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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断天启     季汉长存txt下载     季汉长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八十三章 暗流涌动(四)

    人们永远对一种人有着最大限度的宽容——死人。

    很多时候,死确实能解决很多问题,“人都死了,少说两句”“人死如灯灭”“跟死人计较什么”。

    尤其是死于一种壮行的时候,不明真相之人总会对此抱以特殊的同情。“这之中是不是有内情?”“他都敢以死相拼了,应该事出有因吧?”

    审离正是想抓住这一点做文章,他所提及的李澈三大罪名,都是那种模糊存在,却难以确切指向其人的罪名。不得不说,有太多人心里都赞同审离的看法,尤其是第三条,这位前青州牧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跋扈。

    而当审离以命去指证的时候,信任的砝码超过了怀疑的重量,很多人都会下意识的相信审离,心中凭添三分对李澈的不满。

    不得不说,审离的这一套操作算不得太过高明,但却精准的把握了人心,假如荀攸没有做下那种种准备,他或许真的能成也未可知。

    其如此工于心计,也难怪审配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李贼,你……”

    “你还是闭嘴吧。”李澈不耐烦的摆摆手,对刘备拱手道:“证据就在殿外,臣希望能让审别驾与审都尉好好看看,也让满朝臣工看个明白。”

    “准。”

    很快,两大箱证据被抬了上来,李澈从里面取出一卷卷宗递给了审配,笑吟吟的道:“审别驾,请看看吧。”

    审配面色铁青,一把夺过李澈手中的卷宗,展开一看,顿时一阵头晕目眩,颤声问道:“这里面的卷宗都是如此?”

    “啊,大抵都是差不多的。久闻审别驾嫉恶如仇,执法严格,不避权贵,不知审都尉这权贵,阴安审氏这大姓,审别驾避还是不避?”

    说着,李澈还瞥了审离一眼,此时的审离已是神色灰白,惨淡无比,想伸手去取卷宗看看,却又不敢,只能嘴硬的喃喃道:“假的,都是假的!”

    审配合上卷宗,沉声问道:“卫将军仅凭卷宗就断案,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李澈呵呵笑道:“证人当然是有的,只是还在路上。本侯前日便向大王请令,缉拿安平相、清河相,并内黄令、阴安令、南宫令、观津长、扶柳长等渎职官僚入邺,大约后日便至,届时一问便知。”

    审配勃然色变,刘备既然许了缉拿大批官员,显然是信了李澈之言,或者说……刘备早就对这些事有所觉察了。

    “混账东西!”审配将手中竹简砸向审离,不敢闪躲的审离被砸了一个头破血流,他指着审离骂道:“到底还有多少腌臜事?本官想听你说个明白!”

    然而任凭审配怎么喝骂,审离紧闭嘴巴,一言不发,浑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李澈冷笑道:“他说不明白,若是说明白了,阴安审氏该阖族拿问,你审别驾也逃不开!当真是好大的威风!两位国相,近十位县令县长,数十万亩田地,审氏能调动的资源当真庞大无比。只是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是谁给了你们这样的权力!”

    审配咬紧牙关,也不做争辩,举起颤巍巍的双手取下了头上的冠,弯腰对刘备道:“臣恳请大王彻查此事,若真如卫将军所言,臣愿引颈受戮,诛三族亦无恨。”

    刘备目光幽深的看向沮授,淡然道:“那此事便交由公与来主持查办,宪和、元常协助,务必将罪人绳之以法!至于审离等人,便先革职拿问,打入牢中候审吧。”

    “臣遵旨!”

    ……

    “大王恼了啊。”李澈有些无语的抓了抓头发,遗憾的道:“是对审正南的恨铁不成钢吧。竟然接下了审正南那般刚烈的赌誓,纵然将来网开一面,审正南也没脸活了。”

    陈群撇撇嘴:“猫哭耗子假慈悲啊?你还关心起审正南的处境了?”

    “只是有些感慨,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族兄弟,多年情谊,审离还是审配一手扶持,他却能瞒着审配做出这么大的事,可真是……”

    “虽然审配一无所觉很奇怪,但是审离的举动还是挺正常的。须知大士族虽然号称清廉为官,耕读传家,但又岂能真的无视暴利?族中有人专心仕宦,不好钱帛之利,自然也有人专以谋取利益。

    后者是可以消耗掉的,审离决心赴死,也是他早就有的觉悟。毕竟涉及利方面的东西,很少有牵连家人的罪行。反倒是前者与家族可谓一离俱离,一损俱损,不可轻言舍弃。”

    这是高门大阀默认的潜规则,陈群当然不介意给李澈解释一番,只是李澈第一反应却是:“看来颍川陈氏也有这种安排?不知长文是审配,还是审离?”

    陈群无语的瞪了李澈一眼,恨恨道:“家父尚在,吾又如何会去做弃子?君侯有这般闲心调侃,不如想想,军师将军会不会暗中包庇?”

    “开什么玩笑,沮公与什么时候和审正南关系好到这种程度了?连自家性命都不要了,就为审氏脱罪?”李澈嗤笑道:“大王把事情扔给沮公与,正是为了看看他们的忠心,此次阴安审氏牵动了小半个冀州的官员,让大王有些不悦了,正想看看这些冀州官员是不是还在暗自聚集闹事。

    沮公与不会看不出这一点,他不敢乱来的。”

    陈群啧啧道:“啧,公达真是够心狠的,明明是自己就能弹劾解决的问题,非要交到你手上来扒掉审氏一层皮。他和审正南有什么矛盾冲突吗?”

    李澈摇头道:“倒不如说他对审正南起了惜才之意。若由他来弹劾,由于各人之间隐隐的防备,充其量也只是和此前子经拿问几名审氏族人一般的效果。

    非得是权力交接之时产生的空隙,才能麻痹审离等人。而一次将阴安审氏打痛乃至打残,才是对审正南最好的保护。否则审正南迟早要被自己的那些废物族人坑死。

    如今这局面还算不错,接下来就看沮公与如何打醒审正南了。他若不想冀州士人一大代表就此陨落,非得尽心竭力不可。”

第四百八十四章 暗流涌动(五)

    阴安审氏被查封,震动了魏郡,消息以极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传了出去。

    在如今的冀州,阴安审氏是与广平沮氏不相上下的顶级名门,其代表人物审配官居冀州别驾,是刘备势力中稳居前十的大人物。

    族中有包括骑都尉审离在内的大小数十名官吏,居两千石者便有三人。牵连的官吏更是不计其数,几乎遍布整个冀州官场。

    一个不慎,整个冀州都会陷入巨大的动荡之中。

    而处于风口浪尖的沮授、钟繇、简雍三人更是坐立难安,即便是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面对这种大事还是不得不谨慎处之,谁也不想闹出大乱子。

    三人的背景身份恰恰代表了各方的意见,也是为了照顾到所有人的情绪。

    在这种情况下,三名负责人事先通气就是势在必行之事。

    “简府君,可知大王之意?”

    三人中若论起对刘备心态的把握,简雍显然是远超其余二人,而沮授也知道,这件事关键还是在于刘备的态度,究竟想不想把审配摘出来,或者说想让审配担多少责任。

    简雍上下眼皮子直打架,自从接下了这个差事,连觉都睡不好了,不停地有人来上门拜访,其用意无非就是旁敲侧击想知道审氏究竟会如何。

    但沮授的问题不能不答,三个人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万一这两会错了意,他也难受。

    “大王不止是对审别驾不满,也是对沮别驾不满,对钟县令不满。”

    沮授眉头微蹙,若说刘备对他不满,倒还说得过去,毕竟很多冀州士人这么跳,还是因为他管得太松。但是对钟繇不满又是为何?

    见二人陷入思索,简雍继续提点道:“不如想想这段时间什么事闹得最大,荀相为何一定要这时候离开邺城去河东。那边的形势真的这般紧迫?别忘了,河东太守是董公仁,大王难道对他不放心?还有,宫中之事,终究是大王愿意才会透露出来……”

    沮授和钟繇悚然而惊:“大王不喜我们讨论迁都?”

    简雍淡淡的道:“你们太急了。大王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是正如李明远所言,高筑墙广积粮,他后面其实还有一句‘缓登基’。

    你们明着讨论都城的问题,暗里其实是在催促大王进位。长安派认为大王应该先迁都长安以削弱天子权威;雒阳派则认为不必多此一举,只要大王进京,将来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这有何不对?”沮授分外不解,如今刘辩已死,刘协的权威近乎土崩瓦解,正是刘备上位之时。以魏王身份代行天子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因为大王不愿。”简雍呵呵笑道:“如今上位,形同篡权,这是大王不取之举。而若是平定天下后接受禅位,那是实至名归,这才是大王的愿望。事实上大王已经多次向你们暗示过这一想法,只是诸君似乎沉浸于从龙功臣的未来中无法自拔啊。”

    沮授默然无声,谁不想做从龙功臣呢?魏王与汉帝,看似只差一步,实则天渊之别,踏出那一步才是天下之主,否则与袁绍等人没什么两样。

    再说了,光武帝当年也是先登基再平天下,谁能想到刘备竟然在这种事情上犯倔。

    “讨论都城并不是问题,大王将李明远的想法泄露出来也是为了警醒你们,希望你们在讨论都城的时候多为万世计,而不是图一时之利。”

    沮授长叹一声,沉声道:“所以,大王让吾来主审,也是以此警醒我等,内部尚有沉疴,勿要急于求成?”

    简雍反问道:“沮将军,平心而论,以您之才,若是不为外事所羁縻,当真察觉不到审氏之异常?或者说,如果不是一心拉拢审别驾站队,您也不会对审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沮授幽幽道:“卫将军回来的太快了。”

    “所以说,你本来准备在尘埃落定后对审氏出手?”简雍倒是不怎么意外,沮授从来不是什么好好先生,作为政治人物,可以为了需要暂时搁置一些问题,但不代表他真的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

    审配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沮授不会主动掀盖子找麻烦,但利用完之后,沮授会主动出手,将事态控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审配要保下,至于其他人,留之无用。

    沮授对简雍的话不置可否,转而对钟繇道:“本官执迷了,但元常为何也是如此?既然荀相能看清楚,他没有提醒元常?”

    “下官只是认为大王离天子太远不是好事,并无他意。”钟繇很坦然,迎着沮授的目光毫不避让。

    沮授轻轻颔首,刘备也不会读心术去甄别每个人的想法,大趋势下讨论这个事的都是急着从龙,误伤一两个人也属正常。

    “那么,依照简府君之见,此案该如何审理?”

    简雍反问道:“证据确凿否?”

    “今日提审了几名官员,基本已确认属实,审氏勾结大量地方官员侵吞数十万亩土地,强募百姓数千人;其余窝藏流犯、贪赃枉法之事更是不计其数。”

    “可牵连至审别驾?”

    “并无牵扯,至多有人承认是看在审正南的面子上。”

    “那还有什么问题?依律处置便是?”

    沮授一怔,旋即疑惑道:“仅仅如此?”

    不怪他这般谨慎,他实在是有些摸不清楚刘备的意思,更别提里面还掺杂了李澈的意思,如果结局不符合他们的意思,恐怕要出大乱子。

    简雍也愣了一下,但旋即反应过来,沮授不是他,没在李澈身边耳濡目染过一些思维,他呵呵笑道:“魏王与卫将军并不想将审别驾一棍子打死,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才是正理。但此事影响太过恶劣,审别驾清廉之名众人皆知,可万一今后有效仿之人,又该如何断定其是否知情?

    处理此案容易,沮将军如何做到防止以后出现同样的问题,才是难点所在啊。”

    沮授有些不适应,这个年代审理案件哪需要考虑那么多?至于今后出现类似的情况,那就看大王怎么想了,认为无关,如审配故事便可。认为有关,砍了也没什么,皆由君心便是。

    沮授长叹道:“荀相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这般麻烦之事,本该由他来主审的。”

    钟繇忽的道:“其实也未必有多麻烦,只要审氏之罪名由审别驾来检举,自然就给后世立下了一个范例。非得是自首之人才能减免处罚。”

    “审正南……杀他容易,可让他将家族中人送进大牢和送上断头台,何其难也。”

    ……

    邺城监牢,幽暗深邃,这里是整个邺城最黑暗的地方,里面常年充斥着各种声音,哀嚎、求饶、辱骂、痛哭、大笑,不一而足。

    而自钟繇上任以来,邺城上上下下都被重新梳理了一遍,即便是大牢也得到了“照顾”,漆黑的牢狱中第一次透入了一丝微光,莫名其妙的暴毙、受伤、逃狱再也没有出现过,世代为牢吏的老滑头们也第一次遇到了麻烦。

    虽然不至于洗心革面做大善人,但却是收敛了很多,生怕撞在那“钟阎王”的手里。

    踏入这黑暗之地,刘备有些感慨:“元常当真大才,细微处见真本事啊。”

    李澈微微点头,换做他来还真做不到这般程度。大牢是天下一等一的阴暗之地,充斥着罪恶与黑暗,这是天下人的共识,也少有人愿意做牢吏。

    而在古代,将这些牢吏拘在这里的正是“贱籍”。他们是牢吏,他们的父亲和祖父是牢吏,他们的后代也会是牢吏。大牢如同他们的家,流水的县官铁打的牢吏,对于上官阳奉阴违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官员为了方便管理,也往往对他们的行为不管不顾。犯人进了这里,总是要先“孝敬”一番这些地头蛇,否则今后长久的岁月里,这些人会让犯人知道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若没有过硬的手段,莫说你是县君,就是府君、将军也没用,随便打杀了这些人,你还真找不到帮你管束大牢的人才。钟繇能把他们治服,确实是不容易。

    李澈耸耸肩道:“如此,倒不必担心审正南出了什么差错。”

    一间打扫的干干净净,近乎一尘不染的牢房里,审配穿着囚服靠在墙上,借着烛火

    虽然是待审的案犯,但有钟繇的关照,审配自不必像其他犯人一样忍受肮脏、杂乱的环境。食物特别提供,每天有人打扫,还有笔墨纸砚、书籍、油灯烛火提供。

    只是骤然自高位坠至深渊,审配能够这般快的调整心态,静心阅读,也显示出其非凡的心境。

    刘备与李澈就站在黑暗里看着,一直到审配看完一卷,停下歇息时才出声道:“正南,雅兴不错。”

    审配一愣,旋即大惊,起身行礼道:“大牢污秽之地,大王千金之躯怎可轻入?还请速回!”

    狱卒打开牢门后识趣的退下,刘备和李澈走了进去,盘膝坐下,拿起审配方才阅读的书看了看,轻笑着问道:“正南在看《汉书》?还是《霍光金日磾传》,倒是有趣。”

    见刘备没有离开的意思,审配也只好回道:“罪臣静思己过,忽的想到了霍子孟,便请人送来一卷品读。”

    “哦?”刘备饶有兴致的问道:“正南可有所得?”

    审配看了看李澈,还是咬牙道:“多谢卫将军及时出手,将危险扼杀。”

    李澈险些笑出声,审配这样子显然心里还是不怎么痛快,也难怪了,纵然从《霍光传》中找到了一些既视感,忧心自家人会不会和霍氏一样好自作主张,但想到全家马上要一起上路,还是李澈推的,佛也得生起心头三分无名火。

    刘备摆摆手,示意李澈不要说话,微笑道:“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正南以为如何?”

    审配神情一凝,静思片刻后答道:“罪臣认为宣帝仁至义尽,霍子孟齐家无能,以至养出一群野心勃勃之辈,险些颠覆了汉家江山。宣帝未将其株连,足见仁厚。”

    “孤认为宣帝做的倒是些分内之事。”刘备收起笑容,喟然道:“遥想当年,天下动荡,霍子孟一力扶持汉家江山,迎立宣帝,忠心耿耿,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于此后之事,无非是家人作祟,又如何能株连到功臣身上?

    但孤亦为霍子孟而可惜,本是一代名臣,可与周公、萧何相提并论,却因家风不严,以致死后还遭牵连,落下千古污名,何其可惜?《礼》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既以天下事为己任,何以不先扫自家之尘埃?”

    刘备脸上露出不胜唏嘘的表情,显然是真的很可惜霍光的身后名。而审配仿佛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浑身呆滞,不发一言,眼眶微红。

    李澈也有些叹息,株连这事在古代是名正言顺的,一人出事全家连坐才是常理,汉宣帝不追究霍光,已是被奉为仁义,更休提刘备如今的表态了。

    几百年后就有个好例子,霍光这边还有心迹难以证明,李绩可是真正的大唐忠臣,三朝元老,还是武则天的大恩人。

    然而李敬业这坑爷玩意儿起兵造反后,武则天直接刨了李绩的坟,掘墓砍棺,还夺了他被恩赐的李姓。

    虽然武则天素来心狠手辣,但从她的举动来看,大罪追溯死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刘备如今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对活着的审配也不打算株连,这由不得审配不动容。

    虽然审氏之罪行还够不上谋逆,但那两大箱子罪证加起来,主犯斩首,全家流放肯定是够了的,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刘备亲入监牢表态,虽是收买人心,但确实情真意切。

    审配颤抖着伏地泣声道:“大王万不可因罪臣而不顾律法。法者,国之纲纪,岂可等闲视之?此间诸事,皆因罪臣未能齐家,以致闯下偌大祸事,罪臣罪有应得,有大王今日之言,罪臣死而无憾。”

    刘备扶起审配,郑重道:“孤不问其他,只想听正南一言,族中之事,正南当真不知?”

    望着刘备,审配喉咙微动,最终还是泣声道:“罪臣无能,确实未有察觉。”

    “既如此,诚如卫将军所言,株连便是毫无道理之事。”刘备肃然道:“仅仅因为有罪者与正南同为审姓,便要将正南一并株连?何其可笑?

    正南有罪,罪在持家不严,但其余罪名,孤相信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第四百八十五章 暗流涌动(六)

    踏出大牢,遣开护卫,刘备与李澈二人往王宫漫步而去,忽的侧头对李澈笑道:“你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吧?”

    李澈笑眯眯的道:“大王这话可就不对了,臣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屯田是根,若是根被腐蚀,那一切皆休,他们做的太过了。”

    刘备怅然一叹,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幽幽道:“今日不比往日,为赵相时,孤还可以微服私访,去看看真实的民间。可魏王不行,白龙鱼服,身处危地,既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这天下不负责。地方大了,可问题也多了。

    孤能让赵国吏治清明,百姓安乐,却难以顾全冀州,顾全五州,将来更难顾全天下。越是身居高位,越发觉得力不从心,说真的,明远你真的认为孤可以做的比先灵帝更好?”

    “当大王能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远胜孝灵皇帝了。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这话总是没错的。

    烈日之下亦有阴影,这漆黑的夜空也有漫天的繁星,万事万物,何曾有绝对的清明与绝对的黑暗?当骄阳凌空时,还能注意到阴影,这就足以称为‘仁厚’了。”

    刘备默然半晌,忽的笑道:“还有你们在,孤未曾注意到的阴影,你们会一一找出。”

    “可人生百年,于这天地不过弹指一瞬。有朝一日,我等魂归天地,又有谁来发现光下的阴影?”

    “所以这就是你希望把一切制度化的原因?”

    “制度也会腐朽,三代不同礼,五霸不同法,每个时代适合的制度,应该由当时的人自己去摸索,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刘备放慢脚步,若有所思的道:“看来你最在意的,还是教化?”

    “臣以为,人王胜于猴王,正在于人胜于猴。而若是今时之人胜过古时之人,大王自然也就有了迈始皇、高帝之功。”

    刘备哈哈大笑:“有趣的比较,但确实有理。看来比起屯田,冀州技术学院才是你真正的逆鳞。那能否告诉孤,你又为此做了什么准备?”

    “高密郑公,不日便将来访冀州,希望大王能够接见。”

    刘备停下脚步,讶异道:“高密郑康成先生?你竟然真的说动了他?”

    “大势在此,他也要为自己的学说在新时代争一分地位,康成先生愿意做邺城分校的客座先生,有闲暇便开课授业。”

    “神来之笔啊。”刘备啧啧称奇,有了郑玄背书,以后再难有人攻讦技术学院,而有郑玄做先生,哪怕只是偶尔客串,也能让冀州中小地主趋之若鹜。

    大豪强大地主有能力将族人远送到青州求学,他们却没这个能力。往日看不起技术学院,那是不认可里面的先生。而如今有了郑玄,只要能混上一堂课,将来也能挂上“郑公门下”的金字招牌,对外来一句“曾在郑公门下求学”,那可是千金不换。

    最关键的是,有了郑玄牵头,天下各派大儒都会为之心动,或许不会马上参与进来,但随着刘备势力的扩大,以及技术学院的扩张,他们迟早也会加入。而这,便是打破知识壁垒的关键一步。

    “这还是多亏了大王这边进展顺利,若非我方势大,俨然将有席卷天下之势,郑公也未必会来。”

    “孤如今才算明白了你的目标。”刘备感慨道:“这滔天权势,也终究不过是过眼烟云。而若是能如夫子一般立下不世教化之功,那才是真正的圣贤人物。”

    “仓颉造字,非得有轩辕黄帝之扶助。”

    刘备摆摆手:“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你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本就是互相扶持。你若一无所求,反倒是让我难做。你既有心愿,又是如此恢弘大愿,我自会全力相助。”

    ……

    “大王和卫将军去见了审正南?”

    沮授悚然,本能的想问问钟繇为何不提前告诉他,蓦然反应过来,面前之人虽然是他的助手,但钟繇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自然不会冒着得罪刘备的风险给他通风报信。

    钟繇神情平静的道:“对于将军而言,这难道不是好事?”

    “是啊,是好事……”沮授神情复杂,喃喃自语。刘备这态度显然是已经确定不会要了审配的性命,只是经此之后,以审配这个一根筋的脑子,恐怕彻底成了孤臣,这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将军近些日子想的有些太多了,反倒不如以前自在,何不向荀相学学?”

    沮授长叹道:“吾倒真的很想问问荀相,为何能这般洒脱自在。”

    钟繇露出一抹笑容,轻笑道:“一心一意做汉臣,自然不需要想太多问题。说到底,一二十年前,冀州士人会有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吗?”

    沮授哑然,河朔虽多俊杰,在朝堂上也始终被中原人压了一头,保住门楣不衰便是天幸,如何敢奢求太多?

    也就是如今刘备起家于冀州,早期多有仰赖,才让冀州不少人产生了错觉,认为冀州会如同南阳帝乡一般崛起。

    “大王前些日子往涿郡去了书信,与族中通了通气,涿郡刘氏也有些人物,可堪一用。”

    沮授身子一僵,淡淡的道:“启用宗室,并无什么问题,尤其是亲近宗族,终归是值得信任的。”

    钟繇笑了笑,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道:“将军,明日结案如何?”

    “不问问简府君的意思?”

    “简府君早有交代,全凭将军做主。”

    沮授略一沉吟,点头道:“也罢,拖延了小半个月,事情基本也都清楚了,早些结案也是好事。只是这次,当真是要杀的人头滚滚啊。”

    沮授脸上泛起一抹苦笑,审配可以不死,但是那两名国相,数名县令县长,加上牵连的各级官吏共计百余人都是死罪难逃,他是主审官,这滚滚人头将来恐怕都会记到他的头上。

    “若将军准许,下官来宣判也是可以的。”

    沮授摆摆手,喟然道:“不必如此,都是该死之人,杀就杀了吧。本官做了这么多年官,杀的人也不少了,若有记仇之人,尽管记着便是。”

第四百八十六章 教化曹

    十二月二十一日,在无数人关注的目光中,军师将军沮授宣布了对以骑都尉审离为首的不法官员的判决。

    审离以下共一百二十九名大小官吏全部处以死刑,阴安审氏交出所有侵吞的土地,并罚没良田五万亩,钱三百万。

    到此本没什么特别,也算是在大部分人意料之中,按照他们的猜想,接下来便是对犯人家属的株连抄家。

    但沮授却破天荒的宣布,因魏王仁厚,不行株连,各家逐一筛查,按律定罪,有窝藏者同罪处罚。

    当沮授宣判时,连面如死灰的审离都惊得抬起头来,与李澈的争斗大败亏输,他甚至做好了家破人亡的准备,却不料竟还有转机。

    以李澈的身份,按照东汉的政斗风格,不把他全家杀个一干二净那都是心慈手软了,就算是刘备想保审配,也不会为了他审离的家人而驳了李澈的面子。

    显然,李澈对他家人手下留情了。

    念及此处,审离一时不知该感激,还是该嘲讽李澈妇人之仁,神情万般变幻,最终却只有长长的一声叹息。

    ……

    “魏王仁厚,卫将军宽宏,老夫佩服啊。”在侧全程旁观的郑玄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不愿做官,一是因为自知无治国安民之能,二则是对官场倾轧心有忌惮。

    活了几十年,郑玄是经历过两次党锢的,哪一次不是杀的血流成河?单说为了杀一个张俭,破家灭门了多少士族?

    而审离公然在朝会上挑衅李澈的事情已经传遍天下,作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杀鸡儆猴树立威望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李澈却能忍下来,不大肆株连,这正好赢得了郑玄的好感,倒也是意外之喜。

    “郑公谬赞了,都是大王宽仁,为人臣,总不能劝君王做暴君吧?”李澈笑了笑,转而道:“此间事大体已毕,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大王于宫中设下宴席,请郑公一叙,沮将军也稍后便至,郑公意下如何?”

    郑玄本就是来寻求合作的,自然不会端着架子,回礼道:“老夫一介乡野村夫,蒙魏王盛邀,荣幸之至。”

    ……

    郑玄与刘备也不算毫无关系,当年郑玄求学于关西大儒马融,正是受卢植引荐才得以拜在马融门下。毕竟马融出身不凡,乃是东汉开国功臣伏波将军马援的从孙,素来讲究出身和仪范,对于郑玄这种穷小子不大看得上眼。

    其后若非卢植几次三番在马融身边谈及郑玄才能,他也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

    而在宴席上,刘备也以师礼事郑玄,并没有摆魏王的架子,很是谦和,又是狠狠刷了一波郑玄的好感,对这位仁厚、温和、又不乏气概的宗室藩王颇为满意。

    “玄一路西来,所见所闻皆令玄不胜感慨。山河破碎,乾坤板荡,本是社稷危亡之时。幸有魏王这等不世英才力挽天倾,才给了百姓一片安居的乐土。遥想当年所见黄巾肆虐所带来的创伤,愈发敬佩大王之功绩。”

    刘备微笑道:“郑公过誉了,孤既为汉室宗亲,自当以保全社稷为己任。既受命封王,亦当尽力保护百姓,保我汉家江山。

    更何况如今山河破碎依旧,四方群贼并起,远不到可言功绩之时。唯有十三州部重归汉统,孤才能问心无愧的上告列祖列宗,下告黎民众生啊。”

    郑玄抚须道:“大王帝室之胄,名望播于海内,又有天子敕命,扫荡群邪不过是迟早之事。只愿大王能够始终记得‘仁’‘义’二字,自可无往不胜。”

    “郑公之言,孤必铭记于心,不敢或忘。只是如今国事维艰,正需贤能辅佐,郑公天下儒宗,海内闻名,不知……”

    郑玄露出苦笑,婉拒道:“大王抬爱,只是玄本一介村夫,不识国事,不明礼数,怎可妄参机要?只是这些年收了些学生,于教化上略有心得,或能对大王有些许助力。”

    “郑公误会了。”李澈轻笑道:“并非请郑公治国理政,而是大王重视教化,欲请示天子,在尚书台中设一教化曹,使郑公管理天下教化之事,这正是郑公所长,天下无人可及。为黎民苍生计,请郑公勿要推辞。”

    东汉的六曹尚书相比于六部还只是一个雏形,管辖事务都不甚明确,为了扩大尚书台的权力,刘备这段时间已经打了不少报告,将尚书台下属扩充到了十几个曹,只是尚书还是仅有六人,每人分领多曹。各曹由一名尚书郎主事,新的尚书郎还在邺城办公。

    而以郑玄的身份和名望,自然是不可能当尚书郎,但为他开个特权,做仅管一曹的尚书却是可行的。

    不得不说,郑玄真的心动了,这一击切中了他的命脉。他这样的儒宗,走到这一步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自己的学说传下去,成为万世流传的一代宗师。

    儒家学说不是一家之言,在如今这个时代,也是大有百家争鸣之相,他虽然是统合了多家学说的天下儒宗,也难以将自己的学说推广到远方。而不管什么身份,都绝对没有官方的身份好使。若能掌管教化曹,推广自己学说就会容易许多。

    似乎是看出了郑玄的动摇,刘备接着道:“教化与做官并不是冲突的两件事,夫子也知道,要让学说大行其道,最好的方法便是得到主政者的认可。

    孤虽不欲有所偏好,但终究更喜欢能够大范围启发民智的学说。教化曹非比寻常,除尚书外,尚有两名尚书郎佐之,如今仅尚书之位空悬……”

    刘备话没说完,但郑玄闻弦歌而知雅意,苦笑道:“大王当真是会拿捏人啊,若玄不做这教化曹尚书,在学说教化上必然要落后他人一步,唯有此事,玄绝不能接受。不知两名尚书郎是何方人士?”

    刘备和李澈相顾一笑,道:“非得是郑公做这尚书,否则当真难以让管幼安、张子明两位服膺。”

    郑玄恍然,旋即有些哭笑不得的道:“竟是他们,看来今后有的头疼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退匈奴(一)

    管宁,字幼安,北海郡朱虚人,曾与华歆等人共求学于故太尉陈球门下,早年便以安贫乐道而扬名,世人将华歆、管宁、邴原三人并称为“一龙”,华歆为龙头,邴原为龙腹,而管宁则为龙尾。

    郑玄曾求学于陈球,自然是知道这位同门后辈的本事,治《诗》《书》二经,虽无显学于世,却在士林中名声远扬,平日潜心著述,比他郑玄还要无欲无求。

    虽喜教化,却颇为随缘,不收弟子,不行师礼,随性而行,但有求学上门者皆可旁听,是真正的大德之人。

    这种性格和教化方式,与重视礼仪规矩的郑玄可谓截然不同,可以想见,在将来的教化曹,两人还有不少要争执的地方。

    而张臶张子明的名声郑玄也是听过的,这位和他年岁相仿的冀州名士也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在冀州,正是对方主场,他郑玄的名头还真未必压的过张臶。

    只是这两人能甘为辅翼,倒是让郑玄颇为意外。

    似是看出了郑玄的疑惑,李澈笑道:“子明公与幼安先生不会长期理政,主要事务还是要由郑公来主持啊。”

    李澈心里暗笑,这两位是货真价实的摸鱼怪,能请来挂个名已经是看在刘备如今如日中天的面子上了,指望他们平日里处理政务,那可真是痴心妄想。

    说到底,最后教化曹还是只有郑玄一个主官。但问题是郑玄也不得不来,纵然知道管宁的性子,他也不敢冒那万一的风险。

    对于管宁而言,教化百姓是他顺手而为之事,对于郑玄却是他毕生所求,万一主动权让别人拿走了,再想夺回来就难了,他不敢赌。

    既然没有了回头路,郑玄也洒脱的一笑,起身深深一揖道:“承蒙魏王看重,老朽愿尽己所能一试。”

    刘备连忙起身回礼道:“得郑公之助,天下安矣,百姓之教化今后便仰赖郑公了。”

    李澈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刘备最后一块短板终于补上了。二荀、沮授、陈群等人确实才能非凡,是命世之才。但比起郑玄、陈纪这些人,他们还差了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名望。

    这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珍贵之物,郑玄就像一块金字招牌,当他选择了刘备,士林名望便再也不是刘备的短处了。

    尤其是再加上管宁和张臶的半出仕,审氏案件带来的士林动荡都会被压下去。如此,冀州也算是暂时安稳了下来,可以进行下一步准备了。

    ……

    冀州官场暗流汹涌,并州的战场也是一触即发。

    在经过数月的对峙后,呼厨泉似乎终于忍耐不住了,南匈奴调集了四万兵力,开始缓缓向界休方向推进。

    据传上古之时,此地本是群山环绕,将多条河流阻截于此。形成了一片汪洋水泽,名为晋阳湖。

    后洪水泛滥,民不聊生,大禹奉命治水,明了堵不如疏之意,遂于此处凿开了灵石口,将晋阳湖水倾泻而出,使之顺流滚滚南下,汇入黄河之中。原本偌大的晋阳湖则慢慢变成了夹在吕梁山脉与太行山脉之间的太原盆地,洪水为之退歇。乃有“打开灵石口,空出晋阳湖之语”。

    界休正位于太原盆地最南端,往下则是汾水冲刷出的一条大路,直通河东郡。呼厨泉汇集大军至此,其意昭然若揭。

    而忍了小半年的张郃早已急不可耐,刘备给了他半年的时间,如今期限已经过半,并州之事却毫无起色。呼厨泉始终不与他正面接战,打了便走,让张郃颇为难受,如今终于有了转机,张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快速调动麾下人马向界休靠拢。

    牵招对此很是忧虑,劝道:“呼厨泉数月不战,想必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将军还是谨慎为好。”

    张郃露出一丝冷笑,冷声道:“其中必有问题,这一点本将军心中有数。但不怕他有问题,就怕他拖时间。

    四万步骑的粮草辎重上党郡难以负担,皆是自河内与冀州运来,其中损耗颇大,若是再拖延下去,莫说大王怪罪,本将军自己都没脸回冀州!”

    牵招也是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并州地形特殊,南匈奴对此了若指掌,他们却是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有度辽将军张杨及校尉张辽的帮助,想要抓住南匈奴也是极难。大军屯聚备战,耗资巨大,久战实在太过吃亏了。

    张郃沉思片刻,忽的问道:“步度根可有异动?”

    鲜卑大人步度根为匈奴人摇旗呐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厮嘴巴喊得震天响,兵马也似乎一直在调动,但却始终没有南下。

    可没人敢无视他,他哥哥魁头是正经八百的鲜卑大单于,名义上的万里北境之主,虽然鲜卑如今已然四分五裂,但魁头手上还握着最强的一支力量,整整十万鲜卑大军。

    没人敢保证步度根的异动背后没有魁头的授意,作为近些年来唯一大败了汉军精锐的异族,鲜卑大军的战力一直被中原汉人所忌惮,比起孱弱的南匈奴,步度根才是张郃的心头之患。

    “将军的计划大有成效,蹇曼闹出了些大动静,步度根大军仍然停留在马邑以北,不足为虑。”

    张郃咳嗽一声,有些尴尬的道:“子经不必如此,这是你的提议,本将军又岂会抢你的功劳?”

    魁头虽然在和连死后篡夺了和连之子蹇曼的大单于之位,但却一直没能奈何得了蹇曼。毕竟和连是檀石槐指定的继承人,而蹇曼又是和连唯一的儿子,受檀石槐余威庇护,大把的鲜卑人还寄希望于蹇曼能带他们重新崛起。

    如今蹇曼渐渐长大,和魁头之间的冲突也越来越剧烈,对于魁头而言,南下是逐利,对付蹇曼则是保命,保命自然在逐利之前。

    牵招遂就此制定了计划,在请示刘备后,派人与蹇曼联络,表示汉帝愿意敕封其为鲜卑大单于,并作出实际支持。

    处于弱势的蹇曼自然毫不犹豫的投靠了汉廷,做出了不少大动作,以此让魁头和步度根不得不将注意力收了回来。

    此时牵招将功劳推到张郃头上,张郃自然很是尴尬,虽然主将居主功是常态,但也得看看副将的身份。牵招是刘备的发小,两人相交莫逆,此次做他的副将,历练的意义更大一些。

    虽不至于以下欺上,但张郃也不可能以大欺小,况且对于此时意气风发的张郃而言,还真不至于篡夺这么个功劳。

    拍了拍牵招的肩膀,张郃笑道:“你我合作无间,不必如此。若本将军需要功劳,自去战场上取来便是,又岂能厚颜夺取你的功劳?若真想帮吾,不如好好想想界休之战该如何应对。”

    见张郃神态不似作伪,牵招有些羞惭的抱拳道:“是属下看低了将军,请将军恕罪。”

    他一向觉得这位将军哪方面都好,就是对功业的渴望太过强烈,本着不与上官结怨的心态,牵招主动将功劳让给张郃,没想到张郃竟然高风亮节,一点功劳都不沾,当真是让牵招刮目相看。

    张郃心头滴着血,但面上还是大笑道:“无妨无妨,经此之事,可见子经对胡虏甚是了解,有子经之助,此战无碍矣。”

    “属下必竭尽所能,辅佐将军击退胡虏!”

    张郃满意的点点头,抚须道:“你去调动兵马,本将军要先与度辽将军商议一番,此战离不得度辽营及并州军的帮助。”

    ……

    度辽将军张杨张稚叔,原骑都尉丁原麾下将领,奉大将军何进之令北上募兵,随后便滞留于上党,由于故度辽将军领并州刺史贾琮当时身患重疾,在贾琮的支持下,张杨先后担任了上党太守和度辽将军,成为了并州军事主官。

    看似平步青云,但以并州及度辽营的现状来说,张杨可谓是临危受命,肩上的担子极其之重。

    度辽营始于西汉昭帝,取渡辽水为名,自东汉常置,驻守于并州五原郡曼柏县,与护乌桓校尉并称二营,是大汉北疆的重要军事力量。

    度辽营兵员多来自于发配至此的犯人家属,为除贱籍,营中士卒大多战意盎然,不惧生死,只为建功立业。而其驻地曼柏县正在西河郡美稷县之北数十里,美稷县内几无汉人,在汉廷文书中少有提及,他的另一个名字更为人所知:南单于庭。

    度辽营驻守于曼柏的用意可谓再明显不过了,既是防范北疆的侵略者,亦是盯着内附的南匈奴,防止他们作乱。

    然而在中平年间,并州胡人接连作乱,甚至连刺史张懿都被攻杀,胡人势力大昌,度辽营不得不南迁避祸,防止被围攻剿灭。

    在贾琮接任并州刺史和度辽将军后,度辽营与并州军在上党稳住了阵脚,勉强保住了并州的最后一角之地,也成为了胡人的眼中钉。

    张杨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一边响应中原义军号召,一边艰难的抵抗着不时南下的胡虏。

    若非张辽在雒阳之乱后引兵来投,若非刘备伸出橄榄枝扶了他一把,张杨恐怕早就撑不住了。说到底,并州如今就剩这么点地还在汉人手上,假如把上党并入冀州或者司隶,大汉可以说就彻底失去了十三州部之一的并州。

    出身并州云中郡的张杨能够坚持下去,也是存着收复故土之念想。

    如今收到南匈奴大举南侵的消息,张杨反倒不怎么惊怒,来自冀州的四万步骑屯于上党,并州从来没这么阔过,若是这般情况下还打不赢呼厨泉,也不用做收复并州的梦了。

    早在张郃引军来到上党,张杨便很坦然的将手中的兵权交了出去,甚至交代张辽好好辅助张郃,安然做起了清闲的光杆将军,只是时不时为张郃提供点建议。

    而张郃主动来寻他,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稚叔兄,大战在即,不如同去看看呼厨泉如何覆灭的?”

    张郃很轻松写意,张杨也笑了笑:“儁乂说笑了,一军无二主,你是主将,我若去了岂不是喧宾夺主?还是在上党静候捷报吧。”

    张郃故作不悦:“你我之间何分彼此?稚叔兄高风亮节,不恋权位,小弟难道还信不过你?这些年稚叔兄想必受了胡虏不少气,有此出气的机会,岂能错过?”

    “儁乂何必装糊涂?”张杨有些无奈:“上党还有个麻烦,为兄还是留在此地盯着他为好。”

    张郃闻言哈哈大笑道:“稚叔兄,不必如此,奉雒阳天子旨意,请这位大麻烦进京述职,如今并州上下再无阻碍!”

    张杨一惊,他们所说的大麻烦正是并州刺史袁遗,虽然这位袁使君平日里甚少有动静,很是安分,但他毕竟是袁绍的族人,又素有才名,张杨还是很担心他添乱。

    毕竟削弱刘备势力,对于袁绍而言可谓是极大的帮助。

    只是雒阳天子召他进京述职……

    “儁乂,袁使君若是推脱……”

    张郃冷笑道:“还能由得他推脱?小弟麾下四万大军,加上稚叔兄麾下一万五千人,他若能个个劝服,自然是不用回雒阳。如若不然,那就只能用刀剑请他回去了!”

    张杨大惊:“他可是袁太尉的族人!”

    “袁本初自己还是弑君嫌犯之一,他的族人又如何?”张郃呵呵道:“稚叔兄消息可能有些滞后,袁本初势如破竹,扬州刘使君败亡不远,他更是同时发起了豫州战事,如今已与陈王交战,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奉天子旨,奉魏王令,请袁使君回雒阳调查,若是不从……以谋逆论处!”

    张杨有些恍惚,自交出兵权,他就不怎么在意天下之事,却不料南方又闹大了,看来刘备也想快速处理完境内问题,然后休养生息,在袁绍击败刘宠前积攒足够的力量。

    张郃继续道:“小弟自认还是了解稚叔兄的,我辈大丈夫,何人不想扬名天下?稚叔兄高风亮节,小弟却不能不拉你一把。此战若胜,想必魏王也是不吝官爵的。”

    张杨眼睛一亮,交出兵权是形势所迫,也是自认能力不足。但喜欢名利却是他的本性,没权力是小事,高官厚爵最是附和他的需要。

    “既然儁乂相邀,为兄便陪你走上一遭,看看这呼厨泉有何能耐!”

第四百八十八章 退匈奴(二)

    在太原盆地,与匈奴大军作战,事实上并不适合张郃的风格。

    张郃精擅机巧变化,用兵侧重“奇”字,大军对垒并非他所长。

    偏偏太原盆地正在两山之间,可供张郃腾挪的余地实在太少,两山崎岖难行,若要阻住匈奴大军,唯有在界休这个盆地出口正面迎战。

    不过张郃也不甚在意,南匈奴不是鲜卑,在汉人眼里并不是什么强劲的对手。对付他们老祖宗都有一汉当五胡之说,更别说如今几近被汉朝驯化的南匈奴。

    这是属于汉的骄傲,如果说与鲜卑作战还有几分两国交战的意味,对付南匈奴那完全是平定叛乱,与镇压中原叛军没什么区别。

    呼厨泉不得不战,因为这是他向子民许下的诺言,要带他们去中原花花世界劫掠。毕竟他虽然是名正言顺的单于继承人,但如今这个位置却是用了政变的手段夺来的,若不能兑现诺言,族中恐有大的动荡。

    而张郃也不得不战,虽然背靠魁头的步度根是如今并州最强的胡虏,但南匈奴却占据了最大范围的地盘。若想要复并州之土,必须要将南匈奴打的称臣。这是他在刘备面前立下的军令状,避战拖延绝不可行。

    再说了,如今河东是刘备的封地,还有荀攸这位魏相在安抚当地士族,万一让呼厨泉惊扰了荀攸,张郃可担不起责任。毕竟河东没有太多兵马,根本挡不住匈奴大军。

    “文远,与你五千精骑为先锋,火速前往界休,扼守要道,绝不可让匈奴人南下一步!”

    张郃将阻击的任务交给了张辽,早在张飞麾下时,张郃便听其提起过张辽的武勇,是让张飞都为之赞叹的猛将,这数月来,张辽也证明了他的能力,比起让牵招接下这危险的任务,张郃还是更相信张辽。

    以五千人阻击四万人,要撑到主力到来,这种任务堪称九死一生,极其危险。但张辽的面色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平静的抱拳回道:“属下断不会让匈奴一兵一卒南侵。”

    并不慷慨激昂,但却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他所说的话,张郃轻轻点头道:“若你能做到,此战记你首功,本将军必会向魏王禀报。”

    “多谢将军!”

    ……

    “汉人有反应了?”

    与此同时,带着先锋已到祁县的呼厨泉也收到了汉军调动的消息,呼厨泉对此并不意外,这数月交战,他已经基本摸清了对面汉军统帅的能力。以其敏锐的嗅觉,不可能发现不了匈奴大军的异动。

    这是一场无法规避的大战。避让了数月,面对族中越来越盛的反对情绪,呼厨泉不得不做出反应。

    历史上他接位的时候,南匈奴已经被曹操狠狠教训过,上上下下畏汉如虎,就算是这种形势下,呼厨泉还是勾结马超,背叛了曹操。

    而如今的南匈奴还没有挨过毒打,左贤王此前虽然保守,但也没有被汉军追着打。换成呼厨泉后却被张郃追的狼狈逃窜,匈奴人可不理解什么叫今时不同往日,只知道许下诺言的单于没有兑现,日子过的比之前还要苦。

    全族求战,作为单于自然不能逆着民意而行,纵然呼厨泉有心低头,却也不得不战上一场。

    此战并非为了击败汉军,而是要以一种漂亮的相持态迫使魏王招降他,如此既堵住了族中的反对声,也能解除外部的危机。

    而得知汉军先锋五千人往界休而去,呼厨泉也是松了口气,只要击溃这五千人,再与汉军相持一段时间,小败几场,便可达成目的。

    他最担心的还是汉军稳扎稳打,大军推进,难分胜负的相持是无法让族中宿老满意的。

    呼厨泉振臂一呼,扬起手中的马鞭大声道:“草原儿郎都是马上的英雄,汉人能一天一夜赶到界休,你们行不行?”

    “杀!杀!杀!杀光汉军!抢!”山呼海啸,匈奴人战意高昂,尤其是属于屠各胡的万人队,脸上更是尽皆嗜血之意,他们也是匈奴各部中最为残暴、勇猛之人。

    呼厨泉扫了一眼这些嗜血狂,冷意一闪而过,旋即大声道:“屠各部的勇士是我族最优秀的勇士,这些汉人的头颅交给你们,他们的财宝、粮食、马匹也都交给你们,去吧,为草原男儿打开南下的路!”

    “在先祖和苍天的注视下,抢走这些汉人的东西!以伟大的呼厨泉大单于之名!”

    兴奋难耐,这就是屠各胡的想法。哪怕呼厨泉杀了与他们亲近的左贤王,只要呼厨泉能带给他们利益和战争,他们就能将一切仇恨抛诸脑后。

    呼厨泉有些鄙夷这些莽夫一样的同族,原本的屠各部并不是这样,西汉时他们被霍去病击溃,胆气尽丧,堪称匈奴部族中最亲近汉人的一部。

    其王子入都侍奉汉武帝,是武帝为昭帝留下的托孤重臣,即一代名臣金日?,或许是全部族的谨慎和脑子都给了金日?,屠各胡变得越来越莽撞无脑,热衷劫掠。

    在整个东汉一朝都屡屡作乱,中平年间与南匈奴上层贵族勾结,攻杀了呼厨泉之父羌渠单于后与南匈奴融合,又攻杀了并州刺史张懿,可以说南匈奴近些年作乱,九成都来自于屠各部的煽动。

    这种除了打仗劫掠外一无是处,脑子又不够用,很容易当二五仔,还是杀父仇人的部族,对于呼厨泉来说就像夜壶一样,得用,但是已经做好了扔掉的准备。

    更何况此前为了平息汉军散布的流言,呼厨泉不得不大出血的将自己直属的肥美草地和大批牛羊送给屠各部,以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出卖他们的想法。呼厨泉做梦都想把自己的财物拿回来。

    纵然对屠各胡厌恶至极,呼厨泉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没脑子的玩意儿确实是南匈奴军队中最强的一支,无论是战意还是装备,屠各胡都是可以与汉军一对一的存在,远胜其他部族。

    要想在汉军主力到来前击溃那支先锋军,四万匈奴大军中也唯有屠各部这支万人队可以做到,其他三支万人队还真未必能够做到。

第四百八十九章 退匈奴(三)

    张辽所部星夜兼程,终究比匈奴快上一步,而探查的斥候回报道:“校尉,界休城居民大多已经逃离,我军是否入城防守?”

    张辽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处的界休城,淡然道:“低矮的城墙,没有任何防守武器,这不是中原的坚城,并不适合我军固守。即便匈奴人极度缺少攻城器械,要踏破这样一座小城也是轻而易举,守城反倒是自陷囹圄。”

    斥候迟疑道:“并州不比中原,城池大多如此,校尉所言确实有理。可若是不倚靠城墙防守,我军又如何阻挡匈奴人?”

    “如何阻挡?”张辽露出笑容,轻蔑的道:“将匈奴人正面击溃,那自然就不用阻挡了。”

    周围的士卒为之震惊,他们很多都是冀州军,虽然见识过了张辽的武勇,但却从来不知此人竟这般狂妄。

    是的,在他们眼中这就是狂妄。区区五千人,不想倚靠城墙防守,竟试图正面对冲击溃四万匈奴大军。

    即便匈奴也会选派先锋,全民皆骑的匈奴人显然能调动比汉军更多的兵力。汉军有极大可能处于兵力上的劣势。

    劣势方主动进攻人多的一方,以少胜多也不是这样打的啊。

    张辽扫了一眼麾下士卒,冷笑道:“丢人现眼!强汉战胡骑,何时需要人数了?一汉当五胡之名,难道在你们这要变成一胡当五汉?看看你们腰上的刀剑,背上的弓弩!再看看你们身上的铠甲,哪样不优于胡人?这般优势都不敢战,魏王麾下难道尽是尔等这样贪生怕死之辈?”

    几名冀州军官脸色涨得通红,拔剑怒骂道:“张文远,你敢辱魏王?”

    张辽凛然不惧,嘲笑道:“看看你们的样子,到底是谁辱没了魏王?手中的刀剑敢对准主将,却不敢去面对匈奴人,好大的胆子!原来冀州盛行以下犯上?”

    一名冀州军官止住了同僚们愈发出格的行为,不悦的道:“度辽将军已向魏王表了忠心,张校尉这般辱及魏王,可曾想过度辽将军的立场?”

    “张稚叔的立场?”张辽嗤笑道:“喏喏之辈,不过是时运眷顾罢了,在丁公麾下时,他便处处都不如我!我又为何要顾忌他?尔等也休要抬出魏王来压本官!你们是魏王之军,应当为魏王争取荣耀,而不是处处以魏王为盾,直如小儿抬父为凭!若真要让本官服气,不如建一场功勋如何?”

    冀州军官们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张文远!冀州没有怕死的孬种!我们只是怕你坏了张将军的谋划。既然你要战,那战便是了!只要你敢冲,魏王麾下绝无一人退缩!”

    张辽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继续刺激道:“老子从小在雁门和胡虏作战,还从来没试过背对着胡虏,就是不知道你们如何了。”

    那名稍稍冷静些的军官也忍不住怒道:“那就请张校尉做好向魏王谢罪的准备!”

    ……

    “张校尉应该能压住那些刺头吧?”牵招有些挠头,分给张辽的五千人是他直属,也是刘备的亲信精骑,冀州军最精锐的一部分,总共都只有一万人,刘备信重他才分给他五千。

    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他深知这些刺头的麻烦,当初刚做他们统领的时候,牵招也没少受气,只是刘备支持,加上牵招本身确实过硬,才慢慢得到认可。

    如今张辽临危受命,唯有这五千精骑才能做到星夜兼程去阻挡匈奴大军,牵招本想自己跟去,却不料张辽很是自信的表示不需要。张郃也对此表示了信任,牵招也只能选择相信张辽。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牵招还是有些担心,那五千人毕竟是他本部人马,相处了不短的时间,若是损失了,不提刘备的责怪,他也会很难受。

    张郃骑在马上与并行的张杨对视一眼,大笑道:“无妨的,张文远世之猛将,不逊云长、益德二位,若是连这五千人都降不住,也太对不起那两位对他的赞赏了。”

    纵然满腹心事,但见张郃与张杨都这般轻松写意,牵招也只能暗叹一声,希望张辽能够不负众望。

    ……

    滚滚烟尘自北而来,带着狂乱的笑容,屠各部万人队直直向着界休的方向奔去。万骑同行,大地也为之震颤,飞禽走兽尽皆避让,几乎无人无物敢撄其锋。

    这是纵横并州的屠各部的自信,他们打过鲜卑,抢过乌桓,劫过南匈奴,击败过汉军,是这并州土地上最为勇猛的勇士。任何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人都会被碾碎,南匈奴羌渠单于如是,并州刺史张懿如是,将要面对的汉军也应当如是。

    万骑长迎着烈烈风声,在响彻天地马蹄声中大声道:“勇士们!汉人就在界休,躲在那低矮的城墙之后,磨着他们那锈钝的刀剑,心惊胆战的等着我们到来!告诉我,城墙、弩、车还有汉人,能不能阻挡住屠各部的勇士?”

    屠各胡尽皆欢呼道:“踏破城墙,抢了他们的弩车,屠各部没有对手!”

    “万骑长!汉军杀过来了!”

    欢欣于即将到来的胜利,万骑长却迎来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他一把揪过那斥候,狞声问道:“你是瞎了吗?屠各部不需要失去眼睛的废物!”

    万骑长危险的眼神让斥候浑身僵硬,但他还是尽职的禀报道:“汉军!汉军真的杀过来了,大约有五千多人。”

    万骑长选择了相信,不信也没有办法,南方那隐约可见的烟尘是做不得假的,他喃喃道:“怎么可能?五千汉人,他怎么敢?”

    有人大叫道:“汉军不可能只有五千人!万骑长!邬县就在西边不远,我们去夺下邬县防守吧!”

    “唰!”鲜血喷涌,被溅了一脸血的万骑长对此并不在意,他举起染血的长刀,大喊道:“屠各部不需要懦夫!汉军只有五千人,只有懦夫才会躲在城墙后面发抖!勇士们,随我杀,抢走他们的马匹和物资,呼厨泉大单于会赏给我们更多!”

第四百九十章 退匈奴(四)

    对于屠各胡来说,骑兵对冲可谓正中他们下怀,作为马背上的民族,匈奴人本就精擅骑术,比起汉人的平均水平要强上不少,往昔与度辽营、州郡士卒作战无数,屠各胡认为自己已经摸清楚了汉人的水平,结阵防守还是个麻烦,正面对冲无异于螳臂当车。

    虽然对面的汉军据说是冀州的精锐,可此前呼厨泉浪了几个月,这些精锐不也没抓住呼厨泉?不过是汉人自吹自擂罢了,在屠各部勇士面前都是羔羊。

    尤其是对面越来越近,经验丰富的万骑长已经能够判断出汉军大概有多少人,五千冲击一万?先是一愣,随即便是不可遏制的怒意,这些汉人还真是猖狂惯了,还以为是百年前?

    被鲜卑人打的落荒而逃,也敢如此小觑匈奴勇士?

    长刀指天,万骑长怒喝道:“碾碎这些懦弱的中原人,让他们知道屠各勇士的怒火!他们的头颅是酒器,马匹是食物,用他们的鲜血清洗我们的长刀!”

    “杀!”

    屠各胡骑兵也开始策马奔腾,以攻对攻,正面冲锋。

    事实上这是屠各部第一次与正规的精锐汉军骑兵正面作战,此前他们的对手要么是胡人,要么是地方士卒,最强的对手也只是战意高昂的度辽营。可度辽营虽然勇猛善战,但在装备上确实差了汉军精锐一筹。

    若是南匈奴其他万骑队在此,决然不会做出如他一般的决定,因为他们与汉人并肩作战过,和精锐汉军一起踏足过鲜卑的地盘,见识过那不同于草原异族的战法。

    弩。如果是马上骑射只用弓箭,生长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无疑是强过汉人的,这是环境带来的优势,他们在马上狩猎、放牧,与马浑然一体,自然胜过汉军。

    然而当射击武器中出现弩时,中原民族可以说已经找到了另一条康庄大道,足以弯道超车。

    《释名·释兵》曰:弩,怒也,有执怒也。其柄曰臂,似人臂也。钩弦者曰牙,似齿牙也。牙外曰郭,为牙之规郭也。下曰县刀,其形然也。含括之口曰机,言如机之巧也,亦言如门户之枢机开阖有节也。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原便有了批量生产强弩的能力,这种武器相较于弓箭而言,最大的优势,或许便在于其射击的高精准度,极低的使用难度,以及用机械构造带来强大动能的威力。

    以许褚之力大,要想稳定射击,也最多只能拿起四石之弓,可手持的强弩却最大可达九石之力,被称为弩炮的大黄弩最大更是能到四十汉石,一吨之力。

    李广便曾经使用这种大黄弩射杀了数百米外的匈奴裨将,解除了危局,其威力可见一斑,这东西堪称冷兵器时代的重型狙击步枪。

    汉军能够胜过游牧民族,除了强大的金属冶炼能力带来的坚甲利刃,最大的优势便在于这些弩器上。这些东西堪称镇国之宝,属于严禁向境外输出的宝贝。

    屠各部很快便领教到了精锐汉骑的战法,那铺天盖地的弩箭杀伤力绝非弓箭可比,仅仅一轮齐射,冲在最前面的屠各胡便人仰马翻,若非散乱的冲击阵型已经成了匈奴人的习惯,仅此一轮,大军便会陷入混乱。

    弩与弓不同,平射才是弩的主要攻击方式,而为了解决射完一轮后装填缓慢的问题,这些精锐汉军很快进行了阵型调整。冲在最前面的一批人放慢马速,散开距离,使得后排的汉军能够快速顶上,又是一轮齐射。

    两军尚有近百步的距离,屠各胡便折了数百人,饶是他们凶悍难当,此时也脊背生寒,不由自主的放慢了马速。

    万骑长更是眼睛涨的通红,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打法,这不是勇士的战法。汉军还没有进入弓箭的射程,刀剑还没有发出悦耳的铮鸣声,勇士们却如风中麦浪一般倒下,他们甚至还没有看清对面汉人的脸!

    “冲过去!靠近他们!用这些卑鄙无耻汉人的污血来洗刷我们的耻辱!”

    不退反进,暴怒的万骑长伏在马上,奋力抽击胯下的马匹,只希望能够迅速接近作战,用长刀洗刷耻辱。

    而心生惧意的屠各胡也被自家万骑长的“英姿”所鼓动,纷纷鼓起勇气继续冲锋,又扛过了一轮齐射,侥幸活下来的万骑长终于带着自己的勇士与汉军撞在了一起。

    他一眼便看到了汉军主将的所在,愤怒的万骑长带着自己的亲随向着目标疾驰而去,当长刀斩杀挡路的汉军,鲜血喷溅到脸上时,他才终于露出一抹狞笑,这才是他喜欢的战斗。

    令他有些讶异的是,那名汉将并未后退,反倒是向着他的方向冲来,有些惊异的万骑长终于回过神,这时却猛的发现这些汉军的马上似乎有了些奇怪的东西。

    他们的马鞍前后翘起,中间陷进去,与正常的马鞍完全不同。马匹的两侧也有着奇怪的环状物,汉军的靴子套在里面,而不是正常的悬空。

    似乎是马镫?万骑长迷迷糊糊记得似乎见过类似的玩意儿,但那不是汉人废物借以上马的工具?

    战局不容许他再胡思乱想,那名汉将提着长长的马槊已经冲了过来,长槊破风而来,万骑长狞笑一声,在马上耍了一个高难度动作,双腿夹住马身,半个身子吊在侧面避开了刺击。

    他自信这是只有草原勇士才能做到的动作,同时手中的长刀向着汉将的头颅斩去,借着相向而行的冲击力,他的脖子会像豆腐一样被切开,这正是万骑长最擅长的战法。

    然而接下来张辽的反应让万骑长大惊失色,如他一般,张辽也做出了侧吊的动作。不同的是张辽更显游刃有余,刺出的长槊也借势狠狠下砸,正中脑门,万骑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便从马上掉了下来。

    张辽轻轻伸手一提便把这名屠各部勇士提溜到了马上,振臂高呼道:“胡将已经被俘虏,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声音越传越远,和声者越来越多,屠各胡的胆气也越来越低。这些汉人太诡异了,奇怪的装备,奇怪的武器,草原的儿郎竟然没有再骑兵对战中占到丝毫便宜。

    如今连首领都成了俘虏,肝胆俱丧的屠各部开始作鸟兽散,胜利的天平已然向汉军倾斜。

第四百九十一章 退匈奴(五)

    骑兵自上古便有,其坐骑也未必是马,但经过数千年的演变,如同汉人选择六畜为主要肉食,选择五谷为主食一般,最终马匹从所有动物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正规骑兵的唯一伙伴,而马骑兵也成为了统治战场数千年的霸主。

    然而人和动物终非一体,骑马可以,想在马上玩出花来非得是下苦功不可,驯服是一件难事,驯服后如何让马如臂使指更是难上加难。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当自己做不到的时候,人就会去寻找外力,例如制作道具,于是有了马具,这些方便人类更容易指挥马匹的道具。

    马具的核心之物无非是两样,一者马鞍,二者马镫。

    若说广义的马鞍,春秋战国时期便有了,但这种马鞍的唯一作用,或许就是在长途奔袭中减少胯部受到的伤害,可以有效提升骑马的舒适度。

    而狭义上真正用于加强骑术的马鞍则是高桥马鞍,前后皆翘,中陷深谷,将人固定于马背上,大大降低了骑马时双腿所需要使用的力量,对于骑兵而言就是帮助他们更加持久。

    这种马鞍在数年前便已出现雏形,只是由于战乱原因,终究没有得到推广,而来自后世的李澈自然知道高桥马鞍和马镫的重要性,只是马鞍还好说,马镫的工艺却有点小问题,东汉仅仅有便于上马的布马镫,简单来说就是一根环状布条,方便骑手踩踏上马。

    激烈作战自然不能指望布制的马镫,金属马镫折腾了小半年才让工匠拿出可堪一用的样品,第一批的实验物自然就给了刘备的亲信精骑,以及赴并州作战的冀州军。

    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胡人没什么冶炼文明,他们纵然抢到了马镫,短时间内也难以进行仿制。

    事实上还有一件重要马具,那就是马蹄铁,只是这东西一则考验冶炼锻造,二则是需要一批熟练地钉马掌匠人,这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达成的,冀州这批匠人还在拿驽马做教学训练,争取早日出师。

    冀州普通士卒看不出这些道具的重大意义,也没细想过手中的弩对匈奴人有多大的威胁。

    但生长在并州的张辽明白这一点,他敢于以五千人冲击一万人的原因正在于此,一汉当五胡,从来不是在身体素质上,而是以文明的结晶进行碾压。

    事实证明张辽没有错,弩阵削弱了屠各胡的战斗意志,马镫和高桥马鞍给予汉军更胜胡人的马术,而崩溃的万骑长被张辽擒获,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汉军以损失八百人的代价,斩首四千余人,俘虏两千,屠各部溃逃三千余人,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然而还不待士卒们沉浸喜悦,张辽冷声道:“原地扎营,等等看这呼厨泉是什么模样!”

    疯了,张校尉疯了。

    这是士卒们的第一反应,为了击败这一万人,战死了五分之一的精锐,受伤者还有一千余人,战力几乎降低了一半。

    这种情况下不回去守城,还准备结营和匈奴人硬拼。匈奴人可是骑兵,到时候跑都跑不掉!

    “尔等是听不懂军令?胆子没了,耳朵也没了?”张辽的话刻薄,但士卒却不似之前那般愤怒了。张辽已经证明了自己,他的判断没有错,此时再行扎营,或许……也没有错?

    冷静的那名军官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神情略略挣扎了一番,然后厉声喝道:“尔等听不见张校尉之令?”

    己方有领头人“跳反”了,士卒们都松了口气,那就听呗,这位前途无限的校尉总不会想不开死在这里吧?

    全军开始忙碌,驱使着俘虏帮助扎营,那军官上前低声对张辽道:“校尉,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张辽倒不意外有人能看出来,他也低声回道:“此时有大胜之威,溃散的屠各胡足以让匈奴人胆寒,原地结营便可让呼厨泉逡巡不敢进,但若是撤军回界休,我退敌进,匈奴士气必涨,凭借那小城墙可拦不住三万大军。”

    “校尉不怕被呼厨泉看出端倪?”

    张辽冷笑一声:“看出来又如何?他敢冒险吗?其他万骑长愿意让自家兵马打前锋吗?退一万步,纵然呼厨泉举兵进攻,我军难道真的挡不住?界休那破城墙,和扎营的防御相比也没什么优势。原地防守尚可用大黄弩反击,只需要守住一日,援兵自至。在这守和在界休守没什么区别。”

    军官心悦诚服的点头道:“校尉高见,属下佩服。”

    ……

    “什么?屠各部万骑队被击溃了?”呼厨泉惊得一抖,险些从马上掉了下去。

    屠各部是南匈奴各部中最为善战的一部,比单于直属的两个万骑队还要强,整个屠各部也只凑出了两支万骑队。

    然而才一天时间,这两万人就没了一半,呼厨泉固然有心将这些桀骜不驯的部下坑死,但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被汉人一举击溃,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倒是带来了不少负面效应,单看周围匈奴士兵那有些惊慌的脸色便已知晓。这如何让呼厨泉不怒?

    “是中了汉人的埋伏吗?”呼厨泉还是有些侥幸心理的,虽然熟知并州地理的他很清楚太原盆地这地方并不适合埋伏,屠各胡在军事上的嗅觉也很敏锐,轻易不会中伏。

    然而溃兵的话无情击碎了他的幻想:“回禀大单于,汉人是……是正面击溃了我们。”

    “汉人有多少人?”

    “……五……五千人。”溃兵的脸色越来越羞惭,被人以少敌多击溃,他们让整个屠各部蒙羞。

    “五千人!”呼厨泉快疯了,他揪着溃兵的领子问道:“你们是怎么让五千人击溃的?”

    “大单于明鉴啊!”溃兵大声道:“这批汉军手中尽是强弩,骑术还个个都不逊色于屠各勇士,还在弓箭射程之外时,我部就损失了近千人,这如何能战?”

    呼厨泉怒斥道:“胡言乱语!强弩倒也罢了,战前本单于便警示过你们,汉军强弩的厉害,你们倒好,自恃弓马强劲,浑然不把本单于的话放在心上!

    至于骑术……或许有少数汉人能够超越匈奴勇士,但五千人个个都比你们强?屠各部已经废物到这种程度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退匈奴(六)

    南匈奴作为汉廷的征召雇佣兵,是和精锐禁军并肩作战过的,他们也深知禁军兵甲之利,之前呼厨泉便已警示过他们。

    然而没见识的屠各胡不信啊。在马具齐全之前,骑在马上光要稳住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匈奴人是马背上的民族,自然弓马娴熟,可汉人又凭什么?

    在屠各胡看来,汉人在马上连弓都拿不稳,那劳什子弩又能有什么用处?

    便如千六百年后的大清国心态一般,洋枪洋炮,又如何能与八旗子弟的骑射相提并论?

    大清国栽在了洋枪洋炮上,屠各胡也栽在了汉军的劲弩加马具的配合上,这种远程打击且不论杀伤,光是被动挨打带来的士气削弱就是难以忽略的损失。

    事实上呼厨泉也很胆寒,即便是当初的禁军,手上拿着劲弩也没这么强的杀伤力,马的颠簸终究不能忽视。按照溃兵的描述,对冲的短短时间内,汉军便对匈奴人造成了有效的杀伤,这得是有多少弩?这些汉人射的比禁军还准?

    这种心态下,看到汉人嘲讽似的扎营在原战场等他们,呼厨泉是真的不敢上了。

    那密密麻麻的营帐里面指不定还有大黄弩,当年李广四千对四万是怎么突围的?就是靠着大黄弩在几百步外狙杀了匈奴将领,鬼知道汉军现在的弩能射多远,难不成统领们要缩到百丈之外躲着指挥?这不符合匈奴人的作风,军官们要真敢这么做,匈奴勇士宁愿回去放牧也不会冲锋的。

    “南匈奴单于可在?”张辽施施然骑着马出了大营,单骑立于阵前,直言要见呼厨泉。

    这是勇士,匈奴人都得承认这一点,汉将不带人出阵相邀,单于会去见他吗?

    呼厨泉不想去,出了阵那就真成了靶子,匈奴人神射手也没法保证一定射的死张辽,但呼厨泉知道大黄弩肯定能干掉他。

    这就像两方出人谈判,看似都不带人,可一方被重狙瞄着,心态自然不同。

    但他不得不去,首战告负,威望骤减,若是连这邀请都不敢接,恐怕要被同胞戳骨头骂。

    呼厨泉策马而出,硬着头皮回道:“汉将何人?为何要见本单于?”

    张辽呵呵一笑,倒是挺惊奇这匈奴单于的胆量。不过他也没准备狙杀呼厨泉,这时候敌强我弱,狙杀单于只会让匈奴人发疯,不利于接下来的战事。

    “度辽将军麾下校尉张辽,见过大汉天子敕封南单于庭大单于。”

    呼厨泉眼皮子跳了下,张辽的话从官方来说没有什么问题,南匈奴这位置确实是来自于汉廷敕封。当初于夫罗进京就是为了找汉帝主持公道,南单于庭单于空悬多年,也是因为汉廷没有敕封,所以各方狗脑子都打出来了就是选不出个头来。

    但是现在两军交战,按理说他作为单于是匈奴领袖,地位与张辽不在一个层次,他也准备用这点压住张辽。

    然而张辽话一出,两人都成了汉臣,就算一个堪比诸侯王,一个只是校尉,但那还是汉臣,只是量的差距,而非质的差距。

    偏偏自己这帮憨头憨脑的族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上百年了,南匈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更别说他之前确确实实接受了汉廷的敕封诏书,虽然那来自于曹操的手笔,如今看来,张辽认了诏书敕命,他或许该高兴?

    “本单于奉旨勤王,有天子诏书与兖州牧曹公口谕,尔等攻我大军,阻我去路,是欲造反?”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张辽心里暗笑,早听说南匈奴上层个个都汉化严重,如今看来这呼厨泉确实不像头脑简单的匈奴人。都会学着汉人打大义的旗帜了。

    “单于误会了,度辽将军听闻南匈奴大军南下,洗劫百姓,原以为单于要反,才派本校尉前来质询。不料单于前部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欲攻击我军,本校尉到时要问问,单于欲反邪?”

    “胡言乱语!这是天子手谕,敕封本单于为大单于,本单于奉旨南下,谁敢阻我?”

    呼厨泉展开那货真价实的天子诏令,只是距离这么远,张辽也看不清,但他也不纠缠,只是笑道:“天子之前被叛贼曹操挟持,这诏书乃是曹贼挟天子以令诸侯之诏,恐怕当不得真。依照旧制,匈奴大军受护匈奴中郎将节制,出征征伐皆要由护匈奴中郎将调派,不知中郎将何在?单于请他出来看看?”

    呼厨泉没话说了,既然起兵造反了,护匈奴中郎将自然没了,谁还想头上顶个人指挥?而张辽说的也没错,匈奴军队调动要经过护匈奴中郎将,乌桓调动要经过护乌桓校尉,这都是制度,也代表汉廷并不信任他们。

    单于擅自带兵出征,说他造反半点毛病都没有。

    “中郎将镇守南单于庭,自然不能擅离。汝不必拖延时间,本单于最后问你一次,到底让是不让!”

    摊牌了,呼厨泉不想扯下去了,本想着对面一介武夫,自己精通汉人学说,说不定可以一席话语让他倒戈来降,再不济羞愧而退也好,没想到却被他句句切中要害。

    张辽也收起笑容,冷声道:“奉魏王王命,奉度辽将军之令,捉拿勾结曹贼的匈奴叛贼呼厨泉,劝尔等莫要负隅顽抗,否则大兵一至,让尔等化为齑粉!”

    “度辽将军背叛天子,所有人,随本单于进攻!路上的一切财宝都是天子对匈奴的奖赏!”

    呼厨泉退回阵中,喊出了极具南匈奴特色的造反鼓动语。下层想着抢东西,上层还有对汉廷的惧意,那就两手一把抓,需求都满足。

    这话听着别扭,但南匈奴就吃这一套,匈奴大军嗷嗷叫的开始向前冲锋,甚至由于人数太多,隐隐形成了一个包围的态势。

    张辽也退回本阵中,抿了抿嘴,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把大黄弩拉上来,本校尉就学一学飞将军,看看这些胡虏还记不记得汉弩的雄风!”

第四百九十三章 退匈奴(七)

    既然知晓大黄弩的威力,呼厨泉自然不会正面冲锋当靶子,这位大单于还颇有几分急智,他下令所有千夫长以上的裨将用斜向移动的方式在阵中发令,如此虽然仍在前线,却大大降低了被强弩射杀的可能。

    而这次进攻看似恼羞成怒,实则也有谋划。见识到汉军恐怖的弩阵后,呼厨泉只觉得难以置信,燧发枪时代的排队枪毙战术用在弩阵上面也毫不违和,几乎不间断的箭雨硬生生止住了匈奴骑兵的攻势。

    此前不少匈奴人还在心中嘲笑屠各部平日里耀武扬威,打起仗来跟软脚虾一样,结果挨了这当头一棒,立时反应过来,不是屠各部不行,是汉军太强了。

    呼厨泉神情看似淡然,但细看之下,眼中已有血丝,他在赌,这支汉军只是先锋,不可能带太多的物资。弩箭这东西终究不能无中生有,现在的问题就是等,看看究竟是匈奴士气先崩溃,还是汉军的弩箭先耗完。

    汉军已经和屠各部打过一场,虽然因为是骑兵对冲只射了三到四轮,但也耗了不少箭支。此时再战,箭矢又能剩多少?

    带着期待,呼厨泉玩起了添油战术,但他心里也有隐忧,万一在这里损失太多,又拿什么去对付汉军主力?若汉军主力也有这般强弩,匈奴人怎么可能打赢?

    他却不知这是冀州精锐,才能人均强弩和马具齐全,若是一般的骑兵队伍,根本没有这么强大的压制力。

    虽然中原冶炼工艺以及军械制造在匈奴人眼中已经是天人般的技艺,但终究只是手工生产,产量是要靠时间积累的,成本也高,短时间内只能供应的起精锐。

    在呼厨泉期待的眼神中,汉军的箭雨渐渐变得稀疏起来,付出了大约两千人的代价,终于耗空了汉军的箭矢。

    相对于三万大军来说,两千人并不算特别大的数字,然而这两千人要么死于弩阵,要么好不容易冲过去却毫无反抗的死在阵前,对汉军没有造成任何有效杀伤,只挨打不还手,士气的损失简直不可计量。

    “全军压上去!汉军弩矢已尽,是雪耻的时候了!”

    希望,绝望之后绽放的希望之花让匈奴人回光返照一般又提起了士气,三个万骑队一起压了上去,万马奔腾,如地震一般。

    嗷嗷叫的匈奴裨将们终于找回了自己擅长的战法,冲在阵线最前,要用利刃斩下汉军的头颅。

    汉军仿佛真的没有办法了,匈奴人越来越近,箭雨越来越稀疏,营墙上的守卫已经快看清最前方胡人的脸了。

    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张辽抿着上唇,露出一抹冷笑,厉声道:“放箭!”

    沉寂的大营仿佛火山爆发一般倾泻怒火,比起之前还要密集的箭雨,比之前还要更近的距离,最前方的匈奴人一排排的倒下,浑身仿佛刺猬一般。

    倒地的战马借着惯性又前冲了十余步,在地上垒起了一道墙,一道马尸形成的墙,给后续的匈奴骑兵冲刺带来了阻碍。。

    十余根粗如儿臂的弩矢破空而出,数名匈奴裨将应声落马,彻底击垮了匈奴人的士气。

    “汉人还有箭!还有大黄弩!”前冲不得,又是箭雨不断,仓惶失措的匈奴人开始调头往后跑,混乱的战场挤成一团,踩踏时有发生,大军仿佛乱成了一锅粥。

    而汉军的营门也随之洞开,张辽带着数百精骑从营中如风一般卷出,面对尸体的阻挡,汉军仿佛比匈奴人骑术还要精湛,轻轻一拉缰绳,马匹便一跃而过,未有丝毫阻碍。

    一马当先的张辽盯准了中军那名万骑长的旗帜,几百精骑就像一根利箭一样插入了混乱的匈奴大军之中。

    混乱的匈奴大军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应对,这支箭就像插入了豆腐一样,毫无阻碍的直达中军。

    万骑长还在尽力约束部属,希望能够重整旗鼓,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只见一道寒芒闪过,身上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却是张辽将长槊掷出,一槊穿胸,将万骑长生生钉在了地上。

    万骑长战死,大旗被斩断,这支匈奴军队彻底丧了胆气,眼睁睁看着张辽斩下万骑长的头颅,施施然的带着麾下又冲回了大营。

    呼厨泉已经懵了,汉军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然后放箭的手段太无耻了。希望刚刚生出,又迅速变成了绝望,这种绝望简直深入骨髓。纵然高级将领们估计汉军真的没弩箭了,匈奴人的胆气也彻底丧尽,此战胜负已分。

    “大单于,不能再打了!看来汉军早有准备,若非如此,他们又怎敢在此地扎营?说不得汉军主力已至,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呼厨泉不甘心,他觉得再打下去一定能赢,汉军真的没弩箭了。可他威望本就不算高,连战连败,没人听他的了。匈奴完全败于自乱,损失根本不算太大。

    “大单于,赫牧万骑长的旗帜后撤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进攻右翼的赫牧万骑长胆寒,不顾单于军令私自退后,这对军心的打击简直不可计量。

    迎着一道道期盼的目光,呼厨泉只能怅然一叹:“传本单于令,撤军!”

    ……

    凯旋的张辽迎来了一道道敬畏的目光,所有人彻底对他服膺了,这支本不属于他的精锐,让他如臂使指,打出了一场漂亮的大捷。

    匈奴人的计划仿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不管是刺激呼厨泉进攻,还是示弱然后反击的手段,都卡在了敌人的心理临界线上,明明弩箭已空,覆灭在即,却凭借一点点技巧,就发挥出了数倍的效果。

    若是硬生生一直射下去,到箭射空,匈奴人恐怕也不会崩溃。

    其后趁乱抓住战机杀出去的举动更是胆气豪横,一举阵斩一名万骑长,彻底打散了匈奴人的士气,这是真正的猛将,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张辽却很平静,仿佛并没有做什么大事,他将那万骑长的头颅抛给麾下,淡淡的吩咐道:“夜间拔营后撤,匈奴人此时已经胆寒了,但明日恐怕会反应过来。这首级加上战报,一起给两位将军送去,请他们尽快来援。”

第四百九十四章 狗

    “嘶!这张文远难道是飞将军转世?五千对四万,竟还能打出大捷?”

    张郃与张杨面面相觑,虽然早知张辽不凡,但这战绩还是太过骇人。

    南匈奴就算再怎么废柴,人数差距摆在那的,以少胜多之所以被千古流传,正是因为其难度太大。人越多,胆越壮,越敢战,这是不易之理。

    那是南匈奴,虽然兵甲不利,但至少人人有刀有马,比起黄巾强了不知多少,张辽这战绩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打的是黄巾军。

    关羽一比十战胜黄巾,战果的含金量还真未必比得过张辽此战。

    传令兵连忙道:“回禀二位将军,张校尉有言,此战不可复制,匈奴若再来,剩下的几千弟兄也只能与之死战。恳请两位将军尽快发兵救援。”

    张郃微微点头:“不必多虑,前锋一万人此时应该已经到了,牵校尉亲领,足以挡住已经胆寒的匈奴人。”

    张杨抚须道:“现在担心的是,文远这一战会不会让匈奴人放弃南下。若再回到此前的局面,恐怕难以向魏王交代。”

    “这倒不必担忧,呼厨泉既然遭逢大败,又折了一名直属的亲信万骑长。南匈奴想必会内乱又起,吾已向几位万骑长传书,言明魏王之意。呼厨泉若是识相,便该束手请降,若是不识相……天子再册封一位单于便是了。”

    张杨有些讶异:“儁乂倒是很相信文远,早早就做了准备?”

    张郃淡然道:“稚叔兄一力推举,吾焉能不信?”

    当然,就算败了,这信发出去也没什么,左右都只是一步闲棋,重要的是挡住南匈奴南下河东,否则难免得罪了荀攸。张郃对这些事还是门清的。

    “大军加速行进,我们去晋阳!”

    思虑了片刻,张郃下令大军改道,张杨恍然道:“儁乂是准备去截住呼厨泉的归路?”

    张郃颔首道:“前方横竖是不会败的,那就想办法扩大胜果,能截住最好,截不住也能惊退呼厨泉,减少前线压力。”

    ……

    此时南匈奴大营内已是闹成了一团,死了一名万骑长,军中陷入巨大的混乱。最让呼厨泉心痛的是那名万骑长直属于单于,也是最受他信任的万骑长。

    他的死,让呼厨泉对军队的掌控力下降到了极致。

    匈奴事实上还是一个游牧民族政权,虽然南匈奴效仿中原做了不少改制,但其部族联合的本质还是没有变化。

    各部族的头人共同组成匈奴的“议会”,他们的意见即便是单于也不能无视。而匈奴没有常规军队,或者说全民皆兵,万骑队并非王庭遴选的勇士,而是各部族自己的私兵。

    名义上这些部族共同尊奉大单于,这些万骑队自然也是王庭的兵。

    可实际上真正受单于控制的万骑队也就那么些,来自单于自己的部族。例如呼厨泉手中就有两个精锐万骑队,忠于他的右贤王去卑也有一个万骑队,共计三万余大军,这才是呼厨泉自己的力量。

    其他匈奴人听他的话,既是看在血统和汉廷册封的份上,也是看在这三万精锐的份上。

    如今三条腿残了一条大腿,呼厨泉如果不想办法接上这条腿,他的单于之位恐怕就难稳了。

    尤其是屠各部一支万骑队覆灭,他们必然要闹事,那剩下的一万屠各勇士如果闹起来,想想就能让呼厨泉头疼。

    权威下降,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呼厨泉没法处理那位临阵脱逃的赫牧万骑长,赫牧也聪明,言称自己重伤,根本不来中军见他,显然是怕了。

    连逃将都无法处置,呼厨泉知道,这仗没法打了。

    军心不稳,主帅权威不立,敌军后续源源不断,这是无解之局。

    “难道我大匈奴就真的只能匍匐在汉人身前?”呼厨泉双目充斥着血丝,他不甘心。从汉人的书上所见,当年的匈奴是何等威风?连汉人视若神明的汉高帝都受过白马之围,汉廷为了安抚匈奴,数百年都在和亲赐物,哪怕是遭受过封狼居胥的灾难,匈奴人依然是北方的霸主,纵然称臣,也有着自己的意志。

    可自从东汉之后,一切就不同了,被打残的匈奴又被多次分裂,窦宪勒石燕然,北匈奴彻底退出北方大舞台,从此之后,只剩下在并州给汉人当狗的南匈奴。

    这怪谁?呼厨泉有些恍惚,班固赞颂窦宪的铭文有言:“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既南单于、东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三万。”

    东汉只出了三万骁骑,带着南匈奴、乌桓、西羌等异族一路北击,立下了不世之功。南匈奴帮着汉人打跑了自己的同胞,就是为了给汉人当鹰犬?

    汉廷百年征战,常备军队一向不多,为何?凡战必征召这些内附的异族,不管是打西羌,还是打叛军,匈奴人和乌桓人都是有叫必应,比狗都乖。

    但狗也会咬人,汉灵帝熹平六年,护乌桓校尉夏育、护匈奴中郎将臧旻、破鲜卑中郎将田晏,加上南匈奴大军共击鲜卑,初看之下,这真是如同窦宪燕然勒石一般的阵容。

    然而一场大败让汉廷的虚弱彻底暴露在这些异族的面前,几万精骑覆灭,十逃一二,南匈奴和乌桓的军队也遭到了重创,连领兵的屠特若尸逐就单于也身受重创,不治身亡。

    继位的是他儿子呼征单于,没两年便因矛盾而死在了护匈奴中郎将张修的手上,呼厨泉之父羌渠单于便是张修一力扶持更立。

    从这种角度来讲,呼厨泉或许应该感谢张修。但有野心的他只觉得这是莫大的悲哀,匈奴的王权在汉人眼中一文不值,只要汉廷想,任何人都能当单于。

    张修很快便因为擅杀单于而被下狱处死,只是汉廷却默认了羌渠单于继位,想来也是看在他对汉廷忠心耿耿当狗的份上。

    是,在呼厨泉看来,他父亲就像一条汉廷的狗,唯皇命是从。他恨左贤王他们杀了他父亲,但也欣喜于他们诛杀了一名懦弱的单于。

    讽刺的是,他现在也到了抉择的时候,是否要学父亲一样,去给汉人当狗。

第四百九十五章 收狗(上)

    呼厨泉纠结于做狗的问题,邺城的君臣也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收狗。

    《左传》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可谓深入中原人士之心,当然在那个时代,其指向的“异族”乃是地处边陲的秦、楚两国,如今时移世易,用在四边蛮夷身上倒也并不违和。

    匈奴的来历不可考证,若依司马迁引匈奴人之言,则其先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獯鬻、熏育)。唐虞以上有山戎、猃允、薰粥,居于北边,随草畜牧而转移。

    若依后世之言论,则商周之时的北境异族,如犬戎、鬼方、狄人等等都是匈奴。

    匈奴人可以说是中原人的“老朋友”了,自春秋战国时便屡屡进犯边疆,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始皇帝“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

    而秦末纷争使中原国力大减,匈奴联合韩王信作乱,其后匈奴与汉朝的战争绵延了数百年,自汉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开始,汉朝转为攻势,不可一世的北方霸主匈奴便迎来了自己的夕阳。

    先是前汉宣帝时期,五单于争权,匈奴分裂为南北两支,南匈奴呼韩邪单于战败,归附汉朝,又助汉廷驱逐了北匈奴郅支单于,匈奴势力遂大大削弱,再不复当年与汉朝争锋的强盛。

    而到了后汉,匈奴又因为天灾**再次分裂,呼韩邪之孙日逐王比单于带人南下内附,这便是如今的南匈奴。

    可以说,如今的南匈奴连当年匈奴十之一二的力量都没有。东汉一朝也是放心大胆的将南匈奴当狗在使唤,满朝文武亦以此为荣,自觉本朝功迈前汉。

    可如今不同了,近几十年来内附各族的叛乱让激进的“鹰派”开始抬头,他们认为这些异族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允许他们内附,大汉还得费心费力防着他们,不划算。

    鹰派中最激进的自然是希望将所有异族屠杀殆尽,稍微柔和些的,也要求这些异族彻底归附,融入汉朝管辖。

    事实上这两个提议都不怎么靠谱,南匈奴当初内附之时人数不过三万多,可一百多年发展下来,加上收容了不少北匈奴留下的人,如今已是二十万人口的强势异族。匈奴全民皆兵,若要把他们屠尽,那非得动用至少二十万大军,再考虑到带来的种种后果,这是完全不合算的事情,也有悖仁道。

    至于完全归附,其实也就如同清朝的改土归流,将内附异民族的管辖权收归朝廷。但时代不同,清王朝是封建社会的巅峰时期,虽然比不得工业国的交通脉络,但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远非汉王朝可比,内附各族住的地方都是边陲,在某些士大夫眼里都是不需要的东西,汉人此时也没有大规模迁徙到这些地方居住,纵然设立流官管辖,也不过是护匈奴中郎将第二,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

    若从整个历史进程来看,东汉的民族政策并无太大问题,尤为适合东汉的时代,边疆胡人如匈奴、乌桓,事实上已经开始慕华夏之美,民族融合也有了成效,但这个时间段也是最危险的时间。

    由于这些游牧民族开始出现汉化的征兆,故而一些中原人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可以轻易控制异族,无非是三板斧,打仗、和亲、封赐,连匈奴都败在这三板斧之下,自然是无往不利。

    既惮异族凶狠,又喜其倾慕王化,更蔑视其少智无谋,汉朝战败后,灵帝要封檀石槐为王,实际上也是出于这种心态,封赐不接?大不了从哪个犄角嘎达找个没名分的宗室女封个公主丢给你,这就是天恩浩荡,看你接是不接。

    而这种心态导致的严重后果,便是五胡乱华。西晋内乱,各方势力都认为胡人不过柴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驱使咬人极其便利,却给了胡人可乘之机。

    这个时代的游牧民族,远没有后世成国的党项、契丹、女真那般具有威胁性,甚至比不得吐蕃这些还停留在部族酋长制的异族,但也绝不能轻视,愈是原始,愈是凶狠。

    呼厨泉不想做狗,却不知邺城这帮君臣里也有不少人根本不想收狗。虽然他们只是刚刚收到呼厨泉起兵南下的消息,但如何对待战败的南匈奴已经成为了如今朝会的焦点。

    “先有于夫罗勾结白波叛贼,后有呼厨泉与曹贼狼狈为奸,南匈奴蛇鼠两端,卑鄙无耻,不可轻信。当收回往昔恩赐,逐出并州,让他们滚回自己的漠北去。”这是激进派的意见。

    有温和派的官员驳斥道:“此言差矣,鲜卑早已尽占漠北,南匈奴又能回去何方?当年窦元舅燕然勒石,少不了南匈奴之功,圣朝为树榜样,感化四境蛮夷才赐地于匈奴,岂能随意收回?匈奴虽然叛乱,却也算事出有因。

    当初屠各胡篡了南匈奴王庭之权柄,于夫罗上奏天子乞求庇护,却被奸佞蒙蔽圣听,一时激愤才犯下大错。曹贼挟天子以令诸侯,呼厨泉被蒙蔽也是大有可能啊。臣以为四境夷狄,唯匈奴与乌桓最敬圣朝,不可草率对待,寒了异族向我华夏之心。”

    “南匈奴当年固有大功,但几次三番作乱,又如何能再提当年之功?若不惩戒,何以让四方敬服?”

    “纵是惩戒,也不能逼上绝路!若南匈奴投靠漠北鲜卑,尔等岂不是资敌之举?”

    ……

    双方在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虽然最前面的几位没有下场,但几百名官员的争执也是蔚为壮观,尤其是见刘备没有制止的意思,双方的火气也就越来越大,甚至开始以肢体动作攻击。

    眼见越来越乱,刘备轻咳一声,大声道:“众卿,且听孤一言。”

    闹剧骤停,只是有两人手中的笏板高举,似是准备殴打对方,这时停下顿时成了全场焦点,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李澈憋着笑,假作没有看到这一幕,淡然道:“诸君,且自坐好,勿要在大王面前失了仪态。”

第四百九十六章 收狗(下)

    众臣各自归位,稍稍整理了下衣冠,都望向刘备,想知道魏王究竟作何想法。

    刘备扫了一眼群臣,沉声道:“驱逐回漠北断不可行。纵然南匈奴如今孱弱无比,但终究是匈奴,若回到漠北,无异于放虎归山。在并州还可拿捏,若在漠北,众卿认为谁可封狼居胥,谁能燕然勒石?”

    激进派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温和派个个喜笑颜开,然而刘备马上又道:“轻易放过亦不可行,如今并州局势并非一个南匈奴的问题,鲜卑乌桓都是大患,并且畏威而不怀德,对南匈奴处置太轻,易让乌桓和鲜卑生出侥幸之心。”

    温和派也懵了,魏王又有第三套方案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看向李澈,卫将军又和稀泥?

    “匈奴多次作乱,圣朝虽欲宽仁以待,但法纪不可轻忽。春秋战国之时,各国为修睦好,多以质子相易。今圣朝与匈奴分为君臣,匈奴当进质子以显诚心。为做惩戒,百年内匈奴单于当伴君侧,常沐王化,以弱其反叛之意。

    另,匈奴作乱荼毒汉民甚多,不可不罚。若匈奴诚心归附,当效中土之民行徭役,为君驱使。”

    群臣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进言道:“大王,匈奴恐怕不会接受这条件啊,单于为匈奴之主,若是被迫长伴天子之侧,匈奴人必然会被激怒,岂不凭添动乱?”

    “何为被迫?”刘备反问道:“南匈奴单于自愧于往昔罪孽,深知夷狄之弊,慕王化而侍天子,正为千古佳话,岂是圣朝逼迫?”

    李澈也悠悠道:“诸君无非是忧心匈奴受创不大,不会接受这等苛刻的条件。但依本侯之见,匈奴不动尚有生机,此次妄图南下河东,乃是自取灭亡,诸君大可信任张将军,匈奴人会接受事实的。”

    原历史线上,呼厨泉降汉后又乱,结果被钟繇平叛,没多久便乖乖进京做了内侍,由右贤王监国,史载“匈奴折节,过于汉旧”。不管对于人还是国家而言,低头当狗后,选择就不多了,生杀予夺尽在他人之手,自可一步步将其骨气磨灭。

    沮授也颔首道:“今日之议也只是草案罢了,若是战局有变,再做他议便是。”

    温和派没话说了,激进派又不乐意了:“徭役乃是中土之民的权利,匈奴不过夷狄,也配为天子行徭役?况且放夷狄入中土,此为大不妥之事。”

    李澈呵呵笑道:“中土连遭战乱,百废待兴,土地荒芜无人耕种,汉民此时正当休养生息,耕作土地,如何能行徭役?非常时行非常事,以夷狄行徭役,岂不正好?还是说王从事想为天子、为大王尽忠,族中想服徭役?”

    王从事的脸顿时涨成了紫色,李澈心中冷笑,徭役是封建社会的一种无偿劳动,分为兵役与力役,在汉朝,男子二十三岁以上便需服徭役,至五十六岁免去徭役。

    本是无差别的人身税,但汉制延续秦二十等爵,九等“五大夫”以上便可免去徭役,士族豪强等权势之家常用财物购买官爵,以避徭役,本质上这已经变成了对下层民众的压迫。

    官宦之家说的风轻云淡,却不见谁真的去服徭役。

    这一制度本质是生产力不足的情况下,朝廷不得不“白嫖”民众的劳力来进行建设,徭役不可能免除,也不可能改成后世的雇工制,因为生产力不允许,朝廷给不起劳工的工钱。

    那么只能另辟蹊径,一些麻烦的、劳动量巨大的活计,可以征发四境夷狄来做工,譬如李澈计划中的长安与雒阳之间的大道,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若用汉人来做,影响比较大,毕竟如今确实是百废待兴,中原也很缺人。

    但若是用匈奴人,那自然没有了这些问题。

    除去这一点,还有隐性目的,匈奴人进中原做工,见过花花世界,接触过中原人文,其野性也会磨平不少。尤其是徭役最是压迫人的个性,要不了多久,这些匈奴人的爪牙便会被磨去。

    见李澈亲自下场把王从事怼了回去,其他人都有些犯怯。百官最前列的那位审配审别驾,还没开始得罪他呢,全家被抄了个底朝天,官降三级,审家几名两千石也快要问斩,这般凶狠的人物,谁敢轻易得罪?

    却见刘备轻声呵斥道:“李卿勿要欺辱王从事,爵位免徭役,此乃祖制,就算王从事想去服徭役,孤也断然不会允许的。”

    李澈呵呵笑道:“下官知错,只是看王从事一腔忠心,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轻描淡写的揭过,王从事也不敢追究,只好咽下了这口气,钟繇有些迟疑的问道:“卫将军,下官有疑问不知可否卫将军解惑?”

    “钟县令但讲无妨。”

    “以卫将军之意,匈奴人只服力役,不服兵役?”

    李澈哈哈大笑道:“戍边及戍卫京城之事若是交给匈奴人……钟县令信任他们吗?”

    钟繇也笑道:“看来卫将军确实都考虑到了,是下官多虑。”

    “集思广益,总好过一人闭门造车。钟县令此问切中要害,并不多虑。”

    钟繇轻轻颔首,举笏板对刘备奏道:“大王,臣以为此法甚妥,只是力役之轻重、时日,还是要多做计量为好。毕竟匈奴远居边陲,征发服役不如中土百姓容易。

    况且匈奴人天性桀骜,不服管束,征发服役时所需的看守恐怕也要更多,都是需要从长计议之事,请大王上奏天子,由雒阳朝廷议一议,拿出个章程。”

    一直沉默的沮授忽的道:“匈奴人长居边陲,受风沙侵袭,不如中土百姓长寿安康,原有的徭役年岁限制也不太适合套用,臣以为需要另议法纪,这都需要雒阳朝廷拿主意。”

    刘备眼神微眯,一时沉默,群臣看了看几位巨擘,有人忽的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沮将军与钟县令所言甚是,这些都是涉及国本的大事,不可忽视朝廷。大王居邺城,实在多有不便,当回雒阳侍天子之侧,于朝堂论政。”

    “请大王回雒阳,于朝堂论政!”

    群臣山呼,刘备与几名心腹对视一眼,暗暗点头。

第四百九十七章 来使(上)

    由于赫牧的不配合,南匈奴大军陷入了停滞,呼厨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牵招带人来援,然后在大帐中无能狂怒。

    而数日后当晋阳方向汉军来袭的消息传来时,呼厨泉连愤怒的劲都提不起来了,有气无力的问道:“乌桓人呢?他们就这样看着汉人把我们包围了?”

    “回禀大单于,乌桓人已经撤回了雁门,他们……他们说大单于不是汉人的对手,他们宁愿和鲜卑人合作。”

    “愚蠢!”呼厨泉还是忍不住怒骂出声:“这些短视的混账,他们没读过汉人的书吗?我们败了,他们能落得了好?这是在并州,鲜卑人能靠得住?”

    但木已成舟,呼厨泉也知道自己只是无能狂怒,雁门乌桓比起南匈奴闹的事要小不少,将来就算投降,汉廷也不会严厉处罚,没必要跟着匈奴人混。再说了,论起血缘亲近,乌桓和鲜卑的关系还是更近一些。

    怒气发泄过后,呼厨泉揉着额头问道:“汉人占了晋阳,想必有话让你们带给本单于?”

    “这……”晋阳来的败军有些懵,诧异的回道:“汉人并没有让我们给单于带话。”

    呼厨泉愣住了,神情渐渐变得苦涩起来,良久之后,叹息道:“是想让本单于主动低头啊,也是,如今胜负已分,他们自然没必要再开出优渥的条件。”

    “大单于,王庭还有四支万骑队,是否要传信求援?”

    “求援?是求来给汉人送战功吧?”呼厨泉冷笑道:“汉军主力已至,就算倾全族之力,也不可能战胜了。人数相仿的情况下,我们什么时候打赢过汉人?没能在一天内击退那五千汉军,我们就已经败了。”

    王庭四支万骑队中,单于于直属一支,右贤王去卑手上一支,此战虽败,呼厨泉自己的班底却没有损失多少,倒是屠各胡元气大伤,其他部族都有所削弱,也算达成了一半的目的。呼厨泉自然不愿意再把自己的亲信拉来损耗。

    “给两位万骑长传信,让他们来中军主帐议事,若是不来,也不必再领军了。”

    ……

    当日夜间,匈奴大营中摸黑行出数骑,直往汉军大营而去。张辽和牵招在主帐见到了来使的呼厨泉使者,张辽冷面如煞,不耐烦的道:“大晚上的,扰了本校尉清梦,拖出去斩了。”

    匈奴使者当即傻了眼,他略略知晓些汉人文化,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还是懂的,岂料这名汉人将军竟然不按常理出牌。惊慌之下他倒是忘了,若张辽真的想杀他,又岂会见他?

    “校尉莫急!”牵招伸手虚按,阻住了上前的士卒,他起身对张辽抱拳道:“校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虽是蛮夷之使,但我军仍需以礼相待,以彰圣朝之德。”

    张辽哼了一声,斥责道:“牵司马,你在教本校尉做事?好大的胆子!”

    “不敢!”牵招不卑不亢的道:“职责所在,不得不劝,校尉不在乎脸面,魏王却在乎,圣朝更是在乎!”

    “大胆!”张辽一拍案几,霍然起身指着牵招骂道:“混账东西!本校尉率军血战两日,立下赫赫战功,匈奴人尽数胆寒,才会有使者来谈判,那么是否谈判自然由本校尉来决定,何时轮得到你这佞臣?不过仗着与魏王有旧,尔胆敢以下犯上?”

    牵招顿时气急,涨红着脸回道:“张校尉居功自傲,非君子也!你心中可还有对魏王的敬畏之心?再者,汝所率五千精骑乃本司马直属,不过暂借与你,若无那五千精骑的军械,汝焉能立此大功?贪天之功,也敢在吾面前吹嘘?”

    “临战胆怯的懦夫!汝不敢面对匈奴大军,那精锐自然有德者居之,本校尉冒死一战,到你口中却成了贪天之功?好没道理!”

    “吾不与你纠缠,此时关键在于这使者如何处置,你若一意孤行,吾必向两位将军参你一本!若他们不管,那吾便向邺城报告,总有人能治得了你!”

    张辽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嘴上却不饶人的道:“本校尉怕你不成?一介胡虏,杀便杀了,你能奈我何?”

    说着,提剑便往那使者走去。使者早被二人的争执吓懵了,此时见张辽提剑而来,连忙大叫道:“牵司马,救命!”

    牵招怒急,大叫道:“拦下张校尉,否则军法处置!”说着便一把抓起使者往外跑去。

    帐中士卒既不敢违抗命令,又不敢真的去拦下张辽,只能是结成人墙拖延步伐,不过数息,牵招与使者便没了影子。

    “啧。”张辽把手中长剑一掷,懒洋洋的道:“罢了,回营睡觉去。”

    ……

    牵招拉着使者一路跑回自己的军帐才松了口气,对惊恐的使者道:“到这里就不妨事了,张文远固然蛮横,却也不敢擅闯本司马的营帐。”

    使者连忙行礼道谢:“多谢这位司马的救命之恩,草原下民感激不尽。”

    牵招摆摆手道:“吾非是救你,只是职责所在罢了。大王有好生之德,不想生灵涂炭,若斩了你,与匈奴必然不死不休,那便有违大王之意,张文远一心求功,吾却只是一心为大王考虑。”

    使者若有所悟,点头道:“不管怎么说,是牵司马救了我,草原人最记恩情,将来一定会报恩的。”

    牵招闻言顿时不悦:“尔等若真的记恩,又岂会忘恩负义掀起战乱?当年日逐王比单于险些遭了蒲奴单于毒手,正是圣朝庇护,才有了今日的南匈奴。

    尔等身为日逐王比单于之后,怎敢悖逆圣朝,荼毒生灵?”

    使者连忙道:“我族深慕王化,感佩天恩,又岂敢谋逆?司马有所不知,自中平年间,屠各部与族中叛逆弑杀羌渠单于以来,我族内事便难以自主。单于虽有心与圣朝修好,但碍于消息闭塞,一时被奸人蒙蔽,误将那后将军领兖州牧曹操当成了忠臣,才铸下如此大错。

    如今单于已然迷途知返,知晓魏王之威德,断然不敢再做悖逆之事,还请司马禀明魏王,知我族一片忠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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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皆以弱灭,独汉以强亡。时为中平六年宦官把持朝政,贪赃枉法,残暴生灵士族豪强侵占田地,割据一方,横行不法。大汉王朝似乎已经走到了末路。但薪火未灭,天下仍有豪杰愿为苍生而战。李澈自后世而来,带着对三国的憧憬走出大山,见到了不一样的刘备,不一样的曹操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书友群:202077258)季汉长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长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长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