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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全文阅读

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章

    “我是山中一牧童,逍遥快活似神仙~”

    罗浮山上,烟笼霞蔚。

    一个青衣小童,骑在青牛背上,吹着牧笛。

    笛声悠悠。

    引得一旁一个采药的女郎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女郎年方十八,生得眉目清秀,身姿窈窕婀娜。

    一双眼睛,明媚如秋水,颇有神韵。

    只是双手粗糙,显然是干惯了农活。

    “你笑什么?”

    牧童放下笛子,向采药女气咻咻的道:“可是瞧不起我?”

    “岂敢,岂敢。”

    采药女与牧童同住一村,只是平日甚少说话。

    每天她上山采药,这牧童也会骑着青牛,陪在一旁吃草。

    久而久之,竟有了默契。

    平时采药,听着牧童的笛声,心里便觉安宁。

    今日偶尔听到牧童大言不惭,说什么快活似神仙,采药女便忍不住笑起来。

    “奴家只是好奇,你见过神仙吗?咱们这些做苦活的,一天天能吃饱肚皮就不错了,如何能与神仙比。”

    “呸呸,你小瞧人,我告诉你,我生下来时候,就满室异光,有一个跛脚道人进来,摸着我的脑袋说收我做弟子。”

    小牧童挺胸抬头,两眼晶亮。

    一脸神往,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说完那道人就不见了,爹娘和邻居都说那是个老神仙……”

    说着说着,他自己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一看,采药女郎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仿佛姐姐看着吹牛皮的弟弟。

    小牧童又恼了起来:“总之我以后定会被神仙接走的,你瞧着吧。”

    话音刚落,肚子里突然发出一阵肠鸣之声。

    他顿时说不下去了。

    捂着肚子一脸羞惭。

    早上出门时,才喝了一碗清得照见人脸的粥水,里面栗米都没几粒,现在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

    饥肠辘辘。

    再说什么快活似神仙,自己都说不出口。

    噗哧~

    采药女郎又笑了起来。

    看着牧童着恼,驱赶着青牛要走,忙快步追上,从随身布囊里取了一枚荷叶包的东西,踮脚塞到牧童手里。

    “这是?”

    “前几日挖到一株老参,卖给采参客换了几个大钱,这是用采参钱买的,五色米包的粽子。”

    采药女郎笑吟吟的道。

    一听说是吃的,牧童不争气的咽了口唾沫。

    “谁要吃你的东西,我家里有吃的……”

    嘴里虽在强撑,但手已不受控制的将粽叶剥开,一口塞进嘴里。

    狼吞虎咽嚼了几口,还没分清是什么味道,便一口吞下肚。

    “呜呜,真好吃……”

    “啊!你怎么哭了?”采药女郎惊讶道。

    “胡说,我才没有哭,我是要做神仙的人,怎么会哭,一定是你看错了!”

    牧童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变成一张大花脸。

    他这辈子,从未吃过如此香甜之物。

    那一瞬间的幸福感,令他泪水像是找到了出口,收也收不住。

    他抽了抽鼻子,红着眼向着那采药女郎道:“一饭之恩,涌泉相报,将来若我成仙,必来渡你。”

    “咯咯咯~好啊!我等你。”

    采药女郎掩口轻笑,只当是小孩玩笑。

    “一言为定,我必来渡你。”

    我来渡你。

    必来渡你!

    轰隆~~

    吕洞宾手提三尺纯阳剑,看着何仙姑的魂魄被苏大为一拳轰碎。

    只觉得一股凉意直冲头顶。

    “仙姑!!”

    因轮回而模糊的记忆,竟在这时清晰起来。

    那一世,你是我弟子,我渡你修炼。

    那一世,你我结成道侣,性命同修。

    上一世,我堕轮回,灵识蒙昧,是你来渡我,你唤醒我。

    这一世,你我同参大道,想一起成就真仙……

    “此仇不报,誓不成仙!”

    吕洞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撕心裂肺的咆哮声里,透着震怒、怨毒、悔恨、诅咒。

    “你杀了仙姑,你杀了仙姑!”

    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仿佛只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魂飞魄散,就算是一品异人,都不可能复生了。

    这次,是真的杀死了。

    他目光迎向吕洞宾血红的双眼:“我杀的,你要来报仇,我接着。”

    何仙姑方才出手杀聂苏,想引他分心。

    这种手段,已经践踏他的底线。

    谁想杀聂苏,谁就死。

    目光一扫,那片飞旋向聂苏与青驴的荷叶,被小红鸟毕方盘旋着,鸟喙疾啄,一把火烧成灰。

    咚!

    “何仙姑,殒落了。”

    铁拐李的铁杖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像敲击在众人心头。

    原来,二品异人,在苏大为面前,也会被杀死。

    汉钟离手中的宝扇都忘了扇动,脸色更加阴沉数分。

    “怎会如此,怎么会如此……我们这么多人,怎么会对付不了区区一个二品异人。”

    张果摇晃着大头,磨动尖牙,眼中闪过碧绿戾光:“恐怕,恐怕……他已不是二品这么简单。”

    不是二品?

    所有人心中一惊。

    同时想到一个可能。

    为何张果要向苏大为发难?

    正如张果所说,他是八仙中,目前修为最高,最接近一品真仙门槛的。

    但要踏入一品之境,这一步,看似简单,实则难如登天。

    宿世轮回,总会有一些记忆模糊或遗忘,只有偶然才会记起。

    就在张果看到苏大为在辩法中,突然舍下主持辩法,去追逐被金刚三藏掳去的聂苏。

    双方斗法大战,令张果忽然记起来。

    想要突破一品,有两个捷径法门。

    一是寻找天材地宝,炼化成丹。

    以外丹强行突破。

    第二种,便是寻找有机缘之人,将其斩杀,掠夺对方气运。

    另外,在生死搏杀间,在濒死威胁下,大能有临机突破的可能。

    所以张果出手,掳去聂苏。

    在他算来,聂苏来历不凡,最不跻,可以炼成丹药,帮自己大补一番。

    没准就突破了。

    同时,苏大为为救聂苏穷追不舍。

    这就给了张果另一个选择。

    就是击杀苏大为,夺其气运。

    或在生死搏杀中领悟大道,跨入一品。

    事情和张果推算的差不多。

    被苏大为连番重创,他果然摸到了一品门槛。

    只要闭关参悟,必能突破。

    但……

    生死相搏,能令张果顿悟。

    就不能令苏大为突破?

    毕竟,现在七仙所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最快突破至异人二品的存在啊。

    “他……”

    张果连磨牙都忘了,脸色阴沉而复杂:“他可能,也摸到了一品门槛。”

    双方都差临门一脚。

    谁先突破,就能立时斩杀对方。

    杀个干干净净。

    呯咚!

    这一瞬间,铁拐李、张果、汉钟离、李敬玄、吕洞宾、李万姬、严守镜七人,面色微变。

    现在只是二品的苏大为,已经如此难对付。

    如果他真的踏入一品之境。

    我们还能活吗?

    “杀了他!”

    铁拐李放弃了劝诱的打算,脸上浮现一抹残忍:“只有他死,我们才能活。”

    “各位道兄,都把压箱底的绝活拿出来吧。”

    “我等轮回几世,为的就是成就真仙,贫道可不想,殒落在这里。”

    “我要为仙姑报仇!”

    吕洞宾双眼赤红,几乎从齿缝中蹦出一句。

    “留意他的近战神通……不要被他近身。”

    张果阴阴的说了一句。

    他虽是小童外貌,但眼光依旧毒辣。

    “他的气息很弱,应该是真元消耗大半,不足以外放神通……”

    铁拐李补充道:“我们神通尽出,远距离击杀他。”

    汉钟离摇着宝扇,嘿嘿冷笑:“趁他病,要他命。”

    “同意。”

    杀意在凝结。

    二品异人的真元汹涌澎湃,气势飞快攀升。

    纵是二品异人,能一定程度改变天地法则。

    能借天地之力为己用。

    也还是会累,会耗尽真元。

    方才那番厮杀,连八仙们也都感到一丝疲倦。

    必须调整状态,以最巅峰姿态,做最后一搏。

    苏大为心神一直系在青驴之上。

    待那青驴狂奔出数十里外,一直触到铁拐李布下的领域边缘,无法突破,绕着边缘边跑边叫唤。

    他的心才略微一松。

    力量,控制在十里之内。

    就不会伤到聂苏。

    只要聂苏无事,就可以行意施为。

    无形的杀意,从七仙身上,牢牢锁定在苏大为的身上。

    从精神到意识,到肉身,无一不被锁定。

    整个搏杀场,诡异的安静下来。

    就像是风暴来临前,片刻宁静。

    是了,事情到这一步。

    不是你死。

    就是我活。

    不死不休!

    空空空空~~~

    散逸的元气,从天地升起。

    汇聚在七仙身周。

    元气越来越浓郁。

    在七仙身后,隐见亭台楼阁,仙家洞府,白鹤珍禽,元始道君,种种幻影。

    那是真元提至极处,力量外放,干涉法则而成幻像。

    苏大为也在活动手脚。

    缓缓吐息。

    咻咻~~

    无形的气流从四面八方向他涌入。

    又如潮水般扩张开。

    鲸息。

    全身的大筋、筋膜、筋骨,都在突突跳动。

    如精密的齿轮,不断咬合,做着最后磨合。

    苏大为身后,依次浮现熊、虎、鹤、猿、鹿、鹰、鲸、牛等八种诡帅巨影。

    这是最早在梦境时,从腾根之瞳处得来的锻体神通。

    分属八种上古诡帅。

    十几年来,苏大为除了修炼丹阳郡公传的《鲸吞术》,修炼最多的,便是这八种锻体决。

    易筋锻骨,移精填髓。

    究竟炼到了何种程度,他自己也说不清。

    也没有参照物。

    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强。

    甚至现在已超过了当年玄奘座下的行者。

    应该是很强大吧。

    就连二品异人何仙姑,自己一拳之下,也神魂俱灭。

    这不光是锻体神通。

    更是杀人魔功。

    与道家路数完全不同。

    苏大为抬起头,各种气机在体内完成循环。

    八种诡帅,八门锻体神通,正好与醉八仙相合。

    醉八仙,八招杀法,一招,使一门锻体神通。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的确啊,现在体内的真元,已经消耗大半。

    空有境界,却无法像之前一样,任意挥洒。

    必须省着点用。

    最合适的杀法,便是近身用醉八仙,施展八门锻体神通,将八仙一一击杀。

    以八仙对八仙。

    颇有一种黑色幽默。

    但是,铁拐李和李敬玄、张果他们,会给自己近身的机会吗?

    所有跌宕的心念,纷沓的念头,在这一刻,归于寂静。

    万念归一。

    最后只有唯一的念头,便是,杀!

    “动手!”

    铁拐李一声暴喝。

    咚!

    铁杖顿地。

    大地轰鸣震荡。

    从地上猛地穿出一根根铁柱,将七仙包裹其中。

    玄铁大阵!

    以铁精之气,护住诸人。

    哪怕是苏大为,想要打破这种法阵,也要花费一番手脚。

    “呵呵,居然首先用这种东西……李玄,你怕了吗?”

    苏大为先是一怔,接着仰天大笑。

    笑音滚滚如雷,含着暴戾杀伐。

    “就让我,打碎你们这乌龟壳。”

    “死到临头,还敢狂言!”

    吕洞宾一声厉啸,纯阳剑出鞘。

    “我要将你挫骨扬灰,替仙姑报仇!!”

    长剑爆发万丈红芒。

    一时连天上的太阳都被遮掩下去。

    轰然巨响中,飞剑化作流星,拖着长长光焰,直击向苏大为。

    天遁,驭剑术!

    纯阳吕祖率先出手。

    几乎同一时间,李敬玄向着东方一拜,手执笏板,口中长吟道:“奉圣人令,诛苏大为。”

    一个诛字,自空而现。

    这是道家“借假修真”,儒门“以文乱法”。

    李敬玄显然是在矫诏。

    但言出成法。

    一个“诛”字,带着天子龙气,儒家浩然之气,与道门先天一气。

    三者合一,诛杀不臣。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隆隆隆~~~

    青天绽裂,大地雷鸣。

    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一个金光闪闪的诛字所填满。

    汉钟离满脸讥讽,红漆葫芦摇了摇,听得哗哗有声。

    将葫芦迎风一晃,念了声:“起!”

    红漆葫芦中,陡然喷出万丈烈焰。

    烈焰之中,一声长鸣,一只五彩文凤,带着腾腾烈焰,飞啄向苏大为。

    同一时间,满脸迷茫之色的严守镜,将玉箫凑在口边,满脑轰鸣着一句话:“你会吹箫吗?你会吹箫吗?”

    我会啊。

    凑唇一吹。

    袅!

    无形音波动处,一头凶狞厉鬼,以音化形。

    挥舞两把雪白骨刀,贴地疾掠。

    所过之处,飞沙走石,生灵俱灭。

    在严守镜一旁,手抱古琴的李万姬不慌不忙,玉指轻捻。

    锵锵锵!

    这是兰陵王入阵曲的起音。

    声如金石,穿云裂帛。

    刹那之间,只听车马辘辘,战马嘶吼,战鼓隆隆,杀声震天。

    琴音之中,隐见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当先一员大将,金衣金甲,头戴鬼面,杀气腾腾。

    兰陵王!

    琴姬玄术,直通鬼神。

    张果看了铁拐李一眼:“李兄不出手吗?”

    铁拐李慢悠悠道:“不急不急,待我看看清楚。”

    两眼大睁,突然瞳孔一翻。

    竟换了一双瞳子。

    传说舜有重瞳,这铁拐李,居然也有重瞳之相。

    重瞳一出,万丈金光自他双瞳射出,照得虚空生电,纤毫毕现。

    张果先是一怔,接着是会意狞笑:“苏大为的遁法高明,只要能定住他,便不足为虑,且看老道神通。”

    话音未落,俯身一掌拍在地上。

    轰隆~~

    千万缕碧光自他掌中灌入。

    下一刻,一道碧绿豪光,自地下冲出。

    如同游龙一般,蜿蜒飞驰,闪电般划过苏大为身周,将方圆数十丈空间,聚拢成环。

    “他跑不了。”

    张果抬头,面露得色。

    碧色光环,成封禁之术。

    照得苏大为脸上一片惨绿,甚是可怖。

    但是他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改变。

    暴戾之中,似乎带着一丝兴奋。

    双眼隐隐透着血芒,抬首望天。

    “你们已经用全力了吗?”

    天空中,回答他的是吕洞宾纯阳飞剑。

    如慧星坠地。

    轰隆!

    只听一声巨响。

    碧环封禁之中,地面先是轰然下陷,崩塌。

    接着诡异的向上涌起,仿佛喷泉一般,轰然炸裂。

    无数细如牛毛的飞剑剑气,狂涌而出。

    咻咻咻!

    这才是天遁剑法真正可怕之处。

    可分身千万,每一枚牛毛小剑,都灌足了锐金之气,可穿金裂石。

    哪怕是二品异人,哪怕苏大为神通盖世,也绝对挡不住这么多剑气。

    “杀杀杀!!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吕洞宾剑指一并,万千剑气汇聚为一,化作巨剑,再次斩落。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

    这一次,碧环之中,地面因灼热高温,化作冰晶琉璃,继而破碎。

    连张果的封禁之法,都有些承受不住,开始崩裂。

    天空一声清越鸣叫。

    汉钟离的火焰凤凰,瞬间而至,一头扎入地下。

    整个空间,被熊熊烈焰包围。

    连空气都为之扭曲。

    哔剥!

    可怕的高温,直接将碧环轰裂,地面化为黑色焦土。

    而李敬玄那个大大的诛字,当空而落。

    一头五爪金龙,直钻入地下。

    隆隆隆~~~

    地面不断跳动。

    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在生死搏杀。

    严守镜的骨刀厉鬼,瞬间补上来,双刀挥舞,硬生生将地面上的烈焰斩开,露出圈内破灭之状。

    厚厚的劫灰,遍布大地。

    生灵死寂。

    苏大为绝对没有任何生还可能。

    张果抬头向铁拐李看了一眼:“没遁走?”

    铁拐李也微微颔首:“各道兄的神通都打中他了。”

    “没有生还可能。”

    “奇怪,他纵然躲不掉,却为何不还手?”

    苏大为虽然气息衰弱,但不至于一招不使,便被七仙神通蹂躏至死啊?

    这也不像是他的做风。

    铁拐李心中隐隐感到有一丝古怪。

    但又想不出问题在哪里。

    他的重瞳秘术,锁定住苏大为。

    一眼看出那是真身,绝对不是分神。

    而张果的秘法,又将他封禁在其中。

    不可能逃脱的。

    正在皱眉思索间。

    琴姬李万姬的兰陵王大军,已经轰然碾过。

    千军万马,奔腾践踏。

    将苏大为方才立足之地,被各仙家神通犁过数遍的大地,再翻过一遍。

    只怕就算苏大为深藏百丈之下,也要被踏碎,死得不能再死。

    轰隆隆隆~~~

    千军万马,转瞬远去。

    整个战场,劫灰四散。

    空气中杀意纵横。

    片片劫灰如雪片般飘舞。

    苏大为方才落脚之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琉璃化的天坑。

    阔百丈。

    深不见底。

    “死了吗?”

    张果有些犹豫的起身,抽了抽鼻子。

    “没有他的气息了。”

    吕洞宾将手一招,纯阳剑回到手中。

    他咬牙切齿,颇有些意犹未尽,含恨骂道:“可惜死得太容易了,我恨不得将他寸寸切碎,拿去喂狗。”

    “哦,真的吗?”

    一个声音,自声后响起。

    张果抽了抽鼻子,突然变色:“不对!”

    杀机暴起。

    “铁拐李,旋争膝撞醉还真!”

    伴随一个森冷如冰的声音。

    苏大为自吕洞宾背后阴影踏出,提膝摆胯,仿佛泰抬膝顶肘。

    腰肢一拧一弹。

    崩崩崩!

    全身大筋弹抖,顶膝如箭。

    撞向吕洞兵后腰。

    吼~~

    一头莽牛巨兽,自他身后浮现。

    八大诡帅,牛魔神通。

    吕洞宾发出一声尖叫,百忙之中,背剑在后。

    耳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纯阳法剑,轰然崩碎。

    同一时间,一头魔牛虚影,透体而出。

    吕洞宾被巨力掀飞。

    人在半空,听得四肢百骸发出破碎之声。

    宛如摔碎的瓷器。

    这破碎,从肉身,一直蔓延至元神。

    一道道裂纹扩散。

    念头模糊了。

    一片昏暗之中,隐隐听得牧笛声声。

    那个小小的牧童骑在青牛上,渐行渐远。

    忽尔,回头一笑。

    “仙姑,我来渡你。”

    这是吕洞宾最后一个念头。

    呯!

    半空中,爆开一团血雾。

    神魂俱灭。

    汉钟离、铁拐李、李敬玄、李万姬、张果等人,都惊呆了。

    特别是铁拐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铁拐李旋争膝撞醉还真?

    这……这特么和老子有什么关系?

    羞辱!

    莫大的羞辱!!

    苏大为不但杀我们,还用我们几人的名字来杀。

    用吕洞宾杀何仙姑。

    现在又用他铁拐李的名头杀吕洞宾。

    而且每杀一个,不但毁灭肉身,连元神都不放过。

    何仙姑、吕洞宾,连残魂都不剩。

    绝不可能再复活了。

    “恶贼,恶贼啊啊~~~”

    暴怒的声音,从铁拐李胸膛吼出。

    他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

    双眼赤红如血。

    “杀!!”

第八十一章

    醉八仙用了两式。

    一式杀一人。

    八仙,还剩六位。

    铁拐李、汉钟离、张果、李敬玄、严守镜、李万姬六人,神色各异。

    有惊恐、有愤怒、有恐惧、有震怖,各种情绪,纷沓而来。

    “一起出手!!”

    电光火石瞬间,铁拐李两眼血红,将铁杖狠狠顿地。

    呯!

    玄铁大阵,轰然散开。

    一枚枚巨大的铁柱倒伏而下,宛如绽开的花瓣。

    被苏大为摸入阵中,这大阵,已是废了。

    这就像是铁拐李费尽心机,给自己穿上一条贞操裤。

    结果一睁眼,淫贼的手已经摸进来了。

    奇耻**!

    铁柱化作千万枚玄铁重箭,狂啸飞舞,电射苏大为。

    这一招能否抓到苏大为,此刻铁拐李没有丝毫把握。

    张果双袖一挥,吱吱尖叫声中,一大片青色蝙蝠自袖中飞出,飞舞包裹着身周十丈之地。

    先求自保。

    李敬玄向着东方一拜,口中疾呼:“奉天子令,讨伐不臣!”

    轰隆!

    东方天空一记惊雷。

    一个金光闪闪的“伐”字,自空而落,化作一柄巨大铡刀,斩向苏大为。

    汉钟离阴霾的脸上,闪过一抹狰狞,右手急挥宝扇。

    呼呼~~

    地面狂风肆掠,飞沙走石。

    黑雾翻涌中,有庞然大物在咆哮,随着黑雾,飞卷而出。

    严守镜脸上闪过一抹挣扎思索之色,似乎还没搞清状况。

    李万姬看了他一眼,怀中古琴扬起,右手急拨琴弦。

    叮叮咚咚~~

    琴声锵铿,杀机暴起。

    金光闪烁间,隐隐见到一只铁甲精骑,自音波中狂奔而出。

    由虚化实。

    宛如真的铁骑一般。

    毫不夸张的说,这几人任何一人的神通,都可以轻易击杀四寺僧,白马寺主持无尘。

    甚至金刚三藏、叶法善也难挡一击。

    但在苏大为面前。

    再大的神通,若抓不住苏大为真身,皆是无用。

    崩崩崩~~

    苏大为背脊大筋跳动。

    龙形九转!

    这一瞬间,身形一化二,二化三,三化千万。

    但见无穷无尽的苏大为向四方飞遁。

    根本分不清谁是虚,谁是实。

    “赦!”

    铁拐李心中大急,知道若不能看破苏大为的法身,只会被他趁势反杀。

    铁拐猛插入地。

    空空空空~~~

    苦修一甲子的真元,狂灌入内。

    地面轰鸣阵阵,如地龙翻身。

    狂暴的巨力掀开地面,一只只巨大狰狞的铁手自地下钻出。

    疯狂扑击着四面八方的苏大为分身。

    每一只铁手或拍或抓,巨力落下,便能拍碎一堆分身。

    同一时间,千万支铁箭追袭而至。

    轰~~

    铁箭如同城弩一般,将一个个苏大为撕碎,将一排排苏大为穿透。

    幻影飞速减少。

    不是!

    不是!

    这个也不是!

    “果老,再不出手,你我都死在这!”

    铁拐李重瞳翻转,眼中亮起森森血芒。

    张果把牙一咬,大袖一挥:“去!”

    绕身飞舞的数以万计血蝠,嗡地一声,化为血云,直扑苏大为。

    几乎同一时间,严守镜身形一震,厉喝道:“抓到了!”

    崩!

    赦字符,化为的金色铡刀,猛然劈中一个苏大为。

    这一瞬间,金光万道,火星迸溅。

    苏大为一拳击在铡刀锋口上。

    喀吱~

    锐利龙气撕下,苏大为身后魔猿幻影发出凄厉吼声,拳端爆起一团血雾。

    霎时,所有分身幻影,一齐破灭。

    “真身在此!”

    汉钟离大喜过望,宝扇一扇。

    那黑雾卷着凶兽,猛然扑将上去。

    黑雾如刀,疯狂切割着苏大为的身体。

    吼吼~~

    雾气中的怪兽,两眼亮起血芒。

    高高举起双拳,如一对破城擂木,向着苏大为狠狠砸去。

    轰隆!

    一声巨响。

    苏大为下半截身砸入泥土中。

    铡刀上金光大放。

    李敬玄遥遥一拜,口中厉喝:“午时三刻,斩立决!”

    金色铡刀上,显现斩字符纹。

    巨大的铡刀,悬在苏大为的头顶,向着脖颈,一寸寸压下。

    喀吱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

    苏大为背后魔猿轰然崩碎。

    瞬间又凝聚起魔牛幻影。

    更远处,真元狂啸如海,一头巨鲸在海中翻腾,发出凄厉悲鸣。

    “他快不行了!”

    见状,铁拐李、汉钟离、李敬玄等人精神一振,欣喜若狂。

    不容易!

    不容易啊!!

    苏大为,你也有累的时候,你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终算要把你熬死了!

    趁你病,要你命!!

    趁苏大为正与李敬玄真言幻化铡刀相持。

    汉钟离的黑风巨兽,从旁疯狂的捶打。

    狂轰乱炸。

    所有的暴戾,最残酷的暴力之美,在这一刻,如火山般迸发。

    杀杀杀!!!

    呯!

    呯!!

    呯!!!

    每一下,都宛如天崩地裂。

    大地悲鸣。

    仿佛承受不住那狂暴力量,向下坍塌。

    苏大为口鼻鲜血喷涌出。

    尚不及回气。

    就听空中吱吱尖啸,一片血云涌下,瞬间将他吞没。

    张果的血蝠。

    “吸吸吸!”

    残余诸仙,一时气势如虹。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我们再将那聂苏炼丹!踏入一品真仙!”

    “天下之大,再无人是我们的对手!!”

    小道童外貌的张果,亢奋磨着尖牙,狂喜道:“吸干你的血,吸干你的精,把你吸成干尸,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未牙,只听空气中,一声长长的鲸歌。

    呜呜~~~

    呼~~~

    如同大海潮汐。

    赤色血雾陡然向内收缩。

    仿佛那里凭空多出一个漩涡,又像是一个黑洞。

    数息之内,将那片血雾吞噬得干干净净。

    “这是……”

    铁拐李双瞳大瞪。

    张果“噗”一口碧血咳出,眼中流露出惊怖之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几万里。

    ——鲸吞万里!

    吸纳一切异种真元。

    管你血蝠,又或者是妖术神通。

    吸吸吸~~

    通通吸干。

    这一吸不要紧,把血蝠全都当补品吸了,差点没把张果吸成人干药渣。

    “不好!”

    汉钟离脸色狂变。

    黑雾中的巨兽发出一声绝望号叫。

    大手被鲸吸吸住,咻地一声,仿佛冲入涡流中,转得几转,便被吞噬干净。

    汉钟离身形一震,阴沉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铁拐李飞遁而至的玄铁大箭,同样,一入苏大为身周五十丈,瞬间被无形之力,搅得粉碎。

    化入涡流中,被鲲鹏一口吞下。

    呃嗝~

    隐约中,似乎听到一声饱嗝。

    这鲸,吃饱了?

    铁拐李漆黑的脸上,先是一黑,接着是一红,继尔一青。

    耻辱啊!!

    “我等……我等皆为二品,居然不能击杀他!”

    “不杀苏大为,我等,誓不成仙!”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誓杀此贼!”

    铁拐李连喝三声。

    每一声,都带着真言之威,他的身形便拔高数分。

    到最后一句,只听喀裂声响。

    外面的跛足乞丐肉身,陡然破碎。

    一个纶巾儒服的中年文士,闪耀着血红光芒,一步踏出。

    “道兄,你这是……”

    汉钟主、张果等一时震惊。

    铁拐李的肉身,既是载具,也是束缚。

    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李玄一身神通。

    所以他平日都是自我封印。

    若脱离肉身,便可发出真正的大能神通。

    那是,半只脚踏入一品真仙的大能啊!

    轮回几世几劫,李玄曾有一世,真正踏入了一品。

    虽然后来重入轮回,但境界铬印毕竟是留下了。

    在八仙之中,李玄若真的全力施为,手段更在张果之上。

    但,未达一品之境,阳神依旧是脆弱的。

    失去肉身,李玄的阳神在尘世最多十二个时辰。

    若不能及时找到合适肉身,时辰一到,便魂飞魄散。

    所以李玄轻易不会舍下肉身。

    此时,他连肉身都不顾了,说明是真的急了。

    不惜破釜沉舟。

    也显示他斩杀苏大为的决心。

    “我阳神为半步一品之境,纵是没了肉身,亦能斩杀苏大为!”

    李玄幽幽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怨毒。

    他恨啊。

    苦修几世。

    居然在这里,被区区一个苏大为,逼得如此狼狈。

    连肉身都要舍弃。

    张果磨着尖牙,眼神闪烁:“李玄道兄,你舍了肉身,若是时辰到了,怎么办?”

    “杀苏大为,夺他肉身。”

    悬浮在半空中的李玄阳神,周身笼罩金芒。

    比天上的太阳更光芒万丈。

    但他的声音却森冷而残忍。

    天地不仁。

    太上无情。

    这才是李玄的道。

    视万物为刍狗的杀伐之道。

    李玄面上甚至带了丝漫不经心的嘲讽:“他把锻体神通修炼如此强大,正好做我的渡世宝筏。”

    信心!

    化为阳神之后,实力完全解封,李玄的信心之强,连身边的张果与李敬玄等都被感染到。

    张果与李敬玄、汉钟离等对视一眼。

    三人齐声应喏:“善。”

    狼灭还是你李玄道兄狠啊。

    我们只想把苏大为杀了,你杀了他,还要夺他肉身给自己用。

    绝妙!

    杀了敌人,再享用他的一切,才是最高级的报复。

    “灭了苏大为的元神,夺他肉身!”

    李玄大笑声中。

    耳听战鼓隆隆。

    万马奔腾。

    琴姬李万姬所化铁骑,向着苏大为狂奔而去。

    几乎同一时间。

    苏大为伸了一下手臂。

    喀嚓!

    头顶斩字铡刀,应声而碎。

    刚刚吸了三仙的神通,虽然有点不适应,但好歹算是填饱了肚子。

    转头看去。

    一眼看到万马奔腾,蹄声如雷。

    当看到第一眼时,苏大为淡定的表情,便发生变化。

    这是……

    黑衣黑马,玄甲精骑。

    冲在最先的那名金甲大将,太宗,李世民。

    李万姬弹奏的是——

    秦王破阵图!

    这就尼玛离谱!!

    苏大为脸色微变。

    下一刻,李世民长剑所指,身旁两员虎将,黄脸秦琼,黑脸尉迟恭齐声暴喝,声如炸雷。

    “千军万马,斩将夺旗!”

    “秦王破阵,杀呀~~~”

    马槊狂舞。

    马蹄飞舞,纷沓如雪。

    秦王大旗,随着军阵,怒卷如龙。

    但见军阵中血肉横飞。

    瞬时将苏大为卷入铁骑中。

    化为阳神的李玄,手持经卷负在身后,另一手遥遥一指。

    “赦。”

    天空中,一轮红日坠落。

    这是一只脚踏入一品门槛,半步一品真仙大能的神通。

    以天为卷。

    以落日为笔。

    焚灭万物!

    空空空~~~

    赤红光芒,如盛放妖莲,层层叠叠。

    空气瞬间被烧干。

    地面巨石融化成水。

    瞬间气化。

    炽热的光芒,不断扩张。

    时间空间,为之扭曲,如巨湖涟漪,波动不断。

    不知过去多久,

    足以焚金融铁的灼热高温逐渐冷却。

    扭曲错乱的景象,渐渐恢复平静。

    放眼望去。

    方圆二十里,皆化为焦土。

    厚厚的劫灰下,是被炽热高温炼化成琉璃的地面。

    五光十色,瑰丽万状。

    张果与李敬玄、汉钟离等人,心中剧震。

    这便是,一品真仙的威能?

    不,李玄只是阳神触碰到了那个层次,但失去肉身的他,最多只能发挥不到三成威力。

    纵是如此,也已经是极可怕的存在。

    若是真的成就一品真仙,放眼天地,谁可为敌?

    至强!

    这种对强者的渴望,令他们的道心都不受控制的涌动起来。

    震骇,艳羡,渴望,嫉妒,各种情绪从心底浮现。

    他们立即将这些念头压下去,神识疯狂扫过全场。

    连扫数遍,再不见一丝苏大为的气息。

    “成了!”

    “这回成了。”

    “有李玄道兄阳神出手,这贼终于……”

    汉钟离猛一拍肚皮,惊愕叫道:“不好!这贼被这么一打,只怕肉身粉碎,那李玄道兄所需肉身……”

    “无妨。”

    李玄身上光芒闪烁,血气冲天。

    向着方向苏大为的方向自负道:“他的锻体神通足够强,肉身应该还在,若实在不成,你们再帮我找一具肉身也来得及。”

    汉钟离目光一闪,一眼看透数十里外,那在阵法边缘徘徊的青驴,不由呵呵笑道:“事急从权,若是……便委屈道兄,暂以那位聂苏小娘子肉身一用。”

    天空一声凄厉哀鸣。

    似是小红鸟毕方发出。

    众人一怔。

    就在这一霎。

    汉钟离身后阴影,陡然浮现一镜。

    一个声音,自镜中滚滚而出。

    “汉钟离,跌步抱提窝心顶!”

    苏大为!!

    他还未死?!

    李玄、张果、李敬玄、李万姬,甚至一脸迷惘的严守镜,众人一齐扭头。

    因为动作太快,甚至连颈骨都发出可怕的喀嚓声响。

    险些将脖颈扭断。

    汉钟离身后黑雾腾腾。

    一身暴戾,眼露血光的苏大为一步踏出,抱肘一顶。

    自他背后,隐见一头巨熊,挥爪拍出。

    汉钟离大惊失色,百忙之中,狂吸一口气,身体瞬间膨胀如球。

    全身肌肉筋膜,更是滑不溜手,其软如绵。

    崩!

    汉钟离只觉身子一轻。

    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挡住了!

    下一刻,只觉天旋地转。

    他吃惊的瞪大双目。

    却见自己下半身还在地上,正往外哧哧喷着血雾。

    上半身,在半空翻滚。

    原来苏大为那一肘,竟将他拦腰截断。

    “汉钟离!!”

    李玄和张果大惊失色。

    只见苏大为将手一伸,将汉钟离的红漆葫芦和宝扇抓在手里。

    同时右足一踏。

    噗哧!

    将刚跌落下来的汉钟离头颅踏碎。

    “三魂七魄都破灭了。”

    苏大为一声冷笑,将葫芦捧在手里掂了掂,随手将宝扇插在腰间。

    杀人夺宝这种事,我也可以做。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吗?

    “杀了他,快杀了他!”

    张果紧张的声音都变形了。

    一只血手自袖穿出,猛地伸长。

    一爪穿透苏大为身体。

    却见苏大为身形如一滩黑水,瞬息坍塌分解。

    “琴姬小心!”

    李敬玄双目赤红,厉声尖啸。

    来不及了。

    苏大为身形如鬼魅一般,自李万姬身后穿出。

    “张果老,醉酒抛杯踢连环!”

    手中红漆葫芦抛上半空。

    同一时间,苏大为飞身跃起,向着迅捷转身,狂拨琴弦的李万姬,双足飞踢。

    苏大为背后,隐见一只白鹤拍舞双翼,铁爪如勾。

    崩崩崩!

    足踢如箭。

    一连七脚。

    将琴姬身体踢得粉碎。

    随手一挥,被巧劲踢上半空的宝琴已经落在他手里,轻轻往地上一插。

    将琴立住。

    一抬手,又将落下的红漆葫芦接住。

    人可以杀,宝物可以留下。

    李敬玄叉起双手,厉声道:“天发杀机,龙蛇起陆,地发杀机……”

    “迟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身形一闪,早到了严守镜身前。

    严守镜目光呆滞,但身体本能举起玉箫向前一点。

    轰隆~

    紫电穿空。

    苏大为身形早就消失。

    从严守镜身侧出现。

    他腿走八卦,跌跌撞撞,看似摇摇摆摆,实则形醉意不醉。

    “韩湘子,擒腕擎胸醉吹箫。”

    一爪扣住严守镜想起箫的手腕,一个翻腕,将其擒住。

    另一手拍在箫管末端。

    噗哧!

    玉箫倒插而回。

    严守镜身子一震。

    迷茫的脸色流露出吃惊、痛楚、迷惑。

    既为敌人,战阵之中,没有任何留手可能。

    苏大为一口真元吹入箫中。

    袅~~

    严守镜身体瞬间膨胀,如气球般胀到极处,轰然炸碎。

    现场诡异得不见一丝血迹。

    苏大为缓缓转身,直面李玄、张果和李敬玄。

    八仙已去其五。

    “还剩你们三个。”

    ……

    大唐,神都洛阳。

    右相府中。

    呯!

    严守镜呆呆的看着自己手上的玉箫。

    不知何时,竟然炸裂了。

    破碎的残片割伤了他纤瘦白皙的手指。

    鲜血一滴滴的落下。

    落在黑色地面,朵朵殷红如梅。

    但严守镜却不觉一丝疼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头好痛。

    刚才好像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好像看到开国县公,他……

    他要杀我?

    严守镜百思不得骑姐。

    依稀记得,方才是右相问自己会不会吹箫,给了一支玉箫自己。

    自己吹了一声,便觉天旋地转,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了,右相。

    他抬头看去。

    却见府上琴姬李万姬趴伏在桌案上,身体一动不动。

    右相李敬玄站在梨树下,仰头向西,仿佛化为雕塑。

    “右相!”

    严守镜心头一震,快步上去,伸指试了一下。

    还好,李敬玄尚有脉博和呼吸。

    这让他心里安定不少。

    再看李万姬时,严守镜心头又是一震。

    李万姬僵直趴在桌案上,杯盘打翻,一片狼籍。

    她口鼻鲜血溢出,面色青紫,凄厉如鬼。

    “死了?!”

    严守镜后退两步。

    他身为都察寺寺卿,平日也是心思缜密,定了定神,才记起来,李万姬手里片刻不离的古琴怎么不见了?

    这事透着古怪。

    莫非有人陷害自己?

    冷静,一定要冷静。

    若是让人发现,自己在右相府上,与李万姬之死有关,只怕……

    圣人会第一时间追问自己与右相关系。

    到时百口莫辩。

    隐约间,严守镜惊觉自己已经卷入一个巨大漩涡里。

    他冲上去,用力摇了摇李敬玄肩膀,却见他仍是一动不动。

    呆如木偶。

    “中邪了?”

    严守镜神色变幻,猛一咬牙。

    走!

    右相府不能再待了。

    ……

    “万姬!”

    “守镜!”

    李敬玄声如夜袅,又如猿啼。

    声声泣血。

    他苦心造诣,好不容易将前世旧友召在身边。

    为助张果击杀苏大为。

    不惜携万姬和守镜元神,三人不远万里,以大能神通,将分神投射而来。

    结果万姬被苏大为杀了。

    元神没了。

    那肉身也就死了。

    严守镜,严守镜或许会好一点。、

    毕竟严守镜还没觉醒,没与前世的元神融合为一。

    但是上一世大能的神识被抹杀了。

    从今以后,只有大唐的严守镜,再无八仙之严守镜。

    毁了。

    苏大为把一切全毁了。

    李敬玄咬肌浮现,眼中流露刻骨的恨意怨毒:“苏大为,你毁了万姬和守镜,我今日拚着道基不要,也要杀了你。”

    张果在一旁十指紧攥成拳,口里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怎么可能,他明明还没有踏入一品,为何能在李玄神通下逃生,还能一口气杀这么多人。”

    “我们,都大意了啊……”

    悬浮于空的李玄冷冷道:“看那里。”

    他的手指向远处。

    在领域封禁尽头。

    数十里外那头青驴上,不知何时,聂苏已经醒来。

    正盘膝坐于青驴背上,双手执印如莲,目光穿越千山万水,落在苏大为身上浅浅微笑。

    她与阿兄,自有一份默契在心间。

    “我们都上当了!”

    李玄以阳神之身,终于看清苏大为手段。

    咬牙冷笑道:“那个女子神通不下于苏大为,亦有二品境界。她早就醒了,方才是她用秘法,助苏大为逃遁。”

    苏大为的遁术是被张果,被李玄他们钉死了。

    但是聂苏没有。

    聂苏的镜花水月,连苏大为都啧啧称奇。

    称有瞒天过海之能。

    方才双方生死相搏,李玄和张果等人,根本就没料到还有聂苏这个变数。

    一子错,满盘皆输。

    被苏大为借着聂苏“镜花水月”遁走。

    一口气连杀五人。

    苏大为远远看着聂苏,微微一笑。

    可惜,李敬玄虽为右相,却并不了解苏大为的风格。

    凡上战场,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他虽为天下有数的强大异人,但却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无论敌人如何算计,他手里始终会留有底牌。

    这场为了争夺一品真仙气运,为争修真道统缘法的战斗。

    从开始,张果横插一杠,背刺苏大为与聂苏。

    到张果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算计,削弱苏大为。

    苏大为做为大唐名将,当真一无所知?

    那是张果和吕洞宾、李玄等人,小瞧了他。

    “毕竟,你们是躲在深山修炼的出世者。”

    苏大为平静道:“比起玩战略战术,我才是名将。”

    说一句,我是你们爸爸,不为过。

    “八对二,你们还是输了。”

    “你……”

    张果脸色涨得血红。

    李敬玄猛地一步踏出。

    身形急剧涨大。

    法天相地。

    手中笏板,化作巨大横刀,带着朦朦青光,斩向苏大为。

    “苏大为,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敬玄道兄!”

    张果急呼,来不及了。

    以李敬玄的修为,亦不可能跨过千山万水,突然来到万里之遥的汉中。

    他是以神识投映而来。

    如此剧烈燃烧,就算是杀了苏大为,也必然元神受损,甚至直接殒落。

    这当真是仇恨到极点,不惜玉石俱焚了。

    “唉!”

    李玄幽幽叹息。

    目光投向张果:“张果道兄,我助敬玄击杀苏大为,你去杀了那个女子。”

    他手指一点。

    天地间无尽元气猛地注入张果身体。

    这令真元耗尽,几乎维持不住肉身的张果精神一震。

    感觉自己的神识不断拔高。

    升向莫名高处。

    是了,是了!

    方才就摸到一品门槛。

    只是真元损耗枯竭,无力冲击一品。

    李玄如今以真元相助,他离突破一品越来越近了。

    那种感觉,随时能成为真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狂喜之下,张果低头看自己双手。

    那双幼童之手,瞬间变大。

    只是呼吸间,他便从小童,化为壮年男子。

    “多谢李玄道兄。”

    张果仰天哈哈大笑。

    笑声里,说不尽的亢奋和喜悦。

    双拳一握,力量,源源不断的力量感从体内涌出。

    大袖一挥,张果化作碧光遁去。

    遥遥传出一句话。

    “我必杀聂苏!”

    这话,既是给李玄听,也是给苏大为听。

    他如今真元尽复。

    一身修为,直追李玄。

    半只脚跨入一品真仙。

    他要杀聂苏,谁也拦不住。

    苏大为!

    你杀我们这么多道友,今日我毕杀聂苏,让你尝尝失去至爱之痛!

    到了这一刻,双方都杀红了眼。

    什么肉身,什么炼丹,都顾不上了。

    只求将对方斩尽杀绝,挫骨扬灰!

    “杀!”

    李敬玄的声音,如九天神雷,挟着真言法咒,隆隆垂落。

    无穷无尽的法印下坠,镇压。

    笏板化作横刀,斩断一切。

    就在天崩地裂般的威势中,他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他不愿相信,却异常冷酷的声音。

    “蓝采和,单提敬酒拦腰破!”

    谁是蓝采和?

    苏大为说的是什么?

    下一刻,只听喀嚓一声巨响。

    一对鹿角突然伸出。

    将横刀击碎。

    那不是真的鹿角,而是苏大为一双铁拳。

    巨大如山岳般的诡帅,鹿魔现出在苏大为身后。

    锋利如刀的鹿角横扫而过。

    哗啦~

    一声裂帛声响。

    漫天青光尽碎。

    法天象地,身高数十丈的李敬玄,身体霎时一僵。

    他呆呆的低头,看向自己肚腹。

    那里,裂开一条巨大的豁口,里面的内脏肚肠喷涌而出。

    “我……我输了!”

    “念在右相这几年一直不遗余力,与我作对,再送右相一招。”

    苏大为声如雷霆,一声暴喝。

    “曹国舅仙人敬酒锁喉扣!”

    魔虎之相现,巨大的虎爪,扣住李敬玄的喉咙,轻轻一撕。

    噗哧~~

    法天相地,瞬时坍塌。

    道家法身被破。

    李敬玄的喉管,被苏大为一爪捏碎。

    凶暴的力量,如野兽般狂涌而入。

    轰~~

    洛阳,右相府后院。

    李敬玄身子一震,醒了过来。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甚?”

    李敬玄双眼空洞,再没有一丝神采。

    “嗯?你们是谁,你们要做甚?”

    大唐右相蓦地大声尖叫起来。

    仿佛被人强暴的小姑娘。

    后院中,大理寺的杵作已经把李万姬尸身勘验完毕。

    正把右相放平在地上,把衣袍剥了个干净。

    直如鲜剥的鸡蛋一般。

    “啊啊,右相醒了!”

    “右相复活了!”

    “右相,勿怪,方才你呼吸断绝,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李敬玄瞪大空洞双眼,捂着自己胸口尖叫:“你们是谁?谁是右相?我是谁?你们为何在这里??!”

    声音凄厉,如同精神病人。

    ……

    “苏大为,我将杀你!”

    我不光杀你,还要你亲眼看到,至爱死在面前。”

    李玄声音传遍天地,响彻云空。

    夕阳之下。

    李玄阳神熊熊燃烧,炽烈如火。

    他雪白道袍衣袂翻飞。

    足踏飞剑,背后挟着阵阵雷霆,金光剑雨,煞气千重,森罗万象。

    远处。

    化作碧光的张果,已经迫近聂苏。

    妖道狞笑声中,大袖一展,化作万丈烟罗,向着聂苏一爪拍出。

    噗哧!

    青驴爆碎。

    小红鸟毕方惊声尖叫,口吐烈焰。

    却被张果一爪拍飞。

    轰隆!!

    赤焰滚滚。

    毕方惨叫哀鸣,断羽飘舞。

    “小苏!”

    刚刚击碎李敬玄法身。

    尚来不及将李敬玄残魂斩杀。

    听到毕方惨叫,苏大为心头剧震。

    头顶上方,杀机暴起。

    李玄剑指一点。

    呜~~

    一片金雨,当头落下。

第八十二章

    “诸位道友,我等上合天数,集齐八人,便是八卦之象。”

    “我卜算过,若是我等都能突破一品真仙,便有资格真的打破天地桎梏,从此长生久视,破碎虚空。”

    “到那时,无论过去未来,我们皆可去得,此岸彼岸,视之如一。”

    “我们……将与天地同寿!”

    李玄的声音,带着一份激昂之色。

    听得身边几名童子面露迷茫。

    那骑青牛的小童手里揣着牧笛,向他看过来,迷迷瞪瞪的道:“师父,你说的是什么啊,你连自己的跛脚都没医好。”

    还说什么真仙,说什么天地同寿。

    李玄身子一震,从愿景中清醒过来。

    这才记起自己现在附身在跛脚乞丐肉身里,而眼前的小牧童,一旁的采药村姑,摸着大肚子的看炉炼丹道童,还有远处倒骑着青驴,一脸阴霾的老道。

    以及那个站在梨花树下,手捧经卷,正在用功读书的少年。

    还有他身边,叮咚弹琴的小女郎。

    以及,更远处一个相貌丑陋,像是鹌鹑般把头埋在膝间,蹲在地上捏着泥丸的小娃娃。

    “大家,还未觉醒啊。”

    李玄苦笑一声:“宿世轮回,到这里,已经是第三世了。这一世,若不能唤醒诸位,我们将永远失去成仙的可能……且看贫道手段吧。”

    伸手摸向小牧童的脑袋。

    “且从你开始,从今天起,你便名纯阳子。”

    纯阳子,吕洞宾。

    轰隆~

    仿佛开天劈地般。

    巨大的光芒从奇点绽放。

    神识收回。

    李玄赤焰双眸俯视身下。

    身上的烈焰,仿佛他胸中的怒火,激烈喷发。

    剑指点处,锐金剑气狂暴如雨,倾泻向苏大为。

    “毁了,所有的一切都毁灭了,八仙殒落六位,纵然我成就一品,找到肉身,最多不过五百载寿元。永远失去破碎此境的可能……”

    “苏大为,我与你不共戴天!”

    如隆隆雷音,自九天滚落。

    恐怖的剑气覆盖方圆十里。

    将一切切碎,再切碎。

    直至化为粉末湮灭。

    聂苏被张果缠上,被击杀只是时间问题。

    不可能再腾手帮助苏大为。

    倒要看看,在贫道的剑气之下,你还能往里逃!

    死!

    一股恐怖的破灭之气,随着剑气不断扩张。

    要将一切生灵毁灭。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长吟之声,从金色剑雨中透出。

    李玄肩膀一震,眼中流露错愕之色。

    这剑气,乃是天遁剑决最高奥义。

    以气驭剑,无所不破。

    这是半步一品大能的神通。

    就算苏大为再厉害,他只是二品,只是二品!

    在剑网之下,如何还有闲遐吟诗?

    这本来是绝不可能之事,但却偏偏发生了。

    彻底颠覆了李玄的认知。

    令他有一瞬间,甚至产生怀疑。

    莫非……

    莫非我与苏大为之间,竟是苏大为更强大?

    莫非我其实很弱?

    不,并不是啊!

    下一刻,李玄双拳一握。

    力量,源源不断的力量,自天地涌来,灌入他的阳神之中。

    一品真仙与二品地仙的区别,既在法则的领悟上,又在对天地法则的驾驭上。

    一品之境,可以吞噬天地灵气为己用,弥补自身真元。

    与二品地仙相比,威能近乎无穷无尽。

    二品异人再强,也有真元耗尽的时候。

    但一品异人,只要道心不磨,只要体力没有耗尽。

    吸纳天地元力,神通便可源源不绝。

    那才是真正的强大。

    而李玄,如今正在不断接近那个至强的境界。

    源源不断的天地元气灌入。

    令他信心再次膨胀起来。

    双瞳中,射出万丈金芒,一下子刺透剑雨。

    终于看到剑网中的情境。

    他看到,苏大为背负双手,正在剑雨中漫步。

    虽然雨打风吹,胜似信步闲庭。

    轰隆!

    李玄仿佛听到自己道心破碎的声音。

    为何?

    为什么?

    这怎么可能!!

    我不信!!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能在半步一品真仙的剑气之中,信步闲庭?

    这不是雨中赏景啊!

    每一缕剑气,足以毁灭二品之下一切生灵。

    你凭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轻松?

    为什么啊??

    却见可怕剑气中,苏大为昂然扬头。

    那冷酷的目光,穿透剑网,与李玄碰撞在一起。

    轰!

    头脑中仿佛闪过一记惊雷。

    “你……你莫非……”

    那个可怕的答案,他想到了,但却不敢说出口。

    他听见自己道心在动摇,迸裂,直至坍塌的绝望声音。

    苏大为翩若惊龙的身影,自剑雨中浮空而上,如登天梯。

    那绵密如狂风暴雨的剑气,无论如何,不能伤他分毫。

    反倒成为他足下天梯,拾级而上。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碧波之内。

    “我乃真龙。”

    苏大为目光划过千万里,向李玄平静道。

    隆隆隆~~

    这一刹那,苏大为身影消失了。

    只见狂暴的金色剑气中,一头巨蟒浑身紫电缠绕,电舞银蛇。

    那足以毁天灭地的剑气,纵使击中巨蟒,也被狠狠弹开。

    仿佛这巨大生灵,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轰隆!

    霹雳一声,宛如惊蛰。

    那巨蟒自雷霆中穿出,竟已化形为龙。

    有角、有鳞、眼若铜铃。

    鹰爪蟒身。

    龙蛇之变!

    修炼十八载,苏大为的龙形九变,终于大成。

    蛇化为龙。

    飞腾九天。

    “不好!”

    李玄脸色狂变。

    身形急退。

    一步,便退出数十里。

    这一刻,他心中再无任何自信,任何能杀苏大为的念头。

    跑!

    不是对手!

    苏大为才是真正怪物!

    慢一步,必被他杀死。

    可是不等李玄再迈出第二步,耳边突然响起冷酷声音:“我让你走了吗?”

    万丈青峰,蜀道之上。

    云海沸腾。

    身披万丈金光的李玄,披头散发,面露恐惧。

    他猛地跪下,匍匐在青峰之上,向着缓缓上升的那头巨龙五体投地。

    “我……我服了,请仙君饶我一命,我愿生生世世,侍奉仙君,我愿立下血誓,只求仙君宽恕!”

    字字泣血。

    道心破灭,心气已折。

    他再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半步一品真仙。

    只是一个乞求活命的可怜残魂。

    空空空~~

    无形的威压几乎凝固。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云海阵阵涟漪。

    终于,他听到了苏大为的声音传来。

    “李玄,你很聪明,也很识时务,但……”

    “宽恕你,是上天的事,仇人我一个都不宽恕。

    “以德报德,以直报直。”

    啊?

    李玄愕然抬头。

    就见苏大为站在云海中。

    缓缓递出一拳。

    这一拳,万丈云空依次出现熊、虎、鹤、猿、鹿、鹰、鲸、牛,八种诡帅身影。

    意味八门锻体神通大成。

    “你……”

    李玄心胆俱裂,身上放出五色光华。

    我有神通,我是半步一品真仙。

    我还有救命法宝,我还有保命手段。

    我……

    轰隆!

    苏大为轻轻一拳点在他的胸膛。

    一沾即走。

    举重若轻。

    这一拳,李玄明明看到了,但却躲不过,避不开。

    他自认参悟天地大道,轮回三世。

    早已彻悟一切,距离一品真仙只差半步。

    但苏大为这一拳,他明明看到了,却无法做任何反应。

    只能眼睁睁看着。

    苏大为一拳点中。

    再不回头。

    飞向张果。

    “我……”

    李玄只说出一个字。

    耳中便听到喀裂破碎之音。

    胸膛中拳处,一个针尖大小的黑点,瞬间扩张为黑色漩涡。

    咻咻狂转,吞噬一切。

    那种混沌力量,瞬间将他阳神撕碎。

    整个卷入黑洞中。

    啊啊啊~~~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李玄阳神宛如瓷器般粉碎。

    一世世轮回,无数记忆被剥离,湮灭。

    咻~~

    黑气一卷,巨大漩涡瞬间坍缩。

    天地间,再无他半点气息。

    八仙之首,轮回三世的大能李玄,殒落。

    张果血掌向着聂苏拍下。

    口中发出尖利笑音。

    这一刻,他像诡异,多过像人。

    尖牙从唇边伸出。

    口中疯狂大笑:“死死死!我杀了你,让苏大为眼睁睁看着你死!报仇,报仇!!”

    状若疯颠!

    原本想借苏大为做自己修行的踏脚石。

    原本是毫无反抗之力,被自己玩弄至死的工具。

    谁能料到,苏大为竟然逆天改命。

    八仙一一死在他的手里。

    此仇此恨,怎能令张果不怒,不怨毒。

    他恨,恨自己怎么会招惹上苏大为这种怪物。

    恨自己怎么不一开始便将苏大为杀死,将苏大为有关的一切人全都杀死。

    以至养蛊为患。

    不知不觉里,苏大为竟变得如此可怕。

    “杀!”

    杀了你,我便觅地潜修,冲击一品真仙。

    若苏大为没被李玄杀死,待我一品之后,亲自出手将他挫骨扬灰。

    这个疯狂的念头刚自脑中生出。

    张果的脸色陡然一变。

    巨大的血掌,竟没能拍下。

    定睛看去,聂苏身下的青驴,承受不了巨大的暴力,已然粉碎成灰。

    地面坍塌下陷。

    然而那必杀的女子,却被一枚巨大的水球包裹在里面,安然若素。

    甚至,聂苏还向他顽皮的吐了吐舌头。

    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满是“你奈我何”的得意。

    “怪物,你们全是怪物,和苏大为一起的全都是怪物!”

    张果眼中碧光狂闪,口中发出尖厉啸声。

    双手一抬,一只绿玉竹杖不知从何飞来,在他手中,化作碧幽长刀。

    非是唐横刀制式,而是汉环首刀。

    “我乃半步一品,此刀名青蝠大环,刀出必见血!”

    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一句。

    所有的真元,疯狂涌入青碧环首刀中。

    巨大血蝠幽影,从张果的阴影中,从刀身上涌出。

    凄厉长啸。

    怨气冲天!

    “杀!”

    环首刀猛劈而下。

    轰生!

    整个空间,突兀的发生迸裂。

    仿佛被这一刀,斩为两半。

    空间发往可怕的扭曲坍缩。

    那是接近一品真仙的力量。

    一直嘴含微笑的聂苏,第一次露出凝重之色。

    纤瘦手指扬起。

    一个又一个气泡自她指尖吐出。

    如水中的大鱼吐出泡泡。

    一时间层层叠叠的泡泡,拥挤在一起,填满空间。

    喀啦!

    护身的第一个水泡瞬间粉碎。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切神通法术,在张果的横刀之下,一刀破之。

    眼看最后一个气泡被斩破。

    那刀离聂苏的脸颊只差数寸。

    但这一刀,却突兀停住。

    “李玄……死了。”

    张果全身战栗起来。

    这妖道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恐惧之色。

    李敬玄、吕洞宾、汉钟离他们死了。

    他都没怕过。

    但李玄气息消失,他真的怕了。

    那是一种发自灵魂的恐惧与震骇。

    李玄的神通,不在自己之下。

    不,比自己更强。

    他死了!

    逃!!!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张果厉啸一声,身形一卷,化作一只青翼蝙蝠,狂扇翅膀,向西而去。

    连他的横刀都抛到一边,顾不上捡拾。

    聂苏身形后掠一段距离,轻拍着胸口,吐了吐舌头。

    明媚如春水般的双瞳,闪过一抹得意。

    好险!

    不过……

    她抬头向天,咬唇轻笑,没来由的就是有信心,就是相信自己不会有事。

    与其说相信自己,不如说是相信阿兄。

    “天下人皆不可信,唯有阿兄,永远会保护小苏。”

    聂苏喃喃自语,望向天空的脸庞上,焕发着别样的光彩。

    生机勃勃。

    “阿兄他……好强。”

    飞掠不知几千几万里。

    青色蝙蝠只飞得双翼酸麻,疲惫欲死。

    从傍晚一直飞到夜幕。

    就在它想要觅地藏形,闭关潜修之际。

    背后黑雾绽开。

    一只巨大手爪,一把将它攥在掌心。

    吱吱~~

    青蝠发出恐惧惊叫。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

    不等它弄明白。

    四周夜色,陡然如同走马观花般倒退。

    夜色变做黄昏,黄昏变作傍晚。

    神乎奇技。

    仿佛时间倒流。

    一品真仙可怕在于,某种程度可以改变法则,逆转时空。

    四周发出一声巨响。

    张果头昏脑胀,险些被巨力碾死。

    他挣扎着回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青山之巅,云海之中。

    天边残阳如血,缓缓西坠。

    依旧是方才从聂苏身边逃遁时的景象。

    仿佛之前从傍晚逃至夜幕,逃出千万里,都只是幻觉。

    不,不可能!

    苏大为他……

    张果浑身战栗起来。

    “一……一品真仙!你已是一品真仙!”

    世上最大的绝望,就是你最恨的敌人,比你先一步掌握至强力量。

    这往哪里去说理去?

    一只巨大的黑猿将他抓在手心,血红双瞳中,透着冷漠嘲讽。

    张果疯狂挣扎。

    “救命!!”

    青色蝙蝠口吐人言。

    却见那巨猿幻影消逝,云空之中,只有苏大为遥遥一手抓住。

    无形的真元汇聚为巨猿之爪,将张果定在空中。

    “你你……”

    张果剧烈挣扎着,一会变作人形,一会化为诡异青蝠。

    恐惧冲击下,道心竟开始崩碎。

    李玄,都被苏大为斩杀了。

    那现在抓住自己的,究竟是苏大为,还是披着苏大为皮囊的什么怪物?

    是腾根之瞳,还是……

    他仍无法接受,苏大为的修为,已经走在自己前面。

    地面上,聂苏双手合在脸色前,红润如花瓣的小嘴微微开合,语气透着甜蜜:“阿兄他,终于突破到一品了呢。”

    一品异人。

    号称真仙。

    站在生灵顶点的至强存在。

    云空之上,苏大为冰冷的声音响彻天地。

    “金丹一粒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张果,我现在开始相信你说的了。”

    “原来,斩杀同级异人,果真能夺人气运,我感觉到,每杀你们一人,源源不断的气运、法则、力量,不断向我涌来。”

    青蝠化为张果相貌,如丧家之犬般哆嗦了一下。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你……你真的……”

    “是啊,我现在,已经踏入一品之境,感觉大不相同。”

    苏大为点冷笑:“说来,皆拜你所赐,我并没有刻意追求力量,但却成就一品,你们想成为一品,最终却因惹到我,身死道消,说来真是讽刺。”

    “我错了,我错了!!给我一个机会!仙君饶命!仙君饶命!!”

    张果低着头,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身体颤抖如筛糠一般。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绝望,竟口不择言。

    “呵呵。”

    回他的,只有苏大为冷冷一笑。

    就在这一刻,被他用真气定在空中的张果猛地抬头。

    血红的双眼,如妖似魔。

    “该死!该死!!别以为你赢定了!!你若杀我,我必拖你陪葬!”

    凄厉尖叫声中,苏大为袖中一震。

    一物发出“呜”地一声响,脱袖飞出。

    定风珠!

    苏大为眼神一扫。

    轰~~

    万道电光扫过,将那刚分裂成噬尸虫,如流萤乱舞的法宝,击得灰飞烟灭。

    同时五指一握。

    呯!

    远处张果,一声尖叫。

    爆为一团血雾。

    就在此时,与定风珠一齐飞出的一粒小珠,光芒一闪,消失在天际间。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

    认出那是在白马寺地宫中找到的舍利子。

    不过这玩意,不过是佛陀坐化烧剩下的骨头吧。

    留着也无用,逃就逃了吧。

    做为一品大能,他隐隐能感知到,那舍利上附着无数因果。

    不过,也无所谓了。

    一品真仙,斩尽天下大能。

    谁若不长眼,尽管来试。

    电光一卷。

    天空中一个朦胧的青蝠虚影“吱”地一声尖叫。

    瞬间破灭消失。

    张果连同魂魄,一同被抹杀。

    果然,还是亲手杀死敌人,让人心情愉快。

    苏大为长舒一口气,心情极度舒畅。

    此刻的他,颇有念头通达,豁然开朗之感。

    以直报直。

    大丈夫当如是。

    身形一动,出现在聂苏身边。

    “小苏!”

    “阿兄!”

    聂苏面带喜色,欢欢喜喜的向苏大为奔去。

    冷不防却被苏大为抱着身子转了一圈。

    惊呼声到一半,却被苏大为横置在膝上,伸掌向她翘臀狠拍了两记。

    啪啪!

    “啊~~~”

    聂苏眼眶一红,小嘴一扁。

    委屈道:“阿兄欺负人!”

    “谁说我欺负人?”

    苏大为咬牙冷笑道:“你瞒我怎么说?”

    “下次再也不敢了。”

    聂苏收起泫然欲泣的泪光,弱弱道。

    趴在苏大为的腿上。

    不知为何,阿兄的眼神,让她心中鹿撞,心跳好快。

    嗯,有点心虚呢。

    试探着,伸出一根纤细食指。

    “要么……一次?”

    “一次?”

    苏大为冷笑。

    “那……三次。”

    聂苏硬着头皮道。

    “这可是你说的。”

    “是是是。”

    聂苏小鸡啄米般,忙不迭的点头。

    谁叫自己做坏事,被阿兄给抓到了呢。

    天可怜见,自己可是一心为阿兄考虑啊。

    想起答应苏大为的事,聂苏的小脸一皱,心中惴惴起来。

    ……

    大唐,神都洛阳。

    紫微宫中。

    金刚六如盘膝端面坐云床。

    已经与李治说法三日三夜。

    周围的太监大臣,甚至包括天后武媚娘,都不敢打扰。

    甚至连当朝右相李敬玄府中出了妖孽之事,发了失心疯,这么大的事,都不敢来打扰李治。

    只因,当今圣人眼里,没有任何事,比能令他长生更重要。

    若得长生,不,若寿元能再增五十年,不,二十年。

    他李治,能带大唐走向何等繁华?

    这盛世,必将长盛不衰!

    李治有这个自信。

    因为他是千古一帝,他要超过太宗,德过三皇五帝。

    要青史留名。

    若不是身体不济,他也没必要将朝政分与武媚娘处理。

    也没必要这么急着培养太子李弘。

    急着定下托孤之臣苏大为。

    那是没有办法。

    毕竟强如圣人,皇帝,也有天人五衰,也有寿元耗尽,大限来临的一天。

    现在,活生生的大能就在眼前。

    这密宗和尚金刚六如,有一手能够意识转生,轮回不灭的神通。

    学!

    必须学!

    比起把朝政交给武后和太子,他更希望自己亲自执掌。

    真的实现万岁万万岁。

    虽然,意识转生仍不够完美,不能保住自己原本的肉身。

    但,这已经是他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道家性命双修的法门他试过。

    确实能调理身体,但是太慢了。

    而且政务繁重,日理万机,他现在也没那个心境能静下来修炼。

    金刚六如说,密宗有手段,可以速成。

    果然是远来的胡僧会念经,有办法。

    虽说太宗昔年是被那胡僧给坑了。

    但自己毕竟不一样。

    这运道,比父皇当年是好太多了。

    李治心中微起涟漪。

    但他很快意识到,把自己的意识拉回来,细心倾听金刚六如说法。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细微声响。

    正在说法的金刚六如诧异抬头,将手一招。

    一道流光,自窗外飞来,被他抓到手中。

    “圣人!”

    “可需护卫?”

    窗外传出一片细微破风声,齐整脚步声。

    那护卫李治的太史局、百骑与缇骑察觉有异。

    李治转头向窗外:“无事,没朕传召,不许进来打扰。”

    “喏!”

    一时间,外面聚拢的异人,如潮水般退去。

    金刚六如手掌一翻,一枚拇指大小,表面不甚平整的圆珠,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微微有光,犹如宝石。

    “这是何物?”

    “好叫陛下得知……”

    金刚六如眼中闪过异色,他咬肌浮现,如在磨牙。

    在微光的照耀下,笑容竟有几分狰狞:“陛下想要保住肉身,长生久视,如今,有办法了。”

第八十三章

    “天亮了吗?”

    巍峨雄伟的洛阳宫中,富丽堂宫室内,鲸油灯不知疲倦的燃烧着。

    后宫中,传出武媚娘的声音。

    “回天后,还没有。”

    “什么时辰了?”

    “寅时。”

    宫女柔柔的声音传来。

    “陛下还在法师那里听经吗?”

    “是。”

    “三天了……不知何时才会天亮。”

    武媚娘轻叹一声,又道:“我腰酸,进来帮本宫敲敲背。”

    “是。”

    随着清脆悦耳的声音。

    只见帘儿一挑。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宫女,穿着宫装丽裙,手捧木盘走进来。

    盘上有医家砭石,按摩导引的木捶,刮痧角板等物。

    小宫女生得粉妆玉琢十分可爱,眉心以朱砂,点了一朵红梅,鲜艳夺目。

    将木盘放在案几上,小宫女摒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向侧卧在榻上,如海棠春睡般慵懒的武后行了一礼。

    “天后。”

    母仪天下的皇后,又被陛下封为天后。

    这是一个女人权势的顶点吧?

    小宫女心中暗想着。

    “婉儿,还站在那里做甚,快过来。”

    雪白的拳头落下,时轻时重。

    “阿兄,是这里吗?这里要重一点吗?”

    聂苏一脸专注的盯着自己的拳头,鼻尖沁出细小汗珠。

    一边帮着苏大为捶打筋骨,一边小心翼翼的问。

    “再大点力,跟蚊子叮似的。”

    苏大为端坐在篝火边,从鼻子里哼了哼:“还有半个时辰,才算完成一次,做完这次,你还欠我两次。”

    “啊?”

    聂苏一时傻眼了,雪白的拳头悬在半空。

    “阿兄……你体健如牛,人家……人家坐不到啊!”

    聂苏苦着一张脸,撅嘴抱怨。

    苏大为呵呵冷笑:“谁叫你骗人,明明早就醒了,却装着被张果制住。”

    “人家……人家也不全是装的啦,被那个和尚抓是装,就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是在张果那里,是真的一时大意了。”

    聂苏吐了吐舌道。

    金刚三藏那贼秃本事低微,聂苏却是使了个心眼,装做被俘。

    理由,却也不是像她所说,对金刚三藏用意好奇。

    而是有一个小小私心。

    这些年来,苏大为东征西讨,真正能陪在她身边的时间不多。

    在白马寺那一次,阿兄为了护他,真的不惜与那些僧人撕破脸。

    聂苏心里有一种从未与人说过的喜悦。

    这么多年以来,她从不像苏大为那样刻苦修炼,自然而然就迈入了二品之境。

    她虽不如苏大为擅长杀伐之道,但只要愿意,脱身其实不难。

    但不知为何,最后她犹豫了。

    心底深处,竟隐隐盼着阿兄出现,亲手从和尚手里救出自己。

    好想看阿兄杀敌的样子。

    以前阿兄为了大唐,现在,终于轮到阿兄为我了。

    这种想法,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应该。

    是以埋在心底。

    但是苏大为何等样人。

    一眼便看出不对。

    直到击杀八仙后,才点破聂苏那点小心思。

    “阿兄,人家知错啦~~要不,就一次好了?”

    聂苏摇晃着苏大为的肩膀,撒娇痴缠。

    天可怜见,苏大为锻体神通之强,天下无出其右。

    想给他活动筋骨,可把聂苏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免谈!”

    苏大为一口拒绝:“这是罚你骗我,可知我当时有多担心么?再说三次是你自己说的。”

    “啊!”

    聂苏傻眼了:“人家以为,你说的三次是那个三次……”

    “什么?”苏大为狐疑问:“你说的那个是哪个?”

    “没什么,没什么!”

    聂苏忙摇头否认:“阿兄你可不要瞎想。”

    话没说完,自己脸先红了。

    苏大为回头看着她,目光微闪,意味深长:“哦~~~~我明白了。”

    聂苏吓了一跳,伸手捂住苏大为的嘴:“不许说。”

    他们俩现在是在蜀中山林里。

    天为被,地当床。

    旷野中生着篝火。

    远处时不时有野狼和兽类的叫声。

    这般荒野景象,若换一个人,自是十分害怕。

    但他俩都是异人,神通广大,并不在意这些。

    反而有一种难得的二人世界,自由宁静之感。

    苏大为拉住聂苏手腕轻轻一带。

    只听嘤咛一声,聂苏柔软的身子,立刻跌入怀中。

    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也不知小丫头是怎么长的。

    明明看着那么瘦,可抱着的感觉,却是软乎乎的,让苏大为十分受用。

    该大的大,该小的小,隔着衣服完全看不出来这么有料。

    “小苏,要不,我们换‘那个’来活动活动?”苏大为在笑。

    眼中隐隐有了丝暧昧。

    “在这里?”

    聂苏吓了一跳,抬起头,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娇羞与惊吓:“怎么可以在野外!”

    “可是还有两次……”

    “阿兄不许说不许说!你坏死了!”

    聂苏又羞又急,将脑袋埋在苏大为的胸膛,不敢抬头。

    双手下意识环过苏大为的腰,却摸到一个圆溜溜,硬邦邦的东西,不由骇然道:“阿兄,你……你用什么顶人家?”

    “别瞎说,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莫非阿兄抱着我,居然不想?”

    聂苏仰起小脸。

    篝火下,小丫头一脸忧心仲仲。

    “我听人说,如果修炼到极处,会有什么斩赤龙,伏白虎,之前还担心。不过……摸到阿兄还那么精神,我就放心了。”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大为哭笑不得。

    他从腰上取下一物,在聂苏面前晃了晃。

    “看清楚了,你刚才摸到的是它。”

    聂苏只看了一眼,便又嘤咛一声,一脑袋扎在苏大为胸膛上,再不肯抬头。

    苏大为手里拿的是一个红漆葫芦。

    原来方才摸到的便是此物。

    想差了想差了!

    可羞死人了。

    击杀八仙后,苏大为的斩获颇丰。

    最大的收获,自然是成功踏入异人一品,传说中异人修炼的顶点。

    真仙之境。

    对苏大为来说,修炼一途,开始是为了变强。

    可强到一定程度,他已经看得淡了。

    拔剑四顾心茫然,天下谁是敌手?

    所以此次晋级,对他来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有心想成真仙的那些家伙,全都挂了呢。

    除了个人境界提升,最大的收获,便数那些法宝。

    苏大为也算过了一把传说中,杀人夺宝的瘾。

    虽然是无心的。

    现在他手里,有一个红漆酒葫芦,随手就挂在腰间。

    还有一柄汉钟离的七宝扇。

    李万姬的那把古琴。

    张果那把绿玉竹杖,之前幻化为环首刀,现在重新变回竹杖。

    这些东西要随身带着还比较麻烦。

    不过幸好在打扫战场时,他又发现一件宝物。

    也不知是李玄还是李敬玄,又或者是张果掉落的。

    一个口袋,看起来像是寻常布口袋。

    但苏大为神识扫过,却发现有收纳神通。

    把宝扇、宝琴、竹杖放进去,刚刚好。

    里面空间不大,葫芦便随手挂在腰上了。

    这才有了方才聂苏摸错了葫芦,弄出一番啼笑皆非的误认。

    “小苏啊,这葫芦是件好宝贝,你要不要……”

    “不!我才不要摸!”

    小丫头一口拒绝。

    苏大为无奈道:“谁说让你摸了,我是说,这东西有妙用,你要不要试试?”

    “妙用?”

    聂苏吃了一惊,借着篝火看向那漆红葫芦:“之前看那些恶人用过,是不是可以喷火?”

    “不是不是。”

    苏大为耳梢微动,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我改了一下规则,这葫芦如今另有用处。”

    “改……改规则?”

    聂苏一脸呆萌。

    她还不太明白苏大为话里的意思。

    许多事,真的要进入一品境界才懂。

    苏大为伸手宠溺的揉了揉聂苏的脑袋:“我试一下给你看。”

    说着,将漆红葫芦在手里晃了晃。

    隐隐听到里面似有水声。

    是酒吗?

    聂苏一脸好奇的抬头看去。

    只见篝火光芒下,苏大为拔开葫芦塞,立刻酒香四溢。

    他将葫芦口对准一个方向,突然喝道:“李淳风!”

    “哎?”

    数里之外,隐隐听到有人应了一声,然后便是“喀吧”一声脆响。

    聂苏:“???”

    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她很快便看到了。

    一脸愤怒,顶着一身草屑,头上插着几根狗尾巴草的李淳风,扶着脖子快步走来。

    那副便秘的表情,一眼就让人瞧出是扭到脖子。

    “苏大为!”

    人还未至,骂声先喷过来了:“你搞什么鬼?用什么暗算老夫?”

    呃?

    聂苏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看李淳风,再回头看向苏大为。

    “阿兄,你这葫芦,莫非……”

    “没错!”

    苏大为点点头,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

    小苏你总算是开窍了啊。

    知道你阿兄我的厉害了吧。

    “这葫芦能让人变歪脖子吗?”

    噗!

    苏大为剧烈咳嗽了几声。

    小苏,你还是,太单纯了啊。

    趁着李淳风扶着脖子还没冲上来,他晃了晃葫芦,向聂苏道:“我再给你演示一下,你看好了。”

    “嗯嗯!”

    聂苏两眼晶亮,用力点头。

    虽然不知道阿兄要做什么,但总觉得好厉害的样子。

    “叶法善!”

    “哎~~”

    吧喀!!

    夜色下,看到数里外另一处草丛里,面无人色的茅山天师叶法善,歪着脖子爬了出来。

    那模样,别说什么天师。

    说是丧尸也有人信。

    半边脑袋差点挂到了胸口。

    “阿……阿兄!”

    这一下,聂苏真是惊了:“这葫芦,能折人脖子吗?”

    “咳咳,差……差不多吧。”

    苏大为黝黑的老脸微微一红。

    眼看李淳风要冲上来,袖子已经挽起来,明显是要拳脚相向,讨个说法。

    苏大为将葫芦一扬,又了一声:“悟能!”

    这一次,没人理他。

    “阿兄……”

    聂苏弱弱的道:“不灵了呢?”

    “谁说不灵?”

    苏大为眉头一皱,神识过去,拨动葫芦上的法则之力。

    再喊一声:“悟能!”

    吧喀!!!

    远处一个胖大僧人,从灌木后扑出。

    他的身体向着远处,一副要逃命的模样,但脑袋却拧转了一百八十度,向着苏大为与聂苏。

    聂苏:“……”

    这是玩出人命了吧。

    篝火熊熊燃烧。

    夜色越发浓郁。

    星月满天,夜色极美。

    在篝火前,围坐着一群人,面色不善。

    捂着脖子的李淳风,耸拉着脑袋的叶法善,还有脑袋转到背后的悟能法师。

    这场面,颇有鬼片即视感。

    篝火前暖洋洋的。

    但几人的目光,却比刀锋更利,更冷。

    “呵呵呵~”

    歪着脖子的李淳风,眯起眼睛,斜睨着苏大为。

    做为横压大唐国运数十载的大能,前太史令。

    李淳风这三个字一出,不知能吓退多少敌人。

    能令小儿止哭。

    能令诡异恐惧逃遁。

    但是眼下,他再不复过去云淡风清高人模样。

    对着苏大为只有咬牙切齿。

    “阿弥,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哪有哪有,我尊敬还来不及。”

    “那你为何……”

    李淳风指了指自己脖子。

    为何谋害老夫?

    “呃……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您老会中招?”

    不说还好,一说李淳风心中怒火蹭蹭上蹿。

    他的修为高深,平时别说是扭脖子,纵是有人施术,都未必能动他分毫。

    只是苏大为手里那葫芦透着邪门。

    不知用了何种手段,一念自己名字,他应了一声,这脖子就身不由己的扭过去。

    太狠了,简直太狠了。

    你对老人就是这样的吗?

    还有没有一点尊老爱幼的精神!

    李淳风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对聂苏的爱护,对他苏大为的照顾。

    只觉得歪半边的脖子更疼了。

    “没事没事,您老这脖子是我给弄的,我给你医好。”

    苏大为扬起葫芦。

    这个动作,令在场的李淳风、叶法善和悟能都吓了一跳。

    他们三人,仗着与苏大为有旧,各自怀有目地,硬着头皮追上来。

    可不想在这里,被苏大为把脖子给拧断了。

    那红葫芦太过邪门了。

    万一被人发现,堂堂异人大能,居然是因脖子扭断而死,那岂非是一辈子英明尽丧?

    “别喊我!!”

    李淳风不顾脖子疼痛,用力摆手。

    悟能吓得从树桩上跳起来。

    就听苏大为喊道:“叶法善!”

    叶法善死死捂着嘴,心想老子不答应你还不行吗?

    不行!

    啪喀~~~

    一声脆响。

    叶法善良脖子一扭。

    全场皆静。

    “阿……阿兄。”

    聂苏戳了戳呆住的苏大为:“叶道长……脖子更歪了。”

    “咳咳,大概是还不熟悉,我改改规则,再试一下。”

    “别试了!!”

    叶法善几乎快哭出来。

    “念在我们一起做制冰铺子,还请郎君收了神通吧!再拧……老道脖子就断了。”

    这么一说,苏大为也有些讪讪不好意思。

    哎,第一次踏入一品真仙。

    才体会到法则的存在,而且可以某种程度干涉法则。

    甚至改变这法器上的规则。

    就像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迫不及待的想试一下。

    虽然,结果还不那么理想。

    本以为,能念一声名字,把人收入葫芦的目标没能实现。

    不知怎地,变成了“落枕”神器。

    不过苏大为坚持认为,自己只要改良一下规则,应该还是可以持续优化迭代的。

    “李道长,那个悟能法师,要不要……”

    苏大为刚把葫芦举起来,两人脸都绿了。

    “你够了!”

    “我们自己来!我们自己来,不劳大驾!”

    悟能惊慌失措的喊着。

    两手捧着脑袋,一较劲。

    喀嚓!

    好歹是把脑袋复位了。

    他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当年跟随玄奘法师念过天竺瑜伽之术。

    要是换个人,大概第一下,就被苏大为给玩死了吧。

    “那……太史令,你试一下吧?我改良过了,保证能把你脖子复原。”

    “滚!”

    月亮渐渐下斜。

    一脸嫌弃拒绝苏大为用宝葫芦帮忙“复位”的好意后。

    李淳风与叶法善相互帮忙,总算是将脖颈给医好。

    天可怜见。

    幸亏他们都是异人。

    若换个普通人,只怕现在尸体都凉了。

    悟能在那里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敢吭。

    额头上充满细密的汗珠。

    他感觉自己好像个沙雕。

    但是没办法,之前也不知道,如今的苏大类这么可怕。

    一言成法,一言能扭人脖子。

    耳朵竖起,还听到苏大为与聂苏小声说话声。

    “阿兄,方才叶天师说你和他做什么铺子?我怎地不知。”

    “啊,没跟你提过吗?做了好几年了,是制冰铺子,当时和李淳风、叶法善合作,铺名叫冰冰。”

    “冰冰?”聂苏表情一呆:“冰冰冰铺?听起来好像舌头打结了。”

    “不叫冰冰冰,就是叫冰冰铺子。”

    苏大为莞尔一笑,主动解释:“因为叫冰冰的都比较好看。”

    说这话时,想到的是前世那位王冰冰,还有……

    他瞬间回过神。

    察觉到聂苏眼底的杀气,马上改口:“阿兄和你开玩笑的,就是好记罢了,谁都没有我家小苏美。”

    “哼!”

    聂苏皱了皱鼻子,不过眼里却露出“算你求生欲强”的神色。

    咳咳~

    一旁李淳风咳嗽几声。

    小夫妻撒狗粮的模样,连他这年纪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阿弥,我有话要问你。”

    收起之前的玩笑。

    李淳风的脸色无比凝重。

    苏大为轻拍了拍聂苏,向着李淳风神色也严肃下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是我不想说。”

    “呃,老道只是想问你们接下来如何打算?”

    “就这?”

    苏大为笑了笑,搂着聂苏的肩膀:“我打算和小苏游历天下。”

    叶法善:“???”

    李淳风:“???”

    悟能:“???”

    苏大为耐心解释道:“这些年,我都在为大唐征战,现在终于不用诸事繁劳了,就想带着小苏四处去走走看看。”

    权当是补蜜月旅行?

    其实不是。

    之前与八仙生死搏杀中,曾听张果提到过,腾根之瞳与腾迅有过三次交手。

    每一次,都是惊天动地。

    不用任何人告诉他,以目前苏大为的能力,很容易就察觉到。

    他此刻离腾迅和腾根之瞳第一次交手的地方,已经近了。

    既然近了,那便去看看。

    而且腾根之瞳对他和小苏,都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他到目前的境界,也有兴趣想知道,腾迅与腾根之瞳,究竟强到何种境地。

    比自己又如何?

    “你这样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

    李淳风语重心长道:“极不负责任。”

    “责任?”

    苏大为笑道:“我为大唐付出不够多吗?”

    李淳风哑然。

    任何人,都不能说苏大为对大唐付出不够多。

    哪怕是当今圣人李治,这话也说不出口。

    苏大为的功营,足以名留青史。

    无论是替大唐消灭敌国,开疆拓土。

    还是为不良人,侦破案件,维持大唐秩序。

    又或者治蜀中大疫。

    献上治疫之法。

    还有堆肥增粮法。

    任何人,这一生有苏大为任何一条对大唐的贡献,都足以声名远播,名垂后世。

    叶法善轻咳一声,接话道:“圣人云三不朽,阿弥立德立功,自然不差,但是……”

    他犹豫一下道:“你就这么走了,置洛阳圣人于何地?还有武后那里,她一向视你为弟,这……”

    “我这就写书一封,你们回去时,替我转交给圣人和媚娘阿姊,就说我想陪小苏走走看看。”

    啊这……

    在场三位异人大能,只觉得头顶天雷滚滚。

    老天怎么不来道雷,活劈了这小子。

    哪有这样草率应付圣人和朝廷的?

    这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悟能忍不住小声道:“这样,只怕按唐律……”

    苏大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唐律?唐律可以约束百姓,但可以约束一品异人吗?”

    呯咚!

    仿佛什么东西从高处坠下。

    李淳风、叶法善还有悟能,脸色狂变。

    只有狂跳的心脏,久久不能平息。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

    李淳风才颤抖着问:“阿弥,你是说……”

    聂苏将头靠在苏大为的肩上,脸庞在篝火照耀下,透着一种明艳与欢喜。

    那是安全感。

    阿兄的肩膀好暖。

    而且阿兄说要带她去游历。

    这一刻,只觉得这么多年的期盼,等待,都值了。

    就像是每一个幸福的小娇妻一样。

    聂苏眼睛闪动着光芒,用半是骄傲,半是崇拜的声音道:“是啊,阿兄他现在是一品真仙了。”

    一品,真仙。

    李淳风仿佛石化。

    而叶法善,头脑一片空白。

    悟能脸色狂变。

    来之前,他想到了许多。

    想要凭自己的面子,看能否化解苏大为与沙门一脉的仇恨。

    或者劝说苏大为低个头。

    让他主动承诺为沙门护法。

    自己身为玄奘弟子,法相宗宗主,为他担保,不动他家人。

    但这一刻。

    悟能知道不可能了。

    堂堂一品真仙,岂可做沙门护法?

    佛门,有这么大脸吗?

    真仙,不可辱!

    完了。

    悟能一张脸,失去血色。

    以他对沙门那些法师的了解。

    他仿佛看到了一场腥风血雨。

    是的,若苏大为弱一些,没有威胁,倒还好。

    坏就坏在,苏大为太强了。

    强到沙门不可能无视,更不可能愿意退出大唐疆土。

    两者间的仇恨,无法调和。

    一片难言的沉默。

    李淳风微微喘息。

    看向苏大为,眼中有一丝艳羡,也有一丝苦涩:“夏虫不可语冰,阿弥啊,你如今强到……老夫都难望项背了呢。”

    一品真仙。

    境界太高了。

    高到他都无法从气息上,判断苏大为的境界。

    从外表上看,苏大为变得更加内敛。

    返璞归真。

第八十四章

    晕死,热昏头了,忘了更新了!

    没有人怀疑聂苏的话。

    就像没有人怀疑苏大为是否真的进入一品一样。

    在场三位都是异人中的佼佼者。

    哪怕修为最低的悟能,其六识敏感,佛门六通也远超常人。

    自然可以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那一丝残留的斗法神通留下的气息。

    何况,这里……

    简直像是被陨石砸中一样。

    不知倾倒了多少山峰,多少地形地貌因此改变。

    还有厚厚的劫灰,炽热高温将大地化为晶石。

    种种迹象表明,确实有过一场大战。

    至于动手的人是谁?

    看看聂苏,不难想像。

    必是那掳走聂苏,传说中的蜀中大能张果。

    张果的修为,在座几人还是知道的。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李淳风率先打破了沉默。

    “老夫进入三品后,停在三品境界超过二十载,跨入二品,已经是十七年前。以老夫如今的年纪,年老力竭,气血衰微,只怕此生无望再触碰一品了。”

    他长叹一声,半是羡慕,半是惊叹的道:“阿弥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怎么做到的?”

    苏大为与聂苏肩并肩,先是一怔,接着笑道:“你若问我修行进度,我也说不上来,从没仔细想过。”

    说着,他低头似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一旁的叶法善与悟能,都情不自禁投来探询目光。

    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物。

    悟能能继承玄奘衣钵,成为如今长安法相宗宗主。

    叶法善能成为茅山天师,统驭茅山派,并成为护国真人。

    本身都代表惊才绝艳,都是万中无一的存在。

    但他们的优势,在苏大为面前荡然无存。

    毕竟,宗门是宗门,个人实力境界,才属于自己。

    单独来看,他们的境界也是最拔尖的那一层。

    但与苏大为相比,则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力量,谁不渴望更强大的力量?

    谁不想要成就传说中最强的存在。

    超越生灵的顶点。

    “传闻当年秦始皇手下炼气士里……”

    叶法善见苏大为迟迟未开口,低声道:“许福和韩终是修为最高的人,但他们也没能达到一品。终身都想要突破,为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满载童男童女,寻访传说中仙山。结果都缈无音讯。”

    叶法善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抹热切:“据贫道所知,这六百余年来,阿弥当是第一位踏入异人一品的存在。”

    为何?

    为何你一个不良人出身,投军参战的寻常人,能超越前人,成就真仙?

    李淳风、叶法善、悟能三人的目光带着热切,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落在苏大为身上。

    良久之后。

    苏大为抬头:“记得当年在长安,曾在玄奘法师座前听法。法师曾言,修行第一步,便是锁住心猿与意马。”

    这一点,并无出奇处。

    李淳风和叶法善都是道家高人,对于入定、静观这些,早已烂熟于胸。

    这有什么出奇处?

    悟能则是玄奘弟子,更是熟知这些事。

    忍不住便皱眉暗道:若是这么简单,便能成就一品异人,那我慈恩寺岂非人人成佛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磨砺自己内心,许多事,我其实也不喜欢,但还是压着自己的性子,勉力去做。”

    苏大为笑起来:“不知为什么,我越是压着自己,心里便越涌出许多想法念头,大概就是所谓心魔吧?然后再将这些一一镇压住,牢记着法师说的锁心猿,控意马,还有郡公我说的无为而无不为。

    不知不觉里,我便踏入异人二品。

    然后这一次,有人想对小苏不利,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杀光那些仇人,救回小苏。”

    想了想,他又道:“大概是不昧本心吧,就是突然一下,脑子里便是开了灵光,一下子就顿悟了。”

    叶法善与李淳风、悟能三人面面相觑。

    你这说的,和没说有什么不同?

    当然是有不同的。

    李淳风捻须微微颔首:“修行,以心制性。悟道,以性施行。你能有今天的成就,皆因为前十几年,你一直在磨炼心性。心性一成,便如破茧成蝶,到了这一步,便无须再压抑自己,而是任性施为,不昧本心。”

    长叹一声,李淳风喃喃道:“我修行最精进那几年,也是将心投入到对天象,对星象学的研究,反倒是做太史令,开始专注修行后,进境反而慢了下来。”

    叶法善眸光一闪:“得道而忘道,既不可不执,又不可太执。”

    实情当然没那么简单。

    苏大为能顺利成就。

    还与他体内有腾根之瞳,最早资助那八大诡帅锻体神通有关。

    寻常人没这个机遇,筑基炼体尚不成。

    自然无法突破。

    苏大为是在锻体神通有成后,打好厚实地基,实力才突飞猛进。

    再加上心性,加上他穿越者与这时代不同的眼光,见识。

    许多事,他并没有这时代修炼者的执着。

    太过执着,反而一叶障目,迷失了根本。

    “说到不可太执,我倒是有些问题想问。”

    苏大为听不惯李淳风和叶法善他们谈玄打哑迷。

    “之前我在这里,与张果等人交手,按说张果已经修炼百年了,而且他们好像还是大能意识转生,修炼时间不知超过我多少倍。

    但真的动手,我却发现他们并没有想像中强。

    而且一个个心性极差,种种贪嗔痴慢,怨憎忿毒。”

    苏大为抚着聂苏的肩膀,似是问自己,又像是问李淳风道:“像他们这种大能,几百年就是为求突破,怎么心性这么差?”

    高情商的说法,心性差。

    低情商的说法,太low了。

    八仙以求突破一品真仙为目标,都不知轮回几世,多少年了。

    结果呈现出来,实力又差,心性也不怎么样。

    总感觉不太入流的亚子。

    “你……”

    李淳风瞪直了眼睛。

    叶法善揪断了几根胡须。

    悟能双手合什,额头冒汗。

    “阿弥你以为,心性是什么?”

    “心性是……能控制自己吧,锁住心猿意马,能专注己身,不假外求。对敌人连情绪都控制不住,那肯定是心性不成啊。”

    苏大为一脸理所当然。

    然后,也理所当然遭到李淳风和叶法善的一致鄙夷。

    “阿弥你说的那些,是书里的,不是现实。”

    “现实?”

    “你以为心性是道心坚韧?以为是能去除情绪,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修为道行高深,行一步,看十步?”

    李淳风抚着白须,瞪他一眼道:“但老夫问你,张果这些人,念书吗?”

    呃?

    苏大为一怔。

    聂苏有些心虚的戳了戳他。

    小苏也是没念过书的。

    就在寺里读过一些佛经。

    “大概是不念书吧。”

    这一瞬间,苏大为突然明白了。

    大唐其实是……

    一个文盲的世界啊。

    张果这些人,虽然说起来后世名头很大。

    但你看他们的出身,深山里的老蝙蝠精,还有终南山与世隔绝修道的李玄。

    还有村姑出身的何仙姑。

    烧火童子汉钟离。

    话痨吕洞宾……

    看上去就是没怎么念书的样子。

    就算有念过书,进过学,轮回以后,总不能带着以前的见识重生吧,那也太bug了。

    后世什么密宗活佛转生还得重修呢。

    所以……

    “真实的心性,是磨炼自己内心。虚假的心性,是说给别人听的,是欺骗外人。”

    李淳风眯着眼睛:“对张果这些一心追求修为的异人,修炼时间尚且不够,哪有那么多时间读书明理,增进修养,提升眼界?”

    “呃?”

    叶法善苦笑一声道:“我们正统道门传承,从小就要熟读道典,做功课,学科仪,再加读经史、医典,还要修炼,像我们这般出生,为人处世就会好一些。”

    悟能小声道:“那种灵识轮回,继续修炼者,其实已经堕入魔道,他们只信奉暴力,所谓心性,总是要求别人,绝不要求自己。”

    明白了。

    苏大为暗自点头。

    这不就是双标狗嘛!

    就他后世所见。

    虚假的霸总什么商战,什么三十六计,什么孙子兵法,一个个智谋堪比妖孽。

    牛逼到不行。

    真实的霸总,什么抢公章,什么挥铁锤砸人脑袋,什么投毒。

    简单粗暴到不行。

    这才是人性。

    能用暴力解决,绝不会用脑子。

    话说回来,幸亏自己足够强,把八仙一一击杀。

    若这次赢的是八仙,那他们在后世人嘴里,自然一个个牛逼酷炫吊炸天。

    因为赢的是自己,才觉得八仙弱鸡。

    其实,以八仙的实力玩群殴。

    环顾大唐,又有几人能扛得住?

    赢家通吃。

    只要赢了,就是正义。

    自有一大群趋炎附势的大儒,去吹捧,去美化行为。

    旁人不明真相,看多了吹捧,自然惊若天人。

    忽然想起后世,那个信奉暴力的美丽尖国。

    道理是一样一样的。

    “善泳者,溺于水,信奉暴力者,也必死于暴力。”

    叶法善长呼一口气:“这些都是老子道德经里说过的,修炼者,也不能执着沉迷于力量,有些书,还是要多读的。”

    话题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

    李淳风和叶法善因为与苏大为的交情,想劝他回洛阳。

    想继续恢复到以前的局面。

    但是知道苏大为成为一品真仙后,他们遂打消了念头。

    真仙,绝不会压抑自己心性。

    就像是李淳风之前说的,苏大为前十几年,是以心制性,是修行。

    到了现在,已经成为一品真仙,那便不是修行,而是悟道了。

    悟道者,以性施行。

    追求逍遥自在。

    念头通达。

    对这样的强者,站在生灵顶点的存在。

    怎么还能指望他像过去那样,压着自己性子,去入朝为官?

    性子上来,一巴掌把朝中大员给拍死。

    甚至若是圣人惹真仙不高兴……

    想想还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呢。

    苏大为这种人,还是远离朝堂太平点。

    李淳风苦笑起来:“那阿弥你就修书一封,我回去给圣人,也算有个交待。”

    “也好。”

    苏大为虚空一抓,一张宣纸出现在他手中,另一只手,突然多出一支毛笔。

    借着篝火,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轻轻一吹,那信便自动折成一只千纸鹤的模样,飞到李淳风手中。

    纸鹤变做了真鹤。

    李淳风眼中爆起亮芒。

    “这就是,一品真仙的能力?”

    这不是寻常的障眼法。

    他用灵识扫过。

    发现站在自己掌心的小鹤,是真正的鹤,有血有肉。

    绝非幻术。

    而苏大为凭空变出纸笔与之相比,反倒显得不值一提。

    实际上,无论是虚空化物,还是化纸鹤为真鹤,都是改变法则的神通。

    只有一品真仙才能做到。

    这鹤见到圣人,就会变回信。

    其实也不是苏大为有意炫耀,他若是愿意,这鹤可以直接飞去李治手中。

    不过李淳风既然亲自提出了,也要给李淳风一个面子。

    也显示李淳风在其中出了力,做了调停。

    叶法善此时犹豫道:“阿弥,你若不回去,那柳娘子……”

    “我阿娘,还有十年寿元,我与小苏游历几年,回去还要给阿娘增些寿元,让她能安渡晚年。”

    做为一品异人,能一眼看出人的寿元,倒也正常。

    但是说到能给柳娘子增寿元,则又是不可思议的神通手段了。

    这让李淳风和叶法善等人又是一阵羡慕。

    他们都是一方道主,异人中的大能。

    平日在长安洛阳,在大唐呼风唤雨,徒子徒孙何止千万。

    但是在苏大为面前,却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不断的刷新认知,被苏大为的手段所震惊。

    偏偏苏大为自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就算心气再高,在苏大为面前,也不由心折。

    “这便是一品真仙啊,不可思议,不可思量。”

    悟能在一旁双手合什道:“现在思来,我才发现,阿弥你这些年一直是自渡,我愧为沙门佛子,却一直渴望他渡。”

    自渡者,自心成佛,我便是佛。

    他渡者,希望他人渡我,他人助自己成佛。

    这两者,一个靠自己,一个指望别人。

    悟能今夜一直听着苏大为说的话,极少说话。

    但他身为法相宗宗主,玄奘弟子,悟性还是有的。

    自然便想通了。

    苏大为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境界,虽然其中也有诸般际遇。

    但他从未想过要靠别人来成就自己。

    玄奘法师一句话,他便践行十几年,去修炼自己心性。

    反观张果等人。

    掳聂苏,指望杀人夺宝,指望借别人来突破自己。

    这是把自身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乃是弱者之心。

    真正强者,不假外求。

    如今的佛门,不也是如此?

    所谓弘扬佛法,想的是靠圣人旨意。

    靠的是达官显贵,世家门阀。

    靠强收服苏大为这样的大能,为己用。

    做佛门护法金刚。

    但佛门自己又做了什么?

    自己的修行足够了吗?

    不假外求,不假外求……

    悟能长身而起,向着苏大为深深一拜:“前念不生,后念不灭,不生不灭,即心即佛。多谢苏郎君指点。”

    “去吧,玄奘法师好不容易留下一点种子,也希望你们能将真正的佛法传下去。”

    “谨受教。”

    悟能起身,正色道:“法相宗决定关闭山门十年,参悟佛法,但是其余各宗,却未必听我的。”

    “你自去,各有各的缘法。”

    苏大为挥了挥手。

    悟能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转生匆匆离去。

    他能做的,也就是勒令法相宗,不再参与沙门与苏大为的恩怨。

    但若其余各宗还有不开眼,想招惹苏大为的……

    一品真仙,岂容轻辱?

    ……

    嗡~~

    紧闭的禅房,忽然大开。

    一名身材高大的密宗僧人,自中走出。

    他带着令人压迫的气势。

    身后烟雾袅袅。

    隐透威棱的目光一扫。

    院中百骑、缇骑,太史局的星官,一齐躬身,不敢与之对视。

    金刚六如侧身一闪。

    躬身施礼。

    烟雾中,满面红光,显出极不正常亢奋的大唐天皇,李治,从中迈步走出。

    “圣人!”

    “传朕旨意……”

    金刚禅院、洛阳律宗、莲宗、诸法门、法寺、正一观、宗人观、太一道、无上道、老君道、莲心道、茅山宗。

    数百宗门,寺中异人大能,几乎同时收到那个令他们心跳加剧的消息。

    “圣人有令,能带回苏大为者,赏万金,赐田万顷,赐大唐护国国师封号,允传道。”

    轰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洛阳、关陇,乃至大唐天下,都为这个消息震惊、沸腾。

    “听说了吗?听说那个消息了吗?”

    “开国县公……反了!”

    “呸,什么开国县公,他现在就是一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圣人有令,要他的命!”

    “别瞎说,圣人说是要将苏大为活捉!”

    “嘿嘿,不管是哪种,都到咱们出山的时候了。蛰伏这么多年,终于有晋升之阶!这苏大为,就是我等的前程!”

    “道兄别闹,你难道没听说?苏大为可是天下有数的好手,一身武艺不凡,而且颇有异人神通。”

    “异人?咱们宗门异人还少了吗?”

    一人不屑的道:“何况一个朝廷官员,一个县公,能有多大能耐?怎比我们自小开灵修炼神通?”

    “说得也是。”

    另一人犹豫道:“他要带兵打仗,多半是没什么功夫修炼的,就算有些许武艺,只怕也强得有限。”

    “那是自然,就说太宗朝的尉迟恭那些猛将,军中武艺算是不错了,但我等神通下,只怕走不过三招。”

    “哈哈哈,休要这么说,咱们还是得谨慎些!”

    “谨慎个屁!我可听说那帮沙门贼秃都出动了!他们与苏大为本就有仇……”

    “啊,咱们可不能落在贼秃的后面,若是让他们抢了先……”

    众道人目光交汇,彼此都看到贪婪之色。

    护国国师。

    这是名。

    万金,万顷良田,这是大利。

    允许传道,这是放开权柄。

    名利权三收,谁能止住诱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六如法师,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

    金刚六如身上透出狂狮般炽烈、野性气息。

    一双凌厉的眸子,从粗野蜷曲的发梢中透出光芒。

    “舍利现在我手中,我亲眼所见,苏大为身上那个大秘密……”

    金刚六如缓缓道:“长生久视,成就真仙,诸位法师难道就不想要?”

    “这……”

    在座诸位高僧大能,面面相觑。

    双手合什,似在犹疑。

    他们是高僧,平日嘴里念的是阿弥陀佛。

    不管心中如何想,高僧的形像还是要顾忌的。

    一个个脸上佛光普照,一脸慈悲。

    “非是我等不信,六如法师所说,实在太过荒诞。”

    一僧道。

    “也罢。”

    金刚六如冷笑一声,站起身,手托一珠。

    但见珠光莹莹,佛光绽放。

    隐隐听到禅音阵阵,光芒所照处,烟笼霞蔚,似有亭台楼阁,万般奇景显现。

    “这是……”

    在座数十位高僧大德,一时失声。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舍利上透出的画面。

    有人甚至失态的站起来。

    “这便是舍利从苏大为意识中记录的画面,也是我师弟金刚三藏拚死传出的讯息。”

    金刚六如咬牙道:“我曾听闻苏大为在军中,曾作诗一首——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不知诸法师如何看?”

    场面一时死寂。

    只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舍利透出的朦胧幻影。

    那是怎样的景像啊。

    高矗入云的参天巨楼。

    巨楼如林。

    飞翔在云空的巨大铁鸟。

    夜色下灯火璀璨。

    无数铁兽滚滚向前,川流不息。

    这是……

    “没错,这便是白玉京!传说中的仙境!苏大为,他来自白玉京!他有长生的秘密!”

    金刚六如,用近乎蛊惑的声音,声嘶力竭道:“诸位难道不想?”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口口水。

    随即,律宗法师,双手合什,一脸肃穆道:“我等非为个人荣辱,皆为我佛门千年计,苏大为即为佛敌,我等各宗,理当联手,共诛佛敌。”

    此番话,说得正义凛然。

    立时便有人附和:“律宗此言大善!当捉拿此贼,速速逼问此贼的秘密。”

    末了,又补充一句:“这是为我佛门,为了圣人!”

    “甚善!!”

    在座众僧,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唱喏。

第八十五章 夏至

    夏至,暑气大盛。

    距离苏大为击杀八仙,并晋升异人一品,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这段时间里,他带着聂苏,从巴中地区,一直来到青城山附近,为的是带聂苏看看这座道教名山。

    冥冥中,心里也有一种感觉,或许会在青城山有所收获。

    修行到了苏大为这种境界,有许多东西自有天机在。

    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

    “小苏,你看看,这座山便是青城山,这里靠近川西平原,距离秦李冰的都江堰不远,近岷山雪岭,群峰环绕……据说是道教三十六洞天福地之一。”

    苏大为牵着小苏的手,向她指点眼前山景。

    青城山,群峰环绕,状若城廓,因此得名。

    山中林深树密,四季常绿,丹梯千级,曲径通幽。

    与剑门之险、峨嵋之秀,夔门之雄齐名。

    “阿兄,我怎么听人说,此处叫天仓山?”

    “哦哦,它现在叫天仓山,以后会叫青城山。”

    苏大为哈哈一笑,也不解释。

    在唐开元十八年以前,确实是叫天仓山。

    开元之后,才更名青城。

    “听李淳风阿爷说过,张天师曾从此地入蜀,降魔伏妖是不是?还有老君骑青牛出关,也从此处过。”

    “这些我倒不清楚了,对了,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聂苏立刻抬头来了兴致。

    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每晚听阿兄讲一个睡前小故事。

    虽然有时候阿兄也会抓心挠肝,想不出故事,或者编些很离谱的故事来搪塞,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很让聂苏喜欢的。

    什么白袍法师甘道夫,什么学魔法的哈利波特。

    这些故事不像大唐发生的也就罢了。

    还有些更离谱的修仙传说,什么蜀山、仙剑。

    好在若是接受了那些古怪背景,故事还算是有趣。

    “小苏你知道吗,这青城山,原来有一条修炼成精的蛇妖,名白素珍。”

    苏大为牵着小苏的手,沿着蜿蜒山路,拾级而上。

    从青蛇白蛇,讲到断桥遇许仙,讲到西湖风雨。

    直至讲到两人成婚,法海横加阻挠。

    聂苏听了已经是义愤填膺:“那贼和尚真可恶!”

    “对啊!”

    “居然六根不净,贪恋美色。”

    苏大为:“???”

    “若不是贪图美色,何苦要拆人家姻缘?”聂苏仰脸肯定的道:“那和尚定不是好人。”

    “这么说,也有道理……”

    “他一定是嫉妒白素珍?”

    “嗯??”

    “法海把许仙收入金山寺,定是贪图许仙美色!”

    苏大为:“???”

    小苏我们说的是一个故事吗?

    还是你对我讲的白蛇传,有什么误解?

    “阿兄,我听人说,有些人,喜好男风。”

    聂苏一脸认真道:“阿兄不可学他们。”

    苏大为沉默片刻,点头道:“放心,我是直的。”

    “什么是直?”

    自然是刚铁直男的直!

    苏大为正想怎么跟聂苏解释这个问题。

    就听前方,传来一声佛号。

    “无量寿佛。”

    两人脚步略停。

    抬头看向前方。

    只见起伏蜿蜒的小路尽头,有一红光满面的老僧,身披大红袈裟,正立在小路尽头,双手合什,向着苏大为和聂苏鞠躬行礼。

    和尚锃亮的脑门,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像极了电灯泡。

    胖大老僧起身,刚要开口,就见前方那高大男子身旁,那个柔媚可爱的女郎,睁大双眼,指着自己大声道:“阿兄,法海!”

    苏大为:“……”

    小苏你不要入戏太深。

    他忍着笑轻拍了拍聂苏的肩头:“先头说的乃是故事,哪有那么巧。”

    “这位女施主,居然知道贫僧法号!”

    法海双眸大亮,上下打量聂苏:“贫僧一眼便看出……”

    贫僧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

    苏大为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还好自称法海老僧舌头打了个突。

    不知为什么,他他突然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好像自己若说下去,会有不祥之事发生。

    愣了一下,他才双手合什道:“这位施主,一定与我佛有缘。”

    “免了。”

    苏大为脸黑下来。

    无缘无故,他并不打算出手伤人。

    但若对方敢说出要渡聂苏入西方教之类的,他不敢保证自己的脾气,是否会一巴掌把和尚拍碎。

    “大和尚没事就让开,我夫妻二人,还要上山看看。”

    苏大为牵起聂苏的手,继续向前走。

    法海面上露出古怪之色,向苏大为正色道:“二位施主,今日天色不对,我劝二位还是原路返回,免生事端。”

    这话说的。

    聂苏的小脸皱起来:“阿兄,这和尚说的是什么?听着不像好话。”

    “他是一张乌鸦嘴,别理他。”

    苏大为直接无视,牵着聂苏就要走过。

    法海额头急出冷汗,忙追上几步,在两人一旁道:“二位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真没骗二位,今日诸事不宜,二位还是请回吧。”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

    这个眼神,将法海钉在原地,不敢再跟上。

    不知为什么,被眼前这高大男子眼睛一扫,心里便发毛,好像被野兽盯上一样。

    法海脸露挣扎,犹自道:“二位,真的不能上山。”

    “这山是你家的?”

    “呃……不是。”

    “不是就一边凉快吧,不要惹人生厌。”

    苏大为说完,牵起聂苏,再不看和尚,继续向山上走去。

    白蛇的故事还很长。

    走到山顶都未必说得完。

    后方,胖大老僧法海盯着二人背影,眼神渐渐阴沉。

    “师兄。”

    旁边的山林响起一阵悉索之声。

    不一会,有数十名提着木棍的僧人从中走出。

    “那两人上去了?”

    “上去了,劝不住。”

    法海收起慈祥之相,冷笑道:“良言难劝要死的鬼,他们自寻死路,也怪不得我们。”

    ……

    “阿兄,刚才那个法海,会是白蛇故事里的法海吗?”

    “你傻啊,我说的那是故事,刚才的僧人,多半是凑巧,叫法海的和尚,天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噢。”

    聂苏晃了晃脑袋,突然指向前方。

    “阿兄,那里……”

    前方山巅处,有一处道观隐隐透出。

    这道观看上去占地广大,气势雄浑而古朴。

    依山而建,有半边殿宇居然在悬崖之外,像传说中的悬空寺一般。

    “有点意思,走,我带你去看看。”

    苏大为本意就是带聂苏游山玩水,顺便寻找关于腾迅和腾根之瞳的痕迹。

    眼见前方道观,似乎颇有可观。

    当下带着聂苏走上去。

    嗯,跟道家没仇。

    丹阳郡公、李淳风、袁守城都是道家高人。

    对苏大为有授业解惑之恩。

    虽然之前也有一些不开眼的道士惹上来,但苏大为心里对道门并不讨厌。

    一码归一码,他分得清。

    就像也没有因为白马寺的僧人,就迁怒沙门其他宗门一样。

    走得近处,看到那道观门前牌匾上写着“老君观”三字。

    字迹有些模糊,牌上绿痕斑驳,也不知过多少岁月。

    老君观也是烂大街的名字,在长安西郊,也有一处年久失修的老君观。

    聂苏拉了拉苏大为的手:“阿兄,这不会是老君西出,待过的道观吧?”

    “哈哈,怎么可能。”

    苏大为拉着聂苏边走边道:“李耳那个时代,只有道家思想,而无道门。”

    聂苏听得懵懵懂懂。

    一跨入道观大门,就见颇为宽敞的院子,收拾得较干净。

    只是也难掩道观的破旧。

    几个道童正没精打采的做着扫洒之事。

    前方一处正殿,隐隐见到有道人在里面做功课,有颂经之声,隐隐传出。

    院前一处池边,还有一头青牛正低头喝水。

    “看,青牛!阿兄,你看青牛!”

    “看到了看到了。”

    苏大为苦笑,知道聂苏想的是什么,解释道:“放心,这绝不是老君出关骑的那头。”

    从战国到现在多少年了。

    这牛要能活到现在,那绝对是顶级大妖。

    牛魔王吧!

    聂苏这一叫,倒是引得小道童的注意。

    正在扫洒的两名小童子,对视一眼,突兀的一齐丢掉手里的竹扫帚,大叫一声,奔向主殿。

    留下苏大为与聂苏,站在院中,在风中凌乱。

    这是……

    正常流程,不是应该主动上来迎客,然后客客气气的问“客从何来?”,“要上香吗?”,“烧个平安香吧?”,“要不要再求支签?”,“我家师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六壬,卜卦很灵的,要不再看看姻缘?”,“或者二位要不要求子?”

    正常不是该一条龙服务吗?

    “阿兄。”

    聂苏摸了摸自己脸,确认自己脸上没别的:“他们好像很怕我们?”

    “进去看看。”

    苏大为脸上似笑非笑。

    似乎想到了什么。

    才牵着聂苏走出几步,就见方才两个道童,陪着一名老道,后面又跟着几个身着道冠的年青弟子从主殿中走出来。

    一眼看到苏大为与聂苏,那老道长舒了口气,上前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两名小童没见过生人,一时失礼,还请客勿怪。”

    “哦,不知者不怪。”

    苏大为看着道人,眸光微闪。

    这道人,是个异人。

    品级还不低。

    遇到异人,总会让人心生几分警惕。

    在这青城山,还真有修行者啊。

    不过想想,自古青城便是道家洞天福地,倒也不奇怪。

    “敢问道长何名?”

    苏大为微微颔首,向老道还礼。

    “贫道道号清虚。”

    清虚老道向着苏大为和聂苏看了看,脸上笑眯眯的。

    心里却在嘀咕。

    这两人,看起来有些奇怪。

    人越老越精。

    他在山里修行数十载,虽然没怎么入世,但这眼力却是有的。

    眼前这对男女,男子身高八尺有余。

    这在大唐,也是极少见的高大。

    而且看他身形,虽然一派和气,但气度不卑不亢,衣衫下的身形也不见如何夸张肌肉。

    但总有一种彪悍之感。

    举手抬足间,隐隐给老道一种如猎豹般蓄力之感。

    最奇的是,这男子站在那里,就像是与山川大地合而为一。

    充满圆融自在之感。

    若是从对方身上感到真气流动,老道定要吓得跳起来。

    不过他仔细观察,对方身上并无异状。

    应该是个普通武人。

    或许是练过一些外门功夫。

    这种身形,若上战阵,定是战场猛将。

    而这女子……

    老道眼角余光扫向聂苏,目光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一扫,嘴角挑起微笑。

    “蔽道观已经许久没香客来了,二位既然来了,定是来烧香许愿的。”

    老道侧身身手示意:“这边请,殿中有老君像,极为灵验!”

    身后诸道士,都露出一脸讨好期待之色。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

    我信你个鬼。

    你都说许久没香客来了,还灵验?

    “来都来了,不如就烧支平安香吧?”

    “要不要再求支签?”

    “要不看看姻缘?”

    “二位要不要求子?”

    众道士极为热情的涌上来,介绍着道观诸多业务。

    熟悉的味道。

    颇有点后世上山那味了。

    苏大为看向聂苏,却见她眼中跃跃欲试,显然是被道士求姻缘,求子那些话术给戳中了。

    “阿兄~”

    “那就去看看吧。”

    众道士热情的拥着两人进入主殿。

    果然看到当中一尊老君像。

    道观别的地方都显残破,但这老君像却保养极好,擦拭得一尘不染。

    案上有香炉签筒若干。

    于是在道士的指引下,苏大为与聂苏便按着流程,来了个一条龙。

    香烧了,签求了,姻缘看过了,求子也求了。

    全套。

    待一切做完,清虚老道拢着袖子,迈着方步,带着猥琐笑意走上来:“二位对我们的服务可还满意?”

    “还行吧。”

    苏大为随口敷衍。

    “那二位……”

    老道终究脸皮薄了些,想说钱字,又有些卖不开脸面。

    好在一旁弟子机灵,凑上来小声道:“二位可施些香油钱,我等也可为二位在姻缘殿上供上香烛,日夜为二位焚香祷告,保管灵验。”

    聂苏小脸微红,嚅动了一下嘴唇,向苏大为看去。

    “阿兄,你可带了钱吗?”

    聂苏平时都在家中,并不需要掌钱。

    再说她这次是被金刚三藏突然登门掳去,自然不会带钱。

    苏大为微微一笑,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安心。

    然后迎着一众道士可怜巴巴的眼睛,吐出两个字:“没钱。”

    静~

    老君像双眸低垂,香气中,静静看着如石化状的众道士。

    良久后,才有一个强笑的声音响起:“客,莫非与我们开玩笑?”

    “没开玩笑。”

    苏大为摇头道:“出门急,真没带钱。”

    笑话,他堂堂大唐开国县公,在洛阳需要带钱?

    平日出去,呼朋唤友且不算。

    哪个达官显贵不得巴结他?

    无论是在长安还是洛阳,高门大姓,关陇贵族,想求见苏大为而不可得。

    苏大为若是出街,自有人主动涌上来,只等县公张嘴。

    但有所需,无不竭力奉承。

    这可是天大的人情。

    出洛阳那天,苏大为是有公事在身,就更不会带钱身上了。

    钱,钱有啥用?

    以开国县公的权势,钱对他只是个数字。

    哦,或许连数字都算不上。

    生意做得太大,记不过来。

    空气几乎凝固。

    一众道士,从懵逼,到震惊,到迟疑,到愤怒。

    “客,莫不是欺我等吧?”

    一个年长一些的道士咬牙道。

    他的脸都涨红了。

    山中清苦。

    这些年,那些僧人又十分凶猛。

    道观好些年没人上来了。

    全靠众师兄弟砍柴担水,兼在观中种了几亩田,采些野菜,聊以度日。

    这当口,居然有香客上来了。

    原本抱着极大的期望,谁知居然是白嫖的。

    “真没带钱。”

    苏大为沉吟道:“不过也不好白占你们便宜,只要不违我心,我可帮你们做一件事。”

    “谁要你帮!”

    道士中,有人气恼道。

    “住口。”

    清虚一直是一个猥琐老道的形像,这一刻,挺起胸膛,回看过去。

    眼里竟有几分凌厉,一下压得诸道不敢开口。

    “祖师像前,岂能造次!”

    清虚道人喝了一声,向着苏大为拱手道:“出门在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我看二位气度不凡,当不是有意,区区香油都是小事,客请自便吧。”

    说着,又拱了拱手,示意送客。

    苏大为拉着聂苏,向他点点头。

    也不说客套话,便向殿外走去。

    这个举动,又令在场诸道士变了脸色。

    心中暗骂此人不知好歹。

    自家师父也太好说话了。

    给对方台阶下,这人还如此大喇喇模样,毫不领情。

    简直是白眼狼。

    众道人冷着脸,跟着苏大为与聂苏,正要看着二人离去。

    就在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响。

    道观大门,被人以暴力撞破。

    变出突然,两名小道童,一帮青年道士,还有清虚道人,一时都愣在当场。

    苏大为眉头微挑,拉了一下聂苏,站到道旁。

    耳中只听隆隆声响。

    院门像是被人以利斧砍伐,发出木头的惨叫破裂声。

    一只大脚蹬在门上,残破半截的厚重木门,随之飞出。

    接着又是“轰”地一声响。

    竟连道观大门的院墙,也坍塌了截。

    烟尘之后,一群僧人提刀执棒,涌了进来。

    清虚道人眼神一变,收起了平日的猥琐猾头,腰脊挺起,厉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

    为首一名僧人手执戒刀,哈哈大笑:“清虚老道,早就告诉过你,这山头,是我们莲宗的,你们这些牛鼻子,乖乖滚出去。”

    “今日便是最后时限,你这老道好不晓事,还在这里装死?”

    “你们自己不搬,我们来帮你们搬,做邻居做到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众僧哈哈大笑。

    有僧人上前,将一块牌匾扔在地上,又重重踏了一脚。

    众道人只看一眼,便觉全身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

    那牌匾赫然便是“老君观”。

    这些贼和尚,仗着人多势众,不光打上门来,还拆了老君观的牌匾!

    “欺人太甚!”

    清虚道人忍不住颤抖起来。

    打人不打脸!

    老君观在青城山上已有三百余年。

    王朝更迭都没影响到道法传承。

    自有唐以来,佛法大兴。

    数十年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一批沙门僧众。

    开始倒还相安无事。

    那些僧人也还算客气。

    有时还有沙门法师主动上来讨教。

    说是互通有无。

    后来老君观里的道人发觉不对了。

    这些僧人从道人这里学得一二阴阳之学,转身便向上山的游客们兜售。

    许多道门的东西,摇身一变,竟成了沙门的本事。

    比如占星之学,卜相之学、医家手段。

    这都是道家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

    你们这些从天竺传来的外教懂什么阴阳五行吗?

    拿着骗来的东西说是沙门绝学,这尼玛也太离谱了?

    难不成天竺人还懂卜卦?

    当老君观的人发现不对时,僧众们羽翼已成。

    又仗着连续两代君王都弘扬佛法。

    沙门在青城山上大兴土木,大肆扩张。

    再兼这些和尚极会蛊惑,最擅长口舌之辩,辩才无碍,几可令顽石点头。

    上山的游客被僧众们连番游说,久而久之,也都信了沙门佛法。

    你家有不顺之事?

    简单,那是你没信我们佛祖。

    跟我们信佛烧香,必有善报。

    什么?

    你说你烧了香,但还是不顺?

    那定是你向佛之心不诚,得加倍!

    啊,你说你加倍烧香,殷勤事佛,全家还是遭遇大难……

    施主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是上辈子恶业太重啊。

    必须今生好好信佛,用来消业。

    这辈子吃些苦,但下辈子,你还是可以享福的嘛。

    还有希望,继续努力。

    一番话术,足以令道门上下,集体石化。

    他们这些道士,一向讲的是出世修行。

    讲的是有没有道缘,讲得是顺势而为不强求。

    反正有道之人,都是要在深山修行的嘛。

    咱们是性命双修,要修炼金丹成仙的。

    哪有空和凡夫俗子去传道。

    爱信信,不信滚。

    若论传教手段,道人们比沙门僧众,差了十七八个段位。

    总之几十年下来。

    原本占几座山头的老君观,就剩这最后一处小山。

    而就连这里,也快要守不住了。

    三日前,这些僧人发出最后通牒。

    令老君观迁走。

    清虚道人左思右想,决定置之不理。

    他不信,自己不走,这些僧人还能强迁不成?

    还有没有王法了?

    再说这山,老君观在此已经三百余年了。

    你们这些后来的僧众,让老君观搬,哪有这样的道理。

    “诸位法师!”

    清虚颤抖着道:“我老君观,在此山已经修持三百余载,你们是近些年才在此山传法,怎么能令我们搬走?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呵呵,你这老道,都吓得发抖了,还强撑什么?”

    一名僧人排众而出。

    正是之前半山腰的法海僧。

    他手捧着垂到胸前的漆黑念珠,一脸正气凛然道:“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传法,这方圆数百里,只有我佛的信徒,哪还有你们半个香客。

    你们家这泥塑木偶不灵了,现在让你们走,也是为你们好。”

    “你……我们在这里三百年了!”

    “三百年又如何?”

    法海脸色一沉:“现在,是我沙门天下,你今日搬也得搬,不搬,我们帮你搬!”

    “岂有此理!”

    清虚怒道:“这是大唐的天下,我这道观,也是在官府造册的,是遵大唐律的,你们又不是官府,凭什么让我们走?”

    一众道人们,纷纷鼓噪怒喝起来。

    皆骂沙门不当人子,不给道人们留活路。

    “唐律?”

    法海双手合什,面上宝相庄严,郑重点头:“你既提起官府,那咱们便按官府的规矩来,来人……”

    他将手一招。

    早有一人从僧众中走出。

    只见此人身穿官袍,手捧一份公文,冷声道:“奉府中之命,老君观年久失修,不堪使用,特此拆除。”

    啊这……

    清虚老道双眸圆瞪,只觉汗毛倒竖。

    “你们居然……居然买通官府!”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法海双手合什,面露得意微笑:“天下皆是信佛之人,道门,过时了。”

第八十六章

    法海一声令下。

    早有提着刀棒的武僧涌上来。

    “邻居一场,休说我们不仗义,你们不会搬,我们帮着搬。”

    “动手!”

    乒乒乓乓之声大作。

    那些僧人真的开始搬家了。

    是拆家。

    所有院中东西,无论是花草砖石,钟鼎香炉,全都敲碎。

    “住手!”

    清虚道人冲上来伸手阻止:“这是祖师爷留下的东西,你们怎可毁坏!欺人太甚!!”

    “道长这可就说错了。”

    法海和尚身后,又走出一僧。

    虬须大耳,耳挂金环。

    双手合什,脸上笑得好似弥勒佛一般。

    “佛门乃清净地,怎会欺负道门,咱们这只是依唐律,依官府律令办事。”

    和尚笑眯眯的道:“道长还是让徒弟们帮忙,早点搬干净,如此你我二家不伤和气,官府的事也办了,岂不皆大欢喜?”

    “恶贼!”

    清虚年逾七旬,饶是冲虚为和,修持道心,此时也终于忍不住了。

    手掐剑决,猛地向前一指:“这是我道门的祖业,我看谁敢!”

    话音未落,耳听“咻”地一声响。

    供在大殿上,老君像前,一柄桃木剑,突然飞出,悬浮在清虚道长头顶。

    众人不由自主向飞剑看去。

    只见木剑上隐隐透着符箓纹样,杀机腾腾。

    看上去,颇不好惹。

    “怎么?莫非道长还要对抗官府?违抗唐律不成?”

    法海疾严厉色道:“就算道门地位崇高,被太宗皇帝定为国教,也不可如此任意妄为。”

    “你……”

    “血口喷人!”

    清虚七十岁老人了,气得几欲呕血。

    那桃木剑在头顶上方,嗡嗡震颤着,发出锐利啸音。

    谁知那些僧人并不俱怕他的飞剑,反而大声嘲笑:“你说的这个血口喷人……它正经吗?”

    “好贼人!”

    清虚终于受不住对方所激,剑指一点。

    头顶桃木剑上,符光大盛。

    “咻”,直飞射向法海。

    “来得好!”

    法海身旁,那虬须僧人脸上露出狞笑,一碰耳垂上一只金环。

    只听叮地一声清悦鸣响。

    那金环脱耳飞出,狠狠与道人的桃木剑撞在一块。

    轰~

    金光乱闪。

    所有人下意识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只见金环坠地。

    那桃木剑齐中而折,爆燃成一团火焰。

    清虚道长面色大变,“噗”地一口血喷出,跌坐在地上。

    “师父!”

    众道人大惊失色,一涌而上,七手八脚的掺扶住他。

    法海双手合什,长声念佛:“无量寿佛,法庆师弟好本事。”

    虬须僧哈哈一笑,将手一招,落地的那金环“呜”地一声,飞回他手中。

    “这老道倒有几分本事,可惜他终日吃斋颂经,境界虽不差,但动手本事低微,不足为虑。”

    说着,法显又向站在僧人中的那官员道:“上吏可曾看清?”

    “看清了。”

    那员小吏向着法海和法庆双手合什,向着道人威严的脸,此时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这些臭道士居然违返律令,还向下官出手,幸亏几位法师相救。”

    “不知谋刺朝廷官吏,是何罪?”

    “哦,这就要看了,小的话,定个杀人未遂之罪,重的话,定个谋刺朝官,目无法纪,甚至是逆罪也是可以的。”

    法海向着法庆相视一笑。

    两人异口同声道:“老君观清虚道人不瞒朝廷,蓄谋已久,谋刺府中官吏,大逆不道,按这罪,老君观合该除名,观中道人,一个不留。”

    法庆将手一挥:“众弟子听令。”

    “在!”

    “帮他们搬家,顺便助官府,除贼。”

    “我佛慈悲!”

    众武僧一声大喝。

    当真是杀气腾腾。

    什么叫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这便是。

    口里喊的是我佛慈悲,手下是金刚霹雳手段。

    说你是魔,你便是魔。

    咱们这是替官府做事,做的是除魔卫道。

    站的是大义凛然。

    我佛慈悲,特来渡你。

    总之定是你上辈子造了恶业,这辈子合该被我佛渡化。

    下辈子有机会投个好人家。

    如狼似虎的武僧一涌而上。

    这一下变起突然,清虚还不及反应,便有两名主动上去想要理论的道人被僧众棍棒打翻在地。

    听得骨裂声响。

    不由让人色变。

    这些僧人,是真敢下黑手啊。

    从没见过此阵仗,老君观的道人一时慌了手脚。

    纵是有些练体的道门功夫,此时两手空空,也不敌拿刀拿棒的僧人们。

    一时惨叫声四起。

    机灵的,还能抱头鼠蹿,寻找遮蔽之物。

    反应稍慢的,便是被砍翻和打翻在地。

    法海和那法庆,站在门前,双手合什,脸上是云淡风清。

    一派高僧大德的气度。

    法海甚至双手合什,念起了阴鹫经文,已是在替道人们做超渡。

    “师兄,那边……”

    法庆突然出声,向道旁指了指。

    法海停住念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眼看到在山道时,遇到那两个年轻人。

    男子身形高大,让人一见难忘。

    女子娇媚可人,一见忘俗。

    “呵,早劝他们不要上山,偏偏不听。”

    “师兄,要不让弟子赶他们下去?”

    “来都来了,还赶下去?”

    法海眉头微动:“这事绝不能传出去。”

    “师兄说得是。”

    法庆会心的颔首。

    派了两个武僧上去拿人。

    “两位施主,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请随小僧来。”

    “你们要做甚?”

    聂苏看着五大三粗,秃脑袋,脸上长着豆粒的青年和尚,提着棍棒伸手要抓向自己。

    脸色顿时一沉。

    自己的身子,阿兄能碰,你算个什么东西?

    别看聂苏在苏大为面前柔柔糯糯的,那是一物克一物。

    她也是,异人大能啊。

    那武僧手还未抓到,立刻发出一声惨叫。

    一道碧波也似的水光划过。

    那只试图抓向聂苏的手,立刻齐腕掉落。

    断处没有一丝血渍渗出。

    诡异至极。

    “啊~~~”

    “师父!修性师兄的手,手没了!!”

    “妖女!这女子是妖女!!”

    法庆吓了一跳,一眼看过去,血顿时涌上头顶。

    “好好好,好个妖女!贫僧一时大意,没想到这里居然有如此妖魅!”

    怒吼声中,他迈步便要上前。

    只觉手臂一紧,竟被一旁法海拉住。

    “师兄?”

    法庆狐疑的看向他。

    “小心,这男女,有些不对。”

    法海白眉皱起,想起之前在半山腰,遇到两人时的情景。

    该死,他也修过佛门天眼通的。

    怎地当时没看出这女子居然有这种手段。

    不像是佛道两门神通,有点像是诡异或巫术。

    那手,为何不见一滴血流出。

    委实古怪!

    “师兄放心,纵是妖魔,我佛也有伏魔神通!当场就将她打杀了!”

    法庆脸上涌起一丝狞笑。

    法海于是点点头,松开了手。

    佛门从西而来,虽然在东土已经传法数百年。

    但并没有想像中简单。

    开始是水土不服。

    魏晋之间,高门贵种尚清淡,崇道,谈玄。

    流行的是隐士。

    佛门虽然也竭力传播,但遭到民间和道门不少压力。

    有道是通则变,变则通。

    沙门僧人苦修佛法,以求智慧彼岸,这个心智之圆熟,天下无出其右。

    很快便学会了朝着本土化改良的方法。

    一方面革新原本教旨,以求更符合华夏中原人的习性。

    一方面,则是对组织结构做出调整。

    就如眼前法海,他们这些僧众,每一代,都会由师父精选弟子,一些人专修佛理佛法,辩才无碍。

    一些僧徒,专门从官家子弟,还有吏门家庭来发展。

    这样便有了官府关系。

    而且沙门忘却今生苦,以求来世的传法,对下层百姓,有莫大的吸引力。

    最关键的是,每一代僧徒中,都有人专修神通,还有专职的武僧。

    名为除魔卫道,捍卫佛法。

    这些变革下来,顿时杀得道门节节败退,无力抵抗。

    道家也不是不想学沙门。

    但人家传法的手段,道人们真的学不会。

    就一个今生受苦,来世享受,轮回之说。

    因果之说。

    逻辑自洽,毫无破绽。

    在辩经上,足以把道家人碾成渣渣。

    就把道人们给说懵逼了。

    这玩意洗脑十分厉害。

    道门要学,非得把道家核心的东西革了不可。

    可道家是从本土开出的花朵。

    讲的是崇尚祖先,崇尚自然。

    洪水来了,咱们便扛起锄头去治水。

    讲的是天行健,自强不息。

    与天斗,其乐无穷。

    只求今生。

    从不求虚无飘缈的来世。

    不像西方来的那些玩意,洪水来了,我弄艘船我全家走了。

    剩下的人,该死死去。

    你今生受苦,是上辈子犯了恶业。

    今生好好偿还,信我们,添点香油钱,买点赎罪券,来生享受去。

    一句话,这都是命。

    这玩意真学不会。

    若思想内核都改了,那玩意还是道门吗?

    总之至今日而言,道家在传教上,远不如这些沙门僧众,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还是抱残守缺那老一套。

    爱信信,不信滚。

    到了现在,佛门大兴,身为国教的道家,在佛门侵蚀下,节节败退。

    “好个小妖妇!让贫僧来会会你!”

    法庆一声狞笑,手中金环嗡地一声飞出。

    他这种人,生来便是沙门护法金刚来培养。

    什么佛经慈悲,一概没学。

    杀人的手段,却是自小修习。

    金环飞出,迎风便长,变成一人大小,向着苏大为与聂苏一齐落下。

    那边抱头鼠蹿的道人中,清虚道长惊呼道:“两位小心!”

    他是有心想救,但自保尚且不足。

    斗法经验太欠缺,一出手就被法庆打落了法宝,元气大伤。

    到现在没缓过来。

    眼见着金环过处,人头将要落地。

    却听耳中叮地一声脆响。

    清虚道人,身边一帮嗷嗷惨叫的弟子。

    那些拿着棍棒戒刀的武僧,还有法海,那名官吏,所有人的眼睛瞪大。

    硕大的金环,被女子身边高大男子,一伸手,拿在手中。

    随即幻化为指环大小。

    苏大为看了看金环:“无定飞环?有点意思。”

    随即向聂苏道:“小苏你要不要?这东西……”

    “不要不要!”

    聂苏皱起一张小脸,一脸嫌弃:“那恶僧戴在耳朵上的,恶心死了,我才不要。”

    “好。”

    苏大为点点头。

    却不知,周围所有人,无论佛道两门,此时都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金环,是法庆毕生所修的法宝。

    既是他的法宝,便只有他一人能驱使。

    否则若是随便一个人,能控制此法宝,那岂非逆天了?

    但这金环,在苏大为手里,却像是小儿玩具,随他心意化为指环。

    第二则是,聂苏说不要,苏大为立刻答应。

    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法宝有多贵重。

    那可是法宝啊!

    法庆看着这一幕,嘴巴不自觉的张开。

    他苦修佛门神通数十载,从未遇见过这样的遭遇。

    此时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就见那身形高大的香客,屈指一弹。

    叮~~

    一声清脱脆响。

    金环化作一道光,倒飞而回。

    法庆心头突地一跳。

    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自心中跳出。

    他大吼一声,另一耳上的金环飞出。

    他想将苏大为弹来的金环截住。

    所有人听得法庆一声怒吼,接着是一声哀鸣。

    金光过去。

    法庆庞大的身形陡然跪下。

    他的一只耳朵,突兀不见。

    鲜血一滴滴的落下。

    落在僧袍上,落在黄色的泥地上。

    妖艳如花。

    清虚道长哆嗦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一下子瞪大。

    “高人!”

    刚才那一瞬,苏大为随手弹出的金环,不但将法庆射出的金环斩断,还削下法庆一只耳朵,然后消失在天际。

    这是……

    这是何等力量。

    异人?

    一定是异人!

    但为何方才没在他身上感到有真元波动?

    必是此人修为太高!

    清虚老的眼睛都直了。

    然后眼亮起精芒。

    仿佛一瞬间,从行将就木,焕发了生机。

    “小苏,我们走吧。”

    苏大为牵起聂苏的手。

    他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比眼前更恶劣十倍、百倍,战场上杀人盈野,尸骸暴露。

    京观尸观,修罗般的惨景。

    见得多了。

    人性之恶,他也见多了。

    这些僧人的确是恶。

    而且勾连官府。

    从基层去腐蚀大唐的根基。

    可这与他苏大为又有何干?

    沙门中有像玄奘法师那样的高僧大德,真正的苦修、苦行者。

    亦有眼前这些僧众,试图侵占他人产业,有白马寺僧,不分清红皂白,便想掳人和打杀。

    有何奇怪?

    东西本无好坏之分。

    无论佛道,任何信仰,都是一件“物”。

    都是器物,工具。

    工具本身没有好坏。

    关键看掌握在谁手里。

    善者执器,那么必是为善。

    恶者掌握它,必是为恶。

    世间本无善恶,有善恶的是人。

    一切都是人的问题。

    眼界不同,看问题的视角便不同。

    苏大为眼下,除了对自己关心之人,对别的一切,都是可有可无,并不放在心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万物生生灭灭。

    与我何干?

    只要护着自己愿意保护的人,那便够了。

    拉着小苏,正要离开。

    突然听得那清虚道人声嘶立竭的喊道:“客,且慢行!”

    噗嗵~

    清虚道人对着苏大为和聂苏,突然跪下,以头触地。

    “小道有眼无珠,不识真人当面,还请真人出手,替我道观,解除此难。”

    这一跪,直接把满院道士们都看呆了。

    自家师父修为虽七七八八,平日里也甚是懒散,没那个高道的样子。

    但人还是极骄傲的。

    但凡他愿意服个软,何致弄到今天这般田地?

    早些年州里的官吏,也是亲自上山来拜访老君观,殷勤备至。

    结果全都被师父赶出去,说是清修之地,不与方外之人结交。

    弄得那些州官一脸郁闷。

    这仇,便落下了。

    甚至对那些和尚,若是清虚道人肯服个软。

    低头跪拜,说不准沙门也会给他条活路,不至于赶尽杀绝。

    但是现在,清虚道人,年逾七旬的老道,居然对一个后生小子行跪拜之礼。

    这一幕,当真把所有弟子都吓到了。

    “师父,你起来啊师父!”

    “他那般年轻,当不起您大礼……”

    “混帐!”

    清虚头也不抬的骂道:“平日教你们的都活到狗肚子里了,学无先后,达者为先,眼前这位,必是我道家大能!”

    “嗯?”

    苏大为脚步微顿,牵着小苏侥有兴致的问:“你为何这么说?”

    清虚抬起头,雪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方才我见客为老君像上香,意甚诚笃,必是我教大能!”

    若是秃驴,怎么可能给老君上香。

    这么一说,众人是明白了。

    可对清虚老道跪苏大为,仍是难以接受。

    “闭嘴,大能即在眼前,我们老君观今日能不能活,全系他一念之间。”

    清虚回头厉喝:“全都给我跪下!”

    啊?

    除了被打翻在地惨叫呻吟的道士,剩下七八名道士全都傻眼了。

    在清虚严厉目光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向苏大为下跪。

    “还请客人出手,解我老君观之危。”

    苏大为似在沉吟。

    那边发愣的法庆终于从剧痛和耻辱、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捂着血淋淋的半边脸,两眼恶狠狠的瞪着苏大为,如同鹰隼。

    满院的武僧,不自觉得向他聚拢。

    那官吏,见势不妙,早就脚底抹油,逃出院落,躲在道观门外张望。

    法海和尚胸膛急剧起伏,平复心中的震惊,上前几步,一把按住将要发作的法庆,以目视他,微微摇头。

    然后向着苏大为沉声道:“这是我们与老君观的事,客莫非要强出头?”

    见苏大为不答,不知为何,法海心中也松了口气,继续道:“若是客人就此下山,今天的事,便当没发生过,我等也绝不追求。”

    法庆的手臂肌肉一下子绷紧。

    被法海用力按住。

    笨蛋,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这些牛鼻子老道,把整座山头纳入我门下。

    至于削耳之仇,回头再纠结门人,偷偷办了便是。

    何苦在此时多树敌?

    法海望向法庆。

    它心通的佛门神通,将心语印在法庆脑中。

    法庆青筋浮起的脑门,稍稍清醒了一些。

    咬肌跳动,捂着流血的伤口,瞪着苏大为,眼中满是杀意。

    却也没立时发作。

    轻重他还分得清楚。

    “客,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

    法海脸上挤出慈祥笑容,微微侧身,伸手示意:“还请下山吧。”

    “不能啊,不能走啊!”

    清虚老道惨叫起来。

    身后弟子也跟着叫起来,挽留苏大为。

    他们虽年轻,但也想明白了。

    这上香的香客,一定是个厉害人物。

    否则那些和尚哪有这般好说话?

    若能轻松解决,谁会和人讲道理,直接大棒打死了事。

    所以,这对年轻香客,搞不好便是老君观唯一的救命稻草。

    难怪师父要大家一起跪拜。

    师父毕竟是师父。

    看人很准的。

    法庆一声咆哮:“聒噪!!”

    声如怒狮,一下子压过所有道人的声音。

    只见他顶着血淋淋半边脑袋,咬牙冷笑道:“我们说话,哪有牛鼻子开口的份,都给佛爷闭嘴。”

    包括清虚老道,被法庆身上透出的杀机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

    “客,还请下山。”

    法海伸掌意,语气加重。

    却见苏大为满眼温柔的看了一眼聂苏:“小苏,你怎么看?”

    聂苏轻咬了下唇,仰脸道:“阿兄,法海不是好人!”

    噗~

    法海和尚霎时感觉心灵受到一万点爆击。

    一脸震惊的看向那水灵灵的小丫头。

    贫僧哪得罪你了?

    一直客客气气的,凭啥说我不是好人?

    “阿兄,他拆散白素贞与许仙,我不喜欢他。”

    “还是我家小苏善良。”

    苏大为一脸宠溺的摸摸小苏的脸颊,肯定的鼓励道:“你说得对。”

    法海整个人都懵逼了。

    白素贞是谁?

    许仙又是谁?

    贫僧不认识啊。

    唐朝僧人,与白素贞何干?

    苏大为冲聂苏温柔一笑,转头向在那里犹自发呆的清虚老道:“你方才,算是求我吗?”

    “啊,是是。”

    “嗯,方才上香时说过,若是不违我心,我便替你做一件事,算是抵香油钱。”

    苏大为道:“你是想让我帮你除掉这些和尚吗?”

    “啊?”

    除掉?

    这意思是要大开杀戒?

    清虚老道心善,一时瞠目结舌。

    身边弟子早就一边推着他,一边疯狂点头:“是是,还请客人出手,除掉这些恶僧。”

    “大胆!”

    法庆怒声咆哮。

    法海的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下来。

    “客,莫要不知好歹。”

    法海拨动颈间念珠:“你虽有些本事,但我律宗也不是吃素的,有请本宗护法!”

    随着法海高喝,院外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声佛号响起。

    “无量寿佛。”

    杀气腾腾。

第八十七章

    为了今次一举吞并老君观,僧众们是下足了功夫。

    不但早就找来官吏做背书,而且早早封山,不让闲杂人等上山。

    还备下足够多的武僧。

    甚至为了对付清虚道人,一个法庆犹嫌还不够,还将本州中,最厉害的四位护法请来坐镇。

    务求万无一失。

    东边院墙,陡然金光大放。

    现出一个人形大洞。

    一个矮个子老僧,面如枯树,两眼死白,竟是一个瞎眼僧。

    从中走出。

    这是律宗悟字辈的大能。

    法名悟端。

    南面院墙悄无声息化为尘埃。

    一个身材高大,其胖如球的中年僧人,迈着沉重的步子,从那里一步步走来。

    这是法字辈的僧人。

    号法衍。

    是这一代僧众修行者中,不世出的修行奇才。

    修为犹在法庆之上。

    南边墙从中分开。

    如同门扉敞开。

    却是走进来一个带发头陀。

    此人头发蓬乱,头上戴着戒箍,身上披着僧衣。

    手提戒刀。

    看上去杀气腾腾,像是凶人多过僧人。

    这也是闻名蜀中的异人,名唤延化陀。

    被沙门招揽,做本寺护法金刚。

    最后是北边一人。

    乃是一个头束金冠,手执书卷的儒生。

    看上去四旬上下。

    气度从容自在。

    手中竹简一抬,北边院墙便自行坍塌,露出供一人进出的大洞。

    “子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嗟夫,子又曰……”

    这家伙满嘴子曰,像是读书读坏了脑子。

    “你是……毒儒庆忌!”

    清虚道人失态的喊出来。

    身体摇晃一下,险些摔倒。

    此儒成名过二十年。

    十多年前,清虚道人最喜爱的大弟子,打算托付衣钵的真观,便是折在此儒手里。

    此人名为儒生,实为异人大能。

    出手狠辣,从不留活口。

    而且性情狭隘。

    睚眦必报。

    那一年,听说真观死于此人之手,清虚不顾老迈,亲自提了桃木剑下山,要为弟子报仇。

    结果远远看到此人出手,将另几个异人斩杀。

    如杀猪狗一般。

    清虚道人当场就被吓退。

    回到山中,呆坐于崖边七日七夜。

    之后大病一场。

    从此再不提报仇之事。

    四位护法再加一个法庆,便是五位异人。

    就算是法海心中十分重视苏大为。

    但心里也认为,赢定了。

    在他想来,那两个误打误撞上山的香客,现在应该是脸色大变,想要夺路而逃了。

    但是没有。

    出乎法海意料。

    那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香客,不但没逃,反而笑了起来。

    “本来想着我若出手,实在太欺负人了,不过……既然你们主动站出来,那便是自找的。”

    什么意思?

    法海脑子一懵,隐隐感觉一丝不对。

    却见缺了一只耳朵的法庆,按捺不住,指向苏大为厉声吼道:“诸位护法,与我一齐出手,先诛此贼!”

    噗嗵!

    跪了!

    但跪的却不是苏大为,而是僧人中,从南面走入院中,那位手提戒刀,头戴戒箍的蜀中异人延化陀。

    只见他丢了戒刀,对着苏大为行五体投地大礼。

    以头触地,颤声道:“延化陀,参见县公。”

    县公?什么县公?

    法海与清虚老道皆是一惊。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大为向着延化陀笑了:“你见过我?”

    “回县公。”

    延化陀头都不敢抬,身子抖得如同鹌鹑:“昔年化陀有幸曾入都察寺,后来县公治黄安县,我曾远远见过一眼。”

    苏大为任黄安县县令,治蜀中疫情。

    当时别说是疫情,就连山中盗匪、土人,还有各方异人,都老实了许多。

    一时间路不拾遗。

    也不是没人跳出来作妖。

    毕竟做土皇帝久了,突然多出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县令,就想让大家听从官府约束?

    做梦呢。

    但苏大为亲自出手。

    一月之内,所有冒头的异人、诡异,人间蒸发。

    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但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乱世用重典。

    自那以后,黄安县方圆千里,实现大治。

    剑阁内外,风气为之一清。

    延化陀做为蜀中异人,自然不会不知苏大为的威名。

    “倒还有点眼力,你想活还是想死?”苏大为微微一笑。

    “想……想活!”

    延化陀声音都打结了。

    吓尿了,是真的被吓尿了。

    人的名,树的影。

    大唐名将苏大为,平突厥、灭百济、倭国,大破吐蕃。

    治蜀中大疫。

    献治疫之法,堆肥法。

    被圣人封开国县公,大唐兵部尚书,主持佛道两门辩法。

    自身亦是异人。

    修为通天造化,深不可测。

    这样的大能,哪怕一个念头,只怕就能将人如蚂蚁般踩死。

    这样的存在,岂是自己这等人可以挑衅的!

    延化陀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

    “自断一臂,滚。”

    苏大为轻声道:“今日内人在,不想太见血。”

    这声音出来,整个院落一片死寂。

    连那子乎者也,念着子曰的毒儒,都把头从竹简抬起,饶有兴致的看向苏大为与聂苏。

    自断一臂?

    那对异人来说,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一身实力,至少折损一半。

    哪个异人不是心高气傲,谁人能受这样的大辱?

    与其断臂,不如拚死一搏吧。

    法海、法庆等僧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向着延化陀怒声道:“延护法,你做什么?”

    “当知你是本寺护法?须得顾及我寺脸面!”

    却见延化院猛的扑出,抓起地上戒刀。

    法海心中一松:异人不可辱!

    这香客想还想延化陀自断一臂,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刚起,却见延化陀手起刀落。

    刀光一闪,一条左臂霎时掉在地上。

    直到断手在地上抽搐,肩膀上才鲜血狂喷。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延化陀脸色惨白,一声不吭,伸手在左肩伤口点了几点,封住血口。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向着苏大为一脸谄媚:“不……不知县公可还满意?”

    那副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拿什么宝物,讨好眼前的贵人。

    苏大为微微皱眉:“说了不想太见血,还有,我本来想让你断右臂。”

    啊这……

    延化陀的笑容僵在脸上。

    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仅剩的右臂。

    脑中闪过失去双臂在野外奔跑的景象。

    你特么怎么不早说?

    他的嘴唇哆嗦着,脸颊咬肌浮现,右手的戒刀搁在肩上,看样子竟是要将右臂也斩下。

    “罢了。”

    就在他要动手时,苏大为开口道:“算了,就这样吧,滚。”

    铛啷~

    戒刀扔在地上。

    延化陀如蒙大赦,向着苏大为呯呯呯连磕三个响头。

    感激涕零道:“多谢县公宽恕!化陀这便去了,来日愿为县公门下走狗,为县公肝脑涂地!”

    所有人都看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这一幕。

    都让你自残双臂了。

    你还搁这谢呢??

    苏大为挥了挥手,延化陀这才起身,倒退几步,深深鞠躬,返身向外纵掠而去。

    静~

    老君观内,死一般的沉默。

    无比诡异。

    眼前的一切,实在颠覆所有人认知。

    以致于眼睁睁看着延化陀逃走,才反应过来。

    法海脸色大变:“县……县公?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莫非是朝廷……”

    他不敢说出那个字。

    若说出来,今日律宗便完了。

    那是谋害朝廷县公的大罪。

    清虚道长伸手用力抓着身边的弟子:“承贞,我是不是做梦?他,他会是县公?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定是在做梦,一点也不疼。”

    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弟子,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师父,你抓的是我的手,疼疼疼~~~”

    混乱之际,人群之中那中年儒生向着延化陀逃去方向,微微一笑。

    撮唇一吹。

    嗤!

    一道锐风过去。

    法庆等异人眼尖,早看到那是毒儒庆忌以真元化为细若牛毫的毒针,飞射向延化陀背心。

    儒生修的是杀人手段。

    这针见血封喉,只要射中,一时三刻便将人化为血水。

    但见延化陀身形一震,逃遁速度更急。

    瞬间远去。

    毒儒庆忌的笑容突然一凝。

    他看到,自己那枚毒针倒飞而回。

    竟比去势更快几分。

    耳边,听到一个不高兴的声音:“我让他走的,你要做甚?”

    噗!

    庆忌甚至来不及反应,两眼猛地一突。

    毒针自嘴而入,没入喉中。

    法庆、法海、悟端、法衍等僧,还有清虚、承贞等道人,全都看得呆了。

    只见那闻名蜀中的毒儒,双手扼着自己喉咙,摔倒在地,不住弹跳。

    像是上岸的鱼在濒死挣扎。

    喀喀喀……

    他的双手用力扼着自己咽喉,两眼外突,整个脸涨成酱紫色。

    清虚道人看得两眼圆瞪,一时失声。

    这个毒儒,当年杀真观,自己想要报仇,远远看上一眼,便失去报仇的勇气。

    如此厉害大能。

    在这年轻香客面前,居然不是一合之敌?

    都没见那香客,那位县公出手?

    毒儒庆忌,他……他就不行了?

    数息之后,庆忌停止了挣扎,趴伏在地上,再无声息。

    他的皮肉开始溃烂,袅袅黑烟不断腾起。

    竟是死在自己的毒针下。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自他分解的身体上涌出。

    苏大为将手一挥,瞬间,毒儒庆忌身体化为齑粉。

    被一阵风吹走。

    不剩半点痕迹。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阁下莫非是……”

    法海脸色大变,他突然想起蜀中有位异人,最擅长巫蛊之术,用别人的神通打败对手。

    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那人名王……王敬直?

    不对啊,记得此人爵位是南城县男。

    什么时候变县公了?

    “杀了他!”

    法庆身体颤抖,不等法海说完,厉吼一声,脖颈上的佛珠猛地炸开。

    一百零八颗黑色佛珠,呜地一声,迸射向苏大为。

    恐怖,恐怖至极。

    若不杀死他,我们一定会被他杀死!

    动手啊!!

    法庆在心中疯狂吼叫。

    似有一头恐惧的野兽在啃噬心脏。

    几乎同一时间,悟端翻白的双眼上翻,口中高念佛号。

    身上佛光大盛。

    隐见一尊金佛,伫立于金光之上。

    法衍胖大如球的身形突然离地飞起,竟是身轻如烟。

    双足虚空连点,肥胖的双手,在空中结印。

    或点、或抹、或挑、或按。

    种种手势,曼妙优雅到不可思议。

    最后化作莲花印。

    向着苏大为当头印下。

    成了!

    见状,法海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有悟端、法衍和法庆三人一齐出手。

    必然是成了。

    清虚道人和承贞眼睁睁看着各种神通,向着苏大为和聂苏镇压下去。

    失声惊呼:“小心!”

    来不及了!

    一片瑰丽佛光中,只听到被喊做县公的香客平静问:“忙完了吗?忙完就死。”

    忙完了就死?

    波!

    空气里,似有拔瓶塞的声音。

    霎时,漫天佛光消失,杀机尽散。

    只见一个红漆葫芦在苏大为手里一晃,念了声:“和尚。”

    哎?

    咻咻咻咻~~

    从悟端,到法衍、法庆、法海,并及院中数十武僧,身形瞬间拉长,被一股神通吸力,卷入漩涡。

    时间、空间,仿佛发生诡异的扭曲。

    好好的大活人,在漩涡里转了几转。

    咻地一声,消失在葫芦口中。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仿佛石化。

    看到一只手,将塞子轻轻塞住葫芦口。

    然后晃了晃红漆葫芦。

    里面传出一阵哗啦水声。

    “成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

    咕嘟~

    直到这时候,才听到无数道人们喉咙里发出吞咽唾沫的声音。

    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法宝?

    那是一件真正的法宝!

    只是眨眼间,便间满院的和尚,全收到葫芦里了。

    天爷爷!

    祖师爷那些传说不是编的故事。

    是真的!

    世上真有这样的法宝!

    无数双或震骇,或贪婪、羡慕、惊恐的目光下。

    苏大为向张了个“o”字嘴型,一脸呆萌的聂苏道:“如何?阿兄早说过,我能把这葫芦修好吧?”

    葫芦,自然便是上次击杀八仙时,从汉钟离他们手里捡来的法宝。

    不过原本的葫芦里,藏着是汉钟离炼制的先天火精。

    能生化各种火焰巨物。

    但是苏大为对这种手段不以为然。

    无趣,太过无趣。

    喷火的葫芦,怎比得上传说里,念一声名字,便把人吸入的神通?

    他身为一品异人,已经可以触摸到葫芦上的神通法则,并且拥有改动法则的力量。

    第一次试时,是拿李淳风和叶法善他们练手。

    结果差点没把两老道脖子给拧断。

    大唐堂堂二品异人,前太史令李淳风。

    再加上茅山宗天师叶法善。

    法相宗宗主悟能。

    三人在苏大为的葫芦下,皆成了“奇形种”。

    一个个歪着脖子。

    活脱脱一副丧尸片。

    颇有一种黑色喜感。

    若不是苏大为是一品异人。

    换个人,只怕早被三位大能给生吞活剥了。

    这段时间,苏大为一边带着聂苏游山玩水,一边就在琢磨改良葫芦神通的方法。

    今日一试,果然好用。

    就是不知是不是这次的对手太弱了。

    若是对上李淳风那种大能,这葫芦还管用吗?

    这一点,只有留待日后检验了。

    随手将红漆葫芦挂在腰上,不知引来多少渴望的目光追着那葫芦。

    然后看着葫芦微微晃动,渐渐远去。

    苏大为竟然带着聂苏就这么走了。

    香也上过了,道观也看过了。

    答应人家的事也办到了。

    不走待何?

    直到苏大为与聂苏消失在视线尽头,清虚老道才反应过来。

    猛一拍大腿,惨叫道:“错过……错过大能了!快……”

    他猛一推身边的弟子承贞,疾呼道:“你快追上去!”

    “师父,我?我追上去,我说什么啊?”

    “笨蛋,你什么也不要说,你冲上去就磕头,给我用力磕头!”

    清虚抬手在承贞头上重重拍了一记:“这是仙缘啊!仙缘你懂不懂!多大的造化啊!老道这一辈子,就遇见这一次,你腿脚灵便,快追上去!错过了此次仙缘,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是我老君观的造化,也是你承贞的大造化!要快~~~”

    最后一声,清虚老道声嘶力竭,喊得唾沫横飞。

    直接一跤摔倒在地。

    他年岁已高,今日又被法庆打落了法剑。

    自觉得时日无多,已是撑不住了。

    “是是是,师父您别急,我这就去!”

    承贞吓了一跳,向众人行了一礼:“请师兄们照顾好师父,我去去便回!”

    说完,提起衣摆,拔足狂奔追出。

    他是清虚老道的关门弟子。

    也是自真观以后,收的唯一弟子。

    众弟子中,以承贞悟性最高。

    一向当衣钵传人培养。

    看着承贞奔出门外,看着满地残破的院落,清虚老道哆嗦了一下唇,心里,竟一时患得患失起来。

    太阳渐渐西斜。

    道观众道人,除了将院子收拾一下,竟然都聚在院门前,翘首以盼。

    清虚道人更是连身形都没变过。

    不知待待了多少时辰。

    一直到霞光满天。

    西边云空似火在浇。

    承贞才踏着漫天云霞一脸迷糊的缓缓走入老君观。

    “承贞,如何?”

    清虚老道原本疲弱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气。

    一下子跳起来。

    冲上去紧紧抓住承贞的手:“如何了?他有没有,有没有……”

    承贞一脸迷惘,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这一幕,看得众人一脸大急。

    真恨不得替代他。

    “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方才那位大能,究竟有没有指点你一二?”

    “我……我也不知道。”

    承贞想起方才之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我追上去时,看到漫山遍野的和尚,围住那位县公和小娘子。”

    “和尚?”

    清虚身子一震,蓦地反应过来。

    今日来的是律宗法海,还有他们寺中几位护法异人。

    可是这片山里,僧人何止千百。

    定是有别的僧人在道观外接应,见势不对,引了寺中其他僧人来寻仇。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那位县公是不是拿出宝葫芦把人收了?”

    其余道人焦急催促。

    “并……并没有啊。”

    承贞脸色越发古怪:“我见那县公,就是……”

    他学着苏大为的样子,将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打了一记响指。

    “然后,漫山遍野的和尚就……就都……”

    一想到那副场面,他又哆嗦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话虽没说出口,但其中的诡异之处,已经令满场人,都不禁背生寒意。

    整个山里的律宗僧人啊!

    怕不有数百甚至上千?

    众人脑补漫山遍野持刀涌上来的僧人。

    在那县公一个响指之下,倒毙于野草之间。

    沐浴在如血残阳下。

    竟有一种恐怖美感。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如此神通手段。

    若说是道门高人,未免太过狠辣。

    若说是别派大能,但他又对老君像上香,似乎还很尊重。

    这……

    猜不透此人根脚啊。

    “杀得好!”

    突然,清虚的声音传出,把众人吓了一跳。

    却见清虚老道咬牙道:“老道一辈子与人为善,直到现在,方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若不是今日得遇这位大能,我老君观,只怕被人灭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等当自强,再不能如为师过去一般,一心求善。

    当仁则仁,当恶则恶!!”

    清虚的声音,引得众道士连连点头。

    “是啊,我们原本就觉得师父你太过懦弱,明明有神通手段,处处还忍让,一点也不……”

    “多嘴!”

    清风一巴掌拍在多话弟子的脑袋上,将他的话打断。

    转头向承贞:“他除掉那些僧人,也算是帮了本门,切不可因此,就觉得此人手段太过狠辣,若非他,今日死的就是你我。”

    “师父说的是。”

    承贞点点头,不过脸上的怪异之色,并没有消散。

    清虚催促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与我说说。”

    “我,我便如师父所说,跪在他身旁,冲他不住磕头。”

    承贞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额头,上面有磕出的青紫色,发鬓间还有杂草草籽嵌着。

    他可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在磕头了。

    “怎样?他指点你修行之法了吗?”

    “没……”

    承贞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之事。

    “他,他问我怕不怕,说他杀了那么多人,我说不怕,那些都是恶人,都该杀,结果那位县公就笑了,说他不知这些人恶不恶,但是和尚想杀他,他便先下手了。

    还说什么以直报直,我听不懂那些。”

    清虚和一众道人在一旁听得心焦,连声催促:“说重点,说重点!”

    “哦,我接着求他指点我一二,结果……”

    承贞吞了口唾沫:“他说他不懂道家修行,他学的那些,就算说出来我也不懂,还说如果真要学,他有一套‘睡梦罗汉拳’,问我要不要学。”

    睡……睡梦罗汉拳?

    这什么鬼?

    指着和尚骂秃子?

    指着道士说和尚?

    这人,好欠扁的感觉。

    但是一众道人,包括清虚老道却顾不得这些。

    “不管是什么神通,先答应他!”

    “对,答应他!先学了再说!”

    “沙门偷咱们道门许多理论,阴阳五行,星相命理,东岳忌祀,地狱幽冥,吐纳打坐之法都学去了,也没见他们有什么不好意思!”

    老君观内的道士们,比承贞还着急。

    恨不能替他答应下来。

    却见承贞缓缓摇头:“我告诉他不学,我说我是道人,此生只学道,誓不学佛。”

    这话一出,清虚脸色一变。

    身边众道人,心往下一沉。

    要糟。

    “然后他便走了。”

    “就走了?”

    清虚老道脸上流露出惋惜、遗憾、失落、悲痛之色。

    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年。

    但仍强撑着,强打精神,拍了拍承贞的肩膀:“你……你很好,你没做错什么……这是缘法不到,唉~~”

    最后一声长叹,仍出卖了他的心。

    其余道人,皆低头沉默不语。

    这么大的机缘,就这么错过了,换谁能甘心?

    可是能说承贞错了吗?

    不,承贞说的,皆是众人心声。

    若肯学那沙门,若肯委屈变通,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时输了不可怕,若连心气也没有了。

    那才是真正失败了。

    脊梁骨断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师父!”

    承贞突然抬头道:“我……我看他要走,心里一急,当时忍不住喊了一句。”

    咦?

    仿佛峰回路转,清虚心里一下子又迸发出希望:“你喊了句什么?”

    “我说……县公,您妻子真好看,您有福气。”

    呃?

    所有人瞬间失声。

    就这?

    这种关键时刻,你不去求那位县公,去夸他妻子,这像话吗?

    那位县公喜怒无常,动辄杀人,你真不怕被他打死啊!

    就连清虚老道表情都变了,变得有点尴尬,又有几分无奈:“承贞,你还,还年轻,少慕艾很正常,但是以后这等话,还是要收敛几分,当用心学道,清净……”

    “师父,那县公当时就转头,向我笑着点头,说我有眼光。”

    吧嗒~

    无数人,只觉得下巴掉落地上,跌得粉碎。

    怎么夸人老婆漂亮,人家还高兴了?

    “然后那位县公说,他决定传我一个睡觉的法子。”

    “睡……睡觉?”

    整个老君观内,所有的道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睡觉,谁不会睡觉?

    这还要人教?

    “然后他传了我几句口决,说也奇怪,我便睡着了。”

    承贞摸着额头,一脸不解:“我明明不累的……奇怪了,而且醒来,已经过去半天了,天色都晚了。”

    “痴儿,痴儿~~你,有福份啊!”

    清虚老道拍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

    “你以为睡了半天?错了,你离道观以后,已经去了一日一夜了!”

    “啊!!”

    承贞一脸懵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睡梦,睡觉……这哪里是寻常睡觉,这必是仙家大能,传你……传你坐忘之法!”

    清虚喜得用力跺脚:“你有大福份,你有大福份啊!!!”

    周围的道人和弟子,纷纷向承贞投来艳羡的目光。

    虽然听不懂师父所说,什么坐忘法。

    但是听起来,不明觉厉的样子。

    应该很厉害吧。

    “对了师父,我醒来时,还看到那位县公留的字,说我若愿意,可去茅山宗,寻叶法善求法,只用提他名字便成。”

    “啊!!!”

    整个老君观,一时失声。

    继尔沸腾。

    比起不明所以的什么“睡觉”功夫。

    这茅山宗乃是三清符箓,执道门之牛耳。

    比起名不见经传的老君观,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相当于野草毛贼,和威镇一方名将的差别。

    若承贞去茅山宗,便等于一脚踏入飞升之阶。

    那可是茅宗啊!

    叶法善,茅山宗天师!

    当今圣人亲封国师!!

    造化,天大的造化!

    清虚老道嘴唇哆嗦着,默念几句:“祖师爷显灵!”

    “师父,他说的是真的吗?我真能去茅山宗?他凭什么这么说?”

    “痴儿……”

    清虚抚着承贞的背脊:“一言,能腾云布雨,改人命运,此人是真正的大能,如九天神龙一般,此次机缘,你一定要把握住。

    还有,要牢记县公恩德!不可须臾忘记。”

    “师父,我……我要去吗?对了,我还不知道这位县公,姓甚名谁。”

    “会知道的,会知道的。”

    清虚老道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精芒:“这样的人物,如真龙一般,岂会默默无闻,哪怕在山野中,也会名传天下!到那时,你我自然便知他的身份。”

    此时的清虚道人,老君观上下,尚不知苏大为,便是大唐开国县公,兵部尚书。

    之前更是一怒,斩杀密宗大能,白马寺僧众,八仙等大能。

    但是老君观的命运,承贞的命运,却因苏大为随意点拨,踏入不同道路。

    此后数十载,承贞入茅山宗,苦心修炼,终成道门一代宗师。

    并传下坐忘论等种种修行法门。

    名播天下。

    此是后话,暂不细表。

    ……

    红霞满天,如同美人玉靥。

    夕阳下,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在山脚缓缓踱步。

    山下有溪。

    蜿蜒前行,不知通往何处。

    溪水在晚霞光照中,波光粼粼。

    如万点金鲤。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一直到,聂苏忍不住,首先打破这份平静。

    “阿兄,那法海拆散许仙和白素贞,不是好人,你不用往心里去。”

    “嗯?”

    苏大为不禁哑然失笑,轻握了握小苏的柔荑:“你以为我是在想这个?”

    “阿兄生性善良,每次都是人家先欺负我们才出手,这次也是那些和尚欺负人,阿兄做得对。”

    苏大为忍不住伸手在聂苏挺翘的鼻梁上轻刮一下。

    “多谢老婆体谅,不过我想的不是这件事。”

    其实白素贞和法海,是民间传说,至少不是唐朝发生的事,方才那法海做的恶,是仗势欺人,想将老君观斩草除根。

    与拆散许仙和白素贞,并无关系。

    不过,这些也没解释的必要。

    迎着聂苏探询的目光,苏大为继续道:“我方才想的是张果那些人,与我们遇到的这些恶僧何其相似。

    明明是大能,有大神通,岂是李淳风简单一句‘不读书’便可解释的。”

    “嗯?”

    聂苏大大的眼睛里,闪过疑惑的光。

    不知苏大为提起李淳风阿爷说过的话,是要说什么。

    “我是在想,人是时代与环境的产物,哪怕是修炼者,异人大能,也难免俗。”

    做为后世人穿越而来,苏大为与这个时代人,思维上有着根本的不同。

    尽管平日里,他都小心的隐藏着。

    许多这时代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他有不同看法。

    比如所谓世家,所谓耕读、寒门,其实都是地主。

    沙门提出“众生平等”,这个众生里,肯定不包括底层百姓。

    正因如此,他常会说一些在旁人看来,十分奇怪的话,或者惊人之语。

    “张果那些八仙里,有些人是不读书,但像大唐右相李敬玄,他弘文馆学士出身,岂是不读书?

    归根到底,无论是张果,还是其他大能,都是自魏晋、隋末而来的轮回大能。

    那是一个信仰毁灭的时代,是一个血腥残酷的时代。

    衣冠南渡、五胡乱……”

    苏大为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小苏不会懂这些的,她的心太干净。

    于是他最后总结道:“魏晋传下来的世家门政治,还有血腥残酷手段,遗毒甚深,张果这些人,从那个时代而来,早就习惯了暴力解决问题。

    一句话便是,我要杀你,与你何干。”

    看着聂苏仍是一脸呆萌,小鹿般纯净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苏大为失笑补充道:“习惯了挥舞锤子的人,看谁都是钉子。

    我现在好像也有点习惯了,哎,绝对的力量容易让人迷失。

    不过……这样比较省力,嗯,就做锤子又何妨?”

    这番自问自答,聂苏终于听懂了。

    “阿兄,省力吗?”每次都动手的话,只怕也不省力吧。

    “至少省心了。”

    苏大为摸了摸鼻子:“比起跟人讲道理,以德服人,还是一巴掌拍死制造问题的人,比较省时省力吧。”

    于是聂苏便乖巧的点头,表示认同。

    “阿兄说的,一定就是对的。”

    “多夸我一点,我承受得住。”

    苏大为哈哈大笑,心情莫名好起来。

    果然跟着一个心净如琉璃的女子,这心,也变得轻盈起来。

    不去考虑善恶,只凭本心。

    以性施行。

    便是痛快。

    “阿兄,前面……”

    聂苏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第八十八章 鱼龙变

    小溪在前方视线尽头处,汇聚成一方大湖。

    那湖极为广大,在落日余晖下,碧波万顷,金光万点。

    两人沿着湖岸而行。

    夜幕渐起,忽见岸边却有许多垂钓客。

    影影绰绰,怕不有数十人之多。

    “阿兄,他们怎么还在湖边钓鱼,天色都黑了。”

    “我也不知,不过这般光景,倒让我想起昔年丹阳郡公在昆明池边钓鱼的光景。”

    苏大为依稀记得,第一次见丹阳郡公李客师,亲眼看着郡公以直勾钓起一尾大鱼。

    聂苏向离得近的一位老翁打听:“阿翁,这天都黑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钓鱼?”

    那老翁头戴斗笠,身上披着单衣,手里提着一尾吊杆,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鱼篓。

    聂苏看了一眼,里面竟连一条鱼也没有。

    收获这般惨淡,还在这坚持钓鱼,也是奇事。

    老翁看了看聂苏与苏大为,见他俩衣着谈吐不凡,神情略微放松:“客,从何处来?”

    “哦,我们夫妻俩从洛阳来。”

    “那是贵客了!”

    老翁不禁肃然起敬。

    洛阳,神都啊。

    大唐二圣迁都至洛阳的事,已经传遍天下了。

    老翁正了正头上斗笠,向着聂苏和苏大为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苏大为见他右手一直抓着那根钓杆,纹丝不动,也起了好奇。

    “老丈怎么一直抓着钓杆?夜色已经晚了,在这钓鱼很重要吗?”

    “客有所不知。”

    老翁脸上涌起一丝古怪神色。

    不知是艳羡、还是得意。

    “我们村里出了一桩奇事……”

    停了一停,见两位洛阳来的贵客都露出侧耳倾听之色,也许是枯坐无聊,又也许是有心卖弄,老翁继续道:“前几年雨季时,我们村有一位郎君,名许生者,在这湖边垂钓,突然鱼杆一沉,竟有大鱼咬钩。

    许生大喜提钩,不曾想,那鱼杆沉得像有块巨石吊在上面,怎么拽也拽不动。

    他一急之下,背过身,把鱼杆抗在肩上,开始拽着鱼竿往前走。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水里便起了漩涡,居然拉上来一条跟小孩般大小的金色鲤鱼。”

    老翁说得摇头晃脑,有如亲见一般。

    “许生一看这么大的鱼,喜出望外,连忙跑过去一把抱住了这条鲤鱼。这鲤鱼力气大的很,在许生怀里拼命挣扎,但它已离开了水,自然比不了许生,不一会便温顺了下来,在许生怀里嘴巴一开一合,眼神可怜地望着许生,像是在哀求许生放了它。

    许生这时才发现,这鲤鱼的肚子特别大,像是怀了孕一样。

    他顿时起了恻隐之心,经过反复思量,最终还是解下鱼钩将金鲤放生。”

    苏大为与聂苏面面相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事。

    钓到大鱼,还有放了的?

    “后来呢?”

    聂苏忍不住问。

    老翁满意的看了她一眼:女娃娃孺子可教啊。

    是个好捧哏。

    “去岁村里发了洪水,良田全都被淹了,许生家因为地势低,被洪水吞没。所有人都以为许生死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一天,我们村里人亲眼看着许生踏波,从水里走出来。

    那些洪水,一遇到他,便分开,像是不敢惊扰到他一样,你说奇不奇怪?”

    “啊!”

    聂苏小嘴微张:“莫非这许生,也是个异人?”

    “什么异人?”

    老翁把头一摆:“你是说那些修道的人吗?不不不,许生自小村里长大,是老翁我看着长大的,别说修道,便是连村子都没出过。”

    “那是怎么回事?”别说是聂苏,苏大为也来了兴趣。

    若不是异人,怎么忽然有了避水的神通。

    难道是突然开灵?

    “对呀,我们起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方知许生秘密。”

    老翁一拍大腿,谈兴起来了,收也收不住。

    村中人朴实,也没想过把这秘密讲出来,会有甚后果。

    “本地县官王仁富,听说许生的奇事,便特地设宴,请许生吃了一回酒,酒至半酣,才问出来。原来这许生在洪水那晚,做了一个梦,梦到金鲤报恩,吐了颗珠子给他。

    许生服了金鲤吐的珠子,于是立刻有了神通。

    哎呦,我们这些人,一辈子生在乡里,从未听说过这等奇事。

    客也是来得巧了,这事还是这半个月传出来。

    这不……村中人但是有闲,都在这湖边垂钓,想着能不能再钓上那头金鲤,得些奇遇。”

    说话间,他手腕一沉,大喜道:“有鱼咬钩!”

    当下,再顾不得聂苏与苏大为,全心全意与咬钩的鱼儿相搏。

    过得半晌,钓上一条两尺长的草鱼。

    老翁看得一眼,取下抛回水中,懊恼的骂道:“钓了半日,都是些草鱼,怎么不见金鲤!”

    苏大为失笑:“这里百姓纯朴,若真想得那奇遇,也未必要钓金鲤。”

    他说的声音极轻,只有身边聂苏听见了。

    “阿兄,你说的是?”

    苏大为摇头,却不细说。

    “那金鲤,多半也是某种诡异,吐出一颗妖丹给许生报恩,只不过寻常诡异,吐出妖丹,自己也得死了。”

    他笑道:“不是所有诡异,都如小玉一般,有双妖丹。”

    聂苏点点头,小玉有双妖丹的事,她是知道的。

    就在这一耽搁间,忽听湖岸边一片哗然激动之声。

    苏大为与聂苏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此时夜幕初临,星月微升。

    借着淡淡星月光芒,隐隐见到一人,从湖中分波踏浪而来。

    湖面上波光粼粼,碧波万顷。

    这人足踩水面,分萍渡水,如履平时。

    只见他年纪在二十上下,一身粗布灰衣,头上戴着读书人的幞巾,手上提着几尾大鱼,意甚昂扬。

    “是许生!许生回来了!”

    方才垂钓的老翁终于抛下鱼杆,用极为羡慕的语气道:“自从许生有了避水神通,可以任意湖中遨游,简直羡煞啊!”

    说到最后,长吁短叹,似是恨自己没许生那般奇遇。

    其余垂钓的村人,也都放下鱼杆一拥而上,场面热闹非凡。

    就如同追星者遇见明星一般。

    “许生,今日又去湖里游戏了?可曾见到那大金鲤?”

    “这些鱼,是金鲤送给你的吗?”

    “你这真是祖上积德啊!”

    “我孙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许生你若有意……”

    你一言,我一语,围在许生周围,仿佛一群鸭子,聒噪不停。

    “各位阿翁,我急着回家准备晚膳,不知……”

    许生苦笑着,团团做揖,又拿了一半鱼出来赠予众人,才算脱身。

    刚呼了口气,一抬头,只见月光从夜空斜照下来。

    那银色光瀑下,正站着一对男女,衣着气度不凡。

    直如画中仙人。

    一时间把许生看得呆住了。

    他愣了一下,心中顿时结交之心。

    上前主动行礼道:“村里从未见过二位,不知客从何来?”

    方才老翁正收拾鱼篓钓杆,闻言插话道:“这两位是洛阳来的贵客。”

    “洛阳?”

    许生一呆,脸上流露出一丝向往之色。

    他再次行礼:“原来是洛阳来的贵人,不知可曾有住处?若是未有去处,可愿去小生家中?今日恰好得了鱼获,一会收拾下来,正好下酒。”

    这已经是极为殷勤的招呼了。

    有鱼有酒,这是村里待客最高礼节。

    苏大为看向聂苏:“小苏?”

    “阿兄,我们就去他家坐坐吧。”

    聂苏显然对金鲤报恩之事十分好奇。

    “也好。”

    苏大为就向那许生点点头:“那便打扰许生了。”

    “不打扰不打扰。”

    许生高兴道:“请随我来。”

    ……

    锵锵锵~

    夜色暗沉。

    刺耳的铁器摩擦音,来回不停。

    仿佛有人将锈迹斑斑的铁刀,在石上反复磨砺。

    昏暗中,有人在耳边低语:“如何?”

    “今夜,必见血……”

    低沉暗哑的笑声传出,直如夜袅一般。

    随即被夜风吹散。

    ……

    “客,试试这鱼的滋味,还有这酒,是我自酿的。”

    小院破旧。

    苏大为目光扫去,看到高低错落的院墙,隐隐见到木头编成的门扉有些歪斜。

    房顶的蓬草也十分凌乱。

    三人此时正坐在小院中。

    院中摆着一张不大的木桌,质地粗糙。

    桌上摆着三副碗筷,菜只有鱼。

    有酒,但是酒色浑浊。

    也不是好酒。

    留意到苏大为的目光,许生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自嘲道:“乡野村夫,条件简陋,让客见笑了。”

    苏大为主动端起酒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多谢许生盛情相待,我敬你一杯。”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许生身子一震,见对方举酒来敬,慌忙捧起面前的酒碗,与苏大为碰了一下。

    锵!

    许生一口酒灌下去,由于动作太急,呛得连连咳嗽,满面通红。

    他顾不上别的,稍缓一缓,忙向苏大为道:“口吐锦绣文章,客定非常人,还没请教贵客姓名。”

    “在下苏大为,这位是我妻子聂苏。”

    “苏郎君!聂娘子。”

    许生忙郑重抱拳,急忙追问:“方才念的诗,可有后面的?后面是什么?”

    那副急切的表情,让苏大为不由生出熟悉之感——

    快更新!

    断章狗!!

    轻咳了一声,苏大为索性将陋世铭全篇念出:“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孔子云:何陋之有?”

    “好诗!好诗啊!!当浮一大白~”

    许生自小便以儒生自居,但何曾听人念过这等绝世名篇。

    用力一拍大腿,险些把自己腿都拍瘸了。

    亢奋到不能自己。

    他在心中激动大呼:高人,眼前这位苏郎君,一定是神都来的高人!这次请他们来家中做客,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

    聂苏在一旁也是一脸微笑的看着苏大为,小手在下面,偷偷握紧阿兄的手。

    眼神仿佛小迷妹一样。

    有亲昵,有爱恋,有欢喜,亦有一份骄傲。

    不愧是阿兄,念的诗也这般好听。

    至于诗里的内容是什么,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小苏也听不出来。

    不过是阿兄念的诗,那一定是最好的。

    看对面这位许生的神色,也像是被阿兄的诗给震惊住了。

    “这诗,是苏郎君写的吗?”

    许生举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急切问。

    苏大为倒是想说不是,但看两人眼神不会相信。

    索性点头,认了下来。

    陋室铭是唐中期刘禹锡所作。

    距今还有一百余年。

    “哎呀!大才!苏郎君是大才啊!相见了恨晚!请~”

    许生忙替两人倒上酒,双手捧杯郑重站起身,向着苏大为敬酒。

    “不用这般认真,许生请坐。”

    苏大为微微侧身,以示不受主人全礼。

    这无关乎双方地位,而是尊重。

    要是换一个人,如许生这般做派,难免会让人以为是钻营幸进之辈。

    但这山野乡民,脸上只有赤诚,对学问的热情,对贵客的敬意,丝毫不沾染利欲之念。

    倒让苏大为高看他一眼。

    两人再喝一杯,这才放松一些。

    酒虽浊,但鱼却甚新鲜,也无后世那些作料调剂。

    光是天然鲜味,便让人口颊留香。

    “许生念过书?”

    “小时候家境尚可,家中有几亩田,还有一些书,据说祖上做过官,我便也跟着阿爷念过一些诗书。”

    “那你这现在……”

    聂苏环顾四周,欲言又止。

    虽然有独门的小院,但看这破败程度,可不像是耕读传家的。

    “早就破败了。”

    许生苦笑道:“本地雨水丰沛,每隔几年,山洪便会发作,河水暴长,吞噬人命……”

    他脸上露出凄然之色:“自小阿爷教导我,要读书,读书才有出路,才能离开村子,去更广阔之地,可惜……阿爷死的早,家里田产也被洪水吞没。

    如今我虽长成,但却终日困顿,只怕有生之年,也难走出这里了。”

    苏大为默默无语。

    聂苏忍不住道:“方才我们在湖边,听那位阿翁说,许生之前救过一条金鲤,得了金鲤报恩……”

    空气瞬间凝结。

    许生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换了一个人。

    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将酒杯放下:“山野传言,多有夸大失实。”

    “但是之前看着你踏湖波而来……”

    “那是……那是我自小水性好,有踩水蹈波的本事。”

    许生轻咳一声,明显是不擅长撒谎,神情僵硬。

    聂苏还想追问,被苏大为在大腿上轻轻一拍。

    小苏的脸立刻红了,身子好似酥了半边。

    眼角瞥向阿兄,红唇微抿。

    阿兄,有外人在……

    苏大为一时无言。

    “两位贵客。”

    许生突然站起身,向苏大为和聂苏施礼道:“我身子疲乏,无法再陪席,二位请自便,屋内有床有蒲草,我去后院歇息,二位不必顾忌。”

    说着拱拱手,竟不顾苏大为与聂苏的惊讶,匆匆离开。

    聂苏一脸惊讶:“阿兄,他……”

    方才那般守礼,那般热情。

    突然一下子性情大变,毫无礼数可言。

    这实在太古怪了。

    苏大为轻拍了拍聂苏,盯着许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本以为,就是救了个诡异,受诡异妖丹报恩。”

    苏大为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

    “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有趣……”

    锵锵锵~~

    磨刀声,时断时续。

    “客,怎么了?”

    后院传来许生困顿的声音。

    “没,就是问一下,那磨刀声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声音自黑暗中传出。

    “哦,隔壁住着村里的杀猪匠,客不必多疑,一会就好了……”

    许生的声音低沉至消失。

    似乎终于熬不过倦意,沉沉睡去。

    夜色越发浓郁。

    天边飘来乌云,遮蔽住月光。

    一时四下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

    似乎叫春的猫儿。

    黑暗中……

    锵!

    一声低沉的铁器击打声。

    乌云渐散。

    朦胧月光下,小院墙头,突然多出一只手爪。

    皮肉溃烂的手爪。

    腥臭中,隐隐露出白骨。

    那骨爪中,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刀。

    刀锋已被磨得发亮。

    呼噜~~

    一种似人似兽的低吼,从怪物的喉咙里发出。

    它匍匐着身子,好似一只大蜘蛛。

    缓缓爬上墙头。

    锵锵~

    铁刀摩擦着墙头,发出闷钝声响。

    黑影渐渐隆起。

    似乎要沿着墙爬下来。

    就在这时,院内小屋中,陡然光芒一闪。

    院墙上的黑影发出吱地一声尖叫,被光芒钉在墙上。

    寂静的屋内,隐隐有人影晃动。

    “阿兄,我……唔唔~”

    声音刚起,就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然后是一阵令人耳红心热的声音。

    细微的呻吟声起。

    雾气重新笼罩。

    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时间不断流逝。

    转眼到了下半夜。

    后院院门,悄无声息的推开。

    一个黑影从中穿出,贴在墙边却不急着走,而是摒息静气听了片刻。

    确实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黑影似松了口气。

    缓缓移动脚步,渐行渐运。

    直到消失不见。

    月光从乌云中透出,照亮了小路。

    不知何时,这里竟对了一对男女。

    正是聂苏与苏大为。

    “阿兄,许生这么晚要去哪里?”

    “跟着去看看便是。”

    苏大为低声道:“我本来以为他身上有一颗诡异的妖丹,哪知细察之下,又不全是如此,看来村民的传言也未必做准。”

    这话说完,两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村外湖边。

    沉寂的大湖上,微微泛着粼光。

    月色投在湖边,无比静美。

    许生一口气奔到湖边,扶着岸边柳树,微微喘息。

    终于到了。

    就是今日。

    他从袖里取出一只木笛,呜呜吹响。

    说来也怪。

    就在他笛声吹响片刻之后,原本平静的湖面上,突然泛起圈圈涟漪。

    湖心出现一个漩涡。

    数息后,但见金光璀璨。

    一只几乎有一人长的大金鲤跃出湖面。

    许生脸上露出喜色,仿佛见到好友,用力挥了挥手:“鱼兄!我在这里替你守着。”

    那金鲤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冲他微微点头。

    随后仰首向天,对着月光吞吐起来。

    笼罩在湖面的月光,渐渐汇聚成一束,如同光柱般,消失在大金鲤的口中。

    银白的光芒被吞入,一些异色杂质被吐出。

    随着不断吞吐。

    大金鲤的身形渐渐飞出水面,悬浮于月色光柱中。

    时间、空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天空中电光滚滚。

    隐隐听到雷霆声声,疾如战鼓。

    那金鲤身上被银光缠绕,不断涨大。

    从鱼首两边,各有一尖角伸出,鱼尾也不断延长。

    传说若有金鲤开了灵智,修炼五百年,便有化形成龙的机会。

    便是传说中鲤鱼跃龙门。

    一但脱去鱼身,化身为龙,便突破了生命桎梏,成就顶级生灵。

    就如鲲化为鹏。

    许生在湖岸边,远看着金鲤变化,激动之情难以自抑。

    “化龙!真的要化龙了!”

    就在此刻,耳边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大笑声传出。

    “果然如此!许生,你果然与这鱼妖有勾连!”

    伴随笑音,一群人从黑暗中走出。

    为首一人,身着县令官袍,手提戒尺,一张圆胖的脸上,虬髯丛生。

    一双细小的眼睛里,闪动着狂喜的光芒。

    在县令身后,还有一群服色各异之人,看上去是江湖上网罗的游侠和好手。

    其中有数人气息异常强大,看上去绝非常人。

    “王……王县令!”

    许生一见王仁富,立刻面色大变。

    王仁富摸着胡须嘿嘿冷笑:“那日我怎么灌你酒都不肯吐露实情,幸亏本县多留了个心,今日果然找到鱼妖。”

    说着,向身后一群人道:“来人,把许生抓住,再请诸位仙长,替我擒下鱼妖……嘿嘿,这鱼妖要是化了龙就难抓了,若抓到它,只要尝上一小块肉,应该都能延年益寿,甚至长生吧?

    若将此物献与圣人,诸位都有重赏,说不定圣人一高兴,给诸位封公拜相,到时取荣华富贵,易如翻掌。”

    一番话,说得身后众人,一个个面露喜色,眼中流露贪婪之色。

    “你们……”

    许生心头狂跳,猛地反应过来,向着悬浮在湖心的金鲤奋力挥舞双臂大喊:“鱼兄,有危险,快走,快走啊!!”

    还不等他多喊几声,早有武人一涌而上,将他按在地上,不知用何物塞住嘴。

    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直呛得许生两眼翻白。

    只欲昏死过去。

    “嘿嘿,这妖物今晚要化龙,现在纵算想停下,也来不及了。”

    县令王仁富眼中闪过冷酷之意,向着身后几位身形高大,气势深如渊海的强人一拜:“还请众位仙长出手。”

    那几人中,一个头发凌乱,只露出一只眼睛的独臂异人狞笑:“擒下这金鲤,王郎君真要献给皇帝老儿?”

    低头行礼的王仁富眼中精芒一闪,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此大机缘,见者有份,自然是我们几位先享受,至于之后嘛,之后再说。”

    被他招揽的一众异人,脸上流露出“果然如此”之色。

    这王仁富平日道貌岸然,但心里则是精明厉害。

    他这种人精于算计,若是突然变成朝廷忠臣,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不过也好,与这种小人打交道,至少众人都可以捞到好处。

    独臂异人点点头,左右看了一眼:“几位,啥也别说了,一齐出手吧。”

    “善!”

    左右两边,各有一名异人应诺。

    左边那位,头大如斗,身材却矮小,如同小儿一般。

    是蜀中闻名的异人。

    乃是天生的侏儒。

    据说在山中得了奇遇,修得一身神通。

    纵横蜀中,无往不利。

    昔年苏大为治理黄安县时,也曾听闻此人。

    只是最后准备一并清理时,竟被此人逃脱。

    也不知是这侏儒神通惊人,还是先嗅到了风声。

    独臂异人右边一人,则是一位红裙女子。

    身材高挑,面若桃李。

    发如堆鸦。

    隐隐透着冷艳之意。

    虽生得貌美。

    但她身上那种隐隐杀气,锐利如刀锋一般。

    只是远望一眼,便觉遍体生寒。

    所以一路上竟无人敢多看她半眼。

    也不知王仁富是从哪里招揽来这位女异人。

    随着独臂异人一声长笑。

    他的右臂向前虚空一抓,大喝一声:“给我开!”

    平静的湖面,陡然掀起巨浪。

    波峰如怒。

    湖水仿佛被无形大手分开,从中裂开两边。

    从中露出一条通路,直通向金鲤。

    湖床淤泥露出。

    无数鱼虾在湖床上弹跳挣扎。

    那侏儒嘿嘿一笑,尖声道:“多谢延兄开路,看我的。”

    话毕,大头一晃,将身体蜷曲如球,顺着分开的波浪,迅速滚出。

    隆隆隆~

    他的身形化作一团电球,贴着淤泥滚过。

    无数鱼虾瞬间化为焦黑。

    只是数个弹指,便滚至金鲤之下。

    此时那金鲤正化形到关键处。

    身长数丈,不断摇摆挣扎。

    头已经长出龙角,身体仍在不断延伸。

    肚腹下,隐隐有爪尖伸出。

    若是长出龙爪,再经历雷霆击打,便可化龙而去。

    侏儒一声尖笑,身形猛地弹开。

    张开四肢,带着腾腾电光,向那金鲤扑去。

    “给我下来吧!”

    月光下,天空雷光时隐时现。

    雷霆滚滚。

    那金鲤仰头对着月光狂吸吞吐。

    而矮个侏儒带着电光不断飞近。

    “鱼兄!!”

    许生被人按在地上,远望着这一幕,从心底发出嘶吼。

    无能为力,他什么也做不了。

第八十九章 风调雨顺

    噼啪!

    无数电光从矮个侏儒身上飞射而出,直抓向悬浮于空,已经半化成龙的金鲤。

    那电光落在金鲤身上,每一道电光都如利刃一样,疯狂在金鲤身上切割,削得鳞甲迸溅,淡淡的金血随之喷涌而出。

    连附近的湖水都被染上一层金色。

    “给我下来吧!”

    侏儒尖叫一声,涌动的电光汇聚如爪,从四面八方向金鲤聚拢。

    呜~~

    空气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那不是真的声音,而是金鲤的悲鸣,直接传至所有人的脑海。

    “鱼兄!”

    许生在心中怒吼,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法助鱼兄逃过此劫。

    但是身上被那些人按着,骨头都是像是要被掰断了。

    他真的就什么也做不了。

    不甘心!

    好不甘心呐!

    “我来助你!”

    一个声音猛传入耳中。

    脑袋被按在湖滩上的许生心中一震,心中重新燃起一线希望。

    他奋力抬头,看到一道身影掠过长长的湖水,径自投向金鲤方向。

    红色衣裙。

    是县令王仁富招揽的女异人。

    一颗心,瞬间往下一沉。

    一名异人,已经令金鲤痛不欲生,现在又加一个。

    金鲤今夜凶多吉少!

    他还记得,半月前金鲤传念给自己,让自己替它护法。

    化形之时,将是金鲤最脆弱的时候。

    当时自己自信满满的答应,却不想……

    喝酒误事啊!

    王仁富,你不得好死!

    许生扭头向着站在岸边,脸色阴晴不定的王仁富瞪去。

    想要破口大骂,却只觉得一股奇臭的味道,从嘴里散开。

    不知是哪个黑心人,居然脱了鞋子,将裹脚布塞入口中,腥臭无比。

    喀啦~

    一声大响。

    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到金鲤身上。

    只见金鲤头化龙形,长须随着夜风冉冉起舞。

    如同金色的火焰!

    化形又进了一步。

    忍着被异人神通伤害,金鲤一边痛苦抽搐,一边拚命吞吐月光,想要化龙。

    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的瓶颈。

    只有突破桎梏,打破旧有的束缚,才能实现生命阶层跨越。

    这种变化,不亚于一场大变革。

    正如苏大为跨入一品真仙时,会遇到张果等八仙。

    跨越远本的阶层,必有大劫加身,此乃天数使然。

    一切说来虽慢,实则兔起鹘落,只是电光一闪。

    那女异人已经飞临金鲤上方。

    身下红裙绽放,雪白长腿带着刺目的火焰,狠狠一脚踢向金鲤。

    轰~

    火光在半空中仿佛燃烧的巨斧,狠狠斩中金鲤。

    呜呜~~

    无形的波动狂跳。

    那是金鲤在惨叫。

    它那半化龙的身躯,受不住女异人狠狠踢击,腹部鳞甲崩裂,鲜血迸飞。

    龙口向着天上的明月,努力张大,拚尽全力吸着。

    好像要吸尽最后一口气。

    却见那女异人半空一个旋转,另一条长腿,借着拧腰之力,狠狠一腿抽打在金鲤身上。

    赤焰如斧如刀。

    狠狠斩中鱼腹。

    在金鲤腹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轰隆~

    金鲤身上银色月光轰然崩散,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被巨大的力量,打得横向飞出。

    空气中拖出长长的金色光焰。

    那是金鲤身上狂喷的血液。

    眼看着半龙半鱼的金鲤将要坠入湖中。

    那侏儒从湖底跳了起来,无数电光汇聚成爪,抓向金鲤。

    但是有一人比他更快。

    岸边那名独臂异人,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单手隔空一抓。

    “给我过来吧!”

    空空空~~

    湖面巨浪沸腾。

    无形的大手抓着金鲤,飞快摄往岸边。

    “成了!”

    王仁富见状大喜。

    金鲤入手。

    这可是一头至少修炼了五百年的鱼妖啊。

    只差半步便化身为龙。

    若是服用了它的血肉,就算不能成仙,也能生死人,肉白骨,增加寿元吧?

    所有人的目光追着那金鲤。

    眼中流露出狂热与贪婪。

    机缘,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大的机缘!

    成仙成圣,就靠这鱼妖血肉了。

    眼看金鲤即将落入独臂异人手中。

    红裙女异人与那侏儒也已经迅速奔回。

    就在这一刹那。

    空~

    一声奇异的闷响。

    犹如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发出强壮心跳。

    空气,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这声音,狂跳了一下。

    那金鲤突然挣脱束缚,向天上升去。

    冉冉金光包裹着金鲤,如同一枚光茧。

    “怎么回事?”

    王仁富又惊又怒。

    刚赶回岸边的女异人与侏儒一齐瞪向独臂异人。

    “你搞什么鬼?”

    “不……不是我!”

    独臂异人额头上冷汗涌出。

    他脸上流露出惊骇恐惧之色。

    对神通的掌控,瞬间消失。

    仿佛被人一下子切断了所有的真元。

    这种感觉,就像是未开灵之前一样。

    这,这怎么可能。

    自己的神通便是控制大气,以风为束缚。

    但在这一刻,他对风的感知消失了。

    对一切感知都消失了。

    体内的真元,也仿佛不存在般。

    犹如废人一般。

    “莫开玩笑,不是你是谁?”

    侏儒才骂一声,两眼突然外突,几欲夺眶飞出。

    他看到,刚刚恢复平静的大湖上,突然起了雾。

    月光,银色的月光诡异的收束在一起,如同银色阶梯,通向湖中深处。

    有人,踏着月光,穿过雾气,不紧不慢的走来。

    “今夜这么热闹,不介意我也来看看吧?”

    一个略低沉,似威严,似嘲笑的声音,不知从何传出。

    瞬间回荡于天地。

    直入每个人的耳中,渐渐越响越烈,仿佛雷霆阵阵。

    敲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

    纱幔般薄薄的雾气被撕开。

    苏大为手携聂苏,踏着月光,分波蹈浪而来。

    平静的湖面,突然起了波澜。

    一道又一道的涟漪,此起彼伏,合着苏大为的脚步,与之共鸣。

    整个大湖,仿佛在低声吟唱。

    透着欢喜与崇敬。

    湖水有灵,膜拜真仙。

    “唔唔……”

    被人按在地上的许生看到来人,一时目瞪口呆。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请到家里的洛阳贵客,居然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登场。

    神仙?

    传说中的修真?

    他挣扎了几下,发觉按住他手脚的那些打手,由于太过震惊,一时忘记了动作。

    他趁势挣扎起来,一个懒驴打滚滚开。

    将口里的破布一下子抠出来,先是恶心的干呕数声。

    再抬头看去。

    但见那位苏郎君将手掌一翻。

    悬浮于空,被金色光茧包裹的半龙金鲤,收缩如一枚芥子,向着苏大为掌心飞去。

    “鱼兄!”

    许生大急。

    但是还有人比他更急。

    王仁富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一时暴跳如雷。

    “拦住他!快拦住他!!”

    大头侏儒一声尖啸,双手齐出,刺目亮白的电芒从四面八方涌向苏大为与聂苏。

    那电划过长长的湖水,奔腾如怒马。

    独臂异人双目精芒大盛,身上真元如怒涛般起伏。

    噼呖啪啦!

    湖水被电光鞭打,不断炸裂起团团水雾。

    那电光转瞬便至。

    化为千万道电鞭,抽向苏大为与聂苏。

    见此一幕,岸边发出一阵欢呼。

    王仁富更是激动的大喊:“杀,杀了他们!”

    叫声里夹杂了许生的惊呼。

    只是这一刻,没有谁再去在意他。

    眼看电鞭怒吼奔袭,就在距离苏大为十丈时,所有的电蛇突兀消失。

    是瞬间同时消失。

    仿佛在苏大为身边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

    岸边的欢呼,一下子没了。

    就像是尖叫鸡被掐住喉咙。

    “怎么回事?快出手,再出手啊!”

    王仁富急得连连催促。

    见身边异人没有动手,扭头看去。

    一眼之下,整个人顿时呆住。

    仿佛一桶雪水当头浇下。

    全身寒毛倒竖。

    方才施展雷法的侏儒,此时全身焦黑,犹如被天雷劈中。

    “仙……仙长。”

    王仁富试探着喊了一声,耳中只听喀喇一声响。

    那侏儒自头顶,到脚,齐齐裂开,坍塌。

    竟化为一团飞灰。

    一品真仙,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王仁富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妖怪!有妖怪!延法师,还有孙娘子,快出手,你们快出手啊!”

    在他尖叫至变形的声音里,只见身边独臂异人,突然推金山,倒玉柱,狠狠跪在地上,以头顿时,声音带着哭腔:“小人该死,求县公慈悲,再饶过我一回吧!”

    独臂异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青城山上律宗护法延化陀。

    他从山上逃走,寻思没了靠山,正在为日后发愁。

    恰好本地县令王仁富与之有旧。

    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便跟着王仁富来此。

    来时说好是擒一只鱼妖。

    做梦也想不到,会再遇到苏大为。

    这一瞬间,延化陀想死的心都有了。

    苏大为手掌接住被金光包裹的金鲤。

    这个诡异生灵,此时有一半化为龙,已是龙首龙身,有龙角。

    但却还没长出龙爪。

    尚缺了一口气。

    被苏大为以神通纳入手心,如一粒小小的种子。

    苏大为抬起目光。

    那目光穿过数里湖面,仿佛一道冷电划过。

    却没落在跪地连连磕头的延化陀身上。

    甚至没落在王仁富身上。

    而是落在那红衣女异人身上。

    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九娘,好久不见。”

    红衣女子,赫然便是张果弟子,昔年与苏大为共破兰池宫之案的孙九娘。

    呯!

    夜色里,仿佛有无形的电弧闪过。

    孙九娘头上发髻瞬时炸裂。

    满头青丝迎风飞舞。

    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

    从苏大为出现时,她就受到极大的震惊。

    目光一直盯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身上。

    张果掳走了聂苏,她是知道的。

    如今聂苏在苏大为身边,那师父张果……

    苏大为与八仙生死相搏之事,根本没人知道。

    后来赶到的佛道两门异人,只知那里发生过神通大战,但究竟有哪些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无人能知。

    只是惊骇于战场规模之大。

    破坏力之强。

    至于李淳风和叶法善倒是隐隐有所察觉,但苏大为没细说,他们也不好追问。

    自然不会往外传这种事。

    孙九娘脸上神色变幻,身上气机时高时低。

    一瞬间,杀机弥漫,一瞬间,又颓然散去。

    “苏大为,我师父……张果……”

    “死了。”

    苏大为将手掌一合,将金鲤握在手中。

    牵着聂苏的手,踏着波浪向湖岸走去。

    哗啦啦~~

    湖水泛着涟漪。

    月光追着两人身姿,一条银白月华通路,直投到岸边。

    岸上王仁富招揽的武人打手,早已吓得跪倒在地。

    再没眼力,也知道踢上了铁板。

    这人不知是何来历。

    一出手便收服了金鲤。

    那侏儒仙长向他放神雷,结果不但没伤人分毫,反而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另一个蜀中异人延化陀,被王县令请来时,眼高于顶。

    架子大得惊人。

    但现在,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吓得跟只小鹌鹑似的。

    至于那孙九娘,显然也十分畏惧湖中走来的那对男女。

    说了半天话,连根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随着苏大为踏上湖岸,无形的气机锁定全场。

    那是一种无法用笔墨形容的感觉。

    非要形容,便是天神降临凡尘。

    所有人,这一瞬间,都生出一种被苏大为看得通透,心底毫无秘密可言的感觉。

    孙九娘身体剧烈颤抖。

    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从见到聂苏的一刻,她便猜到了这个结果。

    但是亲耳听到苏大为说出口,这种冲击,实在太大。

    大到她无法接受。

    在她心里,张果便是神仙。

    就连诡异里最强的荧惑星君,都不敢对张果出手。

    昔日孙九娘中了诡异之毒,本已变为“活尸”,但张果硬是凭着神通,将她救回来。

    如此手段,说句活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

    但这样强大的张果道人,却被苏大为杀了。

    “我……我那清风师弟。”

    “也死了。”

    苏大为不想多解释:“可以都算在我头上。”

    “啊~~~”

    孙九娘突然发出一声厉啸。

    身形瞬间化为残影。

    再出现时,一双玉足已经飞临苏大为身前。

    双足闪电踢出连环。

    每一脚,都带着穿金裂石之力。

    仿如强弓劲弩。

    空气中,瞬间传出气爆音。

    崩崩崩~

    足尖上亮起赤焰光芒。

    如枪如箭。

    明明只是一双腿,却踢出万箭齐发的可怕画面。

    此时此刻,苏大为左手握着金鲤,右手牵着聂苏的手。

    根本没有手去抵挡孙九娘的杀招。

    王仁富惊喜的怒吼出来。

    像是要把方才受到的一切憋屈,一下子全喊出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本县在这里也算是一个人物。

    手下不知招揽多少能人,你这厮有点本事,能踏水分波,能抓那金鲤,居然就不把本县放在眼里!

    还好,还好孙九娘本领高强,这次必杀你!

    王仁富脸上闪过狞笑。

    另一边的许生张大了嘴巴,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这是他毕生未曾见过,也未曾想过的情景。

    身处其中,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下意识张大嘴,想叫,却叫不出来。

    时间仿佛变慢。

    只看到孙九娘,一脚接一脚,凌空飞踢。

    每一脚,都踢出音爆。

    带起一蓬刺目的红芒。

    匍匐在地上的延化陀,不知为何,把头埋得更低了。

    轰~

    所有的光箭,赤焰,在苏大为身前十丈,突然消失。

    仿佛被看不见的巨口吞噬。

    离得近了,孙九娘终于看清。

    在苏大为身前十丈有什么。

    那是……

    空空空~~

    无边无垠的真元,弥散四方。

    比湖水更广阔无边。

    在真元大海中,隐隐见到一头巨鲸游戈。

    所有袭向苏大为的神通,俱被鲸口吞下。

    连塞牙缝都不够。

    “这是……这是什么妖术?”

    孙九娘一口力尽,身形顿时下坠。

    苏大为牵着聂苏,悬浮在空中,平静看着她:“不是妖术,是我的领域。”

    领域二字一出。

    孙九娘与延化陀齐齐一震。

    领域,听说过。

    那是三品以上异人才有的神通。

    据说领域之内,言出成法。

    但,那是有范围的。

    就算是三品、二品,能笼罩方圆数十丈就不错了。

    但看苏大为散出去的真元,有多大?

    至少比眼前这湖水更广阔?

    怕不有数十里之遥?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那种无力感,仿佛一只小小蝼蚁,看到一个连天接地的巨人。

    小虫子看到了一座山,它以为那就是巨人的全部了。

    但其实,那只不过是巨人一根足趾。

    全场一片死寂。

    王仁富吓得蜷缩身子,缓缓向后挪动。

    完了。

    这人什么来头,这般厉害!

    他虽不是异人,感觉不到苏大为的强大。

    但一看延化陀和孙九娘那样子,哪里不知道大祸临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九娘,念在你我相识一场,让你一招,不与你计较,你若想报仇,随时可以。但是再出手,我不会让你。”

    苏大为的声音随着夜风拂来。

    声音极为平静醇和,甚至还有一丝悦耳好听。

    但听在孙九娘的耳里,却像是暮鼓晨钟一般,将她唤醒。

    她死死咬着唇,死死握着拳头。

    满口甜腥味。

    唇已经被咬烂了。

    十指刺入掌肉中,血水一滴滴的渗出。

    苏大为牵着聂苏,却像是没看到她的愤怒,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的感受。

    将目光移向了延化陀身上。

    “这是第二次了。”

    事不过三。

    延化陀身子一哆嗦,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

    满头冷汗涔涔落下。

    “县……县公,规矩我知道,我自己来。”

    说着,他咬咬牙,独臂一抓。

    远处一名打手手里的刀,被他吸至手中,向着天空一抛。

    呜~

    刀锋旋转抛到高处,然后倏地下落。

    那个势子,令那群打手忍不住惊呼起来。

    生怕这刀落下去,把延化陀的脑袋给斩去。

    但,预想的一幕没有发生。

    刀锋一闪,延化陀右臂齐肩而断。

    平整异常。

    停了数息,血水才如喷泉一般涌出。

    延化陀的脸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煞白如纸。

    全身被冷汗浸湿。

    白天在青城山遇苏大为断左臂。

    如今再断右臂,已经是彻底废了。

    但这位横行蜀中的异人,却连哼都不敢哼,只是拚命收缩肌肉,收缩伤口。

    以头顿地,凄声道:“求县公再饶我一回,求县公再饶小的一回!”

    “再有第三次,定斩不饶。”

    “是是是。”

    延化陀身子一震,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不敢去看苏大为,掉头踉跄逃走。

    蜀中太可怕了。

    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再待。

    苏大为的目光,这时再投向孙九娘:“九娘,你呢?”

    “我,我不是你的对手。”

    孙九娘松开滴血的拳头,凄然一笑:“师恩深重,今日你若不杀我,我定会觅地修行,终有一日,要替我师报仇。”

    苏大为并不在意:“你来,我等你。”

    孙九娘胸膛起伏,再不看苏大为,转身飞奔而去。

    整个湖岸一时沉寂。

    那些打手赫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危险啊。

    但是在苏大为面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

    却听苏大为道:“王仁富,你是本地县令?”

    几乎手脚并用匍匐着爬出十几丈的王仁富,身子顿时一僵。

    也不知是该如平时一样,摆出官威大声喝叱,还是跪下求饶。

    就听苏大为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请得异人出手,还有之前许生家那头诡异也是你派来的?”

    “不……不是!”

    “算了,不重要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该死。”

    这三个字,就像是开玩笑一般。

    但随着三字一出。

    空气里无形的法则波动。

    王仁富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凝固,从脚开始,化为石头。

    “啊啊啊~~~”

    不光是他,就连一旁那些打手们,也渐渐石化。

    从鞋,到小腿,到腰,到身体,最后到脑袋。

    只是数息功夫,除了许生外,所有人都化作石雕,矗立于湖边。

    “阿兄,你这……”

    聂苏小声抱怨,她觉得阿兄这恶趣味,实在一言难尽。

    还不如一巴掌拍死,不留痕迹。

    “留着警示后人也好。”

    苏大为微微一笑。

    就在此时,许生踉跄着跑出,扑嗵一声,跪在苏大为面前。

    “仙长,仙长,小生有眼不识真人,不知您是神仙,我求求你……”

    “求我什么?”

    苏大为不由好笑:“你与我并无仇怨。”

    “求仙长,求仙长放了金鲤吧!”

    许生抬头,眼中泪痕满面。

    “嗯?”

    苏大为看了一眼聂苏,向许生好奇道:“我听村中老翁说,这金鲤是你救下,然后吐了枚妖丹给你,让你有避水神通,也算报了恩情。

    不过你何必为它求情?”

    “仙长不知,昔日洪水,若无鱼兄相救,我几乎便被洪水溺死,我虽放了它一次,但它何尝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许生连连叩首:“洪水后又逢大灾,若无鱼兄相救,每日带我在湖中捕鱼,以我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田地被冲毁,也会被活活饿死。

    我答应过鱼兄,苟富贵,勿相忘,我答应过它,为它护法,助它化龙!

    我答应过它的!”

    说到后来,许生声音已是哽咽。

    他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无所做为。

    “你说它救过你,所以你要助它,但是天道无情,若要救它,便要一命换一命。”

    苏大为的声音依旧平静。

    但在这平静之下,却有一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上无情的冰冷。

    “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

    许生身子一震。

    帮鱼兄,他自然是肯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若是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呢?

    他动摇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乱跳。

    头脑嗡嗡的,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嗡嗡作响。

    一命换一命,一命换一命。

    你可愿意?

    “我……”

    他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凝固住。

    这一刻,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啊。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愿意了,你也不必自责,求生乃是本性,你又何苦为一条鱼,舍去自己性命。”

    苏大为淡淡说着,将手掌张开。

    那条半化龙的金鲤,在他掌心艰难游动着。

    从眼中,滴下一滴泪来。

    滴哒~

    许生只觉那滴泪,仿佛一直滴到自己心里。

    脑中轰然作响。

    幼年至长大,一幕幕,仿佛电光般自脑中闪过。

    自小随父读书。

    天灾**。

    幼年丧父。

    亲戚冷眼相待,说他是扫帚星,克死父亲。

    也不知是怎样长大的。

    所有人都避着他,把他视为异类。

    有田,也不会耕种。

    除了读书,百无一用。

    实在饿急了,就去河边捞鱼,去湖中钓鱼。

    原本以为,大概哪天自己便会饿死。

    直到,直到遇到金鲤。

    一念之善,竟救了自己一命。

    洪水滔天。

    金鲤竟将自己救起。

    从此后,再也不受冻饿,金鲤总会带给自己足够的鱼获。

    若不是鱼兄,只怕我现在已经死了吧。

    “我愿意。”

    嗯?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许生。

    却见这年轻人,跪在地上,声音开始颤抖,逐渐变得坚定。

    “若真要一命换一命才能放鱼兄……”

    许生喉头蠕动,咬牙道:“我愿以我的命,换鱼兄自由。”

    四下俱寂。

    只有湖面微微涟漪,隐隐传来水声。

    许生不见苏大为回答,急道:“求以我的命,换鱼兄的命。”

    他焦急抬头,却见苏大为与聂苏都在微笑看着自己。

    “你的命自己留着。”

    “你们……”

    “方才与你开玩笑,这金鲤,与我也有一段旧缘,我自会放它。”

    苏大为笑着,向掌心中的金鲤道:“昔年昆明池中有一面之缘,当时丹阳郡公钓上你,便说你有灵智,将你放生。

    不想今日又遇见,确实缘份不浅。

    也不知你是如何从昆明池逆流至蜀。”

    苏大为脑海却想到后世三峡鱼群回溯回上游产卵的事。

    不过,金鲤应该不是那种鱼吧?

    “郡公既放了你,我便也送你一程,希望你善自为之。”

    说完,向那金鲤一口气吹出。

    呼~

    天空沉郁许久的雷霆,突然炸响。

    一道电光划过。

    四下俱白。

    好一道惊雷。

    就在这一瞬间。

    那金鲤自苏大为掌心飞出,遨游向天。

    无数电光劈在龙身上。

    鳞甲迸溅。

    伴随着金血喷洒。

    “鱼兄!”

    许生下意识站起,仰望天空金鲤,失声惊呼。

    电光缠绕中,金鲤化为金龙。

    有四爪从腹中生出。

    龙爪生。

    成了!

    轰隆隆~~~

    电光蔓延千里。

    那金龙身子迎风便长。

    化为数十丈庞然巨物。

    一声似有若无的龙吼声,伴着雷霆,声震百里。

    天空电光闪烁,狂风吹拂。

    那金龙自空中飞舞盘旋,龙首先是向着许生点了点,再向苏大为再三点首致谢。

    “不必谢我,这也是你的造化。”

    苏大为向它道:“你若要谢,便替我做一件事……”

    声音传入金龙耳中。

    金龙点点头,仰天一声长吟,身形蜿蜒,飞入云空,瞬息不见。

    黑色夜空中,金芒时隐时现,似乎是金龙远遁的身影。

    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鱼兄……就这么走了。”

    许生呆立在那里,远望着金龙消失的方向。

    心情一时空落落的。

    自那日洪水后,他与金鲤交情日深。

    一人一鱼,居然有了奇妙的友情。

    这么多天来,心心念念便是为金鲤护法,助它成功化龙。

    可如今金鲤真的化龙走了。

    许生心里又百感交集。

    就这么走了,没有告别,没有依依不舍,什么都没有……

    “我命它去水源处开凿水道,今后这边村子,应该不会再有水患了。”

    苏大为似是看出许生的心事,向他解释道。

    “以人力要开河道,徒费时日,既然金鲤受我恩惠,替我办这件事,也是应有之意。”

    许生身子一震,回过神来。

    随即想到,苏大为是为自己,为了这个村子,才命化龙的金鲤去办这件事。

    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向苏大为郑重叉手道:“谢过仙君。”

    “我不是什么仙君,可直呼我名。你既请我吃饭,我便受你一饭之恩。”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笑道:“我这人向来仇必报,恩必还,适才吃饭时听你说有远大志向,想出去见一见广阔天地,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许生心中又是一震。

    没想到吃饭时随口闲聊,这位苏郎君居然记在心里。

    在他眼里,眼前这位苏郎君,比神仙也差不多了。

    如此人物,居然还记得自己随口说的小事。

    此时此刻,那份心中的激荡、感激,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但同时许生心里又生疑惑。

    这位仙君,神通手段,自是通天彻地。

    可这仙家手段,怎么帮自己实现见天地的志向?

    若只是走出村落,那算什么助自己一臂之力?

    想走随时可走。

    关键是出村以后,去哪里?

    何处有安身之所?

    何处可一展抱负?

    就见苏大为将手虚空一抓,一团白雾在他手中,瞬息化为白鹤。

    那鹤舒展双翼,姿态甚是优雅,轻轻飞落在许生面前。

    屈颈颔首,竟是示意许生骑在它背上。

    “啊这……”

    “此鹤是我的信物,你骑上它,它会载你去卢照邻处,帮你寻一份差事。”

    “卢……卢照邻?”

    许生心头狂跳,一句话脱口而出:“可是写出‘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的卢照邻?”

    “正是。”

    那,那可是卢照邻啊!

    此时是总章年间。

    卢照邻、杨炯、王勃、骆宾王等四杰才名,已经名传天下。

    天下有人不识李淳风,不识叶法善,不识苏大为,但天下文人,绝对不会不知卢照邻。

    虽然去岁蜀中动荡,原本剑阁都督另调它任。

    但卢照邻等人在蜀中府中,地位依旧稳如泰山。

    莫说只是照顾一个小小的许生。

    便是再难的事,只要苏大为开口,卢照邻和骆宾王等人,也会竭力办到。

    许生不知苏大为与初唐四杰的关系,一时喜出望外,激动的手指都颤抖起来。

    苏大为哈哈一笑,牵着聂苏的手道:“此间事了,我夫妻二人也要继续赶路了,你也骑鹤去吧。”

    “啊,这就走?我还没回家……”

    “家中可还有留恋吗?”

    许生认真想了想道:“倒也没有,终日说想离开,真到离开了,又有些害怕起来。”

    他心情激荡,再次向苏大为鞠躬致谢。

    待起身时,但见眼前月光如洗。

    湖面碧波粼粼。

    早已不见了苏大为与聂苏。

    远处似有雷声隆隆。

    他知道,那是鱼兄在开凿河道,替本地解除水患之苦。

    心中一时怅然若失。

    待白鹤主动伸头过来,长喙轻啄衣袖,他才醒悟来,哑然失笑。

    今日既有缘得见神仙一般的人物。

    还得这番造化,夫复何求?

    这一刻,只觉天地辽阔,心中块垒顿消。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翻身骑上白鹤,下意识搂紧白鹤脖颈。

    “鹤兄,拜托了。”

    那白鹤仰亢高歌,雪白双翼展开。

    平地掀起一股狂风。

    待风声过去,巨鹤早已驮着许生腾空飞去。

    原地只剩下王仁富等一众石像,神情狰狞而古怪。

    湖水微微起伏,隐隐听得水声阵阵。

    不知过去多久。

    只觉月光渐渐移动,天上乌云走如奔马。

    昏暗中,突然多出一个古怪沉郁的声音。

    呼哧,呼哧~~

    锵锵锵~~

    一双腥红的眼睛,从黑暗中渐渐走近。

    那是一个宛如蜘蛛般趴伏在地上缓缓蠕动的怪物。

    它的一双爪子似人,一手提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

    那刀拖在地上,与沙砾摩擦,发出阵阵牙酸的铁器声。

    怪物越来越近。

    借着天上时隐时现的月光,依稀可见,它的肚腹开出一个碗口大的破口。

    不时有粘稠腥臭的液体流出。

    但那怪物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一直爬到湖边,怪物嗅了嗅鼻子,仰首向天,对天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跑了,跑了!”

    “报仇!报仇~~”

    生锈的铁刀扬起,狠狠砍向四周,将王仁富等人的石雕像,砍得崩碎坠地。

    吼!!

    ……

    “阿兄,为何要帮那位许生?”

    “他不是请我们吃饭了吗?举手之劳罢了。”

    聂苏想了想,认真点头:“阿兄是好人。”

    苏大为啼笑皆非,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直把聂苏梳理整齐的发髻揉乱。

    “这还用你说?不过到我这个境界,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善恶也是别人评定的,我却不受这份拘束,心存善意,万念随心。

    当杀则杀,当助则助。”

    “好深奥,有些听不懂哩。”

    聂苏皱了皱琼鼻。

    苏大为哈哈笑道:“总之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心中自有方圆。”

    “哦。”

    聂苏点点头,心里头模糊的感到,如今阿兄的能耐大了,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却足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对了,阿兄我们去哪里?”

    “上次和你提起过吧,我想看看腾根之瞳和腾迅的战场,张果说他们一共打了三次,第一次的战场,应该离此不远,我已经感觉到了。”

    他伸手指向前方。

    那里有一条大河蜿蜒向前。

    河水是自吐蕃雪山化来,无数海眼支流,过后世的青藏高原,过青海,最后化为中原的母亲河,奔腾而下。

    “是那里吗?”

    聂苏轻咬唇瓣,表情有些犹豫。

    “别害怕小苏,别害怕。”

    苏大为轻握小苏的手:“万事有我呢,我会护着你。”

    “嗯。”聂苏点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坚定的鼻音,于是内心忽然便安定下来。

    有阿兄在身边,什么都不怕。

    阿兄会保护我的。

    “阿兄,前面。”

    聂苏声音微微提高。

    苏大为的视线从她的脸庞,投向远处。

    但见在那蜿蜒河道边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排人。

    这些人赤着半边胳膊,身上以红袍裹着。

    远望似手执长棍,还有长枪闪亮。

    无数脑袋,在东方晨曦下,竟发出锃亮的光芒。

    “秃子?”

    聂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僧人。”

    “这些秃驴,还真是不死心。”

    苏大为轻握聂苏的手,笑意渐渐变冷。

    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沿着奔腾而下的河水,锁定他与聂苏。

    杀意在积聚。

    正如空气中奔腾咆哮的真元,不断积聚和提升。

    宛如一头看不见的凶兽,在挥舞着利爪,高声邀战挑衅。

    那份饥肠辘辘,嗜血的渴望。

    毫不掩饰。

第九十章

    洛阳。

    “有消息了。”

    一名僧人匆匆奔进禅房,将手中信笺交给正盘膝端坐云床的老僧。

    “天龙寺的僧人,在蜀中得到苏大为的线索,正纠集门人赶去。”

    老僧一目十行的看完信件,一双白眉挑起。

    颇有些担心道:“不过苏大为此人手段通神,天龙寺只怕……”

    “法师,你忘了天龙寺有‘风调雨顺’四大护法?”

    “哦,原来如此。”

    老僧白眉下的一双瞳子亮起精芒。

    脸上露出喜色。

    “如此说,苏大为此次,定会落在我沙门手中,到时他的修炼秘法,或许……”

    浑浊的双眼,难掩眼底的贪恋。

    老僧随即双手合什,默念经文,平复内心。

    “对了,既然天龙寺的人找到苏大为,那想必宫中那位也知道了,还有道门的人……下手要快,否则只怕这秘密不复为我门所有。”

    “是。”

    传信僧人匆匆一礼,跑出禅室。

    不知从何时起,神都洛阳开始有一个传闻。

    传说昔年苏大为征百济时,得到一份修炼秘法,乃是真仙所留。

    是以苏大为的实力,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天下异人,但凡有点本事,谁不想从苏大为手里夺到那秘法,助自己晋升修为,摸一摸更高的境界?

    最离奇的是,还有人传说,那份秘法,能让人突破寿限,长生久视,不死不朽。

    这传说越传越离奇了。

    禅室老僧做为沙门顶级的那一批,自然明白其中的秘密。

    “根本就没什么秘法,也没什么不死不朽……”

    老僧花白的眉头扬起:“金刚六如以舍利示人,舍利记录了苏大为的心念,那个地方……便是传说中的……白玉京!”

    白玉京,天上,那是仙界!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老僧喃喃自语:“若抓到苏大为,逼问白玉京的秘密,或可……成仙!”

    仰首望向禅房顶。

    视线透过虚无飘缈的烟气,仿佛穿透房顶,一直看向莫名高处。

    看到传说中的白玉京仙境。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金刚六如将苏大为来自白玉京的秘密示人,已经在修行界传扬开了。

    如今不光是圣人李治急欲找到苏大为。

    就连佛道两门,都已沸腾。

    更有无数隐世潜修的大能,那些轮回数世的老怪物,只怕也按捺不住了。

    那些修为臻化境,但寿元近乎枯竭的大能。

    找到苏大为,才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找到苏大为,才有可能获得长生。

    找到苏大为,才有可能成仙!

    那是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多少圣人,渴望的终极目标啊。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就看谁能抢先一步,从苏大为身上,得到这个秘密。

    ……

    呼呼~~

    从西北面吹来的狂风,掀动着大河。

    河面波浪翻涌,水花四溅。

    由高到低的水势,冲击着河床,发出隆隆水声。

    就在河岸东面,一群僧人背西面东,迎着朝阳晨曦,脸色肃穆的对着缓缓走来的苏大为与聂苏。

    当先一僧,年逾五旬,长得慈眉善目,一双长长的寿眉从眉角一直垂到脸颊旁。

    但看他的身形,却令人吓了一跳。

    这僧人露出半边赤膊,红色僧衣斜披,现出一身古铜色的精壮肌肉。

    十足十的秀肌肉。

    一看便可知,是沙门中自小修炼的武僧。

    个个功夫高强,若去战场,便是沙场猛将。

    寿眉老僧,见苏大为渐渐走近,主动高声道:“我佛慈悲,可是开国县公苏大为及聂苏娘子?”

    苏大为感觉手掌里聂苏的手,似有一霎间的紧张。

    他眉头微微一皱,对眼前这批僧人生出不快。

    “是,你们要如何?”

    “果然如此,既然找到正主,老僧也算松一口气。”

    寿眉老僧长呼一口气,一脸如释重负笑道:“我等是天龙寺的僧人,特在此等县公。”

    “天龙寺?大威天龙吗?”

    寿眉老僧:“???”

    “算了,说重点,你们要做甚?”

    苏大为牵着聂苏,在僧人十丈外站住。

    一脸:不要坏了我与小苏游历的兴致。

    寿眉老僧讪讪一笑,向着苏大为鞠躬鞠躬,身后数十名武僧,一同鞠躬,齐声道:“天龙寺诸僧,特迎县公,有不情之请。”

    “哦。”

    苏大为平静道:“既是不情之请,那就不必说了。”

    牵着小苏,绕着走了。

    绕着走了。

    真个就绕开一脸懵逼的一众僧人,从一旁走开。

    若用神通直接飞遁也是可以的。

    但他是带小苏游山玩水来的,不必那么急。

    而且面对一群贼秃,怎可为他们坏了自己旅行的兴致?

    凭这些秃子也配?

    寿眉老僧一脸面瘫便秘的表情。

    直到被身后的僧众们小声提醒,才回过神来,转头向着苏大为的背影大声道:“且慢!”

    “你都不情之请了,还是且不慢吧,大家都很忙,我也不想在此浪费时间。”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说着。

    然后还向聂苏指点着河道,指点着前方山谷,说及当年征吐蕃进兵的路线,沿路种种趣事。

    说得聂苏咯咯娇笑。

    此情此景,天龙寺的僧人全都不好了。

    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好个不摇碧脸的开国县公。

    我们如此有诚意,天不亮就在此等候,你居然这么不赏脸。

    连话都没说完就走了。

    给脸不要脸!

    简直不把我们佛祖放在眼里。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

    寿眉老僧脸色一变,脸上浮现残忍之色:“那就休怪我寺要动用武力了。”

    苏大为的脚步微微一顿:“哦,要动手吗?早说啊,早说我早把你们杀光,不用耽误时间。”

    “大胆!”

    众僧齐声怒吼。

    “开口便是杀人,果然邪魔外道!”

    “今日我天龙寺众僧,便要替佛门除此外魔!”

    “布阵!”

    嗯?

    苏大为略有些诧异的回头。

    本来他是懒得回头的,但是刚才一瞬间,听到布阵二字,身后那些僧人的气机瞬间有了奇妙变化。

    让他产生一丝兴趣。

    回头看过去,只见那些武僧按着特定的站位排成阵势。

    以寿眉老僧为首,其余僧众三人一组,各占方位。

    隐隐像是某种星图。

    数十人的真元、杀气、气势、精神,在这一刻,有了奇妙的共鸣。

    无论多少人,都是独立个体。

    其力量也不可能真正的融合成整体。

    并然是分散的,可以逐一击破的。

    但是天龙寺的僧人排出阵势时,所有僧人的力量,竟然完全融汇贯通,如同一人。

    集合数十武僧异人的力量。

    与之前相比,完全是质的飞跃。

    强大的气势,直冲头顶数十丈。

    血气冲天!

    隐隐看到血红色的气机,在诸僧头顶上,凝成幻像。

    “玩阵法吗?有点意思。”

    见此情景,苏大为反而不急了,他虽然修为通玄,迈入异人顶点,成就一品真仙。

    但对于许多修行的秘术,门槛,其实并不精通。

    师从丹阳郡公,在玄奘坐下听经,所得也是一门修行神通,以及对心性的修炼。

    但天下修行之法万千,大道争流,各种异术层出不穷。

    所以见到眼前僧人们居然用一种阵法,将数十人的力量集合起来,苏大为也颇有种新鲜感。

    “几十人能汇聚成一人,那如果是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呢?那是何种可怕的力量。”

    “哪怕是一品异人,若对上几千几万异人,汇聚成一的大阵,只怕也只有逃遁的份吧?”

    “李唐能坐镇万里江山,收拾隋末大乱的局面,除了战场胜利,是否也有一种联合异人能力的阵法?

    百骑和缇骑,太史局中,会有类似的法门吗?”

    这些念头,自苏大为脑海一闪而过。

    随摇摇头,将这些念头放下。

    “没那么容易。”

    苏大为身为一品真仙,眼力何等高明,多看几眼便明白。

    眼前僧人能将数十人的力量集合成一人,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些僧人自小用同样的方法,同样的修行法修炼,所修神通,皆属同源。

    又是同门师兄弟,彼此熟悉,自然能毫不费力的将力量共鸣。

    若是换一批人,恐怕就做不到了。

    “天下哪有那么多师出同源的异人。”

    看破阵法奥秘,苏大为便失去了兴趣,向着站在阵首的寿眉老僧道:“这就是阵法吗?我让你们先出手,一招之后,你们就没机会了。”

    他说的十分平静,一切理所当然。

    仿佛他就是万物主宰,宰执一切的神灵。

    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令寿眉老僧,一众僧人脸色瞬间涨红。

    轻视。

    他们能从苏大为身上,感到强烈的轻视。

    那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视角。

    那是一种神灵俯视蝼蚁的从容。

    岂有此理!

    我等一心侍佛,可跪佛祖,岂容被你一个邪魔外道轻视。

    先出手?

    一招?

    这是说,一招之后,若我们不能打败你苏大为,就会被你苏大为杀死吗?

    大胆!

    隆隆隆~~~

    数十僧人,心念如一。

    杀机一起。

    云空之上,血气沸腾。

    血气之中,但见四尊巨大神灵,依次站起。

    东面,持国天王,住须弥山白银埵,白衣白甲,手持琵琶,白面血眼。

    南面,增长天王,住须弥山琉璃埵,青衣青甲,手握宝剑,青面獠牙。

    西面,广目天王,住弥须山水晶埵,红衣红甲,手缠一龙,一手托宝珠,赤面獠牙。

    北面,多闻天王,住须弥山黄金埵,绿衣绿上,左手卧银鼠,右手持宝伞,绿面白眼。

    此四者,为沙门护世四天王,号称“风调雨顺”。

    又称四大天王、四大金刚。

    苏大为仰望血气中,四尊巨大金刚。

    一时来了兴趣,不知这四尊,究竟是僧众气血真元凝聚幻像,还是类似道门役神使魔,神降之类。

    道门有神通为“借假修真”。

    通过虚空观想神邸,勾连宇宙中隐秘神祗。

    最终化出具现,将大能力量投射在自己身上。

    谓之请神上身。

    后世正一道建立规则,一切真神不可附身。

    所以又有茅山宗的五鬼搬运,扶乩之类的巫术传下。

    总之神秘异常。

    四大天王出现的一刹那,整个空间,被缈茫的雾气所笼罩。

    极目所见,只见数十天龙寺僧人盘坐于地,拚命鼓荡真元气血。

    天空中,四大天王巨大身形,越来越清晰。

    既像是遥远之处,大能的力量投射。

    又像是僧众以精血饲喂幻像。

    竟渐渐由虚化实。

    一股恐怖的威压,同时从四大天王身上扩张开。

    隆隆隆隆~~~

    四大金刚头顶着天,脚踏着地。

    四双眼睛,一齐张开,数道神光,一霎间,凝聚在苏大为与聂苏身上。

    一种似人非人,似神非神的宏大声音,自云空降下。

    “邪魔外道,束手就缚!”

    “神通一出,万物俱焚!”

    “小小蝼蚁,也敢与我佛做对!”

    各种声音,如长短电波般,不断轰击着苏大为与聂苏的大脑。

    “啊~”

    聂苏双目一迷,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

    这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钻入脑中,如虫啮蚁行,如钻如凿,痛苦万分。

    “哼!”

    苏大为一声冷哼。

    空空空~~

    真元大海,以他为中心,猛地扩张。

    只是呼吸间,笼罩方圆十里。

    竟连那四大天五,都被笼罩其中。

    别说再发声音,连四大天王的身形,都似被激流冲刷。

    犹如信号不稳的电波,不住闪烁着电花。

    又像是老旧的黑白电视,信号跳频。

    身形一时都模糊起来。

    “大胆!”

    四大天王中,东方持国天怒吼一声。

    地上盘膝而坐的数十天龙寺武僧,同时奋力怒喝。

    持国天王手指一勾琵琶。

    崩崩崩~~

    天雷勾动地火。

    一时万千雷霆炸起。

    天地俱白。

    无形的音波,融化在雷霆之中,化为巨大电鞭,狠狠抽向苏大为与聂苏。

    “天魔降伏!”

    似神非神的宏大声音,发出震慑天地的喝声。

    持国天王手执琵琶,代表乐神。

    意以音乐来使众生皈依。

    传说守护东胜神洲。

    以天龙八部中乾闼婆王、紧那罗王为本部众。

    琴弦一响,天雷相和。

    雷霆鼓瑟,音波杀人。

    电鞭之后,只见有乾闼婆王,人面蛇身紧那罗王,八部众现身,紧随其后。

    手持降魔杵、金刚剑、金刚环等密宗法器,挟着天人威压,如山如岳,如万丈巨浪,轰然下击。

    一时间,铺天盖地。

    极目所望,巨大的神邸与闪电一齐落下。

    苏大为冷笑一声:“慢!”

    轰隆~

    天地齐齐一震。

    时间如果是不断流淌的大河。

    在这一瞬,这激流诡异的慢了下来。

    仿佛电影慢镜,在十里之外,一切时间是自然流速。

    但越靠近苏大为,则越慢。

    就如陷入看不见的泥沼般,渐渐凝滞。

    这便是一品真仙之能。

    万法由心。

    言出法随。

    在领域之内,真仙,便是一切主宰。

    苏大为向着聂苏微微一笑:“小苏,怕不怕?”

    “不怕,有阿兄在,什么都不怕。”

    聂苏明明小拳头攥紧了,仍用力摇头。

    苏大为解下腰间红漆葫芦:“这个给你。”

    “给我?”

    “前几日不是说想玩玩吗?现在给你玩?”

    “啊?”

    聂苏眨了眨清澈的眼睛,一脸困惑。

    “要怎么用?”

    “你就拔开塞子,对着那巨灵,喊他的名字。”

    “名字?”

    “他叫持国天。”

    “持……国天?”

    “大声喊,不要怕。”苏大为循循善诱。

    这一幕看在寿眉老僧眼里,气得几欲吐血。

    以他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时间的流速。

    与其说是四大天王变慢。

    不如说是苏大为转动了时间尺。

    双方处在不同的时间流速上。

    老僧但见苏大为与聂苏仿佛在一面扭曲的光镜中,互相传递着红葫芦,还对着持国天王指指点点。

    一时血气上涌。

    耻辱啊!

    苏大为,这是多不把我寺放在眼里。

    多不把我沙门护法金刚放在眼里?

    四大金刚一出,慑服万魔!

    你竟敢如此轻视!

    狂妄!

    狂妄至极!!

    寿眉老僧心中涌出忿怒之念。

    就在这一刻,他看到苏大为身边的聂苏娘子,那个清秀可人的小女子,将手中红漆葫芦举起,语气坚定喊了一声:“持国天!”

    手抚琵琶的巨大神祗“嗯”了一声。

    双眸射出万点血光。

    下一刻。

    咻~~~

    巨大的持国天王,陡然被巨力吸噬拉扯。

    像是被卷入黑洞漩涡般,惊呼怒吼,一圈圈涡漩拉长,飞速旋转,直至没入红漆葫芦中。

    什么雷霆万钧,什么八部众,音波神通,都随着持国天王被红漆葫芦吸入,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清明,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只是巨大的四大天王,如今只剩下三只,不见了东方持国天。

    剩下三大天王,饶是神灵,一时也呆如木鸡。

    盘膝端坐的僧众团中。

    东面十余名僧人,齐齐一震。

    身形瞬间萎顿下去。

    寿眉老僧转头一看,心中剧震。

    晨光之下,天龙寺精心培养的十几名武僧异人,犹如被什么妖魔鬼怪缠上,吸去了精血。

    这一瞬间,他们的身体只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

    体内的精元、骨骼,一下子消失了。

    萎顿下去,只剩一张皮。

    这种画面,诡异到了极点。

    就算老僧见多识广,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局面。

    身体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一股从未有过的大恐怖,从心中涌起。

    在来之前,在围上苏大为之前,他心中十分笃定。

    以天龙寺秘法,请出四大天王。

    纵然是道家天师,隐世大能,也要被一举荡平。

    但是,但是……

    那开国县公苏大为,只是拿了个葫芦,便将东方持国天王给收了。

    见鬼!

    活见鬼了!!

    他手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宝物!

    失算了!

    心中虽焦虑。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难道现在能收手?

    不说众僧人肯不肯放下报仇之念。

    就算那苏大为,难道被人打上门,还能放过众僧不成?

    这苏县公,可从来不是什么善人啊!

    想起之前此人屠白马寺,杀四圣僧,杀律宗法师,杀道门大能的传闻。

    寿眉老僧双手合什,面上宝相庄严。

    “无量诸佛,众弟子,今日我等一起,舍身伏魔!”

    “舍身伏魔!”

    数十天龙寺僧人齐声应喏,声震天地。

    充满悲悯,大无畏之气。

    悲壮无比。

    随着众僧大喝,所有僧人都做了决死之念。

    天空中,血气冲天。

    苦修一辈子的脉轮真力,从头顶顶门冲出,源源不断的涌向剩下的三大天王。

    隆隆隆~~

    天地震颤。

    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三尊巨灵,一齐怒吼。

    阵阵叠叠的法力神通,自音波吼出。

    整个世界,随之震颤、扭曲。

    若站在更高纬度,向下俯视,僧众团此时无比缈小,简直如一粒微尘。

    苏大为与聂苏,虽然高大,但在三大天王眼中,不过如蝼蚁一般。

    三大天王虽然连天接地,头顶苍天。

    但从宇宙向下看,不过是强壮一些的蝼蚁。

    整个世界,宛如一粒微尘。

    这便是“尘世”。

    尘世静静落在莲花之中。

    莲花在神灵指间。

    手指属于一只巨手。

    而这巨手的本尊,乃是一尊无比浩大,无比恢弘的佛陀。

    他恒亘于无数个宇宙,勾连过去未来。

    此时,莲花在他指间。

    透过莲花,竟将一缕神念投入尘世,投入三大天王身体。

    透过三大天王,俯瞰苏大为。

    “这尘世之中,竟也出了一品强者吗?站在尘世顶点,但……尘世在本座眼中,何等缈小。”

    三大天王,一齐发出声音。

    仿佛佛陀呓语。

    但这声音,无论是众僧,还是聂苏,都听不见。

    苏大为隐隐有所察觉,皱眉抬头。

    神念扩散,四处搜索。

    刚才那一瞬,他仿佛感觉有一种强大的意识扫过全场。

    是什么?

    “阿兄,那些僧人真可恶,明明是他们主动找上咱们,怎么倒显得是受害者一样,好像是我们是恶人。”

    聂苏拉着苏大为的手,眉桃一挑,有些气咻咻的道。

    苏大为收回杂念,微微一笑:“小苏,世上有一种恶人,从不认为自己是恶,反而把自己摆在道德至高点上,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所有不听从他们的,便被打成敌人,被视为恶人。

    这便是偏执。”

    苏大为目光投向僧团:“佛陀在世时,可从未说过要让弟子尊他如神,世尊说一切法为非法,法尚因舍,何况非法。

    当年玄奘法师曾说过,学习佛陀,是学他的智慧,学他的开悟,而非是做为神灵去崇拜,更忌执念。

    可惜,后世僧人,有许多念歪了经。”

    “哦。”

    聂苏似懂非懂点头。

    空空空~~

    就在说话时间,增长天王张开獠牙巨口,手中金刚宝剑,向着苏大为与聂苏斩落。

    轰隆!

    天地变色。

    云空,被一剑斩开。

    大地轰鸣。

第九十一章

    增天长王金刚宝剑象征智慧,慧剑斩断一切烦恼。

    斩绝情。

    专为护持佛法,不受侵害。

    迎着这巨大的一剑,感受空间仿佛随着巨剑裂开两边。

    这一次,不待苏大为提醒,聂苏便主动举起红葫芦,口中娇喝道:“增长天王!”

    小苏昔年也在寺庙中修行过一段时间。

    若说对四天王的了解,只怕比苏大为还熟悉。

    听得喝声。

    那朱漆小葫芦微微一震,凭空自生一股吸力。

    双手执剑的增长天王,头顶着云空发出嘲讽笑声。

    不应!

    管你什么法宝,总要点名吧?

    点了名字,总得应了才生效果吧。

    不视、不听、不闻。

    这是沙门佛法的大智慧。

    不受外魔所侵,所以……

    收!

    只听咻~~

    一声响。

    南方增长天王连着他那把金刚巨剑,犹如冲入马桶一般,飞速旋转速小,噗地一下,被吸入葫芦中。

    聂苏修长手指将瓶塞塞回去,学着苏大为的模样,在耳边摇了摇。

    听得里面哗啦啦响,一时眉开眼笑。

    笑容甚是明艳。

    一想到昔年自己礼佛时参拜的四大天王,如今竟如小虫儿一般,被红葫芦尽数吸进去。

    这种感觉还蛮奇妙的。

    总有种打破禁忌的快感。

    天龙寺僧团,寿眉老僧吓得睁大双眼,一张脸,瞬时没了颜色。

    不应都不行?

    这葫芦究竟是什么法器?

    怎么闻所未闻。

    连护法金刚,传说中的神灵都吸进去了。

    未免也……太霸道了点吧!

    他缓缓回头。

    一眼看到,僧团中属于南边方向的十几名僧人。

    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精血。

    皮囊瞬间枯萎下去。

    完了!

    来时何等威风雄壮。

    以为凭着本寺秘法,请动四大天王,抓一个苏大为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现实,给了天龙寺无情的一记耳光。

    打得寿眉老僧两耳嗡嗡作响。

    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败了?

    连四大天王那种级数的神祗,都敌不过苏大为手里一个葫芦。

    这仗还怎么打?

    要认输吗?

    失魂落魄的寿眉老僧,冷不防从身后僧团中,听到有僧人厉声高呼:“无耻恶贼,你不过仗着法宝之利,有本事不用那葫芦。”

    要糟!

    寿眉老僧心头一跳。

    换他是苏大为,也绝不可能舍下手中法宝。

    谁也不是傻子。

    能轻松杀人,为何要自废武功?

    就见苏大为身边聂苏将葫芦交还给苏大为:“阿兄,和尚说我们仗着法宝欺负人。”

    “就欺负了,怎么?我有法宝他们不服啊,不服憋着呗。”

    苏大为微微一笑,手中葫芦迎风一晃。

    “广目天王。”

    不好!

    僧团大惊失色。

    就见云空之中,咻咻咻~~

    一股无形吸力,牵动云海狂涌。

    一身红甲,一手执龙,一手托着宝珠的广目天王口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

    那声音,随风送出。

    依稀可闻是——

    “定、风、珠!”

    定!

    所有的空气流动,空间流动,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无形的法则所笼罩,定格。

    风消失了,吸力消失了。

    苏大为的红漆葫芦好似不灵了。

    见状,寿眉老僧大喜过望。

    身后众僧侣高念佛号,大声喝道:“我沙门四大护法金刚,西方广目天王其眼能观察四方世界,护持我佛,诸法不变!”

    “苏大为靠着法宝,如今法宝不灵,你还有什么本事?”

    寿眉老僧也是气沉丹田,长念一声:“无量寿佛!”

    “若现在束手就擒,承诺做本寺护法,老僧看在佛祖面上,还可饶你一命,如若再顽抗,便是玉石俱焚。你与身边娘子,都要被我护法天王镇压!”

    寿眉老僧一言喝出。

    云空之上,仅存的两尊护法金刚,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一起动了。

    广目天王一手持宝珠,另一手向前一挥,喝了声:“去!”

    手上缠绕的巨龙,怒吼一声,飞舞而出。

    多闻天王双目圆瞪,手中宝伞呼地一声打开。

    宝伞旋转。

    整个天空,整个大地,仿佛都成了罗盘一般,随之旋转。

    隆隆隆~~

    大地起伏如怒。

    河水咆哮沸腾。

    天空垂落,好似天倾地覆。

    这威势之强,连施法的天龙寺众僧看了也是心惊肉跳。

    多闻天王意为精通佛法,以福、德闻于四方。

    左手卧银鼠,右手宝伞。

    意味遮蔽世间,护持佛法。

    又名施财天,是古天竺的财神。

    以夜叉、罗刹为多逆境天王部众。

    宝伞一动,经幡齐动。

    天空中,隐见夜叉恶鬼,持叉飞舞。

    地面开裂,罗刹纷纷涌出。

    “阿兄!”

    眼见广目天王的巨龙,多闻天王的神通一齐降临。

    如世界末日,天地反覆一般。

    聂苏略有些紧张,下意识就向前一步,想要护住苏大为。

    却被苏大为轻按住肩膀:“小苏,阿兄给你变个戏法。”

    “什么?”

    聂苏讶然回头。

    这个当口,阿兄还变什么戏法?

    却见苏大为将葫芦挂回腰间,从腰间另一布口袋里,抽出一把宝扇。

    汉钟离的扇。

    聂苏还依稀记得此物。

    那边僧团见苏大为放下葫芦,拿出一柄扇子,一时怒极反笑。

    “葫芦不灵,就想用扇子?没用的,在我们广目天王定风珠下,你扇风只是笑话。”

    “这个时候还要负隅顽抗,简直不当人子!”

    “我佛镇压他!护法金刚将这邪魔镇压吧!”

    隆隆隆~

    地皮跳动,无数罗刹恶鬼,自裂隙爬出。

    地狱火焰冲天而起。

    浓烈的硫磺挟着浓烟,焦臭刺鼻。

    苏大为一手牵着聂苏的手,另一手持宝扇,轻轻一扇。

    呼~

    一股和熙微风,自扇而出。

    从远处看去。

    僧团在距离苏大为百丈外,齐声吟唱念佛。

    身上真元狂飙。

    苏大为牵着聂苏,站在大河边,群山山谷中。

    而他前方数十丈外。

    两尊护法金刚高达千百丈,此时神通俱出。

    巨龙、罗刹、夜叉恶鬼,化作无穷无尽的火雨,奔向苏大为。

    一时密密麻麻,填充视线中所有的空间。

    犹如飞蝗一般。

    而苏大为,只是手执宝扇轻轻一扇。

    呼~~

    这风吹过。

    所有狂怒嗜血的魔王。

    所有的罗刹恶鬼、夜叉,一时定格在空中。

    然后,从距离苏大为最近的开始,逐一崩碎。

    好像破碎的灰尘,向后翻飞。

    无声无息。

    这风,静默的,悄无声息。

    好似自八界一齐出来。

    蚀骨**。

    暖得令人心醉。

    但被这风一吹,所的有修罗自天空燃烧坠落。

    纷落如雨。

    地上夜叉身体逐一崩散,化为骨灰,随着暖风向后飞出,化为细沙。

    广目天王放出的那条巨龙,是自沙门传说时起,便被广目天降服的八部众之一。

    据传佛陀讲经,巨龙便随驾飞舞听经。

    颇具神通。

    此时,这巨龙全身鳞甲翕张,红色鳞甲上一时腾起万丈光焰。

    张牙舞爪,龙眼中竟流露惊恐。

    暖风吹至,巨龙全身颤抖。

    从龙吻开始,至龙角、龙腮、龙须、龙颈,逐一僵硬,变做死亡的白色。

    然后像是剥落的水泥、石块,一片片的脱落。

    最后全数化为灰白的细沙,被暖风吹飞。

    后方两大护法天王,大惊失色,一齐发出怒吼声。

    声音震荡三界。

    一时天地震动。

    广目天王大手一挥,定风珠自他掌心飞起。

    说是定风珠,但那珠子也无比巨大。

    好似一颗巨大的陨石,大小足有数十丈高。

    向着苏大为隆隆飞去。

    宝珠身后拖出长长尾焰,光焰夺目。

    犹如慧星直撞向苏大为与聂苏。

    空气被摩擦,渐至灼热。

    赤红的烈焰在空气中沸腾。

    映照得河水皆赤。

    山川赤红。

    同一时间,苏大为身后地面无声无息的裂开一个大洞。

    多闻天王手中那只银鼠,不知何时从洞中穿出,雪白的银毛凛凛发光,血红的双眼中露出狡诈残忍之意。

    这是沙门护法金刚最后的挣扎,也是倾尽所有法力的一击。

    众僧团为了供养护法金刚,一齐喷出一口精血。

    身形瞬间萎顿了许多。

    好似一下子老上十年。

    隆隆~~

    空中似乎被无形的大手撕裂。

    定风珠有不思议神通。

    所过之处,八幡不动。

    一切空气流动,真元流动,都像是被束缚住。

    那代表了一种法则。

    属于沙门的“定”字法则。

    世界分成、住、坏、空,四个阶段。

    定字法则,对应“住”。

    一但定住,便是坏,继尔空。

    这个法则,高于一切,乃是沙门佛教的基本根法。

    聂苏脸色陡然一变。

    她发觉自己外放出去的真元,突然失去了感应,脱出了控制。

    好像被那定风珠照过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

    眼中,那燃烧的巨大圆珠越来越近。

    开始只是拳头,现在已经大如楼宇。

    即将击上自己与阿兄。

    “阿兄!”

    “小苏莫怕,万事有我呢。”

    苏大为收回宝扇,随手抽出一根绿玉竹杖:“小苏,你见过打狗吗?”

    “打……打狗?”

    “为兄帮你打狗。”

    苏大为哈哈一笑,绿玉竹杖向前一挥。

    呜~~

    无数碧绿竹枝,陡然自地下生出。

    这竹生长极快,只是眨眼间,便化为参天竹林。

    卧银鼠尖叫一声,想要自背后扑上,却不防被肚皮下千万根毛竹一直顶到天空。

    定风珠狠狠撞到竹林,只听轰然巨响。

    瞬间不知多少碧竹断裂。

    巨珠滚动。

    将八界之风,将蚀骨火焰,拚命喷涌。

    可无论定风珠转动多快,那竹林总是不断生长,烧之不尽。

    “邪魔!”

    从多闻天王满布獠牙的口中,发出愤怒至极的吼声。

    苏大为远眺这巨人,不屑的一笑。

    “说是护法四大金刚,但看你们青面獠牙,像魔多过像神,依我看,也是被沙门收伏的外道魔,迷失了自己的魔性,以为自己真是佛?照照镜子先吧。”

    “邪魔!我必杀你!”

    多闻天王宝伞旋动。

    各色经幡飞舞。

    一时天唱禅音,地涌烈焰。

    就在此刻,苏大为将绿玉竹杖往地上一插。

    轰隆!

    大跳跳动。

    竹林中,突然传出一声巨吼。

    这声音,似兽非兽,细听还有些萌意。

    众僧侣面面相觑,一时不明所已。

    就见碧波万倾的竹林,突然波分浪裂,一头远古巨兽,自其中狂奔而出。

    那是一头黑白二色的凶兽。

    跑动之间,万千碧竹摇动,大地起伏相和。

    嗷~~~

    一双巨掌挥舞,张开细密獠牙。

    凶兽一巴掌拍在定风珠上。

    轰隆~

    众僧团一齐大惊:“食……食铁兽!”

    原来竟是蜀中的食铁兽。

    即后世熊猫。

    这熊猫一掌拍中定风珠,犹不罢休,张开獠牙大口,狠狠咬向定风珠。

    喀嚓!

    连竹子都能嚼碎的尖牙,在定风珠上咬出细细的破口。

    宝珠有灵,一时颤抖起来。

    似是也怕了这食铁兽的尖牙。

    苏大为哈哈一笑,将手一招:“过来吧。”

    定风珠呼地一下飞起。

    寿眉老僧、众僧团,广目天王、多闻天王眼睁睁看着定风珠飞向苏大为,渐渐缩小,化为拇指大的圆珠,落入苏大为掌中。

    一时大惊失色。

    定风珠都被苏大为给夺了。

    那是代表沙门法则的法宝啊!

    乃是广目天王手中法器,如今……

    广目天王气得七窍生烟,欲将法宝夺回。

    神念动处,却见苏大为身后,似有万里海疆。

    一头浩缈无边,庞然巨物,在海水中翻腾。

    那是巨鲸。

    阵阵鲸歌传出。

    那定风珠,就像是被巨鲸咬在口中,纹丝不动。

    “这宝贝不错,归我了。”

    苏大为神念扫过,将定风珠上属于沙门和广目天的印记抹杀。

    随手铬下自己的法则,收入代中。

    没了,真的没了。

    就这么没了。

    寿眉老僧噗地一口血喷出。

    身后僧团齐齐萎顿在地。

    像是爆肝七十二小时后的颓废。

    完了,任谁都看出来,就连广目天和多闻天也无法奈何苏大为。

    这仗没法打了。

    输定了!

    吼!!

    天空一声尖叫。

    那卧银鼠从竹林上方猛地扑向聂苏。

    杀不了苏大为,便杀掉他身边人。

    还不等它咬到聂苏,只听一声怒吼。

    那头巨大的熊猫早已飞扑上来。

    连嘶带咬。

    无数银毛飞舞,血雾狂飙。

    卧银鼠开始还在挣扎,但在食铁兽尖牙之下,很快便败下阵来。

    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被熊猫炫耀般的叼在嘴里,在苏大为面前来回跑去邀功。

    “走!”

    寿眉老僧拚尽最后力气一声大喝。

    多闻天王舞动宝伞,护在前方。

    广目天王大手一抄,将地上众僧捧在手中。

    随即腾起云雾,向后方逃遁。

    “想走?”

    苏大为冷冷一笑:“这战斗是你们挑起的,现在想走,问过我了吗?”

    恶主人强留客,结果被客人掀了桌子,恶主便想逃跑。

    哪有这般容易?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阿兄,他们跑远了!”

    不愧是沙门四**王之一的广目天,只是呼吸间,便只剩一个小点。

    至少遁出数十里外。

    寿眉老僧用衣袖擦拭着额角冷汗。

    幸好逃得快。

    太可怕了。

    这佛敌苏大为太可怕了。

    简直是万法不侵。

    在四**王面前,还游刃有余。

    真不知还有多少神通法宝。

    对了,听说他……来自白玉京!

    原本寿眉老僧不信,但眼下,他真的信了。

    若非来自传说中的仙界白玉京,凡人怎会有这样的法力。

    这必是天人之力。

    万幸,万幸逃得快,还是给本寺留下一些种子。

    他看一眼同样在掌心,仿佛纵欲狂欢后,被吸成药渣的僧侣们,心中既后怕,又庆幸。

    有他们在,天龙寺还是能恢复元气的。

    就在这时,他的心中没来由的一跳。

    感觉到莫名危机。

    另一头,苏大为将腰间红漆葫芦解下。

    远处多闻天王转动宝伞,如临大敌。

    却不敢上前挑衅。

    多闻天高达千百丈,对它来说,地面上的苏大为真如蝼蚁一般。

    但眼下,它却失去踩死蝼蚁的信心。

    仿佛眼前这粒小小蝼蚁,比巨山更巍峨,而自己竟变得无比缈小。

    “阿兄,你做什么?”

    “小苏,你看阿兄给你变戏法啊。”

    “阿兄,那些恶僧都逃远了,现在用葫芦也来不及了吧?”

    “来得及,来得及。”

    苏大为收起笑容,向着葫芦微微一拜。

    “有请宝贝现身。”

    咻~~

    葫芦微微一震。

    一道光华自葫芦嘴喷出。

    光焰闪动。

    一柄小小飞刀,悬浮于空。

    聂苏在一旁都看傻眼了。

    她亲手摸过这葫芦,还用它收了增长天王。

    但却做梦不曾想,这葫芦里,还藏了把飞刀。

    照理说,一般法宝只有一种神通。

    像这种层次的法宝,都有法则之力。

    极少能兼具多种法则的。

    但这葫芦是怎么回事?

    最早在汉钟离手里是喷火的。

    到了阿兄手里就便成能吸万物。

    现在不玩吸了,开始喷飞刀了?

    一吸一喷之间……

    聂办的神情越发古怪起来。

    就见苏大为郑重其事的,向着飞刀一拜:“请宝贝转身。”

    不知为何,聂苏一见那光芒中的小刀,就有一种头皮发麻,遍体生寒之意。

    似乎,那小小飞刀里,藏着极可怕的力量。

    咻~~

    光芒划过,飞刀如流星射出。

    瞬间穿过多闻天王的宝伞,在它颈间绕了一圈,然后消逝在远处,追击远遁的僧众。

    隆隆隆~~

    多闻天王,巨大的头颅自颈间滚落。

    如山倾塌。

    巨大的头颅落到地上,震得烟尘弥漫,隆隆巨响。

    滴溜溜转了好半天,那颗瞠目圆睁,獠牙暴起的巨大头颅,才停止转动。

    一切陷入死寂。

    无头的巨大身躯立在苍穹下,失去了一切生机。

    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它渐渐现出裂纹,然后迸裂如玻璃碎片。

    一点点的崩解。

    无数碎片洒满了山谷。

    化为晶莹的沙砾。

    “阿兄……”

    聂苏抓着苏大为的衣袖,目瞪口呆。

    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沙门护法中的多闻天王,被葫芦里的小刀割头了?

    这……

    “这是斩仙飞刀,转斩大能之头。”

    苏大为握着聂苏的手:“莫怕,这是保护小苏的。”

    “嗯。”

    小苏点点头。

    只见远处光芒闪动。

    隐隐听得轰然巨响。

    似乎有什么巨大之物崩塌。

    光芒一亮。

    那飞刀瞬间飞回,咻地一声钻回葫芦。

    苏大为将手一招。

    葫芦重新挂回腰间。

    聂苏看着那小葫芦,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发毛。

    简直有些无法直视了。

    这葫芦能把人吸进去,还藏着飞刀能取人首级。

    怎么觉得,有些诡异的样子。

    “小苏,我们走。”

    苏大为一边牵着她,一边耐心解释:“这葫芦其实只是个载具,只是拥有基础法宝特性,这多亏了八仙他们舍得下本钱,不知花了多少天材地宝。

    不过他们那个级数的大能,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到阿兄这个层次,对法则更加了解,可以随意改写公式,给法宝换个算法。”

    说完,还贴心的问聂苏:“听明白了吗?”

    见聂苏一脸茫然的摇头。

    苏大为也只有苦笑道:“算了,不用管这些,总之你想要什么样神通的法宝,我只要琢磨琢磨,应该都能给你变出来,比如说这个……”

    他拔出地上的碧绿竹杖,方才的竹林、食铁兽,如梦幻泡影般消失无踪。

    “这竹杖,我若愿意,用它使出降龙十八掌也行,召唤古往今来大能神降也行,像刚才那四大天王不算什么,若我愿意,直接把佛陀召来替咱们打那些秃驴……”

    话没说完,嘴巴便被聂苏一只柔软小手给死死捂上。

    “阿兄,不可这么说。”

    聂苏双眼圆睁,眼里有一丝慌乱。

    她自小被母亲托庇于沙门,虽然见得多了沙门中的龌龊,但自小耳濡目染,对佛陀还是存着敬畏的。

    佛法无边,阿兄你怎可拿佛陀开玩笑。

    就算阿兄如今是人间顶点,最强的异人,可阿兄你只是人啊。

    人,又如何与佛陀相提并论。

    苏大为看出聂苏心中所想,轻轻将她的手挪开:“不说不说,我们继续上路,我感觉到,腾根之瞳好像在呼唤我。”

    “呼唤?”

    聂苏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好奇道:“阿兄,腾根之瞳不是在你身体里沉眠吗?它如何呼唤?”

    “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

    苏大为认真的想了想:“到了一品异人层次,就能触摸到一些时间、空间的法则,有时一个法则以神通施展,影响不止是眼前此刻,还有过去、未来,可能都留下痕迹。

    我感觉到,腾根之瞳与腾迅第一次战场,离此不远了。”

    “阿兄,我越听越迷糊了。”聂苏皱了皱眉。

    “你见头顶阳光。”

    苏大为指了指头顶:“不光太阳、月亮,夜里星空,这些遥远的星辰,我们现在看到的光芒,并不是它们现在的样子,而是它们多年之前,万年、亿年前,发出的光芒。

    这些光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才被我们看到。”

    聂苏吃惊的瞪大眼睛:“阿兄,你是在骗我的吧?”

    苏大为于是扶额结束这个话题。

    无论如何,对于古人解释时间、空间,光的速度这些,果然还是太复杂了吧。

    这种认知,还是只有后世人才知道啊。

    一句话来说,腾根之瞳和腾迅的战场,当时爆发的神通、光芒、法则、信息,不受时空拘束,直达过去、未来。

    甚至沙门说的彼岸。

    那种信息,如今的苏大为也能感觉到了。

    不到那个层次,根本无法感知。

    幸运的是,苏大为如今已经触及这个层次。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

    或许《百诡夜行录》中排名第一的腾迅已经超过了一品真仙的层次。

    自己若是亲眼去战场观察,或许有所触动。

    能启发他下一步的路。

    突破一品真仙,最令他头疼的不是那些贼秃。

    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

    皆蝼蚁一般。

    唯一令他头疼的是,没人能再给他指引。

    没人能告诉他,你的能力能做什么,该怎么运用,接下来前面还有没有路?

    一品真仙是不是生灵的尽头?

    如果不是,那一品之上,还有什么?

    是否真的有更高层次的存在?

    就像是一个悟性极高的学生,大家都在刻苦攻读,只有他考入了大学。

    结果到了这里,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里,没有老师。

    怎么学,怎么用?

    不知道。

    这才是苏大为如今思考最多的地方。

    所谓宝葫芦,斩仙飞刀这些,都是他对自身掌握法则的摸索。

    没办法,没老师。

    全靠自学成才啊。

    也正因如此,他的所做所为,对大唐这些大能来说,未免太过惊世骇俗,超出想像。

    神特么的斩仙飞刀。

    要不要把高达给变出来!

    苏大为摇摇头,掐断这太过跳脱的念头。

    以大能最擅长的方式,把他们拍死,才有快感啊。

    真用幻术弄出什么机械降神,就算把秃驴们捶爆了,又有何意义?

    嗯,召唤佛陀这招不错,要不试试?

    一想到这个点,心里还真有几分跃跃欲试。

    隆隆隆~~

    前方,传来微微震荡。

    这应该不是广目天王陨落引起的震荡。

    苏大为牵着聂苏,视线顺着河道向前远望。

    隐隐看到大河尽头,是连绵山峦。

    其中一座大山,山石崩塌。

    巨石不断剥落,化为一巨大卧佛。

    一种莫名的森然之意,笼罩整个山谷。

    无形压力,向着苏大为不断压下。

    空空空~~

    “呵,还真是,贼心不死啊。”

第九十二章

    大唐沙门各宗,都来了啊。

    苏大为目光一扫,已看到华严宗、净土宗、三论宗、天台宗、律宗、密宗僧人,齐聚河道口,巨大卧佛之下。

    密密麻麻的僧侣团,怕不有数千之多。

    这是,大唐沙门全部的力量了吧。

    精英尽出,不乏大能和异人。

    要与自己决战吗?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相反他还十分满意的点点头。

    “法相宗悟能他们还算有些眼力,不辱没了玄奘法师的传承,若是他们来,我便要替玄奘法师一起清理门户了。”

    说完,转头向着身边聂苏:“小苏,你怕不怕?”

    “有阿兄在的地方,小苏不怕。”

    “那好,跟为兄一起,去会会这些贼秃。”

    苏大为哈哈一笑,豪气顿生。

    只觉有小苏相伴,天下大可去得。

    他只想安安静静陪着小苏,一起去寻访腾根之瞳与腾迅大战留下的遗迹,去触摸一下更高的层次。

    对于这些和尚贼秃,完全没什么兴致。

    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

    但架不住这些人主动来找死。

    来都来了。

    不成全也说不过去。

    那就……

    杀个干净吧。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似星辰璀璨,又似那葫芦里的斩仙飞刀。

    ……

    神都洛阳。

    母仪天下的武后端坐在珠帘后,听着朝臣们奏报朝政。

    看似微微颔首,实则心神已经飞往别处。

    好不容易等早朝结束。

    她扶着一名小宫女,向后朝走去。

    “陛下呢?”

    “陛下在禅室,修炼那个胡僧传的密法。”

    说话的人,粉妆玉琢好不可爱。

    眉心一点殷红梅花。

    赫然便是上官婉儿。

    听了她的话,武后眉尖微微一蹙:“真是魔怔了,这几日连朝会也不上,这让太子看着,该如何想。”

    上官婉儿便掩口轻笑,肩头微微颤抖。

    片刻之后,来到后朝殿中。

    武后以眼示意。

    上官婉儿便加快脚步,向殿中走去。

    “陛下,武后求见,朝会已结束……啊!”

    突兀的,一声尖利惨叫传出。

    武媚娘心中一颤,快步走入。

    只见上官婉儿捧着额头满地打滚,从指缝中有鲜血溢出。

    而大唐皇帝,天皇李治,披头散发立在殿中,右手执着一柄尖刀。

    带着戾气的眼神,从头发缝隙里投来。

    看得武媚娘心中一寒。

    “陛下,你……你这是做甚?”

    武媚娘一个眼色,身边宫女战战兢兢,又不敢不前。

    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前去查看上官婉儿的伤势。

    小丫头躺在地上,哀哀痛呼。

    身子不住颤抖。

    那血从指缝溢出,止也止不住。

    好端端一副清秀美人胚子,如今额头皮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

    这张脸算是毁了。

    “回……回武后,婉儿她眉心被刺……伤入骨骼,只怕……”

    话没说完,就听到李治一声冷笑。

    “朕正在参悟大道,这小贱婢居然敢来打扰,死不足惜。”

    “陛下……”

    武媚娘心中寒意更盛。

    使了个眼色,示意宫人们把上官婉儿带下去医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治变得有些神经质。

    这很不正常。

    似乎从修炼那个金刚六如的密法。

    这些外来的胡僧……其心可诛。

    心中虽如此想,但武媚娘绝不敢开口去劝。

    她太清楚李治的脾气了。

    现在去劝,只会招致恶果。

    “陛下,现在小贱婢被赶跑了,你先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

    武媚娘强自镇定,上前主动搀扶李治的胳膊。

    还好李治没有发作。

    她顺手将李治手中利刃接过,不动声色递给身后的宫女。

    后者颤颤巍巍,捧着带血的尖刀,倒退着出去。

    “陛下,你先陪臣妾一起吃点心好不好?再吃些茶,昨日三思回来,孝敬宫中一些花茶,据说是岭南所生,十分香甜,臣妾想着,与陛下同吃。”

    “茶就不吃了。”

    李治挥了挥衣袖:“我要继续修炼出神法。”

    这回答,令武媚娘脸色微变,却只能强笑相和。

    “对了,今日朝中无大事吧?”

    “无事。”

    “那就好……”

    李治微微点头,叉着胖大腰身,在殿中缓缓踱步。

    他的呼吸十分古怪,时长时短。

    长时如毒蛇吐息。

    短时,如利箭一般,急放急收。

    但听鼻息咻咻,李治喃喃自语:“估摸着金刚六如他们,应该已经截住苏大为了吧。”

    “陛下,你就真的不放过阿弥吗?”武媚娘脸色微变。

    “放过?”

    李治猛一回头,眼神如野兽般凶狠:“他不是人啊。”

    武媚娘:“……”

    “他是白玉京,他从白玉京而来,人间的帝王,朕已经登峰造极,朕泽被苍生,泰山封禅,扩地万里,纵是太宗也不及朕。”

    李治眼中血丝满布,有些神经质般的轻笑:“你说,朕能放过白玉京吗?朕一定不能啊!”

    “朕必要抓住苏大为,将他的秘密逼问出,以求长生,求仙得道,千秋万载!”

    说到最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放缓道,向着武媚娘笑出白牙:“媚娘你放心,待朕得长生,必会传大道与你,到时你我一起长生,成仙,岂不快活?”

    “长生之事,太过虚无飘缈。”

    “怎么会。”

    李治一拂蓬乱长发,哈哈大笑:“古往今来,秦皇汉武,谁不想求长生?那么多雄才伟略帝王,难道他们都是傻子吗?长生必然是存在的,尔今这机缘就在苏大为身上!”

    “陛下啊……”

    秦皇汉武,如今安在?

    刘彻茂陵多滞骨,赢政梓棺费鲍鱼。

    这可是阿弥作的诗。

    武媚娘欲言又止。

    “这金刚六如还是有些本事的,朕练了他的法门,只觉身轻体健,头脑清醒,比过去强了不知多少,比那些道士送的丹药灵验。”

    说完,李治有些焦虑的挥挥手:“媚娘你退下,朕要继续修炼了。”

    “对了,没朕招呼,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朕。”

    ……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赢政梓棺费鲍鱼。

    这是中唐诗鬼李贺的《苦昼短》,苏大为一直十分喜欢。

    李贺这家伙,做的诗脑洞大开,颇有意趣。

    只可惜这家伙虽然作诗挺有气魄,说什么“老者不死,少者不哭,斩龙足,嚼龙肉”,可是轮到他自己死的时候,哭得十分凄惨。

    古往今来,谁能不死呢?

    唯有修炼到一品真仙,据说寿可达五百载。

    可长寿如彭祖,活了八百年,最后不也是一坯土。

    所以眼前这些贼秃,争什么?

    抢什么?

    什么名利,与你们这些贼秃有关系吗?

    你们才能活多少年?

    到蹬腿的那一天,什么也带不走。

    现在争个什么劲?

    好好修行不好吗?

    参悟般若智慧,脱离苦厄不好吗?

    活着不好吗?

    一心入世,掺合权欲。

    对上,以生老病死、怨憎哙、爱别离、五蕴盛、求不得等八苦三难之说,恐吓君王。

    对下,则以因果、轮回之说,惑乱众生,令他们放弃今生挣扎,以求来世解脱。

    真正的佛,应该是众生皆佛。

    人人皆有佛性。

    能救众生的,只有众生自己。

    岂能寄希望于虚无飘缈的来世?

    这根本就是一本好经给念歪了啊。

    你们若不来招惹我也就罢了。

    真想用这套邪说来度我?

    我便替佛陀把你们这些曲解佛陀本意的魔子,一巴掌全都拍死。

    这是苏大为的想法。

    实力境界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便不同。

    多达千人的僧侣团,看到苏大为牵着聂苏缓缓走来,仿佛信步闲庭。

    不可抑制的,生出阵阵骚动。

    “肃静!”

    “苏大为就要来了,各僧守好自己的位置,牢记此次使命。”

    僧团隐隐分成六部。

    最左一部,乃是华严宗。

    华严宗主玄慈手持禅杖,单掌立于胸前。

    他年近七旬,面上红润有光。

    年纪虽老,但身骨依然强健。

    雪白的胡须随着河边狂风飞舞。

    雪白的袈裟也随之舞动,飘然欲飞。

    “此次各宗联手,非为一门一派,而为我沙门千年基业,务必活捉苏大为……”

    身边各宗宗师、法师僧侣齐声应诺。

    然后是百人、千人。

    整个僧团,一齐轰声应喝。

    气冲斗牛。

    在华严宗旁,净土宗宗主苦玄法师,双手合什,玄色袈裟上,戴着拇指大小的赤色念珠。

    共计一百零八颗。

    象征去一百零八烦恼。

    苦玄低念佛号:“此贼神通广大,想将他捉住,只怕不容易!”

    三论宗宗主方定禅师,一手托钵,一手执金刚铃,轻轻摇响。

    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方定法师年约六旬,佛法精湛,神通更是冠绝三论宗。

    为三论宗战力第一。

    他站在那里,身形虽不如苦玄、玄慈高大。

    但气势渊亭岳峙,素色袈裟上,隐见佛光涌动。

    背后更隐隐有一尊大佛。

    令众僧侣不敢轻视。

    “苏大为修为深不可测,此次出手,依我看,先不要留手了,能杀一定要杀。若有余力,再考虑活捉。”

    三论宗方定的话才结束。

    旁边天台宗宗主,天叶。

    律宗宗主戒能,两位法师面露犹豫:“可是圣人要我等活捉苏大为!”

    “若是带回死的苏大为,只怕圣人责怪。”

    只听一声长笑。

    早有一位披发头陀走上前,发梢中透出一双凶狠的眼睛,咬牙切齿道:“此贼甚恶,屠白马寺,杀四圣僧,坏我沙门清净地,坏我密宗修行。”

    金刚六如环顾身边诸僧侣:“我密宗从雪山下来,门中所有大能全聚于此,我想各位也是如此吧?”

    “今日之事,我们不杀苏大为,就被他杀死。”

    “各法师务请同心戮力,共诛此贼!”

    金刚六如寥寥数语,令各宗宗主心头一震。

    “圣人那里……”

    “狮子搏兔,务尽其力,岂能自缚手脚?”

    “善!”

    众法师僧侣齐声颂佛。

    一时禅音阵阵。

    嗡嗡嗡~~

    空气里,有种不安的气息在躁动。

    双方距离缩近到数十丈。

    以各大能修为的眼力,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彼此。

    “苏大为。”

    沙门这边终究按捺不住。

    金刚六如一掀披肩的乱发,两眼灼灼有光,声音透着寒意:“可算找到你了,让贫僧等得好苦啊。”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淡淡道:“我有妻子了。”

    呃?

    金刚六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苏大为说自己有暗恋之意。

    神特么的暗恋你。

    身后僧团有人已经以怪异的目光盯向金刚六如背影。

    此次设计埋伏,算计苏大为。

    可都是这位密宗法师主持。

    莫非,他真的对苏大为,有那不纯的念头?

    上千人的僧团里,哪怕只是极小一部份这样想,那数量也颇可观。

    一道道观异的目光投在金刚六如背上,直让他如芒在背。

    金刚六如勃然大怒,险些把钢牙咬碎。

    “恶贼,你杀白马寺僧,灭六百年古寺,坏我沙门道场,还杀了四圣僧,杀了无法方丈,又杀我三藏法师,此恶罄竹难书!我沙门诸僧与你不共戴天!”

    “哦,这么说,今日是来寻仇来的?”

    苏大为目光冷冷扫过诸僧:“那便是不死不休。”

    这话才出来,一股凛冽杀机,已经如刀锋透入诸僧面门。

    那种削骨蚀髓的寒意,令在场上千僧侣,心头都是大震。

    这么强的杀意,这么可怕的杀念,这苏大为,究竟杀过多少人!

    他莫非想将我佛门各宗僧人,在此全数杀光?

    这时候,所有僧人已经忘记了。

    开国县公苏大为,早在成为县公前,乃是大唐年青一辈的名将。

    作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谋定后动,以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是大唐战神苏定方兵法唯二传人。

    更是苏定方关门弟子。

    曾征服百济、倭国、高句丽、西突厥,甚至吐蕃国。

    更曾一箭射死论钦陵之子。

    骁勇善战之名,威震四夷。

    而他的双手,更是沾满了胡人鲜血。

    只不过苏大为平时为人低调,人前从不显摆罢了。

    “且慢!”

    华严宗玄慈伸手,拦住金刚六如。

    后者向他不满的怒瞪一眼。

    玄慈道:“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且让我再与他说几句。”

    净土宗、三论宗、天台宗、律宗各法师,对此并无异议。

    金刚六如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密宗僧侣。

    有人向他微微摇头。

    金刚六如于是暂时按下怒意。

    “苏大为,苏县公,你是我大唐开国县公,战功彪柄,但你也是我沙门仇敌,亲手屠了白马寺,本僧有句话,想送予苏县公。”

    “若是不当讲的,那就不必讲了,要动手就快一点。”

    苏大为看了看天色:“早点解决,我还要带妻子去用午膳。”

    这话令僧侣中一番骚动,不少修为不够的僧众心中一时动怒。

    佛门七宗,名满大唐。

    华严宗宗主,那是何等崇高身份。

    就算在长安,各世家门阀家主都要倒履相迎。

    敬为上宾。

    以求玄慈法师开示,讲说佛法。

    但这苏大为,一开口竟全然没把法师放在眼里。

    狂妄!

    狂妄至极。

    玄慈白眉耸动,竟毫不动气,只是轻念一声佛号道:“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不耽误苏县公的事,想必苏县公名满天下,让人说话的气量总是有的。”

    这话,令苏大为倒是高看玄慈一眼。

    “之前白马寺还有那些法师,见我就想以暴力解决,原本以为沙门都是这样,如今看来,倒也有些能说话的,法师请说吧。”

    “多谢。”

    玄慈微微颔首,扬声道:“苏县公既是大唐县公,那便应守唐律,如今圣人有令,命县公回洛阳面圣,县公不知意下如何?”

    “哦?”

    苏大为嘴角那丝淡淡的笑意收敛:“抬李治来压我?”

    “大胆!”

    金刚六如,诸法师,诸僧团,一齐爆出大喝。

    “你真敢直呼圣人其名!”

    “大逆不道!莫不是要反?”

    “玄慈法师,与这种人还有何好说的,不如以佛法,将他镇压!”

    “无佛无君,苏大为枉为大唐县公!”

    “呸,他根本不配做唐人!我等方外之人犹知尊君重道,他身为县公,却说出这等无君无父之言!”

    一时间,群情汹汹。

    “够了。”

    苏大为声音不见任何动怒,平静至极。

    但就是这平静如水的声音,隔着数十丈远,竟将上千人的僧团音量,全都压了下去。

    众僧心中一凛,暗惊苏大为的神通手段。

    果然不愧是杀光白马寺与四圣僧的佛敌。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一开口出声,就知此人手段深不可测。

    当是佛门大敌。

    “苏县公,老僧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玄慈面色端重,一手拄禅杖,一手单掌竖于胸前。

    看上去,依旧八风不动。

    显出一派宗主的气度。

    “圣人若相招,自有圣旨给我,你们沙门算什么东西,也配替圣人传话?”

    苏大为淡淡的一句,简直是啪啪啪,抡起大耳刮子打在诸僧脸上。

    一时火辣辣的好不生疼。

    就连净土宗、三论宗、天台宗各宗主都一时变了脸色。

    更别提金刚六如。

    只觉得无名忿怒火焰,从脚下一直冲上头顶。

    苏大为这是,把所有沙门都给蔑视了啊!

    什么叫我等不配替圣人传旨。

    现在不是宫中天使追不上你苏大为么?

    你特么仗着自己是异人,跑得比奔马还快,除了以异人对付异人,你让洛阳端坐的圣人有何办法。

    传旨的追不上你啊。

    实际上,玄慈也清楚,苏大为虽没直接说出要抗旨。

    但从他透出的意思,哪怕真有朝廷天使,拿着圣人圣旨在他面前,他也是绝计不会听的。

    “苏县公,你莫非真要违逆圣人旨意?”

    玄慈声音变得宏大。

    如春雷震震,响彻于天地之间。

    老僧白眉扬起,双目圆睁。

    无形的气流自脚盘旋上升。

    身上隐见三脉七轮,真元勃发。

    精修了一辈子佛法,神通造化,难道还不如一个外道?

    说法若说不过,那我沙门,自有降魔手段!

    这已经是在赤.裸裸的威胁了。

    苏大为只是向着聂苏微微一笑,转向诸僧时,轻蔑道:“我苏大为行事,何须向你们贼秃解释。”

    贼秃?

    这一瞬间,无数僧侣只觉心灵受到一万点暴击。

    再好的脾气,心态也炸了。

    “佛敌!!”

    “如此恶贼,请宗主准我等出手降魔!”

    “今日若不诛此贼,我沙门愧立于天下!”

    “动手!动手!!”

    “除魔!除魔!!”

    玄慈身上佛光涌动。

    背后现出八丈八尺金身大佛。

    乃是孔雀明王忿怒像。

    “诸僧听令!出手,降魔!”

    伴随着玄慈一声佛号。

    金刚六如等密宗僧侣放声狂笑。

    如雪山狮子,咆哮于冰雪之巅。

    谈判破裂。

    双方彻底决裂。

    一时间,天空陡然转暗。

    只听梵音禅唱,阵阵诵经声,从上千人的僧团一齐发出。

    这念诵声汇聚如一,无穷无尽的真元从沙门僧团身上奔涌而出。

    轰隆隆~~

    大地山川起伏。

    一座座巨峰拔地而起。

    诸僧乘于巨峰上,直入云端。

    十座、百座、千座。

    一座座山峰笔直如刀剑,排列成阵。

    云雾翻滚。

    天空隐见巨大金鹏振翅飞翔。

    隐见一座古刹,悬浮于云中。

    那是……

    灵山!

    苏大为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没想到啊,东土这些僧侣异人,还有这样一招。

    集合六宗加一个密宗,数千僧人一齐诵经,居然召出了灵山气象。

    眼前灵山,自然不是真的西游里的灵山。

    而是沙门经文中,描绘的一个佛门想像中的灵山。

    现在,诸沙门大能,集合数以千计异人,共同具象出了实体。

    究竟有何手段,还未可知。

    但看着森罗万象的灵山,看着那古刹上隐隐写着“大雷音寺”,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

    似乎,这灵山之中,藏有不可知的危险。

    隐隐的杀伐之气,就连苏大为这一品真仙,也感觉到了威胁。

    “苏大为!”

    云雾缭绕的灵山之巅。

    从那幻想的大雷音寺中,传出玄慈庄严声音。

    “我等为你,专起这灵山大阵,你若有本事,便打破灵山,否则,乖乖束手就缚,做我沙门护法,或可饶你一命。”

    “做沙门护法?”

    苏大为牵着小苏,轻蔑一笑。

    “今日,就让我打破灵山,打上雷音寺,替佛陀,除掉这些披袈裟的魔子魔孙。”

    “大胆!”

    云海震怒。

    一轮红日自灵山之巅冉冉升起。

    那红日中,隐见一尊佛陀之像,手捏莲花印,身上三界真火涌动。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第九十三章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苏大为长笑一声,一时竟连灵山中的佛陀之音,尽数压下。

    隆隆隆~~

    灵山上,佛光大盛。

    无尽威压,向着苏大为层层压来。

    重如山岳。

    “阿兄!”

    聂苏境界不够,一时未能看出其中的凶险。

    但她也隐隐感到,眼前数千和尚弄的这座大阵,似乎十分可怕。

    “小苏,你在这里等我一会,片刻就回。”

    苏大为伸手取出绿玉竹杖和红漆葫芦:“这两件法宝留给你。”

    “我不!”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对苏大为言听计从的聂苏,这一次却显露出倔强。

    “我要与阿兄你一起去,不要你独自面对。”

    “傻丫头。”

    苏大为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你在这里保护好自己,我一会动手时才能放心啊,若你跟在身边,我会分心。”

    “我不要……我不要做阿兄的累赘。”

    “傻丫头,你怎么会是累赘呢,你是为兄变强的动力啊。”

    苏大为轻轻抱住她:“在这里,保护好自己,一会我动手,可能会顾不上别的。”

    聂苏终究是明白。

    自己的境界,与阿兄差得太远。

    真要一起面对,只怕会拖累阿兄。

    她有些生自己的气,低着头,默默接过葫芦。

    “竹杖阿兄留着。”

    “我这里还有宝扇和定风珠呢。”

    苏大为一笑,伸手用绿玉竹杖在聂苏身周画了一大圈。

    “一会小苏你在圈里不要出来,应该会很快。”

    说完,将绿玉竹杖塞到聂苏手上。

    “这个圈……”

    “嗯,金刚圈,算是一种结界。”

    苏大为伸手又揉了揉聂苏柔软蓬松的发髻:“我去买几个橘子,你在这里不要动。”

    “啊?”

    聂苏一脸呆萌抬头。

    阿兄说的什么?

    却见苏大为早已提步,跨上眼前巨大灵山。

    那山,不是一座,而是千万座山峰汇聚而成。

    层峦叠障,直插天穹。

    山路蜿蜒,直通悬崖峭壁。

    这灵山之险,只怕猿猴也难渡。

    山边悬崖高达万仞。

    寒风如刀,凛冽刺骨。

    云层在悬崖弥漫起舞,恍如仙境。

    抽抽鼻子,空气中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沙门檀香。

    闻之令人心神酥醉。

    苏大为只是嘲讽一笑。

    将手一张,那七宝琉璃扇便落入他的掌中。

    “以为数量可以弥补质量?纠结数千僧众,区区一座灵山幻像,就想降我。”

    说罢,举扇一扇。

    一股暖风自扇吹出。

    “今日,我便踏破灵山,挡我者死!”

    呼~~

    清风徐来。

    灵山巍峨依旧。

    苏大为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没。

    却听山中古刹上,传出密宗头陀金刚六如的讽刺大笑。

    “你以为我们起这灵山大阵是做甚?知道你神通高强,这灵山一出,诸法不侵,所有法宝宝物,都在我佛法镇压之下。

    任你有千般神通,在这灵山之下,也要俯首。

    看如今,你还有何能耐?”

    似是深吸一口气后,密宗诸大能一齐发出怒喝:“你灭我吐蕃,毁我密宗道场,杀我金刚三藏,今日,我们定将你挫骨扬灰!令你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声音如雷霆之怒,震荡天地之间。

    灵山之下聂苏脸色不由微变。

    她的一双手死死抓住绿玉竹杖,由于太过用力,指节都微微发白。

    “阿兄……”

    好恨,好恨自己。

    为什么还没进入一品异人,为何这么差劲。

    为何不能帮助阿兄,一起对付那些恶人。

    力量。

    小苏需要力量啊!

    聂苏双眼瞪大,眼中星光浮沉。

    一股不甘的念头,自心中激荡。

    空空空空~~

    大地在震荡。

    空气在轰鸣。

    天空云海沸腾如粥。

    层层叠叠,形成巨大漩涡。

    仿佛整个世界,都依着眼前灵山为中心。

    法则,灵山就是唯一法则。

    苏大为收起宝扇,天视地听打开,视过方圆百里之境。

    “贼秃倒也有些门道。”

    细察之下,发现这座灵山大镇,乃是集合了数千僧众之力,笼罩方圆百里。

    而且与地脉相连。

    形成一个隔绝结界。

    一品异人的强大,在于对法则的领悟驾驭,在于借用天地之力,力量几乎无穷无尽。

    但,若把异人与天地隔绝开呢?

    如果不能从天地借到力量呢?

    这便是所谓——绝地天通。

    集合大唐五大佛宗,再加一个吐蕃密宗之力。

    这些僧人,并非是无能之辈。

    为了今日之事,他们苦心造诣,特意选择在这里伏击。

    便是做好万全准备。

    灵山大阵一起。

    方圆百里,皆为佛门道场。

    天地法则,皆为佛法。

    就算强如苏大为,此刻也在诸佛法压制下。

    无法再施展法宝,也无法从天地借力。

    一身实力,被压制到最低。

    “一个虚假的灵山,只能暂时屏蔽我对天地感应,难道真以为凭着假货,能赢一品真仙?”

    苏大为负手上山,意甚悠闲。

    “就算不用法宝,我要破你们,易如翻掌。”

    回答他的,乃是一声巨响。

    眼前山谷开裂,烟笼霞蔚。

    自那烟云中,只见一尊尊巨大罗汉走出。

    这些罗汉,或骑异兽,或踏祥云,或坐珍禽,或拈寿眉。

    “十八罗汉?”

    苏大为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世在武汉归元寺中摸诸罗汉的脑袋。

    传说最后数到谁,便是自己前世。

    现在想来,殊为可笑。

    不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这大唐,居然会面对传说中的十八罗汉。

    罗汉之说,最早出现在玄奘法师《大阿罗汉难提密鑫罗所说法住记》中。

    当时记载乃是十六位罗汉。

    后来又有增减。

    直至定为十八位。

    分别是坐鹿罗汉、欢喜罗汉、举钵罗汉、托塔罗汉、静坐罗汉、过江罗汉、骑象罗汉、笑狮罗汉、开心罗汉、探手罗汉、沉思罗汉、挖耳罗汉、布袋罗汉、芭蕉罗汉、长眉罗汉、看门罗汉、降龙罗汉、伏虎罗汉。

    最为世人所俗知的,当为降龙、伏虎、布袋、长眉等。

    这些罗汉,每一个都身高丈二。

    一尊尊透出如山如海般可怕的威压。

    天地一时变色。

    空空空~~~

    巨大的力量,形成无形压力。

    喀吱吱。

    苏大为的双脚,被气机压制,一寸一寸向地下陷去。

    哗啦啦~

    脚下山石凹陷崩裂。

    山道边就是万丈悬崖。

    碎裂石子翻滚跌落,瞬间不见。

    连回音都传不回。

    苏大为皱眉仰望这些丈二罗汉,竟觉得自己变得缈小起来。

    不是错觉。

    十八罗汉,每一个身上透出的力量都是……

    一品!

    这怎么可能?

    却见那长眉罗汉一甩寿眉,枯寿脸上,现出一抹诡异微笑。

    “奉我佛法旨,特来拿你,还不束手就缚?”

    话音未落,雪白寿眉陡然延长,化作一条捆仙索,向苏大为卷来。

    同一时间,降龙罗汉一声大笑。

    精赤的上身,但见肌肉发达,闪烁金光。

    自那肩膊上,一条纹龙突然化作真龙,张牙舞爪,向苏大为直扑上来。

    “大威天龙!!”

    布袋罗汉赫然是弥勒相貌,笑容可掬,胖手一招。

    肩上的乾坤布袋,猛地飞上半空。

    那口袋放大,一种可怕吸力,陡然生出。

    苏大为之前一直用宝葫芦吸别人,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吸的一天。

    一股无形有质的力量,硬生生将他深陷入山石中的双脚拔出,向着布袋飞去。

    更有伏虎罗汉、坐鹿罗汉、欢喜罗汉、举钵罗汉、托塔罗汉、静坐罗汉、过江罗汉、骑象罗汉、笑狮罗汉等诸罗汉,一齐出手。

    “我佛慈悲!”

    罗山腰中,一时佛光大盛。

    ……

    “动手了!”

    神都洛阳,李治盘坐于禅房中。

    在他对面,摆放着一尊巨大铜镜。

    秦镜!

    又称秦王照骨镜。

    这是传说中的宝物,当年秦亡之后,汉得天下。

    是以归汉所有。

    汉亡之后,又归魏晋。

    至隋。

    后来落入大唐手中。

    大唐建立后,李淳风与袁天罡,为压制大唐龙脉,特意防秦镜制出唐镜。

    秦镜一直密不示人。

    许多人猜测,秦镜应该还在龙首员上大明宫中镇压气运。

    只是不知何时竟来到洛阳。

    此时此刻,太史令李谚与一帮太史局星官,诸百骑、缇骑异人,皆护在李治身边,严阵以待。

    那秦镜中显露出的画面。

    赫然便是众僧与苏大为斗法。

    灵山乍起。

    那佛光层层叠叠,无边无际。

    李治不由感叹一声:“佛法果然不可思议。”

    待看到苏大为迈步上灵山,被十八罗汉围上。

    李治又忍不住道:“佛法不可思量,这十八罗汉,简直如神人一般,朕若能得到这股力量……”

    一旁的李谚抽了抽嘴角。

    微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陛下啊,咱们大唐,国教是道教啊。

    您现在一心向佛。

    这……

    “苏大为没发现。”

    “他自然不会发现。”

    古刹之中,佛门六宗宗主齐聚。

    个个聚精会神,盯着面前云雾。

    借假修真,不光是道门神通。

    佛家其实更为精通。

    以假乱真。

    以真元之力,干涉法则,起了这灵山大阵,就如真的灵山一般。

    在这大雷音寺中,远望对面山间的云海。

    那云海之上,如海市蜃楼般,浮现苏大为与十八罗汉斗法的画面。

    但见十八罗汉神通尽出。

    苏大为被压制得不断收缩。

    越来越缈小。

    “他自然不会发现。”

    “灵山的力量只有法则,本身并不具备一品大能的力量。”

    “能打败一品的,便只有一品。”

    “我们用灵山大阵,干涉他的六识,以他自己的力量,对付他自己。”

    “他就像是对着镜子挥拳,永远不可能打败镜中自己。”

    “最后只会活活累死。”

    “隔绝了天地,他无法借力,最后只有把自己累死这一个结果。”

    “说不定,真能将他活擒。”

    各法师宗主对视一眼,交换眼色。

    眼中都流露出满意之色。

    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

    正如苏大为之前说的,这灵山,不过是一座幻想。

    一座幻阵。

    只能迷惑眼睛,却根本无法对付真正的一品大能。

    但佛门最擅变通。

    最多机巧。

    我打不过你,但我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对付你自己。

    此时出现在苏大为面前的十八罗汉,本就是苏大为自己力量的投影。

    只是被灵山大阵遮蔽,他自己并未察觉。

    最佳的结果,便是苏大为耗尽真元。

    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或者把自己活活累死。

    就算不能将他累死。

    待苏大为真元损耗,力量将无法保持圆满。

    灵山大阵又隔绝了内外。

    一品大能也不能获得天地元气做补充。

    到时还有上千僧众,各宗大能在等着他。

    哪怕车轮战。

    哪怕拚消耗,也要把苏大为活活耗死。

    “诸位法师,有结果了。”

    突然,听到莲宗宗主一声惊呼。

    眼前云霞中,突然一道刀光贯彻天地。

    整个天空,整座灵山,像是被这刀光一分为二。

    天刀!

    我心如天,天意为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刀一出,什么十八罗汉,什么灵山古刹。

    什么幻像分身。

    统统给我破!

    苏大为右手指天,并指如刀。

    声音直通过去未来。

    那是一品大能的声音。

    言出如法,法出成咒。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此话一出,瞬息间,神都洛阳面对秦王照骨镜的李治,还有雷音寺中各宗法师,面色一齐大变。

    传说,佛陀自佛母腋下生出。

    出生时,足踏莲花,连走七步。

    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苏大为这是……

    当着和尚打秃子?

    他怎敢自比佛祖!!

    灵山上数千沙门僧众大能。

    洛阳宫中无数太史星官,李治、李谚、缇骑百骑异人,无不震惊。

    那刀,是刺破天地的横刀。

    刀上血海翻涌。

    似有万千怨魂。

    血幡飘舞。

    那是战骑。

    那是昔年踏破突厥,踏破贺兰山,踏破昆仑,踏破巍巍大雪山,破高句丽,破吐蕃积攒的杀戳之意。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轰隆隆~~

    灵山天空,一时万星摇动。

    有星大如斗,斜斜坠落。

    随着那柄天刀的移动,一时间,诸星破灭,星落如雨。

    灵山上,大雷音寺中,发出华严宗、净土宗、律宗等各宗宗主的骇然叫声:“不好!!”

    隆隆隆~~~

    天刀斜指。

    刀锋所向,一尊尊罗汉被吸附上去,被一双双血手撕扯粉碎。

    天刀之下,连罗汉金身都抵挡不住。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轰轰轰~~~

    一道道粗如儿臂的雷电,如狂鞭自空垂落,疯狂抽打灵山。

    一时间山峰倾塌。

    巨石粉碎

    天崩地裂。

    灵山中,山石坍塌,百兽悲鸣。

    无数珍禽异兽,狼狈奔逃。

    巨龙巨蟒巨象,相互踩踏,血肉纷纷。

    金鹏凤凰,金雕大鹤,争相飞起。

    又纷纷被雷霆劈落。

    化为焦炭。

    一片末日景像。

    这……

    这还是人吗?

    神都洛阳。

    李治赫然从禅床上跳起。

    指着那铜镜中的画面,张大嘴巴,颤抖着身子,一时面无人色。

    他纵为人间帝王。

    纵然泰山封禅,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异象。

    异人,他身边多的是。

    见得多了。

    厉害的大能,如李淳风、叶法善,还不是乖乖侍立在身边。

    就连孙老仙翁,也为他一句旨意,陪侍身边,兢兢业业,不敢稍有疏忽。

    这天下之大,山川草木,无不臣服于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日月所照,皆为臣妾。

    这苏大为……

    他何时,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

    这还是人吗?

    他还是人吗?

    以前那个低眉顺眼,向朕侍奉的苏大为,到哪去了?

    李治目瞪口呆,指着那铜镜中的景象。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一片死寂。

    纵是太史令李谚,看到铜镜上的情状,也只觉心中大骇。

    信念崩塌。

    这便是一品真仙吗?

    这世界,真有这样的大能。

    神仙?

    不是神仙怕也胜似仙人。

    原来,原来庄子说的藐姑射山仙人,是真的存在的。

    这世上,真有这样可怕的大能。

    轰隆!!

    粗大的雷霆如巨龙劈在灵山巅上。

    那万劫不磨的沙门圣地。

    那写着大雷音寺的古刹,被雷电交轰。

    大雄宝殿上,琉璃瓦皆化尘土。

    雷音寺真的化作雷音。

    被雷霆劈得嗡嗡作响。

    整个大殿顶都被掀飞了。

    凄惨无比。

    而天刀还在继续。

    巨大的刀光,连天接地。

    伴随着苏大为冷酷如刀的声音。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大能言出法随。

    一时间,天化作了地,地化作了天。

    大雷音从灵山之巅,瞬间变作了灵山脚下。

    云浮在地上,地浮在天上。

    天倾地覆。

    天塌地陷。

    完了!

    这是众沙门弟子最后的念头。

    天刀落下。

    喀嚓!

    一声裂帛声响。

    所有人只觉身体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向左,一半向右。

    所有的念头、心跳、血液,都像是被这一刀斩为两半。

    粉碎,不断粉碎。

    洛阳宫中,天空陡然阴霾。

    万千黑云中,陡然一道雷霆落下。

    轰隆!

    “护驾!”

    宫中大能一时大骇。

    百骑缇骑异人齐出。

    就连后宫中的武媚娘也被惊动。

    在宫人使女的陪同下,匆匆从宫中奔出。

    但见一处殿宇被雷霆击中,电光乱蹿。

    “那是……”

    “那是圣人的宫殿!圣人还在殿中啊!”

    一时哭声四起。

    “闭嘴!”

    武媚娘凤眸圆睁,厉声道:“慌什么?本宫还在,谁敢再胡言乱语,立刻杖毙!”

    “摆驾!”

    “喏!”

    四周宫人使女,齐齐低头应喏,禁若寒蝉。

    大殿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仿佛被一道巨大的刀斧劈开。

    一股焦胡的味道,腾腾蹿起。

    黑烟滚滚。

    催人欲呕。

    原本殿中的檀香、记麝香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臭味。

    “陛下!”

    “圣人!!”

    李谚与众星官慌忙做法,驱散展中黑烟。

    却见李治跌坐在地上,怔怔的望着前方铜镜,就如三魂不见了七魄。

    “圣人!”

    李谚扑上去跪下。

    “臣有罪,未能替圣人挡住雷霆,请圣人责罚。”

    但是李治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指着眼前秦王照骨镜。

    “没了。”

    “嗯?”

    李谚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古拙铜镜上,有一道凄厉的破痕。

    那是被雷霆击中。

    蜿蜒狰狞的焦黑色,将秦王镜从中一分为二。

    原本明亮的镜面,化为焦黑。

    再也看不清上面的景象。

    李治指着铜镜又道:“怎么没了?”

    李谚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忙道:“陛下,方才神通太强,刀意外泄,波及秦镜,万幸没伤到圣人。”

    “朕不是问你这个。”

    李治被人扶着站起来,跌足道:“沙门与苏大为,到底谁赢了?”

    “这……”

    李谚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时迟疑。

    “朕在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

    李治扭头向着他,发出咆哮。

    他的双眼赤红,似是将所有的不忿不甘,都发泄到李谚身上:“你不是太史令吗?”

    “陛下恕罪,依臣所见……”

    李谚咬了咬牙道:“胜者,当为开国县公。”

    沙门的法阵,无疑是很炫丽。

    甚至称一声奢华。

    居然将方圆百里,皆化为灵山。

    但苏大为更强。

    只用一了招。

    只出了一招啊。

    以天意为刀。

    一刀斩下。

    灵山被劈成两半。

    那些沙门不知生死如何,但这一刀,余波能直击万里之外,连秦镜都未能幸免。

    这可是自秦皇时代,一直绵延到大唐的秦王照骨镜。

    就因为窥视了大能的神通。

    窥见一品真仙苏大为与沙门六宗斗法。

    只是那么一瞬间泄露出来的神通。

    便劈开神都洛阳宫宇,将秦镜斩破。

    如此神通,简直骇人听闻。

    “现在怎么办?朕要看结果,要亲眼看结果啊!”

    李治跌足:“今日若不能让朕看到苏大为行止,你们,所有人,通通给朕死!”

    “圣人!”

    殿中群臣震恐。

    轰然下跪。

    “陛下!”

    一个温柔娇媚,却又不失仪态威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何必为难诸臣?”

    武媚娘长裙曳地,眉点花瓣,面笼寒霜,快步走入大殿。

    ……

    万里之外。

    蜀中。

    群山环抱的大河旁。

    原本平静的河谷,像是被巨人翻地。

    地面铺满厚厚劫灰。

    焦黑如黑色琉璃。

    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琉璃破碎声。

    密宗头陀,金刚六如披头散发,挣扎着,从地上蠕动,像是被打断腿的老狗一样,呜咽着,从厚厚劫灰上爬起。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灵山会被他打破,为什么?”

    “为什么会输啊?”

    放眼望去,遍体尸骸。

    一位位沙门大能,异人,还保持生前姿态。

    双腿盘坐,怒目圆睁。

    生机已绝。

第九十四章

    黄河水悠悠。

    远处山头,有人向山谷眺望。

    “不能太近了,会被大能发现的。”

    “一品异人,真的这么厉害吗?”

    “一品确实厉害,但是……他还有弱点……”

    一袭黑衣的矩子坐在悬崖边上,两腿空悬在外。

    外面就是氲氤浮云。

    下面是万丈悬崖。

    这个举动,真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一下子跌落下去。

    “矩子,你是说?”

    “暂且不用担心,能把苏大为支开洛阳,我们的计划就算成了一半。”

    矩子的年纪并不太大。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隐见一条划过眉心的刀疤。

    他的头发也不如唐人束成发髻。

    而是削成一寸长的短发。

    非僧非道,十分古怪。

    他伸出被晒得黝黑的手,拾起几枚石子,在岩石上随手落子,如同下棋般。

    “按历史,李治活不了几年了,但是多了苏大为这个变数,有他在朝,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将此人弄出去……所以计划最难的一步,便是如何将苏大为诱出洛阳。”

    矩子黝黑的脸庞上,刀疤微微扭动。

    眼中闪过饶有兴致的光芒:“其实只要想明白问题,便自然有解决之道。”

    身后人试探着问:“聂苏?”

    “对,昔年他能为聂苏,抛下大军,只身前往吐蕃,如今便能为聂苏抛下一切。所以我便设计,让密宗的人做我的‘手套’。”

    身后的人听得有些糊涂,不过又似有些明白,思索着道:“如果苏大为此时再返回洛阳,那我们的计划……”

    “韩韬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你明白吗?苏大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

    “苏大为的性格。”

    被唤韩韬的墨者,一时沉默。

    揣摩人的性情,针对对方的性格弱点,这是战国鬼谷子最拿手的办法。

    所谓纵横捭阖,揣摩飞

    其实墨家,又何尝不是洞察人心人性。

    但此事说来容易。

    如何洞悉人性?

    一般人也就罢了,那九五至尊,朝中贵人,还有当世一品大能的心性,是那么好洞察的吗?

    这种问题,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啊。

    “韩韬啊,人性是不会变的,不论他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只要是人,就有所求,有**,便有弱点。

    针对弱点,便可无往而不利。”

    矩子一手撑着悬崖边的岩石,一手随意用石子做棋,在岩上摆放着。

    两腿在云雾中踢动,一派天真之态。

    若不识他的人,远远望到,只会以为这是少年心性。

    率性纯朴。

    只有亲耳听到他说的话,才会知道,此人有洞悉人心的魔力。

    说出的话,直戳人性最深处。

    令人不寒而栗。

    韩韬只知道,自从跟了矩子,在这个男人面前,就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好像他那双眼睛,能洞悉世间一切。

    “对苏大为来说,他是孤独的、隐忍的,也是骄傲的,他可为了一个承诺,守护大唐十八载,同样也会为了心爱之人,不管不顾,任意妄为。

    你道为何?”

    “为何?”韩韬下意识问。

    “那自然是因为,他的性格里,便有这些矛盾。既坚韧,又隐忍,既冷静,又冷酷。但强和弱,是一体两面,纵然是一品大能苏大为,骤然得志,也难免骄纵膨胀。

    昔年初开灵成为异人,在寺中救李治时,便口出狂言。

    险些招来杀身之祸。

    待征西突厥,亲手擒住沙钵罗可汗,他便为聂苏,而抛下一切。

    又一次暴露出他得志骄狂之态。

    如今他为聂苏,再次抛下一切,且成功成为一品真仙。

    内心膨胀骄傲,自不待言。”

    矩子幽幽一笑,黑色的眼瞳中,仿佛有鬼火在跳动。

    “到这个时候,谁劝他都没用,有一股力量在内心驱赶着他,不断向前。”

    “那是什么力量?”

    矩子神秘一笑,却不直接回答。

    而是望向天边浮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韩韬一时默然。

    好在他早已熟悉矩子说话风格,知道矩子不想说的事,谁问也没用。

    “你方才问我,苏大为如果回洛阳会怎样,我料他的性格,是绝不会回头,至少在解决聂苏的问题之前,不会回去。

    而纵然他回洛阳,以如今一品真仙的力量,也足以打破洛阳平衡。

    李治焉能不疑他?

    朝廷,他是回不去了。”

    这番话里,似乎透露了极多信息。

    然而韩韬细想,又不得要领。

    正想追问,却见矩子终于把双脚从悬崖边上收了回来。

    这个动作令韩韬心下松了口气。

    方才真担心矩子会不会跌下悬崖。

    若他真掉下去,那长安、洛阳那么大的摊子,那个大计划,便全都要夭折了。

    “婉儿听说受了点伤?”

    “是。”

    “沙门被苏大为杀了这么多大能,恐怕二十年内,都无法恢复元气,嘿,咱们也该回洛阳主持大局了。”

    “是。”

    两人沿着山路慢慢下山,身形渐行渐远,消失在云雾之中。

    ……

    黄河之水,自西向东。

    乃是从吐蕃雪山,由终年积雪化成涓涓细流,汇聚而来。

    雪山之水,化为四圣河。

    分别是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和马泉河。

    其中孔雀河,便是黄河源头。

    据传发自巴颜喀拉山北麓各姿各雅山下的卡日曲河谷和约古宗列盆地,分南北二源。

    当地海拔在四千六百米左右。

    吐谷浑。

    苏大为与聂苏沿着黄河源流,溯源而上。

    来到这里,已经是第二年春。

    乃大唐总章二年。

    “阿兄,再往前就进入吐蕃地界了,阿兄你在看什么?”

    聂苏向苏大为投去好奇的目光。

    在小苏的眼里,阿兄沿着河道边走边看,目光投注于河中,似乎在观察水文。

    “小苏,你看到这座庙了吗?”

    苏大为指向河边一座石庙。

    那是以巨大石头堆砌而成。

    这边的河滩不似中原,大概因为地形缘故,白天被阳光炙烤,夜里又气温急降,大石都崩裂为小石头。

    被河水冲刷成光洁溜溜的鹅蛋石。

    苏大为甚至还在其中发现不少河田玉的籽玉。

    不过他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兴趣。

    目光一扫,看到不少大石旁,有大大小小的石头依次叠放起来,如同祭礼。

    在后世好像称之为玛尼堆。

    聂苏被那石庙吸引,上前看了看。

    庙上写着古篆,她却不认识那些字。

    “是禹王庙。”

    苏大为道:“我知道这是哪里了。”

    他当然清楚。

    这吐谷浑,是他昔年征吐蕃的必经之路,又怎会不识。

    只是这禹王庙,当时行军匆忙,却未及探访。

    这次是沿黄河逆流而上,于是在吐谷浑至吐蕃边境,终于遇到了。

    他记得上一世,看过一篇相关的报道。

    据说是考古发现,在青藏高原边界发现远古滑坡坝遗址。

    当时的学者做了一个模型,模拟了山石滑坡的场景。

    结果发现,巨石从两边山壁崩塌,堵塞河道,在此地形成一个超级堰塞湖。

    而当某日积聚的河水,终于冲破大石时,瞬间倾泻而下的洪水灌入黄河,造成黄河下游改道和绵延的洪灾。

    最为巧合的是,此次堰塞湖崩溃时间,与历史上中原大规模文化转移事件,时间上相吻合。

    “阿兄,禹王庙,是不是大禹?我听阿娘说过大禹治水的故事。”

    “你阿娘?”

    苏大为心中一动,向聂苏看去。

    “一直没问过你,你阿娘究竟……”

    是啊,很奇怪,这么多年,却一直没问小苏她阿娘的事,年纪多大,是何模样,把小苏留在大唐后,她人去了哪里。

    以苏大大唐开国县公的权势,再加上如今一品异人的力量。

    只要他想,只要聂苏的娘亲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吧。

    但是,他居然从未问过聂苏,关于她娘具体的情况。

    唯一的例外,便是昔年入吐蕃,到巴颜喀拉山圣峰,遇见小苏时。

    听到当地笨教僧人,曾提过,聂苏的娘,是笨教圣女。

    但是吐蕃笨教圣女,究竟是如何带着女儿远赴大唐的。

    又为何要抛下小苏,不知所踪。

    也没有回归笨教。

    这其中,还有太多的隐情。

    但是这些年,苏大为从未在小苏面前提起过。

    似乎是刻意回避。

    柳娘子和安文生曾问过。

    苏大为说是不想触及小苏伤心事。

    但,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阿兄……”

    聂苏的脸上,露出迷惘之色。

    眼圈微微发红。

    “娘亲的事……娘亲的事……我,我记不得了。”

    聂苏用力摇头。

    手指下意识攥紧衣角。

    “没关系没关系,记不起来就放一放,等能记起来,或者想说时再说。”

    苏大为心中一疼,忙上前,轻轻握住聂苏的手。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向她道:“你看这禹王庙,据传是当年大禹治水,在此开凿河道。当地人为了纪念大禹功绩,特地以巨石砌成。

    也不知过去多少年岁月,至今依然完好如昔。”

    牵着小苏的手,察觉她的手异常冰凉。

    这极不正常。

    苏大为心头微微烦乱。

    指着河道两旁的石山又道:“再过二十余里,便是积石峡,又称孟达峡,两岸大山插云,峭壁耸立,谷中滔滔黄河由西奔腾而下,历代君王都曾在峡口筑积石关,屯兵驻守。

    当年若吐蕃在积石峡设伏,倒是颇难应付。”

    这一说又说回军事上了。

    但这般不着调,反倒是把聂苏逗乐了。

    少女噗嗤一笑,笑容明媚。

    “阿兄你……上次与狄仁杰大兄也是,看花灯时,好好的说什么在墙头设巡哨,防火防盗什么的,如今你又……真是笑死人了。”

    “笑了便好,笑了便好。”

    苏大为见聂苏笑了,暗自松了口气。

    “对了,阿兄你不是说是来找腾迅与腾根之瞳战斗的遗迹,我们沿着黄河一路走来,如今已经过去数月,那遗迹……”

    “已经到了啊。”

    苏大为顾盼两边山峰,眼中光芒亮起。

    “小苏,你猜这两边的山,原来有多高?”

    “啊?”

    聂苏一时跟不上他的跳跃思维。

    苏大为目光一扫河岸两旁的山壁:“你仔细感应,这里应该还有一丝大能斗法残留的气息,若是到了积石峡,想必会更明显一些。

    若我所料不差,当初腾根之瞳与腾迅决战的战场,便在积石峡附近。”

    “在积石峡啊,那马上便到了。”

    聂苏先是一惊,接着又道:“阿兄,若他们在黄河上游动手,以《百诡夜行录》排名第一的诡异大能力量,只怕……”

    只怕移山填海,本地的地形地貌都会随之改变。

    “记得我方才说过,黄河曾因积石峡崩塌,形成堰塞湖,积石山脉,原本比现在高得多。”

    黄河源头处,巴颜喀拉山拔将近五千米。

    若说积石峡过去和巴颜喀拉山一样,是巍峨巨山,也毫不奇怪。

    大能神通之下,天翻地覆。

    山为之倾崩。

    河流为之改道。

    “阿兄,若真是这样,那当时一定会造成山崩地裂,下游又会暴发洪水?”

    聂苏歪着头想了想。

    她对中原的灾情并不太了解,不记得在从隋至唐这段时间里,黄河有没有暴发大规模水患。

    “是啊,古往今来,从大禹治水,到如今大唐,每逢王朝更迭,总有天灾**,所以太史局和那些大儒才说什么天人感应。”

    苏大为最后几个字说完,笑容缓缓收敛。

    握着聂苏的手指,一瞬间有些僵硬。

    嗡嗡嗡~~

    空气里,有奇妙的震荡感。

    那种真元。

    好熟悉的元力。

    前方的河水,渐起波澜。

    水波清澈,前浪叠加后浪,发出哗哗响声。

    就在黄河弯道尽头,看到一个老翁,正背对着苏大为与聂苏,佝偻着身子,坐那里垂钓。

    两人来这里已经有一会了。

    可以确定的是,之前那里并没有任何人。

    能瞒过一品大能感知突然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对方也是同级的存在。

    又或者,双方太过熟悉。

    哗啦啦~~

    空气里,那水波迭宕之声越来越响。

    一瞬间,犹如惊涛骇浪。

    不是幻觉。

    河水突然变得汹涌狰狞。

    巨浪冲击着河道,一时激起千堆雪。

    就像是那渔翁此时激荡的内心。

    可他依然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任激流万状。

    静如磐石。

    “阿兄!”

    聂苏眉头微微蹙起。

    苏大为向她微微摇头。

    松开小苏的手。

    向前两步,叉手,深深鞠躬:“见过郡公。”

    垂钓的老翁肩头微微一动。

    终于回头,声音苍老的道:“阿弥,你来啦。”

    这一声是如此的亲切。

    就像是无数个日夜,苏大为前往昆明池,拜见丹阳郡公时的模样。

    多少年了,十八年了吧。

    一切恍如昨日。

    而让苏大为震惊的是,一向镇守昆明池,等闲绝不轻动的丹阳郡公,居然离开了昆明池,来到了这里。

    来意,不问可知。

    “郡公,你是来劝我回洛阳吗?”

    苏大为缓缓发问。

    他此时的内心很复杂。

    丹阳郡公与李大勇,是他踏入修炼之道的引路人。

    李大勇是兄长,是叔父,亦是伯乐。

    而丹阳郡公,则完全是授业恩师。

    郡公对自己的恩情,比玄奘法师更高更厚。

    寻遍大唐,苏大为可以挺起胸膛说一句,除了柳娘子,他不欠任何人。

    除了丹阳郡公。

    若是李客师亲口请求。

    该如何办?

    这一瞬间,苏大为心中浮起无数个念头。

    他不得不苦笑着承认。

    纵然是一品真仙,也有无法斩断之事。

    那便是“情”。

    恩师授业之情、与李大勇亦兄亦叔的情。

    如何能割舍得下?

    若郡公真的开口。

    他实在不知如何拒绝。

    传道、解惑、授业。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这份情,怎么算得清?

    李客师迟迟没有说话。

    他的双眼凝视着波涛起伏的河水,注视着鱼线。

    目光仿佛随着鱼线,一直深入水底。

    深入那激流万状的漩涡。

    郡公在想什么?

    他未必真的想来。

    可他还是来了。

    人生有太多事是不得已。

    苏大为长叹一声:“郡公,阿弥不肖,让你为难了。”

    李客师鱼杆微微一提,但听“昂”地一声龙吟。

    一条金色大龙,随着郡公的鱼杆,从河底轰然跃起。

    这龙……

    赫然便是当日金鲤所化之龙。

    许多年前,苏大为曾在昆明池见李客师将此鲤钓出。

    随手放生。

    去岁在见到许生和化龙金鲤时,也顺手成全。

    并令金鲤开凿河道,解除村民的水患。

    只是不曾想,化龙之后,它居然仍潜在河中,不知何时居然来到积石峡附近。

    如今又被丹阳郡公给钓上来。

    就连苏大为也不由觉得,这缘份,当真是不浅。

    丹阳郡公一杆钓出金龙,突地站起身,大袖一挥,喝了一声:“去吧!再让老夫钓上,就没这般好运。”

    银色鱼线自金龙獠牙上松脱开。

    龙身一震,鳞片翕张,昂首长吟。

    它飞舞上天,回头向李客师点了点头,瞳中竟带了几分惧意。

    致谢后,金龙蜿蜒升天。

    破开云层,瞬间远遁。

    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了。

    苏大为追着金龙的视线收回,感觉聂苏在自己身后,略有些紧张。

    “不要担心,郡公是我授业恩师,没事的。”

    说罢,他看向丹阳郡公。

    眼神却微微再变。

    黄河在此弯折。

    从那高突出的山崖河道,有两名道人一齐走来。

    袁守诚、李淳风。

    袁守诚、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

    这三人,是苏大为修炼路上,最大的臂助。

    袁守诚虽无师名,但曾传过苏大为道家秘法。

    李淳风虽无直接指点,但暗中也助苏大为不少。

    还是聂苏义父。

    说起来,亦是苏大为的“岳丈”。

    此三位道门宗师隐士级别的人物,此时此刻,竟齐聚在此。

    一直沉默的李客师,将鱼杆轻轻一甩。

    终于长叹一声:“圣人命我们带你回去。”

    李淳风脸上也是苦笑:“圣命难违。”

    袁守诚的脸色有些古怪,似有些不甘,有些咬牙切齿。

    但终于还是蹦出一句话:“你既是白玉京来的,为何不早说?”

    为何不早说?

    苏大为一时无言。

    看着三位师长,联袂而来。

    终于苦涩道:“我若说不是,你们信吗?”

    “信与不信,又有何分别?”

    李客师手执钓杆,那张清瘦的脸庞上,双眼无喜无悲,平静如枯井一般:“最重要的是,圣人信。”

    圣人信,三个字一出。

    空气瞬间凝结。

    冰寒刺骨的杀意,如横刀般斩落。

    苏大为伸手轻轻将身后的聂苏推开:“若我不回去,是不是真要动手?”

    回答他的,是李客师手腕一抖。

    那细长的鱼杆,发出呜地一声响。

    银色钓丝悄无声息飞卷而来。

    几乎同一时间,天空中发出巨大咆哮。

    那是——

    真元无边无涯,如万倾汪洋。

    其中一头巨鲸遨游于巨浪之中。

    长长的鲸歌,伴随着雪白的水柱,冲天而起。

    鲸息术!

    “阿兄!”

    聂苏面色大变。

    “阿爷、郡公,袁道长,你们……你们不要打啊!”

    她的声音,瞬间被巨大的海啸之声掩过。

    苏大为的脸色一变。

    无喜无悲。

    仿佛瞬间抽离了一切情感。

    自他身后,真元激荡。

    一股意志勾连天地。

    身后真元喷涌如山崩海啸。

    万里海疆中,只见一头巨鲸,遨游大海。

    与巨浪相搏。

    鲸息,对鲸息。

    异人大能,哪怕是强如一品的苏大为,对丹阳郡公的鲸息术,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光是因为郡公是他的授业恩师。

    苦修鲸息术,已达化境。

    更因为郡公的实力……

    回忆大唐这十八年来,可曾亲眼见过郡公出手?

    没有!

    郡公究竟强到何种程度?

    真的只是二品异人?

    不知道!

    苏大为,不想输。

    更何况,除了丹阳郡公。

    还有两位宗师级的大能。

    袁守诚起下腰间黄皮葫芦,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酒。

    腊黄的脸颊上,顿时涌起极不正常的红晕。

    “贼你妈,这叫什么事,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老道士红着醉眼,破口大骂。

    一口酒气喷出,大袖狠狠一挥。

    轰隆~~~

    坎离水火中天决!

    无数大火球,自天空垂落。

    颗颗其大如斗。

    拖着长长火焰,划破天穹。

    火雨漫天。

    地上河水暴涨。

    巨浪排空。

    化为蛟龙,张牙舞爪,噬向苏大为。

    苏大为脸色转为凝重。

    分心二用。

    以鲸息对鲸息。

    以坎离水火中天决,对袁守城的坎离水火中天决。

    还有李淳风。

    老道一直在那里微微叹气。

    直到此刻。

    他从腰间取下一物,向着苏大为一照。

    唐镜!

    一束金光,自镜照出。

    瞬间将苏大为定在原地。

    “老道这唐镜,用先天玄铁之精,地脉火精,又揉杂了大唐龙气,辛苦炼制七载方才大成。昔年送聂苏一面,老道这里还有几面。

    这镜,非止神通,还有大唐龙脉之力。

    阿弥,你就乖乖放下,随我等回去吧。”

    空空空~~~

    唐镜如光似电。

    定住元神。

    李客师手中银丝趁势一卷。

    将苏大为身子缚住。

    袁守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跨步向前。

    双手一阴一阳,璀璨如莲。

    向着苏大为顶门按去。

    “封、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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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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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