过了片刻后,从第一个僧人开始。

    然后是第二人,第三人。

    所有僧侣,炸为碎片。

    半个时辰后。

    苏大为已经过了秦岭,来到汉中门户。

    他不是不能尽起神通,飞起直追。

    但那样,实在太消耗精元。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次追上张果后,将会有一番恶战。

    张果想求的是遁去的一,想夺的是天地造化。

    想夺聂苏身上的气运,来突破至异人一品。

    他必然不会放下聂苏。

    自己要救回聂苏,唯有一战。

    而张果,从之前窥到的手段。

    分神之术,居然能瞒过自己。

    用符纸偷天换日。

    还能布下五行法阵,借用五座巨山之力困住自己。

    这番神通,不容小觑。

    大家都是二品异人。

    若是真动手,必然天崩地裂,石破天惊。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在那最后时刻到来前,每一分力量都是宝贵的。

    所以一方面紧追张果不放。

    另一方面,苏大为也有意在收慑自己的元气,减小消耗。

    保证在追上张果的时刻,自己的身体处在巅峰状态。

    苏大为的脚步微微停顿。

    抬头看去。

    看到两山之间,一道狭长的山路。

    那是仅可通行的古道。

    现在在这古道中,立着一群道人。

    为首二道人,正是之前在洛阳见过的潘思正与刘道合。

    苏大为眉头微皱。

    “自古陈仓一条道,开国县公,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潘思正微微冷笑。

    刘道合单手稽礼。

    “你们,还想将我带回洛阳?”

    苏大为缓缓道:“凭你们只怕没这个本事。”

    刘道合摇头,眉心川字符纹,隐隐发亮。

    “将开国县公活着带回去,我们没这本事,但若是留下开国县公,还可以试一试。”

    苏大为沉默片刻。

    “你们是为谁而战?为张果?”

    “不是。”

    刘道合脸上先是无奈,继尔坚毅:“圣人有令,若不能带回开国县公,那便就地格杀。”

    李治?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但见潘思正长声大笑:“和他这么多废话做甚?此人自恃神通,不遵圣人之命,这一路杀了多少人了?今日尽起神通,利用山川水势,与他斗上一斗。”

    在潘思正与刘道合二人身后,站着两百余名道人。

    年纪有老有少,有高有矮。

    俱是二道宗门中的精英所在。

    此时听得潘思正发令。

    皆长声道:“圣人有令,就地格杀!”

    最后一句话出来,天地陡然一变。

    原本平和的山脉,陡然变得森然如狱。

    杀气腾腾。

    刘道合双手结印,长叹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隆隆隆~~

    两边的山影,仿佛森森利刃,向着苏大为压来。

    他抬头看去,但见悬崖万刃,森利如刀。

    此时诸山绵延,如龙如怒。

    在两百余名道士长声吟唱下,山脉阡陌纵横,连成一气。

    竟是用道门秘法,借天地之威,想要将苏大为就地击杀。

    “我其实不爱杀人。”

    苏大为缓缓道:“但有时候不得不杀。”

    前方诸道,对苏大为的话充耳不闻。

    潘思正厉喝一声,眉心火焰纹陡然发亮。

    他胸膛猛然起伏,大喝一声:“青山如狱!”

    从他的喉咙间,猛地喷发出激烈火焰,化为火焰长剑,横扫四面八方。

    但凡被潘思正火焰扫到的地方。

    融金焚地,万物尽赤。

    这一剑,乃是道家真元所化。

    比之之前的离火更胜三分。

    就连苏大为都不敢轻撄其锋。

    几乎同一时间,刘道合张口喝道:“九天玄元,雷声普化天尊!”

    轰隆~~

    青山直插云天。

    在那云天高处,阴云翻滚。

    一记惊雷。

    天地、山川,八百里秦塞,身后的泰岭,仿佛混元在一起,化作层层叠叠的巨力磨盘,向着苏大为不断碾压。

    天空中的惊雷化作万丈长鞭,不断鞭鞑大地。

    劈向苏大为。

    潘思正的火焰长剑,席卷如龙。

    在阵中杀伐四方。

    “此阵,借天地之力,借秦川龙脉,最能毁人神通,坏人根骨,名困仙阵!”

    “苏大为,就算你是二品异人,能敌这天地之力吗?”

    “你……”

    刘道合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电光长鞭,火焰长剑,以及百里秦川地气杀面,在距离苏大为五十丈外,一齐顿住。

    仿佛苏大为身边,有无形的力场护住。

    那是……

    开国县公,二品异人,苏大为的领域。

    在五十丈内,浓烈的真元之气,化作汪洋大海。

    其中隐见一头巨鲸遨游。

    呜~~~

    巨鲸长歌。

    一道雪白的气柱,直冲上天。

    气慑三十三天之外。

    轰隆!

    苏大为一脚踏地。

    大地惊颤,如地龙翻身。

    潘身正和刘道和等道人站立不稳,只觉如踩在巨浪之上,翻倒一片。

    这一脚的力量,直透九十九地之下。

    苏大为不慌不忙,将双手在胸前合抱。

    如抱太极。

    “玩道法?我也会啊。”

    “昔年袁守诚传我一术,名曰坎离水火中天决,颠倒阴阳,错乱乾坤。”

    “还请诸道品评。”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

    霎时间,天化作地,地变作天。

    天地颠倒。

    只有苏大为的声音如九天之外,袅袅传来。

    “你们要杀我,所以我杀你们,也很公道。”

    公道?

    刘道合与潘思正的一张脸,霎时失去颜色。

    头顶上方,碧波万倾。

    那头鲸正遨游九天之外。

    一声长长的鲸鸣。

    万丈巨浪,自天垂落。

    大地迸裂,无穷无尽的三味真火,席卷而上。

    而诸道士置身其中,如在老君炼丹炉。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给我炼!”

    炼铜?!!

    诸道士一片尖叫。

    ……

    完了!

    叶法善踏足陈仓入口,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

    目光所及一切,全都化为黑灰。

    厚厚一层黑色灰烬。

    不知焚化了多少生灵,才有这种东西。

    这不是寻常的灰,而是“劫灰”。

    传说天地覆灭时,万物破灭才有这种灰烬。

    没想到,居然能亲眼见到。

    叶法善心情沉重,向前走去。

    他看到灰烬之中,隐隐有两尊人形,守在山口。

    脚踏劫灰,缓缓走近。

    “道兄!”

    叶法善悲呼一声,向着两尊人像行稽首礼。

    虽然只剩人形,但他仍一眼看出,这两人,正是潘思正与刘道合。

    他们生机断绝。

    被劫火焚烧。

    若是常人,早已化为劫灰。

    但潘思正与刘道合,俱是三品异人修为。

    只差半步,便能碰一碰地仙之境。

    就算身死道消,一身玄通,仍护着形体不散。

    在那寂灭之火中,保住了道人的法体。

    叶法善身后,各宗道门大能,向着潘思正与刘道合的法体,一齐行礼,长声叹息:“福生无量天尊!”

    一阵微风吹过。

    地面劫灰浮动。

    两尊人像上的黑灰被吹散,露出晶莹琉璃之色。

    “将两位道兄的尸身收敛吧。”

    叶法善面露悲悯。

    这都是道门大能啊。

    为了拦住苏大为,一日之间,尽乎灭门。

    “叶天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一名道人走向叶法善,正是任真子:“还要追苏大为吗?再往前,可就入汉中了。”

    “先停下收敛尸骨,再传信给洛阳。”

    叶法善苦笑:“不是我等不尽力,要想留住苏大为,只怕,道门也会元气大伤。”

    “听说那些沙门也在找苏大为,要不,让他们去?”

    任真子试问道。

    叶法善良微微沉吟,拈须道:“先传消息回洛阳。”

    ……

    金牛道。

    传闻昔年秦王想要吞并古蜀国。

    但又因蜀道艰难,于是诈称要送一头能生金的金牛给蜀王。

    于是蜀王令五丁力士开山。

    逢山开山,遇水搭桥。

    终于在万丈绝壁之上,开凿出一条栈道。

    名为金牛道。

    后秦人自此道入蜀,古蜀遂灭。

    苏大为走在金牛道上。

    脚下是万丈悬崖。

    身边是白云翻涌。

    他的心却越发沉静。

    这一路上,遇到多少险阻,杀了多少人,已经不记得了。

    只有寻回聂苏的念头越来越重。

    所有阻挡自己寻聂苏的人,皆可杀。

    自己不欲多杀。

    但若那些人自寻死路,也绝不会手软。

    深吸了一口气后,苏大为抬起头。

    他感觉到了,遥远的前方,张果的气息。

    这个老道士,速度似乎也慢下来了。

    仿佛他也明白,绝对逃不出苏大为的追踪。

    是打算在前方,与苏大为作过一场?

    缓缓吐息。

    每一次呼吸,都将四周的云雾吸慑入丹田,仿佛吞云吐雾一般。

    这若让山中樵夫见到,只怕会惊呼遇到神仙,而顶礼膜拜。

    苏大为在调整自己的状态。

    方才杀那些道士,消耗不小。

    他必须保证自己在见到张果时,是最佳的状态。

    冥冥中,仿佛注定好了。

    当世两名二品异人,必有一战。

    两人皆与诡异有不可言说的关系。

    又都是异人二品。

    还都到了二品升入一品的关口,寻找不到破门的途径。

    又都想争夺聂苏。

    区别只在一个是为夺气运。

    一个是为守护。

    有些事,就是命。

    避不开的。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直到踏过栈道,迈入山巅。

    但见霞光万丈,金光破开云层。

    云海便在脚下。

    站立其中,如临仙境。

    数里之外,另一座山峰突出云巅。

    隐隐见得一青袍老道,手持青玉竹杖,牵着青驴,正向这边回头张望。

    “张果~~~”

    苏大为从肺腑中发出一声爆喝。

    眼前静谧的云海,瞬间动荡起来。

    从中裂开一条缝隙,波分浪裂。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青驴之上,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

    聂苏!

    终于找到你了!

    苏大为一步跨出。

    外边是云卷云舒,是万丈悬崖。

    但他一步迈出,却稳稳站住。

    无边无际的真元,仿佛无形大手托住他的身体。

    崩崩崩~

    背后脊柱大筋跳动。

    龙形九变之相。

    苏大为双脚迈步,云气沸腾如莲,如同阶梯托着他向前飞掠。

    背后云雾破开,拖出蜿蜒迤逦的长尾,如同巨龙飞舞。

    那面山峰之上,张果向他招了招手。

    似乎并没有逃离的打算。

    看来,逃了这么久,这老妖道也累了呢。

    轰隆!

    苏大为一脚踏上山巅。

    整个山峰随之一齐跳动起来。

    那是蜀中之山,承载不住一名二品异人的怒气与杀意。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的眼瞳猛地收缩。

    眼前的张果与青驴、聂苏,像是泡影般,渐渐淡化消失。

    又是幻术?

    一股无边的怒意,从心底直冲上头顶。

    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要沸腾起来。

    张果张果!!

    我必杀了你!!

    空空空~

    不对!

    苏大为猛一转身,又在对面一座笔直如柱的山巅上,看到张果与聂苏的身影。

    这一次,他没急着扑上去,而是神识尽开。

    天视地听。

    凝聚如实质的神识,带着苏大为的意志,以山头为中心,笼罩向四面八方。

    方圆数十里,皆在他神识笼罩之内。

    “原来如此。”

    苏大为冷笑。

    张果的确就在附近,但却不在眼中看到的山头上。

    那山头的影像,皆是张果用幻术弄出的投影。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张果,你是怕打不过我,所以刻意用这些诡计,来消耗我的力量吗?”

    “但你这么做,无非是显出你内心惧了,怕了,你的心已经输了,岂是我的对手?”

    苏大为一声长笑,右手猛向云雾抓出:“出来吧,找到你了!”

    呼~~

    漫天浓白云雾,仿佛被无形大手抓住,猛一下掀开,粉碎。

    露出数里外,一座如天柱般狰狞直插入云的高峰。

    张果与小道士清风,还有青驴,青驴上的聂苏,都在那山峰上。

    见眼前云雾突然破开。

    张果的脸上露出一抹错愕之色。

    “老道这障眼法,不成了。”

    “师父,他……他过来了啊!”

    “多嘴!你当为师看不到吗?”

    张果伸出竹杖狠狠敲了清风脑袋一记,在徒弟哎呦惨叫声中,吩咐道:“你牵着青驴儿逃远一些。”

    “师父,那你呢?”

    “我?逃不掉啦,被苏大为盯上,只有与他一战。”

    张果伸了伸胳膊,活动着腰肢:“老道这老胳膊老腿,也不知能不能扛住。”

    “师父,你……”

    清风担心的问:“能赢吗?”

    “屁话!”

    张果冲他一瞪眼,眼中碧幽幽的,甚为妖异。

    “还没打过,我怎么知道。”

    挥了挥手,老妖道砸了砸嘴道:“若是……若是不成,你便舍了聂苏,骑着青驴逃命去吧。”

    “师父!”

    “快走快走!一会打起来,老道可顾不上你!”

    张果举手一挥,一股狂风卷起青驴、聂苏与青风,将他们远远送出。

    直到昏头昏脑落地,远看不见张果那座山峰,清风摸着脑袋怔了半天:“师父,你明明有神通手段,可以跑得飞快,为何……”

    为何一路上却不肯施神通快点遁走。

    却要不紧不慢的等着那苏大为。

    莫非,莫非你也期待与苏大为一战吗?

    空空空~~

    云海之上,巨峰直插苍穹。

    老妖道手拄绿玉竹杖缓缓转身。

    在他身后,一个全身透着煞气的人,正冷冷看来。

    苏大为。

第七十七章 道统之争

    “我来了。”

    “你本不该来。”

    “可我已经来了。”

    在经过一番类似古龙风的对话后。

    苏大为迈步向张果走去。

    他没问聂苏去了哪。

    在他神识之内,一切观照如同心镜,纤毫毕现。

    他知道聂苏受到禁制,被困在张果的青驴上。

    也知道清风道童正牵着青驴正在山巅中拔足狂奔。

    但是以他们那个速度,哪怕跑上一天一夜,也不可能从汉中跑入剑阁。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简单了。

    击杀张果,然后带回聂苏。

    苏大为一步步向张果走去。

    外表平静,内里真元激烈涌动。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

    每一步,气势便拔高一分。

    他在调用鲸息之法,将状态调至巅峰。

    “老道好久没见过这么浓重的杀气了。”

    张果手拄着青玉竹杖,抽了抽鼻子:“你是想杀人吗?”

    “不要误会。”

    苏大为平静道:“我只是想打死你。”

    张果面皮一抽,大声咳嗽起来。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不等他做出反应,只见苏大为将脚用力一踏。

    轰隆~

    整座青峰嗡嗡大震。

    莽牛踏地。

    苏大为双拳扬起,自他身后,隐隐见到一只黑色巨猿,仰天咆哮。

    魔猿炼骨。

    崩崩崩~

    背后脊椎大筋突突跳动。

    全身肌肉筋膜拧转,隐隐好似一条怪蟒游走全身。

    龙形九变。

    自从昔年腾根之瞳用入梦之法,将各种诡帅炼体秘术传与苏大为后。

    他还未全数用出来过。

    没有任何一个敌人,值得他祭出全部底牌。

    但是张果不同。

    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或者说,甚至比自己更接近“一品真仙”那个层次的对手。

    苏大为绝不会有任何的侥幸和保留。

    一出手,便是最强。

    三种炼体术几乎同时发动。

    “慢着!”

    张果竹杖顿时,霎时,空间错乱。

    明明离得很近,却又仿佛远在天涯海角,永远也无法触到他的真身。

    咫尺天涯。

    苏大为声音冰冷如常:“凭幻术拦不住我。”

    声音如从九天之外,隆隆传来。

    一只拳头,也蓄势待发。

    他有信心,无论张果逃去天涯海角,自己这一拳出去,就会无视空间、时间,必然会落在张果身上。

    这是破开因果的一拳。

    我要杀你。

    便必然会杀你。

    “苏大为,且听老道一言。”

    张果全身碧绿光芒闪动,真元鼓荡起来。

    青色道袍上的褶皱如巨浪般,跌宕起伏。

    “你我皆是二品异人,一但性命相搏,便只能活一个,你真要与老道动手吗?”

    苏大为右拳缓缓递出。

    空空空~

    无数雷霆电光缠绕在拳端,如舞银蛇。

    四周的空气,都仿佛随着这一拳而凹陷、崩塌。

    张果须眉皆张,厉声道:“论境界,老道比你走得更远,老道有数百年的修为,况且你这一路来,遭遇不少激战,现在元气消耗,绝非圆满状态。

    高手相争,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你就不怕身死道消?”

    他的声音,如无形的音波,破开空间,刺入耳膜,直接响彻苏大为的脑海。

    但苏大为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拳头继续推进。

    比之前击杀那些僧团和道人时,他这一拳要慢得多,也凝重得多。

    仿佛拳头上系着泰山一般。

    缓缓击出。

    如临深渊。

    缓慢,却毫不停留。

    他知道,张果那番话,是心战的一部份。

    二品异人的战斗,从站在这山巅的一刻,不,或许更早,在张果带走聂苏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

    张果动用各种手段,试图削弱苏大为的心志、状态。

    但苏大为始终不为所动。

    坚如磐石。

    见苏大为拳头越来越大,带着天地共鸣,云海沸腾。

    张果的脸色终于有一丝变化。

    那是混合着诧异与敬畏之色。

    他的语言,本就是武器的一部份。

    真人言出法随,出口成咒。

    但是他用尽手段,苏大为居然仍不受影响。

    其心志之坚,心境之韧,实属罕见。

    难怪此人能在区区十几年的修炼里,便突破到异人二品。

    实是自己生凭劲敌。

    今次生死相搏,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张果心神微动,只觉整个山峰,整个天地,都随着苏大为那只拳头开始动摇起来。

    他心中不由一凛。

    那并非是真的天摇地动,而是自己的心境。

    在未能打击到苏大为后,立遭反噬。

    自己修炼数百年的道心,居然在苏大为面前,发生了动摇。

    这是比斗法落败更可怕的征兆。

    斗法输了,犹可重修。

    若心境输了,那意味着道心崩塌,心中永远留下失败的铬印,再难有晋升的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张果一咬舌尖,绿玉竹杖狠狠向下一顿。

    嗡~

    一道青光,随着竹杖顿地,如涟漪般层层扩张。

    将苏大为的拳头,与他之间的空间,扩充为更遥远的空间。

    同时张果声音如夜袅一般,收集成束,直刺入苏大为的脑海。

    “苏大为,你这般不管不顾,你自是不计生死,可是聂苏呢?你这一拳,毁天灭地,若真的与老斗的神通撞到一起,方圆数十里地,尽皆被毁……老道的徒弟清风逃不掉,你那聂苏就能活命?”

    此话一出,苏大为的拳端猛地一颤。

    他的心境,终于产生一丝迟疑,动摇。

    就在此刻。

    张果绿玉竹杖向前一点。

    “赦!”

    狂喜之情,溢于言表。

    布局到现在,终于使苏大为心灵生出破绽。

    高手相争,胜负只在刹那——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就在这一瞬,苏大为听到聂苏的悲呼。

    还有战场厮杀之声,从遥远处飘来。

    一个个或熟悉,或几乎遗忘的人,自烟尘中,渐渐现身。

    “赵……赵胡儿?”

    “沙钵罗可汗?”

    “阿史那沙毕!”

    “吐蕃禄东赞?”

    “还有……论钦陵!”

    苏大为心中剧震。

    这些人,本该死了。

    死在战场上。

    或被自己亲手击杀。

    或是因自己而死。

    “苏大为,是你……全是因为你,我们才会死。”

    “我们在下面好冷啊,无日无夜,不想拖你下来一起。”

    “恨不得啃光你的血肉!”

    “来啊,下来陪我们吧!哈哈哈哈~~”

    狂肆的笑声里,这些人的皮肤开始溃烂,肌肉开始脱落。

    露出内里累累白骨。

    “就请你,跟我们,一同下去吧!”

    无数白骨,抓向苏大为的身体,他的双腿。

    拖着他,不断下沉。

    苏大为心中惊怒。

    正要挣扎,陡然发现脚下化为流沙。

    无数白骨手爪自沙下伸出,摇摇摆摆,如同白骨丛林。

    这是……

    一个个怨灵,一个个在战争中死去的敌人。

    冲天怨念,附在苏大为身上。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重。

    越来越重。

    向着流沙之下,层叠白骨,不断下坠。

    “朱颜白骨道。”

    张果以绿玉竹杖支地,长长的吐了口浊气:“这一路都在窥探苏大为的实力深浅,发现他的锻体之术,近乎通神,所以才有那般可怕的破坏力量。

    好在他炼体虽强,却仍有破绽。”

    老妖道向着远处看了一眼,目光穿越无处的云空,落在聂苏身上。

    “心有所系,便有了羁绊,有了羁绊,便有弱点,一但心灵出现破绽,这么多年积累的杀戳怨气,便反噬自身,直到心境崩塌。

    到那时休说突破一品,究竟还能不能保持住二品境界,都是未知之数。”

    “果老真是老而弥辣啊。”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张果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脚下的影子,缓缓升起。

    纶巾儒服,是一个中年文士。

    只是他的面庞笼罩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

    “高手相争,生死相搏,除了多算计一点,还能有什么必胜之法?”

    张果拈须微笑:“同境之内,有备胜无备。”

    “一切都在果老算中,何不现在就取他性命?”

    儒服文士问。

    “不急不急。”

    张果转头看向如被点穴一般,定在原地的苏大为。

    他身上的气息极不稳定。

    若仔细看,可以看到苏大为身后,似有碧波万倾。

    一头巨鲸在海水中,痛苦挣扎,发出阵阵悲鸣。

    这当然是幻影。

    却也是苏大为心灵投射。

    “他被困在老道的朱颜白骨道中,心境正在动摇,能打败他的,唯有他自己的道心。此时尚未掉落境界,若是老道动手,没准他就醒转过来。”

    张果用绿竹杖轻轻划了个圈:“待他境界跌落,老道杀他,如杀鸡耳。”

    阴影中,中年儒士发出一声轻叹。

    也不知他是替苏大为感到惋惜,还是感概张果手段毒辣。

    “也是一株好苗子,可惜了。”

    “仙机难测。”

    张果两眼眯起,眼瞳中闪动幽碧光芒。

    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

    “天道茫茫,大衍之术五十,而天道四十九,唯有抓住遁去的一,才能成就真仙。”

    老妖道嘿嘿冷笑:“天道幽微,这天地,只怕容不下两名真仙吧?只有苏大为陨落,老道突破一品的气运机缘,才更多几分。

    而且我已决定,将聂苏炼成金丹。

    若不除去苏大为,只怕后患无穷。”

    “你真的决定了?”

    中年儒士沉默片刻,声音重新响起,却透着凝重。

    无论任何时候,以生灵炼丹,都是邪道。

    “我比荧惑还老,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若不突破,只怕寿元耗尽,只落个兵解。”

    “以果老神通,阳神出窍,另寻肉壳复生,也是可以的。”

    “谢谢你啊。”

    张果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嗤。

    “老道可不想像你一样。”

    阴影中的中年儒士霎时一噎。

    “好了,火候差不多了,老道这就击碎他的三魂七魄,了这段因果。”

    张果说罢,提起绿玉竹杖,向着苏大为胸膛轻轻一戳。

    嗤!

    空气,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轰隆~

    苏大为身后,百丈之外,一座高峰上,陡然出现一个碗口大洞。

    那是被张果杖上真元所透。

    阳光透下,有光柱从那洞口透出,笔直如箭。

    下一刻,山峰在隆隆声里,轰然崩塌。

    声震数里。

    群鸟惊飞,百兽悲鸣。

    张果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

    自己的绿玉竹杖,被一只手抓住。

    用力一夺,居然纹丝不动。

    老妖道的目光从那只手,一直延伸到苏大为的脸上。

    “你,为何……”

    苏大为目光幽冷的盯着张果。

    “你方才说,要用聂苏炼丹?”

    “呃……”

    “你方才说,要杀我以绝后患?”

    张果脸色剧变。

    他做梦也想不到,方才苏大为被困在幻境里,居然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本来绝不可能的事,却发生在眼前。

    这令老妖道猝不及防。

    “你……”

    “你要杀我,我便先杀你!”

    苏大为平静的面色,陡然被暴戾所取代。

    无穷无尽的黑气,从他的体内涌出,宛如黑火。

    这黑色,比黑夜更深邃,比地狱更阴森。

    宛如黑洞。

    张果心中震撼。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现在的苏大为,并非他熟悉的那个苏大为。

    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暴戾的“诡异”。

    轰隆!

    不等张果使出神通,苏大为的拳头,已经狠狠击中他的胸腹。

    崩崩崩~~

    电蛇狂吐。

    苏大为身后,隐见汪洋大海,无垠无边。

    海水中,一头巨鲸翻腾长啸。

    ——鲸吞万里!

    轰隆!!

    这一拳结结实实轰在张果身上。

    但并没有想像中由内至外的破坏,相反,从苏大为的拳头,陡然发出巨大的吸噬。

    宛如一个黑洞,对着张果张开。

    咻咻咻咻~~~

    “哇!”

    张果眼耳口鼻中,血雾狂飙。

    苏大为这一拳,直接重创他的道体,将他体内血液和精元吸噬而出。

    就连数百年修为也无法护住他的道体。

    只要一时三刻,必定会被苏大为吸出全身血液,血爆内脏,活活吸成干尸。

    这一瞬间,张果心中恐惧、震骇、慌乱、悔恨。

    种种念头从心中迸发。

    下一刻,老妖道尖叫一声,音如蝙蝠声波。

    无形无相,但却直接轰在苏大为的脑海中。

    轰隆!

    宛如晴天霹雳。

    苏大为脑中一黑,仿佛一根大棍在脑海中狠狠搅动。

    张果身形扭动。

    咻地一声,身体化形。

    绵延的青气,连天接地。

    一时间连天空都为之遮蔽。

    苏大为身形微微一晃。

    他深吸了口气,抬手在鼻端擦拭了一下。

    有粘稠血水从鼻中溢出。

    张果,这只老妖蝙蝠,音波杀人端的是防不胜防。

    抬头看天。

    滚滚涌动的青气在虚空中,化作一只巨大青蝠。

    苏大为身上黑烟弥漫。

    他双眼血红,声音冷酷如刀:“张果,你就这点能耐?一拳便现出原形,再加一拳,便能将你轰杀吧?”

    吱吱吱~~

    青色蝙蝠扇动双翼,张口尖啸。

    苏大为身形消失。

    脚下青峰被无形音波扫中,瞬息粉碎。

    无声无息的向下坍塌。

    青蝠神识中失去了对苏大为的感知,大惊之下,身上青光朦朦,一股洪荒暴戾之气,从他身上爆发。

    无穷无尽的青气,刮向四面八方。

    音波如针,搅乱空间。

    没有!

    哪里都没有苏大为的声音。

    他究竟去了哪里?

    张果心中惊怒交集。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苏大为的预估已经够强了。

    但真的交上手,赫然发现,苏大为的强,与他之前的预料,截然不同。

    哗啦~

    蝙蝠扇动双翼,遨游云海之中。

    遍寻不着苏大为的身影。

    蓦然间,它的身子一震。

    低头看去。

    发现自己无论飞在何方,身下的云层中,都有一团黑色的影子跟随。

    那不是真的影子。

    而是,苏大为!

    黑色火焰冲天而起。

    其中传出苏大为暴戾的声音。

    “死!”

    声如惊雷。

    一双大手,猛地抓住青蝠双翼。

    崩崩崩!

    青蝠拚命挣扎尖啸。

    身上青气疯狂爆发。

    无边无际,如渊如狱。

    一股狂暴无俦的巨力,从它的身体狂暴掀出。

    仿佛能将天地劈开。

    能将空间踏碎。

    但是苏大为的双手,纹丝不动。

    魔猿炼骨!

    鲸吞万里!

    牛魔大力!

    猛虎破狱!

    恨天无把,恨地无环!

    给我破!

    天地之间,发出“嘶拉”一声巨响。

    青蝠双翼被苏大为生生撕下。

    青黑色的诡异之血,冲天而起。

    那只诞自混沌初开的青蝠凄厉惨啸着,向下飞坠。

    隆隆隆~~

    天空中云雾翻滚,沸腾如海。

    苏大为身上黑雾舞动,血红的双眼,隐隐透着一丝亢奋。

    他将双手一握。

    那双青色巨翼,在他手中破碎。

    如瓷器般粉碎成渣。

    苏大为抬头,轻轻舔了舔手指上青色的血渍。

    脸上透出疯狂之意。

    “张果,我说要杀你,今天必杀你。”

    伴随着苏大为的声音。

    云雾陡然破开。

    下方一座孤独入云的山巅,看到披头散发的张果,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瞳收缩如尖。

    碧绿幽幽。

    而他的双臂,自肩而断。

    青黑色的血液,从断口出疯狂涌出。

    转瞬间浇满整个山头。

    一股腥臭刺鼻的血腥气,随之翻滚而来。

    诡异之血。

    “你,果然是诡异啊。”

    苏大为自空中缓缓降落。

    而张果,脸上闪过狰狞、怨毒。

    之前莫测高深的道人形像,早就不翼而飞。

    留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怨念,刻骨的仇恨。

    “断臂之仇,老道必报!”

    尖利的啸音里,张果脸上肌肉抽搐蠕动。

    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从他双肩断臂处,有肉芽疯长。

    呼吸间,便生出新的手臂。

    “我原以为诡异里,只有蚺鬼是不死之身,没想到你这只老蝙蝠,也有断臂再生的手段。不过,就算手臂能再生,损失的精元真气,也不能补充。”

    苏大为遥遥向着张果一指:“下一击,我要拧下你的脑袋,倒要看你没了头,还能不能再生。”

    张果脸颊一抽搐。

    双眼陡然变成黑色。

    脸孔也变得似人非人。

    一双幽碧如豆的瞳孔闪烁着,发出尖利的笑音。

    “不愧是最快晋升二品异人的大能,老道还是小瞧你了……老道苦修这么多年,也有保命的手段,是你逼我的……”

    “人都是逼出来的。”

    苏大为狂笑一声。

    右脚踏地。

    轰隆!

    莽牛劲。

    整座山峰随之起伏跌宕,如蜿蜒的怪蟒翻动。

    张果措不及防,身形随之上下抛飞。

    像是坐船出海遭遇风暴。

    “果老,苏大为比想像得更难对付,你那些压箱底的本事,再不使出来,只怕要糟!”

    黑色的阴影浮动,从中传出中年儒士的声音。

    “多嘴!”

    老妖道一声尖啸。

    伸手一伸。

    呼地一声,绿玉竹杖不知从何处飞来,稳稳落在他的掌心。

    这只新生的手臂,看上去又白又嫩,浑不似老人的手臂。

    上面沾满绿色汁水,透过薄薄的皮肤,隐隐看到血脉在游动,诡异又恐怖。

    绿玉竹杖在手,张果狠狠将之插入脚下。

    “赦令!雷木召来!”

    传闻八仙之中,张果属东方青木。

    神通最擅木系雷法。

    那青玉竹杖插入地下,瞬息拔高。

    化作一支通天玉竹,节节攀升。

    轰隆隆~~

    天空中,一道青色神雷,笔直劈下。

    击打在玉竹之上,电浆四溅。

    “玩雷?”

    黑雾中的苏大为,发出冷笑:“我擅长啊。”

    元气化雷!

    双手一分,两道惊雷破开云空,自天而降。

    精准的落在苏大为的掌心,化作两团电光。

    一团白电,一团黑电。

    在苏大为掌心盘旋,恰如阴阳太极。

    “苏大为,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伴随着张果怨毒的咒骂声,青色神雷,自玉竹激射而出。

    那不是雷,而是一条青色电龙。

    张牙舞爪,蜿蜒起舞。

    东方青龙之相。

    神雷一出,张果同时双手结印,咬破舌尖,一口心头之血喷于胸前。

    “千蝠万毒,赦!”

    血雾化作无尽血蝠,涌动如云,向着苏大为呼啸而去。

    这些血蝠,皆为张果心头热血所化。

    蕴含他百年修为。

    每一只都可轻松击杀像四圣僧那样级数的大能。

    若是群战,张果便是无敌的存在。

    这一刻,被苏大为逼得,将压箱底的神通尽出。

    血蝠放出后。

    张果右手一伸,突兀的化出一柄七宝如意。

    口中念动真言,喝了声:“去!”

    七宝如意发出“喀喇”一声巨响。

    化为一柄巨剑,向苏大为斩去。

    左手一伸,又多出一方玉印。

    “这是老道保命的法宝,今日就算是附赠,让你尝尝粉身碎骨的滋味!”

    张果狞笑一声,左手一挥。

    玉印飞旋上天,化为巨峰,狠狠压下。

    此印,乃是张果花六十余年祭炼而成。

    乃是仿道家仙师广成子之印。

    一印压下,汇聚五山五岳之威。

    挡者披靡,无坚不摧。

    纵然苏大为炼体通玄,被玉印镇压,也得粉身碎骨。

    玉印飞出。

    纵是修为通天的张果,也不由面色一白。

    身子晃了晃,有一种身体被掏空之感。

    “所有神通法宝尽出,苏大为必死无疑。”

    张果喘了口浊气,双眼碧光闪动,喃喃道:“能成就一品真仙的,只有我,苏大为一死,老道必能突破,只愿……”

    “万一他不死呢?”

    阴影中,那中年儒士问。

    张果神情一滞,继而狞笑道:“今日若他不死,便是我死。”

    “我与他,只能活一个。”

    隆隆隆~~~

    电光火石间。

    青色电龙飞至苏大为近前。

    那电光闪烁的巨大龙口张开,獠牙密布,仿佛要将苏大为一口吞下。

    就在此刻,苏大为双手一合。

    左手黑电,右手白电。

    两团电光合在一起,化作极致的宁静。

    那是一团混沌的电光。

    幽深,深邃,宁静如大海。

    但在这深海之下,藏着难以言喻的大恐怖。

    一种令天地都战栗的气息,自苏大为身上涌出。

    黑雾消散,从他身上般出的,是一种深邃浑沌之气。

    仿佛他体内两个分神,也随着电光在融合。

    “昔年袁守诚曾传我道家秘法,坎离水火中天决,乃是逆转阴阳之道。今日,我便以道家正法来杀你。”

    随着苏大为冷酷声音。

    混沌电光,自他双手飞出。

    那是一团搅动的,不断挣扎蠕动的电团。

    隐隐见其中有黑白二气追逐生灭。

    那青色电龙刚将巨口张开,冷不防被这团电浆射入口中。

    巨大的龙躯瞬间凝固。

    从龙牙,到龙嘴,到龙角、龙身,龙鳞,寸寸湮灭。

    咻~!

    一柄七宝巨剑,横空斩来。

    数十座山峰,被剑风掠过,瞬间划断。

    隆隆巨响中,山崩地裂。

    眼看苏大为的身体,也将被巨剑斩中。

    就在此刻,从苏大为脑后,突然飞出一只赤红小鸟。

    毕方!

    赤红近白的三味真火,从红鸟口中喷出。

    火焰如莲,与那巨剑碰撞在一起。

    巨剑上七色宝光大放。

    剑啸如海,嗡嗡不休。

    层层火焰如莲瓣张开,不断崩解。

    但那巨剑始终无法前进一步。

    几乎同一时间,天空陡然一暗。

    苏大为抬头看去。

    一座巨山当头坠落。

    山还未至,恐怖的风压,便将方圆十里,狠狠压制。

    所有草木虫蚁,一时俱碎。

    空空空空~~

    纵是飞鸟,在玉印威压下,也瞬间化为靡粉。

    “镇!”

    张果尖利如妖的声音,响彻天地。

    轰隆!

    悬浮于空的玉印,陡然下压。

    那是化为十里方圆的巨大宝印。

    不是青山,胜似巨山。

    整个大地,随着玉印下压,轰然龟裂,下陷,乃至崩塌。

    玉印沉逾万斤,不断下坠,压得地面不断下沉。

    从高空俯视,可见整个大地向内凹陷。

    方圆数十里的崩峰,一齐崩塌粉碎。

    苏大为的身形,瞬间被玉印吞没。

    “成了!”

    张果长吐一口白色气箭。

    将手一招。

    化为巨剑的七宝如意,瞬间飞回。

    清风徐来。

    云雾缭绕。

    原地只剩一座宽十里,高百丈的青色玉峰。

    乃是张果玉印所化。

    那只赤红小鸟毕方,绕着青峰不断飞旋,口中发出凄厉哀鸣。

    似在为苏大为哀嚎。

    滚滚回音,渐渐平定。

    那中年儒士的阴影,看着多出的巨峰,默然良久方道:“果老神通,惊天动地,不下于真仙。”

    “咳咳……苦修三百载,神通快到了,但境界还未到,只有真的突破这一层关隘,方可称真仙,寿元可多五百载。”

    张果喘息着,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虚弱。

    方才那几项神通,实乃尽起生平所学。

    无论是法宝,还是绝技,已经是竭尽所能。

    纵然是老妖道,都感觉体内真元一空。

    “此次之后,老道,非得觅地静养月余,方能恢复。”

    中年儒士道:“果老尽管休养,我与纯阳子,皆为果老护法。”

    “有心了。”

    张果呵呵一笑,轻拈长须,手拄玉杖,不尽的仙风道骨,洒脱风流。

    这是只有胜利者才会有的轻松自在。

    但是下一刻,张果神情微动:“为何我将他镇在印下,却丝毫没感到气运加身?此次天地机缘,落在我与苏大为身上,他死了,我必得全部机缘,统慑大道,为何……”

    喃喃自语声还未说完。

    只觉整个视界晃了一下。

    整个天地,随之动摇。

    那沉寂许久的玉峰之下,传出如虎啸,似牛吼的滚滚雷声。

    呜吼~~

    空空空空!!

    沉闷的回声,自山中传出。

    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被压在山下,正奋力敲击着山石。

    “这是……”

    张果与那阴影中的文士一齐变色。

    耳听一声似人非人的愤怒咆哮。

    恰似混沌初开,神灵初诞。

    一声凄厉猿啼。

    玉峰从中炸裂。

    一只连天接地的巨手,从中突出,一拳直击向天。

    轰隆!!

    那是怎样一只大手。

    遍生罡毛,漆黑如墨。

    仿佛远古巨猿。

    “猿魔真身!”

    冷酷暴戾,近乎残忍的声音,从碎开的山腹中传出。

    “我的印!”

    张果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没杀掉苏大为,他都没那么心疼。

    可是这方宝印,他祭炼了六十年,足足一个甲子的时间。

    就这么毁了!

    炼此印,他采集九幽十地的山石精英。

    取五山五岳,仿女娲补天祭炼之五彩石。

    又用种种秘术神通,秘法祭炼。

    种种神异,非同小可。

    平时一向视若重宝,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轻出。

    谁知百年来第一次使用,便被苏大为毁去。

    一时间,心痛几欲滴血。

    “恶贼,敢毁我印宝!”

    张果尖声厉啸,须发炸开。

    滚滚白发疯狂涌动,遮蔽天地。

    身上的青袍也不断扩张。

    化为青蝠真身。

    却听那碎裂青峰之中,隐隐传出苏大为一声轻蔑讥笑。

    “张果,你老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

    “不死待何?”

    崩塌的玉印巨峰中,陡然升起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是一只宛如金刚般的黑色巨猿,仰天啸日,双拳捶打胸膛。

    咚咚咚咚~~

    战鼓声起。

    不,不是战鼓,而是魔猿心跳。

    那只魔猿,从石中诞生,乃先天神灵。

    此时,它咆哮着,怒吼着,要将触怒它的敌人,一脚踏碎。

    “鲸吸!”

    两个冷酷的字,自魔猿虚影中传出。

    下一刻,正疯狂扩张的青蝠,身形猛地一顿。

    哗啦~~

    青蝠的胸腹,被魔猿巨爪撕开。

    青蝠的血液肚肠,被无穷无尽的吸力吸出,疯狂倾泻。

    吱吱~~~

    天地间,发出青蝠濒死的哀嚎。

第七十九章

    一直杀意沸腾,全身暴戾的苏大为,在这一刻,反而沉静下来。

    身上真元扩张,牢牢定住五十丈内的领域。

    这是二品异人的领域,又称地仙法域。

    就算是八仙齐聚,要想伤到,也得先打破这法域,破了苏大为的“法则”。

    领域之内,苏大为言出成法。

    神通最强。

    远处的吕洞宾伸手向后,缓缓拔出背上的纯阳法剑。

    另一侧的汉钟离沉默不语,轻摇宝扇。

    何仙姑不知何时已经从荷花飘下,右手一拈,巨大荷花收缩成一朵白莲,执于手中。

    显然便是她的法宝。

    另一边,则是铁拐李,跛足上前,迅速补位。

    四位传说仙家,将苏大为困在中间。

    而更远处,化形成人的老妖道张果,身体不断抽搐。

    耳听噼啪响声,那是天地间涌来的灵气,不断注入他的身躯,疏通经脉,打通关窍。

    张果的眼皮不断转动,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

    随时会醒来。

    这种局面下,苏大为不要说迅速击杀张果。

    就连能否从四位大能手中脱身还是未知之数。

    他们每一个人,气息都有二品之境。

    只是强弱还有所分别。

    铁拐李和汉钟离最强。

    吕洞宾次之。

    何仙姑最弱。

    苏大为心念电闪,迅速衡量双方实力,寻找破局可能。

    四名二品异人。

    逃都逃不掉。

    若是张果一会加入进来,必死无疑。

    “最后再劝一句。”

    铁拐李挥手止住正要仗剑上前的吕洞宾。

    后者向他耸了耸肩膀,颇有些玩世不恭之意。

    铁拐李向着苏大为道:“大家同为修行一脉,若你自废修为,我让你平安离开,你那个小娘子聂苏,我也还给你,如何?”

    苏大为冷笑:“这话你自己信吗?”

    “呃……”

    铁拐李尴尬的摸摸鼻子:“好像……不太信。”

    “道兄还跟他罗嗦做甚。”

    吕洞宾跃跃欲试道:“我这纯阳剑,还未尝过二品异人之血,今次定要痛饮一番。”

    苏大为闻声,向他一眼看去。

    虚空中,似有猛兽咆哮。

    “小心!”

    汉钟离急挥宝扇,一道红光划过。

    却见苏大为猛地一足踏地。

    轰隆!

    地面翻滚。

    连绵起伏的震波传至吕洞宾脚下,将他震得凌空飞起。

    汉钟离宝扇挥出火精之气,早已扑向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右手一抓。

    哇哇大叫,猝不及防的吕洞宾只觉一股大力吸来。

    慌乱之下,手中纯阳剑上,赤光大作。

    化作万道剑气,绕身飞舞。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纵然苏大为想要伤他,也要被剑气所伤。

    这个念头刚起。

    却骇然发现,无形之力,早已吸住他的身体,将他凭空挪移数十丈。

    正好与汉钟离挥出的火精之气碰撞在一起。

    轰隆一声巨响。

    全身冒着火星与浓烟,如脱毛鸡般的吕洞宾狼狈翻滚下落。

    双眼早已赤红。

    落地一个翻滚,重心压低,向着苏大为一剑刺出。

    嗤!

    纯阳剑脱手而飞。

    化作赤红电光,直射苏大为心脏。

    天遁剑法,乃是一门古老驭剑之术。

    剑光一闪。

    苏大为身形如泡沫般消失。

    龙形九变。

    四面八方,无数个苏大为纵横飞掠。

    难辨真身。

    “诸位道兄,一起杀了他!”

    吕洞宾厉声怒吼。

    他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心高气傲。

    才刚觉醒前世记忆,一身神通尚未尽复,心性不定。

    此时被苏大为一招险些重创,心中愤恨怨毒,非笔墨所能形容。

    汉钟离阴沉着脸,左手执起之前铁拐李抛出的红漆酒葫芦,右手宝扇一扇,一条火龙自葫芦中喷出。

    迎风一摆,瞬间化作百丈巨龙。

    摇头摆舞,张牙舞爪,向着最近的苏大为扑去。

    噗哧!

    幻影破灭。

    这是一个假的分身。

    场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苏大为,或纵或跃,或跑或走。

    铁拐李长叹一声,铁拐顿地。

    咚!

    无数巨大的铁木从地下生出。

    噗哧哧~~

    耳中只听裂帛之声大起,好几个苏大为分身躲闪不及,被铁木穿透,瞬间消失。

    “别想逃!”

    吕洞宾手执剑决,指决一引。

    化作红光的纯阳剑一化二,二化三,万化万千,汇聚如洪流,滚滚向前。

    不断追逐着在前方飞掠逃遁的苏大为。

    眼见苏大为人影一晃,再次分身千万,飞掠向四面八方。

    吕洞宾一声大喝,纯阳剑的万剑洪流,陡然分裂,如同鱼群爆散。

    每一柄剑,追逐着一个苏大为分身。

    嗤嗤嗤~~

    耳听剑气破空声不断。

    一个又一个苏大为被纯阳剑“斩杀”。

    “不对,也不对!”

    吕洞宾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眼看着一个个幻像破灭,一张俊逸的脸上,咬牙切齿,竟有几分狰狞之色:“无胆鼠辈,可敢出来,接道爷一剑!”

    “你斩了这么多剑,我便还你一刀。”

    天空中,陡然响起苏大为的声音。

    沉重如雷。

    “在那里!”

    所有人大吃一惊,转头看去。

    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苏大为。

    他浑身衣袂鼓荡,大袖飘舞,足踏火龙。

    火龙是汉钟离方才所施神通。

    不知为何,居然心甘情愿,做了苏大为的座骑。

    “大胆!”

    一直阴沉着脸的汉钟离勃然大怒。

    这火龙是他采了火山中的精金,以离火之法,祭炼十二年方才炼出一点龙气,成就火龙神通。

    如今居然被苏大为踩在脚下。

    这就像是自家孩子,派出去打酱油,结果牵着别人的手叫爹。

    汉钟离气得几欲喷血。

    他手中宝扇猛地一摆:“回来!”

    火龙双眸透出血光,仰天长声咆哮。

    身形剧烈摆荡。

    要将苏大为掀飞。

    吕洞宾怒极而笑,双手剑指一合。

    “杀!”

    千万支飞剑汇聚,重新聚为一柄巨大的纯阳剑,直刺火龙背上的苏大为。

    同一时间,何仙姑手里的白莲脱手飞出。

    在空中旋转着,化为一个玉碗,倒扣向苏大为。

    “乖乖束手就缚,可保全尸。”

    何仙姑的声音,也同时飘缈传出。

    声音柔软而悲悯。

    可话里的内容,却早已判定了苏大为死刑。

    “好好好,所谓八仙,不过如此,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苏大为仰头大笑,笑音滚滚,如同惊雷。

    “你要杀我,我便先杀你。”

    声音落处。

    苏大为并指如刀,向下一划。

    天策八刀,劈字决。

    方圆百里的地气,仿佛被他吸纳入刀中。

    一股凛冽至极,原古莽荒的刀意,直溯苍天。

    连天接地的一柄巨大横刀,直斩而落。

    此刀名,天刀!

    天意如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好!”

    地上的吕洞宾、汉钟离、何仙姑、铁拐李四人,一齐变色。

    只见刀光过处。

    火龙一声哀鸣。

    被天刀一斩而断。

    接着是何仙姑的玉碗。

    锵地一声。

    齐中裂开两半。

    何仙姑身形一震,喷出一口金血。

    玉碗是她伴生法器,白莲所化。

    如今被苏大为一刀斩断。

    一身神通折了至少三成。

    刀光余势未衰,继续斩落。

    与巨大的纯阳剑碰撞在一起。

    时间,空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

    下一刻,耳听一声巨响。

    刀光大炽。

    纯阳剑上,发出瓷器迸裂之声。

    无数碎块从剑身崩落。

    巨剑颤抖,发出悲鸣。

    “我的剑!”

    吕洞宾吓得面色大变。

    指决一点。

    巨大纯阳剑瞬间离散。

    重新化为一柄小剑,飞回吕洞宾手中。

    虽再慢上半分,只怕也要步何仙姑的后尘,被苏大为打破法宝。

    侥是如此,纯阳剑上的剑光也弱了三分,晦暗不明,显然受了损伤。

    苏大为的刀,却依然凌厉如昔。

    继续向下斩落。

    “你们虽为八仙,也有二品境界,但实力还不如张果,居然敢不知死活,想要联手杀我,今天我便代天行罚,一并斩之。”

    “狂妄!”

    一直未出手的铁拐李一声怒喝,身上须发皆张。

    自他背后,隐隐现出一尊巨人。

    纶巾儒服,赫然是李玄阳神。

    铁拐李只是化身,李玄方是真身。

    阳神一出,手中铁拐化作一只黑色猛虎,向上扑出。

    喀啦!

    一声刺耳巨响。

    苏大为的天刀斩在猛虎身上,只见猛虎身子一震,身上精血迸射,被斩落一尾。

    吕洞宾与何仙姑一齐惊呼。

    却见那虎身子一晃,猛地涨大数分,一口咬中天刀刀脊。

    獠牙暴突。

    一声霹雳大响。

    竟将苏大为的天刀咬碎。

    黑虎一甩头,一口咬上苏大为。

    轰隆~~

    天地变色。

    雷电狂劈。

    那猛虎将苏大为咬在口里,不及咀嚼,一仰脖颈,咕嘟一声,吞入腹中。

    “成了!”

    吕洞宾不由大喜。

    所谓猛虎,是大能神通所化。

    现在猛虎吞下苏大为,那便赢定了。

    苏大为将被李玄神通炼化,粉身碎骨。

    这个念头刚起,就听汉钟离一声惊呼:“不对!”

    黑虎身形渐渐淡化消失。

    原地不见了苏大为的踪影。

    “在那里!”

    汉钟离宝扇一指,只见百丈之外。

    苏大为正一脸戏谑的看向众人。

    他身上霞光道道,瑞气千重。

    衣袍翻飞如浪。

    一只脚,正正踩着地上张果。

    踩踏着张果的脖颈,一点一点,将他的身体踩入泥石中。

    “分神!”

    铁拐李的脸色一黑,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

    原来方才踩在龙身上的苏大为,只是苏大为的分身。

    就犹如之前李玄的分神投影一般。

    只是普通分神很容易被大能看穿。

    而苏大为的分神,简直毫无破绽,连铁拐李都被瞒过了。

    这是什么?

    这就是在八仙最擅长的领域,狠抽他们一记耳光。

    谁都以为苏大为不敌铁拐李等四人。

    谁都以为苏大为要么逃跑,要么只有死战。

    可现实中,他不仅重创何仙姑,击退吕洞宾纯阳剑。

    斩断汉钟离火龙。

    从铁拐李神通之下,全身而退。

    还神出鬼没,瞒过四位大能感知,瞬间出现在张果身边。

    将正在复苏的张果,踩在脚下。

    由始至终,他的目标都是妖道张果。

    “我要走,你们拦不住。”

    苏大为脸色平静,缓缓道:“我杀张果,你们也拦不住。”

    “住手!!”

    吕洞宾眼露怨毒,咬牙切齿道:“若杀果老,我必百倍报之!”

    汉钟离拍着肚皮,阴沉的脸上,露出讥讽:“果老与我等几世轮回,皆是同修,你敢杀他?不怕我们永世追魂索命?”

    “你的母亲,亲族,你的亲人,兄弟朋友,那么多亲朋故旧,都将与你一起为果老陪葬!且三思。”何仙姑擦拭着嘴角血渍,柔声细气的说出威胁。

    铁拐李以铁杖顿时,沉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若以德报怨,放过果老,我保证,放你离开,如何?”

    面对这四位传说大能,或威胁,或讥讽,或咒骂,或引诱,苏大为只是笑了笑。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嗯???

    铁拐李表情一滞。

    只见苏大为一脚踏出。

    波!

    张果那颗苍老的头颅,犹如西瓜一般,陡然爆碎。

    红白之物,涂了一地。

    无头的尸身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敢相信,修炼三百余载的老妖道张果,居然被苏大为一脚踏碎。

    空气为之凝结。

    “你……你怎么敢,怎么敢杀果老!”

    “果老是我们中最有可能冲破一品,成就真仙的……”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苏大为,我们与你誓不两立!”

    吕洞宾咬牙诅咒。

    汉钟离低声呜咽。

    铁拐李面沉如水。

    何仙姑双眼赤红,那眼神,恨不得生啖苏大为的肉。

    “张果主动招惹我,掳我妻子,所以他该死。你们要为他报仇,你们也该死。”

    苏大为脸上重现暴戾之色:“你们今天,统统要死。”

    那声音,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也并没有声色俱厉。

    有的只是冷笑。

    极暴戾,与极冷静,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苏大为身上。

    吕洞宾、何仙姑、汉钟离一时失声。

    连对苏大为的诅咒都忘记了。

    铁拐李用铁拐重重顿地,忽然长叹一声:“罢罢罢,你既已杀了果老,何不就此收手?若真的动手,我等还有保命的神通,到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何况,你那妻子还在附近,若是生死相搏,难免会殃及池鱼。

    不如你我双方,今日暂且罢手,如何?”

    铁拐李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试图说服苏大为放弃。

    连一旁的汉钟离和吕洞宾、何仙姑三人,都一脸古怪的看向他。

    都这个时候了,张果被杀,何仙果被斩破白莲法器。

    汉钟离被斩了火龙神通。

    吕洞宾的纯阳剑也受损。

    这仇,已是不死不休。

    现在说罢手?

    谁会罢手?

    ……

    小院中,凉风习习。

    李敬玄坐在梨花树下,仰首望天。

    面前的几案,放着数个酒壶,东倒西歪。

    上朝的笏板被他随意的扔在木案上。

    严守镜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副景象。

    心中不由一动。

    以他对李敬玄的的了解,平日里只喝茶。

    几乎从未见过他喝酒。

    因为李敬玄说过,要时刻保持清醒。

    “右相,不知何事相召?”

    “来了,坐。”

    李敬玄手执酒杯,眼中仿佛失焦。

    直到严守镜开口,他才仿佛回过神来。

    执杯的手挥了挥,示意严守镜坐过来。

    “今日不见万姬姑娘。”

    严守镜面如皎好如女子。

    他先是叉手行礼,然后轻提衣摆,极为优雅的在李敬玄对面坐下。

    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唐右相,似乎私生活极为单调,甚至是简朴得过份了。

    据传说在圣人潜邸时,李敬玄做为太子府中人,行事反而极为跋扈。

    甚至多年前在军中,曾与苏大为有过一些摩擦。

    直到他回长安被圣人封为右相,仿佛变了一个人。

    城府变得极深。

    在朝中,挥斥方遒,极为霸道。

    而私生活,简直变成了一个苦修者。

    平日府里除了公务,这后院,除了他自己,就只有琴姬李万姬,以及严守镜二人能进。

    有时候,严守境也觉得奇怪。

    不明白为什么李敬玄会对自己另眼相待。

    对自己的器重,远远超过对一般的朝臣。

    就算他已是都察寺寺卿。

    李敬玄对他的亲善,仍有些过份了。

    这些念头,自严守镜脑中一闪而过。

    他提壶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右相怎么想喝酒了?”

    “想起一些往事。”

    李敬玄长叹一声,放下酒杯,向严守镜看过来。

    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守镜,你……会吹箫否?”

    咳咳咳……

    严守镜大声咳嗽起来。

    ……

    “今日罢手,来日还是要作过一场。不用那么麻烦,一起上吧,恩怨两清。”

    苏大为一手伸出。

    这个动作,令铁拐李大为紧张。

    却见苏大为将手一召。

    那手的方向,一头青驴撒着四蹄,从山林间撒欢的奔出。

    驴背上驮着昏迷的聂苏。

    驴屁股后面还拖着一个小道童,正是清风。

    “这是……”

    铁拐李的脸都绿了。

    苏大为的能力里,有一种可以慑服生灵的神通。

    方才汉钟离的火龙,就险些被他当做座骑。

    果老这头青驴,什么时候也被他给服了?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一眼看过去,待见到那青驴方向,站着另一个苏大为时,铁拐李一个激灵,明白过来。

    分神!

    那是苏大为的另一个分神。

    趁着双方激斗时,他分神化影。

    不但尽挫吕洞宾等人,还有一个分神,远赴数十里外,将青驴和聂苏、清风一齐带回。

    这种能力。

    只怕二品异人也办不到。

    不拘时间、空间,同时出现在不同地方。

    这……这只怕是触到了一品真仙的门槛。

    李玄脸色铁青。

    危险!

    实在危险!!

    原本还想回去休整,再从长计议。

    可苏大为展露出的威胁,比他预料还大十倍不止。

    看来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放苏大为离开。

    李玄本身,也有一些触到一品真仙的能力。

    那是因为他修了好几世。

    其中有一世,踏入一品境界。

    只可惜后来没能捱过大劫。

    但轮回之后,灵识不灭,终究还是有些神通留下来。

    这苏大为,短短十八年,便修至异人二品。

    如今更是显露出一品的某些神异。

    “此人不除,我们只怕永无宁日。”

    吕洞宾、汉钟离、何仙姑三人向他靠拢。

    这一瞬间,他们虽是人多的一方。

    但却毫无安全感可言。

    仿佛苏大为一人,便真能屠尽八仙。

    “道兄,怎么办?”

    “本来想果老突破一品,就能帮我们修行圆满,成就真仙,但是现在,果老的气运被苏大为夺了,我们唯一的机会,只有斩杀苏大为。”

    “还有他手中那名女子,果老说过,这女子来历不凡,若是用来炼丹,只怕能助我们位列一品,甚至有破碎的可能。”

    吕洞宾说着,眼露贪婪之色。

    铁拐李叹了口气,语带悲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本不愿出此下策,但若想修成大道,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汉钟离向他扫了一眼。

    脸上带着一丝讥讽。

    李玄道兄,你都夺人肉身,夺舍重生了,还在乎这些小节?

    “此贼神通深不可测,只有用那一招了……”

    “那是我们躲避天劫的手段,若是不能斩杀苏大为,只怕后患无穷,说不定真会生死道消。”

    “两害取其轻。”

    “先杀了苏大为。”

    铁拐李与汉钟离等人小声交谈,暗自结印施法。

    苏大为根本不在意这些。

    在他眼里,八仙,不过如此。

    原以为二品异人会很凶猛,但是真动手才发现,这些人,虽然传说中名气那么大,也有二品境界。

    但真动手,也就比三品异人厉害一级。

    远不如张果带来的威胁大。

    “小苏!”

    身体疲惫欲死,但有一股力量还在支撑着他。

    强撑着走到青驴面前,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的分神。

    那个浑身笼着黑气的暴戾苏大为,身形缓缓消散,化为真元,汇入体内。

    这让他疲倦冰冷的身体,注入一股暖***神一振。

    与此同时,分出一缕神识察看聂苏的情况。

    眉头不由皱起来。

    聂苏的情况,有些古怪。

    似乎,并不只是被人下禁制那么简单。

    就在他分心查看的瞬间,那个被青驴拖着狂奔数十里路,拖得血肉模糊的清风道童,挣扎着,伸手碰了碰地上张果的尸体。

    一滴青血,融入他的指尖。

    清风道童眼神一变。

    双眼变得青色凛冽。

    他偷眼看了一眼远处苏大为的背影,突然手足并用,拔足奔逃。

    这一幕,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

    铁拐李和吕洞宾等人先是一愣,接着是一喜。

    莫非张果未死?

    这是附身在小道童身上了?

    是了,难怪张果一直带着小道童,原来是有这个妙用。

    夺舍重生,险些忘了夺舍重生!

    李玄没了肉身,都能夺了乞丐身体,重新还阳。

    何况张果已经快要晋升一品真仙。

    就在铁拐李欢喜不尽,吕洞宾喜出望外之时。

    苏大为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

    虚空生电。

    一道霹雳猛地击在小道童后背。

    轰隆一声响。

    白烟起处,那道童一身骨肉十成被劈碎了七成。

    还有三成也化作熟肉,随着腾腾白烟,直挺挺倒下。

    噗嗵!

    焦黑的尸体,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现场一片死寂。

    吕洞宾、汉钟离、何仙姑、铁拐李的表情,如丧家灭门一般。

    一个个面露绝望。

    就算张果真的附身,此刻只怕也变做烤蝙蝠,死得不能再死了。

    嗯?

    苏大为眉头一皱。

    不对。

    他的目光从远处清风的尸身收回,落到近处时,才发现,那无头的张果尸身,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地上,破开一个大洞。

    苏大为:“……”

    莫非这老蝙蝠精,还有蚺鬼那样的神通?

    没了脑袋还能复生?

    方才急着救回聂苏,倒是有些疏忽了。

    目光抬起。

    只见汉钟离身后,一株碧绿竹笋破土钻出。

    汉钟离大喜,对着红漆酒葫芦灌了一口酒,拍着自己的大腹,一口酒水喷出。

    哗啦~~

    那竹笋淋了酒水,迎风便长。

    几是呼吸间,便长得数十丈高,两人合抱粗细。

    眉眼扬溢着喜气的铁拐李,用铁杖轻轻一点。

    喀嚓!

    绿竹从中破开,一个眉目清秀,看上去七八岁大小的道童,从里面跳了出来。

    看面目,依稀便是张果模样。

    “呸呸呸,老道差点便被苏大为杀了!杀身之仇,不共戴天!”

    小道童扬起脸,双眼亮起幽幽碧芒,凶戾如鬼。

    苏大为的脸色一沉。

    这老怪物,真的没死。

    “果老!”

    “果老你没死!”

    “太好了果老,你现在是何品级?”

    “有没有突破一品?快斩杀苏大为。”

    吕洞宾是个话痨,不等其他人说话,他便绕着小道童张果,碎碎念起来。

    “滚开!”

    张果复生后,个子虽小,脾气却大。

    一巴掌拍在吕洞宾手上,将他准备捏自己肉脸的手拍开。

    “没大没小!”

    “果老,你能死而复生,想必已经是一品真仙了吧?”

    铁拐李强抑着心中激动,迈着跛足上前。

    张果扬头,神情微带自矜,又有几分得意:“老道确实摸到一品的门径,眼看便要跨过了,可惜……”

    他的目光,越过众仙,向苏大为远远看去。

    眼中透着说不尽的怨毒。

    “可惜被这贼子打断,摸到了门径,却未能跨过。为了复生,又消耗了大量真元,这身实力,只怕比之前尚不如。”

    闻言,铁拐李、汉钟离、吕洞宾、何仙姑四人脸上露出错愕、遗憾之色。

    “这么说来,实在可惜,但也没有办法……”

    “或许要等下一次机缘。”

    汉钟离摇头不已。

    他们都是修了几世几劫的大能。

    为了成一品真仙,踏破虚空,不知花费多少心血。

    听说张果只差半步,却被苏大为打断。

    那种心痛惋惜,实非任何笔墨能形容。

    “却也不是全无收获……”

    张果咬着尖牙,吃吃笑道:“毕竟是摸到了门槛,若是觅地闭关潜修,细心体悟,必能突破。或者,现在就杀了苏大为,立刻突破也不一定。”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落到苏大为身上。

    其中,复生成童子的张果,身形最矮,但目光最是怨毒。

    其他人的眼光则要复杂不少。

    有嫉妒,有怨恨,有怨念。

    有杀意。

    苏大为在此时,也结束了对聂苏身体的查探。

    他向着张果,眼神锋利如刀。

    “张果,你对聂苏做了什么?”

    “嘿嘿,你想知道?乖乖过来,引颈就戳,老道或许会大发慈悲,告诉你。”

    身高只有成人一半的道童张果,摇晃着脑袋,磨着细细的尖牙,笑音阴森。

    “既不愿说,那就不必说了。”

    苏大为神识一动,背后小红鸟飞出,落在青驴头上,轻轻梳理起羽毛。

    “照看好小苏。”

    苏大为道。

    毕方微微点头,仿佛真的听懂了。

    苏大为这才回头向着严阵以待的张果和吕洞宾、铁拐李等人道:“我将你们全杀了,自然能有办法,除掉聂苏身上的禁制。”

    “狂妄!”

    “你死到临头,还在大言不惭。”

    吕洞宾等人,一齐怒骂。

    苏大为只是笑。

    冰冷的笑容,不断扩大。

    “方才你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现在再加一个残废张果,又能如何?我说今天杀你们,便是今天杀你们。”

    “死!”

    一个死字出口,苏大为右足踏地。

    牛魔踏蹄!

    轰隆!

    大地宛如巨浪起伏跌宕。

    仿佛有什么巨大之物,将要破土而出。

    苏大为瞬间原地消失。

    龙形九变!

    下一刻,苏大为出现在何仙姑身后,一拳轰出。

    空气为之震荡。

    第一个,是你。

    何仙姑,五人中最弱一环。

    苏大为出手,是精心计算过的。

    宋《太平广记》引《广异记》记载,称有何二娘者,是位以织鞋为业的农妇,后因嫌家居太闷,游于罗浮山,得遇异人,食仙桃成仙。

    《续通考》说何仙姑为唐武则天时广东增城县人,出生时头顶六道毫光,天生一副仙骨。

    不论哪种记载,其实只说明一件事。

    像这种生有异象,突然开悟成仙的,皆为大能转世。

    或是灵识转生。

    或是强行夺舍。

    没有任何别的可能。

    这些人,若是不惹苏大为,他也懒得去管。

    可如今他们不但掳走聂苏,给聂苏下禁制,扬言要将聂苏炼丹。

    还想杀自己。

    苏大为的双眼一下子变得血红。

    无边暴戾从心中升起。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杀!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

    快到连铁拐李都不及反应。

    此时众仙家正在努力站定身形,避免重心不稳。

    一身神通都不及施展。

    眼睁睁看着苏大为一拳击中何仙姑背脊。

    喀嚓!

    可怕的骨裂之声传来。

    苏大为拳端一震。

    一股螺旋之力,瞬间将何仙姑尸身撕碎。

    粉身碎骨。

    但是,没有血迸出。

    碎开的尸身,化作片片荷叶,飘如飞絮。

    “金蝉脱壳?”

    苏大为目光一扫,一眼看到何仙姑不知何时出现在吕洞宾之后,披头散发,颇显狼狈。

    方才她以荷叶做替身,勉强躲过一劫。

    稍慢半息,便被杀了。

    苏大为一击不中,并不迟疑,身形立刻消失。

    再出现,已在复生道童张果之后。

    一拳自上而下,捶向张果。

    张果虽然复生,但实力折损大半。

    这一拳,只要击中。

    哪怕张果真的晋升一品真仙,也要被打得肉身粉碎。

    三魂七魄破灭。

    再无转生可能。

    “给我破!”

    苏大为声如雷霆,带得四周真元沸腾如怒海。

    嗷呜~~

    混沌之中,一声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怒吼。

    此时,跛足的铁拐李还没站稳身形。

    汉钟离正从地上狼狈爬起。

    吕洞宾跳在空中。

    何仙姑躲在他身后,紧攥着他的道袍一角。

    张果大惊失声,尖齿利牙挫动,发出如蝙蝠般的音啸之声。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苏大为的拳头。

    如山如岳,如天地倾塌。

    轰隆!

    一拳砸下,以拳头为中心,丝丝裂纹向四周扩散。

    一圈一圈的气浪涟漪,吓得远处青驴拔足狂奔。

    小红鸟毕方追着青驴,在天空不住盘旋尖叫。

    隆隆隆隆~~

    从拳心处,地面开始凹陷崩塌。

    层层扩散。

    但是,这一拳,没中。

    苏大为神色凝重抬头。

    一眼看到,一只手提着张牙舞爪尖叫的张果,站在数十丈外。

    那只手是……

    李敬玄。

    大唐右相,李敬玄。

    不知何时出现在场中,而且一出手,便救下了张果。

    撤到远处的铁拐李等人,长舒了一口气,向着李敬玄施礼道:“见过道兄,多谢道兄归位。”

    “国舅既然来了,咱们人便齐了,再不用怕苏大为这小儿。”

    汉钟离拍着大肚,哈哈大笑。

    苏大为的目光,从喜出望外的何仙姑、喋喋不休的吕洞宾,面露微笑的铁拐李,喜形于色的汉钟离,到磨着尖牙,眼露阴霾的张果,一直落到李敬玄的脸上。

    “右相?”

    “还是该叫你……曹国舅?”

    苏大为留意到李敬玄的另一只手,抓着笏板。

    李敬玄却是笑而不语。

    不说话,便是默认。

    叫他曹国舅,并不恰当。

    不如说,后来的曹国舅,或许是李敬玄转世。

    又或者,现在李敬玄身上的,是某位大能附身?

    苏大为想想自己,岂非也是被后世的自己附身还阳?

    体内还多了一个腾根之瞳。

    他不再纠结这些细节。

    转眼四顾:“既然曹国舅来了,不知韩湘子和蓝采和何在?”

    话音刚落,苏大为的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他看到,一个人自李敬玄身后走出。

    绝色琴姬,裙裾翩翩,怀抱古琴。

    还有一人,手执玉箫,面无表情,从另一边走来。

    “严守镜。”

    苏大为叫了一声,随即闭嘴。

    他做梦也没想到,严守镜居然会是……

    难怪,难怪李敬玄一直对严守镜另眼相待。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

    那是一种平日十分熟悉的人,突然变做另一人的错位感。

    关键是,严守镜还是他苏大为在都察寺的暗桩。

    还是都察寺卿。

    若严守镜本身就是大能转世,是八仙之一,那苏大为之前种种布置,在李敬玄面前,只怕如赤身露体般,被一览无余。

    苏大为再多看严守镜几眼,突然发现,眼前的严守镜,与平日大不相同。

    人,虽然是那个人。

    但是眼神、气度,展露出来的气息,不是严守镜。

    此时的眼守镜,眼中如笼迷雾,面无表情。

    仿佛在梦游一样。

    李敬玄恰在此时向铁拐李等人解释道:“他觉醒机缘未到,被你们强召,只得暂时开灵,不过时间有限,大概只有盏茶功夫。”

    “一顿茶的时间,够了。”

    吕洞宾手执纯阳剑,回看苏大为,眼中流露出戏谑和快意。

    “我们八位皆是轮回数世,寻求大道,只要斩杀苏大为,便能踏出那关键一步。”

    “八人都在,任苏大为有何手段,都难逃一死。”

    汉钟离冷笑呵呵。

    就连差点死在苏大为手里,最弱的何仙姑都点头称是,信心十足。

    似乎也觉得,集齐八人之力,足以在盏茶时间里,斩杀苏大为。

    铁拐李笑道:“方才苏大为称我为八仙,我还奇怪,现在一看,我们八位大能,日后突破一品,都是真仙,岂非八仙?哈哈哈~”

    “休说这些废话,快点动手,杀了他,我便是一品!”

    张果磨着尖牙,发出尖利的骂声。

    “那便,动手吧。”

    铁拐李一顿铁杖,发出咚地一声响。

    空空空~~

    方圆数十里的云气,仿佛爱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在众人头顶形成漩涡。

    气流咻咻。

    飞沙走石。

    “等等!”

    苏大为突然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铁拐李挥手止住身边众人:“你问。”

    “你们两个……”

    苏大为指了指面无表情,眼神失焦的严守镜,还有抱着古琴的琴姬:“你们两,谁是韩湘子,谁是蓝采和?”

    轰隆~

    空气一股热浪爆发。

    那是汉钟离怀抱的红漆葫芦里,喷出万丈火焰。

    似是在火焰向苏大为回答:贼你妈,你问的什么玩意,重要吗?

    不重要。

    苏大为背脊一跳。

    崩崩崩!

    龙形九转。

    一身化千万,分身向四面八方飞掠。

    苍穹之下。

    一个道人身形不断拔高。

    那是吕洞宾。

    他眉心那抹红丝张开,竟又是一只眼睛。

    神光凛凛道:“同样的招数再使就没用了,给我破!”

    背后纯阳法剑出鞘。

    化作一道灼热的赤芒,在一声裂帛声响中,化作万千飞剑,飞斩苏大为分身。

    同一时间,何仙姑伸出素手,自空中一摘。

    一片荷叶被她抓在手中,红唇一吹。

    咻地一声。

    绿色荷叶迎风暴长,其大如斗。

    飞旋追向正在拔足狂奔,逃离战场的青驴。

    目标赫然便是驴背上尚在昏迷的聂苏。

    我去杀你最重要的人,你还能安心厮杀吗?

    八仙之中,何仙姑一向说最温柔的话,做最绝的事。

    万千逃散的苏大为,一齐大怒:“何仙姑,我必杀你!”

    “你自己能活下来再说吧!”

    张果磨牙尖笑,双臂一展,无数青蝠自他袖中飞出,吱吱尖叫,漫山遍野,扑杀苏大为分身。

    同时铁拐李将铁杖一顿。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数十里外,升起一片巨大光幕,倒卷而回。

    将整个战场包裹在其中。

    这是铁拐李的领域。

    他将方圆数十里一齐括入囊中。

    到时苏大为就是想逃,也逃不出这片领域。

    这已是下了必杀之心。

    空空空空~~

    一个,接一个的分身被破。

    苏大为真身虽然还未现身,但气息不可避免的急速衰弱下去。

    “他快不行了!他的真元不继了!”

    张果发出一阵畅快尖笑。

    汉种离宝扇轻摇,从葫芦中喷涌而出的火焰更盛三分。

    “烧烧烧,把这小子烧死,挫骨扬灰!”

    叮~~

    李万姬素指一挥。

    一声清越琴音瞬间穿透时空,掩盖住所有战场杀伐。

    众人一眼看去。

    只见苏大为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在琴姬身前一丈之外,并指点出。

    而琴姬琴音一响,空间立时错乱扭曲。

    隐见一尊白骨骷髅,手执钢刀,自琴音中飞出,与苏大为的手指碰撞到一起。

    阵阵音波,迸射四方。

    将大地割出无数裂口。

    “苏大为的真身在那!”

    一声大笑。

    李敬玄笏板轻挥,一个大大的“禁”字,自空垂落。

    狠狠压在苏大为身上。

    隆隆隆~~

    儒家以文乱法。

    道家口吐真言。

    言出法随。

    一个禁字,霎时封禁住苏大为,令他再无法施展神通中的遁术。

    只能原地坐以待毙。

    “今日,我们八仙,斩苏大为于此。”

    吕洞宾一声大笑,纯阳剑千万飞剑,化为一柄,飞射向苏大为。

    汉钟离的烈焰收缩,化做一只火焰麒麟,向着苏大为践踏而去。

    一直面无表情的严守镜,抬起玉箫,在嘴边吹响一个音节。

    咻~

    一道紫光,自箫而出,化作厉鬼,直扑苏大为。

    在三人之后,还有张果、铁拐李、李敬玄、何仙姑等人严阵以待。

    这八人,分开都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但联合在一起,杀伐神通,威力何止大了十倍。

    时间,空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只见苏大为向着铁拐李看了一眼。

    这一眼,有着出人意料的平静。

    “今日有缘遇见八仙,我恰好也有一门神通拳术,名醉八仙,献给诸位,就当,为你们送终。”

    “你……”

    张果等人正要大怒。

    却见被李敬玄封敬在原地的苏大为,身形化为黑气消失。

    分神之术!

    铁拐李头皮一麻,怒吼一声。

    不知何时,一个黑影出现在何仙姑身后。

    暴戾之气,冲天而起。

    方才她想杀聂苏。

    该死!

    “吕洞宾,醉酒提壶力千斤。”

    苏大为一拳,自下而上,轰在何仙姑腰上。

    喀嚓!

    何仙姑连惨叫都不及发出,被可怕的力量透体而入。

    整个身体,吹气般胀大。

    这份力量狂暴无匹,连她的魂魄都被卷入其中。

    空中,隐隐见一名女道的幻影刚从何仙姑头顶飞出,便被戾气卷入。

    轰隆!!

    粉身碎骨,元神破灭。

    再无重生可能。

    何仙姑,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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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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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