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事
丰邑坊,依旧喧嚣。
但是在喧嚣背后,似有隐藏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
由于安文生的暴露,苏大为也不清楚他的任务完成情况。不过,他还是按照先前约定好的计划,来到了中区的一家店铺里。没过多久,苏庆节就匆匆的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
苏庆节坐下后,立刻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
“我怎么觉得,气氛有点不一样?”
苏大为低声道:“贺郎君暴露了!”
“啥?”
“丰邑坊里有异人,他暴露了身份,结果被异人追赶,不知去了何处。”
“这里有异人?”
“废话,若无异人坐镇,你真以为靠着一帮子江湖人能对抗得了朝廷?
不过别担心,贺郎君聪明的很。他见过市面,即便是暴露了身份,也不会有危险。
你那边的任务,完成如何?”
苏庆节眼中,闪过一抹忧虑之色。
他轻声道:“已经完成了。”
“口供问出来了?剩下两人,藏身何处。”
“都抓到了。”
“这么快?”
这一次,轮到苏大为惊讶了,看着苏庆节,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苏庆节笑了笑,“说来也是运气好,我找到那家伙的时候,他竟然和另外两人在一起。
嘿嘿,虽然费了些手脚,但胜在一次解决。”
苏大为一怔,随即看着苏庆节,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原以为苏庆节这边会最麻烦,可没想到……他和安文生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纰漏。结果呢,安文生那边还是暴露了,而苏大为这边,也出现了意外变故。
原本最有可能出意外的苏庆节,居然顺顺利利就搞定了一切。
你,难道是位面之子吗?
苏大为心里暗暗吐槽,看着苏庆节那有些得意的小人嘴脸,实在是很想揍他一顿。
“那就是说,任务完成了?”
“如果贺郎君那边任务完成了,那就是全部完成了。”
“既然如此,走吧。”
苏大为说着话,就起身往外走。
苏庆节一愣,忙站起身更上来,低声道:“不确认一下贺郎君的任务吗?”
“怎么确认。”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道:“没发现,丰邑坊里的气氛已经变了吗?
再不走,怕走不成了。我三个,你三个,不管贺郎君那边情况如何,都可以让尉迟回去交差。不要再想着出风头了!如果真的出现意外,你和我都担不起这责任。”
“好吧!”
苏庆节显得有些不甘心,但是也知道轻重。
两人各自施展道术,消失在街角的僻静处。
就在两人离去后不久,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街角。
他蹙眉怂了怂鼻子,自言自语道:“元炁!”
转身,看着喧嚣热闹的街道,他眼珠子转了两下,唰的在原地消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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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平门内,灯火通明。
尉迟宝琳在见到苏大为和苏庆节回来之后,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怎么样,人都送来了吗?”
“已经送来了,九个人,两个死了,其他七个人昏迷不醒,可算是圆满完成。”
九个人,都出来了?
两个死人?
“除了南三郎之外,还有谁死了?”
“凉州黑旋风,齐开。”
“怎么死的?”
“这个我不知道,安大……公子把他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安帅回来了?他在哪里?”
“安文生好像受了点伤,所以先走了。”
“他受伤了?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苏庆节的三连问,让尉迟宝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苦笑道:“我不清楚,看他脸色苍白,嘴角还有血迹,估计是受伤了。
安文生那人骄傲的很,平日里也不和我们混在一起,所以算不得熟悉。他就算受伤了,也不可能告诉我。不过我看他走的时候挺正常,估计就算受伤,也没大碍。”
“那就好!”
苏大为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夜半。
于是,也不啰唆,冲尉迟宝琳一拱手道:“得了,那我先走了。
记住,不要对外说我的事情。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狮子的功劳,我可不想有麻烦。”
苏庆节身份暴露,有他老子护着。
在明空还未进化为武则天之前,苏大为是绝对不愿意暴露自己异人的身份。
虽说现在也有不少人知道他的身份,但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行俭需要他留在县衙,对抗苏庆节,协助稳定长安县的治安情况,所以不会告诉别人。尉迟宝琳嘛……他老子也是聪明人。虽说在后世的演义当中,尉迟恭一直是以一种傻大粗的形象出现,和程咬金不分伯仲。但事实上,这个人非常聪明。
所以,他也不会轻易暴露苏大为的身份。
至于说李大勇和李客师,苏大为更加放心。
狄仁杰和洪亮远在太原,明空身处大内,也不会暴露他异人的身份。
总之,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之下,苏大为暂时不会有危险。
他现在只希望,明空可以尽快进化,哪怕变不成武则天,也可以变成皇后啊……
对了,皇后?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历史上,武则天为了陷害王皇后,害死亲生女儿的事情。
如果,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他又该如何面对?
“我先走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的情绪有点低落,转身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夜色中。
尉迟宝琳张了张嘴,想要挽留一下苏大为。
不想他说走就走,甚至连他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怎么觉得,他有点不高兴?”
苏庆节一愣,想了想,旋即摇头道:“别想太多,应该是担心安文生的伤势,和你无关。”
“唔,无关就好!”
尉迟宝琳突然咧开嘴,一把搂住了苏庆节的脖子,“走,请你吃酒。”
“这么晚了,不好吧。”
“我可是偷了我爹的惠阳春酒,你要不吃,我就全都吃了。”
“走走走,先吃酒去。”
苏庆节顿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往军营里走。
尉迟宝琳则朝着苏大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蹙,但旋即,又摇了摇头。
别看苏庆节是异人,但论及心思细腻,他还真比不得尉迟宝琳。
不过尉迟宝琳也没有太往心里去,虽然感觉着苏大为并非是为安文生的伤势而烦恼,但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和他没有关系。异人的事情,他一个普通人还是不要掺和了。
想到这里,他也就把这念头,抛去了九霄云外。
苏大为回到家,已经是二更天。
柳娘子带着聂苏早早就睡下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当苏大为走进来的时候,就见黑三郎迎着他跑上来。
他连忙轻嘘一声,示意黑三郎不要出声,然后蹲下身子,抱着黑三郎的狗头一阵狂撸。
黑三郎,这才罢休。
关上了大门,苏大为轻手轻脚往屋里走。
他这边刚进了房间,就听一阵轻弱的脚步声响起。
门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瓜子。
“哥哥,你回来了!”
“嘘!”
苏大为连忙把手指放在唇边,然后冲那小人招了招手。
小人立刻露出灿烂笑容,蹦蹦跳跳就跑进来,乖巧坐在了苏大为的身边。
揉了揉小人的小脑袋,苏大为轻声道:“聂苏,怎么还不睡?”
“哥哥没有回来,睡不着。”
她说话时,一道白光闪过,幻灵出现在了屋内。
紧跟着,黑猫踩着慵懒的步伐也溜了进来,看到苏大为之后,噌的就跳上了床尾。
核算着,都没睡啊!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摸了摸黑猫,又弹了猴头一个脑绷子。
猴头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吱吱轻声叫着,手舞足蹈。而它脖子上那条金蝮,也抬起头来,吞吐鲜红蛇信。
“喵!”
黑猫睁开眼,冲金蝮叫了一声。
那金蛇立刻怂了,忙低眉顺眼的垂下了脑袋。
本喵可以对他示威,你却不可以。
也许是天生克制?反正苏大为觉得,金蝮对黑猫挺害怕的。
“怎么都不去睡呢?”
“哥哥,今天家里来了客人。”
“哦?”
“大娘说,是衙门里的人。
我偷偷在外面听他们说话,好像说要给咱们新房子了。”
“新房子?在哪里?”
“辅兴坊?我没有听太清楚具体是在哪里。”
辅兴坊,那可是好地段!
毗邻宫城,治安良好,虽繁华热闹,却不失秩序。
这应该是补偿济度巷的房子,不过……怎么会补偿到了辅兴坊?那地方可金贵的紧。
转念又一想,苏大为立刻想通了。
这怕是裴行俭向他示好?
嗯,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能分到辅兴坊的房子,也不错。
不过,在苏大为看来,虽然说辅兴坊那边不错,可估摸着面积不会太大。
要知道,他家的宅基地原本有一亩地那么大。但辅兴坊那边的房价和地价至少比崇德坊高出两倍。或许,会比他们现在租住的房子大一些,但绝不会比济度巷的老房子舒服。
也罢,先搬过去,看情况再说。
实在不行,就把辅兴坊的房子卖了,估摸着也够在其他地方买一个和老房子差不多大小的住所。
“阿娘怎么说?”
“大娘说,明天先去看看再说。”
“嗯,那就先看看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鬼宅
“阿弥,这是咱家的宅子?”
站在一座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大门前,柳娘子觉得有点懵。
昨天,一个叫王升的人,自称是衙门里的人上门,告诉柳娘子官府已经办好了房子的事情。
柳娘子这段日子,一直在等苏大为出狱,一直没顾得上房子的事情。
没想到,官府竟然主动登门,让她们去看一下房子。
那王升还说,如果满意的话,随时可以到衙门里办理手续,领取房契和地契。
是辅兴坊的房子!
柳娘子一开始还以为,是一座小房子。
可没想到来到地方之后,却发现是一座占地三亩的宅院。
她有点懵了,扭头看着苏大为问道。
苏大为也有些糊涂,不过根据王升留下来的地址来看,应该就是这里。
这如果不是王升弄错了,那就是有人在开玩笑。
按照唐律,三口之家的普通百姓,最多可有一亩的宅基地。
这怎么看都好像是超标了啊!
但……苏大为犹豫一下,迈步就上了台阶。
“阿弥,可能是弄错了,你别乱来。”
“先看看,看看再说。”
苏大为说着,就取出了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铜锁。
锁开了!
那就不是玩笑喽。
苏大为想了想,伸手就推开了大门。
这门,有点沉。
许是经年关着,所以在大门开启的时候,发出吱呀呀,听上去令人牙齿发酸的沉闷声音,有点渗人。
一股阴气,迎面扑来。
苏大为见柳娘子带着聂苏要上来,来不及细想,掐指诀口中默念一声:“临!”
同时,一只脚迈过了门槛,踏入庭院之中。
无形的元炁,从四面八法汇聚而来,如潮水般涌入,瞬间把那股子阴气驱散。
庭院里出现了一股股奇异的气流漩涡,卷动遍地枯枝烂叶飞散开来,清理出一条路径。
“阿弥,这院子好大!”
“是吗?”
苏大为忙陪笑道:“钥匙没错,应该就是这里。
阿娘,咱们既然已经来了,就先看看?至于到底什么情况,我回衙门后找人问一下。”
柳娘子站在门口,听了苏大为这番话,颇为心动。
“那,就看看?”
说着,她已经跨过了门槛。
聂苏早就等不及了,欢叫一声冲了进去。
“小苏,慢点,别摔着。”
“大娘,我知道。”
苏大为倒是不担心,因为幻灵就蹲在聂苏的肩膀上。
至于黑猫和黑三郎,则跟在柳娘子的左右。
“这院子可真大,比咱们家的院子大好多……你看,这么多房子。
还有这个中堂,可真气派!”
嘴上说随便看看,可是柳娘子看的非常仔细。
她一间房一间房的看,不时还发出两声感慨。
苏大为站在门口,朝左右看了两眼。这院子是个两进的院子,分前后院。前院,有一个厩房,比之济度巷老家的厩房,大了几倍,至少可以同时容纳五匹马还有空余。
厩房旁边,是一个两联的厢房,另一头是一座厨舍。
在厢房的对面,还有一个四联厢房。
中间是一间两层楼的中堂,面积加起来,有差不多六百平方大小,非常宽敞。
穿过中堂,就是后院。
分东西两个跨院,中间有一个池塘,假山流水,颇为素雅。
这房子,怕是有很久没住过人了,没有丝毫的人气。
院子,到处都是枯枝烂叶,如果要住进来的话,光是清理就得非一番功夫。
“这房子好是好,就是没人气,住着不舒服。”
柳娘子在黑三郎和黑猫的陪伴下,转了一圈之后,揪着一脸欢笑的聂苏来到后院的池塘边上。
池塘里的水,是活水。
院墙外面就是永安渠,估计这池塘里的水,和永安渠连在一起。
不过,年久没有清理的原因,池塘里有很多杂物。
苏大为站在池塘边,看着有些浑浊的池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听到柳娘子的话,他扭头看了一眼。
别看柳娘子一脸嫌弃的模样,但他能感觉的出来,柳娘子对着宅子,应该是满意的。
“嗯,咱们回去吧,估摸着是衙门里弄错了。”
“我回去问问,说不定没错呢。”
“哈哈哈,要是没弄错的话,咱可是占了大便宜。”
柳娘子笑了,不过很显然,她并不认为官府会把这么大的房子给他们。
“其实,这房子这么大,也没什么好。
你看,这么多房子,就咱们娘仨住,太清净了。
而且打扫起来费力。不说别的,就满院的枯枝烂叶,就不好清理。还有,这池塘也得清理一下才行……嗯,不好不好,这要是让我打扫,天晓得要累成什么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只是,那一步两回头的样子,足以显露出她内心的不舍。
“娘,这些事情,都可以找人来做的。”
“找人,找人,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你很有钱吗?”
“我……”
苏大为顿时无言以对,讷讷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了,咱们回去吧,肯定是官府弄错了。”
柳娘子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牵着聂苏的小手,硬着头皮往外走。
黑三郎和黑猫,则看着苏大为。
“你们也发现了吗?”
“喵!”
黑猫轻轻叫了一声,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苏大为哈哈大笑,弯下腰,把黑猫抱起来。
“能解决吗?”
“喵!”
苏大为旋即又看向了黑三郎,却发现黑三郎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朝他叫了一声,就跑出去追赶柳娘子了。
“阿弥,回家了,站在那里发什么痴。”
柳娘子在前院,大声喊道。
苏大为忙道:“娘,我这就来。”
他转过身,冲着那池塘轻声道:“聪明的话,赶快走吧。”
说完,他就抱着黑猫,头也不回离开。
浑浊的池水中,一抹鲜红掠过,旋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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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大门重又锁好,苏大为一家三口,踏上了回家的路。
“阿弥啊,你一会儿去衙门问清楚,一定是衙门弄错了。”
“嗯。”
“还有,赶快把咱们的房子解决了。你也是衙门的人,肯定有熟人。实在不行,找二郎帮帮忙。他人头熟,应该能解决。这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早点解决早点好。
住着别人的房子,终究不太舒服。”
“知道了,我这就去衙门里打听。”
苏大为把黑猫放下来,和柳娘子道别。
县衙就在辅兴坊的隔壁,走过去也用不得多久。
柳娘子仍有些不舍的回头朝宅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带着黑三郎和黑猫,牵着聂苏的小手往回走。
就在这时候,从大街的另一边,走来了一个人。
他正好看到了苏大为的背影,先是一愣,旋即下马往辅兴坊内走去。
走到坊门口,他突然停下来,招手示意坊门旁边的一个武侯过来,“刚才是什么人?”
“尉迟校尉,你说的谁?”
“就是那一男一女还有个小女孩,带着猫狗和一只猴子。”
“哦,你是说苏帅啊。”
尉迟宝琳闻听一怔,我没有看错!
“他们来作甚?”
“好像说是看房子。”
“哪里的房子?”
“就是永安渠旁边那座元妃旧宅。”
“元妃旧宅?你是说,那座鬼宅吗?”
“可不就是!”武侯笑道:“也不知衙门里怎么想的,居然把鬼宅给了苏帅。
依我看啊,肯定是衙门里有人在捣鬼。要不然怎么可能把鬼宅给出去?估摸着,苏帅是得罪人了。”
“呵呵,也许吧。”
尉迟宝琳哈哈大笑,牵着马就走了。
得罪人?
应该不是。
对普通人而言,鬼宅很可怕。
但如果是对异人呢?
尉迟宝琳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他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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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帅,怎么现在才来?”
苏大为一进县衙,迎面就见高大虎迎上来。
他满脸笑容,走到苏大为的面前,低声道:“那个人,我打听清楚了。”
“哦?”
“那家伙叫金德秀,是新罗人。”
“啥?”
“他昨夜离开客栈后,去了南闾北区的一家妓馆。
之后,那厮就没有再出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离开。不过我打听出了他的身份,好像是新罗使团的人……嗯,由于太过仓促,也只打听到了这些。”
不愧是丰邑坊的地头蛇。
苏大为对高大虎,不禁高看了一眼。
至于那金德秀是怎么离开?相信高大虎不会不清楚。
丰邑坊内,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苏大为可以找莫里那些人,通过地道把人运出来,那金德秀一定也有门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丰邑坊。大家虽说走的路不一样,但手段相同。
“干的漂亮!”
苏大为轻声道:“高帅,那我还要烦劳你一件事情。”
“苏帅请说。”
“我想请你找人,盯住新罗使团。”
“啊?”
“你放心,只是盯着,不需要做任何事,特别是那个金德秀,如果他离开使团,请记录下他去过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有过接触。这非常重要,还请高帅多多费心。”
“若只是盯着,那倒容易。”
高大虎想了想,点头答应。
他旋即问道:“苏帅,你今天不是放假吗?怎么又来衙门了?”
“我之前住的房子,被朝廷征用了,一直没有告诉我新宅的地址。
结果昨天衙门里派人通知,新宅已经安排好了。我今天去看了一下,感觉是弄错了。”
“弄错了?被安排到了何处?”
“就在隔壁辅兴坊……三亩大的宅院,我实在是有点糊涂了。”
辅兴坊,三亩宅院?
高大虎心里顿时一动,旋即道:“要不,我陪你去问问?”
“嗯,也好,就是怕耽误了高帅的事情。”
“哈哈哈,我有什么事情!”高大虎笑道:“陈帅那边还没有分派人手,我现在也无事可做。对了,今天我还没有看到安帅,听说他身体不舒服,也不知出了何事。”
苏大为心里一动,道:“安帅昨夜奉命配合行动……这件事,你别告诉别人。”
高大虎闻听,露出了恍然之色。
“那,咱们先去看看宅子?”
“好,那就麻烦高帅。”
苏大为也没有拒绝高大虎的热情,和他一起找到了户曹的吏员询问。
只是得到的答案却是,苏大为的新宅,是县令裴行俭派人亲自安排,并没有弄错。
“如此说,那宅子还真是我的?”
“是啊,要恭喜苏帅了。”
高大虎在一旁暗自观察,心里面也不禁有些惊讶。
原以为,四大副帅中,苏大为是最没有来历的一个。
可现在看来,怕是他想错了!
他执行太尉府的命令,县君亲自为他安排住所,甚至还违反了唐律,破格进行安排。
这一切,都说明苏大为有背景。
也许,我应该和大兄说一下这件事。
苏大为对我的态度并不是很差,相比起安文生那些人,他没有表现的非常傲慢……也许,我应该和他打好关系?要知道,苏大为也算是老资格,在不良之中人脉不差。
想到这里,高大虎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在一旁也笑着道:“苏帅,乔迁可是大事,若需要兄弟帮忙的话,只管说,可不要客气。”
苏大为笑道:“那是自然,到时候还请高帅多多照应。”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只仰望天空的老鼠
“刚才,你和高大虎在一起?”
陈敏蹙眉,看着苏大为问道。
“是啊,刚才撞见了,所以聊一聊。”
“和他有什么好聊的?”
陈敏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提醒道:“阿弥,你和什么人结交我不会管,只是那高大虎……别忘了,他出身丰邑坊,是高大龙的弟弟。这个人底子不干净,和咱们不是一路人。走的太近,容易出事,你可得自己把持好啊。”
“放心吧十一叔,我心里有数。”
从县衙出来,苏大为这心里面有点不痛快。
陈敏对他依旧很好,但感觉着,好像和以前又有不同。
他说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反正不舒服。
当然,陈敏提醒他也是好心。可为什么会感觉着,他的这种关心,有点变味了呢?
这人啊!
苏大为在心里叹息一声。
其实,他都明白。
人啊,坐的位置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也会不一样。
陈敏还是陈敏,但陈敏已不是当初和他一起抓捕姜隆时的那个陈敏,他已经变了。
坐在不良帅的位子上,考虑事情肯定不会和当不良人时的一样。
苏大为能够理解,但是这心里面,始终不太舒服。
好在,他出了县衙,就遇到了周良。
二哥还是二哥,和以前一样,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提拔为通事,整个人就变了模样。
“怎么,听说房子安排下来了?”
“是啊。”
“在哪里?”
“隔壁,辅兴坊,永安渠边上,一座三亩大宅。”
周良闻听,惊讶万分,“不是吧,三亩大宅?逾矩了吧。”
“我哪知道,反正是县君安排的宅子,我问过了,没有错。”
“慢着!”
周良脸色突然一变,“永安渠边上?不会是太子巷口的那座鬼宅吧。”
“什么鬼宅?不过,确实是太子巷口的宅子。”
周良道:“阿弥,那可是鬼宅。”
“什么意思?”
“据说,那原本是前朝隐太子妃的宅子。
因为前朝隐太子宠爱云妃,以至于元妃被冷落,于是经常会在这宅院里居住,后来死在那宅子里。之后,有不少人住进去过,但都没有好下场。不是变得身体羸弱,就是家里出了灾祸。后来大家都说,那宅子里有元妃的怨灵,不许外人住进去。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可千万别搬过去。”
苏大为道:“我就说,县君怎么会把那么一处好宅子给我?”
“是啊,你想清楚点。”
“不是我想不想清楚,如果不是鬼宅,又哪里轮得到我呢?”
“可是……”
“二哥,你放心好了。
咱是什么人?不良人!百毒不侵,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还怕一个前朝的怨灵?”
周良长出一口气,“说的也是。”
“不过,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和大娘子说清楚,别搬进去了,再出意外。”
“放心放心,我心里有数。”
苏大为说着,一把搂住了周良的肩膀。
他现在的个子,已经高出周良很多,所以搂抱起来,非常轻松。
“公交车的事情,怎样了?”
“还在谈!”
“有麻烦吗?”
“之前,高大龙那边拦着,有点麻烦。
现在他已经撒手了,可是有几个里坊的大团头,好像起了心思,想要撇开咱们来做。我和他们交涉了几次,都是含含糊糊。感觉着,想要谈下来,会有点麻烦。”
“只是谈了几次?”
“嗯!”
“那就别谈了!”
“啥?”
苏大为搂着周良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和他们谈什么谈?一群乌合之众。二哥,你得弄清楚了咱们的身份!你现在是通事,可以直接面见县君的人,跟那帮家伙客气什么?咱们是官,他们连匪都算不上。现在,咱们做这件事,是代表着官家。你的方向,也要改变一下,重点是要让县君同意下来,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可是,他们不同意……”
“不同意,就让他们同意。”
苏大为笑道:“不良人和他们谈事情,需要规矩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良如果再不明白,也就算不得聪明人了。
他指着苏大为的鼻子,笑骂道:“阿弥,你可真坏!”
“我哪有什么坏,不过是惩恶除奸。”
“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贼你妈受了这么久的气,老子不伺候了,看谁到最后倒霉。”
苏大为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和周良就走出了休祥坊。
“二哥,我先回家,和阿娘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情。
如果确定下来,到时候还要请你帮忙找人,清理一下。”
“反正,你要是确定了,那清理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嘿嘿,我兄弟要换大宅子了,贼你妈想想都兴奋。记住,要给我留一间上房,到时候我就住你那边。”
周良家中行二,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三个妹妹。
父母尚在,一家人的住处,说实话有些拥挤。三个妹妹住一间房,他自己只能住在一间狭小的偏房。有心置办房子,可这里是长安,寸土寸金,他根本买不起房。
苏大为笑道:“行啊,你要是愿意搬过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么大的宅子,十几间屋子,我和阿娘还有聂苏,住着也确实有点空。人多了,还热闹些。”
“哈哈,那就这么说,我去办事了。”
周良也是个爽快的人。
他知道,而今的阿弥兄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他带进不良人,需要他处处关照的小兄弟。不过,他倒是没有嫉妒。一人有一人的命!关键是,他是苏大为的兄弟。
这对于周良而言,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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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将临。
帝都长安,再次被黑夜所笼罩。
长安一百零八坊,有的漆黑一片,有的却灯红酒绿。
丰邑坊,依旧繁华而喧嚣。
坐落于南闾中区的沧浪楼,更是无比热闹。
这里,是丰邑坊最大的赌坊,每天会有无数人进出,在这里一掷千金。
高大龙站在楼上,手扶栏杆,看着楼下乱哄哄的场面,嘴角一撇,勾勒出冷酷的笑容。
全都是肥羊!
“山君,你确定他真是太尉府的人?”
他转过身,看着屋里的高大虎。
高大龙和高大虎虽然是兄弟,可外貌上却有很大不同。
高大虎看上去高大,健壮。
而高大龙则显得瘦小,佝偻着身子。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听上去有一种金石摩擦的感觉。
这是他小时候在长安讨生活时,为了一个蒸饼和人打架,伤了喉咙的缘故。后来伤好了,可是嗓子却坏了。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坊间的绰号叫做:铜锣。
不是说他嗓门大,而是说他的声音,好像破锣一样难听。
这样一个瘦小,且声音难听的人,却成了而今丰邑坊里的大团头。
高大虎走到了他跟前,好像跟班一样搀扶着高大龙坐下,还给他倒了一碗蜜浆水。
“我打听过了,昨夜金吾卫的确有行动,而且是奉太尉府差遣。”
“哦?”
“昨夜,延平大街通宵戒严,延平门一直有兵马驻扎。”
“可是昨晚……”
高大龙喝了一口蜜浆水,润了润嗓子。
好甜啊!
小时候,他最喜欢吃甜的东西。
那时候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在街角旮旯里捡垃圾的小子,如今可以每天喝着蜜浆水。
“昨晚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大兄说的,可是异人吗?”
“嗯。”
“应该是一伙的。”
“看起来,昨晚的行动,动作不小啊。
你不知道,今天一早,我们就被找了过去,让我们严加搜查,看是谁在吃里扒外。”
“啊?”
高大虎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一咯噔。
高大龙翻了个白眼,“怕了?”
“没有!”
“嗯,那就好,没啥可怕的。”
高大龙站起来,慢慢走到了栏杆旁边。
高大虎连忙跟上去,和他并肩站立。
“山君,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在衙门里站住吗?”
“是大兄希望将来,能有个内应?”
“内应?”高大龙嗬嗬嗬的笑了,笑声有些森然。他轻声道:“要内应,我不会让我亲弟弟去冒险。什么内应,都不值一百贯!山君,我让你在里面,是为了咱们兄弟,将来出去了,能有个出路。我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在垃圾里翻找吃食。”
“大兄,我不懂。”
高大龙压低声音道:“时代已经变了,丰邑坊也会变。
以前,天下方定,朝廷不希望再生事端,所以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天下已经大定。能过好日子,谁又愿意亡命天涯?江湖召集令还能有多大用处?
可惜,那些老家伙们看不清楚。
他们还想守着以前的规矩,想把丰邑坊打造成为长安城里的独立王国。
你要明白,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朝廷不可能允许帝都中,又不受约束的地方。江湖客也好,异人也罢。在天下大治的情况下,有多少人还愿意冒险讨生活?嗬嗬嗬,等着吧!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朝廷一定会对丰邑坊下手。到时候,凭那几个老不死的东西,能对抗朝廷的力量?不可能的!所以,咱们得提前谋划一下。”
“所以,大兄才让我去不良人吗?”
“我让你去不良人,是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在外面做人。
有朝一日,我无处可去的时候,能有个容身之处。干这一行,没一个能有好结果。
何疯子当初嚣张不?
结果,一场诡异暴动,死的那叫一个惨。
大家都说,是何疯子运气不好。可要我说,是他罪有应得。当初他不欺负老六那么狠,老六至于在变身之后找他?我可听人说了,那天的暴动,是有原因的。老六他们变身之后,会失去理智。但是,他还是找了何疯子,把那家伙活生生给撕了……
山君,我希望你不但能在衙门里站稳,还希望你以后少和丰邑坊的人联系。
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做。
趁这个机会跳出去,你明白吗?”
高大虎怔怔看着高大龙,鼻子有点发酸,眼眶有些湿润。
“大兄……”
“至于你说的那个苏大为,怕不简单。
不过呢,你说裴行俭把那鬼宅给了他,让我有点看不透。
按道理说,裴行俭大可以给他其他的宅子,却偏偏给了他一座鬼宅。要么,裴行俭想他死,要么,他有本事镇住鬼宅里的诡物。若是后者,你就给我把他的大腿抱紧了。
咱兄弟以后的前程,说不定就落在他的身上。”
高大虎有点糊涂,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那,我要不要派人盯着使团?”
“这件事,你别管,我会安排人去做。
另外,和那个周良搞好关系。他和苏大为是朋友,若他有什么难处的话,能帮就帮一把。好朋友,就是这么处来的。只要你和他搞好关系,苏大为就一定会善待你。”
“大兄,真要如此吗?”
高大虎忍不住道:“万一那苏大为……”
“嗬嗬嗬,山君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吗?”
“什么?”
“咱们,就是一群深渊里的老鼠。
有的老鼠根本不知道危险,所以四处乱窜。可有的老鼠,却能感受到危险,于是仰望天空。只要有一根绳子,它就会死死咬住那根绳子,拼了老命也要爬出去。
我不知道苏大为是不是那根绳子,但我们现在,有其他选择吗?”
高大龙说完,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那群如同癫狂的赌客。
高大虎站在他的身边,沉默许久后,轻声道:“大兄,我明白了。”
“嗯?”
“不管他是不是那根绳子,我都会抓住。
如果他不是,那咱们就让他变成那根绳子,对不对?”
高大龙笑了!
虽然他笑起来,也会让人觉得阴森,但是高大虎却从那阴森中,看到了一丝欣慰。
“我在居德坊买了一处房子。”
“啥?”
“以后没什么事,别回来,在外面安生下来。
你呢,给我早早找个姑娘成婚,给我生一个大侄子,哥比什么都开心。有什么事情,我会让小桑找你。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也可以让小桑通知我。只要我能帮忙,一定帮你。咱兄弟俩一起努力,早日爬出去,然后就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高大虎听完,用力点头。
高大龙则拍了怕他的胳膊,慢吞吞往外走。
他的脚有点不好,走路一瘸一拐。
但是每一步,却走得很稳,一步一步……
第一百二十章 无题
夜半,下起了雨。
秋雨绵绵,使得长安的气温顿时降低许多。
里坊中巡夜的武侯和坊丁,都懒得再出门,一个个缩在武侯铺里,悠闲的聊着天。
诡异暴乱,已经过去数月。
当初的恐惧,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不尽的谈资。
太子巷的那座元妃故居,在雨夜中,更显几分清冷和寂寥。
忽然,中堂二楼的房间里,出现了一点光亮。
紧跟着,整个二楼的灯都亮起来,传来了悠扬的丝竹声,并伴随着一阵美妙歌声。
那歌声,在空旷的庭院上空回荡。
与那雨声相伴,把这寂寥的秋夜,衬托得更加清冷。
一道黑影,出现在了鬼宅门外。
苏大为身披蓑衣,头戴一顶笠帽,纵身跃入高墙。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这是一首源自于汉代的诗词,名为古怨歌。
其作者已无从考究,但是在民间,却传唱至今。
歌声,凄婉哀怨。
仿佛一个倚门翘首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在倾诉内心的幽怨。
她在告诉丈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无论怎样,她都会在这里,等待良人归来。
那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禁凄然。
苏大为蹙眉,迈步朝中堂走去。
“尘归尘,土归土,良人已逝,何不归去?”
他自言自语,已迈步踏上了中堂门阶。
就在这时,屋中灯光蓦地熄灭,紧跟着黑烟滚滚,化作一个骷髅模样,从屋中冲了出来。
“走开,不然要你死。”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对我?”
“我从未恨过他,一直在这里等待,为什么他不肯回来。”
黑烟中,传来凄厉的嘶喊声。
苏大为巍然不惧,掐手决,在心中默念道:“临!”
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浩瀚元炁,骤然向他汇聚。
他抬起手,掌心拖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雷电光球,就见银蛇乱窜,发出噼啪的声响。
“大隋已成过去,而今乃大唐天下。
你占居此地,装神弄鬼,若再不离去,休怪我心狠手辣。”
那滚滚黑烟,在门口突然停下。
它好像在犹豫,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太子,臣妾绝不会离开这里,你说过会回来的。”
黑烟,顿时暴涨,呼的把苏大为身体淹没。
就见雷光闪动,银蛇在黑烟中飞舞。
片刻功夫,黑烟消散,重又露出了苏大为的身形。
走了?
他有一种直觉,那诡异并未离去,却不知藏身于何处。
手臂一振,盾牌唰的出现在了手臂上。苏大为迈步走进中堂,却见漆黑房间里,寂静无声。
他沿着中堂一侧的楼梯,上了二楼。
楼上,布满了灰尘。
按道理说,这么久没有住人,屋里本应该是蜘蛛网密布。
可是,屋里除了灰尘之外,再无他物。
在一间屋子里,摆放着一张古琴。
墙上,还挂着一幅幅字。
苏大为眼中银光一闪,刹那间,屋中亮如白昼。
他走到墙边,看着墙上的字。那是一首首情诗,所书内容,无不是表达元妃对太子思念。
有的字幅已经残破,看不清楚内容。
苏大为沿着墙走了一圈,看罢了上面的情诗之后,也只能一声轻叹。
前朝隐太子杨勇的故事,他倒是知道一些。据说,杨勇为太子的时候,元妃是太子妃。两人一开始非常恩爱,直到有一天,杨勇认识了云妃,就渐渐冷落了元妃。
这元妃是个性子柔弱之人,但又十分痴情。
她天天念着杨勇,想着杨勇,却不知她心中的两人,怀抱美人,早已把她抛在了脑后。这元妃也是个才女,在苦苦等待的同时,写了很多情诗,以期太子能回心转意。
可惜一直到她死去,杨勇也不曾回头。
不过,这位渣男杨勇,好像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最终被他的弟弟,也就是那位三征高句丽,开凿大运河的昏君杨广取而代之……
当然了,在苏大为看来,杨广昏不昏庸是另一回事。
成王败寇,历史永远是有胜利者书写。
苏大为不想评价杨广的功过是非,事实上在他看来,那千古昏君的功过,远非他可以评价。但是,杨勇是个渣男,似乎没什么疑问。不过后世多少人为之美化,都始终无法掩盖他渣男的本质。只可惜了,这个才情出众,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元妃。
在一副字画前,停下来。
画中,一个女子亭亭玉立于池边,池中一尾火红的锦鲤,正跃出水面。
“走吧,离开这里。
他已经死了,她也香消玉殒,你又何苦继续在这里等待呢?”
苏大为说着,伸手抚过了画面。
“房子,为生人住,而非为死人留。
不管她有多凄苦,多悲伤,终究已经不在。
明日,我会来打扫这里。如果你聪明的话,就赶快离开,不然休怪我心狠手辣。”
说完,苏大为收起了盾牌,转身沿着楼梯离去。
他走出了中堂,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突然摇头苦笑道:“自古渣男多红颜,留得**丝做备胎。
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他身形骤然在台阶上消失,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莽莽夜色之中。
二楼,烛光再次亮起。
丝竹声幽幽,歌声凄婉,在庭院上空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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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为回到家时,已近四更天。
依旧没有惊动柳娘子,他潜回卧房。
今天还挺齐全。
黑猫在床尾打盹,聂苏蜷在床上。
黑三郎则趴在床边,一头白猿正蹲在窗户上,瞪着眼睛睁看着他。
苏大为,笑了。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并不苛刻。
比之前生,虽然他没有父亲,但依旧感到幸福。
因为这个世界,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有了很多的牵挂。
而这些牵挂,也正是让他前进的源动力。有了他们,对苏大为而言,已经足够……
走到床边,为聂苏盖好了被子。
黑猫睁开眼,冲他喵的轻轻叫了一声。
苏大为忙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它不要出声。
黑猫起身走过去,在聂苏枕边蜷成了一团,慢慢闭上了眼睛。
苏大为在床尾盘膝坐下,长出了一口气。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了鼓声。
已是四更一点,长安城门,正缓缓开启。
小雨,淅淅沥沥。
苏大为看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聂苏,然后闭上眼睛,掐住手诀,口中发出一声轻吟。
元炁,从四面八方缓缓汇聚,弥漫着这斗室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似曾相识
天亮了,雨也停了!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
长安街头,多了几分喜庆,把自从诡异暴动以来,弥漫在长安上空的凝肃驱散了几分。
汉苑,感业寺。
明空一如平常,一大早起床后,先是洗漱打扫,然后在佛堂诵经。
一整套忙碌下来,已是晌午。
和煦的阳光照进了感业寺的庭院,她沐浴在阳光中,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擦去额头的汗水,她招呼正在打扫庭院的内侍道:“王福来,过来一下。”
“来啦!”
内侍连忙把手里的扫帚放下,一路小跑过来。
王福来,没错,就是那个王福来,那个糊里糊涂把苏大为当成小太监的黑衣内侍。
崇圣寺的刺杀,已经成了往事。
但该追究的人,却一个都不能少。
王福来作为殿中省少监之一,也算是四品职官。
发生了这种事,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和他没有关系,他的责任也推脱不掉。特别是他的对头元斌,殿中省另一个少监,自然少不得对他落井下石。加之王福来得罪过顶头上司元德,而元斌又是元德的义子,于是乎,王福来自然变得凄惨无比。
长孙无忌追查到是王福来安排的苏大为,于是对他加以审讯。
可王福来哪知道苏大为的身份?
一问三不知的结果,自然是少不得皮肉之苦。
从四品的殿中省少监在别人的眼里,可能是手握大权,无比尊荣。但是在长孙无忌面前,四品少监又算得什么?好在苏大为并非坏人,而且对皇帝李治有救命之恩。
在经过一顿审讯后,确定他没有问题,就把他放了出来。
从掖庭局出来的王福来,自然无法继续担任少监。
元斌也趁机落井下石,把王福来从殿中省赶了出去,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内侍。一个落魄的内侍,想要在大内过活自然不容易。好在,王福来能忍,硬是那么咬牙熬着。
也就是这时候,明空被召入皇宫。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过气的嫔妃,更何况还是出家人。
王福来就这样,被安排到了感业寺,负责伺候明空。
一个过气的才人,一个落魄的内侍,总会容易产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佛堂的香烛不多了,去买一些来吧。”
“喏!”
本来,这种事情有专门负责采买的人。
但明空进宫后,就把这件事讨要了过来。
她对内侍省的人说,香烛自当由佛寺出面购买,免得出了差池,会对佛祖不敬。
内侍省不知是什么原因,答应了她的要求。
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了王福来的头上。
“还有一件事,想要辛苦你一趟。”
“请法师吩咐。”
“贫尼想请你顺路探望一个人。”
“啊?”
明空把手里的一个小包裹,递给王福来,道:“这里面是几本佛经,请你带出去,可以吗?”
“佛经?”
王福来一怔,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一下。
还真是书籍!
“这有甚麻烦,奴婢一定带到。”
明空点点头,又把苏大为的住址告诉了王福来。
“见到阿弥,记得要恭敬一些。”
“奴婢明白。”
王福来忙答应,拿着包裹走了。
明空则站在佛堂的台阶上,看着王福来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抹冷意。
这皇宫之中,虽然生活无忧,却比在灵宝寺的时候更加孤寂和冷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毕竟,在灵宝寺的时候,还有阿弥和柳娘子,可在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入佛堂。
王福来出去采买香烛了,偌大的感业寺,只剩下明空一人。
佛堂里,青烟袅袅。
她坐在蒲团上,念一段经,敲一下罄。
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感。
她合上经书,起身正准备出去,忽听得寺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感业寺所在的位置,是曾经的汉魏禁苑。不过到如今,昔日的皇家禁苑早已荒废,变得格外冷清,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明空心里有些奇怪,难道是王福来回来了?
不应该啊!
就算他手脚麻利,也得午后才能回来。
这个时候,又会是谁呢?
明空走出佛殿,站在台阶上往外看。
就见一个身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迈步走进了感业寺的山门。
看到那男子,明空的身子,顿时一颤。
她下意识想要逃走,但内心的不甘和委屈,却使得她没有挪动脚步,而是倔强的站在原处。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家寺院?”
男子,脚步一顿。
他抬头看着站在佛殿门口的那个比丘尼,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莫名的激动。
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她相见时的景象。
那是在含风殿,他拜见了病卧床塌的先帝之后,进入含风殿中。
不想,一个娇俏的女子正在里面批示公文,看到他的时候,厉声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含风殿?”
几乎是相同的话语,只不过变了地方。
可心里的那种感受却没有变化,而且还多了几分暖意。
“你猜?”
他脱口而出道。
明空的眼中,有一丝水色闪过。
她说道:“这里是尼寺,还请施主速速离开。”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男子,正是李治。
见明空要走,他心里一急,忙紧走两步,吟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明空心里一颤,脚下却未停顿,反而加快了速度。
她没有回头,径自进入了禅房,关上了房门。
李治则紧走两步,也没有去追。
那种异样的情感在心头萦绕,变得越发强烈。
他闭上眼,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迈步走进了佛殿。
一尊佛像,一张香案。
三支佛香,一副蒲团。
这佛殿里很简朴,没有那种金碧辉煌粉饰出来的庄严肃穆。
蒲团前,有一本佛经。
他走了过去,弯腰把佛经拿起来。
是一本金刚经,非常普通,几乎所有的佛寺里,都会有这样的经典。
佛经是手写而成,字迹娟秀。
他翻了两页,然后拿着佛经就走出了佛殿。
“陛下,该回宫了。”
“何以这里如此简朴?”
“啊?”那内侍一愣,忙回答道:“这里本已荒废许久,法师进宫时,太过于匆忙,很多地方未来得及修缮,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冷清。奴婢回去,立刻命人修缮此地。”
“嗯,莫要让法师太过清苦。”
“奴婢明白。”
内侍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疑惑看了一眼那佛殿,就跟着那青年,急匆匆走出了山门。
+++++++++++++++++++
王福来买了香烛,就按照明空的吩咐,来到苏大为的住所。
不过,苏大为并没有在家。
柳娘子正在房间里收拾,听到外面有人叫门,于是便走了出来。
“你找谁?”
“请问,这里是苏大为的家吗?”
“正是,你是谁?”
“咱家名叫王福来,是宫里来的。”
“啥?”
柳娘子一愣,看着王福来道:“啥宫里来的?”
王福来也看得出来,柳娘子就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妇人。
他只好说:“咱家是皇宫里来的,明空法师你认识吗?”
“认识,当然认识!”
柳娘子顿时变得热情起来,走出房门道:“法师如今可好?
她进宫之后,一直都挂念着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法师很好。”
被柳娘子这突然变化的态度给吓了一跳,王福来道:“咱家今天出来采买香烛,法师让咱家带了些佛经给苏大为。敢问,你是苏大为什么人?他如今,在不在家?”
“苏大为是我儿子。”
柳娘子笑道:“不过你今天来的不巧,他去收拾新家了。”
“收拾新家?你们要搬家吗?”
“是啊,我们原本是住在崇德坊的济度巷,就在灵宝寺的后山门对面。
后来济度巷被推了,官府到最近才安排好了新家住址。这不,阿弥带着人去打扫了。你也是来的巧!如果晚两天,我们就要搬走了。呵呵,这是法师给阿弥的书?”
“正是,正是!”
王福来说着,把手里的小包裹就递给了柳娘子。
“天不早了,咱得回去了。
对了,你们要搬去哪里?”
“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
“好好好,那咱记下了,回去后,咱会转告法师。”
“不坐会儿吗?”
“不了,不了,咱得早点回去。”
王福来而今,变得非常小心。
他可不敢回去晚了,万一被元德元斌那对家父子知道,一定会找他麻烦。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如今已经落魄了,又怎敢授人以把柄?所以,柳娘子虽热情想让,可王福来却不敢耽搁。他向柳娘子道别,就匆匆离去,沿着巷陌往外面走。
在巷口,他正准备牵着马车离开。
从十字巷口走来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
为首一个,身高在五尺九寸靠上。
他体型略显瘦削,但精神头极好,肩膀上蹲坐着一只黑猫。
一边,跟着一个小女孩,长的粉雕玉琢,十分可爱,肩膀上还蹲着一只小白猴。
另一边,是一头个头很大的黑犬。
隔着黑犬,是几个身穿公服的男子。
他们说笑着,迎面走来,和王福来擦身而过,进入了巷陌。
王福来眉头一蹙,下意识回头向那男子看去。
有点眼熟啊!
他搔搔头,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那男子的身形背影,真的很眼熟,可一时间,王福来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难道说,是我看错了?
他想到这里,摇了摇头,跳上马车,催马离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良那些事
马车,缓缓驶出坊门,上了安化大街。
王福来正赶着车,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光,忙吁的一声,停下车子。
“干什么你,怎么把车停在这里?”
马车后,原本跟着一辆车子。
但没想到王福来会突然停车,以至于差点撞上去。
如果还是殿中省少监的王福来,绝对连理都不理对方。
不过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太监。
王福来连忙向对方道歉,牵着马走到路边。
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
那不是传说中的元妃鬼宅吗?法师的弟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被人陷害?
他有心回去找柳娘子,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王福来觉得,这个事情有必要告诉明空法师。柳娘子一看就是个普通妇人,不晓得这其中的玄机。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法师一定会很难过!王福来如今虽然落魄,但毕竟是少监出身。从四品的职官,在大内深宫里,绝对不是一个等闲之流。
勾心斗角的事情见的多了,他比任何人都敏感。
明空对他不错,这也让王福来十分感激。
表面上,他是明空的下属。可心里面,他却把明空视为亲人。
明空是太宗皇帝时期的才人,王福来当然也清楚。对于她的遭遇,他很心痛,却无能为力。同时,他也了解了一些明空的身世,知道明空在宫外还有亲人。可明空却从没有提过那些人,反而时常会唠叨苏大为这个弟弟,也说明她对苏大为的感情。
可别让苏郎君吃亏了,必须要告诉法师,让她设法提醒苏郎君。
王福来想到这里,不敢犹豫,忙催马疾驰而去……
苏大为看到了王福来,也认出了王福来。
心里有些奇怪,他来这里作甚?
等进了家门才知道,原来这王福来是奉了明空的托付,送佛经而来。
法师,已经得势了?
这是苏大为的第一个念头。
毕竟,在崇圣寺的时候,他可是知道王福来的权势。
不过又一想,应该还不至于。
法师进宫还不到一个月,怎可能这么快得势?如果不是法师得势,那就是王福来失势?
这么一想,也就清晰了许多。
“我又不信佛,法师送甚佛经来?”
苏大为笑着,把包裹放在了桌上,没有立刻打开。
柳娘子也懒得去问,只抱着聂苏坐在一旁,笑眯眯道:“阿弥,房子打扫的怎样了?”
“挺好的,多亏了二哥,还有八哥和海林哥。”
苏大为道:“若非他们来帮忙,单我一个人,怕真是收拾不过来呢。”
柳娘子连忙向一旁的周良、吕操之和张海林道谢。
“大娘放心,已经打扫的差不多了。
估摸着再过两天,就能搬进去……嘿嘿,大娘可要记得,给我留间房子,到时候我天天去陪你。”
“那可敢情好!”
柳娘子脸上的笑容更盛,连连点头。
那宅子好是好,就是太大了。真要是多几个人住,也热闹一些,不至于太过冷清。
似周良这种她从小看着长大,就如同自己孩子一样,她当然放心。
“对了,我听人说,那是一处鬼宅?你们可遇到了什么怪异吗?”
苏大为摇摇头道:“没有,很干净。
阿娘,我可是专门找了八哥过去,他也说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其实啊,依我说,咱行得正坐得直,怕甚鬼怪?”
“是啊,三嫂,那宅子真好,我都羡慕了。”
吕操之笑眯眯说道。
凶神恶煞,可不是说说而已。
吕操之在长安县衙门里,也素有神棍之名。
听他这么一说,柳娘子算彻底放心了,道:“八郎若是喜欢,就常来,不要客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你们坐着说话,我去给你们做饭。
八郎、海林,还有二郎,今天别走了,留下来尝尝我的手艺。”
吕操之和张海林是出了名的老光棍,家里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今天是中秋,若放在从前,最多就是他老哥俩再加上一个桂建超三个人,一起吃酒。可是现在,桂建超没有回来。苏大为把他们拉过来,他二人自然也不会拒绝。
至于周良……
虽说父母尚在,但一想到家里那些烦琐事,也不想回去。
柳娘子带着聂苏去做饭了。
黑三郎则趴在门口,而黑猫带着猴头,跑去了伙房看热闹。
苏大为给吕操之倒了水,道:“八哥,鬼叔还没有消息?”
“没有,他这次出远门,估摸着要些日子才能回来。”
“他忙什么去了?以前可没见他出去这么久。”
“哈哈,那可就不清楚了。
鬼帅的事情,我们那敢打听?
不过你放心,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言语中,流露出对桂建超强烈的信心。
苏大为眉毛一扬,也没有再问。
他看得出来,吕操之和张海林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估摸着他俩也知道桂建超的行踪,但他们不想说,苏大为也不懒得问。
“二哥,你好像有心事?”
“嗯,还是公交车的事情。”
“怎么?”
“我昨天和十一叔说起了这个事情,建议他对那几个团头敲打一下。
可是他却好像不太愿意,还说公交车这个事情,要从长计议。他说如今长安需要稳定,不适宜再有动荡。如果咱们对那几个团头敲打的不好,可能会有不必要麻烦。
反正我是觉得,他说话有点阴阳怪气。”
“是吗?”
“真的!”周良苦笑道:“就是从前几天,县君挺了他之后,感觉他就有点古怪。”
“不是古怪,是害怕。”
张海林一旁插嘴道:“这人啊,会变的。
以前十一郎还是不良人的时候,心里也没有什么想法。
做好不良人,惩恶除奸,就是他的工作。可是坐上了不良帅,考虑事情的方式就有变化。他这把年纪,能坐上这位子不容易。一旦坐上了,他可就不会愿意下来。
昨天他还跑到我那边问我,需要不需要把刑房改造一下。
贼你妈,认识他那么久,从没有见过他那样子……感觉着,简直就不是十一郎了。”
吕操之道:“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周良道:“在我眼里,他还是十一叔啊。”
“问题就在这里,你把他当作十一叔,但他不想让你把他当作十一叔,而是当作陈帅。”
“至于嘛?”周良笑道。
“当然至于,而且这问题,就出在了阿弥身上。”
“我?”
苏大为一脸懵逼的表情,瞪大眼睛道:“和我有甚干系。”
“因为如果他下去了,你最有机会接替他。”
“开什么玩笑,我资历太浅,哪有什么资格。”
“怎么没有资格?”
吕操之正色道:“你资历的确浅,但你杀过鬼卒,对不对?
而且,县君看好你。之前魏帅死后,县君就有心让你接手,但你拒绝了,江大头才有了机会。老一波的不良,也都服气你。至少真要让你接替他,不会有人反对。
现如今呢,不良有四副帅。
鬼老大绝对挺你,你信吗?”
“哦,可能吧。”
“之前你和安帅合作行动……我不知道你和他跑去做了甚事,但看得出来,他挺看重你。你不知道,昨天安帅还让人转交给了十一郎四十五贯钱,说其中十五贯是帮你给的。当时十一郎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要知道,安文生那家伙也有背景。
对了,你昨天是不是还和高大虎凑在一起了?”
“嗯,说了几句话。”
“十一郎很不高兴,对我唠叨说,你不辨是非,居然和高大虎走在一起。
我和海林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嘀咕:人阿弥和高大虎说几句?就不辨是非了?
我跟你讲,十一郎这心里面,有点害怕。”
苏大为听了,哭笑不得。
他能感觉得出来,陈敏对他的态度,是有些不太一样。
可为了一个不良帅,至于吗?
他是不会在意什么不良帅的……要知道,他可是要去抱女皇姐姐大腿的男人。
“十一叔,多心了。”
“你觉得他多心了,他可不觉得。
反正啊,我是觉着,你得小心点。这次分配人手,说不定他会给你穿小鞋,你可别掉以轻心。”
“不至于吧。”
“太至于了!”
周良也道:“阿弥,八叔说的不错,你得小心点。
我帮你留意一下,看能不能给你找两个可靠的手下。免得将来做事的时候,有人掣肘。到时候,你是副帅,出了差错,肯定会找你麻烦。他可是不良帅,正大光明呢。”
苏大为蹙眉,突然一阵烦躁。
“那我该怎么办?”
“培养几个可靠之人。”
“我去哪里培养?怎么培养啊。”
张海林和吕操之相视一眼,用眼神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流。
“阿弥,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帮手?”
“谁?”
“沈元,你觉得如何?”
“沈元是谁?”
苏大为疑惑看着吕操之和张海林,然后扭头问周良道。
“丰安坊那头人熊,沈元?”
“就是他!”
见苏大为仍一脸茫然,周良解释道:“就是丰安坊那个打架王。”
“他啊!”
苏大为露出恍然之色。
说沈元是谁?他是真不清楚。
但提起‘打架王’,他倒不算太陌生。
那是丰安坊的一个奇人,年二十岁,却生的十分强壮,有差不多两米的个头。
这沈元是长安人,从小父母双亡。后来他叔叔把他领养,可不想才一年,叔叔也出了事,夫妻双双亡故。从那之后,他就一个人在丰安坊街头流浪,没有人愿意和他亲近,因为觉得,这小子命太硬,和他亲近了,会被克死。从十岁开始,沈元就成了一个流浪儿。按理说,这样的遭遇,换普通人很可能会有一些心理的扭曲。
可沈元不一样,他是努力想要让大家接纳他。
只是他的方式有点古怪,那就是打架。
不过,他并不是随意和人打架,而是转打抱不平。
有人被欺负了,他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一次,一对夫妻在街头吵闹,丈夫打了妻子一巴掌,被沈元看到了,冲上去就把那丈夫打了一顿,差点被关进大牢。
越如此,大家就越疏远他。
大家越疏远他,他就越觉得自己做的不够,越要打抱不平。
反正,这是挺奇葩的一个人。
苏大为道:“我不认识他,怎么找他?”
“我认识,如果你同意,我改天把他喊过来。”
“要说的话,这倒是个合适人选。
他天天在街上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倒不如把他招进不良。
但加入不良,和他以前在街头打架可不一样。大家都认识他,也不会真和他计较。可那些亡命之徒……那是要出人命的!我倒是同意他来,但必须是他自己愿意。”
“这个当然,我会和他说清楚。”
正说着,柳娘子端着酒菜进屋了。
“你们别说了,快过来吃酒。
今天是中秋,大家都别拘束……阿弥,去我房里把那坛我从昆明池带回来的酒拿出来,好好陪你八叔他们和一杯。”
话音未落,聂苏端着一盆蒸菜也进来了。
“哥哥,开饭啦!”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尾锦鲤(一)
永徽元年的中秋,很平淡。
无风无雨,就这么悄然无声渡过。
不过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无风无雨就是最好的节日。
毕竟,没有谁愿意整日生活在动荡和恐惧不安里。平平淡淡,有时候也难以求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苏大为搬家了。
他们没有大操大办,只雇了一辆马车,装上了行礼,然后一家人悄然无声进入辅兴坊太子巷的新家。早在前几日,苏大为带着人打扫宅院的时候,附近不少人已经得到消息。不过没有人过来打听,而是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等待着最终结果。
以前,也有人住进过这座宅院,但结局都不是很好。
有的人甚至请了法师前来祛除妖邪,结果却一个个空手而回。
反正,这元妃旧宅诡异的紧。
如今又有那不知死活的人搬进去,会是什么结局呢?
辅兴坊的一些地方,甚至暗自开了盘口,赌苏大为一家人能在这鬼宅中撑过多久。
对于此,苏大为早在搬家之前,就已经一清二楚。
但,他会在意吗?
家有天狗,还有进化之后的猫灵以及幻灵。
说句心里话,苏大为还真不是很在意什么鬼怪妖魔。
要知道,黑三郎本身就是最顶级的诡异。而猫灵小玉和幻灵猴头,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倒要看看,这宅子里的诡异妖灵,能做出什么妖来。
聂苏抱着幻灵,笑着跑进大门。
柳娘子在后面追赶着,一边跑一边说:“小苏,慢点,别摔着。”
黑猫唰的从马车上跳下来,紧跟着柳娘子。
苏大为见状,不禁笑了。
他也跟着从马车上跳下来,和车夫一起,把行礼搬到了门口。
那马车夫把行礼卸完后,立刻赶着马车走了。很显然,他也知道这鬼宅的传说,不愿意再次停留,更不要说帮着苏大为把行礼搬进去。进鬼宅吗?那绝对不存在。
看着车夫匆匆离去的背影,苏大为忍不住摇头笑了。
他看了一眼跟在他身边的黑三郎,然后把两个小包裹挂在它背上,拍了拍它的脑袋。
汪,黑三郎叫了一声,就驮着包裹窜进大门。
苏大为则弯下腰,准备把箱子搬进去。
“这不是阿弥兄弟吗?”
苏大为直起腰,看过去,就见尉迟宝琳走过来。
他愣了一下,忙拱手道:“尉迟校尉,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休沐,正说去找狮子吃酒,没想到……怎么,你这是搬家吗?”
尉迟宝琳一脸困惑之色,看了一眼苏大为身后,那洞开的大门。
苏大为点头道:“是啊,之前的老宅子被朝廷征用。县君就把这宅子分给了我,算是补偿。嘿嘿,这宅子挺好,就是有点大,比我家原来的老宅子,大了几倍呢。
尉迟校尉,也住在辅兴坊吗?”
“是啊是啊,我家就住在隔街,几步路就到了。”
“那,还挺近的。”
“怎么,要我帮忙不?”
“这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哪知,尉迟宝琳却十分热情的帮着苏大为扛起了一个箱子。
“饿贼,你这箱子里装的是啥嘞?这么重!”
苏大为忙上前,一把托住了箱子,道:“这里面是我平日里健身的玩意,重的很,还是我来吧。那个箱子轻一些,你帮忙搬那个吧。来来来,慢点,交给我吧。”
说着话,他就把那半人高的箱子扛了过来。
尉迟宝琳的脸憋得通红,等苏大为把箱子接过去之后,才松了口气。
他有些吃惊的看着苏大为一边扛着箱子,一边从地上拎起一个包裹,浑若无事一般往里走。
饿贼,这家伙的力气,可真大!
他想着,扛起了另一个箱子,紧跟在苏大为的身后,就进了院子。
柳娘子揪着聂苏的耳朵正从后院出来,一边走一边道:“你这妮,咋恁不听话,说了让你别乱跑,你还到处跑。先过来,帮家伙事都搬进来,咱们且有的要收拾。”
聂苏,一脸委屈。
不过,当她看到苏大为扛着箱子,拎着包裹过来,立刻笑着跑上前。
“哥哥,我帮你拿。”
“小苏别闹,听阿娘的话,把屋子打扫一下,有客人来了。”
“哦!”
在有外人的时候,聂苏永远都是乖巧的模样。
她看了尉迟宝琳一眼,然后扭头就跑去了中堂大厅。
苏大为把包裹放在中堂门口,然后扛着箱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道:“尉迟校尉,你先屋里坐,我把东西放好。娘,这是金吾卫的尉迟校尉,你帮忙先招呼一下。”
柳娘子吓了一跳,忙招呼尉迟宝琳把东西放下来。
尉迟宝琳道:“大娘子,没事的,我先帮忙把东西搬进来。”
话音未落,一条黑狗从他身边就窜了过去。
就见那黑狗跑出大门,咬着一个包裹一甩头,就放在了身上,呲溜又钻进了院子。
聂苏在屋子里擦桌子,一只小白猴帮忙拿毛巾。
还有一只黑猫,也急火火的叼着一个小袋子,从门外跑了进来。
尉迟宝琳觉得,有点懵!
这一家子动物,都成精了吗?
这时候,苏大为已经回到了前院。
“娘,你别忙了,歇一会儿吧。
咱们先把东西都搬进来,晚上二哥会来帮忙。”
“二郎来帮忙那是情分,咱们该做的事情,还是做完为好。”
乔迁新居,柳娘子显得很亢奋。
她看了两边的房舍,道:“还有啊,这几间房得修一下,这附近哪里有泥瓦匠?”
“永安桥那边,有几个泥瓦匠。
不过大娘子也不用找他们,明日我派几个人过来,一天功夫,绝对把房子给修缮妥当。”
“啊?”柳娘子一愣,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了苏大为。
苏大为搔搔头,笑道:“那就麻烦了。”
“麻烦个甚。”
尉迟宝琳说笑着,就往大门外走。
他,明显是来释放善意。
苏大为才不相信,这家伙只是路过。
但对于尉迟宝琳的这点小心思,他也不会拒绝。
朋友嘛,就是这么有来有往的处着,才能变成好朋友。
他帮过尉迟宝琳,同样的尉迟宝琳过来帮忙,他也乐见其成。至于尉迟宝琳为何而来?苏大为并不在意。哪怕尉迟宝琳怀有别的心思,也说明他的价值正在提升。
“尉迟校尉……”
“哦,阿弥兄弟,叫我名字就行,或者唤我大郎也可以。”
“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大为说着,又扛起了一个大箱子。
“这几日,没见狮子出现啊。”
“他啊,最近正头疼呢。”
“怎么?”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万年县县令,换人了!”
“啊?”
“高至行被外放瀚海都护司马,朝廷任命了新的万年县令。”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两天前。”
“新县令是谁啊。”
“王仲翔,先帝生前身边的千牛备身。”
“没听说过。”
“你不知道王方翼?”
尉迟宝琳,露出惊讶之色。
但旋即,他就道:“也是,你在不良人里,肯定不知道这个人。”
“你刚才不是说王仲翔吗?怎么又变成了王方翼?”
苏大为有点糊涂了,困惑看着尉迟宝琳道。
“王方翼就是王仲翔,太原王氏族人,当今皇后的堂弟。”
“唔,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正常,王方翼平时很低调,从不在人前显露。
听说这次出任万年县令,也是运气。本来长孙太尉和诸尚书各推荐了一人,但后来赵持满推荐了他,长孙太尉和诸尚书才统一了意见。那个家伙,可严厉的很。加上背景大,狮子也不敢太放肆了,每天都要去点卯。他昨天还说,一点都不自在。”
苏大为笑道:“狮子也是蠢货,哪有什么绝对的自在?
估摸着,也就是年前这段日子。你回头见了他,和他说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老实一点为好。别给新县令添乱,相信那王县令也不是想针对他。俗话说的好,不作死就不会死。熬过这一段,那王县令自会放松,到时候也就能继续自在。”
“不作死就不会死?”
尉迟宝琳想了想,哈哈大笑道:“阿弥,这话说得好,话粗理不粗,有见地。”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把行李搬进院子里。
天色,将晚。
柳娘子看已经来不及生火做饭,干脆带着聂苏出门,打算去买点吃食回来。
苏大为和尉迟宝琳则坐在中堂门口的台阶上休息。
东西虽然不多,但嘎达马西的一大堆,收拾起来非常麻烦。
今天主要是把几间卧房收拾好,具体的家伙事,等以后慢慢整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弄好。
可即便如此,也很累人。
主要是这宅子太大了,来来回回走着,也着实够呛。
尉迟宝琳从腰间摘下了一个皮囊,拔了塞子,灌了一口酒,然后递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嘟就是一大口。
“哈哈,阿弥兄弟爽快。”
“此话怎讲?”
“狮子这兄弟,其实也是个爽快人,可有的时候,太讲究。”
苏大为看了一眼手里的酒囊,立刻明白了尉迟宝琳的意思。
他哈哈大笑,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囊递还给了尉迟宝琳。
“对了,阿弥兄弟,你住在这里,真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
“就是……”
尉迟宝琳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大为笑道:“你是说,鬼宅?”
“嗯嗯嗯,你就不怕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趴在身边的黑三郎,又扭头看了看不远处蜷在窗台上的黑猫小玉。
“如果真有邪崇,那就只能怪它运气不好。
大郎你不用为我担心。你要知道,似我这样的出身,若想在长安买这么大一座宅子,几乎不太可能。若非鬼宅,这等好事又怎会落到我的头上?所以说,福祸相依,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是福是祸。我倒是觉得挺好,至少阿娘能在这里享福。”
“对了,阿弥你是长安人氏?”
“是啊!”
苏大为道:“我祖籍始平,后来家祖迁入长安,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京兆始平?”
“嗯。”
苏大为疑惑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尉迟宝琳忙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呵呵,没什么,没什么。”
尉迟宝琳不愿意说,苏大为也没有再追问。
不一会儿功夫,周良来了。
他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不过进门见还有外人,也就没有说什么。
得知尉迟宝琳的身份,周良吃惊不小。
他可不知道,苏大为什么时候还和尉迟宝琳搭上了关系。
“二哥,怎么看上去不高兴?”
他虽然没说,但苏大为还是看了出来。
周良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还能有什么事情,不就是那公交车的事情嘛。
如果陈帅再推三阻四,我就准备直接呈报县君。他让我酌情处理,贼你妈,我能怎么酌情?”
“什么公交车?”
尉迟宝琳问道。
周良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苏大为提出的‘公交车’概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这,应该是好事吧。”
“是啊,但我们陈帅却不在意。”
“现在出了什么问题?”
“哦,几个里坊的团头,有点不愿配合。
阿弥说,我不用再和他们谈下去,直接动用官府力量敲打一下就能解决。可我们陈帅却不同意,说什么害怕会影响不好。这也就算了,他让我酌情处理,我又能如何处理?”
“你们这位陈帅,可有点……”
尉迟宝琳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苏大为清楚这其中的原因,只能苦笑一声。
不过,他旋即灵光一闪,歪头看着尉迟宝琳道:“大郎,能不能帮个忙?”
“帮忙?”
尉迟宝琳一愣,但立刻就反应过来。
他笑道:“些许小事而已,什么时候动手,阿弥通知我一声就好。”
周良道:“阿弥,你什么意思?”
苏大为道:“既然十一叔不愿敲打,那咱们就找别人敲打,看十一叔最后怎么说。”
话说到这个程度,周良哪里还不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他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总要让那些家伙知道,我周某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尾锦鲤(二)
当晚,周良喝醉了。
苏大为能看得出来,他还是有心事。
不过由于尉迟宝琳在旁边,所以周良也不好说太大。他喝了很多酒,然后烂醉如泥。
把他送进了一间厢房,苏大为回到中堂里。
随后,尉迟宝琳也告辞离去。
他家就在辅兴坊,离太子巷不算太远。
加之他并没有吃醉,所以苏大为只把他送出大门外。
“二哥睡着了?”
“吐得一塌糊涂,不过还好,吐完之后挺老实。
这孩子是怎地了?怎么感觉着,他心事很重的样子?阿弥,你可要照顾好他才是。”
柳娘子一边收拾,一边和苏大为说话。
聂苏早就睡了!
日间她兴奋的在这宅子里跑来跑去,以至于吃饭的时候,她就困得直打瞌睡。
苏大为拿了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口。
“娘,你放心吧。
以前二哥对我多有照顾,以后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嗯,那就好,做人千万不能忘本。
想当初如果没有二哥关照,咱娘俩早就活不下去了。现在他遇到了难处,你也不能袖手旁观。苏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可咱们苏家却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事情。”
“娘,你放心吧,孩儿明白。”
说着,他端起盘子,跟在柳娘子身后,走到了厨舍门口。
月光,皎洁。
柳娘子把餐具放进水盆里,开始清洗。
苏大为则在她身边坐下,不远处,黑三郎则匍匐在台阶上。
“对了,刚才那个尉迟大郎在,我不好问。
他找你作甚?”
“啥?”
“你刚才照顾二哥休息的时候,尉迟大郎问我,咱们家是不是始平人。”
苏大为一愣,道:“阿娘如何回答。”
“我当然说是喽。”柳娘子道:“说起来,自你阿耶走后,这一晃也有几年了,你都没回去祭拜过先祖,实在是有些不应该。等明年清明,若清闲下来,便走一遭吧。”
“回去作甚,当初阿耶走后,咱们不就和那边断绝关系了吗?”
“说是断绝,可这毕竟是血浓于水。
你阿耶走了,你就是这一支的顶梁柱。不管他们怎么样,咱可不能失了礼数,落了口实。”
苏大为听了,沉默不语。
其实,对于苏家的那些亲戚,他没什么印象。
原主留下的记忆也很淡薄,只记得当时苏家人过来,想要霸占他老爹留下的房产。
至于其他,就模糊了。
柳娘子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催促。
而是把喜好的碗筷收拾好,站起来双手在腰间的布裙上擦了擦,“你也说了,那尉迟大郎是鄂国公的儿子。鄂国公那是什么人?是先皇身边的重臣。他这么和你交好,一定有原因。你得长个心眼,可别什么事都答应。他们的圈子,和咱们不同。”
别看柳娘子大大咧咧,可这心里清楚的很。
苏大为抬头,笑道:“放心吧,我这心里,有数!”
他站起来,把木盆里的水泼掉。
正准备放下来,忽见黑三郎站起身,仰天发出一声低吼。
那咆哮声中,带着一丝愤怒。
紧跟着,入夜就爬上中堂屋顶的黑猫,也发出了一声咆哮。
苏大为脸色一变,手中木盆丢掉,健步就往后院跑。
“三郎,保护阿娘。”
黑三郎汪的叫了一声,立刻守在了厨舍门口。
柳娘子也是一惊,顺手从砧板上抄起一口锋利的菜刀,迈步就往外走。
苏大为冲进后院,猫灵已纵身从近八米高的屋顶跃下。
它在前面带路,直奔西跨院而去。
西跨院,是柳娘子和聂苏的住所,此刻弥漫着一片水汽。
苏大为怒道:“冥顽不化,既然你想要死,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说着话,他健步闯入跨院中,迎面就见十几个水汽凝结而成,手持利刃的鬼怪扑来。
侍鬼?
苏大为一愣,手腕一翻,宿铁匕就出现在手里。
刹那间,宿铁匕吐出三尺长短的锋芒,迎着那白色鬼怪就劈斩过去。
锋芒,是雷电所凝聚。
按照苏大为的想法,可以轻而易举将那鬼怪灭掉。
哪知剑芒从那鬼怪身体中穿过,鬼怪只晃动两下,重又凝聚成形。
这不是侍鬼!
苏大为心里一惊,左手一振,一面盾牌就出现在手里。
就在这时,猫灵发出了一声尖叫。
“喵!”
猫叫声在西跨院上空回荡,原本弥漫在院子里的水汽,瞬间剧烈翻滚。
就见猫灵蹲坐在墙头,张开了嘴巴。
水汽,瞬间化作浓浓白雾,被猫灵吞噬。
只数息光景,水汽已无影无踪。
苏大为扭头看了猫灵一眼,一手持盾,一手持剑,就闯入了房间。
幻灵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一团白色的雾气,笼罩在聂苏的身上。
“该死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开。”
苏大为说着,手中电光游走。
可是,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那白雾笼罩着聂苏,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伤害道她。
就在他有些投鼠忌器的时候,白雾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刹那间,白雾四散。
聂苏胸口的那面八卦镜,闪烁着金色光芒。
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伴随着白雾散去,化作一道流光,直扑中堂二楼。
苏大为忙走上前,弯腰查看聂苏的情况。
她仍昏睡着,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
这八卦镜哪里来的?
苏大为心里有些困惑。
他出狱后,就看到聂苏脖子上带着一枚铜镜,但是并未在意。
不过现在看来,这铜镜有神异,不晓得是谁送给她的礼物。
苏大为见聂苏无碍,忙转身往外走。
“小玉,保护好小苏,把猴头唤醒。”
他头也不回就冲出了房间,迎面遇到柳娘子。
“阿弥,发生了什么事?”
柳娘子手里,拎着一把菜刀。
“阿娘,你先回屋,别出来。
小苏没大碍,我先把那该死的妖怪抓住。”
苏大为说着话,已经冲进了中堂。
他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就见地板上有一滩滩的水迹。
二楼,日间曾被简单清理过。
这水迹的出现,说明那妖怪就在这里。
苏大为眸光泛着一抹银白,走到墙上的一副字画前。
那字画上,有水迹。
一个女子站在池塘边,正凝视那池塘里的一尾红色锦鲤。
锦鲤,看上去非常生动,头探出了水面。
水珠顺着字画流淌,滴落在了地上。
“我一片好心,怜你遭遇,所以未曾对你下手,只希望你明事理,离开这里。
谁料想我这好心,却被你看轻。既然你要找死,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还不给我现形。”
说话间,苏大为的手,就按在了画中的锦鲤上。
一股水雾瞬间从画中喷涌而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从画中浮现出来。
“这是我的家,凭什么让我离开。
你们把我赶出了皇宫,如今又要把我赶出家门。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我和你们拼了!”
那女人嘶吼着,就扑向了苏大为。
只是,苏大为的手上,突然流转电光。
就听噼啪声响不断,那女人模糊的身影,在电光中凄厉哀嚎,化作一蓬水汽,在空中散去。
苏大为松开了字画,退后一步。
画中的锦鲤,已变得黯淡无光。
“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苏大为看着那字画,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想坏了小苏的性命,我又怎会下此毒手。
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你霸占这宅子,害了不少人,也该走了。”
屋中的水汽,也随即消失。
苏大为想了想,从墙上摘下了字画,卷起来之后,走下了楼梯。
“阿弥,怎么样了?”
柳娘子脸色有点发白,却仍旧倔强站在西跨院的门外。
黑三郎蹲坐在她身边,露出警惕之色。
苏大为拿着那字画,走到西跨院门口,道:“阿娘放心,已经解决了。”
“真的解决了?”
“其实,也算不得鬼怪,不过是元妃残念化灵,寄生在画中的锦鲤身上。
我之前怜她遭遇,不想坏她性命,所以只警告她离开。没想到,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小苏的身上。早知如此,我上次就该弄死她,也不至于有今日的这一番波折。”
“你知道她在楼上?”
“嗯!”
柳娘子阴着脸,抬手一巴掌打在苏大为脸上。
“你个混账东西,明知道有鬼怪,还抱什么妇人之仁?
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小苏陷入危险?我打死你这个糊涂蛋,若小苏出事,我饶不得你。”
苏大为捂着脸,没有反驳。
半晌,他轻声道:“阿娘,这次是孩儿错了,下次绝不会再有妇人之仁。”
“哼!”
柳娘子冷哼一声,转身回了房间。
猫灵在房间门口探头出来,但立刻被柳娘子抱了回去,随后砰的关上房门。
苏大为咬着嘴唇,轻轻叹了口气。
他低头看了一眼蹲坐在旁边的诡异,轻声道:“三郎,我是不是真的有些妇人之仁?”
“汪!”
“其实,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一个女人,把最好的年华寄托在一人身上。她没有错,却最终抑郁而终……
唉,可能我真的有些妇人之仁了!你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女鬼总是美好的,善良的,却让我忽略了她心中的怨恨。好了,以后我不会在心慈手软,害人害己。”
“汪!”
黑三郎歪着脑袋,看着苏大为。
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你是白痴吗’的神采。
苏大为笑了,拿着那副画,转身就往厨舍走。
“喂,你去哪里?”
柳娘子突然打开房门,冲他喊道。
“我把它烧了,免得再出事。”
“烧什么烧,好歹也是字画。
明天去找个僦柜把它典当出去。好歹也是前朝妃子的藏品,总不会太便宜了。最近家里支出是在太多,典个三五贯钱,也能缓解一下。你个家伙,简直就是败家子。”
说完,柳娘子砰的就关上了房门。
苏大为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要说过日子,果然还是阿娘会过日子。这算不算是废物利用?
在持家过日子,精打细算这方面,苏大为觉得,他实在是比不过柳娘子。不过,必须承认,柳娘子说的也没错。这可是元妃留下来的物品,应该也不是普通字画。
虽说里面的鬼怪被他消灭,可不管怎样,也是古董不是?
苏大为拿着字画,回到了中堂。
他在桌前坐下来,把字画重又打开,然后又看了两眼,目光最后落在了画的落款上。
“展子虔是谁?”
苏大为低头,看着身边的黑三郎问道。
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汪的叫了一声。
妈的智障,本汪又怎知道,谁是展子虔?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摸了摸狗头,目光重又落在了那字画上。
要不,回头问问安文生?
他心里嘀咕着,把字画卷好了,放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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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宝琳并没有喝多,虽有几分醉意,但头脑却十分清醒。
回到家,他直奔后花园里。
一个体魄雄壮,如黑铁塔般的老人,正光着膀子,在花园中舞动长槊。
在不远处,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温酒,笑眯眯看着那老人。
看见尉迟宝琳过来,她招了招手,示意尉迟宝琳过去。
“母亲,阿耶今天怎么如此好兴致?”
那女子姓杜,是尉迟恭的妻子,也是尉迟宝琳生母。
“是啊,今天不知怎地,突然来了兴致。”
“二郎和三郎都睡了?”
“嗯,都睡了。”
尉迟恭膝下共有三个儿子,尉迟宝琳是长子。
次子尉迟宝琪,幼子尉迟环。
其中,尉迟环年方十岁,而尉迟宝琪,也不过刚过了十五。
“吃酒了?”
“吃了一点。”
“那好,正好可以陪你阿耶在吃几杯。”
“好啊!”
母子二人说着话,那边尉迟恭也停止舞槊,喘着粗气走过来。
有家将上前,把那杆大槊接住,然后递了毛巾给他。
尉迟恭擦了擦身上的汗水,从架子上拿起一件大袍披在了身上,迈步走了过来。
“听说,你今天去帮人搬家了?”
“嗯。”
“就是你说的那个异人?”
“对,就是他。”
“感觉如何?”
“聪明,也很低调,而且很警觉。”
“能做朋友吗?”
“能!”
“能做朋友,那就继续处着,不必太热,也不要太冷,自己拿好尺度。
他和苏家那头狮子不一样,你要注意些分寸。还有,要防着程家老鬼,别露了马脚。
那个糟老头子坏的很,要是被他知道了,肯定会贴过去。”
“阿耶放心,孩儿明白。”
尉迟宝琳说着话,给尉迟恭倒了一杯酒。
“阿耶,大娘是哪里人?”
尉迟恭有一个前妻,是他贫贱时的结发妻子,大业九年就已经过世,享年只有二十五岁。
之后,尉迟恭才娶了如今的杜夫人。
杜夫人蹙眉道:“大郎,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她倒也不是不满,事实上,也没必要不满。尉迟恭的前妻没有留下子嗣,而且早已过世。她堂堂鄂国夫人,又何必去吃一个死人的醋?只是,她担心尉迟恭会难过。
因为,时至今日,尉迟恭还是会经常念起前妻。
尉迟恭疑惑看着尉迟宝琳,犹豫一下,道:“京兆始平人,怎么了?”
“始平,有几个苏家?”
“只有一个吧。”
尉迟恭道:“不过苏家也算不得什么望族。
你大娘那一支,属于庶出一支,一直都不得重视。我当初娶你大娘的时候,她族中还多有不满。只是,你大娘态度坚决,后来干脆和苏家断了关系,也没了来往。
我归唐之后,苏家倒是曾找上门过。
但你大娘生前对我说:始平苏家,除了她堂哥那一支之外,没有什么交集。
只是,她堂哥那一支,早年就离开了始平,她也记不清楚搬去哪里。反正她不喜欢始平那些亲戚,我呢,自然也不会和他们往来……大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尉迟宝琳轻声道:“苏大为祖籍始平。”
“啥?”
“他祖父那一辈迁来长安定居。”
尉迟宝琳道:“我在想,他会不会就是大娘说的那个堂哥一支?”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尾锦鲤(三)
尉迟恭的前妻,名叫苏娬(音同妩)。
她少时嫁给尉迟恭,夫妻二人极为恩爱。
只可惜,她命不好,在大业九年就病逝了。此后尉迟恭征战沙场,搏出了功名,也挽回不得苏娬的性命。哪怕尉迟恭和杜氏恩爱,但内心里依旧还思念着苏娬。
听到尉迟宝琳的话,尉迟恭瞪大了眼睛。
不过,未等他开口,杜氏抢先道:“大郎,莫不是那苏大为故意攀亲吗?”
说完她又对尉迟恭道:“郎君还记得,当年你助先帝登基之后,始平苏家就曾前来攀亲。”
“呃……”
尉迟宝琳忙道:“不是,那苏大为应该不清楚。
这件事,还是我和他聊天时,我先提及。孩儿看得出来,他并不清楚这其中关系。”
“是吗?”
杜氏,仍有些怀疑。
也难怪,这年头攀龙附凤的事情太多。
尉迟恭功成名就之后,也遇到过不少这种事,还惹了不少麻烦。
所以,杜氏对这方面的事情,也格外谨慎。
“真的,他应该并不清楚此事。
而且大娘的事情,又有几人知晓?
他那般本事的人,端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孩儿也没有和他说明,就是怕会惹来事情。阿耶,其实这件事不难解决。派人打听一下不就是了?他家的情况,不难打听出来。如果不是,咱们就当没有发生;如果是,阿耶岂不是又能多一个帮手?”
尉迟恭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
他对杜氏道:“我记得你有一族侄,也在长安县当差?”
“你是说成规吗?”
“嗯,就是他。”
“他在长安县为主簿一职,已有三年。
不过裴行俭为人强势,他也无心与之相争,所以从年初抱病,一直都在老家休养。”
长安主簿,是从七品下的职官。
一般来说,似杜成规这种一病大半年不来的人,大都会被劝退休养。
但裴行俭不想再来个和他对着干的主簿,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杜从则请假。
“让他回来,帮我查一查那苏大为的出身。
还有,天天躲在老家算什么事情?过些时日我找个机会,看能不能给他挪一挪。他现在的品秩,加上他的年纪,就算在长安县做不得事情,也可以外放出去勾当。”
杜氏闻听,心中一喜。
她连忙说道:“妾身明日一早就派人去,让他回来。”
“大郎。”
“孩儿在。”
“你继续和他处着,也不用太刻意了。
该怎样,就怎样。都是年轻人,总能找到话题。不过,你大娘的事情不要说,等查清楚了他身世之后,再与他说清楚也不迟。总之,还是那句话,提防着程家老贼。”
“孩儿明白。”
一夜,无事。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光亮的时候,苏大为就把周良叫醒,洗漱之后,一起出门。
他的假期到了,也该回衙门里做事了。
周良看上去,似乎仍宿醉未醒。
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懵着脸跟在苏大为的身后。
“二哥,到底什么事情,你昨晚吃那么多酒?”
“啥?”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心事。”
周良揉了揉脸,苦笑一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人啊……
十一叔当初多好的一个人,可如今做了不良帅之后,变得越来越古怪。对了,他已经把人员分配好了。我昨天偷偷看了一眼,你手下那些人,有点……反正,不好。”
“有点弱?”
“差不多。”
周良低声道:“而且,人也少。”
“怎么说?”
“鬼叔那边没有必要安排人手,所以也没有分配。他留了四十个人,安帅那边分了二十七人,高大虎分了十九个人。你这边,只有十二个人,而且都是老弱病残。”
“只有十二人?”
苏大为脸色微微一变,道:“为什么这么少?”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感觉明显有压制你的意思。”
苏大为眉心一蹙,“都有谁?”
“拐子爷、八指、赵磕巴,劳三郎。
这四个是你认识的。剩下八个人,全都是新手,当不得用。”
“拐子爷不是和十一叔关系很好吗?怎么分来我这边?”
“拐子爷废了!”
“啥?”
“之前诡异暴动,拐子爷被打伤了,一直卧病在床,前些日子才回来。
不过他这次,是真的成了拐子。”
苏大为点点头,“这件事,你别管了。
这两天你多和尉迟大郎联络,尽快把你那边的事情解决了。解决之后,不用再和十一叔通禀,直接告知县尊……已经这么久了,再拖着实在无趣,还是操办起来。”
“那十一叔……”
“实在不行,找县君商量一下,你从不良人里出来。”
“啥?”
“二哥,你机灵,活泛。
但说实话,不适合留在不良人里。这边,都是脑袋系在腰带上的活。我不想把人想的太坏,可一旦你越过十一叔直接禀报县君的话,我估计你也不好再这边立足。
实在不行,现在衙门里做个小吏,慢慢再找机会。”
周良犹豫一下,最后叹了口气道:“能进衙门里做事也好!不过,你有县君赏识,为什么不一起调走?留在不良人,受别人的气,有何苦呢?不如,你也离开吧。”
“我……以后再说。”
对于陈敏的变化,苏大为其实能够理解。
没错,他是对那不良帅的位子没兴趣,可陈敏不知道啊。
哪怕他跑去找陈敏说:十一叔,你放心做你的不良帅,我对这个职务一点兴趣都没有……有用吗?陈敏相信不相信另外一说,弄不好还会对苏大为产生别的想法。那样的话,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苏大为心里叹了口气,旋即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正如周良所言,苏大为来到县衙点卯之后,陈敏就把人手分配下来。
看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拐子爷,苏大为笑道:“拐子爷,以后还请你多帮衬。”
拐子爷已年过五十,须发花白。
他拄着一根铁拐,笑嘻嘻道:“苏帅,你可别笑话我这瘸子了,以后得你多关照才是。”
“哈哈,咱们彼此关照。”
苏大为和拐子爷打完招呼,目光从其他十一人身上扫过。
然后,他对陈敏道:“陈帅,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陈敏面无表情道:“好!”
出了公廨大厅,高大虎就凑了过来。
“苏帅,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陈帅怎么只给你安排了这么点人?”
“呵呵,人手紧张,也难免……对了,你那边情况如何?”
“还好,也未必够用。”
“先撑着吧,等过些日子人手足了,也就都好了。”
“希望吧。”
高大虎笑嘻嘻又和他寒暄了几句,转身离开。
“苏帅!”
苏大为正准备去找拐子爷他们聊天说话,就见安文生从大厅里出来。
“安帅,好几天没见了啊。”
“是啊,前几日有些不适,刚恢复。”
“没有大碍吧。”
安文生笑着摇摇头,扭头看了公廨大厅一眼,然后拉着苏大为走到了旁边,低声道:“怎么回事?”
“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别担心。”
“嗯,你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找我借就是了。”
苏大为笑着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轻声道:“安帅,听说过展子虔吗?”
“展子虔?”
安文生道:“你说的,可是展翁?”
“我不知道啊。”苏大为见安文生一脸困惑之色,忙解释道:“是这样,我这不是搬家了嘛。”
“你搬家了?搬去了哪里?”
“隔壁,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你应该听说过。”
哪知道,安文生却摇头道:“没听说过,怎么了?”
苏大为这才想起来,安文生从小在外面游历,回长安也没有多久。他不清楚元妃故居的传说,也不足为奇。
“这个,回头再说。
我呢,昨天搬新家了,结果在那宅子里,发现了一幅画,落款是展子虔。哦,他好像是前朝的人。”
“前朝的人?那应该就是展翁了。”
“很有名吗?”
安文生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道:“当然有名喽。”
“他的画,值钱吗?”
一句话,说的安文生一阵剧烈咳嗽。
他笑道:“阿弥,你怎地如此市侩?那可是展翁,前朝与董伯仁齐名的人物。他的画,绝非用金钱可以衡量。你知不知道,他也是前朝唯一能够与顾恺之、陆探微和张僧繇这三位大家并列的人物。”
“你就跟我说,值不值钱。”
安文生露出一副无奈表情,苦笑摇摇头。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的话,有没有出处。”
“应该是他为元妃画的画。”
安文生一愣,想了想回答道:“展翁擅画青绿山水,但是对佛道、人物等画功也十分精湛。倒是没听说过他为元妃画像。如果是真品的话,那应该是很值钱的。”
“值多少钱?”
“阿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俗气,那可是展翁啊。”
安文生觉得,他和苏大为有点沟通不畅。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道:“你爹是凉国公,你家里又是武威豪强,打小无需为金钱费心。我可没这运气……我现在可欠了一屁股债。但你这边,就欠了一百多贯呢。
而且我刚搬家,需要修缮整理,处处都要花钱。
我要不俗气点,靠我那点收入,估摸着连我家三郎都养不起。”
安文生哭笑不得,道:“我又没让你还钱?”
“你没有让我还,可我这心里面,终归不舒服。
还有啊,戎小角的店面也要用钱。思莫尔那边也准备回西域了,也要用钱。我现在,想钱快想疯了!每天睁开眼睛就一屁股债的滋味,你根本体会不出有多辛苦。”
“好吧好吧好吧。”
苏大为一番话,说的安文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展翁的画,分入隋前和入隋后,价格不一。
入隋前,展翁画功虽精湛,却未大成。而且他在这一时期的画作很多,值不得太多钱,也就是在一百到五百贯左右。入隋之后,他画功大成,并且自成一派。同时,在他画功大成以后,画作数量减少,价格自然也就高了。寻常画作,大概是八百到三千贯不等。似你说的这幅画,如果真是他为元妃所画,估计价格在两千以上。
如果运气好,遇到喜欢的人,可能更高。”
“那你帮我看看!”
苏大为二话不说,从随身的挎包里,把那副画递给了安文生。
安文生张大嘴巴道:“阿弥,你真的很缺钱吗?”
“缺,如果不快点出手,我就要饿死了。”
“可是,我不懂啊!”
“那你找个懂的人啊……你也是个空心白菜,刚才还说的头头是道。
这样吧,你帮我找个行家看看,然后想办法出手。你要是能出手的话,我,我,我给你一成提成。”
“我缺你那一成提成吗?”
安文生无奈道:“再说了,我凭什么帮你。”
“你那天在丰邑坊,我可帮过你。”
安文生嘴巴张了张,摇摇头,把画接过来。
“我先找人帮你鉴定一下,如果是真的,我再帮你找买家。
我可先说好了,我不保证一定能成。而且,能卖多少钱,我也不是特别确定。”
“行啊行啊,越高越好,反正就拜托你了。”
“你……”
安文生指着苏大为想骂两句,却不想苏大为已转过身,扬长而去。
“阿弥,太子巷第一家,是吗?”
“是。”
“晚上我去找你吃酒。”
“欢迎,但记得带酒来。”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给安文生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安文生挠挠头,很无奈的叹了口气,拿着画转身离去。
他二人离开之后,公廨大厅里,走出一个人来。
陈敏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禁流露出不解之色。
他不清楚安文生的来历,但是看他的气度,绝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而苏大为,他却是从小看到大。在陈敏想来,这两个人应该没什么交集才是。可怎么看着……
陈敏这心里,有点泛起了嘀咕。
他也知道,苏大为不是那种会和他抢不良帅位子的人。
可是,县君对他非常看重。如果苏大为和高大虎不对付的话,陈敏也不会想太多。偏偏,那高大虎对他有亲近之意,而这位安大公子,和苏大为的关系好像也很密切。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在陈敏的心头萦绕,噬咬着他的心……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尾锦鲤(四)
不良人,是一个很松散的机构,没有太多的章程约束。
没有案子的时候,大家基本上各自行动,互不干涉。
由于长安县不良人设立四副帅制度,所以每一个副帅都有独立的办公地点。
陈敏虽然故意压制苏大为,但是对应该给予苏大为的待遇,却没有少一分半点。
小公廨的桌子上,摆放着两身新公服。
公服上,有横刀和腰牌。
苏大为走进屋内,看了一眼之后,就没再理睬。
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拿起摆放在桌上的案牍。
上面是一些最近发生在长安县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阿弥,啊,应该是苏帅。”
就在苏大为翻看卷宗的时候,拐子爷走了进来。
他习惯性的似以前那样喊了一句,但旋即就意识到了错误,于是连忙改嘴,还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
拐子爷,好像姓潘吧。
苏大为记不太清楚,反正从他加入不良人的那天起,就是和其他人一样,唤他拐子爷。论资历,他还真是最老。据说当年苏大为的老爹苏钊苏三郎加入不良人的时候,一开始就跟着拐子爷。只是这拐子爷有点油滑,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出头。
他身高,大约有五尺六寸上下(唐尺),有点胖。
花白的头发判髻,不过从那发髻之中,又留了一根辫子出来,垂在脑后。
苏大为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胡人。
不过后来发现,他是道地的汉人,祖籍就在洛阳。
那根辫子,与后世金钱猪尾巴的辫子不太一样,有点短,有点细,垂在脑后一晃一晃,颇为有趣。给苏大为的感觉,有点类似于前生那些特立独行的嬉皮士风格。
说来,拐子爷也是倒霉。
诡异暴动那天,他当时正在路边巡视。
结果一头诡异出现,一下子就撞断了他的腿,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后来,人们是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他,当时已奄奄一息。好在后来被救过来了,在家里躺了很久。
康复之后,原本只是有点小跛的腿,真的瘸了,手里还多了一条黑色拐杖。
拐子爷的名字,也算是给坐实了。
苏大为见拐子爷进来,忙起身道:“拐子爷,你怎么来了?”
拐子爷道:“刚才在大堂上,有些话我不好说。
刚才我和老八他们几个聊了一下,感觉着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我不知道你怎么惹到了十一郎,把我们几个老弱病残都拨给了你。你要是觉得我们几个不行,那直说就好。我们几个呢,可以回去和十一郎说清楚,再重新分配。”
苏大为一愣,立刻摇头道:“拐子爷,你这话说的,我没有不满。
说起来,你是我阿耶的师父。当初我阿耶加入不良人的时候,是你带的他。我加入不良人之后,大家都对我挺冷的,唯有你,经常找我说话,阿弥我都记在心里。
我和十一叔没什么,小事而已。
倒是拐子爷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
你也知道,我做不良人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出头。
论经验,论资历,说实话,都轮不到我来做副帅。你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呵呵,叫你一声拐子爷,阿弥我如果遇到了难处,我相信拐子爷一定不会看我的笑话。”
“阿弥,你这张嘴……哈哈哈,不管是不是真心话,拐子听着舒服。”
“真心话,绝对是真心话。
不说别的,长安县这条条道道,谁有拐子爷你清楚?我知道,拐子爷你和长安县这五十四坊大小一两百个团头都认识。以后有什么不懂的,确实需要你来点醒我。
至于八叔他们……其实他们可以过来直接说的。
如果他们觉得我不够格,硬是要走,那阿弥我也没有怨言。可如果大家觉得我够格,阿弥保证,不会亏待了大家。咱们现在人头虽然少,但也算不得大事。大家各尽所能,真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会责怪大家。只是,还需要拐子爷你帮忙。”
拐子爷笑了,颌下那一部花白的胡须乱颤,脑后的小辫子也是晃动不停。
“得了,有你这句话,拐子爷就满足了。
你该忙你的忙你的,这边我们能解决的就解决,解决不了再找你。
他十一郎觉得我这个拐子废了,没用了。贼你妈,倒要让他看看,我这拐子的厉害。”
说着话,拐子爷就站起来,抄起了拐杖。
苏大为忙上前搀扶,一部留神,手就碰到了那支拐杖。
咦?
他心里一动。
这拐杖触手,可不想是木头。
也不是金属,有点古怪。
“好了,阿弥,不对,是苏帅!呵呵,你留步吧,我去和老八几个说一下。至于那些个小崽子,你也不用操心。拐子向你保证,绝对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那就拜托拐子爷了。”
苏大为把拐子爷送出了房间,看着他拄着拐,一瘸一拐的走了。
拐子爷的拐,好像有点不对啊!
苏大为站在门口,眯着眼睛,心里面却泛起了嘀咕。
不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有点少了。虽说王敬直送了他一本《百诡夜行录》,但也只是泛泛。不晓得李客师什么时候回来。这老家伙也真是沉得住气!长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按道理说,他不可能不知道。居然不回来,也不知什么心思。
嗯,他要是一直不回来,我也不能一直等着。
这两天要不要去一趟昆明池?
他那府上可是有不少藏书,说不定能帮我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
苏大为蹙眉,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手里的案子有不少,但都不是什么大案。
苏大为把卷宗快速浏览了一遍之后,做了一个简单的分类。
然后,看了看天色,才到正午。
他想了想,把公服、横刀和腰牌收好,找了个袋子装起来,然后就溜溜达达出了县衙。
他直奔辅兴坊,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跑去北里找到了一家胡麻饼铺,买了一些胡麻饼。
这家胡麻饼,是辅兴坊最有名的胡麻饼店。
一条街上,有四五家胡麻饼店。
但听人说,这家店的胡麻饼不卖完,其他家的胡麻饼就别想开张。苏大为之前吃过几次,确实好吃。
回到家,大门敞开。
黑三郎正百无聊赖的趴在门口晒太阳。
看到苏大为回来,它立刻兴奋了,颠颠迎上前。
苏大为揉了揉狗头,迈步走进大门。
“阿娘,你干嘛呢?”
“你们之前打扫的不干净,你看这地上,还有好多落叶。”
苏大为道:“娘,现在是秋天,正是落叶的时节,你扫完了,明天醒来还是一地落叶。”
“那也不能不扫啊。”
柳娘子非常倔强的顶了回去,让苏大为无话可说。
看样子,请两个佣人迫在眉睫。
否则老娘天天在家打扫,就得累个半死。
可是请佣人,也是要花钱的……不晓得安文生能不能把画卖出去?能卖多少钱呢?
要真如他所说,卖个两三千贯,一切麻烦就迎刃而解了!
“你不在衙门里当值,跑回来作甚?”
“阿娘,我现在可是副帅,没必要总守在衙门里的。”
“哈哈,那你可真能耐了……先说好,没做你的饭,你自己想办法。”
“嘿嘿,我买了胡麻饼回来。”
苏大为说着,朝两边看去。
黑猫蜷在中堂二楼的窗台上晒太阳,根本没有理睬苏大为。
还是三郎好,猫主子太高冷了!
“小苏呢?”
“在后院池塘边上玩耍呢。
阿弥,你回头劝劝她,别总呆在池塘边上。水那么深,还那么脏,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
“呃,我知道了!”
苏大为拎着袋子,拿着胡麻饼就往后院走。
远远的,就看见聂苏蹲在池塘边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幻灵在旁边,见到苏大为,就想出声,却被苏大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住了。
苏大为轻手轻脚,向聂苏走去。
走的越来越近,他就听到聂苏在说话。
“咦,你怎么走了?小红,快出来啊,你怎么不出来了?”
她伸出手,弯下腰,探进了池塘。
苏大为在后面看到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步,一把将聂苏抱起来。
“小苏,你干什么?”
聂苏吓了一跳,不过扭头看见是苏大为后,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吓到我了。”
“你在干什么?”
“我,在和小红说话啊。”
“小红?”苏大为一愣,脱口而出道:“小红是谁?”
“就是这池塘里的一尾锦鲤,红色的锦鲤,可漂亮了,我叫它小红。”
红色锦鲤?
苏大为脸色顿时大变,忙放下聂苏,快步走到池塘边。
池塘水面,漂浮着很多叶子。
池塘里的水很浑浊,也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苏大为眼中光芒一闪,凝视水面良久。
没有元炁波动,也没有发现什么锦鲤……
“小苏,你刚才说,你在和锦鲤说话?”
“是啊!”
聂苏笑道:“哥哥,我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你,能听明白,它的话?”
聂苏连连点头,还露出自豪之色。
“你一直都能听懂吗?”
“我不知道……好像是今天醒过来后,突然就听懂了。”
聂苏见苏大为面色凝重,有点慌了。
她忙走上前,小手轻轻握住了苏大为的手指道:“哥哥,聂苏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啊?没有没有,小苏没有做错事情。”
苏大为说着,蹲下身子道:“不过,小苏告诉我,刚才那尾锦鲤,都和你说什么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案发生
聂苏小脸上,露出迷茫表情。
“她没说什么啊,就一直在说,她要回去!”
“回去哪里?”
“不知道。”
聂苏一脸茫然,摇头回答。
苏大为也有些糊涂了,站在池塘边一动不动。
他试图调动元炁,寻找聂苏所说的锦鲤踪迹,但并没有什么发现。
锦鲤,仿佛凭空消失。
聂苏不可能说谎,这池塘里一定有一尾锦鲤存在,而且属于那种成了精的锦鲤。
但它究竟是什么?
是诡异?亦或者,只是一尾锦鲤?
反正,在那本《百诡夜行录》之中,没有关于它的记载。
这锦鲤从何而来?和昨晚被他杀死的诡异,又有什么联系?若说没有联系,苏大为不相信。画中的锦鲤,池塘中的锦鲤!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不过,听聂苏所言,池塘中的锦鲤对她并无恶意。那么昨晚的那头诡异,又是什么来历呢?
可惜,那诡异已经被苏大为杀死。
苏大为就算想要了解,也只有等待池塘中的锦鲤再一次出现。
“对了,你刚才说,你清早醒来,发现能够与锦鲤交流?”
“嗯。”
“那以前呢?”
“以前没有!”聂苏回答的斩钉截铁,“以前在寺里的时候,也有锦鲤,我就听不懂。”
那就是说,这能力是突然出现?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能力?难道说,与昨晚聂苏遭遇诡异袭击有关?
苏大为想到这里,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若真如此,那可真的诡异了!
“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啥?”
“你要是不高兴,那我以后不找小红了,好不好?你不要不高兴。”
苏大为哑然失笑,蹲下身子,把手里的胡麻饼递给了聂苏一个,“我哪有不高兴?不胡思乱想。不过呢,以后如果那锦鲤再出现,一定要叫小玉陪着你,别自己一个人傻兮兮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样子,好傻!我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才不傻,哥哥才傻。”
聂苏小脸一红,连连摇头。
不过,小手却接过了胡麻饼,咬了一口之后,突然转身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大娘,大娘,哥哥买的胡麻饼好吃,你也吃!”
看着聂苏的背影,苏大为笑了。
这时候,黑三郎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汪!”
它叫了一声。
苏大为低下头,看了黑三郎一眼,轻声道:“三郎,看样子咱们这个家有古怪啊。”
黑三郎没有回应,那双幽森的眼睛,盯着浑浊的池塘。
“走吧,让小玉盯着。”
苏大为揉了揉黑三郎的脑袋,迈步就往跨院走去。
后院,渐渐冷清下来。
浑浊的池水中,突然浮现出一抹赤红。
一尾锦鲤出现在水面,它探出头,嘴巴一张一张,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时间,悄然流逝。
转眼就进入九月。
重阳之后,气温明显降低,天气越来越冷。
苏大为的生活,在经历了一连串波折后,也渐渐归于平静。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换了住宅。
辅兴坊和崇德坊毕竟有不同,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小有身家。他们显得很冷漠,没有崇德坊邻里之间的那种来往。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用谨慎的态度,对待苏大为一家人。
一开始,柳娘子还想着打好邻里关系。
但几次接触下来,她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柳娘子也是个傲气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她给人一种很世俗的感觉,可骨子里,却非常骄傲。既然你们不愿意和我交往,我也不会用热脸贴你们的冷屁股。大家各过各的,你们爱怎么嘀咕就怎么嘀咕,反正我在这所谓鬼宅里,过的挺舒服。
周良有时候会过来住两天,也给这冷清的宅院,增添了几分生气。
不过,他最近很忙。
尉迟宝琳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那次吃饭之后,他派人找到了周良,并且从周良手里要了一份名单。
金吾卫,本身就有负责长安治安的职权。
尉迟宝琳又是尉迟恭的儿子,在职权内调动一些兵马,说实话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用了三天,一直刁难周良的三个团头,就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不良人出手的话,大多还会遵循一些规矩。
可金吾卫动手,可不会和你讲道理。
稍有反抗,直接动手,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讲。三天里,三大团头名下的十几个产业遭遇疾风骤雨般的打击,十几个小团头直接被金吾卫带走,然后就没有了音讯。
派人去长安狱打探,没有用。
人根本不在长安狱,据说被关进了卫尉大牢之中。
那卫尉大牢,可要比长安狱可怕的多。进去之后,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要说长安的这些个团头,确实有点能量,还真就找到了卫尉的人。只是那边打听了一下之后,立刻就没了下文。只告诉三大团头,此事和鄂国公有关,他们不好出面。
和鄂国公有关?
三大团头,有点慌了。
其实这几年,伴随着太宗皇帝病重,老一批的勋贵们,渐渐变得低调起来。
太宗皇帝驾崩后,他们不少人甚至淡出朝堂,在家中颐养天年。可如果你以为这些老家伙过气了?那可就想错了!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以及在朝堂上的影响力犹在。似尉迟恭、程咬金乃至李客师这些人,越是低调,长孙无忌也就越是尊重。
毕竟,都是一起从龙的袍泽。
老家伙们给他面子,他自然要予以回应。
三大团头意识到,那个被他们挤兑到似乎已无路可走的周良,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没有背景。
能调动金吾卫出手,那岂是一般人。
于是,他们连忙找到周良,开始正视周良的存在。
苏大为能看得出,周良这几天,心情很好。
至于苏大为自己,也在不断适应着不良副帅的身份。
拐子爷他们到底是老不良,把那几个新加入的不良收拾的服服帖帖。
陈敏还算有点良心,没有继续刁难苏大为。给他的案子,也大都是一些寻常案件。甚至不需要苏大为出手,拐子爷他们就能处理好。几十年的老不良,在长安的人脉可不是说笑。很多看起来复杂的案子,拐子爷几人可以非常轻松的找到线索。
这,也让苏大为格外轻松。
每天到衙门里点卯,然后在公房里听听拐子爷几人的汇报。
之后……嗯,就没有之后了!
这,也是自苏大为重生以后,最为悠闲的一段时光。
龙形九转进入第七转,开始变得有些艰难。
苏大为发现,每晋级一转,对身体的消耗就会成倍增加。家里的条件,已不足以担负他的修炼。苏大为只好暂时放缓修炼的进度,每天考虑着该如何增加收入。
这,可真是愁人。
九月十二,一场秋雨倏忽而至。
苏大为在公房里处理完了公文,百无聊赖。
他拿起一本从里坊中淘来的博物志,心不在焉的翻看着。
门,突然开了。
安文生从外面走进来。
他把蓑衣挂在了墙上,走到桌前,也不客气,端起水杯就一口喝干。
“喏!”
他取出一个小包,丢在了桌子上。
苏大为把头从书后探出,看了一眼,道:“啥?”
“钱啊!”
“啊?”
“你那副画,卖了!”
“卖了?这么快?”
“算你运气好,你那幅画,的确是展子虔真迹。
而且是他画功大成之后所作。说来也巧,我把画拿去找人鉴定,不想正是那人心头好。鉴定完之后,人家直接出钱买了回去。阿弥,你这个运气,可真是不差。”
“谁买走了?”
“新任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你知道不?”
阎立本?
听说过,好像是唐代的著名画家。
不过河南道黜陟使又是什么?
苏大为没有去过多考虑,而是眉开眼笑的拿起桌上的小包,里面放的一叠纸币,飞钱。
“他马上要前往河南道上任,没空给你准备现钱。
里面的飞钱,可以在长安任何一家柜坊兑换。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直接在柜坊兑换黄金。一共是三千二百贯,这里面是两千九百贯,你点一下吧。”
“为什么是两千九百贯。”
苏大为立刻变了脸色。
少了三百贯!这特么可是三百贯,不是三百钱。
他最近是穷怕了,连修炼都放缓了速度。所以,对这三百贯,也十分敏感。
“饿贼,你不是说,我有一成吗?”
“呃……”
苏大为想起来了。
当初委托安文生卖画的时候,他的确说过这样的画。
可这是三百贯啊!
苏大为的心里在滴血。
三百贯,可以买好多药材,还可以给家里添置好多物品,请三个佣人也绰绰有余。
嘴贱,当初干嘛要说那么一句?
“我随便说说,你还真拿啊,真是越有钱,越贪财。”
“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谢你啊。”
苏大为说着,把小包就揣进了怀里。
他嘴上道谢,可脸上丝毫没有道谢的意思,反而露出一种‘你欠我三百贯’的表情。
安文生气极而笑。
你苏大为好歹也是个异人,住着大房子,家里养了猫狗,怎么如此贪财?
不过,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打开。
“苏帅……咦,安帅也在?那正好,刚才陈帅派人过来,说找你们过去商议事情。”
“什么事?”
苏大为认出,来人是他的手下,八指。
八指眉毛一挑,道:“不太清楚。
不过刚才我看有鸿胪寺和大理寺的人过来找县尊,之后县尊又把陈帅找了过去。
估摸着,有大事情!”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上篇
鸿胪寺,唐主外交事务的官署。
秦曰典客,汉为大行令,后改名为鸿胪。
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在唐代,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侍郎以及御史中丞,合称三司使,代表着唐代最高的司法行政权利。
鸿胪寺和大理寺有什么关联?
他们为何会同时登门?
论官署的品级,鸿胪寺和大理寺都属于中央直属机构,比之长安县县衙的级别高很多。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脸色随之一变。
两寺同时登门,绝对属于大事件,弄不好和外交方面有关。
苏大为不敢再嬉皮笑脸,站起来和安文生迈步往外走。
“八哥,告诉拐子爷,所有人留守公房,不得擅自离开,等候差遣。”
“喏!”
八指,又叫钱八指,因双手共有八指而得名。
不过他这八指,并非天生,而是在一次办案的时候被人砍掉了两根指头。久而久之,他本名已被人遗忘,八指就变成了他的名字。这是个老实人,做事也很用心。
苏大为和安文生匆匆赶到了公廨大厅,陈敏已在大厅等候。
“陈帅,有何吩咐?”
以前,苏大为见到陈敏,一定会称呼‘十一叔’。
可现在经过了一些龌龊之后,他已改口为陈帅。
当初一起抓捕孙元、姜隆时的十一叔已经没有了,如今坐在面前的,只有长安县不良帅。
陈敏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但旋即消失。
他示意两人坐下,道:“刚才县尊唤我,吩咐了一桩大案。”
“什么大案?”
安文生沉声问道。
“七月时,新罗使者金法敏入朝,你们应该听说过。”
苏大为,一脸懵逼。
七月,他好像还在长安狱。
安文生倒是点点头,道:“略知一二。
据说是新罗真德女王大破百济兵马,而后派遣使者入朝,还进献了真德女王亲笔所书之《太平颂》与陛下。陛下非常高兴,还赐金法敏三品太府卿之职,以示恩宠。”
他们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太懂!
苏大为仍旧是一脸懵逼的模样,看着安文生滔滔不绝。
饿贼,又装逼了。
安文生所说的这些事情,可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知道。
陈敏对安文生的身份,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同时在心里面,也做出了最后决断。
“安帅所言不错。
就在前日,新罗使团使者金德秀,被人杀害。”
“啥?”
苏大为脱口而出道:“金德秀?”
陈敏露出诧异之色道:“是啊,阿弥认识他?”
“不认识!”
苏大为回答的斩钉截铁。
金德秀,不就是那天晚上在丰邑坊中,出现在白甲房间里的人吗?
他竟然死了?而且是被人杀害?
苏大为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预感。
“金法敏上表陛下,恳请追查杀害金德秀的凶手。
陛下震怒,命鸿胪寺配合大理寺彻查此案。由于金德秀是在长安县被害,所以刚才大理寺和鸿胪寺亲自登门拜访了县尊,要求我长安县予以配合。县尊将此事交于本帅负责。我思忖良久,决定拍一人配合大理寺行动,所以请两位副帅来商议。”
“为何不见高帅?”
安文生问道。
陈敏道:“高帅,不宜插手此案。”
苏大为眉头一蹙,但是并没有插嘴。
所谓高大虎不宜插手,怕是由于他出身的缘故。
至于里面是不是有别的原因?苏大为暂时还不清楚。
“既然如此,不如我去?”
安文生显得兴致勃勃,自动请缨。
陈敏道:“刚才我还在想,派你二人谁去合适。
这次咱们主要是配合行动,所以需要一个对长安熟悉和了解的人才行。安帅虽是长安人,但一直在外游历。加入不良也不过月余,对长安并不了解。况且,安帅所部,也是我不良中坚力量。长安县方呈现稳定局面,安帅实不宜这个时候离开。”
咦,这官腔打的很有水平啊!
苏大为不由得看了陈敏一眼,暗自点头称赞。
比之前一段,陈敏在周良口中的表现,而今的陈敏说起话来,可是官腔十足。
这一个月,进步不小。
既然安文生不合适去,那就是让我去呗?
苏大为念头才起,就听陈敏道:“阿弥,你去如何?”
“我?”
苏大为笑了笑,道:“但凭陈帅吩咐。”
“那好,你和你所部不良,接下来就配合大理寺行动。
这是通行令牌,你即刻前往大理寺,向大理寺正后报到,之后就留在大理寺听候差遣。
嗯,你所部不良,皆随你行动,无需再向县衙值守。”
“喏!”
苏大为也不啰唆,起身领命。
他走上前,从陈敏手里接过一个铜牌,上面刻有大理二字。
“陈帅,那我回去安排一下,然后去大理寺报到。”
“善!”
陈敏目光有些复杂,咬着牙点头。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转身就走出了公廨大厅。
他回到公房,把拐子爷等人找来,说明了情况。
“去大理寺?”
拐子爷蹙起眉头,轻声道:“阿弥,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这案子,你不该接手。”
“此话怎讲?”
“咱们什么人?长安不良!
说白了,无品无秩,到了大理寺连屁都不是。
咱们的地盘,是在长安县里坊。去那边,做得好是大理寺的功劳;做的不好,那就是咱们的过错。”
苏大为突然道:“拐子爷,我有的选吗?”
“要不,去找县尊?苏帅你不是和县尊有交集吗?”
“这点屁事就跑去找县君,你让县君怎么看我?”
“也是哦!”
钱八指搔搔头,闭上了嘴巴。
而拐子爷也没再说什么,露出沉思之色。
“这次,是我连累了大家。
如果谁不想去,可以留下来。我和高大虎还有安帅关系不错,把你们送过去,他们也会予以关照。”
“贼你妈,当你拐子爷是什么人。”
拐子爷顿时大怒,指着苏大为就骂道:“你拐子爷当年做不良的时候,你爹都还在流鼻涕。怎么,现在做了副帅,看不起你拐子爷了?阿弥,我告诉你,你还嫩着呢。到了大理寺,固然咱说不上话。但到时候跑腿,还不是要靠咱们这些不良?
拐子爷今天要是走了,那以后就成了真拐子了。”
“是啊,苏帅。”赵磕巴结结巴巴道:“拐子说的没错。”
苏大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想了想,从包里取出两百贯飞钱,递给了拐子爷。
“和下面人说一下,不愿意去的人,现在可以离开。
愿意留下来的人,拿去把这钱分了。接下来,估摸着大家都不会太轻松,早作准备。”
“阿弥,发财了?”
拐子爷接过飞钱,露出惊讶之色。
这可是二百贯,不是小钱。
“发了点小财,拐子爷你们先去安排一下,我待会儿还要去大理寺点卯。”
“行啊,这边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
“对了,昨天八叔那边和我说,今天会有人来,加入咱们。
就是丰安坊的那头人熊,你招呼他一下,然后找周良把他身份落实下来。陈帅说了,谁有本事找来人,那就是谁的人。打架王可是打架的好手,别被其他人抢了。”
拐子爷闻听,眼睛一亮。
“可以啊阿弥,居然把那头人熊给招来了?
当初魏帅在的时候,就想把他给招进来。只是那家伙太凶悍,魏帅担心压不住……嘿嘿,他要是来了,我和你说。哪怕把那几个小子都走了,咱们照样能横着走。”
“不是我召来的,是八叔帮忙。”
“行,你放心吧,我绝对把他留下来。”
拐子爷几个拿着钱,兴冲冲走了。
苏大为收拾了一下之后,正准备出门,却见安文生走进来。
“这就要过去报到吗?”
“是啊,免得落人口实。”
安文生点点头,道:“反正你也躲不过去,那就多小心一点。
此事涉及鸿胪寺,断非小事。
说是配合,但实际上就是过去听候差遣。不晓得这一次负责此案的大理寺正是哪一个。若是侯善业,你要留意。听人说,那家伙精于算计,善于钻营,且心狠手辣。”
苏大为听得一愣,诧异道:“你知道的挺多啊。”
“废话,我虽无心朝堂,但我爹确在朝堂之上。
我身边都是些勋贵子弟,当然也知道一些内幕……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反正自己小心。”
苏大为点头,道:“安帅,多谢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只管说。”
“呃,那你能不能把那三百贯还我?”
安文生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
“饿贼,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却只记得三百贯?”
“小户人家,穷啊。”
“滚!”
安文生气得破口大骂,再也顾不得风度了。
苏大为则哈哈大笑,跨刀往外走。
看着苏大为的背影,安文生突然间噗嗤笑出声来。
刚知道他的时候,还是听裴行俭说起。之后两人结交,倒也顺畅,没有什么龌龊。
还以为这也是个志不在朝堂上的同道中人。
不过现在看来,他虽志不在朝堂,却是个贪财的家伙。
可安文生却并不反感,倒觉得苏大为这家伙,是个真性情。
做异人做到你这么贪财的地步,也是少有!但想必,你此去大理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毕竟,所谓配合,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
那大理寺的人,又怎可能真的把苏大为放在心上?
嗯,金德秀?
苏大为这家伙,绝对知道这个人,否则也不会是那种反应。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安文生想到这里,不自觉眯起眼睛,嘿嘿的笑出声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中篇
唐代的长安皇城,其实是一个宽泛的说法。
皇城分为两个区域,以承天门为界。
入朱雀门,走承天门街,到承天门这一块区域,其实并非皇宫,而是中央官署所在。
过了承天门之后,才算是皇宫。
大理寺坐落于皇城顺义门一侧,与卫尉相邻,背靠将作监。
而鸿胪寺和鸿胪客馆,则位于朱雀门和含光门之间。
苏大为从长安县衙出来之后,直奔顺义门。
在顺义门,他把腰牌交给了守门侍卫,然后又经过一番严格的盘查和询问之后,才算通过。
大理寺门外,庄严肃穆。
苏大为再次取出腰牌,请守卫人员通禀,然后就站在侧门外等候。
雨,仍旧在下,淅淅沥沥。
顺义门道行人稀少,不时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侍卫兵马,从街道上走过。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大理寺吏员从侧门走出来,道:“把身上的武器交出来,然后随我来。”
要交出武器吗?
苏大为愣了一下,但旋即应命。
入乡随俗吧。
这大理寺好歹也是最高法院一样的存在,规矩多,守卫严格,也在情理之中。
他把横刀交出,然后示意身上已没有武器。
“这是什么?”
那吏员指着苏大为手臂上的降魔杵,蹙眉问道。
“前两月不是诡异暴动,之后家母在大慈恩寺求来的护身符,让我随身携带。
”护身符吗?“
吏员看了一眼,点点头,也没有为难苏大为。
身上带个护身符也正常。再说这降魔杵看上去虽然大了一些,但似乎也没甚杀伤力。
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忙跟着那吏员往里走。
说实话,大理寺的面积并不是很大,吏员加起来,大约有二百多人。除此之外,还有百十名杂役。总体而言,大理寺内部规划的非常整齐,一个一个跨院,吏员进进出出,各司其职。一眼看去,虽然非常忙碌,但并不杂乱,显得是井然有序。
在一个跨院外停下,那吏员示意苏大为等着。
他走进院子,不一会儿又出来,对苏大为招手道:“随我来,李主簿要见你。”
这吏员说话,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架势。
也难怪,在这大理寺中,除却杂役之外,所有的吏员大都身居品秩。哪怕是最小的大理寺狱丞,也是个从九品下的职官。哪像苏大为,基本上就是一个白身平民。
苏大为倒也不在意,跟着那吏员走进跨院。
这跨院面积不大,有几间公房,可以看见屋里面的人,正在忙碌不停。
苏大为被带进了一间厢房,就见里面端坐一人。看年纪大约三十左右的短髯男子,正伏案书写。苏大为进屋后,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并未说话,然后继续低头书写。
苏大为见状,也没有打搅对方。
他知道,这人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他下马威。
所以他也不着急,静静站在屋中。
半晌,那人书写完毕,把手中笔放下,又抬头看了苏大为一眼,道:“长安县无人,竟派一黄口小儿来,莫非是不愿意配合大理寺行动吗?”
苏大为一愣,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是觉得他年纪小,认为长安县是在敷衍大理寺。
他连忙道:“有志不在年高,非是长安无人,而是县君以为小人前来,已足够了。”
他可不是中二少年,上去怼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语。苏大为可以肯定,如果他真这么说了,不定对方会立刻发作,把他赶出大理寺。
他此次前来,是想弄清楚金德秀之死的原因。
在没有弄清楚之前,苏大为可不会轻易的离开这里。
那主簿也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好大口气!”他站起身来,道:“不过既然来了,那就随我走吧。
倒要看看,裴君手下究竟有何才干。”
“去哪里?”
主簿道:“现场,随我再走一趟。”
说完,他也不理苏大为,径自走出房间。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跟在主簿身后。那主簿在大理寺门口的厩房前停下,早有杂役牵了两匹马等候。他接过其中一匹马的缰绳,然后又扭头打量了苏大为两眼。
“会骑马吗?”
“会!”
“领回兵器,随我出发。”
说着话,他就牵马往外走。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一路小跑到大理寺侧门的门房里,把横刀取回。
他返还厩房,牵住了另一匹马的缰绳,往大理寺门外走去。
主簿早已等在门口,见苏大为出来,他突然取了一块青铜打造的腰牌,丢给了苏大为。
“这是大理寺通行令牌,以后凭牌进出。
还有,不必再交出兵器,咱们随时会出去,忒麻烦。”
说完,他又对大理寺门口的卫兵道:“此人是长安县派来配合大理寺行动的人,准他跨刀入内,不必再予以阻拦。”
“明白,卫兵立刻点头答应。”
主簿披上了蓑衣,牵马往顺义门走。
苏大为也不敢怠慢,跟着披上蓑衣,牵马随后。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顺义门,在顺义门外上马,然后催马就走。
“李主簿,咱们去哪里?”
“居德坊,跟上了。”
李主簿在前面,头也不回,打马扬鞭而走。
今天有雨,所以路上的行人并不是太多,走起来也很顺畅。
苏大为紧随其后,不多时就来到居德坊外。
李主簿在坊门外甩镫下马,牵着马往里面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哦,小人名叫苏大为。”
“苏大为?好名字,大有所为。”
主簿点点头,道:“你既然是长安县所属,想必对这里也不陌生,找几个武侯过来。”
说完,他把马缰绳就丢给了苏大为。
那气派,很不一般。
苏大为觉得,这位李主簿的身上,似乎有一种行伍中人的气概。
他接住了缰绳,牵着两匹马走到了武侯铺外,把马系在桩子上,就走进武侯铺。
表明了身份之后,苏大为喊了两个武侯,还有两个坊丁出来。
“哥几个,外面是大理寺的主簿,过来查案,大家警醒点,别被人挑了毛病。”
“明白明白。”
两个武侯一开始并不是特别愿意,但听说是大理寺的人,也不敢怠慢,连忙跟了上来。
“漕渠桥怎么走?”
“过十字街左拐,顺着十字巷横街走,过了路口就是。”
苏大为推了那武侯一把,轻声道:“还不带路。”
武侯恍然大悟,忙一路小跑的在前面走。
苏大为则跟在那李主簿的身后,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漕渠桥。
“前日,是谁发现的尸体?”
“原来上官是来调查那件事情啊,是小人清早巡逻时,发现的尸体。”
“具体位置在哪里?”
“喏,就在桥下的河滩上。
当时天色还有点暗,小人路过这里时,想喘口气就回去开门。
是南九郎先看到,他说桥下怎么看着好像有人?然后小人就走下去,发现了尸体。”
“南九郎是哪个?”
“哦,他今日休息,没有来。”
“去,把他找来。”
武侯不敢怠慢,忙唤了一个坊丁过来,让他前去找人。
苏大为则站在桥头,看了片刻之后,顺着斜坡滑到了河滩上。
“是这里吗?”
“在往里面一点。”
武侯也跟着下来,指着桥洞下道:“就是那堆杂草旁边,对,就是那个位置。小人记得很清楚,他是上半身泡在水里,双腿在河滩上。如果不是南九郎眼睛尖,我还真不见得能发现。”
苏大为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抬头,向河堤上的李主簿看去。
李主簿突然问道:“那南九郎当时在什么位置?”
“哦,上官再往后退两步,大概是那个位置。”
李主簿退后两步,往桥下看去。
看了两眼后,他也顺着斜坡下来,示意苏大为上去。
“苏大为,能看到吗?”
“看到什么?”
李主簿招手,示意那武侯过来,躺在河滩上。
苏大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不太清楚。”
苏大为大声回答。
当然,如果他调用元炁,借元炁之力肯定能看清楚。
不过那南九郎应该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有那样的眼力。
李主簿示意武侯起来,然后爬上了河堤。
“刚才武侯说,他准备歇一下,去开坊门。
也就是说,当时应该是四更三点到五更天之间。在如今这个时节,天应该还黑着。至少,当时的光线,应该比现在要黑。你刚才站在这里,都很难看清楚那里的情况。南九郎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能看到有人?我觉着,这似乎有点不太可能。”
苏大为,没有插嘴,只静静站在旁边,听李主簿的分析。
这个时候,南九郎来了。
他是一个看上去,年纪和苏大为差不多的年轻人。
个头嘛,也到苏大为的肩膀,精瘦。
他走过来,脸上带着困惑之色。
听了李主簿的询问,他顿时慌了,连忙解释道:“上官,小人和此事,绝无干系。小人只是从小就有一副好眼力,能看的比别人远,有时候就算在夜里,也能看见。
就因为小人生了这副招子,所以大家都唤我千里眼。
平日里,小人都是晚上当值,就是因为这双眼睛的缘故。不信,上官可以问其他人,小人句句是实,没有半句谎言。”
李主簿闻听,一愣。
他扭头向武侯看去,就见武侯连连点头。
“九郎确是有一双好眼睛,这一点小人可以作证。”
“是吗?”
“小人可以发誓。”
李主簿眉头蹙起,“既然如此,南九郎,你把当晚的情况,再与本官详细说一遍。”
南九郎连忙点头,站在河堤上,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苏大为则再次滑到河滩上,站在河边,向四处观望。
漕渠,长安五渠之一。
它与永安渠相连,经西市而出,入居德坊而后出城。这条河渠,水系很发达,水量也很大。西市的木材,会竟有这条河渠出城,以减少人工的开支,水流十分湍急。
苏大为蹲下来,把手伸进了河水之中。
“老姚!”
“来了!”
武侯忙快走两步,到了苏大为的身边,低声道:“苏帅,我和二哥关系不错。
上面那位到底什么意思?托个底,让我也放心。他这过来就怀疑九郎,我这心里有点慌啊!”
苏大为闻听,顿时笑了。
“你和我二哥认识?”
“经常一起喝酒,之前他巡夜的时候,我还帮他掩护过呢。”
苏大为抬头,看了正在问话的李主簿一眼,低声道:“没事,他就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乱来呢。”
“吓死我了,刚才他那脸色,可真难看。”
“别管他,和我说说,那天晚上你看到的情况吧。
把你看到的所有情况都说一说,别有疏漏。我跟你讲,这案子不小,我都是配合行动,说穿了就是跑腿。大理寺的主簿,从六品的职官,和咱们县君都属于平级。”
老姚闻听,顿时紧张起来。
和县君平级?那可真是大人物了!
他凝神回忆半晌,低声道:“那天晚上,情况是这样的……”
第一百三十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下篇
第一百三十章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下篇
李主簿这个人吧,不坏!
苏大为心里面,就是这么认为的。
做事很认真,但有点多疑。或者,已经不仅仅是多疑了,而是逮着谁,都会怀疑。
职业病吗?
大理寺主簿十二人,掌印。
李主簿是其中之一,平日里接触的,大都是各种刑案。
想想,好像也很正常。
每天面对的卷宗,是各种各样的案件;每天处理的公务,也是千奇百怪的案情。长此以往,难免会有影响。比如李主簿的疑心病,苏大为就觉得,是一种职业病。
但除此之外,他人不坏。
跟着李主簿在秋雨中跑了两个时辰,总算是结束了。
苏大为开始怀念狄仁杰了!
他觉得,这要是狄仁杰在的话,说不定早就看出了端倪。
“你有什么发现?”
在离开居德坊,返回大理寺的路上,李主簿出乎意料的没有骑马,而是和苏大为牵马步行。
此时,雨已经停了,天也开始放晴。
苏大为愣了一下,向李主簿看去。
“你不是说,有志不在年高吗?”
“呃,我觉得……居德坊并非案发现场。”
“怎么说?”
“河滩上,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据老姚,就是那个武侯说,当天晚上,居德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样之处。他们那天晚上,一直在外面巡夜,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我问过他,他说当晚,漕渠曾放水传木。
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晚的水流应该很急,有没有可能,那尸体是随浮木漂流过来?”
“接着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觉得咱们的重心应该不在居德坊,而是西市。”
“西市,你熟吗?”
“还可以吧,毕竟我以前经常在那边走动。”
“明天去打听一下,看看能否找出什么线索。”
“啥?”
“我是说,你可以回去了,明天直接去西市探访,有发现了,再回来与我知晓。”
“那,我不用报到了吗?”
李主簿笑了,“你不是已经报到了吗?”
“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李主簿道:“此案,是由大理寺正侯善业住持。不过,具体负责事务的,是我。你有什么情况,直接与我汇报即可。我会汇总后呈交于他。”
“小人明白!”
还真是侯善业。
苏大为想起了安文生的提醒。
不过,他无需向侯善业报告,只要和这位李主簿汇报即可,也可以避免不少麻烦。
至少在苏大为看来,这个李主簿人不差。
或许一开始,他对苏大为有点不满。但他的不满,主要是在于苏大为的年纪,而非针对苏大为的人。可能在李主簿看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过经历这一个下午之后,苏大为很勤快,也让李主簿放心不少。或许依旧不满,但对苏大为本人,已没有意见。
“那小人先回衙门一趟。”
“好!”
“这匹马……”
“你留着吧。”李主簿摆了摆手,道:“接下来,有你忙的。
有个脚力代步,终究能方便一些。不过,要照顾好它,这可是大理寺的马匹。对了,你还有其他要求没有?比如兵器,比如甲胄?我回去后,可以命人为你准备。”
这是认可吗?
苏大为想了想,“我需要一副小角弩。”
苏钊留下来的横刀和破邪弩,在当日他夜探灵宝寺的时候被毁的被毁,丢失的丢失。之后,苏大为忙于跑路,然后又坐了一阵子牢。等他出来,也不知道该找谁打听。
角弩,属于军械,等闲人无法配备。
但大理寺应该有这种武器,差别只是大小和顺不顺手而已。
这方面,苏大为倒是有那么一点自信。
前生他就喜欢收藏冷兵器,所以改造角弩,应该不成问题。
“小角弩?那是什么?”
“一种手弩,体积比军中的角弩要小一些,威力也没有那么大,适合随身携带。”
“那我回去看看,如果有,就帮你申领一副。”
“多谢主簿。”
“好了,那我就回去了。”
李主簿上马,扬长而去。
苏大为目送他背影消失,这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他也搬鞍认镫上马,打马扬鞭直奔县衙。
在县衙门口,苏大为把马拴好。
正要往里面走,就听到有人喊他。
扭头看去,只见高大虎行色匆匆走来。
“苏帅,听说……你去大理寺了?”
“嗯!”
“我刚得到消息,说金德秀被人杀了,所以就回来找你。
没想到……苏帅,我得到消息,金德秀前日正午,曾出现在西市大加耶肆,之后就失去了踪迹。我已经找人去打探消息,一旦有所发现,会立刻告与苏帅知晓。”
“大加耶肆?”
苏大为眸光一闪,正要询问。
这时候,县衙里有人出来。
他连忙道:“明天上午,我在西市放生池等你,咱们到时候再详谈。”
“好!”
高大虎点点头,就径自离去。
王升走出衙门,看到拴在门口桩子上的马,还有正准备往里走的苏大为。
“苏帅,你这是发财了?居然骑上马了!”
苏大为哈哈一笑,道:“王君休要取笑我,我哪里来的钱买马?
这是大理寺的马。今日陈帅命我前往大理寺配合差遣,李主簿就借了一匹马给我。”
“你去了大理寺?”
“是啊。”
王升眉头一蹙,旋即展颜笑道:“怪不得……不过苏帅,这次大理寺的案子有点复杂,你莫要牵涉太深。咱们主要是配合行动,如果有什么情况,立刻告知县君。”
“好!”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爽快答应。
他和王君寒暄几句,就进了衙门,直奔他的公房。
一进公房,他就找来了拐子爷。
“拐子爷,你认识居德坊一个叫南九郎的人吗?”
“南九郎?”
拐子爷想了想,一拍大腿道:“莫不是那个千里眼?”
“正是。”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此人,靠得住?”
“是个老实人,而且是个孝子。”
拐子爷道:“怎么,有事情吗?”
“能不能把他招进来。”
“啥?”
“我是说,把他招进不良人。”
拐子爷皱着眉,道:“阿弥,招进来没问题,只要你同意。
不过我可先和你说好,九郎身子骨很弱,也没什么本事。除了有一双常人不及的眼睛之外,他可什么都不会做。如果你招他进来,怕是派不上用场,你要想清楚。”
苏大为笑道:“想清楚了,把他招进来吧。”
他说完,话锋一转道:“沈元来了吗?”
“哦,午后来了,而且已经登记好了。
我给他了一点钱,让他回去好好拾掇一下,明天一早来点卯。”
“嗯,点完卯后,你带他去西市找我。”
“好!”
拐子爷爽快答应,突然问道:“苏帅,大理寺那边,情况如何?”
“跟着一个李主簿在外面淋了一下午的雨。
还有,咱们这边,有没有人退出?”
“退了五个。”
苏大为闻听,一皱眉,轻声道:“五个?退了这么多?那咱们现在,没几个人了啊。”
“加上沈元,一共八个人。
如果再算上那南九郎,九个人!不过阿弥你不用担心,暂时够用了。留下来的,都是勤快踏实的人。咱人虽然不多,可是未必就比别人弱。你是没看见那头人熊。他今天过来往那里一坐,根本没人敢张狂。还有,你给我的二百贯,我花了二十贯。”
“只用了二十贯?”
“阿弥,斗米恩,升米仇。
一次给的太多,这人心会变。给个一两贯,大家开开心心,高兴得不得了。可如果你一下子都给出去了,以后怎么办?要我说,这钱你拿回去,等以后再说吧。”
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苏大为之前拿钱出来,是为了让大家迅速凝聚起来。
他没有考虑钱多钱少的问题,没想到拐子爷却想的十分清楚。
“拐子爷,剩下的钱你留着。”
“啥?”
“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你直接做主就是。
这方面,你考虑的比我周祥,我觉得钱放在你这里,用处更大。还有一件事,拐子爷你也费心。这次大理寺的案子,有点棘手,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打听出来那个金德秀来长安之后的行踪。他去过那里,见过谁……越详细越好。”
“他可是新罗使团的人,不会有问题吧。”
“没问题,大理寺那边也需要这方面的线索。”
“这个嘛……有点麻烦。
不过不难,我会想办法。就是可能要花费些功夫,你要是不着急的话,那就可以。”
“暂时,不急。”
苏大为如今,有两个疑问。
当日金德秀在丰邑坊和白甲所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交易?
可惜,当日把白甲交给尉迟宝琳后,苏大为就没有再留意这件事。如今金德秀死了,他就想起了那桩交易。金德秀的死,会不会和当日他与白甲的那桩交易有关?
两千五百贯的交易,可不是小数目。
此外,那个死于丰邑坊的南三郎,凶手又是何人?为什么要杀死南三郎呢?
苏大为发现,之前他忽略了很多事情。
而这些事情,很可能与金德秀被杀有关。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中闪过。苏大为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金德秀此前的所作所为,是个人行为,还是……如果是新罗使团的行为,那这件事可就变得有趣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聂苏的异变(二合一)
第一百三十一章聂苏的异变
天已经黑了。
夜幕,笼罩长安。
街鼓已响过两通,苏大为牵着马,匆匆回到家中。
“哪儿来的马?”
柳娘子看着他把马牵进厩房,于是走到厩房门口,看着苏大为把马拴好,疑惑问道。
“大理寺配的。”
“大理寺?你什么时候又跑去大理寺了?”
苏大为把马拴好,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厩槽,轻轻叹了口气。
他迈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今天衙门派我去大理寺配合调查一个案子。
阿娘,我先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去找尉迟,看能不能讨要一点草料。”
柳娘子这才想起来,家里的厩房根本没有草料。
也难怪,刚搬家过来,有许多事情要做。加上家里又没有牲口,也根本想不起这档子事。如果不是苏大为牵了马回来,说不定柳娘子都忘了自家还有一座大厩房。
“这个,不好吧。”
虽说尉迟宝琳来过,但柳娘子还是觉得,有点不好。
苏大为搔搔头,苦笑道:“这么晚了,草料场都关门了,总不能让它饿着吧。
再说了,我讨要一点就好,过了今晚,明天我去草料场买一些回来,也不费甚事。”
“这样啊,那你快去快回。
小苏肚子早就饿了,可还是要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
苏大为点点头,就走出院门。
鄂国公府距离苏家不远,在辅兴坊也颇有名气,很容易找到。
苏大为敲开了鄂国公府的侧门,通报了自家的身份,询问尉迟宝琳在不在家里。
只是,尉迟宝琳今晚当值,并不在家中。
苏大为有点失望,于是告辞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候,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示意那仆役离开,笑眯眯道:“苏郎君留步。”
苏大为疑惑看着那人,心里有些奇怪。
管家道:“我家小郎君吩咐过,苏郎君是他的好朋友,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吩咐小人。”
“哦,是这样,我想找宝琳借一些草料。”
“草料?”
那管家愣住了。
他是得了仆役的通禀,知道苏大为前来。
原本,他并不想出面,哪知道杜夫人却吩咐道:“那苏郎君这么晚来找大郎,一定是有事情。你过去看看,若是能帮忙的话,就帮一把。毕竟,他是大郎的好朋友。”
在管家看来,苏大为可能是登门来借钱。
可谁料想,居然是借草料。
苏大为苦笑道:“是这样,我今天去大理寺帮忙,从大理寺那边领了一匹马代步。回到家以后,我才想起来,家里没有准备草料。这个天色,草料场早就关门了……所以我就想找宝琳借一点草料来,等明天天亮以后,再去草料场买回草料来。”
说完,他摆了摆手,“算了,既然宝琳不在,我先回去了。”
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苏大为更不会难以启齿。
在他看来,这就好像是邻里间,我家里没有酱油醋了,来不及买,所以找邻居借一点。
不等那管家回答,苏大为就走了。
管家回到后宅,把情况告诉了杜夫人。
杜夫人也有些诧异,但旋即笑道:“有听说借钱借粮,这借草料还是头一回。
既然如此,你去后面取一车上等精料送过去。这个苏阿弥,还真的是有点意思。”
“喏!
管家答应一声,便转身离去。
苏大为两手空空回到家,柳娘子疑惑道:“怎么,不借吗?”
“宝琳不在家……算了,也就是一晚上而已。
这家伙,在大理寺好吃好喝,也不至于娇贵到一晚上不吃草料就不行。饿它一晚,等明天我再去草料场买就是了。开饭开饭!阿娘,我这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饭已经做好了,过来搭手帮忙。”
“好!”
苏大为跑进厨舍,帮着柳娘子把饭菜端出来。
“小苏呢?”
苏大为有点奇怪问道。
“之前还喊着饿,饿过头了?”
柳娘子也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往后院走去。
苏大为眉头一蹙。
以前他回来,聂苏肯定会精神抖擞的跑出来迎接他。
每次看到聂苏那精神抖擞的样子,苏大为都会有一种自己也精神许多的感觉。可今天……从他进家门到出去,又回来,都没有看到聂苏的影子,实在是有一点奇怪。
他坐下来,等了一会儿。
聂苏跟着柳娘子走进了客厅,看到苏大为,立刻跑上前。
“哥哥,你回来了。”
“回来一会儿了。”苏大为轻声问道:“小苏,你怎么看上去没精神,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刚才睡着了。”
聂苏轻声回答,乖巧在苏大为身边坐下。
苏大为地给她一个蒸饼,然后向柳娘子看过去。
柳娘子点点头,意思是说:聂苏刚才的确是睡着了!
原来是睡着了啊,怪不得看上去无精打采。苏大为也就没有再往心里去,拿起一个蒸饼,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一个蒸饼吃完,他发现聂苏的那个蒸饼才吃了不到四分之一。以前她吃饭挺快的,虽然比不得苏大为,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吃的这么慢。
“小苏,你不是肚子饿了吗?怎么不吃啊,不好吃吗?”
“好吃!”
聂苏苦着小脸道:“本来挺饿的,可不知为什么,睡醒了之后,突然间觉得不饿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就是觉得不饿。”
苏大为蹙了蹙眉,伸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体温很正常。
“小苏,有那里不舒服吗?”
“没,就是困。”
“真没有不舒服?”
“哥哥,真的没有。”聂苏看上去,也一副苦恼模样,轻声道:“就是不知怎地,一直犯困。”
“那吃完了,快去睡。”
柳娘子一旁开口道,然后从锅里盛了一碗豆腐羹。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苏大为疑惑起身,迈步往外走。
“这个时候,会是谁啊。”
他嘀咕着,打开院门。
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安文生和刚才在鄂国公府见到的那个管家,正站在门外。
“安帅,你……”
苏大为一拍额头,“我都给忘了。”
今天说好的,安文生晚上来家里吃饭。
结果忙了一天之后,苏大为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看到安文生,他才算想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露出什么羞愧之态,侧身道:“安帅,你先进来,待会儿在和你说。”
然后他就走到那管家面前。
“苏郎君,我家主母吩咐,让小人送一车草料来。”
“啥?”
苏大为目光越过那管家,看到门口停着的那辆车,脱口而出道:“太多了,哪用得这么多草料?”
“我家主母说,郎君是我家小郎君的朋友。
区区一些草料算不得事……郎君不用费心,小人带了人来,会把草料搬进去。郎君只需要告诉小人,放在哪里就好。”
“这,这,这……”
苏大为有点不知所措。
他就想借个一顿饭的草料,那知道人家直接送了一车过来。
安文生站在门口道:“这也是鄂国夫人一番心意,你就别推辞了。”
“可是,可是……”
“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么多草料该放何处?”
那管家噗嗤就笑出声来,但旋即收起笑容。
“草料大多放在厩房旁边。郎君这宅子的规模,厩房里一定会有草料间的。”
“那个,我还真不知道。”
之前在济度巷的时候,狄仁杰买来草料,都是放在厩房门口。
苏大为带着那管家进了厩房,点上油灯。
管家显然更加清楚厩房的结构,指着最里面那一片空荡荡的空地道:“这里就是草料间。喏,这里原本应该有一个栅栏门。估计是荒废太久了,不知被什么人拿走了。
这边,是洗刷马匹的地方,应该有一口水井才对。
找到了,就是这里。郎君可以在这里洗刷马匹,这里有水槽,脏水顺着水槽流到外面是水沟里。对了,将来郎君的牲口要是多了的话,坊内有专门收马粪的人。到时候郎君找人清理出来,或者花点钱让那收马粪的过来清扫也可以,都很方便。”
这管家能看得出来,苏大为对厩房一点都不熟悉。
安文生在门口冷冷道:“阿弥,这真是你家厩房?”
本就有些羞愧的苏大为,听到安文生的讽刺,忍不住怼了回去,“我家厩房,要你管。”
安文生微微一笑,也不生气。
管家把厩房的使用方法讲解一遍,就安排人搬运草料。
一车草料,差不多可以填满半个草料间。
苏大为觉得,估计他把马匹还给大理寺的时候,草料也未必会吃得完。
鄂国公府的仆役,做事非常麻利,很快把草料搬完了。那管家也跟着告辞,苏大为把他送出了家门。
本打算给他些赏钱,可是管家却死活不要,带着人走了。
苏大为站在门口,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然后对站在旁边的安文生道:“看到没有,这个就叫家教。到底是鄂国公府的人,懂规矩,给他赏钱他都不要。
不像某些人,帮忙卖一幅画,还收了我三百贯。”
安文生在一旁,冷冷看了苏大为一眼,一言不发。
“怎么这么晚过来?”
看安文生不接茬,苏大为也颇感无奈。
“本来早就该过来,没想到临出门的时候,陈帅突然把我喊去。
他和我说了老半天的话,一直过了三通鼓才算说完。我进来的时候,顺路去买了些胡麻饼和烤肉。喏,还有一坛子酒……对了,你不会是忘了我要过来这回事吧。”
“我……”
苏大为很想说他没忘。
可想想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只好讷讷道:“我也是踩着三通鼓才进家门。”
“那正好,把菜热一下就行。”
苏大为关好门,带着安文生走进客厅。
柳娘子早就看到安文生过来,不过她不清楚安文生的身份,所以也没有来打招呼。
客厅里的饭菜,都收起来了。
见苏大为走进来,她瞪了苏大为一眼,便要去厨舍里准备饭菜。
“小苏呢?”
“她困了,我让她先回去睡了。”
“娘,这是安文生,不良副帅,我的同僚。”
柳娘子说着,微微一福。
安文生连忙道:“打搅大娘子了,大娘子不必费心,我带了酒菜过来,和阿弥吃两杯就走。”
“那怎可以,你们做,马上就好了。”
柳娘子狠狠瞪了苏大为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早点说一声,我也好准备,不至于如此匆忙。
苏大为忙露出讨好的笑容,然后拉着安文生坐下。
把烤肉拿出来,然后苏大为准备倒酒。
就听柳娘子道:“阿弥,我房里还有两坛十年的惠阳春,你拿出来吧。”
对啊,柳娘子离开昆明池的时候,丹阳郡公府送了几坛酒给她。
苏大为忙把安文生的酒放在一旁,一路小跑的到了柳娘子的房间里,取了一坛酒出来。
出门时,他朝聂苏的房间看了一眼。
房门紧闭,没有什么异常。
也许,小丫头真的只是困了?
苏大为摇摇头,就迈步走出房间。
屋外,黑猫小玉蜷在屋顶。
月光照在它的身上,那光滑如匹缎一样的毛发,泛着一抹异彩。
苏大为朝它指了指,黑猫喵的叫了一声,算是回应。
屋外有黑猫,屋里有猴头和金蝮保护,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更不要说,黑三郎也在后院。如果那锦鲤敢出现的话,苏大为可以肯定,它绝对没有逃走的可能。
回到客厅,安文生正端着一碗豆腐羹,吃的香甜。
“大娘子这豆腐羹做的好,比我家里的厨子,强百倍。”
他看苏大为进来,赞叹道:“阿弥果然好福气,每日有如此美味,真的是羡煞人也。”
“没看出来,你还生得一张巧嘴。”
“这是真心话。”
“好啦,来,吃酒。”
苏大为打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
他倒了两碗,和安文生碰了一下,而后一饮而尽。
“今天去大理寺,如何?”
“跑了一下午,感觉,一般般。
大理寺那边,好像也没有什么头绪,没头苍蝇似地调查。不过,见我的那个主簿人还不错。”
“谁啊!”
“姓李,具体名字,我不好问。”
苏大为说着,又倒了一碗酒,“对了,他应该和县君认识。”
“姓李?”安文生想了想,试探问道:“是不是叫李思文?”
苏大为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一个不良人,人家从六品的主簿,和咱们县君一个级别,我怎么去问他的名字?我今天过去之后,就被他带去了居德坊调查。”
“那应该就是他,大理寺十二个主簿,只有一个姓李的。
看样子,大理寺对这个案子还挺重视。”
“怎么,有来历?”
安文生道:“阿弥,你虽说只是一个不良副帅,但真的应该多知道一些事情才是。”
“怎么了?”
“英国公,同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
“那是谁?”
安文生面无表情道:“李勣。”
“徐茂公?”
苏大为脱口而出道。
他虽不精唐史,但一些人物还是了解。
李勣,原本姓徐,叫徐世绩。后被赐姓,改为李世勣。
后来李世民登基,他要避李世民的名讳,于是把名字里的‘世’字去掉,改名李勣。
熟悉隋唐演义的人,一定听知道牛鼻子老道徐茂公,原型就是李勣。
“哦,就是他。”
苏大为笑道:“你开玩笑吧,李主簿是英国公?”
安文生真的被苏大为打败了,没好气道:“是英国公次子。”
苏大为,这才恍然大悟。
“他怎么会在大理寺做主簿?”
“尉迟宝琳还在卫尉寺做校尉呢,他凭什么就不能做大理寺的主簿?”
“你认识他?”
“不熟!”
安文生道:“李思文比我大,所以也没什么交集。
我只是回长安后,听人谈起过。你也知道,大家的长辈毕竟同朝为臣,所以子弟之间大都也会有一些联系。李思文算起来,和房遗爱差不多是一辈人,和我不认识。”
“那你不是还和县君认识。”
“那是世交。”
“啥?”
“他爹裴仁基活着的时候,曾在凉州为官,和我爹认识。”
“怪不得!”
苏大为再次露出恍然之色。
不过,他旋即道:“你们是勋贵子弟,消息灵通。
我又不曾与你们那个圈子接触,怎可能知道那么多事情?要不,你回头和我说说?
对了,大理寺中,还有谁需要留意。”
“也没什么吧。”
安文生想了想,道:“大理寺卿和少卿,你没资格接触,估计就算见到了,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你这次过去,估计就是在李思文手下听候差遣,只要不得罪他,就没有什么问题。对了,这案子到底是谁在负责?反正只要不是侯善业,就没甚大碍。”
“哈,还真被你说中了,就是侯善业。”
“还真是他?”
“嗯!”
“这个人,风评不好,喜欢抢占功劳。
不过也没什么,你在李思文手下做事,只要和他搞好关系,侯善业估摸着也为难不得你。”
想想,似乎在理。
侯善业是大理寺正,李思文是主簿。
表面上看,李思文是侯善业的手下,可侯善业又怎敢去招惹李思文?
毕竟,李思文的老子是李勣,尚书仆射,同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又真是侯善业赶去招惹。
“安帅,敬你一回,多谢了。”
安文生微微一笑,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端起酒,抿了一口气。
这家伙喝酒的时候,极有仪表,处处透着一股子非凡气质。
苏大为只能在心里暗骂一声装逼犯,默默看着他继续云淡风轻……
柳娘子又做了几个菜端来,然后就回屋去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大约快到子时的时候,安文生起身告辞要走。
苏大为当然要热情挽留,但却被他拒绝。
“我还是回家去,不太习惯在别人家留宿。”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
“我家,就在北里武威曲,离这里不远啊。”
“你家也在辅兴坊?”
“对,就是我家。
我爹当初在这边买了房子,比你家这房子小一些。
不过我平时都住在我爹那边。今天这么晚了,就只好睡在这边喽。”
有房人,不要脸,显摆,炫耀,土豪!
苏大为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因为听安文生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家在长安似乎还有别的房产。
“改天,我请你来我家吃酒,走了!”
安文生说完,挥手和苏大为告别。
看着他的背影,苏大为脸上带着笑容,不停挥手。
装逼犯,家里那么有钱,还收我三百贯的费用,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摇摇头,转身进了大门,然后把门关上,落闩。
请仆役的事情,已迫在眉睫。
堂堂不良副帅居然要亲自关门落闩,一点都体会不到有房人的乐趣。
苏大为嘀咕着,回到客厅收拾餐具。
柳娘子这会儿肯定睡了,总不成留这么一摊子,让老娘明天起床再收拾吧。就算老娘同意,他这心里也过不去。所以,还是乖乖收拾好,免得明天再麻烦老娘。
苏大为把餐具收拢起来,在水井旁边清洗。
黑三郎溜溜达达从后院跑出来,在苏大为身边蹲下。
苏大为揉了揉它的脑袋,然后进厨舍,把剩下的烤肉拿出来,放在黑三郎的嘴边。
黑三郎,一口就咬住了骨头,紧跟着咔吧咔吧,把那根大骨咬的粉碎。
“好吃吧,回头带你去装逼犯家里吃。”
苏大为笑眯眯说话,黑三郎应该是听懂了,连连点头。
他正要蹲下来继续清洗餐具,忽听到后院轰得一声巨响传来。
苏大为一愣,忙站起身。
黑三郎反应更快,犹如一道闪电,就冲向了后院。
那条锦鲤又来了?
苏大为顿时勃然大怒,唰的腾身而起,直接窜上了楼顶,而后纵身就越过中堂,跳进了后院。
他脚下飞快,几乎和黑三郎是一前一后进了跨院。
一进跨院,他愣住了。
巨响,是从聂苏房间传来。
她卧室的一面墙,坍塌了一半。
好在,这屋子建造的时候用料极其讲究,所以墙虽倒了,房子却没有大碍。
一股白色的水汽,从屋中涌出。
黑猫守在柳娘子的房间门口,警惕看着聂苏的屋子。
而柳娘子则站在卧室门内,看到苏大为出现,连忙道:“阿弥,快去看看,小苏是不是出事了。”
“三郎,守在这里。”
苏大为说着,就要往里走。
一道白影闪动,幻灵拦住了苏大为的去路。
苏大为大怒,手臂一振,一口利刃就出现在手里。
“猴头,你要找死吗?”
他以为,幻灵是想要阻止他救聂苏。
哪知,幻灵却没有变身,甚至连脖子上的金蝮都没有昂首。
它站在苏大为面前,拼命的摆手,口中发出一连串‘吱吱’的叫声,指了指苏大为,又指了指屋内,然后再次摆手。
苏大为,愣住了。
他看得出来,幻灵没有恶意。
否则的话,它应该变身才对!
那它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犹豫一下,收起利刃,道:“猴头,小苏没事?”
幻灵用力摇头,那意思是:没事!
“我进去,你别拦我。我要亲眼看到小苏没事才行。
你要是再敢拦我,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幻灵犹豫一下,侧身让出了路。
它指着屋内,然后吱吱叫嚷,同时不停摆手。
苏大为不太明白幻灵的意思,但他这时候也知道,幻灵没有恶意。之所以阻止他,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想到这里,他闪身就进入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