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1章 还你人情(下)
夜深了,神策军的中军大帐内,高伯逸正端坐于案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既没有看书,亦没有走动。
他就是在等消息。嗯,故意端着架子。
“都督……刚才那个巨大声响是什么?”
在军帐内几乎是透明人一样的郑敏敏小声问道。
之前那个声音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她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好像暴雷在身边炸响一样。不过她看到高伯逸若无其事的动也不动,也不好询问。
“破城的一点小事罢了。”
高伯逸摆摆手说道,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态度。
“是能够敲开金墉城城门的东西么?”
郑敏敏注意到杨素带来了一些东西,似乎有大用。很简单的道理,是杨素来了以后,那声巨响才爆出来的,这二者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你很聪明,从前是你爹没有开发出你的优点。”
高伯逸招呼郑敏敏坐到自己对面,然后平静问道:“高演,等会应该就会被带到这里来,你说我应该如何处置他呢?”
高演是什么人,作为曾经嫁给过高睿的郑敏敏来说,自然是知道甚至熟悉的。她就算再蠢,也明白高伯逸跟高演之间,完全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杀了他么?这个人应该很碍事吧?”郑敏敏知道政治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这一点上,世家女的觉悟,比普通人家的女子不知道高多少倍。
“他确实很碍事,然而我却不能直接杀他。”
高伯逸微微摇头说道:“再说,杀了他,我很难跟他大姐交代。”
高彾还是很注重亲情的。高湛胡搞,把高洋得罪死死的,所以被搞死乃是活该。高彾哪怕伤心,也不会指责高伯逸冷血。
毕竟,高洋要杀高湛,高伯逸一个不是“女婿”的女婿,还能拒绝么?
可是今日情况不一样了。
高伯逸主导齐国统治大权,离登基称帝,已经没有太远的距离。
若是杀了高演,高彾会怎么想?
娄昭君的子嗣,本身就没剩下几个了,每当多死一个,就会引起高氏一族的警觉,刺激他们的神经。
更何况,无论是刻意为之,还是顺手搞定,高演是救过高伯逸性命的。就凭这点,他打败高演,收拾高演无人指责,但是杀掉高演,一定会让很多暗地里观察的人寒心。
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做的,至少不能明着做。
一个王朝的开拓者,就是在给子孙后代立规矩,做榜样。李二陛下杀亲兄弟登基,开创贞观之治。所以他的后人,无不以其为榜样。皇室内部倾轧不休,几乎每一个皇帝上位,都要踩着无数兄弟姐妹叔父的尸体。
开了一个非常坏的头。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杀高演容易,只是后患无穷。我不能用一时的痛快,换来数不清的隐患。这些你不懂,以后慢慢琢磨吧。”
郑敏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说实话,她现在已经有点崇拜高伯逸了。这个男人的思想很深邃,而且有着跟其他人不同的东西。
具体是什么,又不太说得上来。
“那都督打下金墉城,不就可以包围南城,然后俘虏周国皇帝了么?”
郑敏敏天天读战报,这点推理能力还是有的。
高伯逸点点头道:“确实可以包围南城,只是,俘虏周国皇帝,却做不到。”
他长叹了一声,没有具体解释为什么要这样说。郑敏敏识趣的闭嘴,没有继续问下去,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尴尬。
“那个……谢谢你。”
郑敏敏抬起头看着高伯逸,真诚的说道。
“谢我什么?没有占有你?”
高伯逸笑着问道。
“做都督的女人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郑敏敏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是说,以前我只能算是醒着,浑浑噩噩的过生活。跟着都督以后,我起码会想,自己要做什么事情,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嗯,你成长了。”
高伯逸并没有告诉对方,他选择郑敏敏,其实也是想做个试验而已。具体来说,就是将来要干一番大事业,慢慢的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实现自己的意志。
他心里没底,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把一个人的思想扭转过来。
出身世家的郑敏敏,正好就是一个很好的试验对象。
不然高伯逸哪怕将对方吃干抹净,甚至让郑敏敏怀孕生子,也没理由跟她说这么多话。
“都督心中应该有一个很伟大的理想吧?一统天下么?”
郑敏敏眼中藏不住的那一丝崇拜,高伯逸很容易就能捕捉到。
“其实我的理想,是每一个种田的人都不交赋税。”
高伯逸自嘲着笑道。
“都督又把妾身当无知女子了。妾身在家里虽然五谷不分,但是家中佃户,每年都要交租子,这点不管多少年,都是一样的。
小家是如此,国家也是一样的。”
郑敏敏难得认真又严肃的说道。
高伯逸很想教育一下她,在很久远的未来,商税的规模,大农税不知道多少倍,以至于国家都取消了农业税。
相反,那时候很多地方种田反而还有补贴!在这个时代,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一时间,高伯逸感觉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因为说了这些,对方也是完全无法理解和想象,反而会在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一个疯子。
就好比后世很多人认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就是完全不存在一样。
“罢了,去歇着吧,今天没你的事情了。”
高伯逸摆摆手说道,失望溢于言表,几乎不加掩饰。
“都督……”
郑敏敏走到高伯逸面前,抓起他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脸都羞红得要冒蒸汽一样。
“都督的世界很大,妾身完全感受不到。但是妾身可以伺候都督……这些时日,都督太紧张了。”
太紧张了,所以我就应该把你当祭品,发泄一下?
高伯逸无力的抽回手,示意对方坐自己腿上。
等郑敏敏小心翼翼的坐上来以后,他才低声说道:“统一天下,妻妾成群,后宫佳丽三千,林林总总,我可以很轻松的做到。
包括把你收入囊中。”
“所以……”郑敏敏有些不解的问道。
“其实这些,不过是前人玩剩下的。一统天下,始皇帝就做过。后来的荒淫无耻之辈,更是把我甩得够远,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可能超过他们。
你说,我应该做什么事情,才不算是苟活着呢?”
郑敏敏好像有点明白了高伯逸的心思,却又觉得差了点什么。
“现在有个叫郑敏敏的女人,在我怀里。以后还会有张敏敏,王敏敏,赵敏敏等等,每一个女人我都会占有,甚至她们还会为我生儿育女。
那么以后呢,以后的以后呢,我就跟这些女人住在一个偌大的囚牢里,然后日复一日的做这样那样的事情么?”
郑敏敏忽然有些心疼起来。
这是一个把事情想得通透的男人。
正因为看得通透,所以有时候才会觉得痛苦和寂寞。沉浸在美好幻觉中的人,自然会很快乐,哪怕他们有一天知道了,这并不是真正的快乐,而陷入极度悲伤。
可他们毕竟曾经快乐过不是么?
“阿郎,妾身……什么时候可以侍寝呢?”
郑敏敏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问道。
“你很急?”
高伯逸心中奇怪,难道是郑述祖催她么?最近也没人接触郑敏敏啊。
“只是我的心悬着,又会很怕,怕都督送我回去。若是我侍寝了,都督应该就不会送我回去了吧?妾身也是有点小心思的。”
小心思未必只有这些,但是不想再回郑家绝对是真的。女人就好比是蔓藤一样,找到了一棵大树,就会自然而然的缠上来。
郑敏敏有意无意的“示好”,其实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当被生活的压力所挤压时,自己想要依靠的那个人,魅力就会无限增大。
“小心思多用在正确的地方。”
高伯逸揉了揉郑敏敏的头发说道:“去歇着吧,改天再试试。”
郑敏敏无奈站起身,幽怨的看了高伯逸一眼,扭着细腰走了。
等她走了以后,高伯逸呵呵一笑,心中的压抑排解了不少。七分真情,三分假意,这郑家的女子,果然是有传承的。
“在门口偷听了很久吧,还不滚进来!”
高伯逸对着门外大喊道。
眨眼功夫,李达不好意思的摸着头来到高伯逸面前。
“带我去吧,应该抓到高演了吧,你们动作挺快的,金墉城里还在抵抗吧?”
高伯逸似笑非笑的看着李达问道。
“是的,主公,人已经被抓住了。高孝珩战死,高延宗带着剩余的人,在金墉城内的一座小城里顽抗。”
金墉城的结构,仿造邺城“三台”,分别由三个独立城池的组成。这种“城中城”的结构,自曹魏以来,就很是流行,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这种东西的痕迹。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三台了。
曹操当初沿着漳河建“三台”,实际上也是有一定防御的考量。三台建立起来后,占据了周边的制高点,事实上,三台的地基,有两座都完好的保存到了民国时期乃至现代。
生命力真可谓是旺盛持久了。
“带我去吧。”
高伯逸站起身,跟在李达身后,来到四周被亲兵严密警戒,防卫比中军大帐还森严的一个小帐篷。四周都点着火把,将一切照得透亮,恐怕连一只老鼠都别想混进帐篷里。
高伯逸瞥了李达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挺有心的嘛。”
“末将谨记主公嘱咐,此番务必要戴罪立功,托主公的福,终于让在下逮到高演了。”
李达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讪讪说道。
小把戏被高伯逸拆穿,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他自然明白高伯逸是在暗讽他攻城以后不做“正事”,不帮忙张彪扩大战果。
但是话说回来,抓高演,本身就是最重要的任务啊!李达玩了个巧,严格说来,根本不算是“不务正业”,顶多是“好逸恶劳”罢了。
至少现在,高伯逸是不会去追究这些事情的。李达越是作死,那么他在神策军中就越孤立。与此同时,这也是高伯逸在军中埋下的钉子跟眼线。
以免将来他一不小心,被神策军主将所架空。这种事情,历史上简直不要太多了。
“别在这闲逛,去找杨素领功去。”
高伯逸不耐烦将李达轰走,一个人走进了帐篷。
偌大的帐篷里,就摆着两张胡凳,高演和唐邕二人面色灰败的坐在胡凳上,帐篷里点满了火把,还有很多李达麾下的士卒在看守这两人。
对于保住“胜利果实”,李达可谓是上了心。如此看管手法,只怕张彪来了都没办法把人弄走。
“二位,许久不见了。没想到今日相见,居然是在这里,二位的身份,已经由座上宾,变成了阶下囚,真是让人感慨啊。”
高伯逸装模作样的啧啧两声,得意溢于言表。
他懒得装了,他现在就是得意了,那又怎么样?
拿下了洛阳,位于河阳三镇南城的周军,就变成了孤军,外援断绝,只怕粮草也是不多。这一战下来,天下大势已定,他为什么不能开怀大笑。
顺便装个哔?
高演和唐邕像是得了离魂症一样,只是看了高伯逸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继续低头,垂下眼睑,似乎已经生无可恋了。
“看来,你们也是觉悟了啊。”
高伯逸轻叹一声,指着唐邕对周围的军士说道:“将此人带下去斩首,头留着我有用。”
嗯?
高演诧异的抬起头,而刚才还淡定非常的唐邕,则是难以置信的看着高伯逸,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这厮什么都不问,开口就是杀人!
在唐邕错愣的时候,两个如狼似虎的神策军士卒,已经将他押走,很快便消失在了营帐。
“刚才我就觉得这营帐里只有两个凳子,却有三个人要坐着,很不习惯。我又是来晚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一下唐邕咯。”
高伯逸对着高演笑了一下,这一刻,他的笑容似乎与某个男人的笑容重合了!
高洋!
高演似乎看到了高洋的影子!但很快他就发现,高洋的笑容里,藏着的是压抑的癫狂。
而高伯逸的笑容里,却什么也看不透。
这是一个比高洋冷静,也比他更可怕的男人!
“当初你救我一命,我高伯逸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个恩情我记着呢。”
高伯逸拍拍手,对身后的士卒大声说道:“将他带去虎牢关,好好安顿,莫要怠慢了。”
第1232章 兵临城下
天亮了以后,神策军将士已经将金墉城完全扫荡干净。此战几乎将忠于高氏皇族的势力连根拔起,包括自高欢开始就豢养的死士,家将,门客等等。
混乱中正在城头巡视的高孝珩被爆炸冲击波炸死,而高演、唐邕被俘,就剩下高延宗一人带着为数不多的高家私军拼死抵抗。
但最后也因为寡不敌众,受伤被俘。
按照高伯逸事前的交代,神策军执行了“有杀错,无放过”的凶残政策,不收留俘虏,不接受投降,除了高级军官外,不留活口!
这也是李达等人抓到高演之后就赶紧开溜的原因。在他粗犷的身躯下,藏着的是一颗玲珑剔透的狡诈灵魂。
张彪、周敷等人都是高伯逸从江州带来的,在邺城和北齐毫无根基。所以高伯逸让他们杀谁,他们就会杀谁,不讲情面,毫无怜悯。
可是李达他们,跟高洋是有渊源的。
所以他们没办法对高氏一族的亲信下手,搞不好就会碰到熟人,那时候你是直接杀呢?还是心里难过一阵再杀呢?
高伯逸可以留下周军战俘,是因为这些人在邺城毫无根基。等在那边落户了以后,他们反而要依靠高伯逸给的政策,才能生存下去。
也就是说,这些人搞不好可以变成高伯逸手里的一把快刀,只要不用来攻打关中,就能放心使用。
可是高氏一族的亲信,他们在齐国的关系网,都是盘根错节的。这样的人不杀,难道留着过年请客?
对此李达也是洞若观火。他若是真像是平日里表现得那么二,只怕人头都掉下来好几次了,又怎么可能会收到高伯逸的重用呢?
田子礼那样山匪出身的亲兵,才是高伯逸身边没脑子的一股精锐力量,他们也不需要脑子,高伯逸说干嘛他们就干嘛,这些人什么都敢做。
神策军帅帐内,高伯逸端坐于桌案前,漠然的看着一脸不服,被五花大绑的高延宗,良久无言。
“我知道,当初我让你钻胯下,你一直怀恨在心,现在机会来了,一刀下去就行。”
高延宗梗着脖子对高伯逸叫嚣道,没看到求生的**,反而是求死之心甚笃。
“不教而诛是为虐。来人,送去虎牢关好生看管,莫要怠慢了。”
高伯逸轻轻摆手说道,懒得跟高延宗做口舌之争。
等高延宗被带走后,杨素面色凝重的从后帐走出来,双手拢袖,对着高伯逸行了一礼问道:“高氏的人,主公一个都不杀,是有什么考虑么?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杨素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苦劝高伯逸杀掉高演和高延宗。
“刚才我的话你没有听到么?不教而诛是为虐。”
高伯逸意味深长的说道。
“不教而诛?”
杨素反复咀嚼这四个字,然后恍然大悟。
看到他的样子,高伯逸就知道这位聪明绝顶的人物,已经明白了自己想说的。他继续解释道:“当今齐国的天子,乃是高潜,而不是我高伯逸。
我有什么权力可以处置高演?处置高延宗?
哪怕他们是乱臣贼子,那也要太后代表高潜说出来才行,怎么能我来说呢?
不经过审判就处置他们,道理不明不白,可不就是不教而诛么?世人会怎么看待我高伯逸?”
但是你毫不手软的把唐邕杀了,却也连审问都没审一句啊!
杨素在心中疯狂吐槽,有些疑惑的问道:“可是唐邕毕竟是重臣……”
“当年,他策划毒杀了太子高殷!我这是在给先帝(高洋)和太后(李祖娥)一个交待。所以唐邕必须要死。这跟高演是完全不一样的,懂了么?”
这有什么不懂的,还不是因为高伯逸怕唐邕胡乱攀咬,说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果然,不同的人就要区别对待,没有一刀切这样的事情。
杨素感觉自己今天又跟着高伯逸学了一招。
“主公,如今洛阳已经在我们手里了,宇文邕已经是瓮中之鳖。不如趁此机会,敲开关中的大门,一举灭周!”
杨素兴奋的说道。
这回,应该自高欢主政东魏一来,北齐离统一天下最近的时刻了。有宇文邕在手,骗开弘农城,甚至安然破潼关,都不是不能赌一把!
这个事情,高伯逸确实仔细想过,不过得到的结论却是:风险太大。
就好比是后世玩答题游戏一样。这一轮好不容易答对,已经可以拿几百万回去。下一轮虽然再次答对可以拿几千万,然而一旦答错,却是会两手空空!
本来就已经稳赢了,何必再冒险去追逐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高伯逸感觉自己二十出头,完全等得起!
“你知道么,宇文宪现在在襄阳,让我骨鲠在喉。”
高伯逸沉声说道。
杨素点点头,这件事他知道,只能说王琳留下的人真是够废柴的。当然,宇文宪打仗的本事远超宇文邕,这一点也不需要质疑。
“如果我们虏获宇文邕,那么关中那些人在抱团的情况下,谁会是最大受益人?”
高伯逸问了杨素一个拷问灵魂的关键问题。
“谁最能打,谁就会被推举为首领,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法则……主公是说,宇文宪要登基称帝?”
杨素大吃一惊。
高伯逸微微点头道:“这是明摆着的。关中的那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必须要推一个领头羊出来。
能打仗,脑子活络,年龄又仅次于宇文邕的宇文宪,乃是最好的人选。困兽犹斗之下,失去补给的我军,在关中能不能像现在一样打得得心应手,还真要打一个问号。”
打仗要知己知彼,神策军并不熟悉关中地形,绝大多数的将士都没有去过关中,到了那边又不能以战养战,又不能依托齐国发达的“水次仓”后勤体系。
拿什么跟抱团抗争的关中土著打?
这是典型的用自己最短的地方去打人家最长的地方,实在是很不理智。到时候极有可能一把好牌打臭,灰溜溜的滚回邺城。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几年一点点从北周手里夺回来的地利,就会一朝丧尽。
“主公说得有理,周国气数未尽,便宜他们了。”
卢叔武在《平西策》里面说得很清楚了,两国之争,只要不是故意犯浑(比如像历史上高玮那样的),光靠两军野战,一决雌雄,是无法灭掉对方的。
两国之间的竞争,就是看谁犯错少,看谁积累多,一点点的争夺优势,压缩对方的生存空间。
生存空间越小,就越是容易犯错。
手里的筹码越少,就越是会缩手缩脚。
高伯逸也想这一战就灭掉周国,只可惜那只存在于对手全是猪头的情况下才能实现。你不能指望现在周国上下都是高玮这样的人。
“传令下去,全军开拔,去河阳三镇。我这次要好好的会会宇文邕。”
高伯逸抽出白云剑,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慢慢的涌上来。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虽然没办法俘虏宇文邕,但是高伯逸绝对不会让对方好过。
……
才过了一天,金墉城失陷,洛阳被高伯逸彻底占领的消息,就传到了位于河阳三镇南城的宇文邕那里。
震惊,不可置信,气急败坏!
此刻宇文邕的内心活动是复杂的。
一方面,他完全不敢相信,高伯逸和神策军居然没几天就攻克了金墉城。宇文邕原以为至少高演可以坚持一个月的。
毕竟金墉城里的粮草物资,怎么说也能熬到入冬吧?
城池那么小,再多的军队也无法展开,高演这个废物,怎么几天就让高伯逸得手了呢?
宇文邕在南城里听梁士彦说起了他包围南城,并派大楼船突袭河阳关的事情,深感这种坚固而高大的小城,其实十分不好对付!
历史上洛阳城为什么不好守?长安城为什么屡次被攻陷?
其实并不是它们不坚固,也不是城墙太低矮,而是……城池太大了!
哪怕有几万守军,撒在宽阔的城墙上,也就跟竹筒里的豆子掉在地上一般,密度很低。
而攻城的一方,则可以选择城墙的任意一点,作为突破口。
这游戏还怎么玩?
城池并不是越大越好。大了的城池,就需要特别多的兵马驻守。
不过,城池大了虽然不好,但是城墙高了,却是极大的利好!
那种城池小,城墙又极高的地方,就更是让攻城的一方头疼。比如说,金墉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要不然,自北魏以后,其他入主这座城池的人,也不会将金墉城作为防御支点了。
结果这样一座城,居然在高演手里没几天就被高伯逸夺下来了。这叫人情何以堪?
“梁将军,汉高祖也有白登之围的窘境。朕只是想问问你,如今的局面,要怎么解决?”
站在南城的城头,宇文邕看着城下不远处正在待命的神策军,有些无奈的问身后的梁士彦。
高伯逸这个贱人,哪怕围攻金墉城的时候,也依然派出兵马在河阳三镇附近警戒。周军出个把斥候侦查没问题,但是一旦大部队出动,就会立刻引来神策军。
然后高伯逸就很有可能先解决自己,最后再总攻金墉城!
所以宇文邕听从了梁士彦的建议,按兵不动,并派人用船只向黄河上游渗透,试探齐军部署。令人失望的是,黄河河道已经被王琳部封锁,走水路是无法回归周国了。
“如果弘农城的苏椿,能够打一场胜仗,击败王琳,或许末将可以掩护陛下回潼关。只是,现在看来……很难。”
弘农城现在的境遇跟河阳三镇差不多,也被王琳带着兵马包围了。现在周军兵少,还首尾不能相顾。
真是韩信来了都无可奈何。
“真要到万不得已,朕会主动走出南城,换你们回关中。”
宇文邕决然道。
他相信,这笔买卖,高伯逸还是会做的。
因为现在南城的兵马并不多,这里的大鱼,不过是他宇文邕,最多加上梁士彦和贺若弼而已。
其他的那些士卒,高伯逸要来做什么?
“陛下不可,我们就这样守好南城,不留破绽。等哪天实在是守不下去了,再做定夺也不迟。城里粮草还有,岸边也能抓点鱼,暂时还不需要担忧粮草问题。”
梁士彦面色忧郁的说道。
他其实没有提醒宇文邕,现在周军有一个致命弱点。
城里没有取暖用的柴火!数量不足以支撑他们渡过这个冬天!
也就是说,哪怕城里还有粮食,到最后这里已经没办法吃熟食,没办法烧水……那要怎么办?
正在这时,宇文邕远远看到大队穿着红色军服的齐军,朝着南城而来。中军大旗上,写着偌大一个“高”字,老远就能看到。
“高伯逸来了。”
宇文邕手扶着女墙,满嘴苦涩。
什么叫宿命,宿命就是无论你怎么去努力跟回避,你最害怕的东西,最终还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撞上你。
神策军并没有给宇文邕多想的时间,一个时辰以后,攻城器械准备到位,周军的战俘开始在“箱车”的掩护下垒土。
这套路跟周军攻打虎牢关如出一辙。
城头上,梁士彦皱着眉头看城下的周军战俘在垒土,他本打算让麾下将士朝着垒土的齐军射击,结果看得这些人都穿着黑色的周军军服。
一时间,他有些不忍心。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齐军的箱车已经准备好了,这些东西不但可以堆土,而且还能作为遮挡物,挡住部分城墙上射来的箭矢。
简直不要太好用。
看到对方有条不紊的操作,梁士彦就知道今日很难善了了,神策军明显有备而来。
“宇文邕,你爹喊你回家吃饭!”
“宇文邕,你爹喊你回家吃饭!”
“宇文邕,你爹喊你回家吃饭!”
齐军派出去几十个嗓门大的,站在周军弓箭范围以外,扯着嗓子大喊叫骂。
这话不带一个脏字,却气得宇文邕浑身颤抖!
朴实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恶意,这确实是高伯逸做得出来的事情。
宇文邕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神策军在城外垒土,堆土丘。时间长了,他也感觉很无趣,除了这些以外,除了继续派人在城下喊那句话外,高伯逸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这种感觉,就好像看着自己脖子上的套索一点点的收紧,而身体却完全不能动一样。
第1233章说英雄,谁是英雄(上)
秋末冬初天黑得早,又渡过了难捱的一天,南城驻守的周军无不庆幸又赚了一天。现在每活一个时辰,都是赚的。
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能坚守多久,这支败军都没有什么活路!很多人在值守的时候,心中慢慢用有限的信息复盘此战是如何失败的。
很多人得到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结论。
他们被全方位碾压了!
后勤,训练,兵力等等,这些地方全都不如齐军。至于更高层的指挥问题,下面的那些周军还没有能力去思考。
明明知道实力薄弱,却依然不知道后退,依然要扶持高演占据洛阳。这到底是皇帝宇文邕最后的倔强,还是高伯逸在“扮猪吃老虎”,无人能解答。
至少周军当中,无人能解答。
在梁士彦看来,其实这一战本不应该发生,哪怕发生了,周军也绝非毫无机会。至少打成平手,从齐国手里夺下一块肉,本应该是可以实现的。
没想到最后却等来了最坏的结果。
当然,梁士彦尚且不知道宇文宪已经攻占襄阳,不然,他会更加扼腕叹息。高手过招,机会往往就只有一次,宇文宪好不容易趁着王琳军与齐军交接的空档,赢了一手。
下次?
大概就没有下次了,至少襄阳这里是没有了。
“陛下,今夜齐军绝对会攻城,末将会死守南城不失。”
梁士彦走到宇文邕跟前,对着这位一整天都待在城楼上的周国皇帝行了一礼。火把照耀下,这位年轻的帝王,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亦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战,让朕试出了齐国的深浅,也试出了高伯逸的道行,可惜……”
他并未说可惜什么,不过梁士彦大概也能猜出一二来。
“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五年,乃至十年,陛下都等得起,周国也等得起。可是那高伯逸却未必能等得起,五年之内,他必定称帝登基,不然齐国的小皇帝长大以后,岂能容他?
那时候,就是陛下一雪前耻的时候。”
梁士彦安慰宇文邕道。
“梁将军,之前因为某些事,朕对你有些误会,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宇文邕拍了拍梁士彦肩膀上的铠甲道:“神策军的新式铠甲,又能保暖,又是轻便,还可以防备箭矢,实在是要得。
若是此番能顺利回关中,朕一定要让工匠仿制,大规模装备府兵。朕就不信,高伯逸能做到的事情,朕做不到。”
看到宇文邕尚未失去雄心壮志,梁士彦松了口气,他最怕宇文邕对自己说全军投降什么的。这次如果宇文邕投降,那么周国还能不能存在下去,就真的很难说了。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更别说是一国之君。
宇文邕这次出兵错了吗?
梁士彦慢慢也想明白了,宇文邕他是一个么?
不,他的背后,是整个宇文氏。
以及周国国内八柱国势力的残余。这个坑,是早年宇文泰挖的。
历史上,在宇文护攻略洛阳失败以后,宇文邕花了很多年的时间,通过一系列的眼花缭乱的政治操作,让军队中忠于八柱国的势力和完全忠于自己的势力(包括宇文氏的宗室),达到了一种微妙平衡。
这种平衡,不是表明上那几个高级将领的平衡,而是已经自上而下,渗透到了中级军官这个层面!
用宇文宗室的力量(领头的是宇文宪),压制八柱国的残余势力。又用八柱国的残余势力,压制宇文氏的宗室。
所以他可以在斛律光死后,快速发动战争,一举灭齐!
而现在,周国国内,有很多不服他的人。这一次宇文邕出兵洛阳,跟历史上宇文护出兵洛阳的动机,几乎完全一样。
都是为了立威!
所以不存在什么应该不应该,只不过结果不好而已。皇帝的视角,跟普通将领,是不一样的。在这一点上,高伯逸也认同宇文邕应该出兵。
不过不应该以洛阳为目标,而是应该以北面的平阳(今山西临汾)为目标,徐徐图之。
只能说性格决定命运,宇文邕就是那种雄才大略的皇帝,让他用军事意义极大,战略意义却一般的平阳来“立威”。
抱歉,他做不到。如果那样,还不如不打,积蓄力量在洛阳来一场大的!
这个观点,其实也是历史上宇文护的想法。赢了,历史会是另外一种走向,可是谁让周军打输了呢?
赢了吃肉,输了的话,那就乖乖站好挨打。
“咚咚咚咚咚咚咚!”
正当宇文邕准备下城楼休息的时候,城下忽然鼓声大作!
“不好神策军攻城了!”
梁士彦面色微变。
齐军垒土的速度很快,南城又不是很高,之前还被周军攻破过一次。只花了一天时间,齐军就已经把土垒到几乎跟城墙平齐的高度了。
这些贱人用周军战俘来垒土,害得梁士彦等人不敢放箭,只能任由对方进行土工作业。手段无所谓好坏,无所谓卑鄙高尚,能达到目的就行。
易地而处,梁士彦也不排除自己跟对方一个办法。
“梁将军后退!神策军有连弩手!”
贺若弼带着一队刀盾兵上来了,挡在了梁士彦前面。
说话的功夫,冲上城头的神策军手持连射短弩,朝着城墙上的周军连射。猝不及防之下,周军数十人中箭,倒下一大片!
梁士彦就听到面前周军刀盾兵的盾牌上发出“咚咚咚咚”的箭矢入木头的声音,惊出一身冷汗。
这玩法有点非常规啊!
他有些诧异的看了身边年轻的贺若弼一眼,这位小将真可谓是吃一堑长一智,估计在虎牢关没少吃神策军的亏。
神策军冲在最前面的弩手一口气射完手里的弩箭,随后将清理出来的空白区域交给后续的刀盾兵,这些人退到后方,开始将背上装满十支箭的木匣子,一口气装填到已经空了的短弩里面。
射空的匣子则是放到背后的箭壶里。
这一幕没有逃过梁士彦的观察。
“梁将军,只有将齐军逼到城墙以外,今夜我们才有活路!这些精锐弩手经过专门训练,千万不能让他们缓过劲来!”
这支部队就是神策军专门用来短兵相接的时候使用的,真正上了大战阵,这些人的使用反而会不利。连射短弩有一个高伯逸都无法克服的缺点,那就是射程短正常弓箭不少!
威力也是有所不如。
所以只能在伏击战和攻城战的时候使用,优点和缺点十分明显。
“你在这里顶着,我去带人上来。”
梁士彦跟贺若弼交待了一句,就下了城楼。
没想到他还没下城,就听到城下“叮叮叮叮叮叮叮”的金石之音响起!齐军居然退兵了!
诶?
梁士彦返回到城头,看了看有序退却的神策军,又看了看一脸懵逼的贺若弼,还没搞清楚状况。
“齐军怎么就退了?”
贺若弼有些不解的问梁士彦,毕竟后者是老江湖,大小战阵真是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经验十分丰富。
甚至还在他老爹贺若敦之上。
“我也是不知。”
神策军攻城犀利,可也不是没伤亡的。明明还有余力,却不下令全力攻城,这高伯逸是要玩哪一出?洛阳已经拿到手,弘农城的周军被王琳围得水泄不通,高伯逸在顾忌什么?
梁士彦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却搞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主公,为什么让将士们撤下来呢?”
此战是杨素代高伯逸指挥的,他不觉得自己的应对有什么问题,哪怕高伯逸说用周军战俘垒土影响不是很好,杨素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没有在意高伯逸的意见,而是坚持让周军把通往城墙的土丘堆好,这才放过那些倒霉蛋!战争当中,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
高伯逸爱惜羽毛,他杨素可不在乎,他只要赢!
“将士们都累了,让他们歇歇吧。”
高伯逸摆了摆手,并没有告诉杨素真正的退兵原因。
一直到安顿好退兵的所有事宜之后,高伯逸这才回到营地的中军大帐。果不其然,杨素不请自来,向他询问今日退兵缘由。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今日的攻城,目的已经达到。如果继续下去,就是到了其下攻城这个阶段,那就不美了。”
目的达到?
杨素完全搞不清楚高伯逸哪来的自信,这就行了?
他有预感,周军的抵抗,其实并不坚强。说不定今夜可以一鼓作气的拿下对方。可是怎么说呢,高伯逸是三军主帅,他杨素并不是。
坐什么位置就干什么事情,这点多说无益,等此战结束后再来复盘,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那卑职告退。”
杨素有些不甘心的走了。
他走了以后,郑敏敏从后帐走出来,高伯逸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
“我要给周军主帅写一封劝降信,你来执笔,写得客气点。”
高伯逸懒洋洋的说道。
然而郑敏敏却没动笔,而是呆呆的看着他。
“只是个裂土封王的家伙罢了,让你写就写。”
高伯逸以为郑敏敏被吓到了。毕竟,一个女人代笔写劝降敌国皇帝的信,若是成功,这事可以吹一辈子了。
“不是,妾身是在想,都督明明今日可以破城,却让大军退却。那今日战死的人,不就白死了么?”
郑敏敏问的这个问题,比杨素更能直击灵魂。高伯逸满意的点点头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决定好好跟你解释一番。”
“今日攻城,死伤了一百多士卒。”高伯逸顿了顿嗓子继续说道:“如果要完全占据这座城池,那么还需要牺牲的人,起码,是今日死去的十倍。”
“这还不包括周军那边的伤亡,他们死的人只会更多。”
今日高伯逸给郑敏敏提了一个新概念,那就是“敌人的伤亡”。
“敌军的伤亡,难道不应该越多越好么?”
郑敏敏表示自己并不是傻子。
“今日攻城的目的,只是让宇文邕知道,他现在正在一艘破船上。我想什么时候让这艘船沉掉,就随时可以让它沉掉,懂么。”
这个道理还是很好懂的,郑敏敏微微点头。这年头,哪有上位者跟女人解释什么啊,高伯逸应该说自己她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了。
她那天说想侍寝,倒也不是真的被权势所逼迫。
“今天打了一半的战斗,其实不过是一次压力测试罢了。”
压力测试?郑敏敏显然不懂什么叫做压力测试。
“说明白点,就是我要让宇文邕知道,我有这个能力让他成为阶下囚。
所以,剩下的事情也很简单,你写一封信给宇文邕,他看了以后,就会让南城的周军放下武器。这样,就跟今夜攻下此城一样。但是死的人会少得多,无论是我们这边,还是周国那边都一样。”
听了高伯逸的话,郑敏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这就是都督经常挂在嘴边的仁信智勇严么?”
郑敏敏看向高伯逸的眼神,带着难以掩饰的崇拜。一个男人够不够水准,她还是有参考坐标的。
她的父亲和兄弟,高睿和高氏一族,都是参考坐标。
高伯逸的水准,显然远远高于这些人。何况她还没完全看透。
“只有让更多的人更好的活着,才是时代的进步啊。若是见人就杀,那我跟石虎又有什么区别?”
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后赵君主,臭名昭著的石虎,就是后面帝王的参考系,或者叫“保底”。随便哪个昏君暴君,自嘲的时候都会说类似于“朕再怎么混账,也比石虎要好吧”这样的话。
听到高伯逸自谦,郑敏敏烟嘴偷笑,在桌案上摊开大纸,却是犯了难。
劝降是个技术活,更别说劝降敌国皇帝,她一个小女子来写劝降信,可还行?
“别想多了,写点客套话,就说南阳一别,我很想念他之类的。然后就说我大军退避三舍,邀请他出城与我畅谈,就在这南城跟前就行。”
诶?让宇文邕出城?单刀赴会跟他在城外畅谈?
这到底玩的什么游戏啊?
郑敏敏疑惑的看着高伯逸,想发问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按照我说的写就行了,不用想太多。你放心,宇文邕一定会来的。”
第1233章 说英雄,谁是英雄(下)
河阳三镇南城的某间石屋里,宇文邕拿到了高伯逸昨夜里吩咐郑敏敏代笔的“劝降信”。
娟秀的字迹,委婉的语气,毫无感情的文字,有鼻子有眼的建议,宇文邕看完信后,良久无言,心中掀起了一丝丝波澜。
信的大概意思是说,昨夜齐军攻城初露锋芒,别人没数,你心里应该有逼数,打下南城,只是堆时间和人命而已。
这样没什么意思。
所以,如果你觉得可以出来谈谈的话,那就明日午时,在南城外一里地的官道上大家见个面聊聊,神策军会退避三舍。
如果觉得没意思,那就按老规矩,你守你的城,我攻我的城,仅此而已。
至于要谈什么,见了面再说。
可以说,这是一封“毫无营养”的劝降信,甚至只能算一个邀约的小纸条。然而,信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却又隐隐有些不一般。
宇文邕将这封信给贺若弼和梁士彦看了下,三人坐在一起思考对策。
信中强调是宇文邕必须“独自一人”,莫非是有诈?
“陛下,末将跟您一同出去,躲在暗处,保护陛下安全,如何?”
贺若弼看完信,沉声说道。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有侮辱智商的嫌疑。
宇文邕并未表态,而是看向梁士彦问道:“梁将军觉得如何?”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其实去不去都是次要的,高伯逸在信中说什么更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宇文邕究竟是怎么想的。
好比后世妹子问男友“这件衣服怎么样?”
她心中早有答案,只是希望别人肯定她的判断而已(未必是喜欢这件衣服)。宇文邕问他们两人,自己要不要单刀赴会。
这不是在问要不要去,只不过是宇文邕希望他们的想法跟自己一致罢了。所以要怎么回答,本质上只是猜宇文邕的想法而已。
梁士彦沉吟片刻道:“昨日齐军攻城,确实是非常犀利。末将觉得高伯逸若是发个狠,未必不能攻下城池,或许是他不想多死人,毕竟神策军乃是他麾下嫡系,不值得在攻城战中折损。
既然他有把握,那么暗算陛下的可能性就不大。所以末将觉得,不但要去,而且陛下还要一个人大大方方的去,不可堕了气势。
再者,高伯逸约见单独见面,或许是有什么话想单独跟陛下说。末将等人跟着去了,反而不美。”
梁士彦拱手对宇文邕行了一礼。
宇文邕微微点头道:“确实,梁将军言之有理。我们被困河阳三镇,内无辎重,外无援兵。这么下去也毫无希望。
不如去听听高伯逸想说什么也好。”
高伯逸当然可以趁此机会逮住宇文邕,然后这样那样的一番操作。不过这种搞法,在现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实在是没有必要。更何况高伯逸是要篡位登基的人,他这样不择手段,不爱惜羽毛,只能说明未来成就有限。
那样反而是周国的福气。
周国是国家机器,内部制度已经很成熟了,少了宇文邕,不会分崩离析的,至少宇文宪就是个相当靠谱的选项。高伯逸也不会幼稚到认为搞定宇文邕,就能击败周国,统一北方。
“朕意已决,明日午时,朕一个人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贺若弼,你带着几十骑,在城外接应。一里地而已,还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宇文邕笃定说道,面色甚为坚决。贺若弼一肚子话堵在喉咙口,就是说不出来。他总不能说高伯逸乃是言而无信的狡诈之辈,完全不能相信。
说是可以说,但是说了以后呢?你有什么对策?
对不起,没有。
如果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案,那就不要轻易的提出问题。这一点,贺若弼也是在父亲贺若敦死后,他才渐渐明白的。
没把握,那就干脆不要说。
“你们退下吧,朕有些事情要想一想。”
宇文邕有些不耐烦的屏退了贺若弼跟梁士彦,一人独自留在石屋里思索。
虽然说是一定要去,但他根本就不愿意去面对高伯逸。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作为周国皇帝,自己难道不要面子么?
……
南城向南不到一里的官道旁,穿着棉衣的高伯逸,倚靠着一棵老树,无聊的观望四周衰败的景致,感受到了万物轮回更替的沧桑。
沉舟侧畔千帆过,枯树前头万木春,洛阳城发于周,兴于汉,盛于魏(北魏),如今已经陷入沉寂,衰败不堪。
历史的轮回走过千年,也是洛阳该再次兴起的时候了。只不过,洛阳那座老城已经没救了,现在的洛河,已经不能适应时代,以鸿沟(楚河汉界那个)为主体,修建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已经是刻不容缓的要务。
然而做这些都有一个大前提,那便是天下一统。没有这个前提,谈什么都是虚的。
高伯逸并不担心宇文邕会不会来,也不担心对方耍诈。因为,他的人马,就埋伏在附近,只要点燃烟火,这些人就会风驰电掣一样赶来。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高伯逸看到宇文邕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慢慢靠近,终于走到自己面前。他一个人来,身边连随从都没带。
跟自己一样。
“宇文邕,你很守信嘛。”
高伯逸微微一笑,对着宇文邕行了一礼,腰背笔挺,不卑不亢。
“朕乃九五之尊,自然是一言九鼎的,岂能不守时?”
宇文邕也是微微一笑,对着高伯逸行了一礼,二人就像是熟识但并不亲密的朋友一样。
嗯,或者叫熟人会更贴切些。
“说吧,你叫朕出来,有什么事情?威胁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朕并不害怕一死。
朕死了以后,周国也不会没有皇帝的。拿朕的性命做赌注,去赌周国会乖乖就范,你会输得很惨的,朕已经有觉悟了。”
宇文邕直接把话说死,如果高伯逸不识趣,说些没意思的话,那他可以转身便走。
“我可以放你一马,让王琳放开河道,你可以带几个人,找个熟悉驾船的渔夫,沿着黄河往上游走,回关中!
仅仅只有一艘小船而已。当然,船若是在黄河里翻了,那就是你命不好,怨不得他人。”
嗯?
宇文邕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说,朕可以回到关中?”
宇文邕难以置信的问道。
如果可以活,谁会想去死?
如果可以回去当皇帝,谁愿意去邺城做阶下囚,甚至被人直接咔嚓?
求生是一种本能,更何况是宇文邕这样壮志未酬的帝王呢?
“对,我会放你一马。”
高伯逸平静的说道。
宇文邕很快领悟,所谓的放一马,绝非是没有条件的。要不然,高伯逸也不会单独约自己出来。
“说吧,你想要什么?”
“弘农城和宜阳这两个地方挺碍事的,在你手里,你还要派兵驻守,不如都给我好了。”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因为哪怕宇文邕不答应,高伯逸自己也能拿到,无非是多死些人而已。
宇文邕想都没想,直接说道:“朕答应你了,朕会手书一封,附上信物,让弘农城和宜阳的周军放下武器,直接投降,这样可以吧。”
当断则断,宇文邕也是个干脆的人物,在这个时候进行没有意义的讨价还价,只会显得自己愚蠢。
“应该不止这个条件吧?”
宇文邕沉声问道。
如果就这两个条件,他会很看不起高伯逸的。
难道朕的价码,就值两座无关紧要的城池?
宇文邕会认为高伯逸看不起他。
“让南城的守军放下武器投降。”
“士卒可以,将校不行,我要带走!”
这个条件,宇文邕比较坚持。
“你可以带走梁士彦跟贺若弼,其他的,全部都要给我留下,而且要无条件投降。做不到的话,别怪我不讲情面,这是我的底线,你要是耍花招那可就没意思了。”
其实,梁士彦这个人,宇文邕都可以留给高伯逸,反正不会为高伯逸所用。宇文邕想带走的,是那些府兵中的半宿卫军官!
这是他掌握周军的根基所在。
可惜,高伯逸也不是泥巴捏的,他很明白宇文邕的痛处在哪里。哪怕不能将其留在齐国,也绝不会让对方好过。
“这个我要考虑一下。”
宇文邕有些为难的说道。
“现在是你求我放你一马,而不是我在求你办事。如果你不想走的话,那也随便。”
没有了那些半宿卫府兵军官,宇文邕回长安以后,会有一段异常艰难的日子。到时候别说是找齐国的麻烦了,能稳定周国国内,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好,朕……答应你。”
宇文邕深吸一口气,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怒气不爆发。毕竟形势比人强,你逞能有个什么用呢。
“本来我想让你拆掉玉璧城的,不过想来你也不会答应,也不为难你了。我的要求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宇文邕想了想,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
是高伯逸要得太多么?
不,恰恰相反,高伯逸的要价太低了,低到令人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他耍阴谋的话,对名声损害极大,收获却是小的可怜。至于攻城要多死几个人,宇文邕感觉这完全不是问题。
或者说只有顺手为之的情况下,才会认真考虑这个。抓到敌国皇帝的诱惑,这是任何领兵大将都难以拒绝的。
“朕可以答应你这些。但是,你也要回答朕的几个问题,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宇文邕看着高伯逸的眼睛说道。
“可以,你尽管问,只要不是机密,我都能说,也不在乎你知不知道。”
高伯逸抱起双臂靠着大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朕问你,为什么要放朕回去,你到底是在盘算什么事情?慈不掌兵,那些怕死人之类的话,你哄三岁孩子还行。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朕刚才答应你的条件作废。”
宇文邕肃然道。
“如果你死了,或者你被俘,宇文宪就会成为周国的皇帝。老实说,我认为宇文宪可以把周国治理得更好,他也更会打仗。
让他当皇帝,绝非齐国之福。所以,我想还是你回去当皇帝比较好。”
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放你回去,只是因为你是手下败将,而且比较弱鸡!
宇文邕气得浑身发抖,想要指责高伯逸,却又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才好?
他能说什么呢?这是典型的挑拨离间,所以你可以不听啊,你可以当做对方没说过啊,你可以……兄友弟恭啊!
可是来自内心深处的那种恐惧,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就这个原因么?”
宇文邕深吸一口气问道。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原因。哦,对了,其实也还有个小小的原因吧。”
高伯逸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宇文宪违抗你的命令,带着汉中的郡兵,乘船顺着汉水南下,偷袭襄阳成功了。”
不会吧?
宇文邕大骇!
宇文宪居然有如此本事?
这是高了自己一个数量级啊!
他的内心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忧虑之中。
“宇文宪写信跟我说,如果我不放了你,那么他就会杀掉襄阳城内的独孤伽罗,还有我在襄阳的两个孩子。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心软,不可能为了宏图霸业,送自己的女人孩子去死,所以,只好便宜你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么?
此刻宇文邕的内心,充满了疑虑和羞恼!
如果说这一回考试,宇文宪考了一百分,那么宇文邕感觉自己最多就三十分的样子,不能再多了。
如此一来,周国中枢的大臣会怎么看待自己,会怎么看待宇文宪,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个皇帝退位让贤,让宇文宪来坐那个位置更好?
一时间,无数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深秋的寒风吹来,他的后背一阵阵的发凉。
宇文邕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前景。会不会,现在周国国内,有很多人并不是很想他回去呢?
宇文宪母亲家的势力很弱,对于长安的那些大臣们来说,宇文宪坐那个位置,对他们应该比较有利才对。
所以,这次不但不能指望周国会有什么“奇兵”来救援自己,反而要担心回长安的路上,会不会出某些稀奇古怪的“事故”。
难怪高伯逸说只能坐船从黄河往上游走,回蒲坂城!原来,他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你需要什么东西?”宇文邕终于下定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长安,不然夜长梦多,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亲笔信,还有你最私密的信物。我会先放你走,然后拿着你的信物和亲笔信,去找宇文宪换人。”
第1235章王不见王(上)
几天后,河阳三镇南城的渡口,一叶扁舟停靠岸边,等待着它的主人上船。自从宇文邕跟高伯逸谈过以后,回到南城,就跟梁士彦和贺若弼聊过了。
谁愿意留下来当阶下囚?
没人愿意!
神策军说是不杀俘虏,可是,还有种状态,叫做“生不如死”!对于一个将领来说,被俘后关起来,就等于是政治生命结束。哪怕再被释放,回国以后,也很难被重用。
贺若敦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宇文邕和梁士彦他们这次放弃了城内的几千守军,哪怕这些人“理解”并“支持”,这三人的名声,在周国也臭了。
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以后麾下的军队,没人会真心实意为主将效力,约束他们的,仅仅只是军令和前程而已。
这也是高伯逸为什么不让宇文邕带更多人走的原因。
得了便宜还卖乖,世间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呢。
小舟慢慢的离开岸边,载着几个人逆流而上。宇文邕看着越来越小的河阳三镇,无声轻叹,几乎微不可察。
回国后,还不知道会面临怎样一个局面。宇文邕感觉,新的游戏要开场了,高伯逸此番拔掉了周国在潼关以东的几乎所有据点,此后,两国局势再次回到高欢宇文泰对峙初期。
周国(西魏)十多年经营,一朝化为乌有。此等大胜,高伯逸回邺城之后,威望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地步。
他还会安于现状么?
也许会。
也许……很难说。
宇文邕感觉,他很快就会面对高伯逸可以如臂指使的齐国了。这个对手更厉害,弱点更少!到时候,还有多少获胜的机会?
而且,现在还多了一个问题。
宇文宪要坐大了。
此番两相对比明显,周国国内的那些老狐狸们,眼睛都不瞎。应该支持谁,应该在谁身上下注,或许……没有悬念。
宇文邕忽然感觉,自己若是突然得了重病的话,只怕要完!周国国内,谁还制得住宇文宪?
突厥公主是他王妃,那么宇文宪名义上可以得到突厥人的直接支持。
宇文宪是宇文泰的亲生儿子,仅仅比自己小一点点。
特别是这厮还很得人心,很会打仗,得罪的人也少。
想了想,宇文邕感觉,自己除了坐在皇位上这个优势外,其他的,全方位弱于宇文宪,或者说潜力大大不如!
然而,更让人头痛的是,此番周军中自己的嫡系死伤惨重,宇文氏的皇权可以说摇摇欲坠!这多亏是独孤信等人被赶跑了干掉了,他们若是还在,只怕要造反!
为了稳定人心,为了平衡局面,哪怕再不愿意,宇文邕也必须要把宇文宪扶起来,让他成为宗室中为首的领兵之人!
只有这样,才能镇得住场面。
人生常常就是这样无奈,为了生存,你明明知道什么事情不能做,做了等于慢性自杀。然而,事到临头,捏着鼻子也得违心的把事情办了。
甚至还要给别人笑脸。
这是怎样一种悲哀?
有那么一瞬间,宇文邕感觉当皇帝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像宇文宪那样逍遥快活。可是很快他就明悟过来,有时候走上一条不归路,是没有分叉,也没有退路的。
退,就是死。
哪怕这个皇帝自己不想当,那也要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直到死去。
“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昔日汉高祖一直输,到后面垓下之战,不也赢回来了么?这次且让高伯逸得意一阵子,他日我们一样可以卷土重来的。”
梁士彦低声劝道。
别看老梁同志读书不多,说话做事都很有章法的,大将之风,远不是贺若弼这种初出茅庐的家伙可以比拟的。
宇文邕无奈一笑道:“爱卿所言甚是,朕只是心疼那些将士罢了,唉。”
他是不是心疼麾下死去和被俘的府兵,梁士彦不知道。他只知道,此番回到周国,只怕也不会那么平静。身边这位皇帝啊……要开杀戒了。
梁士彦忽然想起宇文宪这次突袭襄阳成功,虽然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但赢了就是赢了,哪怕是耍诈或抽签,获胜的人就应该得到褒奖。
只不过,宇文宪现在已经是齐王,封无可封,赏无可赏,难道要宇文邕把皇位让给他来坐?
梁士彦隐约感觉,回国以后,宇文邕内心未必会承宇文宪的情。相反,宇文宪的“救命之恩”,看起来更像是在无意中嘲讽宇文邕的无能,虽然这并非他本意。
如果宇文宪不出击,梁士彦感觉,以高伯逸的谋算,只怕同样会将宇文邕放回周国!这个道理,其实只是宇文邕当局者迷罢了。
梁士彦在宇文邕回来以后,就已经想明白了高伯逸到底怎么盘算的。不让宇文邕回国,那么周国必定是宇文宪当皇帝,这根本不需要怀疑。
那么宇文宪以后就可以打着“接皇帝回国”的幌子,凝聚人心,用哀兵必胜的办法,来攻略齐国。
到后面,高伯逸还是会把宇文邕放回周国。
但是这样做,会丢面子,好像齐国打不过周国一样。而且宇文邕回去以后,还有没有人支持他当皇帝,都难说得很。
所以将宇文邕扣押的效果,远远不如将其放回关中,跟宇文宪来个“二桃杀三士”。
想到这一步,梁士彦就没有往下想了。因为宇文宪的举动在战术上可以说大获全胜,但在战略上,却是为高伯逸送上了一把快刀。
一把斩断王琳后路的快刀。
救人是无意义的,反而让宇文邕内心忌惮,更是暴露了他军事能力弱鸡的缺点。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果大家都打不过高伯逸,宇文邕可以找借口说高伯逸用兵如神,不能力敌。
可是宇文宪却能偷袭后方的襄阳成功,狠狠扇了高伯逸一耳光。这说明把宇文邕麾下周军打得鼻青脸肿的高伯逸,也不是没有弱点的嘛!
大家自然而然就会觉得,高伯逸其实就那样,只不过是宇文邕比较菜而已。
梁士彦不禁为周国的未来担心。这两个宇文氏的俊杰,一个战略眼光出众,政治手腕成熟,然而却不会打仗。
另外一个会打仗,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政治素养,也没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未来恐怕……会不得善终,死在自己人手里。
梁士彦不禁看了宇文邕一眼,这位年轻的周国皇帝在沉思着什么,两人都是各怀心事。唯有贺若弼像是丢了魂一样,眼睛盯着黄河河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虎牢关的城楼上,高伯逸手里拿着一个纸卷,装进长竹筒,递给略有些发呆的刘休征说道:“这是我写的那首山河表里潼关路,你替我带给宇文宪。就说他大哥宇文邕我已经放了,请他也言而有信。”
刘休征神色复杂的接过竹筒,微微点点头道:“高都督确实是言而有信之人,这也让在下有些意外。”
刘休征亲眼看着宇文邕和梁士彦等人上了小舟,乘船沿着黄河而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到达蒲坂了。
至于会不会在路上出意外,刘休征感觉高伯逸实在是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玩什么套路。
“让你很意外?那你觉得,我高某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周军俘虏,我没有滥杀一人,也没有虐待打骂。
贺若敦被俘,我放了,他回去是被宇文邕杀的,这不怨我吧?”
高伯逸平静的问道,语气很温和。
这下刘休征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齐国别的军队什么做派他不太清楚,可是神策军打仗很专业,平日里军纪严酷,手脚很“干净”,确实是一支王者之师。
送高伯逸一句“带兵有方”,似乎并不过分。
这让刘休征心中有些恐惧。
没错,就是恐惧。
他并不是害怕高伯逸这个人是魔王,而是认为,长期下去,此人只怕会是周国迈不过的大坎!一个人的样貌无论怎么变化,他身上的气质是不会变的。
高伯逸身上,有一种王者之气!自信,从容,豁达……又精于算计!
他的每次“大度”,事后证明,都会十倍百倍的捞回来。
“看在你这些时日也比较听话,我给你点金玉良言,你回去以后告诉宇文宪。他听不听,随意。”
高伯逸慢悠悠的说道。
刘休征很想捂着耳朵不听,可是又怕害了宇文宪,最后只好微微点头道:“都督请讲,在下必定原话带到。”
“嗯,不错。将来周国灭国之后,你可以来找我,对于人才,我来者不拒,不问出身,只看能力德行。”
高伯逸转过身倚靠着女墙,看着刘休征说道:“其实,宇文宪此番哪怕不拔襄阳,我也是会放掉宇文邕回长安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觉得宇文邕对上我,来十次输十次,而他宇文宪对上我,来十次,说不定还能赢个三四次。
宇文邕若是被我扣下,那么下一任周国皇帝,必定是宇文宪,这是在给我自己找麻烦,这个道理你明白么?”
呃,我应该说“我替齐王谢谢都督厚爱么?”
刘休征面色古怪,想了想,最后拱手客套道:“没想到都督跟齐王殿下神交已久,他对都督也是异常钦佩。”
宇文宪跟高伯逸神交已久那是鬼扯,不过异常钦佩倒是真的,刘休征也不算是说假话。
“宇文宪攻克襄阳,他是爽了,不过最不爽的人,只怕就是他大哥宇文邕了。宇文宪越是能耐,就显得丧师辱国的宇文邕越无能。
本来,娶突厥公主就已经是触碰了宇文邕的逆鳞,现在,只怕宇文邕想杀宇文宪想得要死。但是,为了稳固关中的局面,他一定会重用宇文宪,用宇文宪来克制蠢蠢欲动的关中各大世家。
所以,你回去跟宇文宪说,防着宇文邕一手,别那么傻乎乎的被人当枪使。
到时候他死了,突厥公主就是宇文邕的王妃了,指不定会生十多个大胖小子呢。”
高伯逸的话,绝对是挑拨离间。可是刘休征却一句话都没有反驳,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没高伯逸想得这么透。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绝不是你的朋友或者亲人,而是你敌人!
半天都不说话,很久之后,刘休征才长叹一声,对着高伯逸拱手道:“那在下就谢谢都督好意了。”
“对了,听说突厥公主已经有孕在身。你跟宇文宪说,哪一天他要被抄家灭门了,可以把孩子送到我这里,我护他一生富贵平安,算是我对宇文宪的一点敬意吧,言尽于此了。”
高伯逸也拱手对着刘休征行了一礼,目送对方离去。
等刘休征走了以后,高伯逸看着城墙拐角处的一抹红裙,没好气的说道:“还在那偷听呢?跟谁学的?”
郑敏敏不好意思的走出来,眼神温柔的看着高伯逸,让人头皮发麻。
“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就是感觉你这个人心肠还挺好的。宇文宪若是被宇文邕害死,你真的会收留他的孩子么?”
女人的心总是会在某些地方莫名其妙的柔软。
高伯逸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我现在也是权倾齐国的人了,岂会无聊到诓骗一个敌国的幕僚?”
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我走了啊,这里冷。”
郑敏敏冷不丁在高伯逸脸上亲了一下,害羞的跑掉了。
高伯逸看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说你好话的人,未必是为了你好。
对你说实话的人,未必不是为了骗你。
给你留后路的人,未必不是为了逼你上绝路。
这世间太多似是而非的道理,谁对谁错,哪里有严格的标准呢?所以说“妇人之仁”,并不是真的“仁”。
高伯逸追求的,是世间的“大仁大义,大智大勇”,而不是那点小恩小惠。
微斯人,吾谁与归。看到郑敏敏莫名其妙的被自己感动,高伯逸就明白,其实身边的很多人,并不是真的懂自己。
是时候再去一趟荆襄,把那边的事情安顿好,再回邺城整合一下各方势力了。
高伯逸抬头看到天上的白云跑开,露出了暖洋洋的太阳。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貌似,可以稍微歇歇了。
第1236章王不见王(下)
弘农城,王思政所建,乃是北周插入北齐要害的一把锋利匕首。北周之所以屡屡牵扯住北齐的军事力量,“以拖待变”,一个是依靠玉璧城的防御,另外一个,就是靠着弘农城的“进攻”。
特别是弘农城,自从建成以来,就没有一个齐军踏入过!
高伯逸站在弘农城外,对着城头上的王琳招了招手,厚重的城门发出“吱吱吱”让人牙酸的声音,终于大门洞开,露出城内石屋林立的峥嵘。
以前高伯逸来过一次,为了套路独孤信,来去匆匆,倒是没有仔细观察过这座城池。如今看来,这哪里是“城”,这完全就是依山而建的军事要塞嘛。
如果南北流向的弘农河还在,这里的条件就更加得天独厚了。
“苏椿呢?”
高伯逸疑惑问道。
对于他来说,苏椿可是一条大鱼!武功苏氏,那可是关中大户,人才辈出。就说苏椿本人,就不是省油的灯。
“这家伙因为被宇文邕卖掉,现在还在生闷气呢,被关着谁也不理。”
王琳大笑道。
他现在内心对高伯逸极为感激,只是很多客套话,说出来没意思。所谓“大恩不言谢”,就是这个道理。
王琳原以为高伯逸会舍不得拿宇文邕去换独孤伽罗和自己的家眷,比如夫人蔡氏和那几个未长大的儿子。
没想到,高伯逸居然还真舍得放人!
而且也让宇文邕“割让”了弘农城,避免了自己麾下弟兄的死伤,对此王琳非常钦佩高伯逸善于审时度势,作为“主公”,又肯照顾下属的核心利益。
一句话,此人做事非常到位妥帖,从不把麻烦丢给下属。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王琳扪心自问,易地而处,自己恐怕很难拒绝灭敌国的诱惑!绝不会因为家属被宇文宪控制,就放过宇文邕。
恐怕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若不是亲眼所见,王琳亦是不相信高伯逸能够经得起诱惑。
“高都督,人就在石屋里。我去忙别的了。”
一时间,王琳对高伯逸的称呼都变了,再也“不敢”以大哥自居。他很明白,此战之后,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高伯逸都是名正言顺的“主公”了。
继续再称兄道弟,有些不合时宜。
面子是人家给的,脸是自己丢的,这个道理王琳还是很明白的。他出身贫寒,从前不知道受过多少白眼,哪怕自己姐姐是梁元帝萧绎的宠妾,也没有改变什么多少尴尬的处境。
现在的地位,是他王琳和麾下众兄弟一刀一刀砍出来的!
王琳对高伯逸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干脆利落。
对于王琳对自己称谓的变化,高伯逸就当是没察觉到一样,他推开门,就看到胡子拉碴的苏椿,正跪坐在软垫上,看着石桌上的一个棋局。
黑棋大龙就要被屠,局面岌岌可危,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生机。
“在下虽然不是很懂棋局,却也看出来了,黑棋覆灭就在眼前。”
看到苏椿故意装作看不到自己,高伯逸懒洋洋的说道,自顾自的坐到他对面。
“高都督所言极是,这棋,是救不回来了。”
苏椿抬起头,长叹一声道,语气中带着无限的落寞。
“苏先生一直在等在下吧,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了。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说,耳根子软,还算是从谏如流呢。”
宇文邕下令弘农城守军,包括苏椿在内所有人向齐军缴械投降,让对方接手弘农城的城防。要说苏椿心里没想法,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为了大局,苏椿忍了。因为他知道,如果宇文邕回不去关中,回不到长安,甚至哪怕是不及时回长安,周国都将面临一场惊涛骇浪般的浩劫。
眼前这位高都督,大概也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到时候周国还是不是这个国号,可就要打个问号了。
所以苏椿让愤愤不平的边军士卒放下了武器,打开了城门,让虎视眈眈的王琳军接防。还好王琳等人遵照高伯逸的要求,没有虐待俘虏和杀俘,不然苏椿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高都督有什么打算?”
苏椿抬起头,他那双眼睛,不但不浑浊,反而特别明亮,像是能看透人心一样。
“这话难道不应该我问你么?”
高伯逸笑道。
“也是,在下家小都在长安,所以在下想回长安。”
苏椿大言不惭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回家。
“所以你让我放你走对么?”
“对。”
“凭什么?”
高伯逸问了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后世达不到要求的女演员要上位,都要把那些大佬们一个个的“睡”过去,你现在想回家,不付出点什么,就想跑?
这是要白嫖?
高伯逸忽然觉得有点想笑。倒不是笑苏椿不自量力,而是感觉眼前这个人很有意思。
“我可以把玉璧城的结构图给你。”
苏椿淡然说道。
嗯?
高伯逸面色严肃起来。
玉璧城,挡在齐国面前,防御周国的最重要支点,没有之一。玉璧城的位置,可以说是周国在地理上唯一的弱点,所以不得不用一座设计精巧的城池防御着。
若是能攻克玉璧城,那么灭周之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玉璧城不简单,镇守玉璧城的人,更不简单!
这一直是高伯逸的心病,越是靠近齐国权力的顶峰,越是感觉玉璧城骨鲠在喉!
如今苏椿居然说可以献出玉璧城的结构图!虽然不能肯定真假,但如果是真的,那就赚大了!任何城池都不会是没有弱点的。很多时候,具体结构你不知道,就要不断用人命去试错。
“倒也不能说不行,只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高伯逸好奇的问道。
“周国,没有时间了。”
苏椿淡然说道,丝毫不为自己的背叛而感觉愧疚。
“何为没有时间?”
高伯逸更奇怪了。
“如果我没猜错,灭周之日,就是你登基之时。据我推测,此番大胜,你整合齐国内部的时间,将会大大缩短。
一年,或者两年以后,齐军就会出现在各条战线上,伺机突破。
到时候,周国能不能恢复国力,恢复了多少国力,可以拉出多少精锐打仗,会不会有自己这边的刺史背叛倒戈,这些事情,都不能不考虑。
要守住关中,风险有点大。我们苏家,并不想冒如此大的风险,来等待宇文邕成长,等待周国的国力雄厚起来。
这个道理别人不懂,高都督应该是懂的。在下今年已经是不惑之年,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等待了。”
苏绰之后,苏家人才辈出,但是,之后又迅速沉寂下去,颇有点后继乏力的意思。
苏绰已死,苏椿年纪也不小了,他若是死了,苏家出来撑门面的人,未必有他们这一辈人的本事。
若是和平年代还没什么,可以慢慢蛰伏。但是万一高伯逸带兵打入关中,一没有人才,二又是本地世家,三还是敌对关系的苏家,会落到什么好处?
用脚指头想想也能猜到一二。
还是那句,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背景。每当做选择的时候,并不是完全看自己的喜好,而是要兼顾自己所处的“背景”,再来做决定。
苏家决定在另外一边下个注,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本来苏椿还不会走这一步,然而此战宇文邕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
其实面对高伯逸的无理要求,宇文邕完全可以讨价还价嘛。这位皇帝还是太嫩了,如果他要死不放弘农城,那么,高伯逸就必须要打下来。
弘农城极为坚固,打下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更何况能不能打下来,都要打一个问号。宇文邕要是不怂,据理力争的话,高伯逸已然会送他回关中的。
关于这一点,其实不光是苏椿,就连梁士彦等人,也都猜到了。
目前两国对峙的局面,让苏椿感觉到一丝绝望,他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打赢。或者,只有“力挽狂澜”四个字,才能改变两国之间的战略态势吧。
比如说高伯逸遇刺身亡,比如说小皇帝高潜暴死,齐国内乱什么的。
“我若是放你回去,你怎么跟宇文邕交代?”
高伯逸沉声问道:“贺若敦的例子摆在眼前。”
“放心,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这点不需要你来为我操心。”
苏椿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只要高伯逸愿意放他回去,其他的都好说。
宇文邕会杀他么?
想想都不可能啊,周军在洛阳死伤惨重,宇文氏对关中的控制力大大降低!杀他苏椿,难道宇文邕希望关中世家联合起来造反?
这只有蠢货才干得出来,宇文邕不是蠢货,他不会做这样无知的事情。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图纸?”高伯逸好奇的问道。不必说,这图纸肯定不在苏椿身边,要不早就被王琳等人搜查出来了。
“回到关中后,我会派人去邺城送给都督。”
这就是典型的先吃饭后买单了。这样的情况下,就很难保证那些饿极了的乞丐,明明身无分文,却厚着脸皮去吃一顿霸王餐,然后抹抹嘴就不认人装死。
“苏先生立一个字据,盖上印信,然后就可以走了。”
高伯逸帮苏椿出了个主意。
“原来还可以立字据么?”
苏椿明知故问道,他怎么想的,只有自己清楚。
“当然,亲兄弟,明算账。”
苏椿原以为高伯逸会大气的说:我相信你。
之类的。
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市侩”,有失风度。不过想想也正常,这年头拔x无情的人不要太多,说过的话当做没说过,事后也不认账。
这年头又没有录音机,确实要小心些。
其实高伯逸已经算是厚道了,如果苏椿回去后随便画个什么图送到邺城,高伯逸拿到了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苏椿取出石屋里放着的纸笔,写了一份字据,大概就是说他苏椿今日答应高都督,献出玉璧城的结构图,收到货以后,请高都督将字据交还,等等。
然后盖上了自己的印信。
将东西收好,高伯逸指了指门口说道:“苏先生可以自行离去。你跟执勤的人说要一匹快马和三天的干粮,他们会为你准备的。”
“谢谢高都督,那在下告辞。”
苏椿脸上看不出喜怒来,不过大体上心情还算好吧,因为一个人的眼神没办法骗人。
他走以后,高伯逸无聊的靠在石墙上,嘴里喃喃自语道:“玉璧城……韦孝宽,终究还是要解决你啊。”
……
刘休征回到襄阳城的时候,这位北周的王爷,正在跟独孤伽罗在某个幽静的小院子里闲聊,似乎并未将对方当做阶下囚。
看到刘休征来了,宇文宪不由得松了口气问道:“情况如何?”
周军惨败的消息,他已经通过某个渠道了解到了。现在宇文宪已经不做他想,只要宇文邕回了关中,他就立刻撤兵,一分钟都不停留,逃之夭夭!
回周国路,未必太平,到时候,他少不得要用一下人质。当然,独孤伽罗一人就够了,其他的,不必带着,带了也是麻烦。
“陛下已经乘着船回沿黄河北上,应该会到达蒲坂城,殿下可以离开襄阳了。”
看到刘休征拼命给自己使眼色,宇文宪对独孤伽罗说道:“我还有公务,改日再来。”
二人匆匆离开,来到府衙的书房,刘休征这才把看到的战况,以及周军和齐军的表现,还有高伯逸最后交代的那些话,全都跟宇文宪说了一遍。
这时候,宇文宪才明白自己出击襄阳,是多么的莽撞。
要是高伯逸再晚走一天,或者王琳不再坚持让他的部队来守城,奇袭襄阳都会是另外一种结果。他宇文宪现在还是不是活人,都要打一个问号!
“高伯逸的那些话,都是挑拨离间之言,你不要当真,没事的。”
宇文宪满不在乎的说道。
“王妃有孕在身,高伯逸却知道,这……”
刘休征不动声色的说道。
“我可以相信你么?”
宇文宪毫无征兆的看着刘休征,一字一句的问道,神情无比严肃。
刘休征被吓到了,不过最后依然点点头道:“可以的,殿下。”
“今夜你带着王妃……去邺城,在那里安顿下来。我会对外宣称,公主在汉江不慎落河,人尸全无。”
这,叫什么事?
刘休征吓得直接跪下了。
“你已经当爹的人了,怎么会觉得吃惊呢?这个孩子在长安,必定活不过满月。”
宇文宪苦笑道:“我也是要当爹的人了啊。”
第1237章 尘埃落定(上)
刘休征带着突厥公主走了,这位天骄贵女,对宇文宪的提议,居然没有反对!
其实想想也正常,突厥的势力正在急速膨胀之中,阿史那家族内部,也是矛盾重重。作为王室里耳濡目染长大的女子,又怎么可能毫无心机,如同小白一样?
阿史那玉兹如果真的这么蠢,她几乎不可能活到成年。
等她走了以后,宇文宪也安顿好了襄阳的相关事宜,准备离开襄阳。
这天,深秋的阴霾散去,难得出现了一个艳阳天,这一阵“暖”过去之后,寒冬就会来临。宇文宪独自来到独孤伽罗所居住的小院里。
他是来接对方一同前往均县(今湖北丹江口市一部)。均县乃是汉水与均水交汇的要冲,这里已经被傅伏派人攻占。若是没有人质,宇文宪和他麾下周军,必定灰飞烟灭。
要不怎么说宇文宪这次攻占襄阳,完全是在玩命呢?正因为自己人都不相信,也没有来自长安的军令,所以高伯逸在那边布置的斥候,一点作用都没起到。
宇文宪是违抗了宇文邕的命令办事的,就算回到关中,就算这次没有折损人手,就算他间接救了宇文邕的命。
也绝对落不到好。
今日能违抗军令出击襄阳,明天说不定就能带兵进京“勤王”,无论哪位帝王,都容不下这样的臣子。
更何况还是一位有极大可能接替皇位的王爷!
“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独孤伽罗轻声问道。
宇文宪这次只带她一人,就连独孤勇和高丽华这两个小孩都没为难,将他们交给蔡氏照顾了。
“抱歉,齐军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没有你跟着,只怕我插翅难飞。”
宇文宪苦笑道。他们自幼就熟识,年纪更是相仿,说是“老友”也不为过。只可惜,对你最狠的人,往往就是那些熟人甚至朋友。
“好吧,我无所谓了。”
独孤伽罗微微点头说道。
看到宇文宪欲言又止,她疑惑问道:“高伯逸真的愿意放走宇文邕来换回我?”
很感动是真的,很费解也是真的。
高伯逸对于那个位置的觊觎,远远超过了对女人的兴趣,这一点独孤伽罗还是看得很明白的。他真愿意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这年头,老婆就是消耗品,儿女就是拖油瓶。远的不说就说这次跟高伯逸一起北上的侯瑱。他曾经被侯景俘虏,侯景抓住了他的家小。
最后,侯瑱投降侯景又背叛,他的家小被盛怒之下的侯景下令全部杀死。
一个都没跑。
然后怎样呢?
继续娶妾室,继续生娃,如此而已,世道就是这样。至于死去的那些妻妾子女,嗯,就当是白死了吧。
独孤伽罗知道宇文宪不是坏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个好人。但是她也清楚,在大是大非面前,没有情理可讲。
他顶多让自己死得痛快点,这是社会运转的规则决定的。
“其实,这次就算是我不出击,皇兄要回关中,难度估计也不大,可是我不敢赌。”
从事后的结果去推论条件,可能会认为当初做选择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是,谁能料定事件发生的过程,跟自己预料得一样呢?
如果周军大胜齐军,宇文宪却没有出击荆襄,断齐军后路,有可能会让周国这次的胜利大打折扣。
如果周军和齐军战事焦灼,宇文宪从背后插高伯逸一刀,说不定就能成为战争的胜负手。
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谁能说自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点毛病不出?
宇文宪就是不想放过这次机会,他要赌一把,赢了的话,对周国来说,怎么都是有利的。
“对了,阿史那玉兹落水了?”
独孤伽罗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宇文宪麾下的士卒都在传这个事情,说香消玉殒什么的。不过独孤伽罗完全不相信有这种事情。
只要看宇文宪今天的状态,就知道此事绝对是假的。一个王爷死了爱妃,还是原配,他能像现在这样从容?
不可能的。
“对外是这么说罢了,我让刘休征带着她去齐国了。”
宇文宪若无其事的说道。
带去齐国做什么,大概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吧?阿史那玉兹来找独孤伽罗玩过,兴奋的说起自己怀孕的事情,还询问她养胎、带孩子相关的问题。
宇文宪贵为周国的王爷,把老婆送敌国,究竟是为了什么?想想也就释然了。
“你宁可相信高伯逸这个色鬼,也不相信自己大哥?”
独孤伽罗很相信高伯逸的“人品”,嗯,就是见了美女走不动路,都要搞到手的那种。宇文宪把如花似玉的老婆送过去,莫非是他在某些方面有癖好。
比如说老婆被别的男人玩,他就特别兴奋之类的?
独孤伽罗面露古怪之色,宇文宪平日里看起来很正常,不像是那种变态之人啊。
“玉兹到了齐国,最坏不过是成为高伯逸的禁脔而已。但是她若是在长安,不仅孩子保不住,还会成为我大哥跟木杆可汗讨价还价的一件物品。
两害相权,我情愿她最后还能保持一点做人的尊严。
高伯逸能够不为权势害你,我相信他也不会为了权势去害玉兹,但是我大哥……就很难说了。”
如果这次阿史那玉兹跟宇文宪一起回到关中,会产生什么后果?
很简单,如果她生下来的是儿子,那么就是有突厥王室血统和北周王室血统的孩子,天然就会得到木杆可汗的鼎力支持。
试问就算宇文邕不在意,这孩子长大以后,宇文邕的儿子,在后台和背景上又有谁能是这娃的对手?
宇文邕就算不为自己考虑,总要为自己的孩子考虑。要不然他死的那天起,周国的内乱就会开始!拥戴宇文宪乃至他儿子上位的臣子绝对只多不少!
所以阿史那玉兹和宇文宪想保住这个孩子,基本上没有可能。宇文邕会想尽办法让阿史那玉兹流产,乃至最后……终身不孕。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自己的老婆,也算是为了周国的稳定,宇文宪没有“冲冠一怒”,而是选择了有原则的退让。
让老婆去敌国那里。
只要周国一日不灭,高伯逸就不会染指阿史那玉兹,这一点宇文宪非常笃定。至于后面的,他没有去想,也觉得没有必要去想。
周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为了宇文氏的江山,宇文宪懒得跟宇文邕去计较那些是非。他只想为保住江山社稷出一份力。阿史那玉兹不在关中,也能让宇文邕的戒备少几分。
如果这次高伯逸不愿意拿宇文邕去换独孤伽罗,那么宇文宪绝不会把老婆孩子交给这样的人“保护”。
从直觉上说,高伯逸这个人,比宇文邕有人情味。宇文宪在下了人生中第一个赌注,即出兵襄阳之后,马上又下了第二个赌注。
“你们这些男人啊,真是不觉得累。”
独孤伽罗轻声叹息,脑子里在幻想高伯逸来接自己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神采飞扬。
如果是这个男人的原配夫人该多好啊!那样就能完全的占有他,不让那些讨厌的女人分享了。
只可惜……造化弄人。现在她本身就是红杏出墙,哪里有脸说这样的话?
“走吧,我们在均县等高伯逸。你放心,我不是我大哥,不会在背后耍花招的,说放了你,就一定会放了你。”
宇文宪看独孤伽罗面色变幻,安慰她说道。现在他还真的很怕这个女人给自己摆一道,比如说马上自尽什么的。
“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独孤伽罗明显有些不高兴。
……
高伯逸将洛阳的防务交给了杨素跟王峻,王峻守弘农城,杨素坐镇洛阳总览全局。他又调动侯瑱守河阳三镇,让王琳麾下大将陆纳镇守宜阳。
安排好洛阳地区和周边的军务,感觉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之后,高伯逸带着神策军主力和王琳麾下部众数万人,南下宛城。
准备让这支大军在南阳修整,顺便理顺一下南阳地区因为独孤信离开而留下的权力真空。当然,王琳他们不打算返回荆襄,而高伯逸却要继续南下,去接独孤伽罗和自己的女儿高丽华回来。
宛城内一处大户人家的别院,成为了高伯逸临时居住的行馆。南阳大户众多,当初刘秀就是靠着南阳地区的土豪起家,才得了天下。
这里的势力一直都是盘根错节,彼此互为奥援,非常难缠。
书房里,高伯逸靠在软垫上,一边口述,一边让郑敏敏记录。
“将王琳军拆分,一部分镇守洛阳,另外一部分带着家眷去淮南,在那边落户,满足他们衣锦还乡的愿望。朝廷已经免了淮南十年钱粮,明年就要到期。
到时候,免除王琳军还乡者的全部赋税三年,同时,让他们做安抚工作。”
历史上,不知道高洋是不是算到自己只能当十年皇帝,他死那年,刚好北齐对两淮地区的十年“免税期”到期,高演接手以后傻眼了。
接下来就是两淮地区持续不断的叛乱,弹压,再叛乱,再弹压!直到南陈吴明彻北伐,两淮地区局势彻底糜烂。
高伯逸这一手,是分化了王琳部众与两淮“父老乡亲”之间的同理心。两淮地区一旦闹事,首先要面对的,就是王琳的“既得利益集团”。
以及在扬州大赚特赚的世家豪门!
这一手饮鸩止渴,起码能保三年平安。三年时间,足以做很多事情了。
用土匪流民起家的王琳所部,对付即将到来的两淮民乱,高伯逸又在熟练的使用“借力打力”的技能,这一招看得郑敏敏头晕目眩。
王琳跟世家大族不对付,但是在维护两淮稳定上,又有共同利益。
王琳所部算是两淮人的“子弟兵”,但他们又占有三年不纳税的“特权”,以至于一旦民乱爆发,这些人为了维护既得利益,会有限度的跟世家大族合作。
但他们终究还是会跟世家翻脸,只看迟早而已。
实在是太绕了。
“两淮为什么会民乱?”
郑敏敏有些不解的问道。
现在他们不都是从与陈国的贸易还有安定和平的环境中得到了红利么?
“昨天,我送了你一块玉佩。”
高伯逸慢悠悠的说道。
这是宇文邕送给他的,结果转手他就送给了“女秘书”。
“嗯嗯。”
郑敏敏开心的点点头,这块玉佩并不值钱,但是意义非凡,她非常喜欢。
“今天我会送你一把防身的短刀。”
高伯逸将桌案上放着的那把镶嵌宝石的短刀推到郑敏敏面前。
“真的吗?”
“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高伯逸微微点头说道。
“那我就手下啦!”
哪怕再不喜欢你的女人,收到你的白给的东西,也会很开心的,更何况郑敏敏已经喜欢上高伯逸了。
用心花怒放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很贴切。
“明天呢,我会送你一个镯子。”
高伯逸从袖口里拿出一个乳白色的羊脂玉镯,在郑敏敏面前晃了晃。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郑敏敏也不管什么做记录了,直接抱起高伯逸就亲他的脸。
“那么后天呢,我会送……”
高伯逸卖了个关子,郑敏敏睁大眼睛看着他,期盼着,呼吸都有点急促了。
“后天我会……什么都不送了。”
高伯逸冷冰冰的说道。
“哦。”
郑敏敏垂头丧气,看上去就不是很开心。
“这个道理你懂了吗?”
高伯逸笑着问道。
“道理?”
郑敏敏这才恍然大悟。
“纳税乃是义务。国家保护两淮之民,他们就应该交粮纳税。不交是情分,交才是本份。
就好比我送你东西一样,我送你东西是情分,不送才是本份。
可是你为什么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比我不送东西你更难过呢?”
高伯逸的问题直指人心,让郑敏敏无力反驳。她确实是先很高兴,后面又变得很不高兴。
“人心都是不知足的,不是当政者对百姓越好,百姓就会越感恩。他们会想,既然你可以免税十年,为什么不可以一直免税呢?
如果你不同意,他们就会心怀怨恨,然后一旦有人振臂一呼,他们就会揭竿而起,找你索要永久免税……甚至更多。”
郑敏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治国的道理,果然不那么简单,绝不是非黑即白。
“肉食者不仅会吃肉,他们有时候还会挨打,还要防着被打,谁又是轻松的活着呢?”
第1238章 尘埃落定(下)
武当县西北四十余里的汉江中央,有一座沙洲,名为“沧浪洲”。沙洲之上有一座古城,即为均县县城。
《孟子·离娄》中记载,孔子到楚国听到小孩子唱了一支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告诉弟子说:“自取尔”。
沧浪之水,说的就是现代丹江口水库这里的汉水。
此时此刻,宇文宪率领的周国边军,被齐军团团围困于均县县城,也就是这座“沙洲之城”当中。
而高伯逸已经带着神策军一部,与傅伏所统帅的齐国南部州郡兵马汇合,在汉江南岸远眺这座并不怎么坚固的城池。
独孤伽罗在宇文宪手里,傅伏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又害怕宇文宪突袭,日子实在是不好过。高伯逸来了之后,他才算是松了口气。
至于襄阳城,宇文宪带着兵马离开的当天,就释放了俘虏,也就是王琳麾下的那些人。等傅伏来了以后,这些手无寸铁,惊魂未定的倒霉蛋,很自觉的将城防交给了齐军。
“大都督,此番襄阳的意外,末将难辞其咎,请都督责罚。”
傅伏不是傻子,知道高伯逸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的。只不过,该表的姿态还是要表,这次神策军大胜周军,等高伯逸回到邺城以后,齐国会是怎样一种光景,其实傅伏心里是有底的。
高氏一族,已经无药可救,更是没有必要去救。新星冉冉升起,齐国各地的肉食者们,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
只是不方便公之于众罢了。
“无碍的,此事并非是你的责任。”
高伯逸看着远处江心的城楼,心不在焉的说道。
听说独孤伽罗有孕在身,傅伏也知道高伯逸此刻担心的是什么。他压低声音对高伯逸说道:“宇文宪会用兵,乃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此番,要是能既救人,又将其剿灭,那就好了。”
他不敢说要高伯逸放弃自己的女人,不过规劝之意甚浓,就差那层窗户纸而已。
“宇文宪是我的问题,但更是宇文邕的问题。他还是回关中去比较好。”
高伯逸若有所思的说道。
如果这次杀掉宇文宪,宇文邕绝对会给高伯逸点一个大大的赞!这样,他就能腾出手来,扶持一个关系较远,但是也很能打的宇文家宗室上去了。
这种人有没有呢?这个时代的人不太看得出来,然而高伯逸却知道,这样的人不能说很多,但绝对是有的。
历史上宇文邕死后,宇文家绝非是宇文宪一人撑着在,帮衬的人还有很多。如果这次高伯逸不顾独孤伽罗死活,干掉宇文宪,固然是消灭了一个对手,却也解放了周国内部的一个隐患。
从此以后,宇文邕不必夜不能寐的担心自己这个能干的弟弟谋反了。他可以集中更多更精锐的兵力用来开疆拓土。
这件事做了到底会赚还是会亏,高伯逸吃不准,但是自家后院的女人离心离德,她们家的那些人跟自己也貌合神离,大概能够想象。
在形象上掉分太多,而且会把独孤信得罪死!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狠下心来收拾宇文宪,哪怕对方手里的兵马并不多,随时都能被捏死。
“派人入城,跟宇文宪说说,我在沙洲边上的汉江上停一艘楼船,在那里设宴款待他。来不来都随他。”
高伯逸面无表情的对傅伏说道,后者直接目瞪口呆,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会不会有点那啥?
傅伏觉得高伯逸有点太把宇文宪当回事了。不过找一艘大楼船到江心,倒不是一件难事,至于设宴什么的,那就更简单了。
他办事很麻利,只花了一个时辰,手下就找来了一艘大楼船,上面的水手都是王琳麾下的弟兄。于是傅伏派了个能说会道的兄弟,到江心沙洲的均县县城,给宇文宪送信。
……
齐军中军大帐内,郑敏敏小心的给高伯逸揉捏肩膀,手法已经非常纯熟。此刻她脸上看不到一丝紧张,跟刚刚在高伯逸身边的时候判若两人。
“宇文宪已经同意,明天去楼船赴宴。”
郑敏敏柔声问道:“都督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去呢?”
“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杀他。”
“就因为这个么?”
“宇文宪想从我这里探听一点虚实出来,在这点上,我的想法跟他是一致的。”
人算虎,虎亦算人。对于一个定然在沙场上见面的敌人,既然现在不能解决他,那么多了解一点也好。
高伯逸相信宇文宪已经从独孤伽罗那里打听出了不少关于自己的事情。
“对了,我让你做的那个东西,你做好了么?”
高伯逸好奇问道。
听到这话郑敏敏一愣,高伯逸是说过做一个叫“盲盒”的东西,可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打仗事情那么多,他不提,郑敏敏差点都忘了。
还好已经提前做好了。
“阿郎的话,妾身一直都是放在心上的。”
郑敏敏幽怨的看了高伯逸一眼,随即离开帅帐。很快他又返回,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木盒子上,是一个转盘,四个象限分别涂了红黄蓝绿四种颜色。
盒子下面有一个仅仅能伸手进去的洞,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阿郎,这东西怎么玩的?”
南北朝时候,民间娱乐已经大为丰富,这种“哄小孩”的玩意,不过是创意有些稀奇,说穿了一文钱都不值。
郑敏敏不是不知道怎么玩,而是不明白这东西做出来有什么意思。这完全不像是高伯逸平日里雁过无痕,举重若轻的作风啊?
“不错,做的确实像那么回事了。”
高伯逸微微点头,难得称赞了郑敏敏一句。
不过他没有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
郑敏敏本来想问一下,看高伯逸似乎根本没有说的打算,便直接闭嘴了。
“明日,你随我同去。”
高伯逸看着眼前“奇怪”的盒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来。
“我去做什么?”
“露个脸啊。现在大家不是都认为我是好色之徒么,所以出门带个妙龄女子很正常的吧?”
郑敏敏看了下昨夜拒绝自己“投怀送抱”的高伯逸,冷哼一声,转头就走了。
……
“今晚,你就不必去了,就乖乖呆在城里。我和高伯逸谈妥了以后,自会离去,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宇文宪皱眉看了一眼态度坚决的独孤伽罗,语气有点冷。
高伯逸没来,他需要独孤伽罗这个护身符。高伯逸来了,就不需要了,因为宇文宪知道,高伯逸是一定会放自己回去的。
相反,因为怀孕精力不济的独孤伽罗上了摇摇晃晃的楼船,才是很无聊的一件事。万一摔倒了流产怎么办?
这份仇恨,谁来承担?
宇文宪并不想节外生枝。
“我不在,高伯逸杀了你怎么办?他并非是你想的那种君子。如果有可能,他会把你留在齐国,言而有信什么的,只看是不是需要。”
独孤伽罗觉得宇文宪有些“不识抬举”,自己明明是好心,结果对方根本不领情。
“说真的,我觉得我都比你要了解高伯逸。下不下作另说,你可以不相信他的人品,但是也别怀疑他的智慧啊。”
宇文宪无奈的说道。
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因为他们天天都在琢磨着怎么打败你。
“这次一别……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回关中也小心吧。”
“人生常常没有选择,只有逼不得已。你应该明白的。”
宇文宪长叹一声,如果可以选择,他怎么会把怀孕了的突厥公主送走?
但是不送走会怎么样?
保住孩子,直接造反?
还是牺牲孩子,牺牲老婆,来维护那个所谓的“大局”?
这些事情跟独孤伽罗说有什么鸟用?
无非是些“无病呻吟”罢了。
好多事情如果做不到,做不好,那就低调点。整天挂嘴边说的,最是懦夫不过。
“你好好歇着吧,我走了。”
宇文宪推门而出,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和苍凉。
独孤伽罗忽然心有所感,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不知道是宇文宪明天会出事,还是他回关中以后会出事。
自己从前熟识的人,一个个都变得陌生起来。就好像自己的生活被什么别的东西慢慢的替换,当你惊醒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
……
敞亮的灯火,丰盛的酒宴,平稳的桌面,安静的船舱。
当宇文宪带着两个亲兵上了停泊江心的楼船时,这才感觉到高伯逸的诚意。
整个船舱,就只有高伯逸,还有身边一位漂亮的小娘子。美貌不在独孤伽罗之下,而文雅娟秀犹有过之。
宇文宪不得不佩服高伯逸挑女人的水平。
这样的女子带在身边,不管是不是那种关系,起码不掉面子,虽然跟此时社会的观念有点格格不入(这年头文士出门更喜欢带漂亮书童)。
“坐,你身边两位也一起坐,这里很大,空位子也很多。”
高伯逸指了指宇文宪两旁的亲兵说道。
“坐吧,今日是名震天下的高都督请客,你们只管吃饱喝足便是。”
宇文宪笑着说道,让两个站如针毡的亲兵坐在自己身边。
高伯逸暗中观察,宇文宪应该还是比较得军心的,这两位亲兵坐下的时候,并未表现出特别恐惧,说明宇文宪平日里跟他们很熟悉亲近。
五个人,没有哪个吃菜喝酒。现在这个场合要是还能胡吃海喝,那真是心大得没边际,高伯逸都要大赞一声爷们!
“高都督叫在下来此,难道就是见一见我么?”
宇文宪明知故问道。
“你为什么来这里,我就为什么来这里。”
高伯逸拍了拍身边一个用黑布包着的方形物品说道:“顺便送你一件礼物。毕竟,下次见面,就是在沙场上了。本来是想送给宇文邕的,不过他好像很恨我,所以只好给你咯。”
这话,让宇文宪不得不怀疑对方又是在玩“反间计”!
“要不这样,我们先玩两把,如何?大家一起玩。”
高伯逸指了指宇文宪身边的亲兵说道。
“那就如高都督所愿。”
宇文宪沉声说道。
高伯逸身边的郑敏敏将黑布包着的东西打开,居然是一个木盒子。
“你我分别为一方,这里有刷好了四色的木板,盒子下面有个洞,洞里面,都是不同颜色的球。
红色为一,黄色为二,蓝色为三,绿色为四。
当这一轮到你时,我来压号。你去盒子里摸球,我们背对背,不能看对方怎么选。
若是我压了红色,你抽的也是红色球,则我得一分。反之,若是你摸出绿色球,而我抽的不是绿色球,则你加四分。
每人零分起始,谁先到一百分,谁就赢了。用掉的球,需要交给裁判,不能再用。
如何?”
高伯逸将盒子上的盖子拆开,盒子里果然装着四种颜色的球。
这游戏简直是前所未见,不光是赌运气。宇文宪惊鸿一瞥发现,四种颜色的球,似乎并不是一样多的!
看起来红色球远远多于其他的,绿色球最少。
这游戏看起来简单,仔细想想,却是感觉高深莫测。
如果一直压红色,中了只加一分,输了却是让对方从两分开始加起!
如果一直压绿色,等于是钝刀割肉,可是赢了却能一把翻本!
球就那么多,什么球先出,什么球后出,要怎么猜对方的心思……这游戏可不简单!
宇文宪盯着盒盖子上四个颜色的方块半天,最后轻叹一声,对着高伯逸拱手说道:“高都督可比肩三国时的诸葛卧龙了。这份礼物精巧异常,在下会好好珍藏的。
玩乐就不必了。”
说完,他将盒盖子盖上,用黑布包好,端起酒杯道:“高都督乃齐国战神,在下从心底里佩服,敬高都督一杯。”
他自顾自倒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得高伯逸身边的郑敏敏都傻掉了。
“在下明日会离开均县,将来实在是不希望与高都督在沙场兵戎相见。这一杯,愿两国再无刀兵。”
宇文宪又喝了一杯。高伯逸始终平静的看着他,面前的酒杯都是空的。
“最后一杯,希望……高都督能关照下我夫人和还未出世的孩子。”
宇文宪又喝了一杯,三杯酒喝太急,他脸上都出现了一丝潮红。
“带你们王爷回去吧,明日我军会撤掉包围。”
高伯逸轻轻摆了摆手,宇文宪双手拢袖对着他长拜,随即亲手拎着黑布包着的盒子走了。
他和麾下亲兵离开后,郑敏敏疑惑问道:“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我看不懂?”
“宇文宪很聪明,只是,他露怯了。”
高伯逸若有所思的说道。
第1239章 心魔
简单的一个木盒子,做工还算精致。
平平无奇的一块木板上刷着四色漆,看起来像是临时赶制的,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至于那四种颜色的木球,更是连大小都略微有些不同。
看着桌案前的这件“奇怪”玩意,宇文宪长叹一声,一肚子话想跟人说,身边又无人可以倾诉。之前酒桌上,高伯逸说要玩这个游戏,为什么他选择不玩呢?
因为宇文宪不想自己的底细,被高伯逸看透。这个四色球盒子,看起来平淡无奇,实则内藏玄机。
负责出球的人,明显是“庄家”,而负责猜球的人,则是“闲家”,前者占据的优势,远远大于后者,而且占据主动。
因为这个游戏有个潜规则,盒子里的球,未必是一定的!
宇文宪数了数,盒子里有一百多个球,很显然,高伯逸跟自己说的所谓“玩法”,很有误导性。事实上,要得到一百分,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球。
也未必是要满足一百分这个条件。
甚至,每一种球分别代表多少,那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些事情,也是他回来以后才想明白的。
看着这个盒子,宇文宪想到了皇帝和大臣,主公和属下,说到底,庄家是“主”,闲家是“臣”,这个游戏就很好看了。
红色球有九十多个,代表着日常事务的运作。臣子要猜主公的想法,把主公的事情办好。办好了,增加一点宠信。
失败了问题也不大,最多是让主公失望而已。
这是主公与臣子日常的博弈。
黄色球和蓝色球,应该是代表了危机和紧急事件,这些事情,在主公心中地位比较重要,一旦失分,十分影响地位。
宇文宪找了一下,在盒子里找到了两个绿色的球,就只有两个!
“这个球,显然不应该只有四分。高伯逸果然奸诈,原来是在这里留了一手。”
宇文宪拿起绿球来,若有所思的说道。
如果绿色球的分数上涨到五十,甚至更多,而不是四,那就跟这个游戏的隐藏意思完全对上了。
庄家在赢绿球上,占有绝对优势,代表着主公对臣子的生杀予夺。出绿球,意味着主公要处置这位大臣。
然而,臣子一旦猜中绿球,则意味着谋反成功,在很多时候,基本上就代表着游戏结束!所以绿球才会有两个。
暗示主公跟臣子,各有一次机会。
至于其他的球,不过是分数的铺垫罢了。如果没有平日里做的那些事情加成,那么就算谋反成功了,也很难御下。说不定会因为小事而功亏一篑。
自己明日就要离开这里回关中,高伯逸却送这个玩意给自己,挑拨离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宇文宪眼神黯淡下来,高伯逸这是在告诉他,回到关中以后,无论你怎么折腾,宇文邕都是占据着“庄家”的位置,要玩死你的机会很大。这一点根本不需要怀疑。
而作为“闲家”,你想猜宇文邕什么时候出“绿球”,实在是太难了,几乎不可能。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游戏。
而是坐庄的庄家,在欺负上赌桌的玩家。
更何况,庄家还能作弊,将盒子里的一部分球拿出来。因为可能不到盒子里所有球出完,就已经到达所需的分数。
玩这个需要运气么?
不,并不需要什么运气,但是需要去猜对方的心思,而且对盒子里的球,各种颜色有多少,也得了若指掌。
当然,这个游戏可能还有其他玩法,或者,它本身就是个很普通的赌具而已。问题不在于装着四色球的盒子如何,而在于玩家所制定的规则如何。
今日高伯逸提出玩这个游戏,宇文宪觉得对方的算盘应该是想套取自己的思维模式,为将来对阵沙场做准备。
一时间,他感觉到了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以前,宇文宪不觉得自己的兄长宇文邕会容不下自己,为什么呢?因为不管怎么看,这皇位也轮不到自己来坐。
甚至,如果宇文直没死的话,宇文邕若是突然驾崩,那么宇文直上位的可能都比自己要大。
可惜,宇文直死了,自己还莫名其妙的得罪死了太后。
而今,宇文邕或许也容不下自己了,受到猜忌是必然,留着自己压制关中那些豪强也是必然。这夹缝中生存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啊!
将桌上的木球装好,宇文宪像是得了强迫症一样,又把球倒出来数了一遍。他思索着这些球各自的数目所代表的含义,结果依然不能确定。
“回关中后,我和兄长就要玩猜球游戏了。只要盒子里有绿球,那么它就一定会出来,只是迟早而已。
莫非,这就是我的命数么?”
宇文宪想到了很多。宇文邕如果一直出红球,让自己得分,那么当自己快赢了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绿球。
这也正好暗合目前的局面。
自己偷袭襄阳成功,宇文邕兵败洛阳,精锐丧尽。
换句话说,类似于红球积累够了,又侥幸猜中了几个黄球和蓝球,马上就要赢了。
这时候,宇文邕会怎么做?
宇文宪这才感受到高伯逸的可怕,这人算计人心,真是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我要不要扔掉呢?”
宇文宪看着桌案上的木盒,有些犹豫不定。
回关中以后,这个盒子,肯定是瞒不住人的。说不定宇文邕会冷不丁到自己府上玩两把,到时候会如何?
现在扔掉,貌似也很难避过皇帝的耳目。本来没什么的事情,若是遮掩,反而会引人怀疑。
你说没什么,宇文邕就信么?
表面上相信了,内心会怎么想?
宇文宪忽然感觉,这个盒子里装着的,就是一个魔鬼,谁玩了都会浮想联翩。
若是宇文邕玩了,会想到什么事情?他会不会认为,自己的皇位受到了威胁?
“无奈生于帝王之家!”
宇文宪长叹一声,用黑布将盒子装好。他决定了,一旦回到长安,就放到王府的库房里丢着,既不隐藏,也不拿出来的玩。
这样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了吧?
……
“你这样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
神策军中军大帐内,高伯逸正在思考一些问题,却看到郑敏敏一直盯着自己看,目不转睛,直勾勾的那种。
“嗯,大都督,你让我做的四色球盒子,到底是怎么玩的?”
郑敏敏好奇的问道。
高伯逸无聊的打了个哈欠道:“回去睡吧,我困了。”
“说嘛,你不困的。你要是不说,我今晚都睡不着了。”
郑敏敏抱住高伯逸的胳膊撒娇道,她这是直接耍无赖了。
“好吧好吧,其实这个游戏呢,就是个博弈游戏。一个出球,一个猜球,仅此而已。但是玩法稍微有点不一样。”
果然,郑敏敏其实不傻,她只是见识不行,好多东西不知道,所以懵懵懂懂的。高伯逸稍微一提点,她就明白了具体的含义。
“红色球一分,黄色球两分,蓝色球三分,这都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绿色球,可不是四分哦,而是……五十分!”
如果高伯逸知道宇文宪猜到了自己规则的猫腻,一定会大吃一惊。
“那不是我只要出绿球就能赢?这有什么意思?”
郑敏敏没好气的说道。
“在对手没有积累到八十分的时候,是不允许出绿球的哦。而一旦自己这边积累超过了五十分,也是不能出绿球的。”
高伯逸继续笑着说道:“当对方分数快赢的时候,允许你作弊一次,追赶分数。然而当自己这边有优势的时候,就要跟对手比拼心智了。”
不能出绿球,可以出黄球跟蓝球嘛。那些球的数量,还是有一点。
这种规则,会导致最后两个玩家的分数很接近,最后可能只需要一两个球就能决胜负。那么,既然只有一次猜绿球的机会,为什么高伯逸要在里面弄两个绿球呢?
郑敏敏想开口问,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弱鸡了。
“如果你想问为什么绿球有两个,我告诉你,因为我怕绿球遗失,仅此而已。”
哈?
就这么简单。
郑敏敏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只是这样么?”
“不然呢,你以为如何?宇文宪一定会觉得是他跟宇文邕在玩这个游戏,岂不知,皇帝也是受到各种限制的,又怎么能随便屠杀宗室,自毁长城呢?”
听到这话,郑敏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篡位,要么,是在很有把握的时候,拼死一搏。
要么,就是获胜无望的时候,破罐子破摔。
高伯逸刚刚说的规则里面,正好暗合这两条。他在楼船上说的规则,根本就是瞎说的,两个绿球,一个才四分,傻子也知道有问题啊!
“这个东西,应该不止一种玩法吧?”
郑敏敏马上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对,球可以两个一组,玩的人可以压组合,不同的组合,赔率也不同。玩法可多了。甚至还能在木板上加个转盘,转到什么颜色后,再伸手进去摸,摸的颜色跟转的颜色一样,根据颜色的不同,赔率也不同。
你想怎么玩都可以,东西就是那个东西,人畜无害。有害的,仅仅只是规则而已。”
器物只是载体,关键还是看话术如何。这东西看上去简单,可真要玩起来,不同的人效果大不一样。
这个四色球盒子送给李达,这厮马上会跟手下人开赌局玩得昏天黑地。但是送给宇文宪的话,心思缜密的宇文宪,则是会越想越怕,越想越多。
最后在心中种下一个难以磨灭的心魔!
原本这东西是给宇文邕量身定做的,可是当高伯逸知道宇文宪派刘休征把有孕在身的突厥公主都送到了宛城,他就知道,宇文宪对自己的大哥,已经不信任了。
或者说,宇文宪现在之所以没有谋反,不过是考虑到宇文氏的整体利益。从个人感情上,他觉得宇文邕最终不会放过自己。
这种人有点傻,却也有些可敬。
高伯逸决定只要宇文宪还活着,自己就不会去染指突厥公主阿史那玉兹。
可是万一周国被灭,宇文宪必死无疑,那时候,也就怨不得别人了。相信宇文宪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放心的把人送走。
今晚将四色球盒子交给宇文宪,高伯逸就是想挑拨离间。如果宇文宪不吃这一套,那也没关系。一句话,闲着不也闲着嘛。
一百多个木球,一个破盒子,能值几个钱。
高伯逸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生意真是做得一本万利啊!
“阿郎,你这笑容,看着好凶恶啊!”
郑敏敏忍不住皱眉说道。
“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到你差不多要侍寝了,所以很有一些期待罢了。”
高伯逸随口打哈哈说道。
侍寝是必须的,不过帐篷里的环境未免也太差了点,还冷得很。这显然不是个鱼水之欢的好地方。
“哼,我现在又不想侍寝了。”
郑敏敏挣脱在自己身上乱摸的爪子,瞪了高伯逸一眼,扭着细腰出去了。其实如果高伯逸从身后抱住她,她……决定今晚就“从了”。可是这个男人就是太喜欢装了!
女人都那么多了,装什么正人君子啊。
郑敏敏气哼哼的走了,在军帐里留下余香阵阵。
第二天清晨,均县县城外的渡口,停满了大小船只。齐军在这里列队,留下了一条通道,等着宇文宪所率领的周军出城。
很快,城门洞开,宇文宪骑着马打头,带着麾下为数不多的周军,从容不迫的从并不宽阔的“通道”经过。
隔得老远,宇文宪就看到高伯逸在渡口等着自己。
“高都督,后会无期了。”
宇文宪翻身下马,对着高伯逸行了一礼,高伯逸亦是淡然还礼,脸上无悲无喜。
宇文宪将马交给亲随,眼神复杂的看着对方,最后,转身而去,只留下一声长叹。太多话想说,只是没有意义,将来,在沙场上见真章吧。
虽说后会无期,但宇文宪相信,他应该很快就会在晋阳以西的战场上见到高伯逸,如果对方的战略眼光不出问题的话。
包括神策军在内的齐军,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周军上船,然后顺着汉江北上汉中,哪怕心有不甘,也没有一人聒噪。至于心中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恐怕多多少少有点不快乐吧。
“此事告一段落,随我入城吧。”
高伯逸对面色尴尬的傅伏说道。
“喏!”傅伏像个小媳妇一样,跟在高伯逸身后,甚至都不敢跟他并排而行。
第1240章 年关将至(1)
很多年之后,当天下人回忆起北齐与北周在洛阳的这一战时,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好多的胜负,早已注定,后面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从前的延续罢了。
北周皇帝宇文邕,被高伯逸放走之后,乘着小舟逆流而上,一路倒是颇为顺利。哪怕是经过黄河龙门段湍急的水流时,也是从容而过,并未撞到任何暗礁。
此处毗邻两面大山,黄河夹中,河宽不足40米,河水奔腾破“门”而出,黄涛滚滚,一泻千里。
传说这里就是大禹治水的地方,故又称禹门。人们所说的“鲤鱼跳龙门”就是指这里。虽说是无事,不过船上的宇文邕,也是被黄河的汹涌与壮阔给吓到,心中把高伯逸骂了个半死。
穿过龙门,一路北上来到风陵渡,进入蒲坂城后,宇文邕让人在城头升起了皇帝专属的旗帜,并派人去长安,通知杨坚,派一支可靠人马,前来蒲坂,然后护送自己回去。
水路确实是在跟大自然赌博,可是却不用担心人心诡谲。然而到了关中之后,宇文邕却不得不防着有人对自己图谋不轨。
他让梁士彦掌控蒲坂城的防御,让贺若弼去长安掌控留守的府兵,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府衙的书房里不出来。
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数万府兵,一朝丧尽,哪怕没有全部阵亡,剩下的,也都没有回来,成为了神策军的俘虏。这些人可是周军的精锐。
若是再要训练一支这样的人马,谈何容易?
更有甚者,关中一定会有人质疑自己的权威,到时候要如何面对?
“这一次,是朕错了么?”
宇文邕冷静下来,思索这次的得失。作为一个合格甚至很优秀的肉食者,事后复盘,反思自己的得失,总结经验教训,是很有必要的。
宇文邕现在想的事情就是:这次出兵洛阳,到底是做得对,还是做得错?
有时候,错误的人,通过错误的证据,反而能推断出正确的结果。
有时候,战场上的“失误”,反而能够出乎对手意外,从而获得难以想象的战果。这样的事情,历史上曾经无数次上演过。
如果要说这次出兵洛阳错了,其实就错在打了败仗而已。如果打了胜仗,那么夺得曾经是北魏京畿地带的洛阳,绝对是周国逆转国势的最高性价比举措。
谁把洛阳掌控在手里,谁就是掌握了“正统”的话语权。连那个“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都知道要北伐,夺得洛阳呢。
难道刘裕不知道从桓温开始,这里就是一座空城了么?(史书记载,桓温二次北伐成功后,将洛阳剩下的两千户,迁回到淮南。从此以后,洛阳城从前的人口已经完全消失,后面的都是从别处迁去的)
刘裕夺得洛阳所产生的巨大政治效应,直接结果就是南朝的开创,刘宋的建立!
如果北周夺得洛阳,那么天下一统的议题,就会被提上日程,其政治意义不言而喻!
“可惜还是输了。”
宇文邕长叹一声,内心无比憋屈,不知道要怎么发泄。
抛弃自己麾下的军士将校,被宿敌怜悯,仅以身免,狼狈逃回关中。这可以说是宇文邕人生当中最大的挫败,没有之一。
从前从父亲宇文泰那里得到的筹码,从宇文护那里夺来的筹码,自己苦心经营赚来的筹码,一口气输得干干净净!
就差没把老巢拱手让人了。
“陛下,窦将军求见。”
门外传来亲兵的声音。
此次出兵洛阳,窦毅坐镇蒲坂,负责粮草调度。不得不说,窦毅的活干得还算不错,起码周军之惨败,是因为技不如人,而不是因为粮草不济。
要不然,哪怕是妹夫,这回宇文邕回蒲坂以后也会将窦毅法办!
“让他进来吧!”
宇文邕淡然说道。
像他这种身份的人,翻脸都是跟翻书一样。现在这个时候,哪怕老本都已经输干净了,也要表现得处变不惊。要不然,本来没事的,你的手下都会被你吓成惊弓之鸟。
弄不好,小事还真的会成大事!
“陛下,微臣来向陛下请罪的。”
窦毅一进来,就跪下给宇文邕行了一个大礼。
请罪么?倒是有些意思。
宇文邕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道:“起来再说。”
窦毅小心翼翼的起身,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宇文邕道:“陛下出兵其间,高伯逸写信给微臣,让微臣控制住蒲坂城,断陛下后路。
微臣当然不会如此,但是也担心这是不是高伯逸的计策。所以等陛下到蒲坂以后,心中惶恐不安,务必要将信呈上给陛下看看,微臣才会安心。”
打仗的时候,给敌国将领写信,这种操作,几乎是每次战争中都会发生的事情。别的不说,韦孝宽就没少干这种事情。
宇文邕微微一笑道:“若是朕的妹夫朕都不相信,那问题可就真的大了。哈哈哈哈哈,爱卿不必担忧,朕信得过你。”
他大笑着将信接过,一目十行的看了下,不屑一顾的还给窦毅说道:“雕虫小技而已,他倒是打着好算盘,一张纸没几个钱,但万一你起了心思,那就是一本万利,花一张纸就买了朕的项上人头。”
其实事情并不像宇文邕说得那么简单,只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窦毅将信送到这里,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此刻,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宇文邕面色微沉的看着窦毅,不说话,等着对方开口。
“陛下,此次攻略洛阳,是……失利了么?”
窦毅作为此次出兵的“后勤总管”,又岂会对前线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无所知呢。他之所以不好开口问,不过是顾忌宇文邕的面子罢了。
只是,再怎么难开口,终究还是要开口的。
“妹夫啊,朕……要怎么开口说呢。大概,可以用全军覆没来形容吧。”
宇文邕苦笑道。
其实哪怕他现在不说,对方也应该猜到了个大概,还不如坦率说出来。此等大败,是靠信口开河的忽悠就能忽悠住的么?
“高演他们……被高伯逸抓住了么?”
窦毅装作吃惊的问道,实际上他早就猜到了结局。
“不错,朕败得太快了……对了,你这边有宇文宪的消息么?”
宇文邕不经意问道。
“齐王……不是应该在汉中么?”
窦毅迷惑不解的问道。
他其实通过一个特殊渠道,知道这次宇文宪偷袭襄阳成功。但是在宇文邕面前,却不能表现出来。只有“佯装不知”,才属于正常现象。
相反,要是了如指掌,则是明显有些不正常。因为做臣子只用关心臣子自己的事情,宇文宪怎么样,对于在蒲坂调度粮草的窦毅来说,那是无关紧要的。
若是你过于关心,则说明,要么跟宇文宪有勾结,要么,本身就有野心,想取而代之(比如说历史上杨坚就是外戚篡位)。
这种问题,是根本不能回答的。
“罢了,想来你也是不知。”
宇文邕摆摆手,并未继续追问下去。
“这次齐国亦是有些损失,特别是洛阳一带。今年冬天,他们应该会安分一些。朕只是担心,明年秋收之后,齐军会北犯玉璧和蒲坂。朕打算留你在这里镇守,有没有问题?”
宇文邕盯着窦毅的眼睛问道。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于公于私,齐王都是镇守蒲坂的不二人选,微臣自知能力有限,难以承担此重任。”
窦毅直接跪下,给宇文邕行了一礼,根本不起来。
“起来起来,跪着像什么话。”
宇文邕佯装不悦的将窦毅扶起来,面色忧虑道:“朕也不是让你一直守着。朕是打算先让齐王回长安述职,然后再来蒲坂替换你回来。
朕知道你思家心切,暂且忍耐半年,最多半年,朕就会让齐王来蒲坂。”
宇文邕将窦毅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说道:“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说不定从东边还有逃回来的溃兵,你收拢一下,不要太过于苛责了。”
宇文邕和颜悦色的说道。
窦毅微微点头,双手拢袖行了一礼道:“微臣必定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行了,你回去吧。此战失利的事情,暂时不要声张。朕回长安后,自有决断。”
“喏,微臣告退。”
窦毅小心翼翼的退出书房,等出了府衙之后,才注意到天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似乎是要下雪了。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啊。
今年这个年,只怕是不太好过啊。
窦毅轻声叹息,心中各种思虑。他一个人若无其事的回到自家院落,刚刚进卧房,就察觉到有个人躲在床边的屏风后面。
“是谁?”
窦毅沉声问道,他内心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窦将军,在下来帮高都督给你送个信。”
……
均县县城的县衙院子里,高伯逸看到了正在发呆的独孤伽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是害怕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女人飞了么?”
独孤伽罗看了高伯逸一眼,忍不住挖苦道。
“是有点担心,虽然我判断宇文宪不会做什么坏事,但是他将你带到关中,还是有可能的。”
高伯逸松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揽住独孤伽罗的肩膀说道:“和我一起去邺城吧,那样我才能看住你。你也看到了,现在的世道不那么太平的。”
“以后就住进皇宫么?”
独孤伽罗冷不丁问道。
高伯逸到底会做什么,其实,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到了。
“这个……应该会吧。”
高伯逸不好意思的说道。
“听说安阳县是你的封地……我就住在那里吧,也不远。”
独孤伽罗轻轻靠在高伯逸身上,低声道:“我有点累了,不想折腾了,让我安安静静的生活吧。这是我最后的要求,可以么?”
看来,经过这一次的曲折,她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依然在坚持自己的底线。
高伯逸轻轻点头道:“嗯,如此也好。”
先就这样吧,他还要篡位呢,也不想横生枝节了。
经过这次洛阳之战,高伯逸的心思,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目前齐国已经不再有任何人可以阻碍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万事俱备,就差那一阵东风。问题是,如果没有灭国之大功,你哪里有篡位登基的底气呢?
不灭周国,他哪怕登基了,也不过是在走高洋的老路,邺城内会有无数人大喊不服!
高伯逸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计划,只要按这个一步步来,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我们去宛城吧,蔡氏和我们的孩子也在那里。顺便见见你爹,我已经通知他来宛城了。”
说完,高伯逸看到独孤伽罗依然看着自己,眼神复杂,便好奇问道:“你怎么了?”
“宇文宪说,你一定会回来接我的。我虽然相信你会换我回来,但实在是没料到你会亲自来这里。
你说说看,为什么你那些仇敌都会比我更了解你呢?”
独孤伽罗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因为不了解你的敌人,就会死于非命。不了解你的男人,最多不过失宠而已。世人皆是惜命,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也是整天在琢磨宇文邕宇文宪兄弟二人。”
言外之意,却是他并没有将生活的重心放在女人身上,无论是哪个女人。
独孤伽罗第一次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就连此次重逢的喜悦心情,都被冲淡了不少。
……
“我家主公,一直都是很尊重窦将军的。”
身材矮小的灰鼠,将装有高伯逸亲笔信的竹筒交给窦毅,略有些自得的说道:“上次我家主公让在下交给将军的信,将军应该已经交给宇文邕。他看了以后,应该对将军彻底放心了。”
说完,他退后一步,对窦毅行了一礼,拱手道:“在下明日还会来。窦将军有什么决断,直接告诉在下便是,无须写信落人口实。告辞。”
灰鼠推门而出,窦毅想去送几步,结果走到门口就发现对方完全看不见身影了。他急忙关上房门,拆开竹筒的火漆,看到厚厚的一个纸卷,将其摊开后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
“有点意思啊。”
看完信,窦毅将信纸放在床上,紧皱眉头。这封信高伯逸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只是把战局的演进,粗略的跟窦毅说了一番。
不过最后那一段不长的话,才是这封信的精髓所在。
第1241章 年关将至(2)
窦毅忍不住拿起放床上的信件又看了一遍,如果是以前,哪怕高伯逸给自己说破天,他也不会动摇决心。
而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除了描述洛阳之战的战况以外,高伯逸还劝说窦毅,世易时移,宇文氏是顺应时势而起,不代表他们能一直顺风顺水。
如今关中人口凋敝,潜力耗尽,若是战争持续,则会将所有人都拖入深渊。宇文氏若是失去关中则必死无疑,可是关中的苏氏、韦氏、窦氏,陇西的李氏等大族,却不会跟着宇文氏一起完蛋。
很多事情,你不去做,也会有别人去做。可是别人做那些事的时候,却未必会顾及到你的利益。到时候,身为宇文氏女婿的你,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信中就把话就说到了这里,没有继续多说,但是高伯逸想表达的意思,已经是相当明白了。就是希望窦毅当内应,平时不要动,等关键的时候,找个机会“上岸”!
“国家的罪人,家族的恩人,唉!”
窦毅长叹一声,感觉自己又老了几岁,已经要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司马消难,就是高欢的女婿。结果呢,他背叛齐国,想把洛阳献给周国,被高洋干掉。两国之间互相劝降的事情,可谓是屡见不鲜。
然而,高伯逸和窦毅之间还有一层关系:儿女亲家!
而且还是关于高伯逸嫡长子的。
这个消息,宇文邕暂时还不知道,可是,也指不定他哪一天知晓。到时候会如何,谁也说不好。
高伯逸并未要求自己做什么,却是暗示在关键的时候,自己不要“自误”。窦毅能够想象这个关键时刻,到底是什么。
大概便是齐军挺进关中之时!
窦毅走到桌案前,点燃油灯,随即将信纸放到油灯上烧成灰烬。想了想自己美丽的夫人,乖巧的女儿,冉冉上升的家族,无可限量的前途。
人世间许多东西都值得留念啊!若是有一念之差,毁掉的不止是自己而已。
“且看看再说吧。”
窦毅自言自语说道。
第二天,灰鼠不约而至,窦毅告诉他,信中的内容他已经知晓,到时候视情况而定。
非常简洁,而且模棱两可的话。
不过已经够了。
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明确的回答。
而就在当天,窦毅和宇文邕收到从玉璧方向传来消息:韦孝宽在得知洛阳之战周军惨败的消息后,连夜将玉璧城以东十多个城寨烧毁,连根草都没给斛律光留下,然后大军收缩回玉璧城坚守。
失去了洛阳方向的牵制,失去了兵员支持,玉璧城的外围防线,就好比是失去支撑的铁板,轻轻一推就会倒下。与其让给齐军,不如坚壁清野。
兵力收缩回玉璧城,可以好好的将关中的门户守好,其他的,暂时不要多想了。
韦孝宽的决定虽然残忍,但却是此时此刻的最优解。
自此,两国之间的战线,经过十多年的拉锯,再次回到了高欢宇文泰那个时代,北周转入全面防守!
……
宛城,府衙后院。高伯逸看着眼前气质奔放,容颜迥异于中原女子的突厥公主阿史那玉兹,心中暗笑宇文宪艳福不浅,难怪要把这女人送到自己这里来。
怜香惜玉之心,男人皆有之。为了自己的女人好,宁可将其送到宿敌那里,也不肯让自己的兄长当做玩物一样的摆弄,宇文宪对这位王妃,可谓是动了真情。
为什么宇文宪不担心高伯逸对突厥公主做什么坏事呢?
因为有木杆可汗这尊大神在,高伯逸不敢造次。
宇文邕敢把阿史那玉兹收到后宫里,一方面是报复弟弟,另一方面,有着与突厥保持同盟关系的现实需要。
反之,因为木杆可汗需要扶持周国,所以无论宇文邕怎么虐待阿史那玉兹,木杆可汗都会装作看不见,甚至不介意再送一个女儿过来。
而齐国经过这一战,已经到了要灭周的地步,突厥人自然不会养虎为患,和齐国保持友好关系。可以想象,从今年开始,齐国的幽州就不会太平,会一直受到突厥人侵扰。
没有利益的纠葛,阿史那玉兹大概能生活得平静一些。宇文宪的智慧,看透了尔虞我诈的迷雾,给自己的老婆选了一条令人匪夷所思的道路。
这个时代,对待敌人的妻妾,只要本人还活着,就不会拿这些妇孺们怎么样。比如独孤信的夫人被高欢囚禁,又被高洋囚禁。作为“寡妇收割者”的高欢,也没有对独孤信的夫人做什么。
而高欢妻妾众多,除了少数人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死了老公的寡妇。
这么做其实也是有现实意义的,因为江湖很大,圈子却又很小。敌人只是暂时的,说不定哪天就成了盟友或手下。
甚至顶头上司也不一定。
如果敌人未死,你却侮辱对方的妻妾,那么,等于是堵死了和解的道路。历史上,后周开创者郭威,在本人未死的情况下,家族被后汉皇帝屠了满门。
结果就是被郭威带着兵马,直接掀翻在地,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高伯逸并不缺女人,只要他喜欢,暗示一下,会有无数世家,争先恐后将家族里最漂亮,最有气质,最有修养的女子往自己这里送。
他当时间管理大师,都管理不过来!
“齐王妃?”
“对,我便是。”
阿史那玉兹因为怀孕,精力并不是很好,一边说话一边还在打哈欠。
“要不要我送你回草原?”
高伯逸不怀好意的问道。
听到这话,本来脸上还有一丝红润的阿史那玉兹吓得俏脸煞白。
“宇文宪说得对,你就是世间最狡诈的人。”
高伯逸摇了摇头说道:“你父亲也是不逞多让的。他只是没料到周国会败得这么惨罢了,其计谋是很不错的,我也相当佩服。”
听了这话,阿史那玉兹眼神黯淡下来,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跟宇文宪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所以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是带着“使命”而来的。如今虽然自己没有出半分力气,可是局面居然跟父亲阿史那燕都(即木杆可汗)所盼望的一样。
“对吧,既来之则安之。你在齐国好好休养,我亦是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仅限于邺城内。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带一封信给宇文宪报平安。仅此而已。
也不会用你们去要挟宇文宪,这个尽可以放心。”
真有这么好?
阿史那玉兹难以置信的看着高伯逸,想从这个男人脸上发现些什么隐藏的情绪来。
草原上的习俗,或者说陋习,都是跟自然条件有着深厚关联的。
气候变化剧烈,人口密度小,部落聚居。
这样的条件,部落内部近亲结婚成为常态,哥哥死了,嫂子给弟弟“用”,俘虏了敌人的妻妾,不管别的,先上再说。
哪怕以后再见面,彼此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些破事。
这都跟社会风俗有关。
像高伯逸这么“文雅”的男人,阿史那玉兹是头一次见。
“来人,送突厥公主去休息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高伯逸大手一挥,两个亲兵就将阿史那玉兹带下去了。
“这也是个烫手山芋。”
高伯逸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有些无奈的叹息了一声。突厥公主嘛,身份高贵,玩玩无所谓,可是却也没太大意思。
比起这些破事,他正在谋划的,才是影响自身命运,影响齐国政局,甚至影响时代走向的大事!一个异邦的女人算个啥啊。小不忍则乱大谋!
“阿郎,晋阳那边的消息,韦孝宽烧毁所有外围城寨,收缩兵力死守玉璧城。另外,蒲坂有增兵的迹象。
斛律都督请示要不要收兵过冬。”
嗯?
听到郑敏敏送来的战报,高伯逸微微有些愣神。
“你说韦孝宽全线收缩了?”
他疑惑的问道。
郑敏敏没好气的将信送到高伯逸手里说道:“不是我说,是战报里这么说的。”
“嗯嗯。”
高伯逸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这个韦孝宽,很难缠啊,凡事都做到了前头,让自己的招数都没办法耍出来!
他原本打算视情况下令让斛律光带着人扫清玉璧城外围的,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没下令,韦孝宽就非常“识趣”的把所有的兵力收回来了。
拳头收回去,积蓄力量,是希望能更有力的打出去。韦孝宽这一招,并不稀奇,却是用在了要害的地方。
正如高伯逸洛阳之战前卡住虎牢关,引而不发一样!
都是提前布控关键节点,然后在战局到来的时候,再见机行事。这样的主帅,确实不好对付。
韦孝宽此举,也是在向高伯逸释放一个明确信号:洛阳之战已经结束,该拿到的你已经拿到了,现在到了冬天,大家都回去洗洗睡,别瞎折腾了。
“你脸色不好,是有什么事情么?”
郑敏敏关切的问道,在她眼中,高伯逸一向都是沉稳精明,指挥若定,很少表露出这样的情绪来。
“没事,被摆了一道罢了。”
高伯逸笑着摇摇头说道。
想想也是,自宇文泰起,武川镇的后人,与关中本地世家结合以来,都是人才不断档,又岂会任人揉捏?
他们出关中是暂时没办法了,可是自保却还绰绰有余。
灭周虽然要提上日程,却也不急于一时。所谓欲速则不达,先整合好齐国内部,肃清朝堂内外所有的反对势力,这才是要务。
“还有事?”
高伯逸看到郑敏敏居然没走。
“我爹派人来催……问都督什么时候收我入房。”
郑敏敏有些无奈又有点羞赧的说道。
这些世家老滑头们!
“我不能开一个坏头。本来这事是很简单的,现在你爹催促,反而变得复杂起来了。”高伯逸摇了摇头,明确拒绝了。
世家送女人的这种歪风,必须要刹住。虽然走到这一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高伯逸也希望能晚一天就晚一天。
“哦,知道了,我跟我爹说高都督暂时还不想。”
郑敏敏的失望溢于言表。
“你若是只想当个玩物,我现在就能满足你。可是你既然已经从郑家走出来,就要走自己的路。
这些问题,需要你好好想明白,我不会强迫你,亦不会帮你做决定,知道了么?”
听到这话,郑敏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离开了书房。独立思考,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是后世,也有许多女人甘当“扶弟魔”,成为父母捞钱的工具。
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首先你得有一颗自由的心,自由的脑子。
高伯逸还在继续做“试验”,从目前的情况看起来,时代的惯性很强大,想超脱历史的规则,很难很难。
这也意味着,在他这一代,或许可以解决建立国家和一统天下这个问题,却无法根除世家的顽疾,更无法保证国家不像西晋那样,统一后便暮霭沉沉。
然而,在封建时代,若是开国者没办法解决那些根本性的大问题,后人解决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小。
比如高粱河车神没法打败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
他的儿孙辈亦是无法做到。
司马懿无法废除给予世家的特权,他的后辈司马昭和司马炎,亦是做不到这一点。
高伯逸很明白,若是自己无法削弱世家手中的特权,那么高承明就更别想了。
“昔日感觉高洋整日疯疯癫癫的,总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今日才知道那个位置是真的不好坐。我现在还未坐上去,已经感觉压力山大。
他日登基,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高伯逸自言自语道。
这一刹那,好像称王称帝的诱惑,已经完全不香了。不过他很快又清醒过来,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是你想不走,就能不走的!
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正当高伯逸沉思应该出一些“产业政策”,来分化世家,壮大“工人阶级”的时候,一个亲兵急急忙忙的闯进来,对着高伯逸拱手道:“杨刺史(杨素)从洛阳赶来,说是有要事求见!十万火急!”
嗯?
“快请!不,我跟你同去,带路!”
高伯逸跟着这位亲兵,一路来到府衙的马厩,杨素这厮刚刚下马,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你怎么不派人来,洛阳出事了怎么办?”
一看到杨素,高伯逸就不悦的呵斥道。
“主公,出大事了。高演,趁人不注意,在卧房自尽了!现在消息还是绝密,我让人将他的尸首藏在虎牢关的一处冰窖内,请主公速速决断!”
杨素的面部表情看起来都有些扭曲,不像是被吓的,到有点类似于兴奋到极点的歇斯底里。
第1242章 年关将至(完)
“高演死了?”
宛城府衙的书房里,高伯逸面色不善盯着杨素的脸问道。高演这厮,要自杀干嘛不早点自杀,逮着这个时候自杀,不是恶心人是什么?
高伯逸快要气炸了,却没办法对一个死人发火。
看到高伯逸投来探究乃至怀疑的眼神,杨素长叹一声道:“主公不必怀疑卑职的头脑。活着的高演,可以更好的打击高氏一族的威望,为主公铺路。
杨素就算是再蠢,也不会私自去处决高演。”
高伯逸微微点头,确实,以杨素的智商,断然不至于做这么蠢的事情。
“此事,你怎么看?”
高伯逸沉声问道。
“唉,这个高演啊……”
杨素垂下头,满肚子的话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高演呢,大概是看出了我们的谋划,所以故意不想让我们如愿罢了。偏偏,现在还奈何不得他,主公您说呢?
要不这样,我们现在火速赶到虎牢关,然后带着人运送他的尸体到邺城,主公也该回邺城主持大局了。”
主持大局!
杨素倒是给高伯逸提了个醒。
高演身亡的事情,会给自己的计划造成许多变数。至于王琳等人,可以按部就班的回邺城述职,给予封号和官职。神策军也可以按原定计划回邺城修整补充。
唯独此战大胜后的朝会,没有自己是不行的。
“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高演死了,可是高延宗还活着。温水煮青蛙,可以把高演批倒批臭,踏上一只脚都没问题。然而对于活着的人,还是要尽量宽宏一些。
这也算是某种程度的“刚柔并济”。
“主公,还有件事。”
嗯?
高伯逸奇怪的看着有些扭捏的杨素,疑惑问道:“还有什么事?”
“那个,此番洛阳遭遇大劫,许多元氏族人死于非命。高演在洛阳的时候,顺便劫掠了这些人的财产。现在这些钱财都在我们手里了。若是充入国库,不过是便宜杨愔等人。
卑职以为,主公以后办大事也是需要钱财的,不如……主公拿着?”
杨素从袖口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说道:“主公,卑职已经登记造册了。”
高演那个时候自己都忙不过来,他难道会有时间去找元氏一族的麻烦?杨素这个谎言可撒得不怎么高明。
高伯逸何等样人,一听就听出来这里面的话术。
元氏族人死伤无数,财产被抢是事实,可是他们是因为高演才遭此劫难,却未必是事实。说话半真半假,才是高明的谎言,对此高伯逸心知肚明。
“如此也好,神策军经此恶战,也是该补充一下了。这些钱就充作军资,嗯,专门安置从军家属。”
杨素厉害,高伯逸也不是吃素的。如果自己的钱充作军资,那么,不过是负责士兵日常的伙食,兵器盔甲火药等辎重。
在士兵们眼里,这些东西,都是你应该备齐的。如果不能备齐,那么他们以后抢到了战利品,亦是不会上缴。
他们怎么可能会把你当做衣食父母?
一家公司为员工开工资,难道员工就会对公司感恩戴德?更何况在这个“公司”工作非常危险,做一次“业务”,就要死不少人。
作为员工,你会对“公司”,对公司的“老板”心怀感激?
怎么可能!
但是,“公司”若是能解决他们孩子的读书问题,家属的安置问题,等等这些,“员工”们的想法就会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
“阵亡的士卒,抚恤的钱从这里出。邺城的学堂也要扩建一下,这次不是有很多周军战俘么,让他们去做。”
听到这话,杨素松了口气。元氏的人,这次有不少人给高演帮忙,出钱出人,至于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杨素也是有些不解。
大概,还是嫌手里的鸡蛋太多了吧!
所以当周军败退之后,杨素一到洛阳,第一件事就是挨家挨户的清洗!凡是跟高演有关联的元氏一族,直接灭门,寸草不生。
为什么杨素要做这种事情呢?因为高伯逸不能去做这种事,但是他又真的很需要钱财,也很需要清洗这些前朝的皇族势力!
这正是表忠心的时候,做起来不动声色,也不需要去表功,懂的人,自然懂。
“洛阳经此劫难,生灵涂炭,是时候要休养生息了。你随我一同入邺城述职,之后经略洛阳,勘探合适的筑城地点,我打算重筑洛阳新城。”
高伯逸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筑城并不稀奇,可是在洛阳地区筑城,那就意义非凡了。
这么说吧,自东汉定都洛阳以来,哪怕是北魏,也没有被城池毁掉重建。依然是在汉洛阳城的基础上改建的。
而高伯逸居然要建“洛阳新城”,其胃口之大,起码是北魏孝文帝这个级别的。更深一点说,杨素可以想象,高伯逸的目标,一定是要建立一个与众不同的泱泱大国!
否则何必这么折腾呢?
“主公……是想迁都洛阳么?”
杨素压低声音问道。
不得不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高伯逸微微点头道:“邺城虽然富庶,但易攻难守,不是做都城的地方。
洛阳四通八达,又有小四塞之称,最适合做为都城。不过此事不急,筑城用的钱粮,人力都是个问题。周国未灭,现在洛阳还随时受到周军兵锋的威胁,时机并不成熟。
留待以后吧。”
杨素微微点头,他大概已经猜出来高伯逸的连环套到底要怎么玩了,果然是要“从长计议”。
……
从蒲坂城出发,沿着一路渭水一路西进到长安,等看到长安城城门的时候,宇文邕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此番出击洛阳,历时大半年,其中苦涩,当真是一言难尽。虽说试探敌国实力很有必要,但此类的“试探”,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宇文邕都觉得有些输不起!
关中入冬比东边稍早些,前两天已经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长安城门外,一个穿紫袍的官员正双手拢袖,安安静静的等待着。
头顶的官帽上,还沾染着雪花,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
“参见陛下。”
这位官员,这是等待宇文邕返回长安的杨坚!
他比宇文邕稍大,也更为老练沉着。杨坚揉了揉已经冻僵的脸庞,双手拢袖给宇文邕行了一个大礼。
“不必多礼,随朕入宫,有事书房详谈。”
这次返回长安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过宇文邕还是提前通知了杨坚。走在长安的大街上,宇文邕惊讶的发现,城内的坊墙都被拆掉了,多出来的地方,有了很多临街的铺面。
此时离过年已经不远,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街上不但没有因为战败而经济萧条,反而是异常热闹。
宇文邕意味深长的看了杨坚一眼,指着一家临街的铺面说道:“城里倒是多了不少变化,对吧?”
有时候,臣子做得好不好,全看君主的心胸如何。若是心胸狭隘,臣子做得太好,反而会有杀身之祸。
“城里多些铺面,可以多收商税,以供军需。”
杨坚不急不缓的解释道。
“爱卿可谓是治国有术。”
宇文邕不置可否的来了一句,脸上倒也没有多不高兴,但也看不出兴奋喜悦来。
严格说来,拆掉“坊墙”这种行为,可以算得上“心怀不轨”了。拆掉坊墙,就是增加长安城治安的难度,为各种飞贼提供便利。
也增加了宵禁的难度。
“民间苦徭役甚于虎,多收商税便可少收农税,拆掉坊墙,亦是可以用来废物利用,统一建造商铺铺面,京兆府统一收钱管理,只租不卖,一举两得。
至于宵禁难度变大,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杨坚继续跟宇文邕解释了一番,这个说法非常妥当,宇文邕继续点头,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五代十国后期,后周君主柴荣,商人出身,对于做买卖的弯弯绕绕知之甚详,他下了一道很重要的政令,就是拆除自汉代以来的“坊墙”,并增加临街商铺。
为宋代的市井文化,市井生活大开方便之门。
这种格局,一直到现代都还有。街边大排档的雏形,便是源自于此。
周国国力有限,民力又被不断榨取。如果不想些新办法,一方面宇文邕伸手要,一方面经济发展又只能这样,到时候杨坚哪怕上吊自尽也变不出钱粮来啊!
不得不说,杨坚确实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二人畅通无阻的来到破败的长安宫殿,宇文邕平日里并不觉得长安城和宫殿如何,但这次去了一趟洛阳,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
现在的长安城,确实是不太行啊!
跟北魏留下的洛阳废墟都没得比。
他内心产生一股深深的嫌弃感,却又不能在杨坚面前表露出来。
来到御书房,宇文邕看着这里完全没动过的陈设,有恍若隔世之感。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带着人马去洛阳,孤身返回,不是过去半年,而是只过去一个时辰一样。
这和长安大街上“沧海桑田”的变化,形成了鲜明对比。
“杨坚,朕让你辅佐太子监国,现在朕回来了,你告诉朕,情况如何?”
宇文邕那个才一岁的太子,显然是啥事也决定不了的。让杨坚“监国”,不过类似当年刘裕出征在外,刘穆之坐镇建康,稳定国内一样。
杨坚的角色就类似当初的刘穆之。
至少宇文邕是这么设定和安排的,至于杨坚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无从知晓。
“回陛下,除了干旱外,一切如常。”
杨坚平静的说道。
“干旱?”
关中干旱,自宇文泰入主关中以来,就是这情况。历史上哪怕到了贞观年间,关中的这种“常见生态”,也没有发生什么根本性的变化。
这两年周国丢城失地,损兵折将,干旱问题作为一个突出的生存考验,自然而然的凸显出来。
“干旱会导致蝗灾加重。而且,越是干旱的年份,入冬越早,开春越晚。陛下,关中已经不堪重负,还望陛下能下令,修生养息,少徭役税负,伐齐不在一时。”
很显然,杨坚是做了功课的,若是没有调查研究,说不出这番话来。宇文邕长叹一声道:“若是从前还可以考虑,而今,只怕那高伯逸不会放过朕。”
“关中天险,齐国人难道能飞过山川不成?”
杨坚疑惑的问道。
宇文邕只是摇头苦笑,并不言语。
“三日之后,召开朝会。朕要为新年祈福。”
一年都快过完了,皇族在宫中操办祭奠,为新年祈福,乃是各国都有的常规操作。而今周国战败,宇文邕仅以身免的回国,显得这次新年祈福别具意义。
“陛下有什么特殊要求么?此事就交给在下来办吧。”
杨坚拱手问道。
很显然,宇文邕在他面前提这一茬,就是想让他操办此事,要不然他一个皇帝在你这个大臣面前说闲话,这是亡国之君都不会做的事情。
“行了,去办吧,尽量节俭一点。朕最近会下诏,在周国内推行节约,有铺张浪费者,将会缴纳高额赎罪金方可免罪。你帮朕放点风声出去。”
厉行节约?你连朝会的大殿都拆了做演武场,这还不够节约?
杨坚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能行礼允诺之后告退。他心中暗自琢磨,估计此番周国出兵洛阳,损失应该比长安城内疯传的“小道消息”更加恐怖!
明年不好过了啊,真不知道齐军会不会打过来。
杨坚暗暗担忧,却又毫无办法。他已经是竭尽所能的在帮宇文邕做事了,如果这样周国的国运都起不来,那只能说,天命如此,非人力可以更改。
等杨坚走后,宇文邕双手握住桌案,用力一掀,桌案上的纸撒了一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发了疯一样,取下墙上的佩剑,朝着桌案疯狂劈砍,一直到剑镶嵌在木头里卡着出不来,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宇文邕无力的垂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痛哭。
“朕输了……朕输了!要怎么办,怎么办!
谁来告诉朕,到底要怎么办!”
第1243章 政治嗅觉
胜了!而且还是大获全胜!
洛阳的叛乱被剿灭,前来“助拳”的周军被痛殴,几乎全军覆没。宇文邕仅以身免,周国元气大伤!
更有周国北路军主将韦孝宽,放弃了玉璧以东的所有土地,龟缩在玉璧城内不出,经略十多年所占据的河东一部,彻底吐了出来!
消息传到邺城之后,皇宫沸腾了,官衙沸腾了,大小酒楼酒肆沸腾了!
似乎是不可思议,然而细细想来,却又是情理之中。毕竟这位高伯逸高都督,那真是典型的“能人所不能”,从高德政丢弃的外室野种,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其过人之处,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表述的?
托高伯逸的福,神策军在邺城周边的家属,被各色人物踏破了门槛,全都是前来牵红线提亲的。一时间,丘八不再是贬义词,而是迈向成功之路的敲门砖。
各种人物,各色心思,羡慕高伯逸者有之,嫉妒者亦是不少。更多的人却是在暗自揣摩,高伯逸此番大败周军,回到邺城之后,权势大概又要上一个台阶。
高氏皇族的力量,包括他们的门人,亲信,私军等等,这次都集中洛阳,被重创,损失惨重。等高伯逸回到邺城之后,高氏一族的人,还真能维持得住?
会不会发生司马懿赚曹爽之事?
邺城会不会发生大清洗,会不会血流成河?
一切都是问号。
眼看年关将近,传统新春佳节就要到来,高伯逸忙碌了这大半年,会不会想收割本来就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
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邺南城尚书府的签押房里,杨愔将刚刚审阅过的政令盖了一个章,挪动着胖胖的身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总算是完成了!”
他感慨的长叹一声,随着这个章盖下去,今年最后一道中枢政令就下了,剩下的,全是明年的事情了。
随着高伯逸率军全歼来犯周军,河北各大世家,对他的态度,有了极为明显的改善!反馈到杨愔这里,就是他变得十分好做人,来自于本家宗房的压力全部消失,只要是高伯逸所要求的东西,无有不允。
这真是验证了那句话:打赢才是硬道理!
无论你事先策划多么好,有多大的战略意义,如果不能打赢,那就是白搭,只会被人耻笑。正如宇文邕此番出兵洛阳一样。
他要是赢了,那就能彻底转变周国与齐国之间的战略态势,可谓是神来之笔。然而,输了的话,那就自己回家洗洗睡吧,以后也别指望史书会说什么好话。
“要变天了啊。”
杨愔走到门口,看着黑压压的天空,乌云密布。已经入冬,可不会有什么“润如酥”的小雨了。这个时节,也是该下雪了。
正在他感慨的时候,外面一个穿着紫袍的官员匆匆而来,几乎要跟杨愔迎面撞上!
此人正是被任命为将作大匠,负责主持营建国家大型工程的崔季舒。
“叔正(崔季舒表字),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你为何如此惊慌?”
崔季舒最出名的事情,就是打了东魏孝静帝三拳,乃是高澄“狗脚朕”典故的见证人,经历过不少大事。按说,除非邺城被人攻破,否则他是不会如此惊慌的。
“今日,冯翊郡王被鱼赞下狱了!可是,荥阳郑氏的人,却毫无反应!”
崔季舒压低声音问道:“高都督还未入邺城,却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还不奇怪?”
冯翊郡王,就是高润,高欢第十四子。但是比较特别的是,他母亲是荥阳郑氏第六房出身的郑大车!
嗯,此女也曾经跟高澄通奸过,名声可不咋地。
杨愔眉毛一挑,愣了几秒没说话。
高欢的儿子,现在内斗死的,“意外”死的,病死的,谋反死的,七七八八的一大堆。高润现在十七岁,母亲家族也比较有势力,算是个可以拎出来看一看的人物。
当然,现在高氏一族大权旁落,亲信党羽都被清洗,这样的身份,是祸的可能远远大于是福,只不过这些事情,是高伯逸需要操心的,而不是他杨愔。
高伯逸做人还算有底线,高洋的几个庶子,一个个都活得好好的,倒是高澄的儿子跟高欢的儿子,被清洗了不少。
很难说这些都是巧合,应该是高伯逸对高洋的某种承诺。至于死人的要求到底有什么约束力,这个杨愔不知道。
只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样的信念约束了高伯逸吧,大概。
“郑氏居然没有来求你么?”
杨愔疑惑的问道。
邺城中枢里面,崔季舒所担任的职务,不算是很忙的那种,跟杨愔完全不同。他还有一个别样的身份,那就是官方跟世家之间的联络人。
当初,高伯逸跟李沐檀私定终身,就是崔季舒牵线搭桥的,很难说这不是李祖升和高洋的授意。
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啊,因为你是高德政的私生子,人家就不辞辛劳的帮你?
所有看似巧合的背后,都是连横合纵的算计。
而现在高润下狱,荥阳郑氏却没有来求崔季舒……这有些耐人寻味啊。
“遵彦,此事颇为不同寻常,郑氏的人有没有找过你?”
崔季舒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样子,现在看起来却无比严肃。
杨愔摇摇头,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盖章,很多新政要颁布下去。高伯逸这厮虽然出征在外,政令却没有闲着,很多构想都通过公文的形式送到尚书府。
然后杨愔将其细化“过滤”之后,将其中一些比较好实行的,直接做成政府公文颁布下去。剩下一些不好实行的,则是整理归类,等高伯逸回来以后再开朝会解决。
这种模式奇怪么?
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因为高欢以前就是这么做的啊!
高欢从前在霸府纠集了一帮能干的文人,陈元康、杨愔、崔季舒乃至祖珽等人,都是霸府文官团里的骨干。
他们这些人出主意,然后做成政令下发到邺城的官僚机构。
也就是杨愔现在呆的地方,然后尚书府将霸府的政令(往往就几句话)细化成具体的条令,然后在东魏全国范围内实行。
要不高欢哪里来钱粮打仗啊!
不要小看这个官僚机构,没这个机构存在,一个国家的正常运转,还真要出大问题。
只不过,以前杨愔是在霸府里出主意的,现在倒是成了细化政令的官员。权力变小了不说,工作量还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以前在霸府的时候,陈元康和祖珽等人分分钟就能完成政务工作,然后几个人约好了到处去浪,喝花酒,赌钱,勾搭良家妇女,除了杀人放火不做外,其他的坏事都做绝了!
想想还真是让人唏嘘感慨,也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情罢了。
杨愔长叹一声,对崔季舒说道:“鱼赞在邺城横行无忌,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依我之见,高都督大概是想让他干脏活,此人以后定然会不得好死。”
酷吏之流,历朝历代都不乏其人。前有张汤,后有来俊臣,小小一个鱼赞,确实是没什么好说的。
杨愔虽然很不齿鱼赞的为人,但是他却也知道,在完全失去利用价值以前,高伯逸是不会放弃这把“快刀”的。
鱼赞在邺城毫无根基,又把高氏一族跟河北世家得罪了个遍,对于高伯逸来说,这样的“夜壶”还挺不好找的。
“那个……此事你不必关注了。既然郑氏没有来人,那多半说明,他们已经放弃了冯翊太妃(高欢没有称帝)跟冯翊郡王。”
高润在高欢子嗣中,算是劣迹比较少的,这也跟他老母郑大车严格管教有关。杨愔心中暗暗揣摩,郑氏一族,对高润不闻不问,显然是因为高伯逸现在处于绝对优势。
翻云覆雨不在话下。
高润此人,已经由“财富”变成了“累赘”,被郑氏一族嫌弃乃是必然。就算没有这次的劫难,估计荥阳郑氏也会跟郑大车和高润做实质上的切割。
比如说,从族谱上划掉郑大车的名字,等等。
这样的事情,在世家大族里乃是常事。正所谓:越是上流社会,做事越是下流!世家不仅对别人够狠,对自己人,也是一样。
该舍弃的时候,毫不留情!
看到杨愔如此表态,崔季舒也是微微点头,心有戚戚。今日是高润,焉知明日不是他跟杨愔?这世道说不准的。
“对了,高润所犯何事?”
杨愔疑惑的问道。
要抓人抄家,总要有个由头吧。高润怎么说也是郡王,哪怕高氏皇族失势了,瘦死骆驼比马大,也不是一个小小鱼赞可以随意拿捏的。
“据说,是高润府上家奴,去内务司告发高润,说是高润跟高演勾结谋反,证据确凿。
现在下狱大概是等高都督回来定夺。”
“不过,鱼赞心黑手狠,高润却未必能活着等到高都督回来。”
崔季舒不动声色的说道。
他这倒是说了句实话。
鱼赞是什么人?这厮胆子大到没边,高伯逸想做又不方便做的事情,他做起来百无禁忌,地地道道的一个狠人。
鱼赞先杀人,等高伯逸回来,再假惺惺的做好人,来安抚各方势力。面子他拿了,里子他也拿了,当真是打的好算盘。
等鱼赞得罪的人足够多了,再把此人杀了祭天,那些人的怨气,也就消散了,所有的感激,都会给高伯逸!
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是了。
杨愔和崔季舒对视一眼,二人相视无言。
时代变得太快,高欢来了,高洋来了,现在他们的时代结束了,高氏一族,似乎要从舞台上下来,区别仅仅在于走下来还是滚下来!
“唉!”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毕竟,他们也是舞台上的一员,难道也要滚下台么?
让人情何以堪?
……
高伯逸已经星夜兼程的赶到了虎牢关,查看了高演的尸体后,听取了“专业人士”(也就是仵作,也称为“令史”)的报告后,高伯逸终于确认。
高演就是自尽的!
这一点,同样被俘的高延宗也能作证。
他去了一趟茅厕,回来就看到高演吊在房梁上,弄下来的时候还有气,但是最后却没有救过来。
原本应该死得“轰轰烈烈”的前长山王高演,居然自尽了,居然死得这么窝囊,不由得让人唏嘘感慨。
说真的,高伯逸确实没打算杀高演,因为留着他还有大用啊!或许是高演不笨,察觉出了高伯逸的诡计,所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这样自尽了。
也真是够刚烈的!
“罢了,死了就死了吧。”
高伯逸轻叹一声,懒得继续纠结这些事情了,不过是善后稍稍麻烦点,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而已。打赢了宇文邕,灭掉了高演跟高孝珩,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
至于其他的,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主公,郑述祖求见。”
杨素在高伯逸耳边轻声说道。
高伯逸现在正在虎牢关的一间石屋内思考问题,没想到杨素就直接闯了进来。
“郑述祖?”
这不就是郑敏敏老爹么?
高伯逸略有些奇怪,因为这厮按道理应该跟他儿子郑元德一起在邺城公干啊!为什么会到虎牢关呢?
荥阳离虎牢关咫尺之遥,郑氏知道自己现在在虎牢关没什么稀奇的。不过郑述祖亲自来,却是有些不可思议了。
这只能说,高演自尽让高伯逸在虎牢关,完全是在郑述祖的意料之外,哪怕没有这件事,郑述祖也会去宛城找高伯逸!
“让他进来吧,你去门口,把门守好,任何人不得进来。”
高伯逸沉声说道。
杨素慎重点点头,直接走到门口,不一会,郑述祖走了进来,轻轻的带上门。
“郑先生前来虎牢关所为何事?我记得你应该在邺城才对啊。”
高伯逸面露疑惑问道,开门见山,毫不遮掩。
“老朽正是为了高润而来。”
郑述祖不动声色的说道。
“高润?”
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高伯逸回忆了一下,他喵的,这不是郑大车跟高欢的儿子么?
“然后?高润怎么了?”
高伯逸感觉莫名其妙。
“高润被鱼赞下狱,说是勾结长山王作乱。”
给高润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策应高演啊!鱼赞这个栽赃,水平太次了,或者叫吃相太难看,连路人都觉得恶心。
“你是来为高润求情的么?此事我已知晓,回去后,我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高伯逸无力摆摆手说道。
先是高演,后是高润,这是在搞毛了,他真没想把这些人赶尽杀绝,实在是没必要做那么难看!人心啊,不是靠屠刀杀出来的。
至少不能完全靠刀子。
“非也,老朽说的不是这件事。”
郑述祖摇摇头说道。
第1244章 程序的正义(上)
“郑老先生,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虎牢关城头签押房内,高伯逸给郑述祖到了一杯茶,然后好整以暇的问道。 刚才郑述祖说,高润的事情,与他们郑氏无关,这话说得可真是够高深的! “高都督,俗语有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郑大车早就不是我们郑家的人,她的儿子高润要如何,跟郑家都毫无关系。”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高伯逸绝对不会相信荥阳郑氏的话事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润犯了什么事情呢?我现在一点都不知道呢?” 高伯逸佯装不知问道。 郑氏这一手壮士断腕,还真是玩得妙啊! 高伯逸扪心自问,自己也能算得上是厚颜无耻之辈,但是跟这些世家中人比起来,那真是远远不如。起码这份面厚心黑,就够自己学习许多年了。 当初,郑大车是广平王元悌的妃子,这厮最后死在尔朱荣的刀下。结果,善于观察的荥阳郑氏,立刻将其嫁给了当时潜力无限的高欢! 这一招,直接让他们在东魏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如今高氏皇族的权威摇摇欲坠,荥阳郑氏不但没有通过郑大车给高氏一族帮助,反而迫不及待的跟对方做切割! 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是将翻脸无表现得淋漓尽致。值得一提的是,郑大车亦是荥阳郑氏第六房的嫡系! 跟郑述祖乃是同宗! 地地道道的自己人,一点折扣都不打的,关系可以类比李祖娥与李祖勋! 问题是,现在高润都没有被审问,他们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跳出来,只能说明,这些人早就处心积虑的想跟郑大车划清界限,以前没做,不过是时机不成熟而已。 现在时机成熟,他们就立刻站出来表明立场。 呵呵,还真是有意思呢。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吃相很难看,郑述祖轻轻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大都督,无论外面的人说郑氏如何,我们都是站在高都督这边的。 至于高润和郑大车,已经跟荥阳郑氏无关了。” 郑述祖拿出一本册子,翻开到关键的一页,高伯逸一眼就看到“郑大车”这个名字被朱笔划去! “她已经不是我们郑氏的人了,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跟我们无关。高都督若是要依照国法处置高润,无论是什么结果,我们荥阳郑氏,都会欣然接纳。” 原来如此! 高伯逸忽然想起郑敏敏已经到了自己身边,瞬间明白郑述祖到底想做什么了。 郑大车跟郑述祖是同宗,可关系还是有点远的。然而,郑敏敏却是他的嫡女! 一个是同宗的女人,一个是亲女儿。一个是过气而且在被清算的王爷,一个是随时有可能篡位的权臣。 到底应该怎么选,不是很明白么? 果然,世间的聪明人太多,真正缺乏的,反而是傻子! “郑先生实在是太紧张了,郑大车是郑大车,高氏一族是高氏一族,高润是高润。” 高伯逸皮笑肉不笑的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是你。” 这话乍一听啥也没说,但细细思量,嗯,有那内味了! 郑述祖的脸上瞬间绽放出花朵一样的笑容,情不自禁的拉着高伯逸的手,激动说道:“老朽早就知道高都督通情达理,果然如此。既然是这样,那老朽就放心了。听说高都督这次俘虏了很多战俘,要在荥阳屯田。 老朽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唯独荒地多,忙不过来,正好送给高都督屯田,利国利民嘛!” 郑述祖爽朗的笑了起来,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 闻琴弦而知雅意,高伯逸亦是大笑道:“郑老先生真是客气了!这种大礼若是送给我本人,那我可是不敢收的。 可是屯田乃是国事,这种利国利民的事情,在下就却之不恭啦!” 高伯逸紧紧握着郑述祖的手,两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又互相无脑尬吹了一阵,高伯逸这才亲自将郑述祖送出虎牢关城门外,一路眺望,直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后,才返回城关。 当他再次回到签押房的时候,杨素早已正坐在石桌前,翻看着郑述祖留下的那一叠地契,啧啧称奇。 “郑老爷子也真是大手笔啊。他说这些地是荒地,卑职却不这么认为,不信主公可以派人去查查,这些田地,绝对是靠着黄河的良田。” 杨素笑着说道。 “不必查了,肯定是良田。这郑述祖,可不是简单人物呢。” 高伯逸呵呵笑了一下,并未跟杨素解释为什么他这样说。 你以为郑述祖这些田地是白给的么? 想多了啊,郑述祖又不是傻子,今日送出的大礼,以后就算不是千倍百倍的回报,十倍至少是有的。 之前,荥阳郑氏答应组织人力帮忙修建开封县这一段的运河,这可不是个小工程。那么人力一旦去修运河去了,谁去种田呢?没有人力,一切都是空谈,光有地有什么用? 中国古代早就掌握了精耕细作的办法,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堆人力。如果一个人种一亩地可以种到极致,那么就不会安排他去种两亩地。 这就是极为简单粗暴的“精耕细作”。 荥阳郑氏眼看家里的劳力不够用了,怎么办呢?借花献佛,交给高伯逸,让那些北周战俘来种地屯田。 而那些失去的土地,将来等郑氏掌握了一定权力后,还会缺土地么?只怕到时候得到的土地,会远远多于今日送出去的。 高伯逸得到了那些良田,产出的粮食,可以直接用来讨伐周国,至于以后的事情,等他当了皇帝再说吧,在此以前,他是没有资格去拒绝荥阳郑氏“好意”的。 所以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双赢”的局面,不存在所谓的“输家”。不过若是真要找一个输家出来的话,恐怕郑大车和高润,就是最倒霉的那两个人了。 没有之一。 “主公,您此番回邺城之后……有何打算?” 杨素压低声音问道。 有何打算? 高伯逸一愣,联想起郑述祖之前的态度,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很多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了。 根本就没有得到授权,为何鱼赞“胆大包天”就敢私自将高润抄家? 郑述祖为何“无事献殷勤”的给自己良田用来屯田? 杨素此刻为何神神秘秘的询问? 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一件事情。 那便是:作为主公,你要不要回邺城登基称帝! 别说不可能发生什么的,五胡十六国时期,城头变幻大王旗,很多权势远不如高伯逸的人,不是一样称帝了么? 虽然结果并不怎么好就是了。 有那么多的先例摆在眼前,假如高伯逸现在称帝,他麾下的狗腿子都能官升一级啊!那是最起码的,说不定还会有人跟着鸡犬升天的! 这种诱惑,哪怕杨素等人不确定,也肯定会去想一想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乃人之常情。 “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试试倒也无妨的。” 高伯逸若有所思的说道。 试试?当皇帝还有“试试”这一说? 杨素是头一次听到当皇帝可以买“体验票”的。 “你附耳过来。” 高伯逸在杨素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他这才明白高伯逸到底是说的什么意思。 登基称帝,若是直接将小皇帝高潜赶下台,未免太过粗暴,而且会遭到很多大臣的反对。 这些人未必不想高伯逸登基称帝,可是,如果高伯逸吃相太难看了,他们又不站出来阻止,那岂不是证明这些人全是奸臣? 事情不是不能做,起码你做好看点吧?这样直接拆了台子,让那些中枢大臣全都成了“亡国之臣”,情何以堪? 所以提前试试水,就很有必要了。这样试试,高伯逸也能看出来,谁是坚决反对的,谁是半推半就的。 “你先回邺城打前站,嗯,顺便跟鱼赞说说,让他不要再闹腾了,高润的事情,到此为止,等我回来定夺。” 高伯逸将贴身玉佩交给杨素,他担心鱼赞这厮阳奉阴违。这把刀确实好用,帮自己解决了很多不方便去解决的麻烦。不过嘛,等周国灭了,也就不需要鱼赞了。 这厮做的那些事情,完全不留后路,高伯逸想留他一条性命都没办法。 “主公,那在下去了。”杨素接过玉佩贴身放好,高伯逸似乎看到他眼中有难以遮掩的熊熊火焰在燃烧。 “人啊,都是趋利避害的。” 等杨素走后,高伯逸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 可以想象,如果此次洛阳之战打输了,又是另外一幅光景了。到时候,中立的人会站在敌对的那边,自己的铁杆手下,也会心思动摇,私下里各自找门路。 不要怀疑,在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规矩,因为没有人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战斗,他们身后,有自己的家人亲眷,有手下和心腹,甚至还有宗族的约束。 每一个重大选择,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一大家子的成败荣辱。 高伯逸一路走到今日的地位,除了自身努力以外,逆天的气运,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 他轻手轻脚的来到一间石屋跟前,小心的推门而入,就看到穿着灰色棉衣的郑敏敏,正坐在窗边写着什么。 这次来虎牢关,高伯逸本来不打算带着她的,结果这个小女人硬是要跟着,还说什么秘书要跟在主公身边,最后高伯逸只好把这家伙带在身边。 一到虎牢关,郑敏敏就劳累得昏睡过去,估计现在只是醒了没多久。 “在写什么呢?” 高伯逸轻声问道,随手将石桌上的一张纸拿起来看。 居然是这次洛阳之战的一份战报! “这些东西有点乱,有些又没多大用还重复了,我想整理一下,归类,说不定以后有用。” 郑敏敏不好意思的说道,发现高伯逸一直盯着自己,她赌气一样瞪回去,不久就因为羞赧而低下头。 “罢了,你先休息会,我有事跟你说。” 高伯逸坐到郑敏敏身边,轻轻抓起她的手,并不言语。 “是……要侍寝了么?” 郑敏敏颤抖着问道。 她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高伯逸又不要。她熄灭了念头的时候,高伯逸又来撩拨自己,这一上一下的,弄得人十分不舒服。 有时候她真想直接就在高伯逸面前把衣服全脱了,然后对着他大吼:我这妙曼如玉的身子,你要还是不要! 可是又没那个勇气。每次见到高伯逸的时候,这个念头就瞬间被掐灭了。 “如果只是要你侍寝,我不会询问你。” 高伯逸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不可置疑和拒绝的霸气! “那是为什么?” “你现在可以有个选择。第一个,就是做我的妾室,然后,你就接触不到这些军机大事了。我会在邺城内给你安排一处幽静的宅院。 等你怀上孩子之后,我会给你一个妾室的名分,嗯,就跟我其他的那些妾室一样。” 听起来好像还可以……却也索然无味。 郑敏敏略微思索片刻问道:“那另外一个选择呢?” “你还是做现在的事情,只忠于我一人,跟郑家没有任何瓜葛。我也不会把你当成妾室,不会染指于你。 除非哪一天你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再来说。” 做妾以后,就要老老实实的在床上服侍男人,这是时代的规则,高伯逸也不会标新立异。既然是要当女秘书,那就要把秘书的工作做好,不要想着以色侍人。 二者不可兼得。 郑述祖不是想让女儿上位么,高伯逸今日就给他一个面子,来询问一下郑敏敏,想不想当自己的枕边人。 “你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所以我不想再回去了,哪怕是回你给我做的漂亮笼子。” 郑敏敏把小手从高伯逸手里抽出来,双手放大腿上,腰板挺直行了一礼道:“谢谢高都督。” 这个选择没有出乎高伯逸的意料,甚至,有些让人感觉惊喜了。因为这个“实验品”,总算是能按照自己的设想,发生一些比较明显的变化了。 “那行,就这么说定了。” 高伯逸站起身,欣慰的点点头。他刚要转身,就听到郑敏敏小声说道:“高都督,你真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呢。” “温柔个屁,我打死过老虎的。” 高伯逸揉乱了郑敏敏的头发道:“走了啊,你早点休息,我们要回邺城了。” 他刚刚走,郑敏敏就兴奋的趴在床上,修长的小腿拍打着床板,把头蒙在被子里。 “啊啊啊啊啊啊!我要被你迷死了,活不下去了!”
第1245章 程序的正义(下)
高伯逸一行人,没有在虎牢关停留,更没有去荥阳城的歇脚,而是将高演的尸体用石灰处理后,一起上路,直接回邺城!他们轻车简从,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而神策军仍然是按部就班的回归驻地,浩浩荡荡,每天走到哪里,都有专人蹲守,将消息传回各家。 …… 长安城皇宫御书房里,宇文邕看着自己写的一份“罪己诏”,微微点头,至少,看起来还像是那么回事。剩下的,就是交给中书舍人润色了。 而中书舍人作为行走于皇宫内的文人,所做的事情,就是将皇帝下发的圣旨加以润色,然后下发到“大冢宰”那里,让“大冢宰”公布于天下。 这也是周国独有的制度,在北齐,中书舍人下发了圣旨以后,就直接到了尚书府,不需要经过大冢宰这个环节。 当初宇文泰仿周礼改官制,大冢宰,类似于宰相,但却比宰相的权力要大得多!从原理上说,几乎就能完全把皇帝架空,绝对不算吹牛。 类似于后世大嘤的首相制度。 大冢宰在周礼当中,是替周王管理牲口的,引申来说,就是周王将权力完全托付给大冢宰,什么事情都不用管。 大冢宰不仅管理军务,而且还处理政务! 当然,周王有处置和罢免大冢宰的权力,理论上是这样。 只不过在现实中却有个很现实的问题。 大冢宰既管理军务,又管理政务,大权在握,几乎将皇帝吃得死死的。那么皇帝一旦下令对付大冢宰,谁去执行这个命令呢? 大嘤可是皇权被架空的存在,由此可见,这种制度问题极大,只是因为宇文泰威望高,参与制定这个制度的苏绰,又是老政客,所以当时无人提及。 值得一提的是,宇文护之前就一直担任大冢宰。 等宇文邕除掉宇文护后,这种制度就名存实亡了。北周内部运行的官僚制度,变得跟魏晋一雷同,只是行政效率远远不如。 历史上,北周在宇文邕死后,就一直处于内政混乱之中。到了杨坚篡位后,才算是拨乱反正。 如今,担任大冢宰的人……是宇文宪!几乎没有任何实权。 而军权全部由宇文邕本人亲自掌控,而政务,则下放到丞相府,由杨坚总览。宇文泰当初制定的那套乱七八糟的规矩,如今基本上已经被架空。官职和官员都还在,可是这些人却完全没有权力。 “陛下,杨宰辅来了。” 贴身太监在宇文邕耳边轻轻说道。 “嗯,也确实应该来了。” 宇文邕点点头说道:“快传,朕就在这里等他。” “喏。” 不一会,杨坚迈着沉稳的步伐,对着宇文邕双手拢袖行了一礼道:“陛下,这次带回来的那片纸甲,下面的人已经分析出来了。其他的不过是些纸和皮革做成填充物。 倒是有种东西微臣没有见过。” 杨坚上前一步,将手掌上一片白色带着脏乎乎油腻的厚布放到了御书房的桌案上。 “此布甚厚,不知为何物,倒是有点像是……高昌国那边产的一种帛布,俗称花蕊布。高昌国以此为钱币使用,有些也流传到了长安。” 杨坚对于这种新事物,目光还是很敏锐的,办事也算得力,一片纸甲那么多层,居然让他解析得七七八八的。 这也算是难得了。 “花蕊布么?” 宇文邕看了看这块奇怪的布,微微叹了口气。 “齐国的军备,一直走在我们前面。以前都说,齐国一个校尉的盔甲,到周国这边,可以给上将军用。 如今,神策军一个兵卒穿的纸甲,我们居然都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做的,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宇文邕不知道什么叫做“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如果听过这句话,一定会大为认同。 “这件事朕会让韦孝宽去查的,你就别管了。来,帮朕看看这份罪己诏如何?” 宇文邕将手边的几张纸递给杨坚。 罪己诏? 乖乖啊!这玩意可是不能随便发的啊! 什么叫罪己诏?这是写给万民看的么? 是,也不是! 名义上,它可不是写给百官和黎民百姓看的。名义上,罪己诏是皇帝写给“上天”看的! 根据“天人感应”的原理,皇帝,也叫“天子”,那是上天派下来,守牧万民的,是不可侵犯的!你跟天子作对,那就是跟老天作对! 可是,那么多的暴君,那么多的昏君,老天也有瞎眼的时候啊。怎么办呢,造反呗,黄巾贼喊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那么,皇帝,嗯,也就是天子,为了继续维护统治,每每出大事的时候,他们就会使出绝招,也就是,下“罪己诏”。 这是皇帝在大声宣告的告诉上天,我做错了,现在来改正,请你原谅,不要换天子! 这样的话,他们就能继续具有执政合法性了。 老天当然是听不见,不过大臣和子民总是能听到能看到罪己诏说啥的嘛。这个时候,识相点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要再闹腾了。 不识相的,皇帝的铁拳不是闹着玩的,这就叫“先礼后兵”。 宇文邕此次带兵出击,企图攻略洛阳,最后却落得大败亏输,国内暗流涌动,那是必然的。这年头,哪个世家不得有百把个私军门客什么的。 这些人若是联合起来,也是很能搞事情的。 如今宇文邕准备下罪己诏,这也是一种变相跟国内各大势力妥协的表现。至于结果如何,那就不是这份“小小的”罪己诏可以左右的了。 这只是皇帝的一种姿态,站好,准备挨打! 但是,可没有人能真把板子打到他身上,这只不过是一种“程序正义”罢了。罪己诏之后,皇帝该干嘛还是要干嘛,完全不影响他的发挥。 “陛下,罪己诏,岂是微臣可以看可以提建议的?陛下圣裁即可。” 杨坚没有去看那些纸上写了什么,而是后退一步,恭敬的行了一礼。 宇文邕拍拍脑袋,杨坚说的是大实话。他要是个代笔的,那也好说,比如说中书舍人什么的,看这份罪己诏完全没问题。 可是现在杨坚是宰辅啊,看这份罪己诏的草稿,就有些不合适了。若是还要提出建议什么的,那就更是大逆不道! 皇帝的罪己诏你都要改,你以为你是谁?把宇文邕当儿皇帝么? 哪怕是程序正义,也是不容马虎的,每个细节都要做到位。 “罢了,这事朕自己处理吧。” 宇文邕将这些写着罪己诏的纸张收好。老实说,他也不想写罪己诏,可是现在府兵中的嫡系,这次都交代在洛阳了,他每天睡觉都不安稳。 所以说,还是先下罪己诏试探一下比较好。程序走完,该跳出来的人,也会自然而然的跳出来。 “创业艰难,守业更难。父亲的基业,岂能毁在朕手里,唉,可恨没有早生十年。” 宇文邕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远眺出书房,却被那斑驳的宫墙挡住。 …… 邺城大理寺狱的某间牢房里,高润的尸体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一样。高伯逸站在牢房外面,瞥了身边若无其事的鱼赞一眼,沉声问道:“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么?” 不知道鱼赞是打了时间差,还是完全不把自己的命令当回事。当高伯逸赶到邺城的时候,就听到高润“畏罪自杀”的消息。 死了连半天都不到! 此时他已经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就是为了等鱼赞一个解释。 “主公,高润,可死可不死。但是,为什么他又必须要死呢?请主公听在下解释就明白了。” 鱼赞退后一步,直接跪在地上,态度异常恭敬。 “说吧,我听着呢。” 高伯逸抱起双臂,面色平静的说道,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高润之死,其实是在警告郑氏,不要首鼠两端,也是在警告邺城,乃至齐国的人,现在时代变了,高欢一家的时代,已经过去,再也回不来。 现在,是主公生杀予夺的时代。很多话,不说明白,某些人就会心存侥幸。只有让他们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些变化,才能让主公的计划更顺利。” 不得不说,鱼赞真是个人才,把高伯逸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落到了实处。当然,对外宣称,依然是“畏罪自杀”,罪名是跟高演勾结,企图在邺城作乱。 至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无依无靠又没有势力,要怎么在偌大的邺城作乱,这些细节,不会有人去关注的。 因为人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的真实与否,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了。 我说你是奸夫,那你就是奸夫,哪怕你只是个太监也一样。赵高在很多年前,就告诉了后来人,这样的游戏要怎么玩。 一代又一代的人跟着有样学样。 “就这个理由么?” 高伯逸语气已然有些不悦。 “主公,高氏一族的人,留几个意思一下就行了,免得别人说主公刻薄寡恩。 但是,其他的人,现在一时心软,焉知将来不会咸鱼翻身?赵氏孤儿……前车之鉴啊。” 鱼赞不动声色说道。 你还知道赵氏孤儿? 高伯逸略微有些吃惊!想不到不学无术的鱼赞,居然现在也可以出口成章了,果然,所谓人才,都是需要给他们机会的。 有了实践的机会,他们才会成长。 要不然,永远都会原地踏步。 “这件事告一段落。我会公审高演,然后也给你定罪,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一次,你不会再起复了。” 鱼赞多次违抗自己的命令,不敲打是不行的。如果手下人人都按自己的理解来办事,那么就会产生“下克上”的风气,对于自己将来做事极为不利。 “喏,鱼赞领命!” 出乎高伯逸的意料,鱼赞并没有提出异议,这不由得让他对此人高看一眼。 “行了,你退下吧,最近不要出门了,在家等候发落。” 高伯逸摆摆手,鱼赞立刻领命离开,没有片刻犹豫。 等他走了以后,高伯逸让人打开牢房。他看了看高润,很英俊一个孩子,应该说继承了高欢身上的基因,如果还活着,甚至可以说是风度翩翩。 他母亲郑大车也是个大美人,要不怎么会被高澄看上呢? 可惜,南北朝这样的乱世,长得帅并没有什么卵用。活着说,只是长得帅的话,并不能当饭吃。 这不,长得帅的高润,被鱼赞勒死了,脖子上一道紫色的痕迹。 “其实,说句违心的话,就算鱼赞不杀你,等审判完,将你贬为庶民后,我也会派人杀死你,造成某种意外。 不过是场面好看些,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 高伯逸自嘲说道:“反而不如鱼赞光明磊落。怎么说呢,郑家内部矛盾重重,郑敏敏要上位,你和你娘,自然是要成为牺牲品。我岂能留你一命?” 高伯逸已经看出了郑敏敏的女儿心思,也有心成全,肯定要把她的后路准备好。既然郑述祖已经表态,那么他也不必在意荥阳郑氏内部的分歧了。 政治么,只讲利益,不讲感情,冷冰冰,血淋淋。 “来人啊,将高润的尸体处理了,等升堂审问的时候,再将其搬出来。” 高伯逸吩咐大理寺狱的狱卒道。 交代完琐事,高伯逸走出令人后背发凉的大理寺狱,出门就发现天色已然完全暗下来了。那尚未关闭的大门,就好比是巨兽张开的大嘴一样。 心里毛毛的。 “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选择怎样处置失败者。而失败者,没有任何权利,只能任人宰割。这世道真是……绝了。” 高伯逸长叹一声,别看现在高氏一族的宗室,一个个都像是可怜虫一般,喝水死,被自杀什么的一茬一茬的。 然而历史上这些人可不是善茬,一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那种。现在看起来可怜,不过是因为失去势力保护而已。 高伯逸完全可以想象,若是自己失败了,而高家的宗室若是成了胜利者,自己的妻妾,不知道要在他们当中过几道手。 头上青青草原,那是免不了的。 “是时候,去看看了,唉。” 高伯逸又叹了口气,本来不杀高演,是看在高彾的面子上,毕竟是同胞亲姐姐啊!可是高演却不想高伯逸做好人。 人世间的无奈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