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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全文阅读

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五章

    小小一枚银丝,透过来连绵不绝的劲力。

    仿佛沧浪之水,前浪未尽,后浪又生。

    如小山般庞大的巨鲸张开大口,将苏大为身上的真元不断吞噬。

    鲸吸!

    唐镜光芒璀璨,金光如同镇魂钉,直透苏大为身体。

    将他的影子,牢牢钉在地上。

    那黑影拚命挣扎蠕动,但却无法从唐镜下挣脱。

    “还不束手就擒!”

    袁守诚一双大手,左手赦令为“封”,右手显出古篆“镇”字。

    向着苏大为顶门拍下。

    道家真言符箓,配合坎离水火中天决。

    轰隆!

    只听一声巨响。

    眼前画面陡然破碎。

    银丝一卷,穿透苏大为的身影,扑了个空。

    唐镜金光透过苏大为的身体,那身形竟像是泡沫般消失。

    “幻术?”

    “不是幻术!”

    李客师面露凝重:“阿弥有一门神通,可分身化形。”

    话音未落,扑空的袁守诚早已冷笑一声,径直向着聂苏扑去。

    “苏大为能逃,聂苏小娘子却逃不了。”

    封镇二印。

    直向聂苏身上拍去。

    聂苏神色一变,双手一张,无数水波自面前幻起。

    波光粼粼,如一面大镜。

    镜花水月之术!

    袁守诚却是不管不顾,张嘴一吹。

    呼~

    一股先天真气从他口中喷出,笔直射中聂苏身前水镜。

    只听哗啦一声响。

    水镜瞬间破碎。

    后方的聂苏,脸上露出决然之色。

    一双如青黛般的细眉扬起。

    双手十指连点。

    嗤嗤嗤~~

    无穷无尽的河水,随着她的手指,化为万道水箭,迸射向前。

    每一支水箭,都有穿金裂石的劲力。

    二品异人。

    聂苏虽然甚少与人动手。

    但她仍是二品境界。

    “我才不要,做阿兄的累赘!”

    动手到这一刻,双方已经打出了真火。

    纵然袁守诚想留手也办不到。

    因为他已经从聂苏身上,感到足够威胁的压力。

    “聂苏小娘子,竟有如此神通,是贫道小看了。”

    声音未落。

    早有李淳风在一旁低喝一声:“小苏,还不住手!”

    大手一挥。

    那唐镜呜地一旋,飞上半空。

    如同一轮金日。

    一道笔直光柱,将聂苏钉在原地。

    昔年李淳风曾赠一面唐镜给聂苏护身。

    后来被苏大为取去给了安定思小公主。

    那时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这唐镜居然变成克制聂苏的法宝。

    李客师手中钓杆微微颤抖,发出嗡嗡响声。

    他的眼中精芒一闪。

    一抖手腕。

    钓杆甩出。

    杆上银丝随即暴射向一个方向。

    找到了!

    阿弥,纵然你是一品大能,潜匿藏形。

    但你的修行是我教的。

    你瞒不过我的感知。

    况且,你还记挂着聂苏,还顾念着恩情。

    这样的你,一身实力,又能发挥几成?

    银丝如箭。

    嘶地一声,划破空间。

    在禹王庙前飞速一绕。

    一团人形黑影,立刻被银丝封住。

    那是……

    苏大为的影子。

    充满戾气的血红双眼,自黑影中张开。

    不对!

    是分神之术!

    李客师心头一跳。

    却听到头顶上方,传出苏大为的声音:“三位都是我的师长,到此为止吧。”

    李客师、袁守诚、李淳风三人,愕然抬头。

    只见一只巨大的手掌,从天而降。

    那掌中,金色真元流转。

    透着似纹非纹,似咒非咒的纹路。

    大地在颤抖嗡鸣。

    河水受巨力挤压,向四周喷溅。

    河岸边大大小小的石堆,一齐跳起。

    呯!

    ……

    “陛下!陛下真要这么做?”

    紫微宫中,武媚娘声音显出急切:“不提阿弥曾对大唐的功劳,他如今神通大成,我们却要拿他家人做威胁,如果真的激怒他……”

    后面的话,武媚娘没说出口。

    她相信李治一定明白那个后果。

    如果能制住阿弥也就罢了。

    既然制不住他,拿他家人做威胁,岂非是激怒对方?

    万一苏大为一怒之下,做出不利大唐的举动。

    到那时,又当如何是好?

    “媚娘,你不知道啊。”

    李治手扶着案几,长吸了一口气。

    满室檀香,汇聚成长长的白烟,被他吸入体内。

    精神稍稍一振,才接着道:“苏大为既是白玉京来的人,早就有了修炼之法,但却一直隐瞒不报,还偷偷自己炼成了神通……你这个阿弟,如今能耐太大了。”

    他冷笑一声:“朕已经连续派人相召,只要他回来,朕可承诺,既往不咎,可是他是如何回报朕的?

    律宗、法华宗、莲宗、净土宗、三论宗,佛门五宗宗主,被他杀光了,天下沙门自此倾颓……那都是朕派去的人,他说杀便杀,可曾把朕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武媚娘也是哑口无言。

    一时不知该怎么劝。

    心里,也是对苏大为埋怨不已。

    阿弥啊阿弥,你可知道自己闯出多大的祸。

    如今纵是阿姊想帮你,又如何替你开脱?

    李治缓缓道:“朕会最后给他一个机会,派李淳风等人去‘请’,他若再不识抬举,休说一个柳娘子,便是再多人,只要和他沾上关系,朕一个不留。”

    说到最后几个字,杀意勃发。

    连殿内的空气,也似变得极寒。

    李治的双眼微微眨起红光。

    这光芒,令武媚娘都觉心惊肉跳。

    陛下啊,难道你真是修炼那密宗转生神通,走火入魔了吗?

    与阿弥有关的人,一个不留。

    那臣妾是否也不能留了?

    武媚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李治自从修炼那金刚六如传授的法门后,就变得很不对劲。

    两月前,金刚六如和沙门各宗法师,一齐出手想要在蜀中带回苏大为。

    谁知道,苏大为一怒之下,屠光所有法师。

    包括金刚六如在内。

    各宗精英大能,全都殒落。

    失去其余各宗,天皇陛下并不惋惜。

    但失去密宗法师,李治则表现出极大的愤怒。

    那个过去擅于隐忍克制,肯耐心布局的天皇李治不见了。

    如今的李治,似是受不得一点刺激。

    他越来越焦虑,喜怒无常。

    “朕的转生之法尚未大成,如今金刚六如也不在了……再不抓到苏大为,逼问长生之法,朕只怕活不长了。”

    “陛下,连沙门各大能都办不到的事,咱们拿阿弥的家人威胁,难道就能做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月所照,皆朕之臣妾……”

    李治双眼越发血红。

    喃喃自语,仿佛梦魇一般:“朕就不信,他一个人,焉能对抗整个大唐!就算他不顾念家人、亲友、兄弟,难道还能挡住整个大唐?挡住朕?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朕若肯消耗百万之众,不信拿不下他!”

    呯咚!

    武媚娘心头狂跳,脸色煞白。

    ……

    黄河水啾啾鸣响。

    如千万年一样,自西向东,奔流不息。

    而在禹王庙前,三个老道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到一堆。

    身上被银丝缠绕。

    头顶上方,还悬着一面唐镜。

    仿佛探照灯一般,将三人牢牢钉在地上。

    李客师垮着张臭屁脸。

    李淳风在那苦笑连连。

    袁守诚则破口大骂:“阿弥,你这臭小子玩真的?还不快把这些东西拿掉,不然我让文生替我扇你几耳光。”

    “您老都不是我对手,安文生他就敢向我出手?”

    苏大为盘坐在三个老道面前,慢条斯理道:“他比你还奸猾,到时一定临阵倒戈,劝您老向我低头。”

    “放屁!”

    袁守诚大怒。

    不过一转念想想,安文生还真是个这性子。

    脑旁仿佛浮现安文生那张笑眯眯胖乎乎的脸。

    袁守诚肩膀一塌,瞬间不闹了。

    讪讪道:“方才咱们和你闹着玩的,现在知道打不过,不打了,快把我们放开,我们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真不打了?”

    苏大为不放心的问。

    “不打了不打了。”

    袁守诚连连摇头,又骂了一声:“此次是碍于人情,现在三人联手都被你给拿了,这是技不如人,老道人情也还了,现在可以和阿弥你叙旧了。”

    袁守诚人老成精,这立场变换自如,毫无愧色。

    李淳风也摇头道:“圣人让我等出手,我等不得不听令行事,如今答应圣人的已经办了,失手被你擒住,这事到此为止。”

    纵然太史令李淳风自己身为异人大能,可以逍遥,可他的儿孙呢?

    他李家家族和亲朋呢?

    圣人一句话,他也是不得不依命行事。

    不过从心里来说,李淳风也不愿意对苏大为出手。

    既有与聂苏的父女情份。

    也有与苏大为的交情。

    更清楚,就算三人出手,也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一入一品真仙。

    那是对法则的掌握,境界差距,并非简单的数量,所能抹平的。

    之前那些沙门僧人,纠结了上千弟子,无数大能。

    结果如何?

    还不是被苏大为一锅端了。

    堪称千里送人头的典范。

    李客师肩膀动了动。

    困住三人的银丝“咻咻”连声,如同活物般,收回他的手间,缩回袖中。

    苏大为故做惊讶道:“郡公修为高明,我捆住你们的银丝都能收回去。”

    “少拍马屁。”

    李客师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这银丝本就是老夫传你的,不曾想今日倒被你用来困住我。”

    说着,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脚。

    又向天空看一眼。

    指了指悬浮在天上的唐镜。

    “这唐镜,也该归还李淳风了吧?”

    “老道自己来。”

    不等苏大为开口,李淳风将手一招。

    那面被苏大为夺去的唐镜,应声而落。

    跌落他的掌中,上面金芒一闪。

    与苏大为神识的联系瞬间切断。

    方才这唐镜、银丝等法宝,被苏大为以一品大能的神识强行夺去。

    纯粹以境界压人。

    压得连李淳风和李客师都毫无脾气。

    不过现在看,他们这三人,其实也留了手,未尽全力。

    否则也不可能这么轻松把各自法宝收回。

    出手,是为圣人圣旨。

    留手,是为了多年情份。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彼此微微一笑。

    “郡公、岳丈,还有袁道长,咱们现在可以好好叙旧了。”

    苏大为伸手示意。

    做了个“请”的手势。

    四人在大唐相识十八载。

    亦师亦友,交情之深,非比寻常。

    李客师终日不出昆明池,如今也为了他苏大为,亲自出手。

    为的自然不是要清理门户。

    袁守诚捶了捶老腰,左右看一眼。

    目光扫过禹王庙,又落在聂苏身上。

    嘿嘿一笑:“这女娃娃就是阿弥你的妻子吧?当年老道有事不在长安,喜酒未曾讨得,你欠我一杯酒。”

    “只要道长有空,这酒,我随时可以请。”

    苏大为向着聂苏一笑,笑容里透着温柔之意。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此时已经消散。

    聂苏绷紧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下来。

    “阿爷。”

    聂苏主动上来,挽住李淳风的胳膊。

    李淳风哈哈一笑,一脸老怀大慰。

    笑了几声,又转头劈头盖脸的向苏大为骂道:“你小子办得什么事?原本好好做大唐县公不好吗?给小苏一个安定的家。你偏要不走寻常之路,如今带着小苏四处乱蹿,惹得圣人发怒。

    你这县公是做到头了,你自是不在乎,可小苏呢?

    还有京中那些旧友,安文生、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那此小子,当年跟随你从军的那此将领,你到底考虑过他们没有?”

    这话一喝出来。

    苏大为脸色微变。

    一时竟哑口无言。

    李淳风又指了指沉默着坐到一旁大石上,身形佝偻,似老了数分的李客师。

    “就说客师,他本来都颐养天年了,就已经隐退了,为了你的事,不惜抛下家族,离开昆明池,千里迢迢走这一遭,你啊……”

    李淳风语重心长,带着恨铁不成钢之气:“你如何对得起这些关心你的师友?”

    气氛沉凝。

    只有黄河之水,浊浪滔滔。

    不断拍打得河岸。

    那哗哗的水声,就像是苏大为此时的心境。

    千头万绪,难以平静。

    “郡公,对不起……”

    苏大为向着李客师深深鞠躬。

    又向着李淳风、袁守城叉手行礼:“此次是阿弥冲动,给各位师友添了无数麻烦,但……错已铸成,千错万错,都是我苏大为的错,我愿承担一切后果。”

    他不说还好。

    一说承担,三个老道一齐向他看来。

    神色各异。

    “承担?你要如何承担?”

    ……

    神都洛阳,临街的酒楼。

    靠近大道的窗口,隐隐见到一个身材胖大的儒服男子。

    他的眼眸细长,手举着酒杯,却迟迟不见凑到嘴边,仿佛定住了一般。

    从那白净的脸颊上,隐隐看到肌肉抽动。

    化为一声长叹。

    “安大傻。”

    前方有人唤了一声。

    安文生放下酒杯,张眼看去。

    若是寻常贵胄敢呼他这个外号,哪怕是安文生脾气好也会心生不悦。

    不过这次,他却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微微点头:“来了。”

    他向面前一指:“坐。”

    一员身披铁甲,看着是禁卫打扮的高官,向这边走来。

    走到近前,将头盔摘下,随手搁在桌上。

    露出一颗湿漉漉,大汗淋漓的脑袋。

    来者,赫然是尉迟宝琳。

    “如何?”

    “不太好啊。”尉迟宝琳皱眉道:“虽然没什么消息传出,但事情有些不妙。”

    安文生不说话,聚精会神的听下去。

    “之前狮子被从禁中调出,别有任用。接着是程处嗣,原本掌十二卫,现在被调去长安,说是督造皇陵,还有薛仁贵,上个月就被外派去西域。”

    尉迟宝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现在虽然入春,但仍有些春寒料峭的寒意。

    这种天气下,他额头上的汗水却涌个不停。

    可见心中的焦急紧张。

    “就连萧规和李敬业都被外调了。”

    这就有些离谱了。

    纵然再迟钝,也看得出来,圣人这是有意将与苏大为有关的人都调开。

    甚至是极远的关系,都不放过。

    这是要做甚?

    放在朝中那些老狐狸眼里,这就是明显的信号。

    连这些人都被调走,之前苏大为在军中的关系,更不必提。

    薛仁贵、阿史那道真、黑齿常之、娄师德、王孝杰、沙吒忠义等一大批重要将领。

    悉数外调,或是架空。

    尉迟宝琳苦笑道:“我这位置,只怕也待不久了。”

    安文生依然没说话。

    何止是尉迟宝琳。

    据安文生所知,在大唐已经开了十余载的公交署,最近停了。

    公交令周良,被去职还家。

    还有许多与苏大为相关的生意,铺子,或被官府查封,或明里暗里遭受调查,打压。

    这都还只是看得见的东西。

    那些看不见的,就更多了。

    如开国县公府上,现在最少就有十几拨人在盯着。

    日子越来越艰难。

    高大虎与高大龙,如今也不知所踪。

    苏大为昔日留在长安与洛阳的情报网如今也不知由谁接手。

    苏府只剩下李博在苦苦支撑。

    但苏府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李博根本无法动弹。

    只是苦熬日子罢了。

    “再这样下去,只怕……”

    只怕什么,尉迟宝琳没说。

    但安文生已经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可是安文生仍然一言不发,沉默着端着酒杯。

    酒杯碰在唇边,迟迟没有喝。

    今日这酒,不知为何,变得无比苦涩。

    难以下喉。

    “文生,你素来多智,如今我们怎么办?”

    尉迟宝琳向他试探着问。

    安文生仍然一言不发。

    这让尉迟宝琳有些焦躁起来:“你把我叫来,却什么也不说!说来都怪阿弥,他一走了之,留下这么大的烂摊子,我们,我们怎么办!”

    咚咚咚!

    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将安文生将要说出口的话打断。

    两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

    整座酒楼二层,都被安文生包了下来。

    这个时候能上来的,定是朋友。

    过不多时,看到一中年官员,提着衣衫上摆,一步步的从楼梯口走上来。

    此人肚腹胖大,有着唐人明显的腰围。

    面色微黑,神情端肃。

    颔下生着浓密黑须。

    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狄大兄。”

    安文生与尉迟宝琳同时起身相迎。

    论官职,狄仁杰未必高过尉迟。

    但年纪和见识,却深得这个圈子里众人信服。

    以苏大为为核心的圈子,论头脑,反倒是后加入的狄仁杰与安文生、程处嗣三人最强。

    只不过程处嗣如今不在。

    能商量的,确实也只有狄仁杰。

    “狄大兄,这个时候把你请来,实在不得已。”

    安文生向他行礼道:“阿弥说过,若他不在,凡事要向你多请教。”

    “都坐吧。”

    狄仁杰眼中闪过若有所思之色。

    随着两人一齐坐下,沉默了片刻,还是尉迟宝琳开口:“狄大兄,如今狮子和处嗣都不在,其他人也都被调开,我只怕也是迟早……”

    狄仁杰微微颔首:“我是文职,倒还好。”

    停了一停,他略微低声道:“我倒是担心阿弥那边。”

    “阿弥?”

    一提起苏大为,尉迟宝琳气往上撞。

    “若不是他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何至于此!”

    “宝琳,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安文生扫了他一眼,向狄仁杰拱手道:“狄大兄你请继续说。”

    狄仁杰沉吟道:“我今日听到消息,据说圣人有意召集百骑和缇骑、太史局中异人……我猜,多半是为了阿弥的事。”

    这话,令尉迟宝琳明显紧张起来。

    “圣人,该不会是想让这些人去抓阿弥吧?”

    他虽然嘴里说着埋怨。

    但苏大为真的有事,他仍不免担心。

    安文生双肩微微放松,手里的酒杯放下,摇头道:“这些人,就算再多,也没用的。”

    “嗯?”

    狄仁杰和尉迟宝琳一起向他看过来。

    “你们不是异人,不知这其中的差别,境界差距太大了。”

    迎着狄仁杰和尉迟宝琳疑惑的目光,安文生道:“只有修行人才知道,每上一个境界,都难如登天,阿弥如今身为一品,普天之下,只怕再没人能真正威胁到他。”

    “数量不能弥补境界差距?”

    “不能。”

    安文生笃定的道:“上次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沙门各宗,集合了无数门中大能,在蜀中想要留住阿弥,结果失败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划了一道:“天下异人,按实力应该如此划分。”

    他划的像是一个三角型。

    “第一等,便是一品异人,如今以我所知,只有阿弥一人,达到这个境界。环顾大唐立国数十载,也只出过这一个一品。

    再次一等,是二品。

    纵是二品,也很少,非常少。”

    安文生叹口气道:“就算我师父袁守诚,也未到二品,大概就是三品摸到二品的门槛,据他说,他年纪大了,这辈子可能都无望了。

    李淳风据说是达到二品,但他身上有旧伤,恐怕发挥不出二品全部实力。

    然后便是丹阳郡公,为我大唐朝中,硕果仅存的二品异人。

    但是他的年事已高,能有多少实力还不好说。

    这些人,便站在天下修炼异人中的第二档。”

    狄仁杰不由惊叹:“一品和二品如此少?上次那些沙门僧人?”

    “他们那些……”

    安文生脸上露出一抹嘲讽之色:“沙门各宗宗主,据我所知,大多是四品,三品的只有寥寥数人,我知道玄奘法师身边的行者,是三品。

    不过法师坐化后,行者便不知所踪。”

    尉迟宝琳在一旁忍不住道:“不对啊,之前在白马寺,我见那些和尚神通很厉害。”

    “这便是沙门的手段了,他们擅长幻巧,并非真正实力达到。”

    安文生道:“上次沙门各宗在蜀中拦阿弥,听说也是集合僧团之力,用了阵法,生出幻像。但差距便是差距,在一品真仙面前,再多低阶异人,也如稚童一般。”

    “这些沙门人明知如此,他们还敢拦阿弥?”

    尉迟宝琳嘿的一笑:“结果死伤无数,这些人……疯了不成?都说沙门僧人参悟般若性空,求解脱法,竟如此不智?”

    “利令智昏。”

    狄仁杰简单道:“白马寺的事,我事后查证,平日寺僧多有横行不法之事,更与洛阳官府勾连,势力盘根错节。

    僧中僧众说是修行,实则广占良田,非是口中说的那般慈悲。”

    安文生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白马寺已经存在六百余年不倒,一代代下来,早就一代不如一代,那些僧人口中说着出世修行,实则还是在世间行法。

    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纠葛,早就六根不净。

    哪有说的那般清高。”

    尉迟宝琳摇摇头,还是觉得,那些僧人这般做太蠢。

    却也不再问下去。

    安文生又多说了一句:“换谁在沙门那个位置,都一样。阿弥屠了白马寺,那些宗门纵然各有利益,也不得不站出来,共同维护沙门形像。

    而且沙门自入中土以来,数百年发展壮大,实力非同小可。

    就看他们这次纠结起的异人,实在出乎我的想像。

    在这以前,谁知道他们有这么多修行者。

    嘿,佛陀说,佛门弟子不以显圣为能。

    结果你看看现在,那些武僧、佛门神通、异人,居然比道门多出那么多。”

    说着随手在桌上点了点。

    “可惜,这些僧人再多,也不过是四五品的异人,最多不过三品,在一品大能前,就如土鸡瓦狗一般。”

    佛门偷偷修行者,异人、武僧众多。

    这正是他们在王朝更迭,乱世中能安身的本钱。

    乱世道士下山,沙门封山,并不只是说说。

    直到大唐兴立时,沙门派出五百棍僧相助秦王。

    这极少见的政治投机,终于收获巨大的回报。

    令沙门在中土得到空前发展。

    当门人越来越多,哪怕是沙门法师,各宗宗师,都不免产生一种“强大”的幻觉。

    以为自己真的很强。

    越来越多的吹捧,奉承,帝王的亲睐,通融。

    李世民大力推动佛法。

    兴建寺院。

    哪怕是沙门法师,也觉得“这是我们的时代”。

    一切都太顺利了。

    顺利到,沙门想做什么,都一定能做成。

    哪怕是中土原生的道门,存在千年的道门,都被沙门一点点踩下。

    数次辩法,将道门弄得灰头土脸。

    沙门各宗,嘴上虽不说,但心里,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佛法广大。

    有求必应。

    只要沙门认真起来,哪怕是苏大为,也是可以拿下的。

    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觉。

    “阿弥倒是提过,人越多,越容易变蠢,好像是什么‘乌合之众’。”

    尉迟宝琳扶了扶额头,抓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狠狠喝了一大杯。

    “阿弥那里,我们暂时不用担心了。”

    狄仁杰沉吟道:“我观如今的局面,只怕异人们无法威胁到阿弥时,圣人会选择另一条路……”

    铛啷~

    尉迟宝琳手中酒杯掉落,在桌上滚了几滚。

    安文生细长的双眸,猛地张开,旋即又收敛起精芒。

    “陛下那里,应该不会把所有异人都派出去,而且就算都去了,境界差得太多,也是无用,就怕真拿柳娘子……”

    若真拿柳娘子做文章。

    以阿弥那个脾气,以他如今惊天的造化修为,你猜他会做什么?

    那大唐的未来,会变成怎样?

    一想到这个问题,所有人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感,从心头升起。

    “对了,文生。”

    狄仁杰深吸口气,看向安文生:“我听说圣人上个月,派了李淳风和袁守诚他们出洛阳,不知……”

    不知他们能不能带回阿弥?

    ……

    “你要如何承担?”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三人的目光,一齐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带给他莫大的压力。

    “圣人毕竟是圣人,对大唐来说,他就是天。”

    “天子金口玉言,你若不遵,你仗着异人一品,圣人或许无可奈何,但你身边人……文生、狮子、尉迟、周良、高大龙、还有你娘亲柳娘子,他们,还有许多与你有关的人,他们怎么办?”

    “你如何来承担这份责任?”

    袁守诚仰着脖子灌着酒。

    待其他两人说完,他才微红着脸颊,张着略带醉意的眼睛,看向苏大为,嘿嘿笑道:“莫非你想‘取而代之’?”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结。

    李淳风厉声道:“慎言!”

    所谓取而代之,就是苏大为除掉李治,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这里面还包含一层意思。

    就是若苏大为除去李治,自己不坐上那个位置,将会有何后果?

    苏大为若不做皇帝。

    天下,还是大唐的天下。

    这意味着,若新皇登基,于情于理于法,都必然要除掉苏大为,为先君李治报仇,以证明政权的合法性。

    那样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也代表着,苏大为要与整个大唐,全天下为敌。

    所以,若苏大为不想被李治威胁在洛阳和长安的亲族。

    只杀李治一人不够。

    而要将大唐宗室,甚至朝廷全部血洗一遍。

    打破大唐权力架构,朝廷组织。

    重新建立秩序,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这才有可能永除后患。

    但是,可能吗?

    阿弥你,当真要如此做?

    若不如此,你怎么敢说你来承担?

    大唐那么多亲族,师友,兄弟,你怎么替他们承担,来自圣人李治的怒火?

    弑帝自立。

    或是向圣人低头

    你怎么选?

第九十六章

    李淳风与李客师,都是朝中重臣,永远也不可能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

    只有袁守诚会。

    空气为之凝结。

    李客师白眉微皱,欲言又止。

    李淳风沉默下来,眸光凝视在苏大为的脸上,似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心意。

    苏大为一向平静的脸庞上,此时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虽然在极力掩饰。

    但确实是在变化。

    这变化来自内心的各种念头。

    改朝换代吗?

    不是没有想过啊。

    初来大唐时,他自然不敢如此想。

    刚开灵成为异人时,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时只是想抱紧武媚娘这条粗大腿,然后混个安逸生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赚点小钱,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自认自己若在后世,只会湮没在人群中。

    但是在这大唐,他在那个位置上,环境推着他不断前进。

    要么就是力挺武媚娘。

    要么,就是被长孙无忌给弄死。

    能怎么办?

    只有一步步往前走。

    征突厥。

    镇百济。

    灭了倭国。

    野心念头,也就不可避免的有了。

    人总是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才会有那种念头。

    身在军中,在大唐的体制内,他看到许多不理解的现象。

    也许对唐人来说,这是合理的。

    可他不是啊,他体内,毕竟还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他不明白,为何现在立了军功,不但没有封赏,反而会有打压。

    为何战死之人,家属却得不到救济。

    太多为这个帝国流血流泪的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严。

    赵持满,就因为他与长孙无忌有着亲属关系。

    被处死,还要暴尸示众。

    王方翼,因为是王皇后的亲族,就被发配西域。

    太多太多了。

    不是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吗?

    但他能说什么?

    他是武媚娘的好阿弟。

    他本身就是这关系的受益者。

    当自己背后的靠山,从屠龙少年变成恶龙时。

    苏大为真的迷茫了。

    甚至他自己,也感受到来自大唐皇帝李治,那若有若无的猜忌,提防。

    终于,在任熊津都督时,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就拿,倭国练练手吧。

    这个后世华夏之敌。

    把它用后世教员的经验,彻底改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形势大好。

    不是小好,是大好。

    用打土豪分田地的办法。

    苏大为亲手在倭岛扶植了一批亲唐派。

    并且以“不良人”为组织,灌输给那些投靠的武士、破落户,以荣誉,以对大唐的忠诚,效死之心,给他们一个上升的阶梯,机会。

    整个倭岛,属于倭王的旧贵族阶层被彻底打破。

    新兴的势力在崛起。

    终成燎原之势。

    成了,要成了啊。

    到了这一步,苏大为也情不自禁的动了那个念头。

    那个一开始偷偷想过,但又被压制在心底的念头。

    那就是……

    把这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会如可?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却也无比诱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自大唐长安,皇帝李治的一旨调令。

    熊津都督苏大为,即刻卸任,由刘仁轨接手防卫。

    能怎么办?

    那时的纠结,痛苦,谁人知道?

    眼看到希望,但又不得不放手。

    那时的他,根本没有与李治扳腕子的可能。

    若敢提出反唐,镇守百济和倭岛的大唐府兵,第一个会举刀砍向他。

    没办法,太宗李世民留下的家底太厚了。

    大唐正统的观念,太重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治乃有为明君,怎可叛唐?

    那时动手,没有任何可能。

    只会连累所有人。

    包括远在大唐的柳娘子、周二哥、高大虎、尉迟宝琳、程家、丹阳郡公……

    有太多人太多关系了。

    放弃吧!

    那一夜,无人知道,苏大为是以怎样的遗憾与失望,离开倭岛。

    离开那个被他“改造”过的地方。

    梦想,不重要。

    家人的平安,亲友的平安最重要。

    大唐安定的大局,最重要。

    不可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想改造大唐,甚至只是变革一小部份,胎死腹中。

    但是结束了吗?

    并没有。

    回到大唐,苏大为想以另一种方式,劝说李治。

    于是在朝堂之上,在满朝宰相与李治当面,苏大为说出自己的想法。

    府兵制、马政,至少为那些为帝国流过血的战士们,争一争利益。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路。

    但是,失败了。

    站在后世人眼光,每说出一句看法,便被当朝宰相无情的否定,被李治否定。

    帝国有帝国的利益。

    在帝国的利益面前,有些个人的小利,无法兼顾。

    也是必须舍弃的。

    他无法反驳宰相们说的话。

    那种被宰相带讽刺的抨击,和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内心。

    “你不就是个武夫吗?”

    “哪里懂朝政?哪里懂朝廷的大局?”

    “退下吧。”

    还有更多的话,更多的想法,不吐不快。

    然而,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这条路走不通。

    那么,再找其他的方法吧。

    用商业改造大唐?

    或许还有另一条路。

    情报系统。

    用都察寺,用情报,来纠偏,将大唐这辆快速前行的战车,稍稍校正一下轨迹吧。

    至少,至少让“大非川之败”,不再发生。

    让大唐的盛世,国运,延绵得更久。

    让华夏的百姓,再多享几年太平吧。

    然后……

    都察寺寺卿一职被撤。

    呵呵,厉害啊。

    厉害啊我的陛下,圣人。

    当真是厉害。

    每一步,都走在前面。

    苏大为有时候也不得不感概。

    李治的眼光之毒辣。

    自己已经尽量低调了,尽量在隐忍了。

    但每一次,这位看起来笑眯眯的,一团和气的,越来越胖的圣人,那双眼睛,都能看透迷雾。

    看到自己前面。

    把自己前面的路给堵上。

    随后就是征吐蕃。

    那时的苏大为已经累了,也厌倦了。

    他真的想把一切都抛下,再不管这堆烂摊子。

    只有在体制之内,才能亲眼看清楚,这庞大的帝国,兵制、民政,是以如何惊人的速度走向疲惫与衰老。

    垄断、兼并。

    军功再无可赐之田。

    而那些高门贵人,随随便便都能占地千顷。

    甚至连那些沙门胡佛,都广占良田。

    只有大唐的百姓,无法从一次次战争胜利中,分到一点利益。

    变了啊,许多东西都变了啊。

    宰相,圣人,你们高高在上,看不见吗?

    罢了。

    就当为了薛仁贵。

    为了大唐百姓,最后再出战一次。

    吾师苏定方病重。

    总不希望,他像历史一样,死在军中吧?

    也不希望,仁贵经历历史上的大非川之败吧。

    这些事,我替你们来扛。

    吐蕃,日后的雪域高原。

    果然是不好打啊!

    虽然早早准备了“红景天”,准备应对高原反应,但大军费尽千辛万苦,艰难跋涉,还是很难适应。

    一路上不知病倒多少。

    足足花了九个多月,才到达武威。

    这可怕的遥远路途。

    然后……

    战吧!

    一次次精心谋划,一场场情报收集,一次次博弈,一个又一个硬骨头啃下来。

    这次征战,太不容易了。

    代价,也太惨重了。

    身边的袍泽不知多少倒在征吐蕃的路上。

    许多军中中下层将领,自己熟悉的面孔都消失在这一役。

    连赵胡儿他们也……

    为此,阿史那道真差点真的就翻脸了啊。

    好不容易打破吐蕃。

    但是,该来的始终会来。

    苏定方,还是在最后时刻,突然病亡。

    扶着老师的灵柩,苏大为开始返回长安之路。

    可不曾想,入蜀之后,又接到朝廷的旨意。

    将他行军总管一职撤去。

    令他入蜀中黄安县为县令。

    李治,果然还是那个李治。

    论帝王心术。

    李治从来没输过。

    怎么办?

    被撤熊津都督时没反。

    被撤都察寺卿时没反。

    总不能在眼下,这种局面下反了吧。

    苏大为变得无比顺从。

    好像是被磨平了一切棱角。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或许是吧。

    对着巴山楚雨,他内心对聂苏,对柳娘子的思念。

    又有谁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不干了。

    再也不干了。

    蜀中治疫,是他为这个大唐,为圣人李治,也为武媚娘阿姊,做的最后一件事。

    在心里,他已经决定,做完这件事,便要不顾一切,回家,回家。

    他累了。

    身累,心更累。

    大唐,是圣人之大唐。

    非苏大为之大唐。

    他身为唐人,无意去推倒大唐,去做亲者痛,胡人快的事。

    但他也真的累了。

    就到这里吧。

    一次次带着希望,一次次希望破灭。

    他终究意识到,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凭自己一人,永远不可能。

    而大唐,也或许并不需要自己的改变。

    做皇帝?

    不是没想过。

    但也只是想想。

    那不是除掉一个李治就可以的。

    而是要从上到下,将所有的秩序、人,血洗一遍,重新整合,才有可能改变成自己的东西。

    那不光是杀人就能办到的。

    而是要做深入的社会改革,权力重组。

    否则只会无穷无尽的撕裂下去。

    要么自己成为全大唐之敌。

    要么自己一怒血洗朝廷。

    然后大唐各州分裂,军阀权臣四起,群雄逐鹿。

    然后胡人再一次乱华。

    有意思吗?

    若这么做,今后数十年,自己就被绑在那张龙绮上,为这个帝国千千万万子民,耗尽每一滴心血。

    最重要的是,不会有人感激。

    所有人只会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喊:看,那个暴君,那个篡臣!大唐并无失德之处,圣人李治乃有为明君!他这个叛逆之臣。

    是的,那是一定会出现的。

    天下民心,天命还是在大唐啊。

    哪怕历史上武则天另立武周朝,但武则天最后还是得还政于李唐。

    为何?

    天下这么大的事,是一个人能干完的吗?

    真到哪一步,只怕身边兄弟,第一个会跳出来反对。

    与自己决裂。

    与其这样。

    不如就维持现状吧。

    他认命了。

    带着防疫之法,带着堆肥之法,回到长安。

    是他对大唐,最大的善意。

    也是他的仁心。

    做到这一步,立德立功都有了。

    也算不枉穿越到大唐,历练这十八载吧。

    只是,后面的事,谁能想到呢?

    他的地位是超然了。

    权柄是更重了。

    圣人与武后也更倚重了。

    但是这一切,和小苏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所有这些纷乱的念头,从模糊到清晰。

    直到心神回到眼前此刻。

    苏大为向着面前关切的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还有袁守诚长声叹息:“为大唐,我已做得够多了,那种推倒一切重来的事,对我没有意义。”

    “洛阳之事……”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苏大为牵起一脸担忧的聂苏,握了握她柔软的手指:“我就想带着小苏,重走一下当年走过的路,还望郡公成全。”

    “成全?”

    李客师抬头,苍老的眼中闪过一抹怒其不争的怒意:“臭小子,我们三个老道已经黄土半埋脖子了,纵是我们成全,洛阳那位,他会成全吗?”

    众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李客师与李淳风、袁守诚,三人都是道家宗师级高人。

    虽然年岁已大,但心性非常人可比。

    哪怕真的大限已到,都是以一种豁然达观之态来面对。

    并不会去畏惧生死。

    但是,李治不同。

    这十八年来,李治的为政手腕非常厉害。

    削平长孙无忌,收拾关陇和山东贵族。

    外平西突厥、百济、高句丽、吐蕃、西域诸胡。

    内平高门贵姓,门阀士族。

    朝政虽然时有迭宕,但始终能安然渡过。

    四海平定,万国来朝。

    天可汗之名,实至名归。

    乃封禅泰山,称天皇天后。

    但是,到了后期。

    特别是近一两年。

    从移都洛阳之后。

    很明显,李治有些不正常。

    甚至将朝政丢给武媚娘,自己在宫中觅地潜修。

    以图续命。

    很明显,李治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他怕死。

    任何英明雄主,到了末年,都会有昏聩之举。

    并非是他们不明白。

    而是人真的到大限将近之时,心态崩溃,心性大乱。

    到那个时候,整个天下,与我何加焉?

    如果我死了,这一切对我有何意义。

    人在不同的阶段,认知是不同的。

    在拥有健康时,不会把时间当一回事。

    只会不断追求功名,追求功业。

    可一但失去健康。

    意识到时日无多时。

    观念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多的功业,哪怕是伟大帝国,和个人的生命比起来,也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态变了。

    如果圣人李治,还有十年二十年阳寿。

    那么他有无数种手腕,可以不起波折的将苏大为离开洛阳,这一恶性政治事件,平息下去。

    但是他没有时间了。

    比起平息事态。

    如何更快的抓到苏大为,逼问修炼之法,寻求延长寿命。

    这才是此刻李治最迫切的需要。

    也是最真实的人性。

    所以,李淳风三人纵然愿意。

    但是洛阳的圣人,又如何肯成全苏大为的任性?

    成全你阿弥,谁成全圣人?

    这位人间帝王,在拚尽一切努力,在无声的呐喊:朕,想活下去!

    “圣人那边……”

    苏大为斟酌着,缓缓道:“我相信他会明白孰重孰轻,纵然我有违圣意,他也不会动我的母亲和好友。”

    在苏大为心里,李治仍是那个李治。

    那个头脑清醒,善于帝王权术的李治。

    可惜……

    那是你把圣人想得太完美了。

    圣人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圣人了。

    李淳风脸上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但是这一切,他终究没法说出口。

    只是跺跺了脚。

    “圣人等不起。”

    等不起?

    是啊,李治真的时日无多了。

    李淳风看得出来。

    别人也看得出来。

    沙门那边,要极力挽留李治的寿元。

    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李治是崇佛的。

    曾为母独狐皇后修大慈恩寺。

    若是新帝登基,谁能保证,佛门能继续这种辉煌?

    对于垂死的帝王来说。

    时间与耐心,是这世上最大的奢侈品。

    “怎么可能!”

    苏大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道:“圣人虽然一直身体欠佳,但有孙老仙翁为其调理,再活十几年不成问题。”

    历史上,李治可是到683年才死。

    如今才是总章二年,足有十三年的时间。

    可以任由这帝王挥洒。

    虽然,这十几年他的身体会越发不成。

    终日缠于病榻上,不得不将朝政交与武媚娘处理。

    “我们不争论这个。”

    李淳风摆摆手:“圣人诏令,你愿不愿回去?”

    李客师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过来。

    袁守诚摸着葫芦,灌了口酒,嘿嘿笑道:“依我算,当今圣人有一劫只怕难过去,若是新皇登位,说不定阿弥你的日子会好过点。”

    “袁道长,请慎言!”

    李淳风向袁守诚怒视过来。

    一些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非但不该说,连想都不该去想。

    苏大为沉默了。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历史,真的是不可改的吗?

    当然不是。

    自己的到来,已经改变了许多事。

    那为何李治就不可能提前驾崩?

    如果这位圣人真驾崩,对自己是福是祸?

    讲道理,李治若真死了,理当太子李弘继位。

    武后辅国。

    这个结果,也不坏。

    哪怕就是武媚娘当朝,真做那则天大帝。

    对自己也不会比现在的李治朝更糟。

    所以,问题在于眼下。

    若李治真快死了。

    很多行动,必然会加快,很容易失控。

    “郡公,你们……你们觉得,圣人还有多久?”

    苏大为向李淳风和李客师看去。

    离开洛阳前,自己也曾看过李治的面相。

    不像是寿元将近的样子。

    李客师瞪了瞪眼,下巴上的白胡子翘起来。

    那表情,是想骂又忍住。

    你让做臣子的,如何去说这种问题。

    去讨论皇帝什么时候归天?

    合适吗?

    袁守诚在一旁抹着胡须上的酒水,冷笑道:“若他安心修炼道门功法,慢慢静养,原本再活个十来年都容易。但最近听闻他开始练密宗一门神通,叫什么‘破瓦法’,说是能转移神识。

    依老道推算,练这玩意,非得速死不可。”

    轰隆!

    一道雷电劈过。

    袁守诚却敏捷如猿,一闪身避开。

    乃是李客师与李淳风,忍无可忍,几乎同时出手,要让他闭嘴。

    被这一打断,袁守诚自然说不下去。

    但来龙去脉,苏大为也明白过来。

    原本想长生,结果弄成了速死……

    也真是令人无语的结局。

    他心中默默思索着,似乎在推演什么。

    虽然不像是袁守诚和李淳风,学过六壬、紫微、周天推衍,但身为一品大能,法则之下,本就有一丝窥探天机的能力。

    “圣人……当还有一年时间。”

    他缓缓踱步,沉吟道:“郡公,岳丈、袁道长,能不能请你们帮我带话给圣人,就说,我需要半年时间,给我半年时间,我定回洛阳,亲自向他赔罪。”

    停了一停,迎着李淳风等人古怪的目光,他继续道:“到那时,我自有能让圣人长生之术。”

    嗯?

    三道凌厉的目光,一齐向他看来。

    李淳风、李客师与袁守诚,同时眼中精芒大盛。

    好家伙。

    你这是承认,自己拥有白玉京的秘密了?

    白玉京这事,三人早有耳闻,但是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做为道门硕果仅存的宗师,他们比旁人更不信那些无羁之谈。

    昔年大唐第一人,袁天罡,都没能熬过大限。

    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也没挡住死神的脚步。

    哪有什么长生,哪有白玉京。

    但是,苏大为的话,显然不是信口开河。

    他们了解苏大为的为人。

    从不做没把握之事。

    若说有,那也只有为聂苏才会令他进退失踞。

    若真有白玉京……

    不动心,是假的。

    别说李治。

    天下谁不想长生?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三人,寿元也快耗尽了啊。

    也不知还能活几年。

    若阿弥真有长生之术……

    三个老道的心,隐隐有些活泛起来。

    袁守诚压抑着激动,故意装出平静:“你小子莫非真知道白玉京?”

    “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答。”

    苏大为目视三人道:“但请给我半年时间,半年之内,我必定回来,到那时,一切问题,自有我来承担。”

    “包括替圣人续命?”

    “包括替圣人续命。”

    苏大为斩钉截铁道。

    续命……

    那个可以商量。

    只要有一个时间缓冲,待他把大事办成。

    回到大唐。

    一品真仙驾临神都。

    谁敢动他的亲族兄弟?

    哪怕圣人也不能。

    到那时,李治是死是活,就全系于苏大为一念之间了。

    唯一的问题是,李治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若沾了先帝之血。

    李弘和武媚娘那里,将无法交代。

    最好的结果是李治驾崩,但却与他无关。

    李弘继位。

    由他与武后共同辅国。

    到那时,一切阻力不存在。

    甚至有可能,按苏大为后世的理念,对大唐做出一定程度的改良与变革。

    当然,现在说那些还太远了。

    当下,他需要的是时间。

    李治需要的也是时间。

    李淳风目光森然,盯在苏大为身上:“阿弥,你是认真的吗?”

    “我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李客师轻抚白须,缓缓道:“话我们可以带给圣人,但若是……”

    “若是圣人听不进,也请三位帮我联系武后,尽力替我斡旋,务必拖够半年时间,等我回来。”

    苏大为正色道。

    “半年……”

    袁守诚在一旁,吸了吸鼻子,一脸狐疑:“你为何一定要离开大唐半年?”

    “这……”

    苏大为握着聂苏的手,手指微微收紧:“我有不得已。”

    “什么样的不得已?”

    “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谈。”

    李淳风突然作色怒道:“你什么都不说,就要离开大唐半年,将老母、师长、亲友和兄弟们置于危险境地,不顾圣人颜面,你到底想做甚?

    你什么都不说,就把锅都甩给我们,你要让我们如何信你?”

    李淳风狠狠一拂袖道:“若今日不说出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老道只怕这次无法帮忙。”

    三名老道里,袁守诚是游离在朝廷之外的,闲云野鹤。

    李客师远离朝堂数十年了。

    李淳风是刚刚致仕,其子李谚又是新晋太史令。

    若无李淳风在其中说项,只怕苏大为想拖住李治半年,难比登天。

    “岳丈,我真的有苦衷,不要逼我。”

    苏大为黝黑的面上,双眉微微皱起。

    这是极少在他脸上看到的情绪。

    说明他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李淳风看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

    聂苏一脸担心,一直注视着苏大为,眼里眉间,都只有苏大为一人的影子。

    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令她牵挂的。

    李淳风心中一动,忽然道:“是因为小苏吗?”

    隆隆~~

    天空风云突变。

    阴云滚滚,隐隐有雷霆电闪。

    天人感应。

    一品大能心中震怒,自然上达天听。

    乌云滚滚。

    袁守诚、李客师的目光,一齐看向苏大为身边聂苏。

    聂苏,到底出了何事?

    “阿爷,你说什么?阿兄离开大唐,与我有关?”聂苏面色一惊。

    “小苏!”

    苏大为一拉聂苏的手,一手抚住她的肩,声音急促:“我愿化身石桥,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阿兄,你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聂苏白净的脸颊上,立刻红了。

    这是闺房里的话。

    属于两人的小秘密,怎么在此时,当着旁人说出来。

    就算小苏不像普通女子,可终究有些小儿女的羞赧。

    “小苏,你还记得上次阿兄和你讲过,阿难与石桥的故事吗?”

    苏大为声音低沉,似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聂苏双瞳放大,渐渐变得迷茫,失去焦距。

    终于,她身子一软。

    苏大为揽住妻子,托住她轻盈的腰肢,转头向李淳风和李客师、袁守诚道:“有些话,不方便让小苏听到,你们问我理由,我现在就告诉你们理由,只是……你们真的想听吗?”

    小苏啊,你可知,为兄和你说的那些故事,不只是故事。

    我愿如石桥一般,守护……

    轰隆隆~~

    乌云压城。

    电舞银蛇。

    终于,没能化为倾盆大雨。

    黑云之下,浠浠沥沥的小雨,随风飞舞,如烟似雾。

    雨雾中,李淳风、李客师,乃至袁守诚,三人仿佛化作了石像,站在河滩边,久久不发一言。

    直到道袍被雨水沾湿。

    袁守诚率先醒悟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好湿,好冷。

    冰冷的感觉,令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阿弥带着聂苏走了。”

    “我知道。”李淳风脸上露出苦笑。

    “他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李淳风没有回答。

    李客师轻轻一甩雨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斗笠,戴在头上,一声长叹。

    “我认识阿弥十八载了,从未见过他如此心痛,他不会骗我的。”

    “那聂苏小娘子,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袁守诚没有说下去。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他的喉咙。

    又像是接下来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以致于他不敢说出口。

    李淳风焦躁的来回踱步:“小苏,小苏……”

    “阿弥既然说半年,定是有办法,你也不要胡乱担心。”

    李客师背起鱼篓道:“我们便按阿弥说的,回洛阳复命吧。”

    “也只有如此了……”

    李淳风一甩衣袖,长叹一声:“希望,一切顺利。”

    袁守诚抬起葫芦摇了摇,似乎酒壶已空。

    他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苏大为消失的积石峡方向看去。

    眼中闪过一抹忧色。

    ……

    积石峡。

    原本这里做为一处天险,有少量吐谷浑军驻守。

    在唐军收复吐谷浑,灭了吐蕃之后。

    并没有恢复吐谷浑王,而是纳入安西都护府管辖。

    后来又分出安西都督,来管辖这块新地。

    至于积石峡,也就有了少量唐军,以此来扼守要道。

    人数不多。

    只有二十余人。

    但是在月前,原本平静被打破。

    不知从哪来的一批唐军,入驻此处,积极修膳关隘,设石堡。

    人数从原先的二十余人,一下子扩充到数千人。

    整个积石峡从哨所的编制,扩至四个折冲府。

    可称积石关。

    没人知道这伙唐军是从哪来的。

    到这积石峡又是为了什么。

    一直到今日。

    从如烟似雾的雨水中,来了两个人。

    原本负责瞭望敌情的唐兵,全身的懒散一瞬间不翼而飞,激动的指着来人大叫起来。

    令旗飞舞。

    整个积石关,一瞬间,从沉睡中惊醒。

    咚咚咚咚~~

    战鼓隆隆。

    这是军中之鼓。

第九十七章

    战鼓隆隆。

    雨水中,积石峡前关门大开。

    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士,从关内驰出。

    初春时节,寒意逼人。

    雨水浇铸着铁甲与战马,转瞬间化作腾腾热气。

    冰冷的雨,冰冷的黑色铁甲。

    却难掩热血。

    铁蹄奋力击打地面。

    轰隆隆~~

    蹄声如雷。

    足有五百余骑,在苏大为与聂落三十丈外,列成阵势。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这些骑士,脸上现出凝重之色。

    黑甲黑马。

    这是大唐骑兵中最高标准。

    象征当年太宗身边,横行天下,灭无数反王的玄甲精骑。

    雨水中,骑兵阵列,与苏大为、聂苏,隔相对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双方都融化在雨幕中。

    苏大为将手一挥,无数水气腾空而起,瞬间云收雨歇。

    雨水飞升上空,化为彩虹。

    这神奇的一幕,令玄甲精骑中的战马发生不安的骚动。

    四蹄焦躁的踩踏着大地。

    身形微微动摇。

    它们是大唐最好的战马。

    曾无数次冲垮敌人的阵势。

    无论是巍巍金山下的突厥人。

    还是昆仑山下的胡人。

    又或者巴颜喀拉山下的吐谷浑人、吐藩人。

    但它们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像。

    一个人,能控制**,能改变天象。

    这是神,不是人。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方才雨势不小。

    但两人身上仍不见一滴雨水。

    聂苏的神色有些困倦,也有些迷糊,好像刚做了一个美梦还没醒来。

    嘴角仍带着一丝浅笑,眼中透着倦意。

    对面马上的骑士,终于有人出声。

    那是一个极苍老的声音:“萧某纵横在下数十载,也算见识过不少奇人异士,但是如开国苏县公这般,还是第一次见。”

    话语中,黑骑带头的那人,伸手将覆面的狰狞面具摘下。

    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庞。

    大唐萧嗣业。

    “萧老!”

    苏大为虽早已看出对方身份,但是此刻仍有些奇怪的感觉从心中升起。

    “你不是在长安养病?”

    “圣人有令,萧嗣业骨头虽老了,仍不得不跑这一趟。”

    萧嗣业轻抚颔下白须,两眼一眯:“都是为了你啊。”

    “萧老,你果然是……装病。”

    “咳咳咳~”

    萧嗣业神情微变,略有些尴尬的咳嗽起来。

    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早在苏大为征吐蕃之前,萧嗣业便执掌兵部尚书一职。

    后来朝中为迁都一事产生权争。

    萧嗣业人老成精,为了避嫌,遂装病乞骸骨。

    最后是苏大为回长安后,萧嗣业功成身退,由苏大为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苏大为任兵部尚书后,主持最大的事便是对西域防务,连下数道军令,改善戎守府兵的待遇。

    安排新的府兵轮替,令早已超过服役期限的府兵,能尽快回家。

    并一定程度,补上了朝廷拖欠给府兵的待遇。

    还有一些战死军人,家中的抚恤。

    之前朝廷要么拖欠,要么当做不知。

    在苏大为任职那半年里,也做了相当程度的补偿。

    然后便是迁都洛阳。

    再之后,苏大为为了救小苏,一怒离开辩法会场。

    一直追着金刚三藏和张果,远赴蜀中。

    他兵部尚书一职,自然也就无法再履行了。

    萧嗣业半是错开话题,半是伤感道:“这么多年,老夫最引以为傲的事,就是将兵部尚书的位置腾出来,由你任兵部尚书。

    观你任职那半年所为,不忌各方掣肘,替军中争取待遇,老夫自问,没看错人。

    但……”

    他的话锋一转,双目盯向苏大为:“老夫最后悔的事,也正是此事,你若能安心待在兵部多好?为何要辜负圣人期望?为何要丢下你的责任,你让那么多跟随你的人,仰仗你的人,如何自处?”

    萧嗣业一向和善,哪怕生气,也极少在面上显露。

    只会用旁的手段敲打。

    被苏大为私下称为“萧狐狸”。

    可与李勣一时喻亮。

    但此刻,他并没有如过去一样,嘻笑怒骂。

    而是疾言厉色,向苏大为质问。

    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满是痛惜之情。

    “苏大为,你还年轻,原本可为国之柱石,甚至成为大唐擎天之柱,你为何……为何要如此做?”

    “阿兄!”

    小苏紧张的轻唤了一声。

    苏大为脸颊微动了一下,向她摇了摇头,转向萧嗣业:“萧将军,你在这里设伏,是要拦我吗?”

    一品大能天视地听之下,方圆数十里鸟飞虫行,都瞒不过他。

    根本无秘密可言。

    眼前五百余骑,只是小数目。

    真正的威胁,还在积石关中。

    那里面还有数千骑。

    若是依托关隘做防守,哪怕十倍之敌,也无法破关。

    但,这只是对普通战力而言。

    苏大为身为一品大能,想走就走,想战则战。

    再多普通兵马,也不可能将他拦住。

    甚至他若愿意,完全可以造成大量杀伤,将积石关毁去。

    但,那样一来,萧嗣业,还有许多唐军士卒,将会惨死。

    过去既为同僚,又是军中袍泽,哪怕苏大为身为一品异人,也很难毫无顾忌的出手。

    除非对方苦苦相逼。

    不得已而为之。

    “萧将军,你们真要拦我?”

    苏大为的声音拔高数分。

    积石关下,寒风萧瑟。

    雨水虽停,但寒意不减。

    “阿弥,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嗣业缓缓摘下自己的头盔。

    这个花甲老人,满头银发,随风飞舞。

    额头上充满汗水。

    他露出疲惫且痛心之色。

    “你有大好前程,在长安洛阳还有那么多亲友,陛下信任你,武后依仗你,太子亲近你,如此大好前景,你为何……为何要抛下责任,违逆圣人?

    老夫真的是不明白啊!

    你说要救回妻子,如今你已经办到了。

    听老夫一句劝,这便回转洛阳,向陛下认个错。

    一切,都还有转寰的余地。”

    萧嗣业这番话,可说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了。

    他不忍,看到一个冉冉升起的大唐将星,就此夭折。

    更不忍看着自己器重的后辈,大唐的名将,与大唐决裂。

    那是大唐的损失,何尝不是苏大为的损失?

    同样也是他萧家的损失。

    他原本,对苏大为是寄予厚望的啊。

    因此让嫡子萧规与苏大为亲近。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只需要按部就班,哪怕他萧嗣业百年之后,也可以瞑目了。

    但谁知,谁知这个最被看好的后辈。

    被他视为柱石的大唐名将,居然如此任性妄为。

    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消息早就捂不住了。

    各地胡人,曾被苏大为亲手征服的那些部族、突厥人、百济、甚至吐蕃,都有暗流在涌动了。

    阿弥,你怎可做出如此不智之事!

    怎可做让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可知多少兵卒,视你为榜样,视你为军中之神!

    可知多少胡人,畏惧你如天神,视你为不可战胜的神明!

    你这一走,天倾地覆!

    多少大唐好儿郎,为了平息局面,又得奔赴战场。

    埋骨它乡!

    又有多少亲族兄弟,会被你连累……

    做人,怎可如此自私?

    你自是一品大能,仗着修为可以横行无忌,追寻自由。

    可人生天地间,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得你牵挂。

    总有些恩情,是你羁绊。

    有了羁绊,又何谈自由?

    你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又不是无父无母无亲。

    怎可做那无君无父之事!

    萧嗣业嘴唇哆嗦着。

    有太多深沉感情,数十年阅历经历,在他的眼中酝酿,浓烈如酒。

    不吐不快。

    最终,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痛惜眼神,足以将顽石融化。

    但苏大为,只是握着聂苏的手,执着道:“萧老,我不想与你们为敌,莫要逼我。”

    萧嗣业脸上露出一抹浓浓的失望。

    他抬起右手。

    苏大为眉头微皱,身上杀意扬起。

    “你们真要与我动手?”

    话音才出,却见萧嗣业身边二将,也如萧嗣业一般将头盔和覆面摘下。

    左边一员大将,虎背熊腰,乃是大唐程务挺。

    程务挺乃是东夷都护名将程名振之子。

    也是苏大为旧相识。

    曾在征吐蕃之战,在苏大为麾下听用。

    现为卫中郎将,检果酱丰州都督。

    只是不想,此刻居然也随萧嗣业来到积石峡。

    右边那将,身形不如程务挺雄壮。

    但是铁骨铮铮。

    面具下肤色黝黑。

    双眸精芒似电。

    脸颊棱角分明。

    双眉如刀。

    正是大唐名将薛礼,薛仁贵。

    他与苏大为知交多年,既是军中袍泽,又是兄弟。

    早在万年宫大水时,还一同救出李治与武媚娘。

    此时再见,居然在这种场合,不由不让人唏嘘。

    “仁贵你……你不是奉旨去西域了?”

    苏大为神色微变。

    他看到,从薛仁贵开始,那身后的数百唐骑,依次摘下头盔、面具。

    露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庞。

    玄甲精骑与面具代表着大唐之荣耀。

    摘下面具,则是个人之本来。

    他们,全都是苏大为曾经的袍泽,麾下儿郎,军中兄弟。

    那一个个熟悉的脸庞,曾是苏大为的亲兵、身边旗官、材士、校尉、副手,斥候。

    全都是吐蕃一役,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

    “你……你们。”

    苏大为身形微微震动。

    脸上从惊愕,到愤怒。

    “李治让你们,让你们来亲手杀我?”

    好毒啊!

    这就是帝王的狠毒吗?

    我不愿回大唐,便令我的兄弟,我的袍泽,我同生死的战友,来拦我,杀我!

    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难道要我亲手将一起杀敌的兄弟杀死?

    李治……

    李治!!

    苏大为的愤怒,升腾到极点。

    却听见萧嗣业冰冷无情的声音:“圣人有令,令我等不惜一切代价,将你带回洛阳,我等自知非你敌手,但是君王有令,不得不从。”

    锵~

    萧嗣业缓缓拔出腰畔横刀。

    杀意如激浪一般沸腾。

    苏大为锋利的目光,随着萧嗣业的刀缓缓拔出。

    他心中充满了纠结与怒火。

    身为一品异人,原本以为可以任意自由,可以逍遥自在。

    但是在这一刻,他那颗骄傲而孤独的心,居然品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真要亲手将昔日袍泽一一斩杀?

    杀出一条血路来吗?

    “最后问一声,苏大为,你跟不跟我们回去?”

    萧嗣业手握横刀,声音转为冰冷。

    那冷厉的刀锋,一瞬间将锋芒投映在老将的脸上。

    刀锋下一只眼睛,隐隐腾起雾气。

    苏大为沉默着。

    目光扫过程务挺。

    随着萧嗣业拔刀,这些大唐最精锐的骑兵,逐一将腰上横刀拔出。

    一时,刀气弥漫。

    连温度都降低数分。

    所有人都在沉默着,都在等苏大为给出最终答案。

    这种沉默,是令人痛苦的,煎熬的。

    “阿兄,我们……我……”

    苏大为握紧聂苏的手,轻轻摇动。

    “小苏别怕,都听阿兄的。”

    他的目光,扫过一脸坚韧的程务挺。

    最后落在薛仁贵身上。

    “仁贵,你我兄弟,也要拔刀相向吗?”

    苏大为的声音沉闷。

    连喉咙也似沙哑。

    但是熟悉他的薛仁贵,能从这低沉中,听到如火山般的压抑怒火。

    薛仁贵那张黝黑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阿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

    苏大为点点头:“好一个君要臣死,你们要杀我,就过来吧。

    拔刀相向,便是敌人,大家都不必留手。

    恩怨,一刀了断。”

    几乎是怀着极大的怒意,缓缓的说出这番话。

    最后“一刀了断”四字出口。

    苏大为身上杀意涌出。

    浓烈如刀。

    想杀我,就来吧!

    不做兄弟了!

    统统冲我来吧!

    萧嗣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

    如苍老的狮王。

    他的须发皆张,白须根根竖起。

    “苏大为~~~”

    伴随一声吼,横刀翻转。

    噗哧~

    一刀,划在自己臂上。

    锐利的刀锋,划过护甲缝隙,深透入骨。

    鲜血,随着刀锋迸溅。

    那血红妖异的血花,一下刺入苏大为的眼睛。

    令他震惊。

    身边的聂苏,更是发出尖叫。

    “萧老!”

    萧嗣业单手执刀,鲜血从伤臂汩汩涌动,一直染红了半边衣甲,染红了战马。

    这员老将,白须随风飘舞。

    在这积石关下,掷地有声道:“我拦不住你,也不愿意向你挥刀,我只有自伐!以报圣上之恩,以全袍泽之情!

    今日,你若良心过得去,你便走吧,踏着我们的血走吧!”

    萧嗣业声音吼过。

    程务挺一言不发,同样一刀横过手臂。

    噗哧!

    血水喷涌。

    薛仁贵狠狠一刀斩向左臂。

    他那只手,一向是拉动神弓,百万军中,射死贼酋的手,从来不令爱伤的手,斩破铁甲,留下伤可见骨的伤口。

    那刀锋沉闷斩入骨骼的声响。

    直刺苏大为的心脏。

    “阿弥,你要走,便走吧,你我兄弟,自此恩断义绝!”

    “总管,我是第七伙第三团,总管恩情无以为报,还总管一只手!”

    喀嚓!

    紧随之后的一名唐军,挥刀狠狠斩落。

    一条手臂被斩开,犹有皮肉相连。

    他的脸色惨白,冷汗如雨。

    却死死咬牙,再一刀将手臂斩下。

    “总管!你的恩,我还了!”

    “自此以后,恩怨两清!”

    噗哧!

    噗哧!!

    一名名唐军骑士,以横刀斩向自己。

    五百唐骑,血流成河。

    “住……住手!”

    苏大为头皮发麻,只觉头上血管突突跳动。

    无数喊声,叫喊,濒死的惨叫,战场上战马的嘶声,军中兄弟的哭喊,怒吼,在耳边回荡。

    那漫卷的黑旗,是唐军的战旗。

    如今被鲜血染红。

    那是自己兄弟们的血!

    “你们住手啊!”

    苏大为厉声吼道:“这刀是对敌人的,岂可斩向自己!”

    他是大能。

    他是一品真仙。

    他无所不能。

    但是这一刻,一种自责,深深的无力感,啃啮着内心。

    一腔愤怒,不知向谁而发。

    万军中指挥若定的大唐战神,赫赫名将苏大为,这一刻双目赤红,眼中涌出雾水。

    铛啷~

    不知是谁的横刀从手中滑脱,掉落马下。

    然后人影一晃。

    有人失血过多,从战马翻坠在地。

    “救人!救人啊!”

    苏大为几乎是本能的冲上去,一把抱起对方。

    丝毫不顾血水染到自己身上,手上。

    急忙替对方封住流血的伤口。

    多年战场生涯,这些已经融入骨血,成为本能了。

    绝不能让一个兄弟,死在自己面前。

    咱们死一人,便要叫胡人死十人,百人!

    兄弟们的血不能白流!

    大唐,万胜!

    苏大为红着眼睛,四面寻找,目光落在萧嗣业身上:“萧嗣业,你混帐!!”

第九十八章

    很奇怪。

    比起大唐诸将,身为名将的苏大为,比任何其他将领,都更注重士卒,更重视人命。

    旁人只道苏大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么多年一直保持不败战绩。

    但没人知道,在苏大为看来,自己的战功,是无数将士用热血换来的。

    每次战役,苏大为固然指挥若定。

    固然做好了情报侦察,做了充分的预案,审时度势,战略得当,战术合理。

    可若不是麾下将士们信任。

    去为苏大为的命令卖命。

    哪有那般容易的胜利?

    纵然是不败的苏大为,哪一场战斗,不是靠下面麾下士卒拚死杀敌换来的?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名将掌控大局,做出方略。

    将士们按苏大为的意志,去奋力撕杀。

    在苏大为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共生关系。

    但在其他唐将看呢?

    站在这个时代,有时人命只是个数字。

    底层百姓皆如蝼蚁。

    对于士卒的牺牲,或许唐军大将会遗憾,会惋惜。

    但绝不会有任何一员将领,有苏大为那般,对士卒生命逝去那样痛惜。

    这是一个后世人的灵魂,看待生命的态度。

    大非川之败的薛仁贵。

    雪夜奔袭的苏定方。

    战高句丽的李勣。

    哪怕是驻守西域的裴行俭。

    都有一颗名将之心。

    所谓名将之心,那就是把情感从战场抽离,从不以兵卒士伍的死伤,去动摇心境。

    慈不掌兵。

    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为上将军。

    苏大为与这些名将不同之处在于。

    他虽然也知道这些道理。

    但在心底深处,始终留有一份慈悲。

    今日一同并肩作战,我们便是兄弟。

    对敌人,当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严酷。

    对兄弟,当祸福与共。

    你们为我征战,是对我的信任。

    我也要对得起你们这份信任。

    所以在历次出征回长安后,苏大为面对李治,谈的第一件事,便是士卒的待遇,战功的兑现,战死者的抚恤。

    对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今日积石关下,若大唐铁骑敢向他冲锋,发起冲击。

    哪怕是昔日袍泽,苏大为不会有任何犹豫。

    你若以我为敌。

    我便以敌人视之。

    这是原则。

    但这些将士,这些士卒没有。

    而是挥刀自残。

    这种举动,比任何方式更残酷,也更有效。

    这是在苏大为心口上剜刀子。

    正戳中他的软肋。

    他痛惜,这些战友没有把血抛洒在战场上,却因为自己,而做出自残之举。

    篝火光芒明亮。

    温暖的温度和饭食的香气,好似冲淡了空气里的血腥气味。

    众将包裹好伤口,在积石关中石屋内,围坐一圈。

    居中的是苏大为。

    就连萧嗣业都坐在下首。

    仿佛苏大为才是这里的主将。

    这一幕,就像是回到了战场上。

    回到了当初征吐蕃、征高句丽的场景。

    就算是萧嗣业,资历虽老,在苏大为战功面前,仍屈居其下。

    居移气,养移体。

    苏大为端坐上首,冷眼扫过全场。

    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下意识低下头,不与他的目光相触。

    “呵呵,好得很,你们真有出息。”

    苏大为的声音很冷。

    这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指挥若定,那个万军中执掌生杀的名将。

    大唐行军总管。

    冷厉的目光,从一个个人身上扫去,仿佛要看透他们的血肉,看透他们的灵魂。

    “说吧,是谁的主意?”

    没人敢吭声。

    但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像左右顾盼,装傻充愣的萧嗣业看去。

    “萧嗣业,我猜就是你。”

    苏大为继续冷笑:“薛仁贵和程名振没这样的心思,自残是你想出来的。”

    “咳咳!”

    老狐狸脸色微变,大声咳嗽起来。

    不过,也不是被戳穿后尴尬,他这年纪,人老成精,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借着咳嗽,脑中急转,再抬头时,已是一脸肃穆:“我这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诸将士。”

    “好一个为了我,好一个为了诸将。”

    苏大为手轻轻抚在桌上:“今天你若不给我一个说得去的理由,我保证让你后悔。”

    面前的桌案,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说完。

    陡然崩解,裂成碎片。

    碎片又被揉碎,化为灰烬。

    这崩解,从桌面,一直蔓延到桌上的鲸油灯上,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芥粉。

    只有围坐在四周的将领,不伤分毫。

    这手精准的控制力,与匪夷所思的破坏力,看得萧嗣业眼皮乱跳。

    贼你妈,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活。

    就应该装病装到死。

    心里后悔不迭,他挥了挥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左手:“我若不自残,回去如何面对陛下?我不伤自己,便得向你挥刀,你若是我,你怎么选?”

    这话,令苏大为一愣。

    我竟无言以对。

    向苏大为举刀,死。

    向自己举刀,伤。

    那还是砍自己一刀算了。

    在李治那里,也算有个交代。

    见苏大为沉默,萧嗣业暗自松了口气。

    却见苏大为突然道:“你若伤自己我也不与你计较,但你竟教唆军中效仿,呵呵,你这是做甚?你这心思,当我看不出来吗?”

    “呃……”

    萧嗣业两眼一翻,甚是无语。

    他幼年跟随隋炀帝,后随萧皇后入东突厥,贞观九年回国,领突厥部众,累转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曾招降薛延陀部,参与讨伐西突厥、高句丽、回纥。

    一生战功赫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偏在这苏小子面前,竟然有一种有力难施之感。

    你把苏大为想得很厉害吧,但有时又觉得他的心思根本就不是所谓厉害。

    不合这时代对厉害人物的定义。

    只是想法往往出人意表。

    你说他不厉害吧,但他又一次次把事情做成,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如今又是大唐修炼者中的顶点。

    这样的人物,太过复杂。

    也只有萧嗣业能把握到一丝。

    利用苏大为心中对战友袍泽之情,反将一军。

    “萧嗣业,你可知你将来还有一劫?若干年后,你将征突厥,并因丧师辱国受重罚,不死,也必流放。”

    苏大为双眼盯着萧嗣业冷冷道:“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因为你今日所为,我不会再帮你,提醒你一句,算是仁至义尽。”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寒冷到极点。

    所有人,只觉背心生寒。

    没有人以为苏大为是在开玩笑。

    若是旁人,可能是在胡说八道。

    可苏大为不会。

    在军中,苏总管从来说一不二。

    一口唾沫一根钉。

    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的。

    何况他身为大唐一品异人,真仙之境。

    若说他能看透因果未来,也没人会去怀疑。

    萧嗣业胡须微微颤抖:“未来……老夫会丧师辱国?”

    历史上,至调露元年,突厥首领阿史德温傅、奉职二部落相继反唐,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得到二十四州响应。

    李治遣鸿胪卿萧嗣业、右千牛将军李景嘉率兵讨伐,被温傅打败,兵士战死万余,为大唐征吐蕃后,前所未有之大败。

    一时海内震动。

    萧嗣业免死,流放桂州。

    这是正史所载。

    也是这个魔幻大唐上,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唯一的变数只在苏大为。

    萧嗣业不敢不信,但也无法全信。

    “突厥已经不存在了,哪还有突厥?”

    东西二突厥,都已经被大唐铁骑犁过无数遍。

    现在只有部族,也被大唐监管,就算是可汗,也是大唐立的。

    怎么可能再反叛?

    苏大为只是冷笑。

    不再多解释。

    他有他的原则。

    萧嗣业若不是玩弄人心,用士卒自残去逼迫他。

    待聂苏的事情解决,他自会将所有一切因果都偿还。

    包括帮萧嗣业一把。

    但如今,恩怨两清。

    他心中有一本帐。

    待大事做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苏……苏县公。”

    程务挺在一旁讷讷一声,插话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有些冲动,但是……圣命难违。”

    圣命难违!

    又是这句圣命难违!

    苏大为心中隐隐有一丝戾气。

    一种掌握绝对力量后,不想被任何束缚的戾气。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要回去洛阳,将李治除掉。

    看看圣人不在,还有谁能下令。

    但是理智还是让他飞快将这个念头压下。

    心里那个属于黑暗暴戾的分神,化为黑气,冲天怒吼。

    忍忍忍!

    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如杀入洛阳,夺了鸟位!

    夺,很简单。

    想夺就可以。

    但是……

    小苏怎么办?

    现在回去洛阳,小苏的事怎么办?

    可以不管小苏死活吗?

    另一个念头,同时升起。

    将暴戾的分神,狠狠压下去。

    有些事,仗着神通不是不可以做。

    但也要有轻重。

    先救小苏。

    再回洛阳收拾局面。

    苏大为微微阖上双眼,似闭目凝神。

    心中早已天人交战。

    各种念头在争夺主导。

    最终,仍是为小苏的心,占据上风。

    “阿弥。”

    薛仁贵一直黑着脸,在一旁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流血过多而脸黑,而是本来就脸黑。

    总之他的脸看起来比往日更加黑瘦了。

    他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在这里,与苏大为最亲近的就是他。

    但是最尊重皇帝,最听令的也是他。

    毕竟,他起于微末间。

    昔年太宗皇帝征辽东时,薛仁贵因为作战勇猛,被太宗发掘于行伍之间。

    才令他从草根,一跃而成大唐顶尖将领。

    这知遇之恩,片刻也不敢忘。

    可是此时,圣人李治的命令是不惜一切带回苏大为。

    苏大为,也是他这么多年同生共死的兄弟。

    薛仁贵很为难。

    忠孝仁义,当这些相冲突的时候,如何取舍?

    纠结。

    纠结得要命。

    铛!

    薛仁贵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脑袋上。

    拳面撞击着铁盔,发出响亮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

    薛仁贵仿佛要用这一拳,打醒自己。

    把头脑里嗡嗡乱吵的声音赶走。

    “仁贵,你想说什么?”

    苏大为的目光向薛礼看去。

    却见薛仁头上的铁盔歪了半边,头盔护面一侧还有一个凹陷的拳印。

    可见方才那一拳,他真用足了力气。

    薛仁贵向苏大为看过来。

    黝黑的面上,两眼微微赤红。

    胸膛起伏,似有无数情感和冲动,但最终还是咬牙道:“我不如你们读书多,大道理,我讲不出来,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圣人有令,你……不可以抗令。”

    “我已不是军人了,战争结束了。”

    “但你还是大唐县公!”

    薛仁贵的声音转厉。

    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

    旁人都怕了苏大为。

    哪怕萧嗣业这个老狐狸,在苏大为面前,也有几分惧意。

    但薛仁贵不怕。

    大家是兄弟,是袍泽。

    何况我说话是占住道理的。

    阿弥你到底想如何?

    做人,不能不讲道理,不能不尊圣上!

    你若真变了,你若真要做无君无父之辈,那你就连我一起打死吧。

    我就在这里,你把我活活打死吧!

    薛仁贵双眼直视苏大为。

    那眼里,藏着无尽的怒火。

    既有兄弟情,也有对圣人,对朝廷的忠诚。

    对苏大为所作所为,难解的怨念。

    “你为何要这样做?”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薛仁贵,一起落在苏大为身上。

    军中敬苏大为如神明。

    这是自苏定方后,大唐这一代唯二的名将!

    与裴行俭,并称为大唐擎天双璧。

    也是唯一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的名将。

    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原本有大好前程。

    但却做出这等事。

    大唐军中上下,谁不痛惜?

    谁不疑惑?

    完全不能理解,苏大为是为了什么。

    要做这等出格的事。

    居然还敢违抗圣人旨意。

    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思议的。

    也是大逆不道的。

    当心中偶像,军神,与大唐精神象征,权力象征的皇帝陛下起冲突时。

    可想而知,对唐军这些将领、士卒心中,造成多大的冲击。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不尊圣人旨意,那定是错的。

    可是……

    可是……苏总管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是什么样的人,军中袍泽们还不清楚吗?

    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让人如何去辩解。

    今日之事,虽为将士们自残相逼。

    何尝不是心中痛苦。

    无法判断对错。

    与过去苏大为做的一个了断。

    就像是当时将士斩向自己时说的:恩怨两清!

    我们无法背叛大唐,背叛朝廷,无法背叛圣人。

    可是我们也不想对苏总管你出刀。

    那我们只有把刀砍向自己了。

    这其中的痛苦,无奈。

    非笔墨所能形容。

    “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苏大为长声叹息。

    这声叹息,犹如吐谷浑的季风,长长的吹过。

    太多的无奈。

    太多的伤感。

    这其中的情绪,令所有在场的将士悚然动容。

    多久了?

    追随苏大为征战沙场,最长的有十几年了。

    什么时候见过他叹气?

    在战场上,他一直是指挥若定。

    一直是坚定的,永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动摇。

    永远有求胜的渴望,必胜的信念。

    但是现在,成为大唐县公的他,好像真的有些变了。

    “阿弥,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

    薛仁贵焦急道:“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怎么能理解。”

    程务挺、萧嗣业,还有身周无数将领们,将目光纷纷投向他。

    那些目光,充满了疑惑、探询。

    这些将领,程务挺与薛仁贵自不必提。

    每一个,都是随苏大为征战多年的麾下。

    可谓是苏大为在军中的嫡系。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李治手腕眼光的毒辣。

    若任用和苏大为没有关系的人做这些事。

    哪怕是集合天下沙门大能。

    说杀也就杀了。

    也只有这些苏大为的军中嫡系,是苏大为无法下手,而且成为他的羁绊。

    你若杀了,那就是自己把嫡系给杀干净。

    今后在军中再无你苏大为立足之地。

    而且落个“独夫”之名。

    连并肩作战的兄弟尚可杀。

    那天下又有何人不可杀?

    真走到那一步,那是自己把前面的路走绝了。

    你若不杀,那就必得受这些人情的羁绊。

    无论如何,今日无法含糊过去。

    必须给大家一个说法。

    你苏大为,为何要违抗圣意?

    为何置众兄弟于不顾?

    苏大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又要做些什么?

    沉默,长久的沉默。

    苏大为的面容仿佛凝固在灯光里。

    石壁上的鲸油灯微微闪动。

    带着他的面容,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我的时间不多了……”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众将,又落在稍远处的床榻上,再一次昏迷的聂苏身上。

    “小苏病了。”

    嗯?

    “她病得很重。”

    苏大为的话,仿佛在平静的湖水投入巨石,掀起巨大波澜。

    “聂苏小娘子她……”

    薛仁贵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自责的转头看向床榻上昏睡的聂苏。

    苏大为是他的兄弟。

    聂苏是他的弟妹。

    自己口口声声说,苏大为不够义气,没把兄弟们放在心上,甩手而去,置兄弟们于不顾。

    可是……可是弟妹身体出了事,自己竟不知道?

    “我……”

    薛仁贵一脸自责的站起身。

    熟悉苏大为的人,都知道聂苏在他心中的份量。

    那是至亲,是无可取代的份量。

    当年为了寻聂苏,苏大为冒着受军法处置的风险,冒着圣人大怒的风险,舍下军队,深入象雄和吐蕃。

    聂苏在他心里,那会是怎样一种存在?

    只怕是视若珍宝,视若眼睛一般吧。

    现在,聂苏病了……

    程名振一脸错愕的站起来:“聂苏小娘子病了,县公你可曾找过医生?孙仙翁在陛下身边,或许请他看一下?”

    围坐在石屋内的十几二十名唐军将领也纷纷开口,献策献力。

    一提起苏大为夫人的事。

    所有人都忘了一切,忘了眼下的职责,甚至忘了远在洛阳的圣人。

    这是多年军中生涯,大家早已融入骨血中的本能。

    总管的事,便是大家的事。

    总管是大家的主心骨。

    这军中,离了谁都可以,但不能离了总管苏大为。

    “总管,我这里有一味药,是家乡名医所写,您看……”

    “总管,我略通岐黄之术,不如让我给聂苏小娘子把把脉。”

    “我这里有一味丹剂,是昔年宫中传出的。”

    “还有我,还有我。”

    苏大为扫过一张张紧张关切的脸,心中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诸位,多谢,情份我都记着。”

    他向众人拱手致谢:“聂苏这病,非寻常药石可医,之前发作时,已经请太史令李淳风看过了,也问过孙仙翁,还找过京城各医家圣手……众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代聂苏谢谢兄弟们。”

    萧嗣业一直拈须沉吟,一双细长的眸子,在油灯光芒下,微微闪动。

    透着狐疑。

    他的目光扫过聂苏,终于开口道:“阿弥,你夫人……我记得也是有异人神通吧?而且还颇有道行。”

    “是。”

    “那她怎会生病?寻常药石难医?”

    萧嗣业是那种表面和善,内里多智的人。

    多智,便多疑。

    他倒也不是怀疑苏大为说谎,毕竟到苏大为的身份,地位,还有能力,用说谎来解决,那是最下等的。

    智者不屑为之。

    萧嗣业疑的只是修炼者,身体本就千锤百炼,何况道门性命双修。

    修行第一步,便是百日筑基炼体。

    把体内病气杂质,全数都排出了。

    要生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

    “莫非是修行出了偏差?”

    萧嗣业脸色微变。

    鲸油灯下,所有人的脸,被昏黄的光芒所染。

    随着火光闪烁,明暗不定。

    气氛安静,透着十分诡异。

    修行者寻常不会生病。

    但若病,那必是修行出了偏差。

    也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寻常之病,还可以寻医问药。

    但若是走火入魔,那就凶险万分了。

    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苏大为的目光低垂,声音透着一丝疲倦:“萧公,仁贵,还有务挺,你们应该记得,去岁聂苏生过一场病,突然昏迷,失去知觉……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有些话,当真是不想提起。

    不想去说。

    那是他心中最重的秘密,关系到聂苏。

    是不用向人暴露的软肋。

    但是对李客师、李淳风、袁守诚,对薛仁贵,对一帮嫡系军将。

    他也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必须给亲友、兄弟一个交代。

    都说太上无情。

    可真面对至亲师长、兄弟袍泽,对着十几年相伴的亲人,真能无情吗?

    苏大为的声音,像是回到聂苏昏迷的那个时刻。

    风雨如晦。

    屋内油灯闪烁。

    风声雨声,却无读书声。

    只有苏大为抱着聂苏,在她耳边喃喃自语。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只为你从桥上走过……我这一生,不问前尘,不求来世,只轰轰烈烈,快意恩仇。但是小苏啊,唯有你,是我放不下的心结……”

    窗外星夜繁天,一颗慧星其大如斗,拖着长长的尾焰,自东向西坠落。

    “都说对着流星许愿会实现,小苏,我只要你醒来,只求你平平安安,醒来啊……”

    摇了摇头。

    苏大为从过去的回忆回到现实。

    迎着一脸诧异的萧嗣业,自责的薛仁贵,目瞪口呆的程务挺,还有一众将领,苦笑道:“后来小苏虽然醒了,但,她的身体出了问题,出了偏差,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是我没告诉她,不想让她太过担心。

    好在小苏天真烂漫,也不去多想。

    但是……

    但是她绝不可轻易与人动手,再动用异人神通。

    我曾想过,封住她的丹田……

    但这样一来,就无法隐瞒小苏,我也没想好怎样同她解释。

    只好叮嘱小苏不要随便在人前显露。”

    苏大为抬起头,凌乱的发丝下,双眼微红,一股如野兽般凶戾的气息,从他的眼中透出。

    令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白马寺,你们道为我何要杀那些和尚?他们对我出手不要紧,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去算计小苏,逼小苏再次动用神通。”

    苏大为的声音,几乎从齿缝中透出来。

    “被他们逼迫出手后,小苏原本安定的身体,再次恶化……我不杀光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

    这声音说完,整个石室寂静无声。

    良久之后,只听一声暴喝:“杀得好!”

    薛仁贵双眸圆睁,手按腰刀,咬牙道:“这事你怎么不早说,你若早说,不用你动手,我自替你将白马寺屠了!”

    他这声音,引得石室中人人侧目。

    但随即,各将领杀气腾腾的声音,依次响起。

    “该死的贼秃,居然敢向苏总管夫人下手!死不足惜!!”

    “若早知此事,不用总管动手,我们都去把白马寺给掀了!”

    “总管,杀得好!”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

    “若不能保护妻子,还叫什么丈夫!”

    “总管好样的,不愧是我们的总管!”

    各种声音,轰然响起。

    萧嗣业举起手,又喝了几声,才制住群情汹汹。

    现在,总算弄清苏大为为何要屠白马寺了。

    不合唐律,但合情理。

    “阿弥,既是如此,若你将这些事向圣人解释……圣人,又不是不讲道理,当会赦免你的罪过,到时,岂不皆大欢喜?”

    “萧老,我没时间了。”

    苏大为看着萧嗣业,第二次说没时间。

    萧嗣业再迟钝,也听出话里有话。

    “怎么?”

    “白马寺聂苏动手是第一次,之后密宗金刚三藏将她掳走,在我击杀三藏后,小苏又被张果等妖道掳走。在我与妖道们斗法时,小苏不计后果,运转神通助我……”

    苏大为的眼中,流露一抹难掩的伤感。

    “她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不光萧嗣业,薛仁贵、程务挺,几乎所有的将领都一齐站起来,一时失声。

    “阿弥,你,你身为一品真仙,难道不能治好她?”

    “我,不能……”

    苏大为伤感道:“我虽是异人顶点,但小苏的问题,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寻找小苏的阿娘。”

    “小苏的阿娘?”

    “是,她是巴颜喀拉山上,苯教圣女,找到她,她一定有办法。”

    萧子嗣业微微一怔。

    一品真仙都没办法,找那个什么教的圣女有何办法?

    不过随即想到。

    那圣女既能生下小苏,而且听苏大为的话,应该还活着。

    那想必是有保命的办法。

    这种娘胎带来的病,一般都是代代相传。

    或许,那位圣女真有办法,也未可知。

    这毕竟是阿弥和小苏,唯一的希望了。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须抓住。

    萧嗣业与程务挺、薛仁贵,与石室中众将士目光碰到一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做兄弟的,怎么可能不理解苏大为。

    不但理解,还会尽全力支持。

    “阿弥,你做的……没错。”

    “换我在你那个位置,只怕也没更好的办法。”

    “为了妻子,舍下权力地位,不惜与天下沙门为敌,我不如你……”

    萧嗣业长叹一声道:“你的话,我会转达给圣人,希望他能谅解。”

    李治会不会谅解。

    苏大为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李治是大唐的好皇帝,是帝王权术大成者。

    但若他真惹到了苏大为的底线。

    杀入京城,夺了鸟位,也不是干不出来。

    只是那些事,对苏大为来说,不重要。

    小苏的生命在倒计时。

    救小苏,才最重要。

    薛仁贵焦急的踱了几步,向苏大为道:“阿弥,咱们是兄弟,你看眼下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若能帮到你和小苏,我万死不辞!”

    这番话,情真义切。

    这一瞬间,什么功名,什么光宗耀祖,圣人,全都抛到了脑后。

    只有一腔热血。

    只有十几年兄弟之情。

    小苏都这样了。

    他若不帮上点忙,这心里不好受。

    若是小苏真的过不了这一劫。

    只怕心中会永远自责悔恨。

    “咱们是兄弟,若能帮上忙的,一定要告诉我,莫要不说!”

    薛仁贵话音刚落,一旁的程务挺,其余的将领们,也纷纷上前开口。

    “还有我,还有我。”

    “总管,若我们能帮上忙,但请吩咐。”

    “愿为总管效死力!”

    “总管,请下令!末将愿为总管效死!”

    群情鼎沸。

    苏大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他在军中,并不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相反,他与将士、行伍士卒走得都很近。

    时常会同吃同住,带着士卒一起训练。

    也会在战后,亲自抚恤伤兵。

    为伤兵包扎伤口。

    甚至会巡视关心将士们睡觉的条件,衣物的冷暖。

    军粮是否能吃饱,甚至军粮味道是否可口。

    许多东西,都是润物细无声的。

    连萧嗣业也抚着白须开口道:“你看萧某这把老骨头,可还有用处?若有用处,你只管开口。”

    原本,只是尽一份心。

    谁知开口后,苏大为竟真的点头:“有。”

    “呃?老夫能做什么?”

    “我要看一遍积石峡。”

    “看积石峡做甚?”

    萧嗣业越发糊涂。

    “这里,有大能,大战过的痕迹,这对我,对小苏,很重要。”

    苏大为的眼中,亮起光芒。

    那种光,名为希望。

第九十九章

    积石峡上,黑色怪石嶙峋。

    苏大为踏足峰顶,纵目四望。

    跟着他一起上山的薛礼、程务挺等一众将领不敢打扰。

    萧嗣业因为年老,倒是没爬上山顶,在积石关中等待。

    夜色深沉,乌云遮挡了星月,显得有些昏暗。

    冷冽的西北风吹过,带着寒冷之意,一直吹向长安方向。

    苏大为站在峰顶,整个人仿佛石化。

    小苏,小苏的身体,那体内的变化,那个秘密,或许李淳风会知道。

    现在想来,李淳风当年给小苏唐镜,便有些不简单。

    只是当时自己未能领悟,转而将唐镜送给安定思公主护身。

    有些秘密,是藏在心里的。

    绝对无法说出口。

    所以他也无法向李淳风问出那些话,去印证心中的猜测。

    但是他现在为一品大能,许多事,便已渐渐明白了。

    要救小苏,解除小苏身上的隐患,非得寻到苯教圣女不可。

    又或者,寻到腾迅。

    可是天下之大,又去哪里找腾迅的踪迹。

    上一次出现,她在吐蕃城上天空飞过。

    自那以后,再无消息。

    苏大为摒除杂念。

    心神如潮水般扩散开。

    将积石峡一点一点的覆盖。

    蓦然间,苏大为的神色微动。

    似乎有了发现。

    薛仁贵在一旁欲言又止,怕打扰阿弥寻找救小苏的方法。

    不得不强忍住。

    程务挺的瞳孔渐渐张大。

    一点光亮,如星火般亮起。

    所有人的脸庞被这光芒照亮。

    从苏大为的头顶上方,冲出一道光。

    炽烈的,深邃的,如横刀般锋利的光,直冲上天。

    那是……

    阳神!

    苏大为的阳神,自头顶升起。

    一个散发炽烈光芒的巨人,自虚空凝结。

    依稀便是苏大为的五官模样。

    巨人身披明光铠,手扶横刀,身后血红披风绵延飞舞,不断散发出炽烈光焰。

    “总管!”

    所有跟着上山的唐军将领,还有在积石峡下的许多将士,共同看到这一幕奇景。

    一时大为震撼。

    有些将士下意识跪拜:“总管!”

    “总管成神了!”

    巡夜的士卒蠕动着喉结。

    脸上的神情,分不清是震惊还是崇敬。

    萧嗣业站在关上,仰首看着漆黑峰顶,升起的那个发光巨人。

    白须颤抖了一下,喃喃道:“这便是……这便是一品真仙吗?莫非神人乎?”

    这种异象,已经超出了寻常人的认知。

    哪怕萧嗣业这种老狐狸,一瞬间也暗自后悔,怎么自己当年没有去走修行这条路。

    一心扑在权势上,以致于空耗岁月。

    到如今年老力衰,看着一个后辈,展现如此神迹。

    怎能不在心底暗羡。

    积石峡上。

    苏大为的阳神不断拔高,不断攀升向高处。

    直至飞升到足够高的位置,张开双眼,向下俯瞰。

    他看到,整个积石峡伏脉千里。

    原本是一块完整的巨山,但是中间出现一条巨大的裂隙。

    那绝不是天然的。

    而是大能以巨力劈开。

    这一击,比他的天刀更可怕。

    足足绵延数百里,令黄河改道。

    劈开河道,形成了积石峡。

    “好利的一刀……”

    苏大为双眸微微眯起。

    神识扫过,感应着残留的气息。

    脑中,立刻生出种种法则,补出当时的景象。

    一只血红的眼睛,悬浮于空。

    那是,腾根之瞳。

    血眼上筋络虬结,不断向四周蔓延。

    整个天空、大地,全都被血眼侵染。

    这便是腾根之瞳的能力吗?

    侵染?

    将万物同化为自己。

    等于天人合一?

    但是他的对手更厉害。

    一道璀璨的光芒划过天际。

    那只凤凰。

    不,不是凤凰,而是如凤凰般拖着长长烈焰的诡异。

    最强腾迅。

    她身后长长的尾焰中,无数法则生灭。

    随手抽出一道法则,向下挥出。

    那道光。

    一刹那照亮了夜空。

    对,那一战,也是如今夜般,在积石峡前。

    在夜幕之下。

    那道光撕开了夜空,斩落了星辰。

    直直劈在血红巨峰之上。

    只听一声巨响。

    声音太大,以至无声。

    所有一切陷入静默。

    只看到光芒缓缓推进,移动。

    地面上,血红双眼血丝密布。

    似发出不甘的吼叫。

    那血色山峰,被光芒劈开。

    血红巨眼的血管经络狼狈从地上挣脱。

    斩断与大地的连结。

    隆隆隆~~~

    巨大的响声。

    原本绕山而走的黄河,迁移了百余里,涌入新劈开的巨大沟壑中。

    这巨壑如同天壑一般。

    过去许久时间,才被黄河水灌满。

    再看争斗的两位诡异大能。

    腾根之瞳悬浮在空中,巨大的血眼,犹如一扇血色斑阑的大门。

    无数筋络血管,从眼睛上浮起,勾连无尽虚空。

    而做为大战的另一方,那拖着长长尾焰的腾迅,已经消失在西边方向。

    天空中,灼热缓缓退去。

    只有无数劫灰飘落。

    积石山上,闪烁着晶莹的琉璃之光。

    那是被炽烈高温将砂石炼化为水晶。

    阳神飞速回归身体。

    苏大为张开眼睛,暗呼了口气。

    这两位的能力虽然可怖,但还没超出理解范畴。

    境界一样,最多只是走得更远一些。

    以自己如今的力量,就算遇到腾根之瞳与诡异也不怕。

    最重要的是,通过战场残留气息的指引。

    苏大为终于确认腾迅消失的方向。

    巴颜喀拉山。

    苯教圣山神女峰。

    腾迅当时去了那里。

    所以若所料不错,只要寻到巴颜喀拉山。

    圣女、苯教,那神秘洞窟、石碟,还有腾迅,许多悬而未解,困扰自己许多的疑问,就找到了源头。

    答案,已经无限接近了。

    聂苏的身体,到那时,也一定有办法修复。

    苏大为张开双眼,眼中金光的光芒如退潮般,一点点的消退。

    渐渐从神,变回到人。

    四周将士看他的目光,依旧是充满震撼和激荡。

    那是一种恨不得跪下膜拜的情绪。

    一切生灵天然膜拜强者。

    苏大为,无疑就是那个强者。

    所有生灵中,最强的顶点。

    “我要走了。”

    苏大为环顾诸将道:“我的时间紧迫,要尽快赶去巴颜喀拉山。”

    “现在就走吗?不如等天亮?”

    “小苏等不起了。”

    苏大为一句话,令薛仁贵心头一沉。

    “她现在只是嗜睡,只是昏沉,渐渐力量就用不出来了,再严重就会持续昏迷,直到肉身也开始崩溃,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寻到救她的方法。”

    薛仁贵狠狠握紧拳头:“要不我们陪你一起去,一路也有个照应,若有事,我们也可以帮忙。”

    他能说出这番话,花了不少勇气。

    与苏大为不划清界线,反而过从甚密,这让李治怎么想?

    薛仁贵的功名之心甚重,他能说出这话,便将义气摆在功名之上。

    苏大为拍了拍他的肩膀,薛仁贵肩膀一沉,嘴角抽了抽:“阿弥,你这手劲,忒大了。”

    “已经收了力了。”

    苏大为淡淡一笑:“心意我领了,但是我此去巴颜喀拉山,少不得要用神通赶路,再带着你们,怕是无法兼顾。”

    “好吧。”

    薛仁贵想想认命了。

    没踏入修炼者门槛,现在在阿弥身边,好像也只是累赘。

    “阿史那道真现在吐蕃境内驻守,若有事,可去他那里寻求帮助。”

    “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

    以他现在的力量,如果他都办不到,只怕阿史那道真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都是兄弟的一番好意,苏大为自然不会拒绝。

    积石关下。

    苏大为绿玉竹杖一点,虚空中,一点碧光腾起,化为一匹高大青骢马。

    张果那点幻术,对他来说,信手拈来。

    而且用得更好。

    苏大为将还在昏迷中的聂苏扶在马上,转头向萧嗣业、薛仁贵、程务挺等一众将士道:“我这就去了,你们替我向圣人传话,半年时间,我一定回洛阳,给他一个交代。”

    “希望你说到做到。”

    萧嗣业怀抱着头盔,脸上的神色也不知是担忧还是无奈,骑在战马上:“大伙送你一程。”

    身后黑甲骑士,一齐翻身上马。

    他们都是开国县公苏大为一手带出的兵。

    如今苏大为要远去吐蕃,巴颜喀拉山。

    受职司所限,大家无法离关,但送出五十里路,聊表心意。

    隆隆隆~~~

    天空中,突然响起雷音。

    众将诧异抬头。

    这个时辰居然打雷了?

    朦胧夜空中,星月一时消逝。

    只有黑云中,隐隐有光雾射出。

    一闪而逝。

    过了片刻,又从另一片黑云间隙里透出光芒。

    那种光,难以形容。

    瑰丽至极。

    仿佛有巨大雄浑之物,在云中翻腾。

    苏大为刚扶着聂苏上马。

    听到声音,一时也露出诧异神色。

    云空之上,该不会是那条金鲤所化之龙吧?

    若是再碰到这家伙,那缘份简直了。

    下一刻,苏大为的神色微变,厉声色:“所有人下马,不要看天上,寻找遮蔽物,快!”

    “什么?”

    马上的萧嗣业向苏大为投来诧异目光:“什么意思?”

    薛仁贵也道:“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不能看天上?”程务挺追问。

    “不要再问了!”

    苏大为将聂苏从马上抱进怀里,右手一挥。

    轰~~~

    一片黑色的云雾,随着他的手凝聚在空中。

    犹如一片黑幕,向着众将头顶笼罩。

    “阿弥,你要做甚?”

    薛仁贵吃惊叫起来。

    没时间解释了。

    就在这一刻,万丈光芒刺破云空。

    黑夜,一时化为白昼。

    那光芒中,隐约见到一天女在空中飞过。

    身后长长的金色尾焰,如五彩文凤。

    迤逦千里。

    腾迅!!

    她,变得更强大了。

    ……

    蜀中。

    正在群山间疾行的三名年老道人,突然背着鱼篓,戴斗笠的那位,抬头道:“你们发现了吗?”

    在他身后一位鹤袍大袖,头束莲花玉冠的老道,面色微微一变。

    左手掐动指决,右手执起腰间一面古朴铜镜。

    那镜上,光焰四射,嗡嗡震鸣。

    似要从他的手指脱去。

    “不对!”

    另一侧,一个身形佝偻,好像宿醉未醒的老道睁开半眯的眼睛,手里的酒葫芦微微摇动。

    “什么不对?”

    隆隆隆~~

    黑色夜空中,隐隐有什么东西从乌云后滚过。

    带起可怕的威压。

    天空沸腾如粥。

    乌云破碎。

    老道一时惊愕当场。

    “那是……”

    那是,诡异大能。

    《百诡夜行录》第一,腾迅。

    她终于出世了!

    云层似被利刃破开。

    一团炽热的火球,挟着滚滚热浪,拖着长长的尾焰,向西投去。

    那尾焰迤逦不知千万里。

    划过整个天穹。

    “不要看!”

    不要看!

    李客师与李淳风一齐大喝。

    却已慢了半拍。

    袁守诚望向天空的双眸,映上天空炽红的光芒。

    原本乌黑的双瞳,瞬变成白色。

    “啊!”

    ……

    隆隆隆~~

    关中。

    身穿黑色劲服,留着寸发的矩子,全身激动的颤抖起来。

    “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

    在他身边的一群黑衣门徒,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腾迅出来了,她终于出来了,上一次出现,天门大开,白玉京现。”

    矩子喉结蠕动,眼中透出强烈的精芒。

    “这一次,她又来了,是天意,是天意令我们改天换日!”

    众门徒依然不解其意。

    直到漆黑的天幕,被一道光划破。

    那不知是千万里外投来的光。

    但却径直照亮了关陇的夜空。

    龙首原上,龙脉起伏。

    大明宫蛰伏在龙首原上。

    那光,将大明宫照亮。

    好一条蜿蜒巨龙。

    “那就是腾迅的光啊!那光,撕裂虚空,打开时空之门,你们……算了,你们不会明白!”

    矩子收起狂热,换了一副冷酷霸道的口气,喝道:“追随我,斩断李唐龙脉,你们,都会是开国功臣!”

    众门徒一个激灵,一齐振臂狂呼。

    开国之功!

    从龙之功!!

    ……

    长安大慈恩寺中。

    正在入定冥思的悟能法师,陡然张开了眼睛。

    “出了什么事?为何我心中竟心惊肉跳?”

    他行至窗边,看着西边方向,隐隐透出一条蜿蜒如龙的金光。

    眉头一跳。

    “这是……”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竟突然想起玄奘法师与行者师兄。

    ……

    荒野外一间破败小庙。

    卢慧能从蒲团上站起来。

    看到新收的两名徒弟歪靠着门边,已经睡着。

    经过数年时间,他终于融合了玄奘法师当时的空性之说。

    再加禅宗五祖弘忍所传衣钵。

    一个新的佛学种子,在他心中破茧而出,越长越大,已经隐隐成为参天大树。

    站在门边,向外看去。

    西边,吐蕃,天竺方向。

    隐隐有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空。

    慧能的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应。

    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一刻,想起了苏大为,想起了玄奘法师。

    想起了自己求佛的日日夜夜。

    一种明悟从心中起。

    原来如此。

    这一刻,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看透过去未来。

    “师父,怎么了?”

    一名弟子揉着惺忪睡眼,见慧能站在面前,不由一惊。

    慧能向他道:“站在这门里,向西望,你看到什么?”

    那弟子一脸迷糊:“什么也没看见,外面是黑夜啊。”

    说也好笑,慧能自己年纪也不太大,明明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竟板着一张脸,故做老成的训诫:“当日你入我门,我曾问你,什么物?怎么来?今日能答否?”

    “弟子,弟子不能答!”

    名怀让的弟子一阵慌乱。

    师父,您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这个念头才起,却见慧能不知何时,从背后抄起一根木棒,狠狠打在怀让头上。

    “咄!”

    “哎呦!”

    怀让惨叫一声,撞天叫屈:“师父你打我做甚?”

    “为师是点化你,这叫当头棒喝!”

    慧能丢了木棒,背着手在殿内踱步。

    另一边迷糊睡着的弟子,神会也醒了过来。

    看着慧能走来走去,喃喃道:“师父怕是魔怔了。”

    “有了!”

    慧能突然抚掌大笑:“从今尔后,我这一门,便叫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啊!”

    神会与怀让面面相觑。

    却见慧能双手合什,面色平静。

    不像是着魔的样子。

    门窗外透出的光,照在慧能的脸上,一片祥和。

    “师父,我们……”

    神会吞了一下口水:“还去洛阳吗?”

    “不去了。”

    慧能手指做拈花状,微微一笑:“去曹溪。”

    ……

    更远的地方。

    洛阳。

    李治被莫名的悸动惊醒。

    他披衣而起。

    站在洛阳紫微宫,远眺天空。

    西方一道金光划过。

    好似一颗流星,没入分野。

    “西方白虎主杀?”

    李治心头突然一阵烦恶。

    “快召太史令李谚入宫。”

    后宫中。

    正挑灯披阅奏章的武媚娘,手里的狼毫笔突然一顿。

    那铁划银勾般的字就此停住。

    一滴墨汁自笔尖落下,在奏章上泅开一片。

    “皇后?”

    在一旁侍奉的上官婉儿诧异道:“可是累了?需要婉儿帮着抄录吗?”

    她眉心伤口已经好了。

    只是留下一个深深的伤疤。

    现在以朱砂描绘花瓣以遮掩。

    一双眼睛依旧灵动。

    只是脸上没有了过去天真烂漫之气。

    好像李治对她眉心那一刀,令她从一个童稚少女,一下子变得成熟许多。

    “无事。”

    武媚娘摇摇头。

    将笔搁下。

    伸手抚上脖颈间挂的那枚玉佛。

    幽幽叹了口气:“快了吧。”

    “什么?”

    上官婉儿以为自己听差了,追问一句。

    “没什么,掌灯,我还要批完这些折子。”

    武媚娘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明媚,美艳不可方物。

    上官婉儿虽是女人,一时也看得呆住。

    ……

    洛阳城外。

    叶法善、刘志合等一帮道士们一个个站在道观院中。

    眺望着西边方向,一时无言。

    站在叶法善身边的,有一位年轻弟子。

    正是青城山上老君观来的承贞小道。

    “叶天师,怎么了?”

    “你没看到吗?”

    叶法善对这位由苏大为介绍来的道人十分重视。

    一番考校后,也发现这年轻道人颇有悟性,是个不错的苗子。

    无论看苏大为的面子,还是别的考虑,都得将他做山门弟子栽培。

    因此也就没当外人。

    “西边方向,那种气象……不是大能出世,便是大劫。”

    “大劫?”

    承贞不由想起当日见过的那位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县公”。

    那位应该便是大能吧?

    大劫又是指什么?

    年轻的他,实在无法想太远的事。

    站在那里思考着,不知不觉,又犯困起来。

    呼~~

    “天师……”

    一旁的茅山宗弟子,看着承贞居然站着睡着了。

    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各种看不惯。

    “这家伙居然和天师说话时,站着睡着,大失礼仪。”

    “他是马吗?居然能站着睡……”

    院中一片轰笑。

    空气里一时充满快活的气息。

    “莫要笑。”

    叶法善抬手压住众人。

    目光投在承贞身上时道:“别看司马承贞年轻,造化却不小。你们只看到他站着睡着,我却看他体内气脉周流不息,真炁混元,若不是先天灵根,便是有特别修炼之法。

    从今以后,不许对他不敬。”

    最后一句,疾言厉色。

    四周弟子及其余各道宗真人,心中一凛。

    “是。”

    ……

    隆隆隆~~

    大音希声。

    原来声音宏大到极处,是听不见声音的。

    能感受到的,只有震动。

    整个空间,不断震荡。

    不,有声音。

    那像是万物的鸣动。

    像是英雄史诗。

    又像是花式唱腔。

    无孔不入。

    不断钻入人的大脑。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她吟唱!

    时间仿佛变慢。

    只有那光,席卷而来。

    缓缓堆叠。

    光芒万丈。

    苏大为的黑幕如羽翼般张开。

    但还是慢了半步。

    许多积石关内士卒,下意识仰首看天。

    当眼瞳映入天上光芒时。

    起先是一点。

    接着整个眼瞳被光填满。

    身体迅速变作死亡的白色。

    那是一种被抽离生命的苍白。

    如高温窖火后,失败的瓷器。

    见到光的士兵,瞬间失去生命。

    化为石像、

    然后,逐一粉碎崩塌。

    留下满地灰白碎片。

    苏大为的黑翼再展。

    笼罩整个积石关。

    四下一时黑暗。

    黑暗中,传出萧嗣业、薛仁贵还有程务挺,唐军将士慌乱的喊声。

    “出了何事?”

    “刚才那是什么?”

    “妖物!那一定是妖物!”

    “都闭嘴!”

    萧嗣业苍老而暴怒的声音喝出,如一头病虎。

    虎死骨立,余威犹在。

    黑暗中,繁杂的声音渐渐平息。

    唐军毕竟军纪森严。

    此处又是军中精锐。

    得萧嗣业一喊,迅速平息下来。

    “听苏大为的,苏大为,你拿出个章程来。天空那是何物?我军死伤若何?”

    萧嗣业目不能视物,只能在黑暗中按住腰间横刀大吼。

    手心,已被汗水浸透。

    仿佛只有握刀这个下意识动作,能带给他一丝支撑。

    多少年了,多少没有害怕过了。

    哪怕面对突厥人,高句丽人,都没带怕的。

    但是刚才那一瞬,面对自己无法理解,未知的力量。

    那种恐惧,无法抑制。

    手指在颤抖。

    心跳也如脱疆的野马。

    所有人,听到苏大为的声音传出:“你们都在此地不要动,我去去就回。”

    去哪?

    萧嗣业一愣。

    就见黑幕笼罩的天空,掀开一道缝隙,苏大为的阳神,自头顶直冲上天。

    阳神如刀。

    那是一身明光铠,背后血色披风飞舞百丈,手执横刀的巨人。

    仿佛身上蕴含着千万唐军英灵战意。

    “那是腾迅啊,那便是腾迅!《百诡夜行录》第一,至今已知最强大的存在,我要会会她,我要问她几个问题。”

    苏大为身体在原地抱着聂苏,阳神出窍。

    向着天上那璀璨如大日的腾迅飞去。

    心情,莫名竟有一丝激荡。

    当今之世,能与一品真仙做对手的,只有腾迅。

    聂苏的答案,就在她身上。

第一百章

    生命是什么?

    生命像一条河,浩浩荡荡,川流不息。

    每个生命,在某个阶段,回顾数十年人生,或许都会向自己发问:

    我是谁?

    我在哪?

    要去哪里?

    隆隆隆~~

    剧烈的震鸣中。

    炽热如太阳的高温,在空气中不断爆裂。

    阳神并不会感觉到那高温带来的痛苦。

    但力量是实实在在的。

    属于他苏大为的力量,与属于腾迅的力量。

    在虚空中相遇,交织,激撞。

    那瞬间的感觉,犹如升空的火箭,顶着巨大的压力,向前一分一寸的推进。

    这个过程无比缓慢。

    甚至精神上有一种痛苦。

    在腾迅巨大如洪流般的力量中,会失去时间、空间的感知。

    有一瞬间,苏大为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后退。

    直到此刻,他才能体会到,当日在逻些城下,那位西方诡异首领冲向腾迅时,是何等可怕的考验。

    但苏大为并无畏惧和退缩。

    既是一品大能的自信。

    又为聂苏。

    腾根之瞳,在我体内。

    腾迅,就在眼前。

    只要拦住她,一切问题的答案,将迎刃而解。

    小苏,小苏她的身体……

    轰隆~

    整个世界化为寂静。

    这一瞬间,苏大为怀疑自己聋了。

    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只觉得骤然一轻。

    他已穿透了腾迅那可怕的力场。

    就像是从极深的海底,猛地穿出海面。

    巨鲸在海面跳跃起舞,高高仰起的头,发出鲸歌~

    阳光,似乎在这一刻,被压在身下。

    但苏大为的心,却沉了下去。

    阳神俯瞰。

    腾迅的光,在下方。

    自己穿过了她,或者说它。

    力量是真的。

    腾迅却是假的。

    “幻像!”

    高达百丈的阳神口中,吐出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讶的声音。

    如此炽烈的光芒。

    如此强烈的腾迅气息。

    竟只是个幻影。

    阳神身上,雷霆闪动。

    苏大为眼中光芒亮起。

    一瞬间,无数念头生灭。

    “我明白了。”

    眼前的腾迅,是力量投映。

    是大能不小心外泄的力量,投映在云空,形成海市蜃楼。

    这个念头,令苏大为心中不由生起寒意。

    只是力量的镜像投影吗?

    投影出的力量,便如此可怕,几乎与自己不相上下。

    那做为力量的本体,腾迅本身的境界,又到何种程度?

    一品之上?

    眼前的腾迅,只是一个影子。

    真正的腾迅,只怕还在万里之外。

    但是散逸出的力量,投在云空上,折射出一个看似真实的影子。

    光。

    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并不是光现在的样子。

    而是千万光年外,无数时间之前,它所散发出的样子。

    苏大为的阳神浮在云空上,看着腾迅的光芒,向西飞去。

    心中浮起巨大的疑问。

    自己眼下看到的腾迅幻影,究竟是她在万里之外,还是在许多年前留下的影子?

    当大能实力突破某种界限。

    时间、空间将不是唯一。

    甚至法则也会随之变动。

    正如当日苏大为抓捕张果。

    张果已经逃出千万里,时间从白天到夜幕。

    但是苏大为一念起,将其抓回,时间甚至发生倒流。

    重新回到傍晚。

    这便是大能对时间法则的逆转。

    阳神沉默着。

    突然。

    向西飞行的腾迅,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何等惊艳的容颜。

    而那张脸,竟令苏大为生出莫名熟悉之感。

    见过!

    在哪里见过?

    腾迅的面上,烟笼霞蔚,只是一瞬间,面容便被迷雾遮罩。

    只有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我看到你了。”

    看到你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

    自己看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我了吗?

    那么腾迅的真身其实是……

    咻~~

    金色的流星,转瞬远去。

    积石峡上,光芒消散。

    夜幕重临。

    只有苏大为的阳神散发出光焰,望向西方。

    阳神回归身体。

    抱着聂苏的苏大为张开双眼。

    眼中隐隐光芒流转。

    先前张开保护唐军和积石关的黑翼,随着念头一动,悄然散去。

    萧嗣业和薛仁贵、程务挺等唐军将领,这才恢复了视力。

    “大家都安好吗?”

    “整队!都尉清点人数,看看伤亡如何?”

    “阿弥?”

    薛仁贵大声喝着,呼唤苏大为。

    却只见那青骢马长嘶一声,驮着苏大为与聂苏,登上积石峡万丈高崖。

    悬崖虽然陡峭,但在青骢马蹄下,如履平地。

    苏大为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们守好关门,待我归来。”

    声音随着北风吹过,转瞬便去得远了。

    留下萧嗣业等唐军将士,一时茫然。

    怔了半晌后,萧嗣业首先回过神来苦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眼前之事,已超出我等能处理的范畴,还是回报圣人,上报太史局,待圣人来定夺吧。”

    薛仁贵与程务挺等将一时默然无语。

    唐军收敛死者尸骸,清点伤亡,自不必提。

    ……

    巴颜喀拉山位于吐谷浑与吐蕃交界处。

    在吐蕃语里,此山叫“职权玛尼木占木松”意为“祖山”。

    如果说昆仑是中原的万山之祖。

    巴颜喀拉便是吐蕃与吐谷浑之祖山。

    它西接后世可可西里山,东接松潘高原和邛峡山。全长七百八十千米,海拔五千余米,主峰年保玉则海拔五千三百余米。

    为黄河与长江河源段的分水岭,也是黄河源头。

    距离苏大为离开唐境积石峡,已过去半月时间。

    这半个月时间,苏大为带着小苏,穿过吐谷浑大大小小的湖泊,后世名星宿海。

    沿着当年松赞干布迎文成公主进藏路线,经日月山口,到达巴颜喀拉。

    虽是四月,巴颜喀拉山上,积雪仍终年不化。

    这里人迹罕至,猿鸟难渡。

    空气稀薄。

    只有藏羊跳跃在山涧间。

    沿途偶遇方头方脑的藏狐。

    间有秃鹫自山巅飞过。

    骑在青骢马上,聂苏身体蜷缩在苏大为的怀里,声音有些迷糊:“阿兄,我们到峰顶了吗?”

    “还没有,不过很快就到了。”

    苏大为强撑笑容:“小苏你别睡,听阿兄给你讲故事。”

    “不想听。”

    聂苏嘟囔道:“阿兄你老骗人。”

    “我不是,我没有。”

    “阿兄,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别瞎说。”

    “阿兄又骗我,我难道真的很傻吗?”聂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上次昏迷就是,没来由的,现在身体越来越虚弱,阿兄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苏大为一时沉默。

    “阿兄……”

    “小苏,你看那边。”

    苏大为一手抱着聂苏,一手向前方指去。

    “那边两处大湖,传说是当年文成公主入蕃时经过,一名扎陵湖,一名鄂陵湖,你看它们美不美?”

    “真美!”

    小苏由衷赞叹。

    苏大为知道,小苏现在,只怕是看不见那么远的地方了。

    心里隐隐一痛。

    他强装笑容道:“这两口湖,就像是小苏的两只眼睛,真好看。”

    小苏的眼睛,就像是湖水一样。

    幽静而深情。

    那波光粼粼的眼眸,像是饱含着无尽的眷恋与情意。

    依依不舍看着苏大为。

    不知为何,这湖水泛起了雾气。

    “阿兄,我会死吗?”

    “不许瞎想。”

    苏大为心脏一颤,大声道:“我是一品异人,我说不许你死,你就不会死。”

    “阿兄骗人……”

    “我不骗小苏。”

    聂苏从鼻翼里轻嗯了一声。

    在苏大为的怀里,轻轻蠕动了一下,似是找一个更舒服的角度。

    “阿兄,你会一直这么爱我吗?”

    “会。”

    “为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还要问为什么?”

    “那阿兄,为什么会爱我呢?”

    聂苏有些吃力的张开眼睛,仰头看向苏大为。

    美丽的双眸里,微微泛起波澜。

    “我那么普通……”

    “谁说你普通了。”

    苏大为伸手抚摸着聂苏的脸颊。

    有些凉。

    若在过去,以异人之身,根本无惧寒冷。

    但现在小苏太虚弱了。

    异人炼体之后,应该是无漏之身。

    但小苏的身体,真元不断外泄流出。

    再大的湖泊,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诡异的是,以苏大为之能,竟也无法找到,真元流出的源头。

    只知道聂苏的身体出了问题。

    而且,她的身体乍看与常人无异。

    但若仔细分辩,以一品大能的视力内察。

    会发现许多不同之处。

    那些经络,究竟是先天灵脉,还是被人动了手脚?

    “你是我苏大为的妻子,你是我最爱的小苏,你就是你。”

    苏大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没人可以取代。”

    “可是阿兄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小苏声音有些吃力,也有些倔强。

    苏大为心中一颤,眼前似有无数画面闪过。

    一直定格到许多年以前,在长安与聂苏相识的那个瞬间。

    那时,她只是个狼狈求生的小丫头。

    刚刚从寺中逃出,被陈硕贞派出的式鬼追杀。

    因缘聚会,两人相识。

    苏大为主动帮助她,护着她。

    之后,两人便像是有了莫名的羁绊。

    以兄妹相称。

    然后便一直生活在一起。

    很长时间里,苏大为并不敢承认自己对聂苏的喜欢。

    一直把她当妹妹看。

    但喜欢便是喜欢,有些情感,如河流。

    潺潺流过的河水,从未改变过。

    平时不去注意,但却一日不可或缺。

    这感情的河,无法去封堵。

    越堵,它便越会泛滥。

    “为什么会喜欢?”

    苏大为喃喃自语,忽然一笑道:“大概是小苏你那时的眼睛。”

    “眼睛?”聂苏越发迷糊。

    “是啊,还记得第一次在长安,你被陈硕贞派出的式鬼追杀吗?那时我分了些食物给你,你的眼神,我永远记得。”

    苏大为笑容无比温柔,伸手轻抚着聂苏的脸颊:“是像我一样,孤独又倔强的眼神。”

    聂苏怔怔出神。

    “你的眼神里有孤独,有独自挣扎求活的倔强,但倔强里,其实还有一种渴望。”

    苏大为想了想道:“看见你,就像看到同类。”

    那时的苏大为,初为不良人,刚刚开灵。

    在陌生的世间行走,何尝不是挣扎求活?

    一个后世的灵魂,在这魔幻的大唐,完全不知历史的激流会把自己冲向何方。

    既渴望被接纳,被认同。

    又害怕被伤害。

    只有悄然竖起自己身上的刺,小心防备着四周。

    但心里,心里依然会孤独。

    渴望同伴。

    聂苏那个眼神,让他的灵魂一瞬间找到归属感。

    大概便是所谓一见钟情?

    两个人,都是隐然排斥在大唐之外的异类呢。

    “是这样吗?”

    聂苏眼睛渐渐合上:“听不懂阿兄在说什么,就是……心里莫名安心。”

    苏大为伸手轻轻揉了揉她沾了雪花的发鬓:“傻丫头,你再睡会,醒来时,我们就到山顶了。”

    “山顶……”

    “对,当年的苯教,你还记得吧,当时他们想留你当圣女,我们这也算故地重游。”

    苏大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他发现,聂苏已经睡着了。

    红扑扑的脸上,嘴角微翘,露出一种甘甜笑容。

    似乎听到了苏大为的话。

    苏大为长呼了口气,手臂环住她紧了紧。

    仰首看向峰顶。

    这里空气稀薄,就算是异人,也有一种呼吸困难之感。

    好在他可以转为胎息。

    暗运周身真元,将自己状态稍稍调整。

    胯下青骢马一声长嘶,奋蹄而上。

    昔日的神女峰,苯教圣地,终于,又回到这里。

    轮回了这么些年。

    当年未能解决的事,在这里,终于要画上句号。

    隆隆隆~~

    神峰之上,积雪突然崩塌。

    不知是出了何事。

    一层层冰雪不断剥落。

    起先还慢。

    但越滚越大,积雪渐渐化作巨浪,向下倾泻。

    雪崩。

    冰雪巨浪掀起数十百丈高。

    此起彼伏,争先恐后。

    如万马奔腾。

    天崩地裂。

    不知过去多久。

    只听一声长嘶,那青骢马蹿上冰雪浪尖,驮着苏大为与聂苏两人,不断向前狂奔。

    四蹄如飞,踩雪踏浪。

    如腾云驾雾一般,在雪崩的巨浪中,纵跃前行。

    半个时辰之后。

    只听一声马嘶。

    精疲力竭的青骢马终于登上神女峰顶,四蹄一软,跪在地上。

    苏大为怀抱聂苏,踏实地面。

    抬头向前,隐隐辩认出当年苯教建筑。

    那些彩旗和经幡,因为无人打理,早已破旧不堪。

    只剩一些破烂布条。

    转经筒和苯教法器散落了一地。

    还有当年经历战火,凌乱的痕迹。

    苏大为抱着聂苏,向着青骢马微微颔首:“辛苦了。”

    青骢马点点头,长嘶一声,身形转淡,化为微尘随风飞散。

    走了这么远的路。

    终于,回到当初的起点。

    ……

    长安。

    太子李弘天不亮便起身了。

    他有例行的功课,需要太子府上大儒辅导。

    此外还要按孙仙翁的交待,每日勤练五禽戏等导引炼体之术。

    做完这些,才能吃上早膳。

    然后又匆匆赶去养政殿,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

    天皇与天后不在时,由太子辅国。

    如今虽然大唐政治中心迁往神都洛阳。

    但平日奏折和信件往来,有一大半,都要经过长安。

    这既是过去的制度惯性决定。

    也是李治有意锻炼太子。

    每日洛阳与长安两都交流的信件,络绎不绝。

    开始李治处理的奏折,都会交由李治和武后审过之后,才颁行天下。

    最近一个月开始,除了大事奏折要传阅洛阳。

    一些小事,已经可以由太子自行决断。

    这是一种权力交接的信号。

    似乎是圣人李治,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力再支撑繁重的政务。

    转而将事务分给武后与太子。

    呼哧~~~

    修炼完导引之术。

    李弘双手抱圆,长长一口气息吐出。

    他的鼻尖和额头微微冒汗。

    接过一旁宫女递上的湿巾细细擦拭过汗水。

    早有内侍上前小声道:“太子,洛阳那边有急信。”

    “嗯?”

    李弘看了他一眼,琢磨了片刻道:“既是急事,先给我看。”

    “那早膳……”

    “边吃边看吧。”

    李弘道。

    他是个极重规律的人。

    十几年的习惯不是说改便能改的。

    练功便是练功,上课便是上课。

    早膳绝不会与其它的事交杂在一起。

    今个儿倒有些出奇。

    内侍点头应喏,倒着退下。

    心里想着,大概是与苏县公有关。

    前阵子苏县公大闹洛阳白马寺,传至长安,一时为之轰动。

    不知多少朝臣弹劾苏县公。

    当时是圣人和武后保下来。

    将那些弹劾折子压住。

    太子虽没有表态,但看那个意思是极为气恼的。

    也是,他之前与那位苏县公,关系颇为亲近。

    如今听闻苏县公犯事,想必……

    早膳就在太子的偏殿里。

    一张木桌简单的摆着几个碗碟。

    并不奢华。

    相反,以太子的身份而言,有些过份简朴了。

    李弘牢记着教课大儒说的话,也记着苏大为与他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生民维艰,当思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面前摆着小米粥,清可照人。

    李弘并没有急着去吃。

    尽管他早已饥肠辘辘,仍按着礼仪,先净手,然后取过内侍奉上洛阳来的信。

    几封信里,有大臣的,也有武后的。

    每看一封,李弘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上次,已经屠了白马寺,后来听闻又杀了好些沙门佛宗,前太史令李淳风等人亲往传召,但苏大为抗旨不遵,父皇已是大怒。”

    “蜀中与吐谷浑边境积石关,苏大为又不顾昔日袍泽之情,杀伤唐军多人,扬长而去……”

    啪!

    合上这信。

    李弘微微闭上双眼。

    在他脑海里,浮现出苏大为的样子。

    “阿舅,你……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李弘伸手捂着心口。

    那是一种本以为了解,本来无比信赖之人,突然翻脸,给自己心口狠狠插上一刀的感觉。

    那是一种被至亲出卖背叛的感觉。

    曾经,苏大为在他心里是那样的高大完美。

    是武将的顶峰,是智者,是亲人。

    是可以信赖之人。

    是他的阿舅。

    但转眼间,这人突然好像变成了杀人魔王。

    突然无视唐律,无视父皇的旨意,叛出大唐。

    这一切,实在让李弘无法接受。

    “太子,苏大为那处旧宅……”

    内侍在一旁小心翼翼观察着太子的神色,提出建言。

    苏大为在长安的宅子,一直是受太子保护。

    哪怕从洛阳传出许多不利苏大为的传言。

    太子护苏大为之心,从未动摇。

    太子之心,大家都明白。

    但是太子府上下,却极不认同。

    这是政治事件。

    既然已经有如此明显的信号。

    太子当与此人割席。

    以保全太子名节。

    否则,太子的履历若添上一笔,暗护叛唐之臣,这事只怕会惹来祸患。

    圣人会怎么想?

    锵锵锵~~

    一阵甲叶撞击声,突然传来,打破了展内的沉闷。

    内侍、宫女吃惊的向外看去。

    只听外面传来喧哗。

    有保卫太子的太子府属臣上去询问。

    却传来凄厉惨叫声。

    多名拦路的属臣被横刀斩翻在地。

    鲜血流淌,血腥味扑鼻。

    殿内有宫女和内侍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烛台被推推倒。

    侍从们狼狈奔逃。

    这一切,都无法挡住那群如狼似虎,走进殿内的武人。

    为首一人,一身龟背鱼鳞甲。

    手抱麒麟照月盔。

    背后插着一对铁锤,一只手提着滴血的横刀。

    此人身高八尺上下。

    生得虎背熊腰,双肩宽厚。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不似唐人发髻。

    而是极短的寸发。

    非僧非俗。

    这人脸上有一道醒目伤疤,自眉心划过整个脸庞。

    这令他原本英俊的样貌,多了几分戾气。

    黝黑深沉的眸子里,隐隐有血光跳动。

    在他身后,跟随着一队膀大腰圆的武士。

    俱是唐甲。

    是左右领左右府的制式。

    守在李弘身边的两名近侍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身为唐人,岂能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昔年玄武门之变,才过去数十年。

    虽然心中恐惧,李弘仍然撑着身体,扶着身边抖得比他还厉害的内侍,站起身,心跳如擂。

    这位年轻的太子,依旧保持着太子的尊严,竭力稳住心跳,高声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见过太子殿下。”

    当先那武将,提刀的手,微微举起,行了个极为潦草的叉手礼。

    “在下左武卫将军,萧礼,有机密要事,禀于太子。”

    萧礼?

    李弘愣了一下,听到对方官身,脑中竭力回忆此人来历。

    好像有些印象。

    左武卫里确实有姓萧名萧礼者。

    此人的路数……

    一边苦思,面上强作镇定道:“不知萧将军所为何事?带这些人,只怕与礼不合。”

    “太子,事急矣,不得不出此下策。”

    萧礼眼中光芒一闪:“臣此来,是为保太子登基。”

    铛啷~

    李弘身旁,一名内侍手里持的礼器玉璋,一时跌落地上,发出脆响。

    下一刻,这内侍头上突然多了一把刀。

    一把飞刀深深插入此人颅中,带着内侍直挺挺向后倒去。

    “啊~~~”

    原本平静的殿中,再次发出尖叫。

    太子李弘脸上被内侍的血飞溅上。

    星星点点,分外刺目。

    他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握拳,身子微微颤抖。

    这是政变。

    父皇尚在,如何登基?

    此人分明是要挟持自己,做那无君无父之事。

    ……

    残破的大雄宝殿上,不知是蛛网还是尘埃在飞舞。

    苏大为抱着聂苏,环顾四周。

    佛龛上的佛像已经看不清面目了。

    只有正前方那巨大的丰饶佛祖像,还能依稀辨出。

    地上厚厚的灰尘,显示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空气里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苏大为微有些迟疑。

    没人来过。

    那腾迅究竟在哪里?

    之前种种推断,都是指向巴颜喀拉山,指向苯教圣地。

    若大雄宝殿内没有。

    她又会去到哪里?

    心念一动,天视地听之术张开。

    方圆数十里内,全在他的神识笼罩之下。

    那神识,犹如特定的波频,不断来回扫视。

    起先去得极远。

    但是遍寻方圆数十里,仍不见腾迅踪迹后,所有的神识像是发出海啸般。

    汹涌的向内收回。

    向着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回溯。

    就在这脚下!

    找到了!

    苏大为微阖的双眼张开,眼中亮起玄奥光芒。

    他抱着小苏,向着殿外一侧走去。

    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一处高高突出悬崖外,犹如祭坛的石台。

    沧海桑田,许多东西变了,但也有些东西依旧不变。

    走到石台边,苏大为毫不犹豫,抱着聂苏纵身跃下。

    飞掠十余丈后,他的身形在半空中诡异的一个转折。

    双脚踏在空中,脚下朵朵莲花绽放。

    如踏天梯。

    踩踏着莲花,他走到悬崖下那处石台。

    当年的洞口依稀还在。

    只是有大石崩落,塞住出口。

    苏大为心念一动,虚空中,凝聚起刀意。

    向着洞口斩落。

    只听轰隆一声,洞口被破开。

    大股烟尘腾起。

    苏大为嘬唇一吹。

    吐息如箭。

    咻~

    所有的烟尘被吹开。

    寂静无声。

    待烟尘散尽,他这才抱着聂苏从石洞甬道钻入。

    这甬道通往巴颜喀拉山中石洞。

    也是苯教真正的圣地。

    当年他曾与安文生等人,在这里得到石碟、神弓,与飞行翼装。

    这么多年下来,关于这圣地的秘密,他与安文生也曾苦思过,但一直不得其解。

    飞行翼装,看上去有点像是后世的翼装。

    这属于科技造物。

    但是那张巨弓,又属于宝器一类的存在。

    再加上一个颇具科幻感的石碟。

    这般混搭的三件事物,好像是把不同时空,不同位面的东西,齐聚在这苯教圣地里。

    纵是苏大为异人一品,也实在参不透其中的奥秘。

    好在,这一次来,他已经有了些把握。

    方才天视地听,扫过圣洞时,也已经在这里,发现几位“老朋友”。

    踢开碎石。

    打破石壁。

    苏大为根本不在意这九曲十八弯的洞内通道。

    而是凭着神识感应,直接向着洞窟最核心,也是老朋友们所在的地方笔直而去。

    耳听着隆隆震鸣。

    花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

    他便到了洞窟核心。

    在深达百丈的洞穴深处,有一间巨大的石室。

    它仿佛所有洞窟的心脏。

    那些曲折的甬道,都是自这石室中心分出去的。

    当年自己与安文生他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整个庞大洞窟系统的一小部份。

    甚至连苯教,也没有完全掌握这座洞窟。

    属于苯教的痕迹,字符,佛号,只到洞窟三分之一处,便戛然而止。

    到了这个时候,洞窟里,已经几乎没有空气了。

    除非修为达到胎息之境。

    否则任何生灵,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

    一步踏入石窒,苏大为炯炯目光扫过。

    虚室昏暗,却在刹那间,仿佛有了电光。

    所有的光芒一齐点亮。

    四壁有一处处灯台,依次点亮。

    仿佛从凝固的时间长河里,苏醒过来。

    地面,脚踏地的方,有七色纹绘。

    是以各种岩石矿物为色彩,画出美丽的图案。

    无比繁奥,充满宗教色彩。

    犹如后世西藏密宗坛城。

    但远比那个更苍凉古老,也更华丽。

    无数闪闪发光的纹绘,一直蔓延到四壁,蔓延到弧形的穹顶。

    仿佛一张罗网,包被着整个天地。

    在中心位置,有金色的花朵纹饰,仿佛宇宙的中心。

    在那之上,正盘坐着两个人。

    或者说……

    两只诡异。

    “许久不见。”

    苏大为抱着聂苏走过去,在他们身侧盘膝坐下。

    “我有些问题想问。”

    ……

    “左武卫将军,萧礼。”

    武媚娘轻轻一挥大袖,如云般的薄纱飞起。

    袖中伸出欺霜赛雪一般的藕臂,涂着丹朱豆蔻色的手指,轻轻接过上官婉儿递上的秘信。

    一边打开,一边漫不经心的道:“他是萧嗣业的二子,当年戎守西域,有过不少功劳,我记得……是哪一年?他带着一队唐军驻守西域石头城,被吐蕃围攻,差点死在那里。

    当时是行军总管苏大为带平蕃大军经过,替其解围。

    传回朝廷的军报上说,当时守城七百三十一人,大约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事后只剩三十六人。

    萧礼当时没随苏大为征吐蕃,而是回长安养伤。

    回来后,萧嗣业身体不好,请求致仕,后来朝廷冲他功劳,令长子萧规随驾洛阳,二子萧礼任长安左武卫将军,负责守备长安。”

    “皇后娘娘记性真好。”

    上官婉儿掩口轻笑。

    她的笑容很有特点。

    一笑,两眼眯成月牙儿。

    露出两颗雪白的尖牙。

    那眉心的鲜红花瓣,随之微微摇曳,显得越发娇艳欲滴。

    笑容竟有些邪气。

第一百零一章

    寂静的地宫中心。

    中心处的矿石颜色绘成金色花朵。

    犹如曼陀罗花。

    在那金花正中,盘坐着两人。

    左边那人,尖嘴猴腮,身骨消瘦,骨若精钢。

    低着头,怀里横抱着一支乌黑铁棒。

    行者。

    自玄奘法师坐化,行者离开长安。

    已经过去六年时光。

    当时行者向苏大为告辞,说是要返回故乡。

    苏大为以为行者是回西域康国。

    谁知,眼下竟在巴颜喀拉地宫腹心,再见行者。

    此番相见,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抱着聂苏,轻轻走上去。

    以苏大为今时今日的眼力,自然一眼看出,行者正在深沉的入定中。

    似在参悟某种“东西”。

    踏入地上纹绘的图案时,苏大为心里便是一凛。

    地上那好似坛城的繁复图案,隐隐有能量在流转。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像是某种阵法。

    又像是契合了某种法则,某种天地至理。

    以苏大为如今的境界,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参透其中奥理。

    抱着聂苏,在行者一侧轻轻坐下。

    苏大为的目光从行者的身上,又转向另一边的那人。

    老鬼,桂建超。

    上次长安一别,鬼叔你可是说要回出生的地方,觅地潜修,以期渡过“末劫”,也就是寿元大限。

    但眼下,却在这苯教圣地里再见鬼叔。

    莫非鬼叔你出生地在苯教吗?

    苏大为起先想笑,但渐渐的,却笑不出来了。

    如果鬼叔在这笨教圣地是巧合。

    那行者呢?

    为何两人不同时间离开长安,却都在这里出现?

    都在入定中?

    他们在参悟什么?

    苏大为眼中星芒闪动,似是从眼前的一切,捕捉到某种玄妙的因果线。

    不断回溯,不断追忆。

    如果。

    如果行者的故乡不在康国。

    如果鬼叔的故乡,真的就在这巴颜喀拉山呢?

    苏大为紧了紧怀里的聂苏,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寒意。

    许多习以为常的事,一瞬间发生颠覆。

    从当年在长安见到行者,苏大为就知道行者很强。

    那时的他,还看不出行者的修行境界。

    所以,苏大为也从未想过。

    行者的身份。

    玄奘法师身边怎么可能有异类?

    但是以今时今日一品大能的眼光,行者他,分明是《百诡夜行录》排名二十,天产石猴。

    五行为庚金之属。

    天生神力,善幻巧。

    有灵眼精眸,能看透人心。

    与排名二十一的无支祁,以及幻灵,皆为猴妖属。

    大意了啊。

    从没想过行者师兄你,居然是诡异。

    玄奘法师当年知道你的真身吗?

    苏大为忽然一震。

    他留意到,行者与鬼叔桂建超身上,都落着厚厚的灰尘。

    行者身上更厚一些。

    那些灰尘都连成蛛网般的尘丝了。

    而在行者身上,有几处竟生出了蘑菇。

    在这深入地下千百丈的地宫中,寸草不生,但竟有真菌孢子可活。

    苏大为笑不出来。

    他忽然想到,行者身上这些痕迹,说明桂建超来的时候,行者便已经是这般模样入定。

    而鬼叔身上的灰尘,说明他也在这盘坐许久了。

    那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经年累月的保持姿势不变。

    闭死关?

    这是苏大为第一个想到的。

    但是有什么样的理由,令两个诡异中的大能,时隔多年,同时出现在这里,又同时做出闭死关的举动?

    苏大为先前不敢打扰二人,但此时再也忍不住。

    将自己的神识放出去。

    先是扫过行者身体。

    再扫过桂建超。

    然后心神再次大受震动。

    行者的身体,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犹如顽石。

    死了?

    桂建超的身体同样生机断绝,枯如朽木。

    盘坐在这地宫核心的两名诡异大能。

    全都死了。

    只有两具躯壳,满身尘埃。

    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

    行者的境界,早就是异人三品。

    怎么会突然死在这里?

    鬼叔也是三品境界。

    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苏大为的心不断下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泛起。

    这地宫,似乎有些不对劲。

    地下这金花图案,莫非……

    嗡~

    地宫似发生微微震鸣。

    地下那朵巨大的金色曼陀罗花,突然旋转起来。

    犹如盛开的金莲,层层绽放。

    那种旋转,仿佛带着整个空间一齐转动。

    令人头晕目眩。

    旋转越来越快。

    地下繁复的花纹似乎化为电影,一幕幕闪现。

    金色花朵,不断绽放,犹如某种神秘的门户渐渐打开。

    将人心神吸入。

    苏大为隐隐有一种明悟。

    如果自己的意识不断沉没。

    魂魄都会被这妖异金花吞下去。

    很可能招致如鬼叔和行者一样的命运。

    “醒来!”

    苏大为一咬舌尖,低喝一声。

    一品真仙,言出法随。

    出口成咒。

    澎湃的真炁猛地张开,笼罩整座地宫。

    飞旋的地宫纹绘,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按住。

    硬生生停住。

    空气里,隐隐听到某种破碎之音。

    金花破碎。

    苏大为诧异发现,面前的空间,像被打破的镜子。

    一块块金色碎片脱落。

    如脱掉了一层外壳。

    还是方才的地宫,还是方才的繁复纹绘。

    七彩的矿石颜料,布满整个石室。

    金花图案上,盘坐在地,怀抱铁棒的行者,与面容枯瘦,两眼闪动着宛如鬼火幽光的桂建超,一齐向他看来。

    “阿弥,你怎么来了?”

    “小苏她怎么了?”

    两人脸上的诧异掩饰不住。

    言语中透着关切。

    “鬼叔,行者师兄,你们刚才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

    行者与桂建超一脸迷惑。

    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苏大为险些被金花吸入。

    或者,方才是苏大为一人受到金花的影响,产生幻觉?

    苏大为眉头微微皱起。

    神识犹如大海潮汐,不断扫过整个石洞。

    那曲折往复的地宫甬道。

    细密如蛛网蚁穴的地宫布局。

    完整的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阿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桂建超眼中更添疑色。

    看向小苏时,脸上闪过一抹担忧:“小苏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对。”

    苏大为缓缓收回自己的神识探查,向着桂建超苦笑道:“鬼叔,你也看出来了?”

    “废话,小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吗?”

    “鬼叔,你这话说的……”

    苏大为一时无语。

    “让我看看小苏。”

    桂建超身子一抖,抖落肩上头上的灰尘,隔着数丈远,一伸手。

    那手臂忽地延长,三根枯瘦如鸟爪的手指,搭向聂苏手腕脉门。

    手指眼看要搭上聂苏手腕。

    苏大为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将其抓住。

    “臭小子,你这是做甚?”

    老鬼怪眼一翻。

    眼瞳中冒出幽幽绿芒。

    “鬼叔,你的腿是断了吗?”

    苏大为突然一句话,噎得桂建超两眼翻白。

    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臭小子你咒我?”

    “如果你腿没事,为什么不能站起来,走过来?”

    苏大为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扭头看向行者:“还有行者师兄你,好像也不能起身,对吗?”

    这话一出,行者与桂建超脸上一齐大变。

    那是一种惊骇、震怒,与被人戳破心事的恐惧。

    吱吱吱~~~

    不知名的尖叫声。

    从桂建超的嘴里发出。

    从行者的嘴里发出。

    尖利的,仿佛在咒骂。

    苏大为眼中亮起血红戾气。

    握着老鬼手爪的手轻轻一翻:“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怪物,想暗算我,统统去死。”

    狂怒的真炁化作无边无际的大海。

    整座神女峰在一品大能的怒火下,剧烈颤抖。

    山头积雪不断崩落。

    印证这可怕的异人之威。

    地宫深处。

    随着具象化的巨鲸张口发出怒吼,如潮水般的音波,不断轰鸣震荡。

    四周的景物再一次发生折叠扭曲,直至崩碎。

    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画面,如潮水般退去。

    苏大为的心,也不断沉入海底。

    地宫。

    没有什么地宫。

    没有什么瑰丽繁复的彩矿纹绘。

    只有一个粗糙简陋,怪石嶙峋的石窟。

    当中一个大大小小石碟排成的圆阵。

    这是巴颜喀拉山传说中的“杜立巴石碟”。

    此时苏大为正抱着小苏盘坐在中心处。

    而在他对面,方才端坐着行者与桂建超的位置,此时只有两具骸骨。

    这两具尸骸不似人形。

    也不是诡异。

    似人非人。

    身上披着一些衣料。

    早已腐朽不堪。

    化为丝丝缕缕的碎布挂在骨头上。

    蜷缩的身子,看上去并不太高。

    生前大概只有一米四上下。

    怪物?

    不。

    苏大为猛地记起,关于巴颜喀拉山中石碟与矮人的记载。

    杜立巴石碟。

    后世他的灵魂,记得关于这个传说。

    传闻在上万年前,曾有外星异物降临在巴颜喀拉。

    从飞行器中走出一些矮小类人生灵。

    后来招揽当地原始部落,为他们做事。

    并给予报酬。

    再后来,那些小矮人便不见了。

    巴颜喀拉山中只留下一些矮小的骸骨,神秘的石碟,以及光怪陆离的壁画。

    在苏大为来的那个世界里,有不少关于石碟的传说。

    有的说前苏联做过实验,说那些碟带着磁性,写着信息。

    有的说在特定频率,那些石碟可以跳舞。

    但是后来这些石碟因为战乱散秩了。

    再也没人见到石碟的真正模样。

    但是苏大为见过。

    上一次在巴颜喀拉山,他与安文生取过一个石碟。

    一直放在家里,参悟不透。

    后来,石碟似乎成了聂苏的玩物。

    苏大为曾数次看到聂苏把玩。

    不过这东西,他参悟多年,也没看出有什么蹊跷,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说起来……

    聂苏好像就是从接触这石碟,才开始昏迷?

    苏大为心头一动。

    手掌一伸,从聂苏袖中内绣的口袋里,摸到了那枚石碟。

    这石碟就像是一枚圆玉,中间有孔,上面绣以星图。

    有日月和看不懂的星辰图案。

    据说后世中原人所佩玉璧,便是仿石碟的形状。

    叫苏大为来看,这石碟更像是唐镜。

    大小也正好一手抓握。

    他原本以为,小苏是因为失去唐镜,把此物当做唐镜在手里盘玩。

    石碟入手,一种凉意沁入肌肤。

    同时某些若有若无,奇怪的波动,也被苏大为捕捉到。

    那是一种声音。

    这石碟上,仿佛记着古老的韵律,有人在耳边呢喃。

    那是法则?

    是规则?

    还是记录着某种上古的秘密?

    苏大为心神猛地注入石碟中。

    过去,他不是一品大能,许多东西无法参透。

    但是现在不同。

    他是当世最强的存在。

    站在生灵顶点。

    精神意识汇聚在石碟上时,耳中听到卡嗒一声响。

    那是,开锁的声音。

    空间产生波动。

    好似有一扇看不见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不是错觉,确实有一扇门。

    门那边的世界,就像是镜子。

    镜中的画面——

    赫然是盘膝而坐,抱着铁棒的行者。

    枯坐如禅的老鬼桂建超。

    还有……

    苏大为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正抱着聂苏,坐在金花图案上。

    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从后背升起。

    他打破了方才的幻像。

    幻像之后,是现在看到的,疑是外星人的骸骨和石碟排成的阵。

    于是联想到聂苏手里的石碟。

    将一品大能的神识注入后,发现这石碟疑似钥匙。

    打开了隐秘的空间门户。

    但这镜像一般的世界里,他却看到了自己与聂苏。

    孰真?孰假?

    如果我是真的。

    那镜像那一面,是谁?

    就在此刻,他注意到,镜子里面的行者和老鬼,肩膀一抖,肩头灰尘簌簌抖落。

    两位诡异大能醒了。

    这一切,就宛如方才的翻版。

    更匪夷所思的是,镜子那边的自己,突然转头看过来。

    好像“他”的视线,能穿透镜子,看到这边。

    卡卡卡~~

    空间里,传出一种机括和锁芯转动的声音。

    好似那看不见的大门,彻底打通了。

    另一头镜像中的苏大为,目光与这边的苏大为交汇。

    轰~~

    两股洪流汇聚成涡漩。

    镜像两边的空间,在这瞬竟融合为一。

    苏大为怀抱着聂苏,只觉得自己身体好似多了些什么。

    他的真元散布身周。

    心中万分警惕。

    但神识扫过全场。

    全骇然发现,整个空间,又回到方才那绘满繁复矿色颜料纹绘的地宫。

    两个空间,重叠了。

    这种体验,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但做为后世人,苏大为脑中在这一刻,竟想到了某种解释。

    平行空间?

    平行世界?

    很难理解。

    但是达到一品大能之后。

    时间与空间,并非绝对唯一。

    时间在某种程度上,对大能来说,只是空间的延伸。

    无数个时间,就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的平行空间。

    犹如切片面包。

    “阿弥,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苏她,怎么了?”

    刚刚苏醒的老鬼叔和行者,一脸关切,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贼你妈。

    纵是一品大能,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这要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被弄成精神分裂了。

    但是苏大为身为一品,天视地听扫过整个区域,已经可以确定。

    这一次,是真的。

    眼前的行者和鬼叔不是幻觉。

    当然,方才看到的那些“东西”也不是幻觉。

    在地宫之中,已经多出排成一圈的石碟。

    还有那两具似人非人的遗蜕。

    “空间重叠?”

    苏大为喃喃自语。

    “阿弥,小苏到底怎么了?”

    桂建超振衣而起。

    掀起一股尘埃。

    行者在那边,嘬唇一吹。

    咻地一声。

    所有的尘埃被蚀骨金风吹灭。

    消逝无踪。

    苏大为看在眼里,再一次确认,眼前两人是真的。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先回答我的疑问,行者师兄,还有老鬼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行者轻抚铁棒,眼中金芒闪动:“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当年法师圆寂,我便回到这里。”

    “这里是哪里?”

    苏大为继续追问。

    这个问题,有些无稽。

    这里是哪里?

    不就是巴颜喀拉山?

    不就是苯教圣地?

    苏大为明知如此,却问的很认真。

    “这里。”

    行者向苏大为深深看来,眼中若有两团火焰跳动:“这里是……灵山啊。”

    佛在灵山莫远求。

    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

    好向灵山塔下修。

    四句偈语,依稀回荡在苏大为耳边。

    有些熟悉。

    他猛地记起,那是玄奘法师圆寂那日,在嘴边吟出的偈语。

    “行者师兄,我听不明白,请指教。”

    苏大为坦然承认。

    虽然自己在境界上已是一品真仙。

    但对于行者所说,此地是灵山,依然参悟不透。

    他所知道的灵山,是沙门佛陀想像中的理想国,幻想的西天佛门世界。

    也是传闻《西游》中,师徒四人最后取经的地方。

    行者用铁棒轻轻点地,站起身道:“法师生前说过,灵山,是人的初心之地,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便是我的灵山。”

    呃……

    原来是这个意思。

    苏大为一时无言。

    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佛陀灵山,没什么惊天大秘密,就……也还行吧。

    “行者师兄,你说,你是在这里出生?”

    苏大为突然意识到不对。

    做为石猴的诡异大能,为何会在苯教圣地中出生?

    桂建超轻咳一声:“不止是他,老夫也是生于此。”

    苏大为心中一震。

    他的瞳孔微缩:“老鬼叔,你也是在这座山里出生的?为何?”

    他记得《百诡夜行录》上曾记载,诡异者,禀天地阴气而生,乃至阴至邪之气汇聚。

    桂建超脸上露出讥讽之色,似乎是猜到苏大为在想什么:“你看过《百诡夜行录》吧?你以为,那书是谁写的?”

    谁写的?

    自然不是诡异写的。

    就像是人类不会写出人类图录,猿猴不会写猿猴百科一样。

    所谓行录,那是一种生灵,对另一种生灵的记录,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

    “所谓诡异禀天地之气而生,不过是人族无知附会。”

    桂建超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脚下的金花图案:“我与行者,还有千千万万诡异,就诞生在这山里,就在此洞中。”

    “怎么诞生?”

    苏大为感觉信息太多,纵是他的头脑也有些混乱:“难道都是像行者一样,从石头中生出来的?”

    这话出来,行者和桂建超都向他投来古怪的目光。

    老鬼手指了指四周:“你看看四周。”

    行者也道:“不要用肉眼,擦亮眼睛好好看。”

    不用肉眼,便是用心眼。

    苏大为缓缓闭上眼睛。

    而代表阳神的眼睛,在头顶上方,猛地张开。

    金光闪烁。

    阳神之阳,如万丈光箭,透过四周。

    层层叠叠如蛛网般的地宫,在这双眼睛的照耀下,纤毫毕现。

    隆隆隆~~

    整个地宫,整个神女峰,都似在微微颤抖。

    仿如活物一般。

    神女峰山顶。

    那座沉寂破败许久的苯教大庙,随着山峦积雪一起颤抖起来。

    伴随着一阵簌簌剥落之声。

    大雄宝殿上,丰饶佛祖手拈佛印,面上金身开始一块块剥落。

    被灰尘堆积的大殿四周,那密密麻麻,排列成阵的佛龛,也不断的下泻着灰尘。

    不知过去多久。

    佛龛上的灰尘散尽。

    以阳神心眼看世界的苏大为,心中一震。

    那佛龛上所供。

    哪里是什么罗汉菩萨。

    分明是……

    诡异!

    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诡异,层累相叠。

    充满着大雄宝殿。

    而正中的那尊丰饶佛祖相。

    金身脱落后,露出下面的脸,乃是一只血色妖瞳。

    腾根之瞳!

    苯教大雄宝殿上供佛祖,真身,乃是腾根之瞳。

    四周罗汉菩萨,全是诡异!

    这一瞬间,苏大为真有一种求佛上灵山,结果错入了小雷音寺。

    参拜佛祖,结果错拜了黄眉老祖的感觉。

    “所以,苯教和你们诡异,是什么关系?”

    苏大为阳神再扫地宫。

    已经发觉,这地宫看似简单,实则有无数重叠的空间,累加而成。

    说人话就是,若用排在地上的石碟,以某种方法,有可能打开平行空间。

    犹如乾坤内藏,又或者是须弥小世界一般。

    苏大为的力量隐隐可以触摸到空间那一层。

    已经感知到,每个空间里,都有不同的情状、法则。

    甚至有几个空间里,似乎堆满了妖卵。

    当年倭国神道教苦苦追索的“圣卵”,原来就来自于此。

    难怪圣女雪子,前几年会跑到蜀中四处查探。

    圣卵,即妖卵,即为诡异之卵。

    可是这卵,又从何而来?

    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这圣地地宫里吧?

    许多疑问,盘踞在苏大为心头。

    但他顾不上问那些,而是问出一个自认为最关键的问题。

    “行者师兄,鬼叔,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腾迅在哪?”

    腾迅?

    桂建超的眼中陡然爆出幽幽绿芒。

    几乎同一时间,行者的眼中,金芒乍闪。

    “你为何要找腾迅?”

    桂建超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阴沉。

    听不出喜怒。

    但那绝不是一种正常状态。

    苏大为抱紧聂苏,向着桂建超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鬼叔,明人不说暗话,聂苏的事,你难道不清楚吗?”

    “若说不清楚,那是在骗你。”

    桂建超肩膀一塌。

    背脊佝偻起来。

    他剧烈咳嗽数声,抬起头来,眼神透着某种幽微和隐秘试探:“你知道些什么?”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上面:“既然苯教所供的不是佛,而是诡异,既然佛陀可以是腾根之瞳,那么,圣女,也可以是……腾迅吧。”

第一百零二章

    “既然苯教供的是诡异,既然腾根之瞳可以是佛,那么圣女……也可以是腾迅吧?”

    吱呀~

    空气里,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阴风,吹吹吹动半闭的门扉。

    传出令人牙酸的回响声。

    行者低头。

    桂建超默默咬牙。

    整个地宫,落针可闻。

    “鬼叔,你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吗?”苏大为目光平静。

    他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判断。

    从洛阳一路追踪到这里,其实这一路,他一直在思考聂苏的问题。

    有一些,他以前不敢去深想,下意识逃避的问题。

    终究到了需要面对的时刻。

    桂建超目光从苏大为身上,转到聂苏的脸庞上,迟迟没有回答苏大为的问题。

    苏大为心下暗焦,催促道:“鬼叔?”

    “你一定要知道吗?”桂建超抬头,看向苏大为,那眼中,隐隐透着一种神秘,慑人的光芒。

    “这对我,对小苏都很重要。”苏大为斩钉截铁道。

    小苏是圣女的孩子。

    若圣女是腾迅,那么小苏的身份则将是新一代腾迅。

    这一切的源头,皆因苯教所供的乃是诡异。

    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打的是佛祖名号,拜的却是诡异。

    岂非佛陀圆寂时,魔王波旬所说:待你圆寂之后,后世千百年,我的徒子徒孙,会穿上你们的僧衣,混入你们教中。

    谁是魔,谁才是佛?

    桂建超脸上浮现挣扎之色。

    一直未出声的行者,将铁棒在地上重重一顿:“你不方便,让我来告诉他吧。”

    咚!这一声,像是敲在苏大为心里。

    令他心头一凛,目光下意识看向行者。

    却见行者微微摇头:“不是。”

    不是?

    苏大为顿时一愣。

    这不是,是说圣女并不是腾迅?

    自己之前猜测全是错的?

    一时间,苏大为有些糊涂起来。

    “行者师兄,你没骗我?”

    苏大为眸光大亮,犹如在地宫中亮起两枚小太阳。

    这光芒,并非一般元气精芒,而是阳神高度凝聚,足以刺透人心的天眼。

    行者在他炽烈目光下,神色坦然:“不是。”

    这一次,行者的语气,越发肯定。

    桂建超在一旁,神色微有些古怪,但也点头道:“圣女,的确不是腾迅。”

    圣女不是腾迅。

    那圣女是谁?

    圣女若不是腾迅,为何会被苯教供奉的一群诡异之中?

    苏大为心头疑团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多。

    “鬼叔,行者师兄,我们相交十几年,不想在此打哑迷,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苏大为怀抱小苏,声音恳切道:“算是帮我,也帮小苏。”

    若圣女不是腾迅,那意味着他之前的判断,错了。

    “我有不得已之处。”

    桂建超脸上挣扎色更重,沉吟道:“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我来说。”

    行者将铁棒扛在肩上。

    向着苏大为眦牙一笑,这笑容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你想知道什么?看在法师的面子上,我可以告诉你。”

    这一刻,苏大为竟从这天产石猴狰狞的笑容里,察觉到一丝温暖。

    他颔首致谢道:“腾迅的真身,我并不关心,但是小苏的事,我不能不管。我想找到苯教圣女,让她救治小苏。”

    “你怎么能肯定,那位圣女能救小苏?”

    “我听说过,苯教圣女一脉相传,既然前任圣女能活下来,就代表,小苏身上的问题,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行者点点头:“我明白了,小苏的母亲,那位圣女就在……”

    “磐陀。”桂建超出言打断,看向行者的目光,透出忧虑,微微摇头。

    鬼叔,你在顾忌什么?为何要打断他。

    苏大为双眸微微眯起,心中有些不悦。

    你既是我鬼叔,以咱们的交情,以你照顾小苏多年的情份,在这个时候,你岂能不与我站在一边?

    行者眼中金芒微闪。

    看透苏大为心中所想,拄着铁棒笑道:“你也不用生老鬼的气,他与我在此静修,都答应了人家不得泄露半个字,否则必受反噬,粉身碎骨。”

    行者说的轻松。

    但苏大为心中却一震。

    反噬?粉身碎骨?

    行者与老鬼,都是当世少见的大能。

    至少三品境界。

    甚至行者的境界,这些年还有提升。

    也就是说,要令行者粉身碎骨的存在,至少是二品,甚至是一品,才有这资格。

    “鬼叔、行者师兄,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们分毫。”

    苏大为轻拍怀里的聂苏,嘴角挑起淡淡微笑。

    这是一品真仙的强大自信。

    “我如今,也是一品境界,就算有一品大能在这里,我也能护着你们。”

    行者与桂建超对视一眼。

    后者不但没有开心,反而越发忧虑。

    这个神色,令苏大为心头微沉。

    一品还不足以护住你们吗?

    难道对方的实力,还在一品之上?

    行者张口,刚要说话,手臂被桂建超一把抓住:“说出来,你就死了。”

    行者摇头轻笑,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时间犹如万仞高山,充满坚韧,昂扬,不屈之意。

    “我早就活得够了,只是想见一下世间最高之山,如今既已见过,亦复何求?”

    这话,令桂建超露出一丝怅然之色。

    幽深眼瞳中,绿芒闪动,点头道:“好。”

    他松手不再阻拦。

    行者向一脸惊讶的苏大为道:“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告诉你,圣女的真身就在……”

    “师兄!”

    苏大为忍不住开口打断。

    虽然他对自己有着绝对信心,但以桂建超和行者的眼力,都认为说出来会死。

    那……

    就在这一瞬间,地宫脚下,那朵金花突然发生诡秘的变化。

    它在飞快旋转。

    整个地宫如坛城般诡异华丽的矿沙纹绘,随金花不断旋转,如同漩涡。

    “小心!”

    苏大为低喝提醒行者和桂建超。

    自身元气,早已如巨浪般汹涌而出。

    一品大能的领域,笼罩整个空间。

    包括地宫中所有叠加在一起的小世界,平行空间,全都被领域所压制。

    这处苯教地宫充满神秘,苏大为开始都吃过一些小亏。

    自然不敢有任何大意。

    耳中听得隆隆之音。

    令苏大为惊愕的事发生了。

    盘坐在地宫两端,先前那矮小如外星侏儒骸骨的尸骸,突然跟着震动一齐喀喀作响。

    两具遗骸,各抬起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臂,同时指向一个方向。

    苏大为!

    被这两个不知死去多少年的骸骨指着。

    而且明明没有任何生机,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

    就是纯粹两具骨骼。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

    “装神弄鬼!”

    苏大为心念一动,真元早如潮水般扑上去。

    两具骸骨本就腐朽脆弱,被真元一压,瞬间坍塌粉碎。

    化为一堆白骨碎片。

    苏大为眉头皱得更深,看看自己。

    目光从自己身上,落到怀里的聂苏身上。

    刚才那两具尸骨,指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怀里的聂苏?

    对了。

    苏大为抬头,发现行者与桂建超脸上都是一片平静。

    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变故而惊讶。

    “鬼叔,出了什么事?”

    苏大为才问出来,就见行者扭头看来,伸着一根毛茸茸的食指在唇边:“嘘~”

    什么意思?

    老鬼刻意压声音:“她来了。”

    谁来了?

    苏大为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地板上金花图案已经绽放到极致。

    陡然有金色光芒层叠吐出,犹如真的绽开一朵花。

    从那光芒中,有东西正在缓缓升起。

    苏大为抱着聂苏,猛地后撤数丈,警惕的看向金花中升起之物。

    只留意四周,却没防着这图案下面,还有空间。

    以自己的神识,方才都没发现异常。

    究竟是什么东西?

    行者和老鬼各自站在金花两边,双眼直视着那金花中心升起的东西。

    仿佛他们早就知道会有东西出现。

    苏大为心头生出更多疑惑。

    金光氤氲中,隐隐见到一大块透明如水晶的东西,徐徐升起。

    那是……

    一大块水晶?

    随着水晶不断升起,可以看到水晶里还有东西。

    那是一个人的脸。

    水晶里有人!

    巨大的水晶完整升起,足有四丈高,两丈宽。

    这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壁,或者说,它是一座水晶棺。

    水晶中,有一名女子被凝固着。

    寒雾围绕水晶,一时看不清面目。

    苏大为轻吹一口气。

    咻~~

    一股柔和暖风吹过。

    水晶上的冰雾霎时散开。

    露出一张如花娇靥。

    那里面赫然是。

    聂苏!

    苏大为几乎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声音是如此的响,以致于整个空间都像是随着一品大能的心跳,动了一下。

    呯咚!

    这一瞬间,黄河水在暴涨。

    地脉在跳动。

    遥远的地方,有山倾崩。

    而苏大为,也终于从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不是。

    水晶中那人,虽然与聂苏几乎一模一样,但年纪不对。

    聂苏直到如今,仍如少女般。

    而水晶中的“聂苏”,面容虽完全一样,但那种风韵气质,给人感觉犹如熟透盛开的花朵,已到生命中最绚烂的时刻。

    小苏跟她比,还太青涩稚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苏大为笃定道:“圣女。”

    是了。

    这水晶棺中的人,必然是小苏的母亲,苯教圣女。

    若非是小苏母亲,这天下,又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但,若她真是苯教圣女,为什么会在这山中地宫腹心?

    为何会被藏在地宫金花下?

    又是谁将她封印在这冰棺中的?

    当年苯教苦苦想寻回圣女,可曾知,圣女就在神女峰圣地中被封印着?

    以苏大为的能力、眼光,早已一眼看出,圣女现在完全失去知觉。

    她就像是被凝固在琥珀中的小虫子。

    时光永远停留在,被锁入水晶中的瞬间。

    ……

    锵锵锵锵~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粗重铁器磨擦的声音,将李治从半睡半醒中惊醒。

    他揉着昏沉的额角,向站在阶下掌灯的太监含混问道:“王承恩,王承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叫了两声,四下无人应。

    李治不禁有些着恼。

    虽为帝王,仍有些起床气。

    “王承恩,你这狗杀才在做什么?连朕的话也敢不回。”

    这一下,终于有人理了。

    一盏油灯随着阶下人,摇摇晃晃的上来。

    却不是平日服侍的老太监王承恩。

    而是一个小宫女。

    身子瘦弱窈窕。

    手里捧着一盏精致小巧的鲸油灯。

    唇如涂珠。

    凤眸灵动。

    眉心以朱砂绘着盛放的花瓣,十分醒目。

    不知为何,李治觉得这小宫女有些眼熟,却也不以为意:“王承恩去哪了?”

    “圣人忘了?前几日有波斯总督卑路斯请求内附,圣人下旨,设立波斯都督府,令王承恩带圣旨去安西大都护行所传旨,并为监军。”

    小宫女年纪虽小,口才却便给。

    寥寥几句,便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李治扶着阵阵疼痛的额角,依稀有些记忆,似乎是有这么件事。

    那卑路斯据说是吐火罗以西,名波斯国的王储。

    前些年国中遇到大难。

    新崛起的大食国攻破波斯都城泰西,国王伊嗣俊殉国。

    卑路斯做为王储继任国王,一边率残军退守抵抗,一边寻求援助。

    原本是向吐蕃国求救。

    毕竟吐蕃离得近。

    但不曾想,波斯使节才到高原,却惊闻吐蕃已经被大唐攻灭。

    灭吐蕃者,乃大唐一位年轻将军,名苏大为。

    消息传回去,卑路斯又惊又恐。

    吐蕃国的强大,他是清楚的。

    但强大的吐蕃,居然被一名年轻的唐将,一两年内打到灭国。

    那大唐又是何等的强大?

    经过一番问询,找到波斯一些年长智者和商人问过后,才知道大唐的情况。

    原来在远东之处,有比波斯和大食更富饶强盛之国。

    想要挽救波斯,希望不在吐蕃,而在东方的大唐。

    卑路斯一边极力抵抗,拖延时间,一边向大唐接连派出使臣。

    往返数年,波斯的版图被大食残噬殆尽。

    卑路斯一路从波斯退至吐火罗,向唐境迁徙,直至进入大唐藩属,突骑斯的领地。

    若再退,只怕要退到怛罗斯和碎叶水附近了。

    直到这时,大唐圣人李治,才收到姗姗来迟的来自波斯末代国王卑路斯的来信。

    并同意收留。

    顺便,下旨设立波斯总督府。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尽管近两年李治连番受到苏大为叛唐,自己病痛折磨、沙门势力大损,等冲击。

    但他仍旧是极具雄心的帝王。

    开疆拓土之心,从未熄过。

    原本以为,吐蕃和吐火罗,就是大唐版图的尽头。

    现在来看,在极西之地,仍旧有大片富饶土地,或许可以……

    李治收回了思考。

    他感觉头痛欲裂。

    一边艰难吸气,一边向小宫女道:“皇后何在?唤她过来,我,朕不太舒服。”

    “圣人,皇后在处理极重要的朝政,恐怕不能过来了。”

    “什么?”

    李治勃然大怒。

    他自从修炼那金刚六如的密宗“移识”之法后,情绪越来越暴躁。

    原本调养不错的头风之症,再一次袭来。

    听得小宫女的话,一时头痛欲裂,厉声道:“好大的胆子,你叫什么?朕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替皇后做主?来人,来人!”

    回答他的,是小宫女咯咯娇笑声。

    “圣人呐,您不记得我了?奴婢上官婉儿。”

    小宫女盈盈下拜,双眼媚眼横波的斜来:“吾父上官仪。”

    李治面色微变。

    上官仪?

    他记起来了,那个曾被自己做宰相培养,后来因与王伏胜暗中勾结,弹劾废后。

    结果自己一道旨下去。

    上官家就灰飞烟灭。

    上官仪的女儿,居然混到宫里做了宫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朕怎么不知道?

    无数疑问从心头涌出。

    李治终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不对,不对!

    锵锵锵~~

    那种磨刀声更近了。

    像是将横刀,一下又一下,在粗砺的大石上反复刮擦,直至擦到锃亮如水。

    一道雪亮的刀光,映入李治眼眸。

    李治大惊,向后跌跌撞撞退去。

    他依稀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明光铠,手握横刀站在阶下。

    一个日夜在心头萦绕,令他做梦都惊惧而醒的名字,一下子冲出口。

    “苏……苏大为!”

    ……

    万里之外。

    明月照亮巴颜喀拉山上的积雪。

    皑皑白雪,犹如玉人梳妆,在夜下分外妖娆。

    在这积雪之下,深达千百丈,一种超出世俗理解,常理之外的圣殿地宫中。

    金花图案中心,矗立着那高大的冰晶。

    行者、桂建超,与苏大为三人,正好以品字型,围着这冰晶。

    地宫幽静得可怕。

    也沉闷得可怕。

    苏大为心中各种念头纷沓而来。

    一时竟忘了说些什么。

    终于,终于找到聂苏的母亲。

    但这谜题不但未解开。

    反而更加令人困惑。

    “圣女?这便是苯教圣女?她……不是诡异?”

    这句话出口,苏大为才意识到,自己还不是聂苏母亲叫什么。

    但是看聂苏与圣女的容颜,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确定是母女无疑。

    不然天下哪里找这么相似的两人。

    苏大为将神识扫过去。

    想透入冰晶中的圣女,察探一下她身体状态。

    其实要细究,这番举动有些无礼。

    以大能神识内视,什么衣物都直接穿透,等若空无一物。

    有些尴尬。

    但现在聂苏昏迷不醒,圣女也被人封印在冰棺中。

    苏大为心情之焦急,自不待言。

    就在神识扩散出去瞬间,行者与桂建超几乎同时脸色一变,急喝道:“不可!”

    迟了!

    神识与那冰晶相撞,并没有如苏大为想像般的穿透进去。

    相反,发生剧烈的褶皱与扭曲、震荡。

    嗡~~

    整个地宫发出剧烈颤抖。

    隆隆有声。

    头顶上方,灰尘砂石簌簌掉落。

    地动山摇。

    “停下!”

    行者铁棒一挥。

    桂建超曲指一弹。

    锵!

    一声尖锐鸣响。

    苏大为神识一卷,将二人真元吞没。

    神识瞬间收回。

    这般收发由心,行者两眼一张,眼眸中金芒暴射。

    桂建超瞳中鬼火疯狂跳动。

    虽然方才苏大为说过自己已经是一品大能。

    但两人离开苏大为才多久?

    短的如桂建超,也不过是一两年时光。

    长的如行者,也才六年。

    六年前,苏大为才是什么境界?

    如何能从一个中等的异人,一跃成为力量金字塔的顶点,俯瞰众生?

    不可能!

    纵然是以石猴之能,面对境界在自己之上的存在,也没看出虚实。

    直到此刻,方才知道苏大为所言不虚。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阿弥,你真的,真的已经……”

    行者呲起尖牙,搓了搓牙花。

    有些牙酸。

    也不知是羡慕还是感概。

    而另一旁的桂建超,神情就精彩了。

    那张脸,活像是变脸一样,各种情绪依次浮现。

    扭曲至极。

    “不到两年,才不到两年,你真的是一品了?”

    桂建超喉结蠕动:“是不是腾根之瞳助你成就一品?”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而是转头转向身后。

    他来时的向。

    叩叩叩~

    敲门声。

    在这个时候,在这深不可测的山腹地宫之中,竟有了敲门声?

    月色,宁静的照在巴颜喀拉山的神女峰上。

    忽有乌云飘来,遮住朦胧月光。

    隐隐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从云中飞过。

    地宫中。

    三名道人,相互搀扶着,站在最深地宫的入口,一边好奇张望,一边难掩面上尴尬。

    左边的李淳风,抚着胡须,认真解释道:“阿弥,我们非是要跟着你,而是那日在积石峡处,感受大能之威,实在令人惊怖,一时好奇,所以跟上来看看。”

    李客师扶着袁守诚道:“还有这袁老道,那日只因看了那东西一眼,眼睛也瞎了。”

    袁守诚破口骂道:“贼你妈,老道也是命中该有此劫,不过就算没了眼睛,老道还有一张嘴,不耽误喝酒!”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全集中在袁守诚那张皱纹堆堆,花白胡须不知沾了鼻涕还是口水,混结在一起的脸。

    这是喝酒的事吗?

    好像在袁守诚那里,与喝酒相比,变成瞎子不值一提。

    当然,修为到他这种境界,各种识感之强,哪怕看不见,也不影响日常。

    只是看着老道原本黑色的眼珠,如今蒙上一层白翳,如同白内障病人般。

    还是让人不由唏嘘。

    苏大为的目光,从袁守诚,到李客师脸上:“所以郡公,你们就一路跟踪我来了?”

    “咳咳,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哪有什么跟不跟的,大路千万条,恰好同路罢了。”

    “呸,只许你苏大为来这里找腾迅,就不许我等来看一看诡异中至强?”

    三名老道,李淳风还要点脸。

    李客师脸皮略厚。

    而袁守诚,那是彻底不要脸放飞自我了。

    苏大为闷了半晌:“老袁,你眼睛都瞎了,你跟来这里,你看得见吗?”

    “老道我眼瞎,可心不瞎,不像有的人,眼不瞎,嘿嘿,心未必明。”

    袁守诚话里有话道。

    “袁道长是什么意思?”

    行者拄着铁棒,笑着眦出白牙,竟有些阴森之意。

    “是以为我会害阿弥吗?”

    另一头的老鬼桂建超轻轻活动着手指。

    虽没说话,但那手指锋利,如同手术刀一般。

    似乎又见到当年他在长安,肢解犯人的风采。

    李客师推起斗笠,眼中光华隐现:“倒不是说你二人会害阿弥,但你二人现在人家里做客,只怕也做不了主。”

    这话说出来。

    整个地宫,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

    苏大为先是一怔。

    接着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抱着聂苏,背脊跳动,就要以龙形九变之术脱身。

    “阿弥,迟了啊。”

    桂建超脸上,流露出不知是惋惜,还是遗憾之色。

    “从你们进到这地宫中,就来不及了。”

    整个地宫剧烈蠕动。

    不,不光是地宫,所有的甬道、山石、整个神女峰,都在一齐蠕动。

    那是生命的律动。

    呯咚!

    呯咚!!

    一种心跳声,从极深的地下,从一个庞然巨物身体中传出。

    回荡于巴颜喀拉山间。

    每一下,都极缓慢,有力。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睡梦中醒来。

    李淳风三人被蠕动的甬道弹入地宫中。

    来的入口悄无声息合拢。

    苏大为此时反倒不急了。

    他抱着聂苏,身形稳稳钉在地上。

    任地面起伏跌宕,任四周变化,始终屹立如松。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地宫,扫过神情复杂的行者和桂建超。

    再从一身狼狈的李淳风三人身上扫过。

    “所以……这是一个巨大的活物?我们,在它的腹中?”

    直到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神女峰,或者说巴颜喀拉山,它的本体是……

    母亲。

    诡异们的母亲。

    它延绵不知几千里。

    伏于高原之上。

    一代代诡异,从它身上孕育出来。

    狼狈从地上站起身的李淳风,顺手拉起袁守诚,又向一脸阴沉的李客师抱歉苦笑:“怪我,不一时性起,却连累二位。”

    当日正是他提议,三人才折返,一路跟着苏大为过来。

    却没料到,会同时葬身在这巨物腹中。

    袁守诚性烈,瞎着双眼破口大骂:“呸,老鬼,荧惑,亏你与苏大为相识多年,没想到竟用如此毒计害他,简直不当人子!”

    桂建超勃然大怒:“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阿弥了?”

    “不是你骗他,我们能落入这怪物腹中?”

    “好了,都别吵了!”

    苏大为一声暴喝,压住所有纷争。

    他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行者。

    “事已至此,也该出现了吧?”

    看似对行者说。

    实则目光透过行者,看向他身后那片地宫墙壁。

    原本看似石料,如今已是血肉在蠕动。

    幽幽的一声叹息。

    从整个地宫,整个山腹中传出。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个灵智生命的意识。

    “终于来了,我总算等到你了。”

    这声音,直接进入脑海。

    苏大为的脑海。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和行者、桂建超等人,明显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表情依旧。

    苏大为眉心微微一热。

    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

    无数热量、血流,向着眉心积聚。

    仿佛那里有一粒种子,想要破土而出。

    那是……

    腾根之瞳。

    苏大为曾跟人说过,腾根之瞳不会再出现了。

    那是建立在一品大能的自信上。

    一品真仙,又称无漏真身。

    身上任何一点,都在大能神识笼罩下,完美无缺。

    只要他不愿意,哪怕腾根之瞳也无法从意识深处醒来。

    苏大为的眉心蠕动。

    一条血眼细疑自眉心裂开。

    四周筋络虬结,不断延伸。

    眼看那血眼想要睁开。

    苏大为一声怒喝:“定!”

    将要张开的血眼,硬生生停住。

    然后一点点收缩,直至消失不见。

    所有人被苏大为身上,方才瞬间涌出的暴戾,黑暗气息给吓到了。

    就算再迟钝,以现场诸人的能力,也明白苏大为身上发生了什么。

    方才腾根之瞳想要苏醒,但硬生生被苏大为镇压下去。

    还没等他们开口发问。

    苏大为的双眼,陡然射出强烈精芒。

    犹如虚室生电,照得地宫中,一片亮白。

    那是震惊的反应。

    不知何时,在冰晶棺旁,竟多出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全身散发出无法言喻,无法形容,光芒绚烂的女人。

    《百诡夜行录》,排名第一。

    腾迅。

    “你终于来了。”

    腾迅面如观音,笼罩在烟云中,向着苏大为发出叹息。

    行者鞠躬倒退。

    桂建超头几乎要触到地上,缓缓后退。

    而李淳风、李客师、袁守城三人,做为大唐道门顶点。

    此刻,被巨大的震慑所慑服。

    被镇在原处,动弹不得。

    这便是腾迅。

    “你知道我要来?”

    今天发生的一切遭遇,对苏大为来说,完全是意想不到,也是颠覆。

    “所以,这整座神女峰,都是腾迅?”

    苏大为向着烟云中的那诡异大能提问。

    提问时,他并不确定,腾迅会不会回答自己。

    或者会怎样回答自己。

    但是,那诡异中的顶点。

    超出苏大为预料的存在,居然老老实实的想了想,然后平静答道:“这里,这山峰,整座山,都是我。”

    整座巴颜喀拉山,俱为腾迅所化。

    这该死的巨大。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行者和桂建超。

    这两位诡异大能,好像畏惧腾迅,已经退出很远,低头不敢直视腾迅。

    “所以现在在我面前的,是腾迅你的分神?”

    “是。”

    腾迅依旧坦然回答。

    分神,类似元神分出的念头。

    不算是完整体。

    如果全部元神出窍,那便是阳神、阴神一类。

    腾迅知道自己要来。

    那么行者、桂建超在其中,又扮演何种角色?

    这是个陷阱吗?

    诡异的目地是什么?

    “你为何知道我要来?”

    苏大为终于问出自己心中萦绕的问题。

    “因为……”

    烟云中,那朦胧发光的腾迅,似乎回忆了一下。

    “因为你就是个怪物!”

    “你这怪物,究竟想把我们骗来此地做甚?”

    “究竟是有何阴谋!”

    袁守诚从地上弹起,破口大骂。

    才骂几句,被李淳风给用力按住。

    被李客师死死捂住嘴巴。

    你可闭嘴吧。

    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哦,忘了你是个瞎子。

    这腾迅,实在是超乎想像。

    让阿弥继续问下去。

    问出结果来。

第一百零三章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西晋郭璞注:“或作女娲之腹。”

    又云:“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地宫之中。

    浑身沐浴着光芒,纯洁得好似天使般的腾迅,伫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过无数时间长河,落在苏大为身上。

    “你眼下出现在这里,乃是我的意志,将你接引至此。”

    苏大为听着腾迅说话,只觉得荒谬。

    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自然是小苏的身体出了状况。

    需要寻找圣女解决。

    而圣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圣地。

    之前苏大为曾一度怀疑圣女便是腾迅化身。

    种种痕迹,皆指向巴颜喀拉。

    但现下,听腾迅所说,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实在匪夷所思。

    苏大为按住心头的冷意,双眸射出光芒,直透向腾迅。

    若是寻常异人,被他眸光一扫,自然纤毫毕现,再无秘密可言。

    但腾迅并非普通异人。

    甚至远超一般诡异。

    包裹着腾迅的光芒,如一枚光茧,隔绝内外。

    就连苏大为的天目窥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氲氤光雾中,那惊鸿一瞥的惊世容颜。

    她一定生得极美。

    “那你为何要将我引到这里来?”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太史令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袁守诚,又或是行者和荧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腾迅身上。

    苏大为所问,何尝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只是到这个时候,苏大为依旧保持着冷静。

    并没有因为被腾迅诱至此处,而有丝毫情绪起伏。

    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动容。

    阿弥,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阿弥了。

    设身处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这种境地,面对一个几乎是无法战胜的,如神祗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会有应激反应。

    甚至做出一些冲动之事。

    但苏大为明明这样年轻,没有自己几百年的阅历。

    他的表现,真的太稳了。

    情绪、精神、意识,一切都保持在完美无漏的状态。

    哪怕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法保持这样完美的状态。

    地宫中,隐隐传出悠长的呼吸声。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师与苏大为两人同属鲸息的独有呼吸之术。

    气脉悠长。

    这一师一徒,虽然从开始到现在,并没有过多交流。

    但显然,都有着同样的打算。

    调整身体至完美状态。

    做好最坏打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怀里的女子,我也有办法治。”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从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灵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一切。”

    苏大为平静的脸上,眼中闪过深思:“什么样的条件?”

    “我现在无法告诉你,须你先答应。”

    “难道我不答应,你就不说?”

    “是。”

    天底下有这样的霸王套餐?

    以苏大为的镇定,这时也闷了一下:“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怀里的女人,便会死。”

    腾迅清冷的声音,传遍地宫:“还有你身边那些人,都会死,你也永远走不出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以整个山峦为体的腾迅。

    隐隐化为大地龙脉一部份。

    其庞然巨大,根脉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苏大为不惧这威势,可小苏呢?小苏怎么办。

    还有李客师、李淳风这些人。

    此刻都像是对方“人质”了。

    “你至少应该透露一点信息,让我做判断,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要我去死,我也答应?”苏大为双眸亮起血红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阴神在躁动。

    哪怕再怎么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终于动了。

    腾迅依旧是方才那样,光芒吞吐间,隐约见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机不可泄露。”

    好个天机不可泄露。

    贼你妈的!

    苏大为冷笑中。

    突然听到李淳风发出一声轻哼。

    似在惊叹。

    眼角余光看过去,苏大为心中一动。

    地宫四壁,已经从毫无生机的石头,化为蠕动的血肉。

    似是复苏的内脏。

    四壁上先前彩矿料的纹绘,渐渐从无序,化为图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画般的图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开。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种妖魔从破口涌入。

    还有一个飞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传说中女娲的天女,手捧巨石,飞向天空。

    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壁画。

    更像是苏大为后世所知,那个关于华夏创世的神话。

    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疑问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些。

    向着腾迅缓缓问出对他最关键的问题:“是不是要救小苏,就一定要答应你的条件?”

    “是。”

    腾迅微微颔首。

    “我等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应,许多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苏大为在沉思。

    他在推演腾迅的意图。

    对方以“天机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实在难以决择。

    但是要救小苏,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应?

    ……

    大唐咸亨元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大食兴盛。

    四月,攻陷怛罗斯。

    六月,兵锋直指碎叶水。

    大唐藩属突骑施与之交战,大溃。

    求援信递至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面前。

    同一时间,来自帝国核心,圣人李治的圣旨,也由传旨太监王承恩,颁于裴行俭。

    命其收容波斯总督卑路斯,抵挡大食兵锋。

    经过半月深思熟虑,为维护大唐在西域的统慑。

    裴行俭亲率精锐一万,并统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仆从,共计大军三万,沿碎叶水列阵,与大食黑甲兵隔河对峙。

    在经过短暂试探后,双方展开激战。

    其间互有生负。

    战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气温骤降。

    大食国不得已暂且退兵。

    唐军也就势撤回四镇休整。

    此次交手规模不算太大。

    双方总计投入兵力不及七万。

    然而唐与大食大战的种子,已经埋下。

    此时雄踞中亚的大食国,经过四大哈里发时期,进入倭马亚王朝,即穆阿维叶一世时代。

    这个时期,大食帝国对外征服达到一个高峰。

    东起印度河及葱岭,西抵大西洋沿岸,北达高加索山脉、里海以及法国南部,南至阿拉伯海与撒哈拉沙漠,国土面积达1340万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历史上东西方跨度最长的帝国之一。

    亦是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之后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

    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以后不久,就调兵遣将,东西两面出击。

    大将哈贾吉.本.优素福在阿卜杜勒.马利克时代率领阿拉伯军队向中亚挺进,东线大军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占领波斯。

    然后挥师北上,进军中亚内陆地区。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直至帕米尔高原始为吐蕃所阻。

    再然后,阻挡大食军的吐蕃人,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

    出现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开胸怀的富饶土地。

    以及,东亚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

    第二件对大唐影响至关重要的事是,高句丽发生叛乱。

    唐军不得不暂把精力投到东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复旧,同时改元咸亨。

    这一次改元与旧时不同。

    乃是圣人李治病体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国,皇后武则天辅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丰。

    朝中大小事,一时悉决于武后。

    第四件事,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锋直抵怛罗斯和碎叶水前后,西域数国叛唐。

    其中有曾经归降的西突厥、回纥。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岁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常自负知兵,屡有惊人之语。

    彼时李敬玄对新晋兵部尚书萧礼多有不满,言萧礼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辽东,忽略西域,乃舍本逐末,欲断大唐国本。

    经过数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后首肯,亲率十万唐军,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发,十月至西域。

    半个月后,被西突厥与回纥联军大败。

    唐军损兵折将。

    李敬玄仅以身免。

    那可是十万唐军府兵精锐。

    可以说是除了安西大都护外,大唐折冲府仅存的精锐。

    其中不少老兵,曾参与征高句丽、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战,是追随过苏定方、苏大为的百战精锐。

    一战皆没。

    一时间,天下震动。

    朝廷震荡。

    据称辅政的武后,为此大发雷霆。

    下旨要斩李敬玄首级,夷平三族。

    后为太子李弘劝阻。

    念李敬玄旧功,将其贬为衡州刺史,后又改任扬州长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纵然李敬玄身死。

    唐军不败金身已经被破。

    从太宗时期,数十年间,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唐军,从未有一刻,显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图的边角,无数藩属国,开始动摇。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经悄然改变。

    民间有言:无不败之军,也无不灭之国。大唐自立国起,凡数十载,正所谓强弩不可穿鲁缟,大概,已经到了尽头。

    物极必反!

    凡以此强大者,也必以此败亡。

    民心惶惶,一时间,风雨飘摇。

    ……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动荡中,经过了一年元日。

    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元节。

    除了圣人病势加重,太子辅国。

    大唐辽东叛乱。

    西域叛乱。

    唐军败于西突厥。

    似乎,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春夜寒冷。

    来自西北的寒风,吹过葱岭,过秦岭,入长安。

    就连梅花,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业已致仕的萧嗣业,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偻而落寞。

    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

    手里还抓着一个。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无比萧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装病,那时嘴里说病,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简直奇耻大辱。

    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笔。

    “耻辱啊!”

    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

    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

    他大口灌着酒。

    做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在这一刻,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

    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无数次想起,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若是苏大为在此,当不致于有此大败。

    可恨啊!

    对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积石关,苏大为曾说过,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没听苏大为之言。

    以至晚节不保。

    不过想起苏大为,萧嗣那张皱纹密布,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苏大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说老夫兵败,就算不死,也得遭个流放,结果是李敬玄被贬,老夫称病致仕,还能苟活于世。”

    说到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

    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

    当然,他知道那个缘由。

    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这颗大好头颅,说不定真得被斩。

    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

    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

    仰头灌着酒。

    任酒水从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须,浸湿胸襟。

    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

    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一时悲从中来。

    “苏大为,阿弥!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军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败了!”

    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发中传出。

    他的肩膀颤抖。

    这一瞬间,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

    李谨行、阿史那末、钟子期、娄汉道、权定疆、萧崇信、言忠节、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

    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

    那么基层、底层,普通士卒,能活几人?

    这一仗太惨了!

    太憋屈了啊!!

    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

    大唐,怎么会失败?

    怎么能失败!

    可是,真的败了啊!

    呜呜~~

    似狼,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

    这一仗,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战必克,攻必取。

    什么庙算。

    在这一瞬,都随着唐军覆没,化为灰烬。

    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经摇摇欲坠。

    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左右支绌。

    安西大都护府,摇摇欲坠。

    若苏大为在此,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

    连一员能将兵十万,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都找不出来啊。

    找不出来。

    能战的,都死了啊。

    苏大为,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李客师,你们这些老家伙,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咕辘辘~

    空酒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轻轻摇了摇。

    又倒过来。

    一声叹息:“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喝得这么干净。”

    这声音浑厚,低沉,颇有些遗憾,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身子一僵。

    尔后,他猛地抬头。

    浑浊的双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萧嗣业双眼大瞪,喉咙咯咯作响。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迹。

    “你……回来了!”

    ……

    洛阳,紫微宫。

    一处僻静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飞龙。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在空气里隐隐回荡。

    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怀抱着拂尘,斜靠着殿门。

    视线穿过门槛。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个古旧丹炉后,一方云床上。

    盘膝而坐,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无法视事,隐居养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话,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能兴灭无数邦国。

    能令万民仰望。

    改天换日。

    而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久病的中年胖子。

    虽然盘坐在云床上,却显得心浮气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剧烈咳喘着,大声道:“来人,朕不舒服,来人!”

    守着大门的老太监,撩起浮肿的眼皮,向着殿内看了一眼。

    又转过头去。

    只当看不到。

    李治的脸孔胀红。

    他当然知道,不会有人理自己。

    齐恒公称霸,尔后竟被饿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场?

    一想到这里,一种莫名滑稽、荒谬,无可自抑的愤怒,各种情绪念头纷沓而来。

    然而,没有意义。

    李治清楚,若自己现在死在这里,只怕也无人知晓。

    他虽有金刚六如所传意识转生法。

    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舍却肉身?

    何况此法究竟若何,没试过谁能知道。

    万一不成呢?

    万一转生失败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后大限来临时,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况,这偏殿如此荒凉。

    就算想夺舍转生,又到哪里去找躯壳?

    莫不是要夺了那老太监的?

    纵然夺舍成功,以那老货衰败皮囊,还是五肢不全之人。

    对李治来说,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从登基时起,想做远超秦皇汉武,超过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

    悲愤之情,难以自抑。

    他想冲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没有意义。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圣人,这么多加在他头上的冠冕,如今,无人问津。

    没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谁在意?

    他已经失去了权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为何朕竟落到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谁在幕后。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恶的头风,不时的发作。

    每次发作,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还没疯。

    无非是心中最后执念难消。

    “参见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令李治吃了一惊。

    如今他所处的环境,如同被打入冷宫。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他看了一眼门外。

    怀抱拂尘的老太监耸拉着眼皮,倚着门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外面并没有别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觉?

    但是一转头,他便看到,在殿中一侧,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

    那人何时来的,又是何时避过看门的太监进来,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顿时一惊。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认识臣了?”

    声音继续响起,透着平静。

    李治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他迟疑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

    向那阴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时殿外乌云笼罩星月,殿内黯淡无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盏清油灯。

    还远远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过去拿灯。

    只能努力瞪大眼睛。

    看着那团模糊的身影。

    “是臣。”

    随着这两字传出。

    恰在此时,外面乌云破开缝隙,有月光自缝隙洒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时四下雪白,纤毫毕现。

    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缩:“你……”

    他的手指下意识指向对方。

    手指颤抖。

    脸孔涨红。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议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两肩宽阔,气定神闲。

    面孔黝黑。

    双眉如剑。

    眼神深邃而平静。

    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异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临凡。

    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挂着一个红漆葫芦。

    赫然便是离开大唐两年的苏大为。

    “苏……县……阿……阿弥。”

    李治神色剧变,一句话在嘴里接连改口。

    最终,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场合,才会喊出的称呼。

    “你回来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苏大为昔年背叛自己,离开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严脸面,被对方践踏的愤怒。

    更有对方辜负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诣,计划落空的怨念。

    还有一丝,对苏大为的期望。

    各种念头,在李治心中交织。

    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佝偻的腰肢挺起,一瞬间,从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又变回那个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圣人。

    他眼中透着精芒,透着深沉,还有一种痛惜之色。

    一种怒其不争之意。

    “阿弥,你可知道,辜负朕多少期望,朕本来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杀那么多沙门,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连你抗旨不归,朕都忍了。

    但你为何……”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情绪激动至极。

    “明明说了半年回来,这都两年了,为何现在才回来!为何现在才回来!”

    李治用力顿了顿脚:“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吗?”

    做为大唐圣人,如此深情的表现,已经是极罕见了。

    无不说明李治对苏大为的看重。

    对苏大为的用心。

    若是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要跪下磕头,诚心悔过了。

    但是苏大为没有。

    他只是默默点头,平静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脑中急转。

    苏大为既在此出现,有两个可能,一是苏大为根本就是与那幕后之人联手。

    所谓当年的离开,只是一个阴谋。

    为的是将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倾向另一种可能。

    苏大为不知政变之事。

    他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大能的神通。

    毕竟,他考验苏大为已经十八年了。

    一个人能装一时,绝不能装一世。

    他并不相信,苏大为真的会背叛大唐。

    这种人,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虽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为。

    实则挣不脱对亲情的羁绊。

    他此次能回来,便是明证。

    还好朕当年保持一分冷静,没对他的母亲柳娘子动手。

    李治暗呼侥幸。

    试探着道:“这次回来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还请孙仙翁为其调理,你可放心。”

    “阿娘那里,我已经看过了,感念陛下照顾她,特来致谢。”

    “那你……”

    李治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知朕如今处境?”

    说起这句话时,李治不由想起两年前的事。

    那时候,上官婉儿带着萧礼披甲上殿。

    当时自己还将萧礼错认是苏大为。

    谁知,竟是萧礼拥兵叛乱。

    但那萧礼不过萧嗣业二子,有何能耐镇住左右领左右府,还有朕的百骑缇骑。

    幕后定然有更强大的手,在推动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苏大为回来了。

    朕却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苏大为缓缓道:“陛下身上的事,苏某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为了保养身体,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则寻偏殿潜修,便已经玩过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没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为,圣人又找地方修炼想求长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变,权力更迭,居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这也是李治自己种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权,定不吝重赏!”

    “陛下。”

    苏大为看向李治,双眼冷静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

    直看得李治心头一凛。

    此时的苏大为,实过冷静,简直剥离了一切人类的情感。

    李治从方才的亢奋中醒悟过来。

    双眼深深的看向苏大为。

    “莫非,苏大为真与囚禁朕的人一伙?”

    “没有。”

    苏大为摇头:“我现在不能确定是谁囚禁陛下,不过,这不重要。”

    “为何?”

    李治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体、精神、意志,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

    苏大为平静看着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你已经老了。”

    “你……胡说!朕还没老,朕还活着!”

    “这些年,朝政皆由武后、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长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炼丹服药,修炼秘法,早就无心政事。”

    “你……”

    “从陛下开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炼服气之法,便已以是明显的信号,陛下你已经倦了,累了。”

    李治一时哑然。

    他当然可以继续反驳。

    但是,有意义吗?

    聪明人面前,说那些借口有什么用。

    他确实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确实是开始寻求解脱之法。

    无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于佛道之术,炼丹、寻长生之法。

    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治已经老了。

    “陛下,你执掌大唐二十载。大唐在你的带领下,东西万里,设立安西、安北、单于、北庭、安东、安南六大都护府。

    设立若干边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达咸海,北至西伯利亚冰原,东至库页岛,南至华夏最南岛屿。

    忆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苏大为声音抑扬顿错,极富韵律和感情。

    李治看着他,听着他吟出长诗,仿佛又看到昔年苏大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能念出这样诗句之人,必然有一个干净的灵魂。

    对大唐,也饱含深情。

    绝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经无心听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灼。

    “阿弥,只要你救朕出去,还朕自由,你要何条件,朕都答应你,宰相够不够?国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为辅国大臣,可追责太子,如何?”

    李治双手下意识挥舞着,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宝时,站在龙椅前挥斥方遒。

    “陛下。”

    苏大为沉沉道:“时代不同了,陛下该将大唐托付给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语里,有许多未尽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无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华夏版图之大,远迈秦汉。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泰山封禅之后,无论是他个人,还是大唐,都显出颓势。

    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运势,到头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强,正是大展鸿图有为之时。

    苏大为也很期待,看着新帝登基,会给大唐带来怎样一种气象。

    无论哪种,一定会有些新意。

    一些锐意进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所以,请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礼。

    李治目胆眦裂,戳指指向苏大为,厉声道:“苏大为,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负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请高祖退避,颐养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静养,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拜,挥袖而出。

    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一团雾气。

    昂首阔步从殿门走出。

    守殿的老太监,竟看不见他。

    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旷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独伫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跄倒地,发出野兽般凄厉号叫。

    这一生,他都在隐忍,都在挣扎求活。

    幼年时,他弱小,只能看着头顶那一个个厉害的哥哥们斗来斗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吴王李恪。

    哪一个不比他强千百倍?

    哪一个没有一大帮拥簇,哪一个不比他更得父皇欢心?

    那时的他,对皇帝的宝座,连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顺从,艰难乞活。

    从大唐太宗皇帝儿子,这世上危险度最高的职业中,杀出一条血路。

    头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们,都死了。

    终于,轮到他了,熬出头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兴奋,不能功亏一篑。

    他还得继续装老实孩子,尽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现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见那个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谁勾引的谁,已经不记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现在想来,衰老的躯体,都有一种住的激动亢奋。

    那是一种冲破禁忌的快感。

    那个时候,只想着我为九五至尊,我为皇帝。

    当要拥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继承。

    还要做出比父皇更伟大的伟业。

    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证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儿子。

    他的内心,终身都在与太宗的影子搏斗。

    都在与内心黑暗中的孤独、恐惧搏斗。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觉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惧给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奋斗啊。

    要建功立业,证明朕的伟大。

    证明朕的存在!

    一个个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面前。

    灭高句丽,平西域,设都护府,灭吐蕃。

    商贸繁华。

    万国来朝。

    太宗没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就到这里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这一瞬间,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从小到大,这一生的画面。

    最后定格在那穿着石榴红裙的少女模样。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友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少女笑着,奔跑着,回头频频向李治招手。

    红裙飞舞翩翩。

    “来啊,快来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媚娘。

第一百零四章

    咸亨二年,太子李弘奉命监国,皇后武媚辅政。

    时值关中大旱,饥民四起。

    李弘巡视关中,却发现关中的唐军军粮殆尽,皆以榆皮、蓬实来充饥。

    简直骇人听闻。

    “粮食呢?”

    粮库大开。

    李弘看着空荡荡的粮仓,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

    幸得身边一群内侍扶住。

    “殿下!殿下还请保重身体。”

    一旁的太监王义慈慌忙道。

    他可是清楚,眼前的这位太子爷,身子骨有多弱。

    早年患有肺病,险些不治。

    后来经过孙老仙翁的调治,这几年方有了些起色。

    但也比常人要弱一些。

    要是在这里病倒了,他们这些太子府上的内侍,只怕人头不保。

    李弘如今年方十八岁,身材削瘦,弱不禁风。

    穿着宽大的太子华袍,站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

    远处一堆瘦骨伶仃,饿得面有菜色,脸颊深陷的唐兵士卒们,纷纷拄着拐杖,眼露渴望,可怜巴巴的围在外圈,向太子和粮仓方向望过来。

    那是他们唯一生的希望。

    连府兵都如此。

    更不要提关中老幼妇孺。

    早已饿殍遍地。

    李弘眼窝微陷,眼下有连日未睡好留下的黑眼圈。

    他精神疲倦,但眼神仍然明亮。

    一双拳头死死握着,指甲深嵌入掌肉里。

    熟悉他的王义慈知道,太子动怒了。

    太子向来神色平和,予人一种淳厚君子,温润如玉之感。

    但这一刻,面对关中灾情,面对空得可以跑老鼠的库藏,太子罕见的发怒了。

    “粮食去哪了?”

    李弘的声音依然如平时一样温和。

    这个时候越正常,也就越不正常。

    王义慈心惊胆颤的看一眼太子,再看一眼跪在粮仓前的守库官吏。

    数十名库官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谁能告诉我,粮食去哪了?”

    李弘略微提高了声音。

    语气不见起伏。

    但握着腰间佩刀的手,指节已现白。

    粮库官头颅埋得更低。

    以头触地。

    活像是把脑袋扎进土里的鸵鸟,屁股高高撅起,身子瑟瑟发抖。

    他当然清楚,粮食去哪了。

    可他不敢说,不说,最多不过一死。

    说了,全家老幼没一个能活。

    汗水从粮官的脸颊不断流淌,在干涸发裂的黄土上,浸出一大片湿痕。

    身后的一官小吏中,突然有一小吏扬头道:“太子殿下,臣下,小吏知道库粮下落,还请太子赦小人之罪,护小人周全,我……”

    噗哧!

    身边一名跪伏在地的络腮胡子官吏,突然扑上来,抽出随身障刀,狠狠一刀扎进小吏心口。

    “拦住他!”

    李弘失声大叫。

    在这一刻,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尖锐。

    跟随太子身后的太子亲军,一声大喝,一拥而上。

    将那杀人的官吏死死按住。

    络腮胡子的脸颊,摩擦着地上的沙砾,划出道道血口。

    但方才要说话的小吏,胸襟被血染透,四肢不断抽搐,口里涌着血沫子。

    眼见是不能活了。

    空气里汗味混合着一股浓重血腥味。

    不知为何,李弘感觉自己的胃在抽搐。

    他用手捂着嘴,喉咙一阵蠕动。

    险些呕吐出来。

    “查!”

    手掌捂着嘴,发出含混的声音。

    “一查到底!”

    ……

    原本长安粮库应该屯有足支一年的粮草,如今不翼而飞。

    负责库藏的官吏,拒不交代粮食去了哪里,甚至当着太子的面,刺杀同僚。

    太子,国之储君,如今的监国。

    竟然隐隐被排斥在一种力量之外,看不清这水有多深。

    而长安、关中,各大粮商屯积居奇,粮价一日数涨。

    生民苦不堪言。

    李弘不敢相信,也无法置信。

    记忆里,大唐是强大的,富饶的。

    一切都是美好的。

    大唐,那传说中光耀万年,如此伟大的帝国。

    在帝国的首都,却发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

    府兵。

    大唐的府兵被迫以树皮充饥。

    李弘去军营看过。

    那简直是人间地狱一般。

    无数饿得肿胀的兵卒,就那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还有活活饿死的,化为骷髅白骨,与泥土一同腐烂。

    无数苍蝇蛆虫围绕。

    死得无声无息。

    毫无尊严。

    为什么?

    为什么大唐会变成这样!

    到底哪里出了错!

    谁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何?

    足有两个月,太子在关中奔走。

    不断下旨,向各方调集粮草,但收效甚微。

    只有洛阳那边,经过洛水调来数船粮食。

    但面对关中饥民,仍是杯水车薪。

    只能熬以稀粥,设立粥铺,勉强吊着人命。

    李弘终于到了崩溃边缘,骑着快马奔赴洛阳。

    洛阳紫微宫。

    太子李弘在内侍的指引下,迈着沉重而虚弱的步子,向深宫一步步走去。

    他的脸色更差了。

    比之前的青白,现在更是一种营养不良的煞白。

    关中缺粮,就连太子,每日也只能以粥裹腹。

    身边的内侍,也一个个饿得跟鬼一样。

    “儿臣,参见母后。”

    李弘终于看到大殿中的母亲。

    正如多年前一样,武媚娘端坐于桌案前,正批阅着奏折。

    她身披明黄的衣袍,若不仔细看,几乎会以为那是大唐皇帝。

    一抬头,眉心一点丹朱,两眼明如秋水。

    明艳得不可方物。

    沉重的政务,不但没有熬干武媚娘,反而令她像是充满露珠的花朵,越发艳丽起来。

    不得不承认。

    有些人就是天赋,天生的政治生物。

    越是执掌权力,就越是年轻,精力旺盛。

    武媚娘正是这种人。

    这一点上,纵是太宗和李治,都比不上。

    “母后!”

    一见到武媚娘,李弘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连日来的辛酸、恐惧、孤独、委屈,随着泪水一同涌出。

    “弘儿,怎么了?来,过来让母后看看。”

    武媚娘诧异的停下笔,向李弘招了招手。

    “母后……”

    一向守礼的太子,此刻忘记了平日大儒们的教导,忘记了身为太子的礼仪。

    他提着衣裾,几乎是飞奔到武媚娘身边,跪在她的脚下,抱着她哀哀哭泣:“母后,死了,死了好多人,儿臣……儿臣好害怕……”

    武媚娘起先还保持着耐心,待听到太子抽噎着讲出经过。

    脸色顿时一沉,叱道:“不许哭!你是国之储君,你是大唐的太子,如今的监国,哭什么?”

    “可是母后,关中……关中士卒,还有百姓……”

    “不过是死些人罢了。”

    武媚娘冷静的道:“天下何处不死人?大唐百姓千万,就算关中死上一些,也不伤筋骨,何况百姓就如韭菜,过些年,又能生出来,何须如此?”

    这番话,将自小受孔孟之义教导,受李治教导的李弘,听得呆了。

    “母后,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他一时说不出来。

    但李弘本能的感到不对。

    这与父皇,与那些老师往日教导截然相反。

    不是说水能载舟吗?

    为何在母后这里,变成了韭菜?

    好像人命只是数字一般,冰冷无情。

    武媚娘还在淳淳教导:“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大唐的皇帝,就如军中统帅,必以铁腕治国。正所谓慈不掌兵,岂能有妇人之仁。”

    李弘更加懵了。

    这一刻,他竟分不清自己与母后,究竟谁是妇人,谁是男儿。

    仿佛此刻的武媚娘,又回到当年在太宗面前,手执钢鞭驯马的时候。

    若这马不听话,便用针刺它,用鞭子抽它。

    再不听话,以大锤锤它。

    若还不听,那打杀便罢。

    这般刚烈的话,简直难以置信,是从一个少女口中说出。

    数十年来。

    武后母仪天下。

    以无数柔情胸怀,包容皇帝,以过人的手段,统驭后宫。

    以过人的精力,辅助李治理政。

    以致于连李弘都忘记了,自己的母后,是个什么性格。

    那是外柔内刚,手段极为酷烈的武后啊。

    据闻母后早年曾入感业寺为尼。

    但为何,为何……

    李弘低下头,用衣袖擦拭着脸颊的泪水。

    “母后……”

    他声音低沉:“我想念父皇了,能否让我见见父皇?”

    在这一刻,他无比思念父亲李治。

    大唐圣人。

    尽管,与母后相处的时间更多。

    尽管父皇有很多个儿子。

    但无疑父皇最疼爱的是自己。

    也对自己寄予最多的存望。

    自从去岁那些事发生后,李弘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李治。

    平日里都是极力忍住。

    直到现在,在内心彷徨。

    在对母皇感觉变得陌生后,他忍不住,提出想见父皇的要求。

    武媚娘一时沉默。

    李弘诧异的抬头看去,却见武媚娘幽幽叹息道:“弘儿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母后?我只是想见见父皇,想向父皇请安。”

    “太子殿下。”

    一旁传来一个宫女清脆悦耳的声音。

    李弘转头看去,认出是武后身边的小侍女,名上官婉儿。

    此女身骨娇弱,年纪虽小,但已显出美人胚子。

    生得细眉甜目。

    眉心以朱砂绘有花瓣,夺人眼目。

    方才注意力全在母后身上,对殿中其她人,一时倒没在意。

    只听上官婉儿微微一礼道:“皇后日理万机,已是极忙碌了,今日处理奏折,足有五六个时辰,到现在还水米未进。”

    “母后……”李弘不由一怔,心头又是愧疚。

    和母后比起来,自己受的那点苦又算什么。

    居然在母后面前痛哭流泪。

    难怪母后叱责自己。

    只听上官婉儿继续道:“若太子真有孝心,就先回太子府,让皇后歇息片刻,可好?”

    小宫女说这番话,有些僭越了。

    不过既然武后没有开口阻止,那便代表了武后的意思。

    李弘心下有些发急,叉手行礼道:“儿臣不敢耽搁母后休息,还请母后准我探视父皇。”

    前年的那番变故。

    萧礼带人披甲上殿。

    言及要保太子登基,实乃大逆不道之言。

    在那之后,李弘被短暂囚禁了数日。

    直到洛阳那边传来消息。

    圣人李治病重,命李弘监国,皇后武媚娘辅政。

    军国大事,皆由太子与武后钦定。

    太子李弘才得以自由。

    事后,他反复查证推敲,证实李治确实只是静养身体。

    朝中也没有大的波澜。

    这才放下心来。

    唯一令李弘不解的是,那萧礼,竟然被母后拔为兵部尚书。

    朝堂上,呈现一种诡异的平静。

    除了宰相李敬玄,几乎无任何人反对。

    李弘不敢深想,只得一面处理朝政,一面暗中打探萧礼的事。

    结果去岁,李敬玄因和萧礼争执,一怒之下,应下武后旨意,亲率大军前往西域平叛。

    最后竟致大败。

    十万唐军,土崩瓦解。

    李敬玄险被武后赐死。

    还是太子李弘拚命游说保下。

    然后便是这次关中大旱。

    关中粮仓里的粮食不翼而飞。

    不知为何,这所有的事串在一起,竟隐隐有一种可怕的猜想。

    李弘的肩膀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弘儿,你且退下吧,为娘乏了。”

    武媚娘挥了挥衣袖。

    “母后。”

    李弘突然抬头,脸色苍白,深陷的眼祸里,有一种可怕的光芒。

    那眼神,是武媚娘从未见过的陌生。

    “弘儿,你怎么了?”

    武媚娘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母后,是不是你?”李弘咬牙上前半步。

    “弘儿,你在说什么?”

    武媚娘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双眼直视着李弘。

    眼神深邃,仿佛透过李弘的身体,将他的灵魂看穿。

    若是寻常人,被武媚娘这种眼神盯着。

    被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后这般盯着,只怕早就亡魂大起,跪地磕头了。

    但李弘只是勇敢的与武媚娘对视。

    不但没有退后,反而继续向前。

    “前年萧礼,去岁李敬玄,今日关中粮仓……我查过,那些粮草,呵呵,都是被兵部强拨走,由母后你下凤旨,名为征调军粮,准备平叛。

    但,那些粮草并非走的正规流程,如今下落也不可查……”

    李弘每进一步,音量便提高数分,直至声音沙哑,声嘶力竭。

    “母后,你究竟是为何?为何要这么做?那萧礼究竟是何人?儿臣查过,萧嗣业二子当年死在石头城了,如今的萧礼,究竟是谁?是谁!!”

    声音袅袅回荡在大殿中。

    武媚娘脸色微变。

    “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有我那两位苦命的姐姐。”

    李弘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一口气道:“我在长安,在长安发现一处冷宫,两位公主,我的亲姊。

    她们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连话都不大会说。

    年纪也早过了婚配之年……

    母后于心何忍,难道要将她们囚禁终老吗?”

    李弘所说的两位冷宫公主,乃是昔年萧淑妃所生之女,即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

    只因萧淑妃当年恶了武后,被废黜处死。

    两位公主也一直被禁在宫中。

    李弘在长安宫中,偶然发现两位公主,十分震惊。

    但他恪守孝道,一直不敢于武媚娘当面冲突,只想找个机会说出来,劝劝母亲。

    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心里的话全都冲出口,也顾不得许多。

    但李弘说出这番话时,气势已然弱了。

    归根到底,李弘没有与武媚娘撕破脸的勇气。

    虽提出要见李治,也点出萧礼的问题。

    但本意并非是掀桌子,而是希望武后稍做收敛,给他一条活路。

    锵锵锵~~

    一阵熟悉的,好似磨刀的声音响起。

    令胸膛急剧起伏的李弘,神色不由一变。

    他熟悉这个声音。

    猛地扭头,一眼看到一身铁甲的萧礼,正从殿上一侧走出来。

    方才萧礼一直站在殿旁,但李弘注意力全在武后身上,竟没注意到站在立柱阴影下的萧礼。

    “你……”

    李弘脸色大变。

    萧礼带着微笑。

    他的样子始终有些奇怪。

    不仅是眉心自唇的那道狰狞伤疤,更因为,他留有异于唐人的短发。

    还有那种始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他算中的绝对冷酷。

    感觉,这不是人,而是一条毒蛇。

    现在毒蛇露出了獠牙。

    “武后,我早就说过,太子大了,许多事,你绕不过去。”

    声音沙哑,如同磨刀一般,富有金属般的韵律。

    武媚娘沉默。

    上官婉儿微笑伫立。

    剪水双瞳悄悄的看着太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上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武媚娘长叹一声:“弘儿是我亲儿子。”

    “但他也是大唐储君。”

    两人的话,旁人听上去毫无头绪,不知在说些什么。

    但李弘却是听懂了。

    身子一颤,难以置信的看向武媚娘:“母后,你莫非……想要废了我?”

    再转头,指向萧礼:“你……你蛊惑我母后,囚我父皇,我……我就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锵~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音响起。

    萧礼缓缓拔出腰畔横刀,用一种略带挑衅和冷酷的眼神,看向武后。

    “你听见了,他若不死,大计难成。”

    “逆贼,你敢!”

    太子双眼盯着萧礼手中横刀,一张脸煞白,身体不住颤抖。

    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扭头看向武媚娘,求助似的喊:“母后!”

    “请恕臣失礼了。”

    萧礼身形一跃。

    如同下山猛虎。

    手中横刀化作电光。

    “住手!”

    武后脸色大变:“莫伤弘儿!”

    这一瞬间,她想起许多。

    记起李弘刚出生时的样子。

    记得自己怀胎十月的辛苦。

    李弘是她与李治的第一个孩儿,自己在感业寺时,便已珠胎暗结。

    还有许多,许多,和弘儿的回忆,和九郎的回忆。

    但是这些,都已迟了。

    刀光落下。

    李弘站在那里。

    双瞳失去焦距。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滴到明镜般的刀刃上。

    刀刃倒映出李弘身后的人影。

    普通唐人七尺,此人竟有九尺。

    两根手指看似轻松的夹住刃尖。

    手指一弹。

    叮!

    横刀从萧礼手中脱手飞出,夺地钉上大殿梁住,嗡嗡颤抖不休。

    萧礼闪电后撤。

    一掠三丈。

    双眼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看向李弘身后。

    竟然是他!

    一个已经有两年未见。

    一个令所有人不敢轻视的面孔。

    一个令人恐惧的名字。

    “苏大为!”

    李弘猛地转头,向着苏大为又惊又喜:“阿舅!”

    “弘儿又长高了,我心甚慰。”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李弘的肩膀,又道了一句:“太瘦。”

    随手将李弘拉在自己身后,有意无意挡在李弘身前。

    他的目光,平静中,带着费人思量的冷。

    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海容纳万物。

    海水起伏,泛起波澜。

    先是扫过一脸警惕的萧礼,再转向一脸惊愕的武媚娘。

    “好久不见了,媚娘阿姊。”

    “阿……阿弥!”

    武媚娘失声惊叫。

    身形摇摇欲坠。

    萧礼捧着受伤的手,额头渗出冷汗。

    手指被弹飞的横刀震裂,鲜血从指尖一滴滴的落在石阶上,发出嘀嗒响声。

    如同倒计时的钟。

    苏大为回来,许多事就要变了。

    原来的计划,多了最大的变数。

    “阿弥,你怎么会,怎么会……现在才回来!”

    武媚娘提起裙裾,一脸焦急、急切,一脸恼怒,责怪,如一阵风的跑下阶。

    这一刻的她,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像极了久盼亲人归来的女子。

    像是盼夫归来的妻子。

    像是已经等了千万个世纪,以至失态。

    “你为何现在才回来啊!”

    武媚娘如彩蝶一般,冲到苏大为面前,一伸手,抓着苏大为的胳膊,用力摇了摇。

    双手死死抓着他,再不肯松开。

    好像生怕一放手,他就如蝴蝶般飞走了一样。

    “阿姊,阿弥回来了。”

    苏大为向她微微一笑。

    远处披阅奏折的桌案旁,小宫女上官婉儿的嘴,已经张成了一个“o”字型。

    两眼险些瞪成了铜铃。

    苏大为,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人。

    那个传闻,已经成神仙的男人?

    不是说,他已经做神仙去了?

    怎么又回来了。

    那他现在,是人,还是神仙?

    萧礼脸色很冷。

    他在缓缓向后挪动的步子。

    他的心态足够镇定。

    不用计算,便可知双方的实力差距,无法拉平,无法弥补。

    此时若与苏大为冲突,必死无疑。

    唯有寻机逃走。

    再做后图。

    但是,他才挪了几步。

    就见微笑与武媚娘打招呼的苏大为,向自己看过来。

    那眼神里,藏着无尽的洪流,仿佛要将自己吞没。

    “萧礼,我让你走了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章节序列写错了,应该是一百零六章,已经申请修改。)

    让我们把目光超出时间线,往回拨一点。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山腹中的地宫。

    弘大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地宫。

    一副副宛如神明创世神话般的壁画,自地宫中不断蠕动的四壁显现。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

    呼吸可闻。

    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聆听腾迅的声音。

    “你若问我理由,我便说给你听,但若说出来,将涉及因果,无论你是否答应我的条件,你都将永留此地,你可愿听吗?”

    苏大为一时沉默。

    行者与桂建超对视一眼。

    他们之所以无法告知苏大为,也正因为这因果束缚。

    拜腾迅所赐,见识到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

    答应替腾迅做守护。

    但关于其中内情,绝不能泄露半点。

    一但泄露出去,因果加身,瞬间被应劫,神魂俱灭。

    “等等。”

    李淳风眉头一皱,忍不住道:“阿弥先等会,容老道想一想。”

    他擅长推演天机,一只手已在袖中不断掐指,以六壬之法推算未来。

    但无论他怎么算,此刻窥到的天机,都是模糊一片。

    仿佛笼罩着迷雾。

    这个结果,令他心惊不已。

    总感觉,不能让腾迅说出那个秘密。

    一但说出来,恐怕谁也走不掉了。

    袁守诚在一旁嘿嘿冷笑,伸手摸着自己的酒葫芦:“让她说!都怕腾迅,腾讯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阿弥,以你一品大能的实力,再加上咱们三个老道,真要走,谁又拦得住?”

    说这话的时候,袁守诚白发飘舞,无风自动。

    显出一种慷慨之色。

    他年岁已高,这么多年都在四处游历,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平生唯一所念有二。

    一是无法超越袁天罡。

    二是一直没能弄清巴颜喀拉山上圣地的秘密。

    那些年,他曾带着安文生,数次入象雄和吐蕃。

    就是想寻找那些仙缘的传闻。

    直到如今,这秘密就在眼前,眼看就要解开,岂能被腾迅一句话给吓退。

    纵然真的离不开。

    纵是死在这里,若能将生平困惑之事解开,死又何憾?

    丹阳郡公站在两人身侧,沉吟不语。

    他眼中如昆明池的湖水,晦暗不定。

    谁也不知道李客师此时在想些什么。

    “说吧。”

    苏大为轻轻将聂苏放在地上,将她安置好。

    头也不回的向腾迅道:“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是要求个结果,岂会半途而废。”

    “好。”

    光茧中的腾迅微微点头。

    眼看将要说出,一旁行者突然发出尖利笑声:“腾迅,若你口中说出,因果便会困住苏大为。你料定我不敢说,可你算漏了一件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我是石猴,我不怕死,我说出来,自承因果,不涉旁人。”

    这话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

    唯一可能知道的桂建超只是张了张嘴,但想着行者的决绝,只是叹了口气。

    行者铁棒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咚地一声响。

    他削瘦的身子倚着铁棒,就如昔年在大慈恩寺大雁塔上,为玄奘法师护法一样。

    两眼似眺望整个长安,露出漫不经心的一笑。

    “阿弥,我等所有人被腾迅引自此地,原因只有一个——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

    传说中神仙居所。

    神女峰上。

    阴风怒号,铅云涌动。

    仿佛冥冥之中,行者的话,引起天地法则排斥。

    阵阵电光自黑云中透出。

    似一个巨人,藏在乌云后,迸发怒火。

    地宫中。

    迎着苏大为和李淳风等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行者口中道:“她想成仙。”

    喀嚓!

    天地一时俱白。

    一道雪白的电光直击上神女峰顶。

    巨石迸飞。

    巴颜喀拉山在颤抖。

    那粗大的电光,直透入山腹。

    化作一把光剑,笔直劈在行者的铁棒上。

    隆隆隆~

    无数电蛇吞吐。

    如雷神狂鞭抽向四方。

    山峦倾塌。

    电浆四射。

    天地为之战栗。

    “不好!”

    李淳风面色大变。

    百忙中举起唐镜。

    李客师手中钓杆,虚空一点。

    一只巨鲸具象,挡在身前。

    袁守诚一拍葫芦,阴阳太极图凭空而现,浮现在半空中,遮挡雷霆。

    苏大为更是第一时间,张开领域。

    层层法则形成锁链,护住众人。

    隆隆隆~~~

    电光疯狂劈打。

    一道,又一道。

    只是一个瞬间。

    李淳风一声惨叫。

    手中唐镜迸裂。

    右手随之被劈成焦黑。

    袁守诚葫芦随着太极图一起汽化,咳出一口鲜血。

    李客师闷哼一声,从不离身的钓杆从中折断。

    只有苏大为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但以他为中心,两边的山壁已被电光劈成焦黑,化为晶石琉璃。

    不知过去多久,奄奄一息的桂建超跪在地上战栗着喘息。

    眼耳口鼻渗出汩汩黑血。

    若不是被苏大为护着,方才电光的余威,便可令这长安诡异昔日领袖灰飞烟灭。

    李淳风等三人也受创甚重,一时无法开口。

    苏大为只觉两耳嗡嗡作响。

    胸中气血翻腾。

    大脑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目光扫过。

    被雷霆劈中的行者,拄着铁棒,笑容不减。

    他尖嘴猴腮,眼中透着金光,笑容里分明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意。

    “师兄!”

    苏大为心中一沉。

    行者的身体,闪动着金光,那种琉璃的光泽。

    毫无生机的琉璃宝光……

    “泄露天机,必死无疑。”

    腾迅轻轻一挥手,驱散地宫中雷霆余威。

    “他方才只说了一句,便被天劫加身,若非我以肉身挡住大部份天劫之威,这里所有人,都会粉身碎骨。”

    这位诡异中至强存在,说话云淡风清。

    但所有人,心却不断沉入谷底。

    桂建超,面流露出复杂而遗憾之色。

    苏大为向着行者叉手行礼:“师兄一路走好。”

    为了告诉苏大为这句话。

    行者不惜应劫。

    就算是天产石猴,也无法抗拒天雷之威。

    能保持形体不毁,全因为他是诡异中的石猴。

    那一瞬间炽烈的高温,将他身体化为琉璃晶石。

    “苏大为,虽然我的目地你已经知道,但你一定想知道更多事,我的事,腾根之瞳的事,你为何会出现在此方世界,还有……聂苏的病。”

    光茧吞吐。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

    “若你可不在意这些,现在就可离开,但你真不在意吗?”

    如潮水般的声音,响彻神女峰。

    属于腾迅的意志,沿着巴颜喀拉山传递,伏脉千里。

    “但你不可能不在意,若真能不在意,那便不是你了,这也是我选择你的缘由,所以你必然会问下去,不惜与我的因果绑在一起。

    所以……

    那石猴的死,毫无意义。”

    太上无情。

    到腾迅此时的境界,真的视众生如刍狗一般。

    说起行者之死,语气毫无波澜。

    仿佛就在说一只蝼蚁不自量力一般。

    苏大为环目四顾。

    李淳风、丹阳郡公、袁守诚三人委顿在地。

    桂建超趴伏在地上,艰难喘息。

    在腾迅面前,连大能都是蝼蚁吗?

    他的目光又扫过聂苏。

    最终,恋恋不舍的收回。

    向着腾迅道,语气透着沉重悲痛:“行者师兄,本可以不死,但为了提醒我,不惜独自承担因果,你确实强大,但这不代表你可以蔑视他。”

    这番话,在深不可测的腾迅面前,好似也没有往日的轻松和底气。

    但出乎意料的,腾迅沉默片刻道:“我没有轻视的意思,只是说一件事实,若让你不快,我道歉。”

    苏大为微微一怔,点点头:“我愿意接受你的条件,只要你能救小苏,另外我还有一个条件,把郡公他们送出去,让他们平安。

    他们与此事无关,再多的因果,我一人承受即可。”

    “阿弥!”

    李客师强撑着身体,颤巍巍的站起。

    他抹了一把口鼻渗出的鲜血,阻止道:“阿弥不可,不可中了腾迅的计,她布这个局,一定是想利用你,不要答应,你还年轻,前途远大……”

    “郡公。”

    苏大为向他苦笑道:“我们还有选择吗?”

    李客师苍老的脸上,神情一僵。

    是啊,还有选择吗?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行者的强大,不输给李淳风他们任何一人。

    可就因为泄露一句,便被天雷击杀。

    这件事,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甚至也超出苏大为的预料。

    小苏,一定要救。

    还有选择吗?

    人生数十载,唯有情之一字,割舍不下。

    腾迅声音继续道:“苏大为,只要你愿意助我,不光聂苏身体可治,就连李淳风他们,我也能送一段好处,保证他们多活数十载,甚至连行者,也有机会复生。

    你可愿意?”

    “此话当真?”苏大为精神一振。

    “不要信她的!”

    李淳风、李客师和袁守诚一齐叫出来。

    做为道门宗师,他们绝不相信,阴险狡诈的诡异,《百诡夜行》中排名第一的腾迅,能有那么好心。

    桂建超咳嗽一声,声音苍老衰弱道:“她说的是真的。”

    苏大为眉头微皱,心中数个意识交织在一起。

    阴神、阳神,本我,各种神识激烈交锋。

    最后被一个最高的意识所压制。

    小苏必须要救。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而若能延长郡公他们的寿元,那是意外之喜。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连行者师兄,都可为我去牺牲自己。

    我若会死,至少也要救下聂苏,帮一下郡公他们。

    也算稍还他们这些年对我照顾的恩情。

    更何况行者师兄,为我而死。

    若真能令他复生,那我百死莫辞。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腾迅说话算话吗?

    她有没有这个能力?

    苏大为心中做着判断。

    以腾迅本体之强大无匹。

    以亲眼目睹的种种。

    她有。

    那么,她会履行承诺吗?

    稍微沉默片刻。

    苏大为洒然一笑。

    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走到这一步,时也命也。

    既然聂苏必须要救。

    既然有还郡公他们恩情的机会。

    既有还行者师兄一命的机会……

    “我答应你。”

    苏大为向腾迅道:“希望你说的,都能做到。”

    光茧猛地扩张。

    依稀看到一个浑身透着光芒的女子,向自己走来。

    “明智选择,到了我们这个境界,言出法随,说出口,便是法则,不会做出违背法则之事。”

    腾迅纤手一挥。

    地宫中,李淳风、李客师、袁守诚、桂建超三人一诡异,被移至其它空间。

    原地只有腾迅、冰棺中的圣女,地上的聂苏,以及站在腾迅对面的苏大为四人。

    “记住,我说出全部缘由后,你绝不可泄露半分出去,这里由我的领域所覆盖,法不传六耳,一但离开我的领域,泄露天机,你和我都可能会死。”

    光芒越来越盛。

    苏大为只觉得无数信息冲入自己的脑海。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轻,飘向不知明高处。

    然后,他看见了一副画面。

    末世景象。

    海到无涯,天做岸。

    无边无际的洪水,吞覆整个世界。

    天空中阴云低沉,无数巨兽在咆哮嘶吼。

    地面上仅存不多的高出洪水的山头。

    有各种人和兽。

    那些人,似乎十分蛮荒古老。

    身着兽皮,拿着粗陋的石制工具,还有兽骨做的棒槌。

    而兽,形态狰狞,千奇百怪。

    有如山海经所载的各种珍禽异兽。

    但此刻,它们都在洪水的肆虐下,苟延残喘。

    天空好像破开口子,裂隙中,有雷光翻滚。

    有洪水倾泻。

    仿佛天河倒灌。

    整个星球,被洪水吞噬。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

    大地之上,一道如山般巨大的身影,从洪水中飞起。

    那是一个女人的形像,赤着上身,下身是长长尾焰摇曳,如同蛇形。

    女娲补天吗?

    苏大为心中暗想。

    眼看着那女人飞上天空上的裂口,将手里发光的巨石推上去。

    轰隆一声巨响。

    天地亮白。

    世界摇动。

    而腾迅的声音,也在此时,响彻天空。

    “每当这个世界,有一品大能出现,每当大能接近突破法则,便会有天劫降临,要么将世界摧毁,要么将大能毁灭。

    如此这般,已经渡过数个轮回。”

    伴随着腾迅的话,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化。

    有时,是追着烈日的夸父。

    有时,是射落太阳的持弓巨人。

    有时是远赴东海,被巨浪吞噬的少女化为飞鸟破浪而出。

    有时,又是与天搏斗,被斩去头颅的战神。

    “一代代大能陨落,直到突然有一天,我也无限接近那个领域,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按因果发展,要么引发新的灾难,要么,我也如那些古之大能一样,会被天道抹杀。

    所以在这里,我找了一个帮手,与我一起携手,改变因果。”

    随着腾迅声音。

    眼前画面,突然一变。

    变作五胡乱华,异族入侵,神洲陆沉。

    世界线在这里,产生了分裂。

    随着大能的手指拨动。

    原本的世界分裂成两个,两个又分成三个。

    一个,是正常历史线。

    杨坚篡权,建立大隋。

    杨广征辽失败,引发群雄逐鹿。

    大唐在李世民南征北讨之下,从血与火中诞生。

    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所未有的帝国,自废墟中站起。

    另一个世界线。

    蛮荒诡异,每逢天下大乱,便会肆掠世间。

    五胡之时。

    隋末之时,诡异丛生,生灵涂炭。

    及至大唐李世民,汇聚天下异人,创立百骑和缇骑,以袁天罡统驭太史局。

    以堂堂正正之师,从异人和战场上,将所有反王一一荡平。

    风雪夜袭,异人奔袭千里。

    击破东突厥可汗金帐。

    斩杀突厥护国诡异。

    大唐崛起,势不可挡。

    无论哪个世界线,既有相似,也有不同。

    “世界是平行的,就如水中的气泡,一瞬间,会有无数生灭。有的世界会因为种种原因毁灭,有时,也会因为某些原因,气泡会融合。

    在此之前,我与腾根之瞳,已经突破到一品极限,快要达到突破世界法则的层次。

    在这方世界,我和他随时可能被天劫毁灭。

    于是在这个世界时间节点上,数十年前,我与腾根之瞳展开第一战,各自用神通,将对方斩成三个。”

    一直沉默着观看的苏大为忍不住道:“什么是斩成三个?分身?身外化身?”

    “你应该听说过,道家有一气化三清之说。”

    腾迅的声音温和道:“我与腾根之瞳,都快要应劫,但是在那之前,我们用某种秘法,帮助对方分裂成三个,就好像将力量削弱至三成,将一个气泡里的人,分成三个。”

    “那还是分神之术吧?”

    “分神只是大能力量投射,只能短暂存在,而我们的方法,是彻底分裂成三个不同的人,以此压制力量,逃避这个世界的天罚。”

    苏大为隐隐好像悟到点什么:“说下去。”

    “当三个分身这个世界力量顶点时,三者合一,一瞬间,将彻底打破这个世界的法则,冲破天劫,真正成为神明。”

    “好像有点懂了,那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腾迅道:“我与腾根之瞳,各自帮助对方一化为三,如果要将三个分身融合,也需要对方来帮助。”

    苏大为:“所以我就等同于腾根之瞳?那么你的三个分身,难道是……”

    他的目光扫过冰棺中的圣女,还有一旁的聂苏,心中突然有个荒谬的想法。

    之前他曾问过腾迅,小苏是不是她的女儿。

    腾迅说不是。

    但按腾迅现在的说法,小苏虽不是腾迅,那圣女呢?

    冰棺中,那酷似小苏的女子,仿佛有所察觉。

    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眼皮下的眼珠来回转动,随时将会醒来。

    似是看出苏大为的想法,腾迅发出一声轻笑:“看来你猜到了,完整的我,是由冰棺中的圣女,和你的妻子聂苏三者合一。”

    苏大为:“……”

    虽然早有猜测,但目光仍不由透出震惊。

    从聂苏,冰棺中的圣女,到腾迅。

    小苏、圣女与腾迅,三为一体?

    这若是换一个人,绝难理解,但苏大为自己,偏偏又能第一时间理解腾迅所说的是什么。

    一气化三清,或者说,将自身分化成三人。

    每个人,都拥有完整体的部份能力。

    这样,就等于在天道法则眼皮底下做弊,暂时躲避天劫。

    “你没骗我?

    我与小苏相识在永徽年,就算小苏那时已经有十几岁,往回倒推,圣女怀她时,当在李世民时期。

    你与腾根之瞳第一次作战在何时?

    明明是隋末。”

    光芒中的腾迅平静道:“我与腾根之瞳一共做了三次。第一次便分出圣女和聂苏,后面两次,都是继续削弱彼此力量,隐遁天机。”

    这个做,感觉不大正经的亚子。

    苏大为眉头微皱。

    如果腾迅说的是真的。

    腾迅、圣女、小苏三者是一个人。

    自己与腾根之瞳……

    等等,不是还差了一个吗?

    “我是腾根之瞳的分体?那为何我们现在都在苏大为身体里,第三个人,去哪了?”

    这话说出来,腾迅似乎也迟疑了片刻。

    “据我所知,当时腾根之瞳分裂出苏大为,与另一条时间线的你。在第三次我们隐遁天机时,出了些变故,天劫不知为何突然降下。

    当时腾根之瞳被天劫削去了大半能力,只剩最后一丝力气,不得不逃回苏大为的身体。

    而另一时间线的你,也同时被因果牵连,被拉到这个世界里。

    全靠你们三者合一的力量,才勉强保留了一丝腾根之瞳的意识和能力。”

    听完腾迅的话,苏大为都有些震惊了。

    “腾根之瞳,运气这么背的吗?”

    腾迅:“……”

    “那我现在究晚算是腾根之瞳,还是苏大为?”

    “原则上,三合一体后,各自的记忆和念头都能保留,你们都是腾根之瞳,但是腾根之瞳最强的那个本体,已经近乎破灭,所以残留下来的东西也不太多。”

    “所以我便是主人格?”

    “主人格?这个说法……”

    腾迅似乎是琢磨了一下,欣然点头道:“倒也不错。”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苏大为看向聂苏,再看向腾迅,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我若帮你们三者合一,那聂苏是否就消失了?”

    “我方才说过了,会保留各自的记忆,合一后,既是聂苏,也是腾迅。”

    “可是圣女生了聂苏,合在一起后,我岂不是……”

    老婆和丈母娘,太那啥了吧

    腾迅:“……”

    她沉默半晌:“能成功渡劫再想那些吧,若是渡劫失败,自会灰飞烟灭。”

    “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守在此处就成了,我可能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将圣女和聂苏的力量,都提到极限,然后再融合彼此,这样胜算更大一点。”

    光芒中的腾迅继续道:“不过,天劫也有可能提前,聂苏如今身体的状况,就是秘法在反噬,也不知还能遮掩天机多久。”

    “若你渡劫失败,那一切休提,若你渡劫成功,会怎样?真的成为神仙?”

    “方才不是说好最后一个问题的吗?”

    腾迅有些无语,沉吟道:“具体如何,我们又没渡过,如何得知,只知若突破这世界的法则,谓之破碎虚空,大概能在更高的纬度,来去自由,又或自由将意识投射,降临在想去的世界。”

    “那就真和神明差不多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若真能这样,自己想回到未来,灵魂来的那个世界,只怕也不是不可能。

    但还有一个问题。

    “腾根之瞳已经受过一次天劫,残缺不全,岂不是没机会渡劫了?若你渡劫走了,留下我在这里,那我该如何?”

    说人话,你把我老婆带走了。

    我要是不能一起跟着走,岂不是没老婆了?

    眼前的光雾陡然散开。

    露出了腾迅的本体。

    那是一个穿着上古衣衫,体形妖娆,身上绘有蛮荒玄秘的青色符纹。

    符纹如鳞片的美丽女子。

    发如堆鸦。

    双眸隐透红光。

    绛唇一点,有万种风情。

    双耳各吊着一枚蛇环。

    欺霜赛雪的臂上,还有金蛇臂环。

    手执一枚灵芝。

    长长青色尾裙拖曳不知千百丈,如长蛇之尾。

    简直和壁画中补天的女娲一模一样。

    “一品之上,天劫之下,有诸多不思议的力量,若渡劫成功,我连那石猴都能救,何况是你。”

    说着,腾迅转身,蛇尾蜿蜒。

    “莫要浪费时间了,你来为我护法,我要将聂苏和圣女潜力逼出,待融合之时,还需你全力相助。”

    苏大为心中一时混乱。

    今日所听到的事情,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哪怕他有着后世人的见识,也一时难以全部理解消化。

    “对了,还有一件事。”

    腾迅背影突然停住,微微侧脸道:“若真到融合之时,必须无牵无挂,你在大唐那里,还有诸多因果没有了结,只怕到时会有妨碍。”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头脑保持冷静。

    “我也想跟你说,我在大唐还有母亲,还有一帮兄弟朋友,他们如今都盼着我回去,我也答应了半年后回大唐。”

    腾迅沉默着,似在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她道:“守护我渡劫,与了却因果,难以兼得。”

    苏大为苦笑:“所以怎么办?我总不能像你一样,把自己分成两三个。”

    “也未必不能。”

    腾迅忽然转身,纤纤玉指,向着苏大为一指划下。

    “我把你分开,一品真仙苏大为,为我护法。大唐名臣苏大为,回去了解因果。”

    “喂,你……”

    嘶啦~~

    白光如瀑布暴涨。

    一种如温泉水般温暖的感觉流遍全身。

    如梦似幻。

    遥远处,隐隐传来腾根之瞳的声音。

    “要记住,尽快回来,天劫随时来到,若你逾期不归,不但我与聂苏会有危险,你也永远失去圆满机会,要快~”

    ……

    记忆如画卷般自脑海中飞速划过。

    苏大为站在思政殿中,站在武媚娘与李弘身边,面对着隐藏在大唐的另一位穿越者,隐隐是自己迷弟一般的萧礼,心潮一起起伏。

    大部份力量留在那巴颜喀拉神山了。

    如今的他,是大唐名将,是异人。

    却已难有一品真仙的手段。

    不过他的眼光何等老辣,通过方才一番盘问,已经大概摸清了事情的脉络。

    想要效仿自己在倭国做的那种事,以“矩子”自居的萧礼。

    和自己一样,大概也是来自类似时间后世。

    方才自己用“买几个橘子”这种后世梗去试探,此人明显是听过的。

    那种微表情,被苏大为捕捉在眼里。

    至于自己在这个时代,第一个抱上的亲大腿,未来的则天大帝,则明显心怀鬼胎。

    苏大为甚至故意展现过份的亲昵。

    去拍武媚娘的手背。

    过去的武媚,是绝不可能让苏大为这般摸手。

    母仪天下的武后,积威之下,哪怕是大唐县公苏大为,在这种半公开的场合,也会喝叱震怒,维持自己的威严。

    所以,方才的武后居然默认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要么是武后心中有愧。

    要么,便是她方寸大乱,无遐去顾及这些细节。

    无论是哪一种……

    我的媚娘阿姊,你与这萧礼,究竟合作到哪种地步?

    是你变了,被权欲沾染了心智,还是你本就是如此?

    是我以前没有发现?

    所有的一切,在苏大为心中掠过。

    他向着萧礼,冷淡的道:“你自认自己所做所为,是为大唐好?那你又何须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整治与我有关的人和府兵?

    就算狮子他们,你要防着一些。

    府兵只听令于皇帝和兵部,你又何须如此?

    所以,你萧礼究竟在怕些什么?

    你怕他们曾为我麾下,会成为你的阻碍?

    你心底深处,竟如此怕我吗?”

    萧礼面色变得铁青,一字不答。

    苏大为的话,犹如钢刀一般,刺中了他的心事。

    “成大事者,需堂堂正正,否则必有先天缺陷,你用这种下作手段,真能建立起一个比如今大唐更好的世界?请恕我无法认同。”

    萧礼呵地一声冷笑,沾血的手,在自己的衣甲上轻拭了两下。

    “我身为不良矩子,行事何须你苏大为认同?我自有我的道,只要能达成目的,死一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错误的手段,只会得到错误的结果。”

    “说到底,你苏大为还不是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对付那些府兵,戳到你的痛处了?”

    萧礼眼中光芒闪烁,如同毒蛇。

    “要么,今天你放我离开,要么,我会让所有人为我陪葬,你若不信,不妨试一下,我有没有这样的手段。”

    “你在威胁我?”

    苏大为手掌轻轻一握,发出爆豆声响。

    若他还是那个一品真仙苏大为,何须跟萧礼说这么多废话,只须将他一掌拍死。

    至于那些威胁着狮子和尉迟他们的刺客,苏大为也有办法一瞬间全部除掉。

    但他被腾迅一分为二。

    现今大唐的他,并不具有那样的能力。

    习惯用暴力解决后,第一次为力量不足而苦恼。

第一百零七章

    朱漆长廊,二人合抱粗的廊柱下,身着千牛备身衣甲的李敬业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喉咙里的唾沫。

    那喉咙里早已干涸得没有一丝水份,好像要冒烟一样。

    但他仍忍不住做出吞咽动作。

    头顶上方,挂在廊檐上的四角八宫灯笼,还有串串朱红色风铃,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轻响。

    据说这风铃是太史局里的异人亲手所制,可驱邪祟。

    但它为何就没驱散殿中那个怪物呢?

    李敬业手握住腰间仪刀刀柄。

    手心汗津津的。

    双眼死死盯在殿中,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身上。

    苏大为。

    这家伙,还以为他死在外面了。

    没想到居然又回到洛阳了。

    当年之事,宫中语焉不详,也不知苏大为究竟是为何叛出大唐。

    但他肯定是违背了圣人的旨意。

    李敬业不喜欢苏大为。

    哪怕阿翁李勣曾几次三番要他与苏大为结交。

    但李敬业始终不肯低头。

    一个不良人出身的家伙,家里连寒门都算不上。

    也未经过科举,这种人,凭何能让我这个贵族去主动巴结?

    凭他也配吗?

    去岁李勣终于没熬过去,病逝于长安。

    这之后,就更没人能管得住李敬业了。

    他有自己的是非判断。

    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李敬业来说,他是天生的贵族。

    自矜身份,重视门弟。

    最讨厌的就是不确定的东西。

    还有低贱的出身。

    在他看来,苏大为这两样都占全了。

    “一会若武后有令,大家就随我冲进去拿人。”

    李敬业回头,向身边一众千牛卫低声道。

    “头儿,进去抓哪个?”

    “什么抓哪个?”

    李敬业刚想骂,话到嘴边,一转念:“上面让抓哪个,就抓哪个。”

    虽说苏大为违了圣意,但听说他与武后关系匪浅。

    这事可不能冲动。

    若站错了队,只怕要掉脑袋!

    既是贵族,对政治要保持敏锐嗅觉,顺势而为。

    切不可盲目。

    李敬业暗自在心中警告自己。

    ……

    大殿中,空气沉凝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现在的局面,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苏大为没有一击将萧礼拿下,同时将那些盯在苏庆节、程家和尉迟等兄弟身边的刺客清除的把握。

    而萧礼顾忌着苏大为的威势,也不敢轻动。

    人的影,树的名。

    何况当年,萧礼曾在远处见苏大为与诸多沙门和大能斗法。

    那种毁灭性的力量,深深铬印在萧礼心中。

    可以说,萧礼是世上最了解苏大为之人。

    对苏大为的行事风格,智计、手段、异人之能,理解程度,大唐无出其右。

    越了解得深,便越是畏惧。

    天知道,当年他为了将苏大为调离大唐,用了多少算计,多少心力。

    付出多大的代价。

    甚至不惜与那些密宗和尚结交。

    好不容易才达成。

    但是这一切,在面对苏大为时,全都荡然无存。

    萧礼不得不承认。

    自己在心底,仍对苏大为怀着恐惧。

    苏大为的形像,就如一座巨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无数次午夜梦回,从梦魇中惊醒时,回想起来,都是被梦中的苏大为吓醒。

    都是梦到苏大为回来了。

    现在,梦境照进现实。

    若问萧礼感动吗,他肯定是不敢动。

    拚实力,完全没胜算。

    哪怕将宫中的人物全数牺牲掉,也没有挡住苏大为的信心。

    能赌的,就是苏大为对兄弟亲人的情份。

    有情,便会投鼠忌器。

    这也是萧礼唯一的依仗。

    空气里,充满着剑拔弩张的气机。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寸步不让,有看不见的火花在激溅。

    这是意志的比拚。

    拚的是谁先坚持不住,先露出心灵破绽。

    谁心怂,便是在这场心理比拚上,先输一招。

    一子错,满盘输。

    将导致极为被动的局面。

    苏大为,自然是不想输。

    欲将这躲在背后算计自己的萧礼,一掌拍死。

    而萧礼若输,失去的将是自己的命。

    谁都输不起。

    “大胆萧礼!”

    就在双方对峙,谁也没开口的当口,武媚娘突然双眉倒竖,向萧礼投去怒极的目光。

    身为大唐皇后,母仪天下二十载。

    武后的目光何等凌厉。

    特别是近几年李治无心理政。

    朝政几乎全由武媚娘掌控。

    她的双眼看向萧礼时,那眼里透出的光,比陌刀更厉害。

    像是要将萧礼一刀斩断。

    劈出他的心脏脾肺肾来。

    这个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殿中上官婉儿、太子李弘,苏大为,甚至萧礼,还有殿旁的内侍、宫女们,下意识便将视线集中在武后身上。

    “亏本宫对你如此信任,这些年破格任用你,没想你居然狼子野心,算计我大唐将士,如此狼心狗肺之人,与那禽兽何异。”

    武媚娘狠狠一甩大袖,双眸透出凛然之光:“若非苏大为,本宫险些被你瞒过,来人,给我把萧礼拿下。”

    上官婉儿:“???”

    太子李弘:“???”

    满殿的宫女太监:“???”

    最尴尬的要数藏在殿外等着武后召唤的李敬业,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将头上一排问号顺势抹掉。

    这特么的,武后果然反水了。

    “头儿,咱们是拿萧礼吗?那可是兵部尚书。”

    “武后发话了,天王老子也得拿下。”

    李敬业咳嗽一声,举起仪刀,回身将向后的千牛卫道:“随我上殿,奉武后令,捉拿萧礼!”

    “喏!”

    数十千牛卫,齐声应喏。

    一时步甲齐动,金属甲叶撞击着锵铿作响。

    大殿中,萧礼的神色冷静异常。

    他看向武媚娘的目光,没有愤怒,没有震惊,甚至也没任何意外表情。

    只是平静。

    稳如老狗。

    那神色像是在说:早知道你会弃车保帅。

    苏大为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

    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太子震惊,很正常,太子并不知道武后与萧礼的密议与合作。

    上官婉儿眼里的担心,显然她是萧礼那边的人。

    至于武媚娘。

    她有些心急了。

    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与萧礼撇清关系。

    媚娘阿姊,她也怕我吗?

    原来,我现在这么重要。

    苏大为心里微微一笑,当真是说不出的荒谬。

    当年自己穿越至大唐,费尽心机想要抱上的粗大腿,如今因为自己的缘故,要与萧礼撇开关系。

    什么时候,自己的影响力变得这么大了。

    只是不知,武媚娘与萧礼纠缠有多深。

    也罢,先解决萧礼,别的事容后再议。

    大殿门前,一身金甲,武威不凡的李敬业手捧仪刀入殿。

    “天后,请恕末将无礼,奉令上殿拿人。”

    “赦你无罪。”

    “喏。”

    得武媚娘许可,李敬业浑身一松,接着胸膛挺得更高。

    两肩的兽吞在阳光照耀下,凛凛生光。

    他昂首阔步,头盔的兽盔金光闪闪。

    手中的仪刀华丽而威严。

    带着一队千牛卫向萧礼大步围上去。

    “萧礼,武后有令,还不束手就擒。”

    千牛卫都是公卿贵胄家的子弟,自小勤练武艺,入宫宿卫。

    虽说有些华而不实,比不得真正战场上的府兵精锐。

    但个个膀大腰圆,卖相极佳。

    这么一围上来,气势当真不凡。

    但是不等李敬业出手拿人,就听萧礼一声断喝:“滚开!”

    若苏大为向我动手,我自然无话可说。

    只有乖乖束手就缚。

    你李敬业算个什么东西?

    凭你也配拿我?

    噔噔噔!

    李敬业瞬间连退几步。

    竟是被萧礼一声喝给吓退了。

    刚才那一瞬,这萧礼身上杀意勃发,两眼隐隐透出血芒。

    简直如厉鬼一样可怕。

    李敬业从未亲自上过战场,更没亲手杀过人。

    被萧礼一喝,心里先怯了数分。

    苏大为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切,心里猜测,这位李勣家的孙儿,日后鼎鼎大名的“徐敬业”究竟是有胆量向萧礼出手,还是被吓得不敢动手?

    武媚娘这次是真要抓萧礼,还是想要借机放了萧礼?

    以自己对武后的了解。

    她应该是个理性的女人。

    尽管,媚娘阿姊一直用温柔来包裹自己,用柔情来掩藏自己。

    可狮子就是狮子。

    那个敢于在太宗皇帝面前,说要捶死照夜狮子马的女人,可从来不是什么弱女子啊。

    她只不过,便得更隐忍了,也变得更狡诈了。

    认定目标,便会坚定不疑的去做。

    至于手段不重要。

    目地才最重要。

    她越来越像,那位则天女皇了。

    就在殿中场面略显混乱时。

    “母后!母后!!”

    一声凄厉的喊叫,从殿外长廊传出。

    伴随少女喊声的,是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沉重的摔倒声。

    可以脑补到,外面有一位公主正在拚命奔跑。

    摔倒了也顾不上喊疼,而是迅速爬起来,继续风一样的狂奔进来,一直冲向殿中的武媚娘。

    那少女发髻散乱,玉簪和金钗步摇几欲甩飞。

    眉心一点朱红。

    凤眸泪水滑落,在白皙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

    她提着裙裾飞奔向武媚娘,口里发出凄凉叫声:“母后,父皇……父皇他……”

    早有老太监王承恩跟在后面,跌跌撞撞的仆倒在大殿门槛上。

    还顾不上挣扎爬起来,便发出哭天抢地的喊声:“天后!天后……圣人他……归天了!”

    嗡~~

    武媚娘脑子里仿佛断片般的一黑。

    险些跌倒在地。

    幸亏一只大手从旁伸过来,将她扶住。

    整个思政殿静默瞬间。

    接着,是如山崩海啸般的哭喊声。

    “陛下~~~~”

    “圣人啊~~~~”

    “圣人,驾崩了!!”

    手提仪刀的李敬业整个人都懵逼了。

    看着摇摇欲坠的武后。

    看到脸色煞白剧烈咳嗽的太子李弘。

    还有刚冲入殿,抱着天后哇哇痛哭的安定思公主。

    看着乱成一团,也跪成一团的太监宫女们。

    还看到上官婉儿,正在小心的挪动身子。

    难掩嘴角一丝窃喜。

    对了,苏大为,苏大为在哪?

    还有那个萧礼?

    好不容易,大脑一片空白的李敬业才想起了什么。

    转头看去。

    他看到令人惊恐万分的画面——

    皇后娘娘身边那个小宫女,上官婉儿,变成了怪物。

    那小宫女裙下的双腿,化作蜘蛛般的肢节,口中喷出一束丝线,射向苏大为背后。

    同一时间,上官婉儿迅速接近,挥舞着一对镰刀般的足刀,划向苏大为的脖颈。

    咻~

    足刀划过,殿上红漆大柱瞬间分成两半,锋利异常。

    这还不算,殿旁两侧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中,突然传出非人的吼叫声。

    数名太监身上衣衫爆开,化作半人半兽的怪物。

    有的体形如熊,浑身毛茸茸的,口中犬牙交错。

    双眼血红。

    有的手如弯刀,和爬虫一样贴地迅速爬上来。

    还有几名宫女尖叫着,跳上大殿房梁,头下脚上的爬向苏大为上方。

    她们的脚已经化作蜘蛛状毛茸茸的节肢。

    手脚并用。

    从口里喷出粘液和丝状大网。

    噗哧~

    绿色的粘液从这些怪物口里飞溅处。

    沾到哪里,哪里就腐蚀,焚烧。

    “怪……怪物!”

    李敬业都快吓尿了。

    只觉得自己几十年人生,从没见过如此恐怖的画面。

    简直是一场恶梦。

    他惊叫着向后倒退。

    想要离这些怪物远一点。

    却不防背后撞到一堵墙。

    不,那不是墙。

    李敬业回头看去。

    看到身后自己一名属下,脖颈突然伸长。

    将兽吞和头盔都顶得爆开。

    瞬间化为一个白毛怪物。

    那张脸,仿佛穿山甲一般,尖嘴外突,利齿密布,随着长长的白毛脖颈,左右摇晃。

    尖细的舌头如蛇信般吐着,几滴粘液从舌尖滴落。

    落在李敬业的金甲上,只听“噗哧”声响,立刻腾起一团黑烟。

    李敬业亡魂大冒,发出惊恐叫声。

    简直像是洗澡被人闯入浴室的小姑娘。

    他的肩头一阵钻心疼痛。

    大骇之下,将肩甲掀掉。

    咚地一声,那兽吞部金甲落在地上,被毒液焚化成一滩黑水。

    毒!

    好厉害的毒!

    李敬业心跳都差点漏拍。

    这时才发现,不论殿上宫女和太监,又或者随自己上殿的千牛卫,都有一些人变作怪物。

    这些怪物,目地只有一个。

    苏大为!

    它们从天上、地下,从空中,以各种姿态,各种方式,扑向苏大为。

    武后脸上变色。

    太子李弘摇摇欲坠。

    而安定思公主,已经如泥一般软瘫下去。

    所有人里,只有一个人在后退。

    萧礼!

    他的动作飞快,简直如鬼魅一般。

    一闪退出殿外。

    只消再一闪,便能从苏大为手上逃脱。

    就在此刻——

    咚!

    一声低沉的鼓声。

    犹如敲在所有人心头。

    时间、空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所有怪物都凝在半空中,血红的双眼大放光芒。

    不知从何处走出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

    手拿一面精巧手鼓,一只玉掌在上面轻轻敲动。

    他的动作很慢,充满柔美之意。

    咚!

    第二声鼓响,凝固的时间,重新恢复流动。

    但原地已不见了苏大为。

    所有冲向苏大为的怪物发出尖利叫声,一齐爆裂成一滩黑水。

    黑雾翻涌腾起。

    思政殿上充满令人刺鼻的腥臭气息。

    吱吱~~

    上官婉儿化身的蜘蛛娘尖叫声,挥动足刀,斩断丝网。

    她数支尖足跳动,如跳跃的蜘蛛般,向后掠起。

    眼看要从窗口飞出。

    一只粗壮的大手,猛地一下,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提得凌空吊起。

    “大唐百骑,黄山公,救驾来迟,天后恕罪。”

    方才那白衣公子,头束金冠,腰佩暖玉,手提白色手鼓,一个旋身,盈盈下拜。

    “臣,明崇俨,见过天后。”

    武后身侧,一团阴影儒动,一个人形从中走出。

    “大唐缇骑齐忠恕,特来救驾,请天后示下。”

    殿外,不知何时多了一排身穿星图绣衣,面戴青铜鬼面的人影,如同古之巫觐。

    将思政殿层层护住。

    “太史局十二星官,皆奉天后差遣。”

    前一刻,妖气腾腾,诡异横行。

    但转瞬间,万鬼慑服。

    大唐百骑、缇骑、太史局、异人齐至。

    这才是,护卫李唐,横压天下的真正力量。

    而做为这一切力量核心。

    天下二圣中仅存的大唐天后,武媚娘狠狠一甩大袖,身上凤袍长裙发出猎猎响声。

    身上百鸟团簇,围着当中那只凤凰,仿佛活了一般,不断舞动。

    武媚娘双眸透出幽幽冷芒,用异常冷清且锵铿的语声道:“查!给本宫一查到底,看看这紫微宫,究竟还混入多少妖魅。”

    “喏!”

    数百,数千异人,齐声应喏。

    “先随本宫看看,苏大为究竟有没有抓到那萧礼。”

    武媚娘说着,横眼看向李弘:“太子可随本宫同去?”

    李弘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殿上空气里刺鼻的腥臭味刺激着他的味蕾,他的肠胃。

    那种像是人死后腐烂数日传出的腐尸臭味,如酸臭变质垃圾场的味道,夹着古怪的血腥气,令他胃部一阵阵痉挛,几欲呕出。

    但是在被武后问到时,他仍然咬牙强撑道:“儿臣,愿随母后同去。”

    武媚娘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安定思公主时,声音转柔:“安定可随内侍去后宫歇息,待此间事了,母后再和你叙话。”

    “不,母后,我要去,我也要去。”

    安定思扶着哥哥李弘的胳膊,勉强站住。

    但其实李弘的腿也在发软,两个人相互倚着,只要有一个撑不住,必然会一起摔倒。

    还好有机灵的宫女和太监上来,经由百骑和缇骑异人检视之后,上前分别搀扶住太子和公主。

    武媚娘不再多话,一扬大袖,昂首走向殿外。

    早有数名宫女上前,主动托起天后长长的裙裾。

    那五彩斑阑的凤裙,长尾舞动,真犹如百鸟之王凤凰。

    然后是左右百骑、缇骑相护。

    太史局星官如星辰阵列相随。

    再之后还有宫女、侍女、侍卫,李敬业的千牛卫,殿外金吾卫。

    阵势严谨,气势森然。

    满地的尸骸、怪物的尸骨,武媚娘置若惘闻,甚至直接从上面踩过去。

    那种柔软怪异的触感,令跟在后方的李弘喉头又是一阵蠕动。

    他从后方看向母后背影

    感觉眼前的母后,与父皇如此相似,好像将两个影子合而为一。

    不,眼前的母后,更像是大唐的皇帝……

    他赶紧把这个念头掐断。

    方才在殿中遇到那么多异变的怪物,已经足够李弘震惊了。

    但是直到走出思政殿,看到外面的景像,李弘才真正明白什么是震骇。

    大殿外的广场中,层累着无数尸骸。

    有大唐金吾卫,也有那些不知名的怪物。

    血流成河。

    简直难以想像,只不过短短瞬间,在这处广场究竟发生了何事。

    为何会有这种地狱修罗般的景象。

    早有太史令李谚上前行礼道:“天后,臣奉命追查萧礼勾结诡异,祸乱大唐之事,不想他竟在今日发动,幸得天后运筹帷幄,臣等戳力杀敌,不负使命。”

    武后连眼睛都没转一下,无视修罗场般的杀戳现场。

    无视脚上踩着粘稠的血水,声音平静道:“甚善。”

    从这两个字,完全听不出武后的喜怒。

    但李弘的一颗心,却是往下一沉。

    他虽年轻,虽然相较父母还有些青涩稚嫩,虽然自小是大儒教授学问。

    但绝非不通世事,绝非不懂帝王心术。

    世上绝没有这般巧的事。

    这么多异人、组织,在此时同时对萧礼的人发难。

    这其中涉及多少精密调度,多少布置与谋划?

    这只能是母后早有预谋……

    他还没从方才苏大为回归的激荡,骤闻父皇驾崩的悲痛,还有方才满殿怪物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心中杂念纷乱。

    但同时亦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越来越刺耳。

    都是计划好的,这一切,都是母后计划好的。

    纵然没有阿舅回来,这萧礼也是一件利用工具,必然难逃一死。

    只是恰逢阿舅归来。

    那么……

    父皇呢?

    父皇为何恰在此时驾崩?

    这是偶然,还是计划好的?

    母后,你该不会,不会……

    李弘死死咬着嘴唇,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却毫无所觉。

    安定思公主在一旁见了不由大惊:“大兄,太子!你的唇,你怎么了,莫要吓安定!”

    “太子!”

    身边一群侍从慌忙上前,有人四顾喊道:“快传医生,太子受受了!”

    “休要大惊小怪,只是方才太过紧张罢了。”

    李弘忙喝止众人,又安抚安定思公主:“安定乖,阿兄无事,别声张,别惊扰到母后,我们,我们以后兄妹便要……”

    他想说相依为命。

    又觉得有些不妥。

    把话硬生生忍住。

    好在这时有侍从拿着伤药上前,那是殿前金吾卫奉上的贴身金创药。

    据说是跟过苏大为征过吐蕃,所以身上习惯带着县公传下的药,据说名“云南白药”。

    一番忙乱,处理伤口,倒是将方才的情绪冲淡不少。

    前方听得有人高喊:“苏大为在这里!”

    凤驾加快速度赶去。

    只见宫中一角,苏大为正站在一具尸骸前。

    远远看去,正是萧礼的衣甲穿戴。

    武媚娘见状,沉凝的神色微微一松,人还未至,语声先到:“阿弥,你果然没让本宫失望,留下了萧礼这个首恶。”

    “首恶”二字,似乎加重了语气。

    苏大为将目光从地上移开,投往武媚娘时,神情有一丝古怪。

    既有一丝怀疑,也有某种遗憾。

    “此人甚是狡猾,用金蝉脱壳之法逃了,我没能留住他。”

    刚刚赶至的武媚娘,脸色微微一沉。

    凤眸张开,一眼看到,那委顿在地上的萧礼,赫然只是一具干瘪皮囊。

    就像是被抽掉了皮肉,只剩下外皮和衣甲。

    “这是怎么回事?”

    纵是武媚娘见多识广,也不由为之惊愕。

第一百零八章

    大唐明光铠,跪立于地上。

    有如后世倭国的漆甲具装。

    不比东瀛的涂漆鬼面,妖异的风格,唐甲更威武雄壮,也更彪悍大气。

    明光铠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光芒,煌煌如日。

    萧礼虽为兵部尚书,但此次上殿,却是在外袍下穿好了明光铠。

    显然是早有准备。

    又或者时常在防备。

    究竟防备些什么?

    更让苏大为在意的是,这套明光铠有些眼熟。

    略一思忖,立时想起,昔年自己有灭国之功时,李治曾亲自赐下明光铠一件。

    唐六典所载大唐十三甲中,明光铠工艺复杂,每一件都由高明巧手匠人,费尽无数心力方才制成。

    所以每一具明光铠,都有独特的设计,或者暗藏匠人的徽记。

    苏大为那一件,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眼前萧礼留下的铠甲,却与他的那件,十分相似。

    若不是徽记不同,几乎会被认为是同一件。

    萧礼,果然是苏大为最大的迷弟。

    苏大为的神色一时古怪。

    武媚娘不悦的声音传来:“阿弥,本宫在问你,萧礼去了何处?”

    苏大为收回心神,平静看向武后道:“到了这里,我将他制住,然后四周的宫人和千牛卫突然有许多变作诡异,我去应付时,没防着萧礼用了金蝉脱壳之术,从地下遁走。”

    苏大为指了指那明光铠下方。

    “那里被他挖出暗道,直通地下,这地下我细察过,有类似长安的地宫。”

    洛阳是昔年隋末反王王世充的地盘。

    当年为了狡兔三窟,自然也挖了暗道与地宫。

    洛阳的地宫不如长安那般复杂,但仍极难追索。

    武媚娘犹自不敢相信:“以你的本事,他怎么可能逃走?”

    “阿姊,这萧礼不是常人。”

    苏大为一边回答,一边记起自己带着小苏在蜀中,遇到金鲤化龙那件事。

    那一晚,在许生家里,曾听到磨刀之音,还有一个类似诡异的蜘蛛怪物出现。

    当时没太当回事。

    现在看来,此物与萧礼有莫大关系。

    萧礼不但能调动那些诡异为自己所用,他自己也是半妖那一类的存在。

    方才趁自己应付周围诡异,他化为诡异形状,掘地遁走。

    那双手,化为蜘蛛般的爪刀,挖地时,如打磨刀刃般,发出锵铿响声。

    若再深想一层,这萧礼纠结起的组织,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

    里面居然如此多的半妖和诡异。

    这绝非一日之功,看来是早就在搜集一切能强大力量的方法。

    那萧礼的“不良”组织,这究竟算是人类,还是诡异组成?

    萧礼自身,都化为了怪物。

    那他高举着教员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想要改变大唐,这画风有些过于清奇了。

    “启禀天后,宫内局势已经控制住。”

    黑影中,早有缇绮与百骑的异人回报消息。

    武媚娘微微颔首,面上露出一丝悲戚:“陛下归天,究竟后事若何,我一介女流,此时方寸已乱,还需重臣来协理……”

    太史令李谚等人,这才想起,方才安定思公主说圣人已经驾崩。

    只是忙着应付诡异暴乱局面。

    一时居然无人提起此事。

    “圣人……呜,圣人~”

    四周的宫女太监们,一时掩面悲泣。

    站在满园诡异尸骸中的武媚娘,凤眸圆睁,双眉立起,厉声道:“哭什么,圣人不在,太子还在,本宫还在,大唐乱不了!”

    一言震住全场,目光投向太史令李谚:“太史令,你派人护住宫中各要处,各公主与皇子,若出了事,唯你是问。”

    “喏!”

    “另派钦天监官,选定日子……还有礼部尚书,速传来见本宫,商议陛下身后事,并及几位宰相,速请入宫。”

    “喏!”

    早有内侍和武官上前,叉手应命。

    “派人护送太子和安定下去休息,再传太医来看看,不可伤了太子身体。”

    “喏!”

    众人心一凛。

    圣人李治驾崩,太子便是下任天子。

    这可万万大意不得。

    不少人已经在心中琢磨着要在李弘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以图日后。

    “派人打扫清理宫中各处,半日之后,本宫再不想见到这些怪物,太史令,还有缇骑司、百骑司,此事责成你等处理。”

    “喏!”

    “传令都察寺严守镜,速令各侦骑巡视洛阳内外动静,若有异动,速报宫中。”

    “喏!”

    一群群官吏,主事,在武媚娘的喝令下,上前叉手领命。

    一个个返身依令行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显示出武媚娘异常冷静。

    最后,待诸事安排妥当。

    武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一直在一旁安静等待的苏大为身上。

    “阿弥,你随本宫过来,本宫有许多话要问你。”

    “是。”

    ……

    紫微宫中隐秘一角。

    人造湖池中荷叶绿如棋,浮在清澈的水面上。

    朵朵荷花,竞放妖娆。

    武媚娘轻提裙裾,沿着湖边徐徐散步。

    湖上微风吹起她几缕发丝,她用修长白皙的尾指轻轻一挑,将微乱发丝,重新拢入发鬓中。

    然后转身,向着落后数个身位,始终一言不发的苏大为道:“阿弥,你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看向她。

    只见武媚娘的面庞白皙明艳。

    岁月竟像是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比过去,更加娇艳欲滴。

    无论从哪方面看,武媚娘都像是处在人生的巅峰上。

    身体、精神、意志、权势。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这份巅峰已经持续数年之久。

    仿佛时光在她身上,都凝固住了。

    这是天赋,也是天命所归。

    尽管这里是不同于苏大为知道那个历史,那个则天大帝,武周王朝的历史。

    但这个魔幻大唐里,武媚娘仍是大气运加身的存在。

    苏大为到如今的层次,已经可以隐隐触摸到一些。

    哪怕是没有自己参与推动。

    以武媚娘的气运之隆,手段之老辣,也必然会走向那个位置。

    成为一代女皇。

    “阿姊,时间过得真快啊。”

    嗯?

    武媚娘想过许多。

    在问苏大为的那一瞬,她想过苏大为会辩解自己离开有不得已。

    或者向她质问关于李治之死。

    又或者暗示自己无心权柄,只想做闲云野鹤。

    甚至再过份点,向自己讨要官职,希望掌握更大的权柄。

    这一切,武媚娘都有过预判。

    但就是没想过,苏大为会说这么一句话。

    微愣了一下,武媚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然后嘴角上扬。

    她的笑容极有特点。

    先是嘴角微微向上,如月弧般扬起。

    然后是鼻翼两旁微皱。

    接着是凤眸弯起。

    眉宇打开。

    露出温和笑容。

    这笑容极甜美,能一直沁入人的心里。

    犹如荷叶上的露珠,润物无声。

    “是啊,阿弥,时间真快。”

    武媚娘转眼望向眼前的平湖,概然道:“一转眼,已经二十余载了,当年我是女尼,你是不良人,现如今,我为皇后,马上又是太后。

    而你,从不良人,到不良帅,到将军,到兵部尚书,大唐县公……

    我的子女长大了。

    你也成婚了。”

    武媚娘重新看向苏大为,眼中波光流转,语气诚挚道:“人的一生,比之时光,真是太过短暂。”

    “媚娘阿姊,当年的梦想,都实现了吧?”

    苏大为突然道。

    武媚娘被他突然一问,弄得又是一怔。

    她直到如今,仍没把握住苏大为的逻辑所在。

    或者说,苏大为如今在想些什么。

    又是站在什么样的角度。

    究竟是还把她当做亲人,当做可信赖之人,凡事都为她考虑。

    还是有别的心思?

    无论是哪一种,武媚娘都并不担心。

    连萧礼都能算到苏大为的弱点,能找到挟制苏大为的办法。

    她只会更强。

    她是大唐天后,二圣之一。

    如今大唐的太阳落下去,她便是唯一的圣人。

    只要一个动念,一句话,会有千万人为其赴死。

    天后一句话,千万里外,无数西域邦酋为此覆灭。

    无数国家将因此衰亡。

    而她一个动念,也足以令无数人的命运,翻天覆地。

    苏大为的顾忌太多。

    他始终是一个,戴着镣铐在行走的人。

    哪怕他是一品真仙。

    只要一日不能摆脱亲情、兄弟、师友恩情的羁绊。

    在武媚娘面前,他就是无害的。

    是武媚娘眼中无双的良驹。

    千里马当然会性烈。

    但可以以利诱之,以钢鞭铁锤胁之。

    最终令其乖乖套上笼头和马辔,供自己骑乘。

    这便是驭马之术。

    这个道理,武媚娘十四岁刚入宫时,就懂了。

    “阿弥,柳娘子这两年,本宫一直照料得很好,还有丹阳郡公一家,狄仁杰一家,苏庆节一家、程家、李家、尉迟家,你的那些亲友,军中故旧。”

    武媚娘声音温柔而低沉:“以后你与聂苏,也会在大唐生活得很好,有阿姊在,没人会为难你,你想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

    听起来十分温柔亲切。

    但内里的意思,也十分诚实。

    阿姊在,没人会为难你的亲友。

    若阿姊不在,那这一切,都无从保证。

    他们,会与你一起陪葬。

    阳光下,武媚娘在笑。

    只是这笑容,却令苏大为心中生寒。

    无比陌生。

    苏大为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沉默片刻后,低声道:“阿姊,你还记得当年你入宫前,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吗?”

    “什么?”

    “你说,你领悟了佛法,要视宫中为修行场,磨炼心性,还告诉我缘起性空的道理,这些年,我一直听阿姊你的话,好好磨炼自己的心性……”

    说着,苏大为抬头,向着武媚娘笑道:“原来只有我才把这些话当真吗?”

    武媚娘当初为明空法师时,表现出来真的是有德的女法师,一言一行,无不合佛法,合慈悲。

    就连苏大为都肃然起敬。

    不惜为救她身陷险地,劫长安狱。

    那时固然是有私心,想抱住武媚娘的大腿。

    但更深一层,何尝不是被武媚娘的人格魅力所感动。

    被武媚娘身上的慈悲善良所打动。

    但是站在今时今日这个位置,苏大为回头去看自己当年。

    忽然感觉挺傻叉的。

    眼前的武媚娘,固然是天后,是大唐权力的顶峰。

    但是她慈悲吗?

    她以皇宫为修炼场,又修炼了什么,修炼了哪里?

    不见心性,只见政治手腕。

    甚至,能与萧礼这种人合作。

    那她,又算是什么?

    完全的政治生物?

    摒弃了善恶?

    一个人,是怎样做到现在的自己,完全推翻过去自己的?

    苏大为所受的教育,后世的理念,教导他不忘初心。

    让他时刻向善,怀着一份善良。

    也让他被亲情、恩情所羁绊。

    哪怕这些年不断遭受来自李治的猜忌,但是权衡之下,他仍没有做出出格之事。

    因为他记得自己的初心。

    来到大唐,想的就是赚钱,过好自己的日子。

    想的就是在自己有能力以后,更多的回报,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

    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中国人最朴素的理念。

    他知道自己不适合弄政治,不适合和那些政坛老狐狸去纠缠。

    只是没想过,有朝一日,当真的再走入帝国心脏,与武媚娘相对时。

    却有一种无法直视之感。

    “阿弥,你在说什么?”

    武媚娘眼中露出疑惑。

    微微思索一下,像是自失的摇头:“以前说过什么吗?二十年前的事,我也记不太清了,总之我记得你是我的好阿弟就够了,你说对吗?”

    她脸上含着笑容,向苏大为温柔道:“阿弟自然是永远帮阿姊的。”

    苏大为看着武媚娘的笑容。

    脑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她并没有变过。

    变的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你看她和过去不同,但她从来便是那样。

    只是你过去未曾看清而已。

    苏大为微微闭上双眼。

    把思绪从情感中抽离,从与武媚娘相识的二十载抽离。

    以一种更加理智的角度,再看向如今的大唐天后。

    突然,有了一种不一样的视角。

    一些远本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浮上心头。

    一个十四岁入宫时,便能向李世民建议用大铁锤敲破狮子骢脑袋的女子,你觉得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性?

    一个自小被同父异母兄弟欺凌虐待,被赶出家,身无立锥之地的女子,对这世界,会抱有怎样一种观感?

    一个除掉王皇后、萧淑妃,并将其亲族赶尽杀绝,将子女除掉或打入冷宫的武后,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心?

    出身在这样的家庭。

    这样的经历遭遇。

    她的内心,从未有真正的安定,也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全。

    而是身陷黑暗与绝望苦难中。

    只是拚尽全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从主动入宫,要做太宗的武才人。

    到太宗病重,暗与太子李治相通。

    从太宗驾崩,被打入寺中为女尼。

    人生迎来至暗时刻。

    到重新得到李治亲睐,回到宫中。

    这一步步,如何能令人善良?

    回宫的是明空法师吗?

    不,那是一个从地狱中爬回来的人,内心只有恐惧的女人。

    这样的人,绝没有真的善良。

    也绝不会相信人世有真的善良。

    世界从未待她以善。

    她唯一信的,只有自己。

    只有不断将权力攥在自己手里,才能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一念通,百念通。

    许多以前不曾想明白的事,被有意无意忽略的事,现在都想通了。

    入宫之前的慈悲。

    入宫后的隐忍。

    再之后的手腕干练,替李治背锅。

    那只是不同阶段,所需的不同生存策略。

    毕竟是经历过大起大落之人。

    她不再像十四岁的稚嫩少女,对着太宗皇帝虎虎生风,敢说拿大铁捶捶死难以驯伏的狮子骢这种话。

    而是变得更有城府,也更老辣。

    可能只是当年的自己太过单纯,才会看不到这些。

    不过,不重要了。

    苏大为想通前因后果,先是轻叹了口气,再向投来审视目光的武媚道:“阿姊,太子是新皇帝,不可动,别的我不过问。”

    武媚娘脸色微变。

    从苏大为的话里,听出了多重意思。

    苏大为看穿了她的那些算计和城府。

    甚至可能知道她与萧礼那些事。

    但李治已经死了,苏大为无意替李治出头。

    这些苏大为都可以不在乎。

    但唯独一点,太子不许动。

    这是苏大为唯一在意的一点。

    为什么?

    苏大为别的什么条件都没提,唯一对太子李弘如此用心?

    武媚娘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没想过苏大为提条件。

    相反,多提条件,她可能会更有安全感。

    甚至可以从苏大为提的条件,摸清他心里的想法,从容布置。

    但苏大为提的这个点,是她之前没想到的。

    太子?

    本宫的儿女那么多,为何单单提太子。

    难不成……

    武媚娘脸色微沉:“阿弥,你这叫什么话,弘儿是我的亲骨肉,也是我的嫡长子,大唐储君,圣人驾崩,理当太子继位,这个位置,谁也不能动,只有弘儿有资格。”

    苏大为微笑着,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

    这种看穿一切的目光,令武媚娘颇有些不自在。

    她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俯瞰众臣。

    已经很久没人敢与她如此对视了。

    甚至之前在思政殿上,她因苏大为突然出现,有些乱了方寸,心态上,仍是一种俯瞰。

    认为自己略施手段,便可笼络住他。

    “阿姊,你说的这个谁也不能动,也包括你?”

    苏大为的目光渐渐锐利。

    武媚娘勃然变色。

    一拂衣袖,冷声道:“此言何意?”

    “阿姊心里自然清楚。”

    若是任何人,对上发怒的武媚娘,自然会被她可怕的气场所压制。

    战战兢兢,无法再说出半个字来。

    就算是以前的苏大为,在武媚娘面前,天然的敬重,心里会有一种:这是未来的则天女皇,这是我要抱的粗大腿。

    会有一种敬畏感。

    被武媚娘一喝。

    气势也要矮上一截。

    但今时不同往日。

    此时的苏大为看像武媚娘,没有任何惧意,眼神里只有平静和坦然,夷然无惧。

    因为他已看透了武媚娘。

    看透了她的过往经历,她内心所恐惧的,害怕的。

    也看透了她的底线弱点所在。

    这便是站在一品大能境界,站在一品之上,俯看众生的清醒。

    “阿姊,我不是你的敌人,太子也不是,大唐天下,始终要交给李家,一代代传下去。”苏大为向着武媚娘平静道:“你纵然心比天高,但人生不过弹指匆匆,百年之后,这天下,你难道还能带到棺材里?”

    “你……”

    武媚娘脸色一变再变。

    脸色阴晴不定。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眼中起伏,如潮生潮灭。

    既有被苏大为撞破心事的恐惧,也有恼羞成怒,暗暗的杀机,以及诸多猜忌。

    “阿姊,你一定会问我如何得知你的心事。”

    苏大为似笑非笑,目光投向武媚娘的颈项。

    如天鹅般优雅雪白的粉颈中,并无华丽饰品,只有一枚小小玉佛。

    这与武后满身满头奢华雍容的饰物,形成强烈反比。

    她是如此的优雅华贵,仪态万千。

    但如此富贵的天后,在颈间却只有一枚小小的玉佛。

    旁人只道天后不忘本,或者对沙门亲善。

    却无人知道这玉佛来历。

    “这枚玉佛,我记得当年是陈硕真起事,自封女皇,后被唐军平叛,陈硕真身死道消,最后将军奉上击破陈硕真的缴获。

    别的宝物你都不屑一顾,唯独对这玉佛情有独终,留在身边,已经十几年了。”

    苏大为轻轻踱步,眼神转向眼前一望无垠的湖水荷花。

    “我当年还年轻,许多事见识尚浅,如今回头去想,当年陈硕真要杀明空法师,是真的吗?”

    苏大为察觉背后气息的古怪。

    一回头,正好看到武媚娘盯着自己,眼神幽幽,杀机暗藏。

    那碧幽幽的眸子,像极了黑猫小玉。

    是了,昔年武媚娘遇险,小玉还曾献过一枚妖丹给她。

    大概这便是武媚娘能保持容颜的缘故吧。

    她也不是寻常人。

    不过若是动手,哪怕苏大为如今将一品大能那部份,留在巴颜喀拉山中陪伴腾迅。

    仅凭这个分身的能力,加上境界见识,也绝非谁都能招惹的。

    苏大为对武媚娘的杀机,只做不见,自顾自的继续道:“我讲一个故事给阿姊听。当年陈硕真潜伏在长安寺中,为的是寻机搅乱大唐,断大唐龙脉,而那时因太宗驾崩,被强送寺中剃度的武才人,心中充满了对皇室的恨,对这个世界的恨意。

    明明那么努力,想要寻一个安身之所,明明武才人的才智不输男儿。

    为何,只因是女儿身,便要遭受这样的结果。

    那时的武才人,不知为何,被陈硕真看中,两人交情日深。

    后来,陈硕真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

    而武才人,那时的明空法师,表示愿助一臂之力,同时也寻了借陈硕真之力的念头。

    于是长安诡异一场大乱。

    寺中女尼皆死,唯独明空法师逃出升天。

    还顺利见到新晋大唐皇帝李治,从此入宫,平步青云。

    再后来,传来陈硕真起事失败的消息。

    但是武后从未忘记昔年与陈硕真相知的一段过往。

    从此将陈硕真贴身玉佛藏于身上,提醒自己,将要登上最高的位置,让天下男儿皆俯首。”

    一口气说完这些猜测,苏大为向武媚娘微笑看去:“阿姊,我说的故事好听吗?”

    虽然只是推测。

    但是结合这些年种种见识和线索。

    自问**不离十。

    正是陈硕真的启示,让那时的武媚娘有了做女帝的念头。

    此后数十年,野心与**不断燃烧,支撑着她,不断走下去。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

    当年陈硕真自然不是真的追杀,而是借着追杀的由头,让武媚娘避开是非之地。

    助她接触到李治。

    苏大为的话说完,武媚娘久久不发一言。

    直到一阵湖风吹过。

    荡起成片荷叶涟漪。

    武媚娘耳畔间的发丝也随之飘舞。

    她的眼睛微微一眯。

    不知是被发丝扫到,还是进了沙子。

    “故事挺有趣,不过最好不要到处乱讲。”

    武媚娘嘴角上扬,温柔笑道:“乱讲故事的人,一般都会招致噩运呢。”

    她的笑容明艳。

    然而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苏大为便知道,自己基本猜中了事实。

    纵然有些细节出入,那也相差不大。

    不过没想到武媚娘居然认得这么干脆。

    “陛下刚驾崩,阿姊一定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就不多打扰了,这便出宫,回家看看我阿娘,稍后有空再与阿姊叙旧。”

    苏大为向脸色阴晴不定的武媚娘拱手行礼。

    “等等。”

    武媚娘突然喊住他:“阿弥,你真的认为,我不如男儿吗?”

    苏大为刚要迈开的脚步微微一顿:“阿姊比许多男儿还要强,但这终是男人的时代,阿姊可以任命女官,但是大唐的边疆,靠谁去驻守?靠女子吗?胡人肆掠,烧杀抢掠,靠女子可以守住大唐吗?”

    武媚娘一时沉默。

    苏大为说的乃是事实。

    纵是女子智计不见得弱于男子。

    但体力和武力的差距,这个是天生的,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就连女异人的数量,也是远低于男异人的。

    而且苏大为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

    既然大唐的安全要靠男儿去守护。

    武媚娘如何在大唐的体制之下,在这个男人当家的时代,长久的去占住皇帝位置。

    就算他武媚娘可以,那也是因为在李治朝时期,武媚娘伴着李治,处理朝政,积累了大量的威望,与许多忠于自己的寒门利益。

    就算如此,仍会引起许多严重内耗问题。

    苏大为强调不许动太子李弘,便是为此考虑。

    只要武媚娘一日不称帝,不取代李弘。

    哪怕她垂帘听政,哪怕她把李弘当傀儡。

    冲突都没那么剧烈。

    国力不至于空耗。

    待武媚娘百年之后,帝国的权力自然会回到李弘手中,或者李弘的孩子手中。

    大唐制度,仍然可以传承下去。

    若武媚娘脑子湖涂,想在自己死后,传位与女儿。

    那不过是又一个太平公主,与韦后故事。

    一场杀戳罢了。

    论权谋,女子未必不如男。

    可论战场上真刀真枪,那就……

    “若我偏要做,你会如何?”

    “会如何?”

    苏大为笑道:“到时何必问我如何,天下皆反,自有人与阿姊算这笔帐。但是太子,我护定了。”

    说完,他微微拱手,再不答话,转身便是走。

    一个人的执念,数十年下来,早已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何况是千古一帝的武则天。

    他并没有想说服或者真的改变她。

    但唯独太子,是一定要保的。

    那不光是情份,还有切实的利益在。

    他与腾迅有约,助腾迅渡劫成功。

    腾迅也会助他超脱一品。

    到那时,或许真可以破碎虚空,突破时间,任意往来。

    但是他可以潇洒,但是他在大唐的亲友怎么办?

    全带着一起成仙?

    不太现实。

    就让他们在繁盛的大唐,平平安安过完一生,也挺好。

    但要保证大唐的平安,不被胡人趁着大唐内乱,冲入长安洛阳,烧杀抢掠。

    或者在武则天驾崩后,被新皇清算。

    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保住李弘。

    若李弘顺利登基,传下皇位。

    所有的担心,都不会发生。

    哪怕武则天执意要做女帝。

    护着李弘,有这层香火之情,今后也可保大唐的家人亲友,能安稳过下去。

    摇摇头,苏大为颇有些自嘲的想:说是要了断因果,可我这人,当真是为大唐操碎了心。

    “阿弥!”

    武媚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若我为女帝,你会助我吗?”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人生百年,弹指一挥,阿姊再多算计,最终不过冢中枯骨,又有何意义?皇帝位置终要传下去,与其阐精竭虑,防备被人夺位,与其费尽心力去弹压反叛,最终晚年被人清算,何不信赖太子。

    你若以诚待他,他自然会好好侍奉你。”

    “你……”

    武媚娘脸色铁青,大袖中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她心中愤怒到极点。

    恨不得把满嘴玉齿咬碎。

    她想要大叫,想要喝叱,想要怒吼。

    想要人将苏大为绑了剁碎了喂狗。

    想将他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只因为他今日说的话,句句都戳到了她的痛处。

    戳破她心中的幻想。

    她不愿承认。

    她宁愿永远在那些虚假幻想中。

    用权力,将自己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包裹在自我创造的“安全”茧房里。

    但是,苏大为告诉她,那一切都是虚妄。

    最终,你会死。

    你若对太子不好,你老了就会被人清算。

    会万劫不复。

    武媚娘的双眸变得血红。

    死死咬着唇。

    她瞪着苏大为的背影,浑身颤抖。

    但最终,没发出半个字。

    眼睁睁看着苏大为离开。

第一百零九章

    大唐开国县公苏氏府。

    府中中门大口。

    早已败落许久,平日显得格外冷清的苏府,在这一天,突然热闹起来。

    四周闾巷行人和摊贩不时的冲府府大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对那位消失许久的大唐县公,充满了好奇。

    有人说,昔年苏县公得罪了陛下,叛逃至番邦。

    也有的说苏县公出去带兵打仗了。

    但更多人则是叱之以鼻。

    若真是奉命打仗怎么会如此遮遮掩掩?

    这两年,苏府下人都没了往日的神气,出门如过街老鼠一般。

    不但被官府中人耻笑,还经常有市署官员明里暗里的为难。

    更有那些沙门僧众,不止一次想要教训一下苏府的人。

    闹了几次,场面很是难看。

    最后还是太子李弘出面,才将此事强压下来。

    都已经衰败这么久了,今日太阳居然打西边出来,那位苏县公据说又回来了?

    看看苏府大开的中门。

    这可是两年多没打开过的啊。

    平日苏府下人都是从后院小门出去,生怕被人瞧见。

    今日倒是稀罕。

    不仅如此,在苏府大门前的大道上,还有许多车马停驻。

    看那些车马装饰华丽,俱是高门大姓家中专车。

    一些徽章隐隐有些眼熟。

    怕不是各家门阀重臣前来拜访?

    这苏县公闯出如此大祸,居然一回来就让这么多贵胄主动登门!

    ……

    吱呀!

    红漆斑驳的木门一声响。

    苏大为从门里走出。

    院中,早已围满了人。

    见他出来,一齐行礼。

    带头的便是李博和李客。

    大腹便便,越发富态的白胖子安文生。

    统驭长安诡异的高大龙。

    帮着管理苏大为留下情报网络的高大虎。

    还有周良周二哥,不良帅南九郎。

    这些都是苏大为的嫡系力量。

    苏大为微微颔首:“辛苦了。”

    都是自家兄弟,无须多言。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声“辛苦”中。

    李博的面容,比起两年前苍老了许多,也憔悴了不少。

    鬓间隐见白发。

    原本气色衰败的他,今日精神犹为振奋。

    苏大为归来,他便是找到了主心骨。

    此时有千万言想要问,可一见苏大为的神色,心中不由一动,关切道:“主公,柳娘子她……”

    “无事,我阿娘想我想得紧,方才抱着我哭了许久,现在累了已是睡了。”

    苏大为提起柳娘子,心情颇为愧疚。

    他指了指自己衣襟,被柳娘子泪水泅湿了一大块,自责的道:“人世最痛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我阿娘已经老了,她的腿脚不灵便,眼睛也不好了。

    我一时冲动,却让阿娘承受许多压力,实在愧为人子。”

    话语里,有着对母亲的眷恋,与深厚情感。

    李博忙安慰道:“总有些事是不得已,不得不为,好在此次主公回来,柳娘子也可放心。”

    说着,他又试探着问:“主公这次不会再走了吧?”

    他是真的怕。

    认定苏大为做主公。

    无论于情于理,这都是他在大唐最大的倚仗。

    苏大为一但出事,对他李博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各位兄弟都放心。”

    苏大为道目光扫过李博,再扫过其余众人:“我知道这两年大家为我承担许多压力,我既回来,就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今后我当侍奉好阿娘,照顾好诸兄弟友朋,绝不再让大家为难。”

    “言重了!”

    李博慌忙叉手行礼,心中则是一松。

    有苏大为这句话,便够了。

    他如今人到中年。

    以唐人的年纪,已经可以称“老”的地步,心态越发趋于稳定。

    不像年轻时那样渴望出人头地。

    只想有个安稳生活。

    若能看着客儿平平安安,有一份有奔头的前程。

    那这辈子,已经无憾了。

    只要主公苏大为在,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李博的肩膀,这是亲近,也是感谢。

    这两年,若无李博替苏府上下张罗。

    苏府中人承受的压力只会更大。

    柳娘子只怕也无法保证安稳生活。

    而且两人有着过命的交情,他还是李客的师父。

    徒弟如半子。

    交情之深,自无须多言。

    “师父!”

    这边才安抚李博。

    已然成年,长得如小牛犊般的李客,一下子扑上来,与苏大为撞了个满怀。

    苏大为哈哈一笑,抱了抱李客:“好小子!这身子骨越发壮实了!”

    “客儿!客儿!!快松开,没大没小!”

    李博在一旁变了脸色。

    苏大为笑道:“无妨,我也甚是想念客儿。”

    说着,扶住李客的肩膀,左右端详了一下:“如今也是一个俊俏郎君!”

    李客身长七尺七寸。

    不算矮,可在苏大为面前,仍嫌不够看。

    但在唐人里,算是不错。

    而且他常年练武。

    这些年一直勤练苏大为教他的练体术,配合着剑术。

    身材匀称,比例完美。

    看着不是肌肉夸张类型,但筋骨强健,神气完足。

    站在那里,自有一种夺人心魄,鹤立鸡群之感。

    苏大为伸手一摸他的肩骨,不由喜道:“好小子,炼体已经大成,有九牛之力了。”

    “全亏师父教得好!”

    李客难得被苏大为夸奖,一时喜得满面红光。

    这可是大唐开国县公。

    灭国无数的苏大为。

    一身修为通天彻地。

    为大唐第一人。

    得他一句夸奖,那是多难得的事。

    拍了拍李客的胳膊,苏大为温和道:“先让我与你几位叔叔叙话,待我忙完,再亲手试试你的武艺。”

    这话说出来,李客原本喜气洋洋的脸色顿时一垮。

    可怜兮兮的道:“师父,能不能过几天再……”

    “哦,这是为何?”

    李博在一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没好气道:“这小子最近出息了,看上东邻闾坊中一位小娘子,每天天不亮就跑去给人家担柴挑水,已经好几日未曾练武。”

    李博嘿嘿冷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小子现在劈柴担水倒是把好手。”

    言下之意,几日不练武艺便生疏了。

    被李博一言戳破,李客顿时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苏大为和安文生等先是一愣,接着是一齐大笑起来。

    苏大为伸出大手拍了拍李客的脑袋:“客儿大了,慕少艾嘛,人之常情,回头与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姑娘,居然能让客儿喜欢。”

    李客挠了挠头,脸色臊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他也不好意思多说,后退两步,学着父亲的模样,对着苏大为毕恭毕敬一礼:“稍后客儿再向您细禀!”

    苏大为嘱咐李博去安排府中事宜,又向安文生等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跟他进书房密谈。

    他是刚回到府里,见过柳娘子,马不停蹄立刻又与众兄弟聚首。

    也是安文生等人听到他回来了,心情急迫所致。

    谈不到片刻,早有府中下人高舍鸡回报。

    原来是尉迟宝琳和程处嗣,苏庆节等赶来了。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明崇俨和狄仁杰在赶过来的路上。

    尉迟与老程,狮子自不用多提。

    明崇俨在蜀中治疫时与苏大为有过合作,私交甚是不错。

    狄仁杰更不用多说,那是被苏大为称为“大兄”的人。

    苏大为不在的时候,府内由李博张罗。

    外面则由狄仁杰帮着操持,将苏大为这帮朋友,捏合在一起。

    兄弟们重逢,自有一番热闹。

    “阿弥,你还知道回来!”

    尉迟的大嗓门,整个院落都听得见。

    跟响雷一般,乍乍唬唬。

    “可想煞我了。”

    “这两年你去哪了,快与我说说你的遭遇。”

    “对了聂苏小娘子呢?”

    “你这次回来,应该就不走了吧?”

    “还有,今日宫中出了大事,听说圣人……哎,圣人近年已经不上朝了,虽说早有预料,但突然驾崩,还是让我这心里哇凉哇凉。”

    尉迟宝琳与程处嗣两人都长得黑铁塔一般。

    一左一右拉着苏大为的手,跟个话痨似的絮絮叨叨。

    恨不得把这几年积攒下的话,一古脑全向他倾倒出来。

    “阿弥~!”

    一声大喝。

    如虎啸龙吟一般。

    所有人吓了一跳。

    只见身穿龟背鱼鳞甲,头盔都未及摘下的狮子苏庆节,一身黑甲上隐带着电光,直扑苏大为。

    人还未到,一拳便狠狠打将过来。

    “恶贼,你还知道回来!”

    呯!

    苏大为伸手轻轻一抓,将苏庆节的拳头抓在手里,使了个巧劲将劲力卸掉。

    苏庆节自然也非真的要打他,只不过是一种又恨又爱的情感表达。

    两人拳头一碰,接着就是胸膛撞在一起。

    苏庆节惨叫一声,噔噔噔连退数步。

    被安文生和高大虎扶住。

    苏大为揉着胸膛也是一阵眦牙咧嘴。

    “狮子,以后你穿着甲别给我来这套,不然我把你铁甲都给捶爆了!”

    贼你妈的,龟背鱼鳞甲在胸前护心镜的位置,是两片铁甲带着尖锥,这是要戳死人的节奏。

    不过倒也不是狮子故意的。

    这家伙出去征战了年余,也是刚回洛阳。

    听说苏大为回来了,连衣甲都不及摘除,直接就跑过来了。

    一番笑闹过后。

    苏大为向着一脸复杂,又有些欣慰的狄仁杰叉手行礼:“狄大兄。”

    右相李敬玄因兵败被贬。

    相位不可空悬。

    已经隐隐有传闻说,武后甚是欣赏狄仁杰。

    或许狄仁杰会被武后钦点,平步青云,被封为宰辅。

    虽然现在还没确切的消息。

    但狄仁杰将手掌重权,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既然诸位兄弟都到了,那咱们开始说正事吧。”

    苏大为依次打过招呼,收起笑容,一脸正色道:“我这次回来,一为洛阳有你们这帮兄弟,二是为了太子的事……”

    “太子?”

    “圣人驾崩,太子即将晋位,阿弥你是太子府旧臣,又得武后信重,此事还有什么问题吗?”狄仁杰两眼一眯,眼中透出深思之色。

    “有。”

    ……

    大唐咸亨二年,圣人李治驾崩。

    葬于乾陵。

    庙号高宗,谥号天皇大帝。

    举国服丧。

    七月,太子李弘登基,成为大唐第四任皇帝。

    改元乾元。

    太后武媚垂帘听政。

    朝中大权,仍决于武后。

    此外,宰相阎立本、宋景、狄仁杰等为辅政大臣。

    原开国县公苏大为,得武后恩赏,封为开国郡公,食邑两千户。

    为大唐正二品高官。

    实职仍掌兵部尚书一职。

    一时间,天下震荡,物议纷纷。

    洛阳,东市坊。

    几名僧人手持着禅杖,托着钵,自街边走过。

    烈日当头。

    这些僧人头上戴着斗笠,身下的影子缩得小小的。

    面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越石师兄。”

    一名宽脸的僧人向带头的僧人小声道:“师兄可曾听说了,那个苏大为……”

    “慎言。”

    被称为越石的僧人,回头低喝了一声。

    后面的僧人一个个顿时禁若寒蝉。

    越石年约四旬,脸色方正,气宇轩昂。

    肤色白皙,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一种佛家大无畏之相。

    但此刻提起苏大为的名字,这僧人的脸色似乎隐隐有些畏惧。

    一名矮个子僧人似乎颇有些不服的低声道:“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怕他做甚。”

    “玄清,可曾记得持戒?”

    越石一声低喝。

    “记……记得。”

    “第一便是守口戒,谨慎言行。”

    “师兄教训的是,我等受教。”

    众沙门鞠躬行礼,声音诚挚。

    此时大唐洛阳还在为为驾崩的圣人李治守孝,沿街店面比往日冷清。

    越石目光扫了扫,心里放下来,长叹道:“那苏大为不是我们惹得起的,白马寺、律宗,还有各宗门的事,大家想必都听说了,所有与他为敌的人,哪个能活下来?”

    停了一停,他的脸上浮出苦涩笑意:“最可怕的是,如今新皇登基,苏大为不但没有受到惩戒,反而还受封赏。

    那可是正二品的郡公啊!”

    昔年引苏大为入修炼之门的丹阳郡公李客师。

    也不过郡公品秩。

    如今苏大为年纪轻轻,便已经封为正二品郡公。

    想想都令人后怕。

    最可怕的是这背后的逻辑。

    苏大为做了那么多的事,甚至熬死了圣人。

    但当今新皇不但不怪罪,反而重赏。

    岂非咄咄怪事?

    这样的人,无论用私人武力,又或者官面力量,都无法去动摇他的地位。

    沙门在大唐横行数十载,但唯独在苏大为面前,却无计可施。

    “师兄。”

    玄清突然抬头看向前方,诧异道:“那里居然有酒肆在营业?”

    所僧人一齐看过去,顿时为之愕然。

    为先皇守孝期间,洛阳严禁饮酒,这种酒肆多半都封门了。

    有些店铺甚至都关门了事。

    待到下月结束守孝,才会开门做生意。

    这街上竟有一家酒肆开门做生意?

    无视大唐律?

    还是当满街的不良人,还有金吾卫是摆设?

    “师兄,要不要报官?”

    玄清低声问。

    越石还未开口,就听隆隆声响。

    一队执身披鳞甲,腰悬横刀的金吾卫,已经排着严整队型,向着酒肆走来。

    当先一人,身如铁塔,面色黝黑。

    那并不是真的黑,而是一个人脸色难看到极点,黑着一张脸。

    越石一见此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李敬业!”

    这家伙是李勣的孙子,在长安和洛阳出了名的难缠。

    不知今日谁又要倒霉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终于来电了,恢复网络了!

    大唐是大国,是公元六七世纪的世界最强帝国。

    大国的标志是什么?

    不仅幅员辽阔,经济强盛,文化强势,武力横压当世。

    更兼宗主国身份。

    身边有一群跟着混饭吃的小弟。

    就如武林盟主一般。

    正如后世某鹰酱,振臂一呼,自有藩属小弟,替他冲锋陷阵在前。

    只要盟主一声令,全天下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小弟自愿为其鞍前马后,甘做打手鹰犬。

    在这个时代的大唐,就有这样的号召力。

    天可汗不是随便说说的。

    苏大为叉手昂然道:“以大唐一隅对抗整个辽东,可谓以己之短,攻敌之所长。但我大唐的实力,又岂是纸面上的武力?

    但请天子修书一封,号召辽东各部外藩出动仆从军。

    以仆从对付叛军大部,而我唐军集中精锐,攻敌要害,若叛军首脑除去,则敌自溃。

    可不战而胜。”

    大殿上的香气越发浓郁。

    烟雾缭绕中,各大臣小声交换意见,窃窃私语。

    将军们也小声交谈着。

    武媚娘思忖片刻道:“前次薛礼之败,正因为仆从军葛逻禄反叛,今次再在辽东征召外藩作战,是否有翻覆之险?”

    “不然。”

    苏大为道:“西域情况不同,前次李敬玄大败,丧师辱国,以致动摇各胡族对大唐的敬畏,而且葛逻禄人在胡人中,也是首鼠两端,极无信义之辈。

    大食人买通他们是可能的。

    但在辽东,我大唐经营多年,恩威甚隆。

    辽东渤海、靺鞨、契丹各部族,对大唐十分敬畏。

    朝中不少军将,皆从这些部族选出。”

    略停一停,苏大为继续道:“依臣之见,可速派将军高侃为总管,麾下率李辩等靺鞨大将协作,同征辽东。

    高侃前次与臣一同征高句丽,军功卓著,擅于用兵,而且出生渤海高氏。

    有他在,征召渤海兵源不在话下。

    李辩出身靺鞨大族,在靺鞨族中素有威望。

    还有萧延庆出身辽东契丹,可以为将。

    这几人,从各自族中征发仆从,事半功倍。”

    这番话说出来,殿上各将军都不由暗自点头,暗叹苏大为眼光老辣。

    用这些异族归化多时的将领,统率本族仆从,自然会得心应手。

    不会出什么乱子。

    李弘和武媚娘似还在思索。

    苏大为长叹一声:“可惜了李谨行……他本是靺鞨酋长,若他在,征召靺鞨作战,更为方便。”

    历史上,李谨行武力绝人。

    累迁营州都督,曾破吐蕃军于青海。

    后封燕国公。

    死后追赠幽州都督,陪葬乾陵。

    为大唐名将。

    原本按轨迹,李谨行将有更大作为。

    但谁也不曾想,居然在李敬玄大败一役中,没于乱军之中。

    只能说,李敬玄那次大败,大唐实在输得太惨了。

    光是有名有姓的高级将领,便有数十人之多。

    中级将领,更是阵亡数百人。

    那些高级将领中,不乏日后大放光芒的能将,名将。

    苏大为略一思索:“我记得李谨行有子吧?”

    一旁的程务挺点头道:“有二子,长子李思敬,次子秀,都已成年。”

    “若是可以,对辽东作战,可征召二人参与,一方面借李谨行的威望,第二也是给他们一个出身。”

    “甚善。”

    武媚娘终于点头。

    苏大为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借李谨行在靺鞨族中的威望,让李思敬和李秀从军出征,可以继承这部份号召力。

    甚至在唐军支持下,直接成为新的靺鞨部酋长。

    第二就是大唐素重军功。

    虽然如今下层想要升迁封赏不如从前容易。

    但像李思敬这种出身,稍微在军中历练,镀层金,以后继任李谨行军中遗产,封爵,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李弘也道:“此计甚妙。”

    他舔了舔唇接着道:“方才苏郡公说攻其首脑,然辽东叛乱已经持续数年,首脑为何人?”

    苏大为看向程务挺:“程将军把刚才没说完的都说了吧。”

    “是。”

    程务挺走到沙盘旁,指了一下倭岛,又指了一下新罗。

    “如今攻占我安东都护地界的,虽为百济和高句丽复国叛军,但实则是新罗人和倭人在背后支持,这二国中,新罗人战力颇强,有一支精锐能征善战,非常难对付。”

    苏大为默然不语。

    他知道,那是当年的朝鲜花郎,新罗国仙留下的军队。

    但当年碍于盟友和藩属国的身份,金家人又认怂得够快。

    所以新罗并没有伤元气。

    与被打残打死的高句丽、百济完全不同。

    至于倭国,虽然经历了战乱,但倭国地盘够大,人口也比新罗多,之前的破落贵族也没清理干净,应该还能搜罗一些可战之兵。

    而且倭国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神道教。

    程务挺看了一眼苏大为道:“按郡公方才所说,安东都护兵力不足,无法守住所有防线,但若以高侃为总管,征召渤海、靺鞨、契丹等各族仆从军,那兵力不足的问题便解决了。”

    除了解决兵力,还有一个好处便是。

    仆从军向来自带干粮。

    唐军不用准备这些人的粮草。

    非常的省钱。

    而且做为客军,这些仆从作战非常凶狠。

    不凶狠不行。

    都自带干粮了,如果不能打胜仗,抢掠一番。

    这些仆从是会破产的。

    谁家也没余粮。

    “正面靠仆从可以稳固防线,叛军没有人数优势,就无法再推进战线。”

    程务挺手中竹枝沿着渤海划了一下:“这时,我军以高侃率领精锐,可直捣新罗人国都,将其攻占,这样,新罗人的威胁便可解除。”

    殿上的议论声更大了。

    武媚娘凤眸顺着程务挺的竹枝看向标示为新罗的地界。

    幽幽道:“昔年苏定方为灭百济,出动大军十万,大小战船七百余艘,粮草不计其数,后方民夫力工,至少三十余万人,此次要灭新罗,需多少人?”

    虽然没有直接质疑,但这话,其实就是在说,朝廷对新罗依然需要大费周张。

    灭国之战,没那么容易。

    “太后。”

    苏大为行礼道:“对付新罗,倒不用像当年百济一样,新罗只所以强,只因为当年他们的精锐兵马,并没有遭到重创。

    唐军以大船渡海,直插新罗首都。

    然后便可以围点打援,将他们的精锐打掉。

    打去精锐后,新罗便不足为虑。

    万里海疆,处处都是我军战场。

    我们想打则打,想走则走。”

    这话说得,令年轻的李弘不由热血沸腾。

    忍不住鼓掌道:“苏郡公所言甚善。”

    “稍待。”

    武媚娘玉掌轻抬:“若要用此策,那远征新罗的将领一定要熟悉水战,而且能力出众,谁可为之?”

    苏大为不假思索道:“昔年臣在对百济作战时,曾与将军刘仁愿一起携手,深知此人之能,愿举荐刘仁愿为将。”

    说完又看向身旁的程务挺:“程务挺可为副。”

    一听此言,程务挺大喜,忙叉手行礼以示感激。

    相比西面崛起的大食帝国。

    东面那些叛军,只能算小杂鱼。

    武媚娘前后思量,微微颔首:“善。”

    然后目视苏大为:“那依你之见,需要出动多少兵马?”

    “若是我领兵,万人足矣,考虑周全的话,应当发精兵两万。”

    “兵从何处出?”

    大唐天下府兵,大半都在关中。

    关中遭灾那情况,如今基本是抽调不出什么人手了。

    苏大为对此早有预料,成竹在胸道:“当年太宗为了防备高句丽,以及对辽东用兵,在此方向设了数十折冲府。

    此次对辽东出兵,从这些折冲府征召,足够应付。”

    “粮草?”

    “我在兵部有过计算,比起关中,江都荆扬收成还算安定,略有富余。派战船沿江出海,沿路便可征召粮草,只须朝廷一纸调令。

    人力、辎重,兵甲,沿路都可备齐。”

    听苏大为这么一说,武媚娘的眉眼一时柔和下来。

    方才脸上笼的寒霜稍敛。

    对上位者来说。

    办事是第一位的。

    苏大为不但能办事,还懂得怎么节省。

    若按他这么说,关中可不动一兵一卒,只用一纸调令,遣一些军将,便能将此次辽东叛军解决。

    哪怕最挑剔的老板,也挑不出毛病。

    “且慢。”

    就在此时,一直没出声的狄仁杰忽然出列道:“敢问苏尚书,方才所说辽东叛乱,除了新罗,还有倭国在后方支持。

    新罗这里派刘仁愿出兵。

    那倭国如何?”

    被狄仁杰一提醒,李弘和武媚娘也反应过来。

    众人目光再一次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爱卿有何策?”

    “倭国距离新罗颇近,的确不可不防,但现在要多抽调人手,也不太容易。”

    苏大为略一沉吟道:“我记得我昔年麾下娄师德是荆扬人,这两年他应该是回荆扬了吧?”

    武媚娘皱眉,在脑海中回忆娄师德此人。

    李弘在一旁道:“他现为扬州司马。”

    “那就好办了。”

    苏大为抚掌笑道:“昔年臣征倭岛,靠的就是娄师德和王孝杰等将,此次再征召此二人入伍,命他们率领小队精锐,以轻舟暗渡倭岛。”

    “呃,派小队人登倭岛,然后呢?”

    “再派都察寺暗探协助,当年打下倭岛之后,也收了不少人手,应该会有一些人剩下。”

    苏大为道:“娄师德等人熟知倭岛情状,先以都察寺暗探联络倭岛旧部,命他们伺机起事,若有机会,娄师德等人,再出面扩大战果。”

    “这能成吗?”

    李弘脸露狐疑。

    苏大为说派小队人,小队人是多少人?

    几十人撑破天了。

    靠这几十人能打下倭岛?

    苏大为不慌不忙道:“此计主要是分散倭贼的注意,在他们国中制造乱象。若成,娄师德可向刘仁愿借些人手,扩大战果。

    若不成,他们可退往新罗休整,不会有太大损失。”

    这么一说,所有人听懂了。

    苏大为此计,是利用以前在倭岛上留下的暗桩,对倭国内进行破坏。

    以分形势。

    若国中生乱,短时间内,倭王高市想必没时间去管新罗的事。

    成了固然好。

    若不成,大唐也没什么损失。

    只要拖上一段时间,待刘仁愿和程务挺将新罗人的精锐兵卒打掉,目地便达到了。

    单独一个倭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对了,臣再保举二人,俱为百济名将,一是黑齿常之,二是沙吒忠义,命他二人前往百济招揽本族旧部,从侧翼分新罗之势,相机而动。”

    沙吒忠义本为百济大将。

    在百济被大唐苏定方攻灭后。

    于苏大为镇守百济期间,发动复国叛乱。

    最后被苏大为所破。

    势穷后,被黑齿常之说动,投了苏大为。

    并改名为沙咤忠义。

    以示永不背叛之心。

    而黑齿常之更是赫赫有名。

    为大唐历史上,鼎鼎大名的百济归化名将。

    本人也是百济大族族长。

    有这两人出马,自然能拉起一帮人马。

    而且这两人对大唐的忠心,毋庸置疑。

    经得起历史考验。

    武媚娘对苏大为这番布置十分满意。

    “以高侃为总管,征召辽东各族为仆从。以黑齿常之和沙吒忠义入百济,从侧翼牵制新罗。以刘仁愿和程务挺从海路直击新罗首府。

    再以娄师德、王孝杰等人,扰乱倭国,使其无法助新罗。

    整个战略,出兵不过两万,而且以荆扬提供。

    善!大善!”

    武媚娘回头看向李弘:“圣上,你以为如何?”

    李弘早已喜不自禁,忙道:“儿臣之见,就依苏郡公之策行事。”

    武媚娘微微颔首:“不错。”

    她转向苏大为:“辽东的事定下了,西域却又如何?”

    凡事必有轻重。

    相比辽东的癣疾之患。

    西域方是大唐的心腹大患。

    曾经强大的波斯国,在大食的攻势下,已经土崩瓦解。

    连波斯总督都内附大唐。

    而大唐在西域已经接连两败。

    关中又逢天灾,赈灾尚未结束。

    远未恢复元气。

    就算是想抽调兵力,也无力可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不光令满殿文武重臣头痛,令李弘头痛。

    就连武媚娘,也为此大伤脑筋。

    总不能新帝刚继位,便被大食人打到西域打破四镇和安西都护府吧?

    到那时,新政权的合法性,还有朝廷,必受质疑。

    天下必生动荡。

    武媚娘虽然渴望权力。

    却也不希望,大唐衰败在自己手中。

    “苏郡公,可有计策安定西域?”

    面对武媚娘的询问。

    李弘充满期待的眼睛。

    左右宰相,以及四周六部官员,各军将投来的目光。

    身边程处嗣、苏庆节、程务挺投来信赖的眼神。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回答。

    而是走回到西域这一片的沙盘前,缓缓踱步,似在沉吟。

    西域的情况不好办。

    若关中这几年没有受灾,倒是能抽调力量,征召人手往西域。

    但眼下,关中疲弊啊。

    就好像后世那个日夜一样。

    天灾骤临。

    古之豫州一日夜间,下的雨量等同于过去大半年的雨量。

    一个小时内,便降下不亚于一百五十个西湖的水量。

    这是天灾,非人力所能改变。

    而迈过千年时光。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在关中,也同样发生这样的暴雨。

    而且是持续半年之久。

    粮食绝收。

    洪水肆掠。

    外洪加内涝。

    好不容易等洪水退了,又变成干旱。

    人力有时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如此缈小。

    气候千年一轮回。

    从小冰河到极热,一直反复更迭。

    难怪古人说天地如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如铜。

    人在天地之间,在大自然反复肆掠下,岂非就是炉中丹药,被反复淬炼吗。

    摇摇头,他将心神,从这些联想中抽离出来。

    人在局中,也要学会暂时把情绪抽离出来,在局外看这些问题。

    如此才能最理性。

    眼下急需解决的虽然是西域方面的军情。

    实际上问题的本质在于大唐内部出了问题。

    这问题既有天灾,更有治理问题。

    在李治朝早期和中期,大唐的治理是高效的。

    但是在李治朝末期,一些乱象频发,朝廷的秩序已经隐隐有失控的迹象。

    否则光凭一个天灾,难不住光耀万年的大唐。

    苏大为继续想下去。

    自己固然是来解决这些问题,但根本缘由,即不是做为大唐臣子,而是做为一个大能。

    一个想要突破一品,迈向更高层次大能来解决这些问题。

    为的是了断因果。

    待天劫降临时,可以了无牵挂,殊死一搏。

    在巴颜喀拉山的那段时间,在神秘地宫内。

    他与腾迅交流了许多,也见识到许多。

    知道一但迈入一品境界,天劫降临只是迟早之事。

    他之前击杀八仙,屠天下沙门大能时,已经过度使用了力量。

    已经引起了这方天地法则的“关注”。

    在天劫来临前,一定要把柳娘子、亲友兄弟,李弘、武媚娘,还有大唐,都照料好。

    一但天劫发生。

    要么生死道消。

    要么成功破碎此方世界的桎梏,升往更高层面,任意逍遥。

    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收回心中杂念。

    苏大为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当朝户部尚书颜道礼身上。

    “请问颜尚书,目前关中灾情如何,各处恢复如何?”

    他没有谈及军事,而是先问关中受灾情况,令众人不由一愣,一时没摸清意图。

    颜道礼目光向武后看去。

    见武媚娘微微颔首,这才开口道:“兵部尚书既然问起,请容我一一细说。”

    清咳一声,他朝自己笏板看了一眼:“去岁关中受灾,十室九空,后经太子,陛下亲赴灾地赈灾,事后统计,关中受灾户共一百一十七万户,丁口五百二十三万余人,可谓本朝前所未有之重灾。

    虽倾府库,依旧无法解决全部缺粮问题。

    并及因灾情影响,当年绝收。

    直到如今,尚不能恢复元气。”

    苏大为默默听完,接着问:“关中府兵情况如何?”

    “这……”

    颜道礼嘴角抽了抽,心说府兵情况不是该你们兵部报上吗?问我户部做甚。

    但他随即明白过来,不久前,这兵部还是萧礼主事。

    而当时萧礼一手遮天,兵部许多资料都被人有意焚毁。

    直到如今,还没理出头绪。

    就连户部赈灾的情况,也受当时萧礼兵部的影响。

    皇帝李弘开口道:“此事我知道,关**有折冲府二百六十一所,府兵二十五万。灾后统计,府兵折损六万余人,另有四万余人因饥病致伤残,如今关中府兵缺额近半,尚无法全数补充。”

    听到这番数字,苏大为还没说什么,但是程处嗣、苏庆节、狄仁杰、程务挺还有十二卫大将军及朝中将领,一个个脸色铁青。

    这叫什么?

    一场大灾,等同于关中所有府兵集体来了场大败。

    死伤近十万人。

    这是什么概念?

    一支军队,若死伤超过三成,便会失去战力而崩溃。

    相对于每三个人里,便死掉一个。

    折损过半,则更可怕。

    任何精锐强军,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

    李弘的话却还没说完:“还有前次李敬业征西域,调拨的兵,大部也从关中府兵中征召,十万大军,只回来一万余人。”

    这话一出,满场军将,一个个脸色不仅是青,更是发黑。

    耻辱啊!

    奇耻大辱!

    但比耻辱更严重的是这个伤亡,加上关中此次灾情减员。

    差不多等于把关中二百六十一个折冲府的兵员全数歼灭了。

    别说兵员暂时无法补充到位。

    就算把兵全部补上。

    正如之前苏大为所说的,百战精锐死了,是那么容易长出来的吗?

    这些死去的,都是大唐的脊梁,大唐鼎立关中,控扼天下的精华所在。

    被李敬业败家,被天灾摧毁,如今已是毁于一旦。

    这种情况,休说去对付攻入西域的大食人。

    对付西域诸胡和突厥人的叛乱。

    就是能否再弹压住天下,保证大唐各州不生乱子,都还是未知之数。

    大唐执行强干弱枝之策。

    天下共计六百三十四个折冲府,有两百六十一处在关中。

    但如今,关中的折冲府算是废了。

    没有五到十年光景,恢复不过来。

    李弘脸色也很不好看。

    做为大唐皇帝,他清楚失去关中府兵,对大唐意味着什么。

    然而话还得继续说完。

    “除了李敬玄那次,还有薛礼前次率兵抵御大食,也是从关中抽调。”

    得了,全凉了。

    关**计二十五万军。

    天灾败掉十万。

    李敬玄送了十万。

    薛仁贵又仆了五万。

    这特么就是全死光了啊。

    饶是苏大为有些心理准备,听到这些数字,嘴角也是抽了抽。

    牙疼。

    “关中受灾,元气大伤,关中的折冲府已是不堪用了,而且还得从各地抽调府兵,以实关中。”

    苏大为缓缓说着。

    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

    但是从各地抽调府兵,意味着大唐对各州各地的控制,又会降低几个级数。

    若一但有变。

    那就是泼天之祸。

    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这个时候,苏庆节突然骂道:“全怪那个萧礼。”

    这话提醒了众人。

    若不是萧礼克扣关中粮草,以致朝廷对灾情救济不力。

    若非萧礼激李敬玄,令李敬玄亲自领兵征西域。

    若非萧礼令薛仁贵抵御大食……

    虽然这些事情换一个人,也会做。

    但至少,出征不应该都从关中抽调兵力。

    至少在赈灾上,不会在那个时候抽调救命的粮草。

    萧礼这些做法,简直是掘断大唐的根。

    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武媚娘的脸色有些难看,扬声道:“说起此事,萧礼现在究竟抓到没有?”

    都察寺卿严守镜忙上前道:“各地都颁布海捕文书,臣也派都察寺探员追查,但至今仍没发现此人。”

    “废物!”

    武媚娘冷哼一声,眼中透出寒光:“不管用任何代价,一定要抓住此人,哀家要亲自审问。”

    “喏!”

    苏大为在一旁暗想:萧礼这二货以为自己是穿越者,便想颠覆他认为不公的大唐,想玩一场星星之火燎原的变革。

    现在估计也是玩农村包围城市那套,不知钻到哪个乡下地方蛰伏了。

    但这家伙心术全用在这些阴谋上了。

    根本没有堂堂正正去做实事的念头。

    再说时移世易。

    以如今大唐的识字率,你就算把全部高门贵族,满朝公卿全杀光又如何?

    把大唐推翻又如何?

    没有识字率,全部文盲的百姓,怎么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秩序?

    而就算能建立起来,又凭什么那些人不会腐化堕落,不会从屠龙者变恶龙?

    没有后世的工业革命,生产力上不去。

    就始终是人吃人的世界。

    资源就这么多。

    不向周边异族去掠夺。

    便会内卷……

    收起这些想法,苏大为再次开口道:“关中乃天下根本,务必充实,臣建言,从湖广抽调富余丁口,以实关中。

    另外粮草从各地征调,只怕也无法填补关中缺口。”

    这话还用你说?

    户部颜道礼,工部阎仲和眉眼一挑。

    看苏大为颇有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感觉。

    论军事,咱们不如你。

    但户部和工部的事,您老也别掺和了吧。

    那是咱们的份内事。

    左相阎立本抬头看了苏大为一眼,又看向新帝李弘。

    却见李弘道:“苏郡公说的这些,朝廷都已经明旨在办了。”

    苏大为点点头:“臣还有一个帮助关中恢复元气的想法,供陛下和太后斟酌。”

    “讲。”

    武后大袖扬起,双眼盯向苏大为时,眼中别有深意。

    关中受重灾,虽不符合大唐和关陇的利益。

    但对武媚娘和李弘来说,却未必都是坏事。

    至少,关中军事贵族力量得以削弱。

    这也意味着,对皇室的掣肘更少一些。

    武媚娘行事,能得到更大的自由。

    这也是她明知萧礼所做之事,有极大祸患,却也没有出言阻止的原言。

    政治只讲利弊。

    并不看那些人命和数字。

    只要目地达到。

    死一些人,对站在帝国金字塔最顶尖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一些数字。

    所以,阿弥,你可不要在这时给我出些妖蛾子啊。

    “关中受灾后,对西域的贸易往来也大损。臣建议,召在长安的西域胡商,命他们以粮草换我们的蜀锦、瓷器,百工。”

    嗯?

    李弘眼睛一亮。

    武媚娘若有所思。

    阎立本拈须不语。

    六部官员小声嘀咕。

    片刻之后,阎立本上前一步,叉手道:“天后,陛下,臣以为,苏郡公此计可行。”

    这便是大唐版的盐引策略嘛。

    据说后世明朝曾有一年受灾,守山海关的将士没有粮食吃。

    若从朝廷调拨粮草,费日持久不说,而且沿路消耗,等运到山海关,十不存一。

    后来朝中重臣向皇帝建议,对天下商人下令,运粮到山海关换盐引。

    明朝的盐是凭“盐引”才能兑换,相当于“额度”。

    有钱没关系都弄不到盐引。

    只要能换到盐引,便有大利。

    结果商人闻风而动,很快将粮草运集山海关,并且兑换到盐引,欢天喜地。

    这一个策略,朝廷省了粮草损耗。

    山海关将士得到需要的粮草。

    而商人得到盐引,狠狠赚了一票,可谓三赢。

    苏大为此策,没有那么复杂。

    但是效果也定然不差。

    如今从江南调的粮草,要先紧着神都洛阳的公卿。

    能调往关中的不多。

    其余各地运粮过去,也有一个沿路损耗问题。

    但若此策一出,则西域胡商会想方设法,运粮入关中,以换蜀锦。

    这个时代,蜀锦便是硬通货。

    皇帝赏赐都会带上一些。

    平日里对胡商供应的蜀锦也是有限额的,不是有钱就能买到。

    而大唐之锦,远销西域,暴利百倍。

    供不应求。

    再加上瓷器,和大唐各类百工商品。

    此策一出,那些胡商必然闻风而动。

    而且关中受灾,制造业暂时不能恢复。

    要凑齐这些货物,又会间接推动公交署等物流业发展。

    蜀地、各州的手工业也会因此更加兴盛。

    通过公交署源源不断的汇聚关中。

    这样一来,关中缺粮问题可以解决。

    各地的制造业可以兴旺。

    朝廷不用消耗库藏,便能解决关中之患。

    武媚娘越想眼睛越亮,看向李弘:“弘儿以为如何?”

    “母后,儿臣也觉得,苏郡公此计可行。”

    李弘高兴的道。

    武媚娘再看向六部官员:“众卿以为如何?”

    “回天后,苏郡公此计甚善!”

    “若真能解关中缺粮困窘,则善莫大焉。”

    颜道礼、阎仲和等臣子齐声道。

    武媚娘在心中盘算。

    苏大为此策,能解决关中长期乏粮问题。

    倒也不会很快就肥了关中那些军事贵族,关陇世家。

    就算那些世家赚取更多财货,但是失去对府兵的掌握,这关中,今后还是她天后说了算。

    于是武媚娘颔首道:“既是如此,哀家也无疑议,就照此计施行吧。”

    李弘大喜,这算是他难得与武后保持一致的地方。

    忙召来掌笔执礼的太监,以口念出圣旨,令中书省官员抄记下,待用印之后,颁行天下。

    虽然此次议政,花去不少时间。

    但是武媚娘与李弘,还有各部官员都比较满意。

    没有花费朝廷太多公帑,已经解决了困扰大唐的两个重大议题。

    但是现在,还有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

    武媚娘凝神细思片刻,然后向苏大为道:“爱卿方才说了借西域胡商输送粮草之事,但是西域叛乱未曾解决,大食国步步进逼,到时只怕商路断绝,借胡商运粮之事,只怕成无源之水。”

    此话一出,狄仁杰、阎立本等重臣顿时心中一惊。

    暗呼武后不愧是昔年由天皇大帝钦点,代为掌笔执政的女强人。

    这眼光老辣,一眼看出问题关键所在。

    李弘急道:“如之奈何?”

    “陛下,太后,请容献上平定西域之策。”

    苏大为叉手行礼。

    满殿重臣,包括武媚娘、李弘、阎立本、苏庆节、狄仁杰、程务挺、程处嗣、尉迟宝琳、三省六部官员,十二卫大将军,及众军将,顿时精神一振。

    知道戏肉来了。

    苏大为终于要将最终的,也是最关键的解决办法逞上。

    说也奇怪,好像自记麟德年起,那个从不良人一路升迁上来,在军事上崭露头角的苏大为就蜕变了。

    成为一言一行,能关系整个朝廷大局,左右天下大势的定海神针。

    威胁大唐的吐蕃,被他率军平定了。

    威胁关中的大疫,被他消灭了。

    影响大唐的瘟疫,被他献的治疫之法,一定程度消弭了。

    现如今,这位大唐开国郡公,兵部尚书苏大为,献上的法子,又解决了辽东困局。

    以及关中灾后诸多问题。

    现在,最关键的西域问题,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的仰仗他的答案。

    群臣中,狄仁杰两眼深邃的落在苏大为身上。

    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感概。

    这十几年来,不知不觉,阿弥已经走到这个程度。

    达到这个高度。

    儒家圣人所言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阿弥全部具足。

    只怕百年之后,也会被后人尊为大唐圣贤吧!

    “天后、陛下,关中残破,对西域之事,无法再从关中征召,臣愚意以为,当中蜀中征召一定兵员。”

    “蜀中?”

    苏大为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李弘刚想出口,一旁的苏庆节便忍不住道:“蜀中折冲府颇少,兵员不过数万,要戎守蜀中那么大的地方,已经捉襟见肘,如何还能抽调出人手?”

    实际上,蜀中做为关中屏障,是有担负着守护和阻隔关中与吐谷浑、吐蕃缓冲区的作用。

    兵额不算特别少,但大多布置在吐谷浑一侧防线内。

    而蜀中多山,许多地方荒无人烟,猿猴难渡。

    大唐朝廷不乏多智之士。

    也不是没考虑过从蜀中抽调人手问题。

    但有着现实问题无法克服。

    蜀中折冲府抽调空了。

    靠什么来充实蜀中防线?

    吐蕃虽名义上被大唐征服了,但大量广袤地区,唐军是没有那么多人和物力去扼守的。

    也只能是像西域那样,建立都督府控扼住。

    保持名义上的统制。

    所以,在名义上,吐蕃是大唐属地。

    但在实际上,大唐只是消灭了吐蕃松赞干布这支王室。

    将吐蕃从一个整体一统的帝国,锤成了无数碎小的部落。

    但吐蕃人还在。

    威胁还在。

    大唐对这块高原上的土地,时刻不在警惕和防备着。

    怕的是哪一天,吐蕃中突然再出一位枭雄,振臂一呼,号召吐蕃人的骑士,如洪流般自高向低,俯冲向关中。

    “我既提出此策,便有解决的办法。”

    苏大为迎着众人的质疑,镇定自若道:“以我之见,征召一定兵员蜀中府兵,同时,大量征召故吐谷浑、吐藩各部为大唐仆从。”

    咦?

    苏大为此话出来,顿时引发一片哗然。

    吐谷浑人还好说。

    那是自太宗时起,就被驯化内附的内藩。

    可是吐蕃……

    大唐与之可是有灭国之仇啊。

    而且消灭吐蕃,火烧其国都逻些城的,不正是你苏大为吗?

    你征召他们。

    和召生死仇敌,有何区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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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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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