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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绚野     浮醉三生txt下载     浮醉三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金沙城变

    “那就好,想必以他的能力,要全身而退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想到那个素来木着一张脸的男人,宁玄意还是略感欣慰:“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把疏月从宫中带出交到你手里了。”

    “看来你都打听清楚了。”轻扯起嘴角,短短的几句交谈,已经让萧陌找回了曾经的感觉。尽管容颜变了,可她还是那个运筹帷幄、世间万物尽在股掌之间的女子:“疏月有了身孕,再留在雍都实在不妥,我只得冒险将她带离,来南诏看看是否有机会能让她安置下来。”

    “疏月有孕了?”诧异地挑高了眉毛,宁玄意着实被这个消息给惊了一跳:“这一路上山高水远、舟车颠簸的,她的身子可还无恙?”

    “我也有些担心,所以来这里之前还在打算要找个御医,”提起这事,萧陌的眉头便又不自觉地皱成了一团。他是个大男人,又常年在外行走,府中更是到现在连正妃都没有,要他照顾一个身怀有孕的女子,实在是比领兵打仗还要困难。可偏生叶疏月又是他的弟妹,堂堂亲王妃之尊,这不尴不尬的,托谁都不合适,他纵然有能力将她安置妥当,但也免不了各种为难。

    光看这男人的脸色就能知道他在纠结些什么,宁玄意暗自哂笑,随即就扬声唤了侍立在亭台数步开外的朱颜:“你去一趟四方殿,将平南王妃接过来。若有人问起,你知道该怎么回答吧?”

    “是,我这就去,姑娘放心。”微微福身,朱颜正要离开,却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了自家主子极其漫不经心的声音:“还是我去跑这一趟吧,顺便给她把把脉,一步到位,省时省力。”

    就知道他肯定没走远。失笑地摇了摇头,宁玄意难得客气一回:“也是,你去的话想必也无人敢问什么。那我就先谢过了。”

    隐隐的似有冷哼的动静传来,白色的流云袖一拂而过,那人便已经走远了。朱颜略一踌躇,旋即退得更远了一些,亭中再度只剩下了宁玄意和萧陌两个。

    “你和他,似乎感情很好?”沉默了好半晌,萧陌才问出了这么一句。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关系匪浅,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听她亲口说明。

    自从寒枭告诉自己,他所认识的那个云千雪其实并非真正的云家大小姐,而是右相云归远多年前讨伐泽国带回来抚养的灵族遗孤,他就明白,他对她的了解,原来从一开始起就少得可怜。

    她叫宁玄意,是泽国灵族的公主,在大雍剿杀那个神秘族群的当天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除开云千雪那一层身份,他对她的了解,便只剩下了这么多。初初知晓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所以眼下,他固执地想要听见这个人亲口叙说,哪怕是关于她过往的任何一点细节都可以。

    “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现在,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低叹出声,宁玄意的表情逐渐凉薄,像是被勾起了某些并不愉快的记忆,瞬间就失去了微笑的能力:“如果不是黎烬,我大概真的会躺进昭贤皇后的棺椁里,顶着他妻子的名头,无论生死都摆脱不了。”

    “千雪……”看着她再无丝毫往昔痕迹的脸,听着她仿佛冷到骨子里的语音,萧陌只觉得像有刀子在剐着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剐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疼得快要窒息而再不能言语:“对不起,我没能及时赶回去……”甚至于,都不知道她曾被萧隐押入诏狱,受尽了各种刑罚。

    那时候,他和萧陵、叶疏狂没有一个在她身边,她孤身一人,在虎狼环伺的雍都中苦苦挣扎,内心该是何等的绝望和凄凉!自己当初明明决定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可是只一眨眼,他就这般轻易地食言了。

    “就算你赶回来也避免不了,左不过是再牵连进一些人来,又是何苦呢?”宁玄意从来都是一个极其理智的人,要她迁怒萧陌,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都过去了,多思无益,重要的是以后。”说着,她的思绪便又回到了眼前:“边塞如今的状况如何了?你这般毫无准备地急着将疏月从雍都带离,可是宫中出事了?”

    “你的事情之后,萧隐性情大变,脾气愈发暴戾不说,还越来越疑神疑鬼。”想到前些时日偶尔见到那人状若疯癫的模样,萧陌的神情中就满是冰冷:“因为担心叶疏狂和萧陵同去边塞会不受控制,他便将疏月扣在宫中以为人质。刚开始的时候,两边都还相安无事,金沙城也时有捷报传来,直到他亲自派遣杨益作为监军前往西北,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了。”

    “广平侯杨益?”不假思索地吐出这个名号,宁玄意倒还当真记得他。靠着祖上荫封袭来的侯位,明明是武将世家却偏生一天都没有上过战场,笔杆子嘴皮子耍得一流,小心思小胆量也足够,可论及行军布阵、身法武功,他估计最多也就能跨马游个街。根本是绣花枕头,半点都指望不上。就这么个人,畏缩在武官队列里大半辈子,临了临了被派去做了两员沙场悍将的监军,萧隐这一手,玩得不可谓不阴毒。

    “对,就是他。”和宁玄意的想法差不多,萧陌对于自己兄长所使的手段,着实也是无法苟同:“他去之后没多久,就听闻军中时有摩擦,并渐有愈演愈烈之势。而恰在这时,疏月被诊出身怀有孕,萧隐便立刻着人将消息传去了金沙城。再后来,我就探听不到半点有关边塞的动静了。”

    无论是军情或是私下的音讯,什么都打探不到。整个金沙城,似乎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一般,送去的信、派去的人,均是不见回转,如斯情景,不用多说他也知晓定然是出事了。

    果然还是出了岔子。这些天来的不祥之感到底落到了实处,宁玄意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被揪了起来。叶疏狂,萧陵,这两个人难道也……

第三十二章 人间蒸发

    “如果真的如我们所料,出现了最糟糕的情况,那疏月和她腹中的骨肉势必会被萧隐所不容。我不敢拿他们的安危去赌,”萧陌面沉如水,或许是因为愤怒太过,他的情绪反而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好在宫中还有寒枭,又有黎烬那个现成的借口,否则只怕连宫城都出不了。”

    “疏月还不知道金沙城的情形吧?”抿着唇沉吟了良久,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宁玄意抬眸看向了萧陌:“我的身份也暂时不要告诉她,她若问起……你便说是因为黎烬的关系好了。”

    “你……”如今再不适合唤她旧名,可那陌生的两个字也全然出不了口,萧陌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是滋味。顿了顿,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那位南诏君上应该也不清楚你的身份吧?”既然要瞒,那就索性瞒彻底了。尽管他还没有洞悉她隐于南诏的目的,可只要是能帮得上忙的,他一定不遗余力。

    “嗯,他只知我是黎烬的师妹。”微微颔首,宁玄意眸光闪烁,明知萧陌的未尽之意却故意避而不谈:“疏月就交给我吧,楚予珩此人并不简单,你小心应付。”

    就这么,想和他划清界限么?隐含涩意的目光在那张明媚鲜妍的面孔之上寸寸流连,萧陌终究只是略弯起了唇角:“好,我会的。”

    若这一切就是你想要的,那我无论怎样都会答应你。哪怕,你是要我离开也一样。

    过去的云千雪,而今的宁玄意,都注定是他命中一劫,躲不开,放不下。明明是蚀心腐骨的毒药,偏偏他却甘之如饴,自寻死路到如此地步,谁还能救得了呢?

    “念念,你心软了。”不知何时,黎烬已经回来了。跟她并肩而立,他望着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如工笔画勾勒出来的眉目之间一闪而过看好戏的期待和调侃:“他显然是准备站在你这边的,要颠覆大雍,还有比他更趁手的利器么?”

    大雍镇北王啊,那可是和曾经的云千雪一样,是大雍的保护神之一呢。如果他倒戈相向,那场面一定会极其的精彩。

    “从理智上来说是这样,但凭心而论,我不能再利用他了。”揉了揉额角,宁玄意何尝不明白:“大雍对他的意义与我不同,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令他半世英名一朝丧……我会良心不安的。”

    萧陌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她,反倒是当年,她为着萧隐,押上了那个男人对自己的感情,软硬兼施地迫他表了态,自愿退出了帝位之争。细算起来,倒是她亏欠的多了,又怎好意思再来一遍呢?

    “对了,你已经把疏月接过来了么?”不打算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宁玄意发现身边要关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她的身子怎么样,可否有问题?”

    “脉象平和但稍嫌羸弱,我已经开了方子让青葛去煎药,想来好好温补个一段时间也就可以了。”回答地很干脆,黎烬侧头看她:“要去见见她么?”

    “还是不了,我现在的身份,跟她保持距离比较好。”既然疏月没事,那她也就放心了:“当务之急,还是金沙城。萧隐已经对他们出手了,叶疏狂和萧陵,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听萧陌所言,金沙城已被萧隐完全控制,难怪半点消息都透不出来。”摩挲着下巴,黎烬眨了眨眼:“看来,还是得我亲自出马啊。”

    “你?去金沙城?”先是讶异了一下,宁玄意想了想,居然也颇为赞同地点了头:“还真是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而相对于南诏这边紧锣密鼓、有条不紊的行动,此时的大雍皇城之内,却是意外地乱成了一锅粥。

    泰和殿中,萧隐身着寝衣、长发披散,本该是公子如玉的闲散气质,可眉宇间的阴戾和这段时间以来迅速消瘦下来的身材,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独剩了令人胆战心惊的诡秘森寒,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总管五城兵马司的都察院指挥使李宏匍匐于地,战战兢兢地等候着大雍之主发落。他读书虽不多,却也在这一刻深切感受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若是可以,他简直恨不得自己有隐身遁地之术,能第一时间消失在这里,总也好过一筹莫展地等着天威降临吧。他还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因为找不到一个人就英年早逝的一天。

    “你是说,整个雍都都细细搜过一遍了,就是没有平南王妃的消息?”低沉喑哑的声线恍若地狱之音,冷冷地在耳畔炸响。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李宏的冷汗就密密地下来了,顷刻之间就沾湿了衣袍:“是,微臣亲自率人前往,能查的地方都查过了,但仍旧一无所获。”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抬头瞄了萧隐一眼,略略有些迟疑:“微臣觉得……平南王妃或许已经不在雍都之内了。”

    否则,这么大个人要怎么躲过五城兵马司还有巡防营的搜查?除非,她在全城戒严之前就早早地离开了,所以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不在雍都……”冷哼一声,萧隐的口气并没有变得太好:“那她还能去哪儿呢?”

    叶家本就人丁凋零,连叶氏兄妹二人早年都是放在云府由云归远一起教养的,叶疏月根本受不到宗族的庇护。而云府已然不存,萧陵又自顾不暇,她便是要出京,单靠一人之力也压根做不到吧?如此说来的话……

    “你先下去吧。”眯了眯眼,萧隐的语气稍缓:“京中的戒备还是不能松懈,一有相关消息就及时报上来。”

    “是,微臣遵旨。”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李宏躬着身子退出大殿,直到呼吸着夏夜燥热的空气,他才放心地抬手拭汗。可才刚擦了一下,就看到跟前站了一人,那迤逦的繁复裙裾之上用华贵的金线绣着大片的牡丹,吓得他立时就又跪了下去:“微臣不知贵妃娘娘驾到,无意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第三十三章 纷繁复杂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跪地请罪之人,齐月柔只觉得没意思得很:“起来吧,本宫也并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怎么就吓成这样了,堂堂都察院指挥使竟然就这么点胆量,也难怪始终都找不到叶疏月的踪迹了。

    “是,多谢贵妃娘娘!”努力平复着心绪,李宏站起身来,半垂了双眼立在一旁,心中一边打鼓一边暗叹自己今日是不是不宜出门。

    大晚上的被皇帝陛下火急火燎地宣进宫中问话也就罢了,偏生刚一离开虎口转头就碰到了面前这主儿。如今皇后薨逝,齐贵妃自然就是正经的后宫之主,再加上她还有个权倾朝野的左相父亲,真是一言不合就能轻易把自己给碾死。也不知道那平南王妃究竟是何状况,平白无故消失就不说了,还引得当今权势最盛的两位轮番问询……照这般下去,他的这条小命是绝对要交代了。

    “你夤夜入宫面圣,可是打听到平南王妃的下落了?”漫不经心地看着指尖染得鲜红的蔻丹,齐月柔的口气很平常。好似她大晚上不在栖月宫而守在泰和殿门口真的只是个巧合,至于叶疏月么,更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

    “回娘娘的话,并没有。”一说到这个,李宏就忍不住汗颜:“只是陛下急于知晓进展,所以召微臣入宫相询。”说实在的,他也不明白为何萧隐会突然如此迫切地想要知晓结果。平南王妃失踪也才不过五日,先前明明都还不甚在意的模样,怎么现在一个个都急着要找人了。

    表面上看是只失踪了五日,可那个女人把贴身侍婢留下行瞒天过海之计,实则乔装逃离都已快一个多月了,他能不急才怪。不过想来,也是金沙城那边的事情办妥了,否则,他又何必在这个时候上赶着要处置叶疏月呢?面上一闪而过讥讽的冷笑,齐月柔继续问道:“那陛下可曾说什么吗?”

    “这倒没有。”想起萧隐方才的举动,李宏还是十分的不解:“陛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也没有多作吩咐就让微臣离开了。”

    想到了什么……齐月柔的一双秀眉不自觉地皱起,就这样?这算什么?她赶过来这一趟可不是为了听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的。

    “贵妃娘娘还有事么?若是无事,微臣就先行告退了。”李宏拱了拱手,心下却是有些不安。泰和殿虽然是皇帝寝宫,但毕竟已在前朝后宫交汇之处,他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停留在这里太久实为不妥,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嗯。”一拂袖袍,齐月柔也不欲多言,转身即走。她本就不耐过问叶疏月的事情,如果不是父亲过于谨慎,非要她来探听一二,她才懒得跑来这里。

    “微臣恭送贵妃娘娘。”半躬着身子目送那个女子离开,李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翌日,早朝过后,听闻贵妃娘娘凤体违和,左相齐佑特意到栖月宫中问安。因着时间尚早,齐月柔还在用着早膳,见到自家父亲进来,当即就笑着招呼出声:“今日御膳房的燕窝粥做的极好,父亲也用一点吧。近来朝事繁忙,您也该注意保重身子。”

    径直在桌前坐下,接过碧荷递来的碗筷,齐佑却没有吃的心思:“昨日之事可有眉目了?陛下那边都是怎么说的?”平南王妃到底是住在栖月宫中的,无端失去了踪迹终是不好解释,他们无论如何都得在这上面扳回一程,不然就是平白将偌大的一个把柄送到了别人手上。哪怕,那个人是当今的天子也一样。

    姿态优雅地喝完最后一勺,齐月柔端起手边的花茶漱口,之后才慢悠悠地回答:“能有什么眉目,五城兵马司的人撒了那么大张网,也仍旧一无所获。陛下那边就更别说了,他的心思,又岂是区区一个李宏可以摸得透的。”

    “李宏摸不透,难道你也一样么?”重重地将青瓷小碗放在桌上,齐佑霍然起身,看向女儿的目光几乎都要冒出火来:“你作为一宫之主,人在你眼皮子底下丢了,你以为他不怪罪这事就算完了?!”

    “她叶疏月要逃,连这满宫城的侍卫都能骗过去,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能拿她怎么办?!”日日被这么催着逼着,齐月柔的心火也高了,当下不管不顾地就跟齐佑对上了:“他若要发作也无非就是想找个替罪羊,到时父亲大义灭亲把我送过去也就完了,保管牵扯不到齐家满门!”

    “你!”猛地一拍桌子,齐佑被她噎得脸都气绿了,素来柔和的五官扭成一团,看起来极为的骇人:“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一个蠢货!”

    好在碧荷尚还识趣,一早就领着底下众人退出去了,否则这父女二人对峙的场面传出去,他齐家在京城的脸面也就丢尽了。他是越来越不懂,为什么当初还算聪明伶俐的女儿在入宫之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凡事不计后果不说,还愈发听不进身边之人的劝诫。也幸亏云千雪已死,云家已灭,不然还不知道她接下来会闯出什么样的大祸来。

    “叶疏月失踪你绝对难辞其咎,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陛下迁怒之前把先前的窟窿给堵上。为父这也是替你着想,你知道么?”沉默着平复了好久的心绪,齐佑这才调整了语气,转而开始动之以情:“我让你去探听陛下的意思,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将先机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不管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如何,我们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感觉到了父亲在示弱,齐月柔当然也是见好就收。叹了口气,她直接就摆出了一脸的无奈:“父亲以为女儿不想么?可陛下最近连我都不见,张德那边又是滴水不漏,什么都问不出来,我还能怎么样?”说着,她就将自己昨天询问李宏的事从头至尾描述了一遍,也是想看看,自己这个一贯精明的父亲能从这样的对话中揣摩出些什么来。

第三十四章 地牢夜谈

    “陛下居然没有责怪于他,这倒是蹊跷了。”眉头紧锁,齐佑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按照李宏的看法,叶疏月定然是离开雍都了……”这么说来……

    “寒枭!”一道灵光骤然闪过,齐佑差不多要跳起来了:“寒枭!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把叶疏月给藏起来了!”萧隐必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对李宏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而要在守备森严的皇宫大内将一个人偷偷带出,除了曾经的禁军大统领寒枭,也再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了。

    “寒枭?”被父亲过于激动的反应吓到,齐月柔愣了一下才接过了话头:“可他,不是被陛下卸了任圈禁在统领府中么?又怎么可能会在宫中出入自由,甚至还从栖月宫中将人带走并部署好一切善后事宜呢?”

    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要知道,即便是栖月宫周围的侍卫,那也是她齐家之人,根本不是一个寒枭就可以买通的。如果那个男人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她和萧隐在宫中的所有耳目,那也太可怕了。

    “哼,你别忘了,他也是从云家军里出来的,还曾一度是云千雪身边的得力副将!”咬牙恨声道,齐佑对云氏一族的愤恨,似乎在这一刻又被彻底地激发了出来:“云归远一家就没有个省心的!当真是半点都不能放松!”

    “那父亲,知道了寒枭以后呢?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反正云家都死光了,齐月柔还没有跟死人置气的兴趣:“陛下既然也想到是寒枭在暗中搞鬼了,是不是就没我们的事了?”罪责也有人背了,叶疏月的下落也有迹可循了,他们还有掺和的必要么,隔岸观火多好。

    微微上挑的眼眸中闪烁着分明的狡诈算计,齐佑摇了摇头:“那可未必。你想想,刚知道平南王妃之事时,陛下可有现在这般焦急疑虑?”竟然坐立不安到大晚上直接召见都察院指挥使,这可不是萧隐平素的作风。

    这意思是说,在萧隐的眼里,叶疏月忽然变得重要起来了?齐月柔难得福至心灵,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难道是金沙城那边有了变故?!”

    所以才急着想要重新握住平南王妃这颗棋子,这颗在他对金沙城动手之日起就变得可有可无的棋子。

    “叶疏狂和萧陵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除去的,一定是计划出岔子了。”知晓对手可能脱逃,齐佑的眼神非但没有变得凝重,反而是逐渐透出了一股兴奋,就好比是看到了鲜血的恶狼,生生被激发出了捕猎的本能:“如果真如我们所想,那事情就大有可为了。”

    不知为何,尽管从小长在齐佑身边,可每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齐月柔总觉得不寒而栗:“父亲,你……打算做什么?”

    “没什么,当务之急,还是先陛下一步找到平南王妃。”多次下来,齐佑也看清了这个女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特性,索性什么也不告诉她:“对付云家出来的人,我可比谁都有经验。等着瞧吧,陛下想从寒枭嘴里套话,怕是只能失望而归了。”

    诚如齐佑所说,萧隐此时,简直是连杀了寒枭的心都有了。

    隔着一扇牢门,他披着玄色的缎面斗篷,定定地看着牢中那个一身单衣、遍体伤痕的男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副宁折不弯的臭脾气,真不愧是从她身边出来的。”神情漠然,语气寡淡,可偏偏字里行间都难掩厌恶之意,显见得萧隐是动了大怒了。

    “承蒙陛下夸奖,当真是不胜荣幸。”寒枭鬓发散乱,中衣染血,屈膝坐在一地潮湿发霉的枯草中。零星的火把光亮映着他颀长的身影,在这昏暗阴森的地牢中显出十分的寥落和凄清,却意外地并不狼狈。虽然嘴角的血迹和身上狰狞的伤口都表明他不久之前才上过刑,但军旅多年,铁骨早铸,那通身的气息流转,仍然圆融浑厚,找不出半点破绽。

    “因为你是她选中的人,所以朕给了你足够的耐心,让你到现在还能活着。”冷冷地盯着狱中之人,萧隐的眸光沉得好似暴雨将至的天空,暗黑中掺杂着怒色翻滚:“告诉朕,平南王妃在哪里?”

    “呵。”嗤笑出声,寒枭素来冷着的一张脸因着这点表情而于瞬间显出了十足的桀骜:“不知小姐于九泉之下听到这话会不会对陛下感恩戴德?萧隐,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么?你连她都下得了手,连她的家人都能杀,还在乎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么?!”

    直呼其名,对云千雪也恢复了以往军中的叫法,寒枭此时,已经彻底的不管不顾了。

    “我没有对她动手!”一拳狠狠地捶在牢门之上,巨大的声响霎时回荡在幽深的地牢里,空落落的,像是能击碎人的心:“她如果不从诏狱离开,那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我从未想过要她死!”

    一双鹰眸含着几如实质的讽意,寒枭像是从未认识过萧隐:“我原以为,你再如何帝王心术到底也还是正人君子,如今看来……呵呵,小姐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当年孤军入阵的云大小姐是何等样的身手,如果她在诏狱之中确实安然无恙,又怎么可能会在逃出之后葬身兽口、死无全尸?以她的心性,都被逼得甘冒一死的风险也要逃离,那个地方的可怕之处便足可想见了。这么显而易见的关窍,这个男人难道会不知道么?分明是不愿多思,不敢多想,也亏得他还有脸这般振振有词!堂堂大雍的君主,被揭去那冠冕堂皇的一层皮后也不过是个懦夫!

    “你找死!”袖中寒芒暴涨,再看之时,萧隐手中一柄锋利的细剑已然抵住了寒枭的咽喉。他们两人的距离本就极近,一个出手迅疾,一个无意反抗,即便中间有着栏杆相阻,也不过是形同虚设。那雪玉一般锃亮的剑尖挟着主人漫卷的杀气,轻易就刺破了最表层的皮肤。接着,一线鲜红呈现其上并逐渐蜿蜒而去,乍看之下,尽是妖娆诡谲。

第三十五章 两件信物

    “雪玉袖剑。”垂眸望着喉间只差寸许就能置自己于死地的东西,寒枭下意识地就唤出了这四个字:“它,竟然在你这里……”

    这样独特的兵器,只消看过一眼,就绝对不会忘记。更何况,这一柄细长锐剑最早的主人,是他的小姐。

    闻言,萧隐持剑的手不由握紧,而掩在袖中的另一只手,却是完全不受控制地开始轻颤。是啊,她的剑,他还收着,而她的人、她的心,他却已经留不住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一国之君?”当年,他初初上位,大雍四野不宁,尚在军中四处征伐之时,那一身武士服的女子墨发高束,作男儿打扮,却清逸如晨间之露,飒爽似夏夜之风:“话虽如此,可到底还是有件衬手的兵器防身才好。逸山,这柄袖剑名为雪玉,最适合贴身佩戴,无论何时,你都得收好。”

    “为何偏偏要将它给我?”他虽不忍拂她之意,但接过的时候,心中却并没有多在乎。直到她望着自己,用那样郑重的语气回答了一句。

    “因为我怕有顾及不到的万一、思虑不到的意外,带着它,多少能护你周全。”

    千雪啊,他的千雪,总是那么为他着想,时时忧心……

    于是这一柄雪玉,他一带就是五年,不管何时何地,袖中那一抹微凉的存在都已经成为了习惯。就好像刚刚,在他对寒枭动了杀念的同时,它便立刻出现在自己的手中。仿佛,也和过去没有了丝毫的关系,不再寄托着思念和牵挂,而只是单纯地,恢复成一件冰冷的杀人工具。

    “能死在雪玉之下,是寒枭之幸。”闭上双眼,寒枭嘴角淡淡的笑意很是安然。他已做了自己能做和该做的一切,早就可以追随云氏一族于地下了。在死之前,还能再见到她的遗物,这便是上天垂怜,他,此生无憾了。

    手中寒凉的袖剑在这一刻犹如于火中炙烤过一样让他不安,萧隐目光几变,最终,还是浓重的苦涩席卷而来,令他在一刹那几乎有了落泪的冲动:云千雪,这一仗,到底还是你赢了。我根本,无法从你将从心上抹去一丝一毫啊。

    等了许久,那预期的疼痛都还迟迟未至。寒枭甫一睁眼,就看见萧隐缓缓地将剑给收回了袖中:“她若知晓我以此杀你,恐怕会地下难安。”说着,也不再询问叶疏月的事情,宛如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一般,慢慢的,踱着步就出去了。

    “咳咳。”抚着喉部一阵轻咳,寒枭注视着那个略显萧瑟的背影,眼中流露而出的,却是夹杂了点点怜悯的讥讽笑意:“雪玉……呵呵,这一次,你只怕是真的会错意了……”

    望着静静躺在自己枕边的那一支紫玉箫,宁玄意一时之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有多少年,再没见过这支萧了?自从云府一别,她将它赠予了黎烬,这一抹紫色就只留在了记忆中。那是她儿时就不离身的东西,是父亲遍寻了泽国上好的玉料,最后亲手为她制作的生辰礼物。一支白玉笛,一支紫玉箫,均是十分罕见的暖玉质地,还恰巧出自同一块玉石。偏巧白的无暇,紫的瑰丽,彼此泾渭分明却又同根同源,当时看见原石都觉得玄异非常,更遑论打磨雕琢成了如此精细的一对乐器。

    “念念擅长吹笛,这一支白玉笛就放在你身边。”父亲的笑容带着几分狡黠,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暖暖的温度。

    “那紫玉箫呢?难道就不给我了?”不满地撅了小嘴,小女儿家对于美好事物喜爱总是胜过一切的。

    “自然也是你的。”母亲掩面微笑,却和父亲一样的意味深长:“只是这箫笛是一对儿,将来,念念要找一个擅长此物的,这紫玉箫就是你们之间的信物。”

    “黎烬就会箫啊,把这个给他就好了。”自己当时还不懂双亲话语间带笑的深意,只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么个人。父亲常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在她看来,若这世上真有像玉一样的男子,那大概也就是黎烬的样子了。玉箫配玉人,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么?

    只是那时候到底也没有送成。紫玉箫到黎烬手上的时候,她已是即将出阁的云府大小姐云千雪,而她的夫君,是大雍无上的君王。

    “久经离散,一别多年,没想到再见之时你居然已经要嫁人了。”那时,她和黎烬相认不久,可他说出这句话时的黯然她看得分明:“玄意,我只问一句,你是否……真的认定他了?”

    “是,再没有人,会比萧隐更合适了。”她回答的轻快,但也坚决地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黎烬,你会祝福我的,对么?”

    抛开云千雪的身份,他才是自己唯一的亲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黎烬在她生命里,总是占据着一个极其特殊且重要的地位的。就算她不在乎全天下的人,也无法不在乎他。

    “只要是你做出的决定,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你的身边。”他回以一笑,却笑得那般寂然和萧索:“玄意,我只要你快乐就好。”

    “所以,以此为凭,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记你说过的话。”迟到了好些年,她终究还是把这份礼物给送出去了。

    而黎烬,看着那玉箫许久,却是并没有伸手去接:“王上和王后的意思……它的主人,不应该是我……”

    “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信物,与父王母后无关。”为了和云归远、云夫人作出区别,她用了很久都没有再唤过的称呼。一语出口,泪水霎时就沾湿了羽睫。

    “好,我收下。”从小到大,他就没有拗过自己的时候。因为他永远,舍不得看见她的眼泪啊。

    “姑娘,你怎么了,可是有哪儿觉得不舒服么?”踩着平常的时间点来服侍宁玄意梳洗,朱颜进门才发现她还没有起身。半倚着雕花的梨木大床,女子手握着一管紫玉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得出了神,整个人看起来恍恍惚惚,确像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第三十六章 飞鸽传书

    微微一笑,宁玄意抬头看向她:“没有,想起一些往事罢了,倒又让你担心了。”

    “姑娘总是那么客气。”扶她下床更衣,朱颜难得的显出了几分小女孩的娇俏可爱:“主子临行前可是特意吩咐过,如果他回来之时您还是这般消瘦,那我和青葛就只能自求多福了。所以,哪怕是为了我们两个的小命,也得请姑娘您千万好好养着。”

    知晓她的用意,宁玄意也只能笑着应下。感受着手中温润的触感,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牵挂起了那一个人:“他昨天是连夜离开的么?”想来,也应该是很晚了,否则,她不可能不知道他将紫玉箫放到了自己枕边。

    “临近破晓才走的。”一边熟练地将宁玄意顺滑的长发挽起,朱颜一边回答着:“主子还特意留下了几副药方,说给平南王妃调理身体用的,我一会儿就去煎上。”

    能让性子疏懒的主子不遗余力地四处奔波,甚至周到体贴到连一个本来不搭边的朋友都考虑在内……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这两人之间的牵绊有多深。枉她曾经还一度以为,自家主子就是不食人间烟火,清心寡欲,眼里看不到任何人。没想到,只是他眼里心里都早早地住下了这一位,所以这世间除宁玄意以外再无其他。

    紧了紧手中的玉箫,宁玄意却是不置可否:“平南王妃那里,这一段时间还要你多加照看。”

    毕竟,南诏宫中的御医再好,那也是外人,难免多有不便。朱颜跟在黎烬身边多年,一身医术也很是不弱,有她亲自照料,疏月那边她才能放得下心。

    “我会的。”点头答应,朱颜刚想再帮自家主子美言几句,就见青葛已然端着早膳走了进来。一张清秀的脸孔之上尽是不满,活像是谁欠了他钱不还似的。

    自菱花镜里将青衣少年的表情尽收眼底,宁玄意兀自好笑,一时之间,倒是转开了思绪:“怎么了,这一大早的就摆着张脸?莫不是安平公主又给你气受了?”在她眼中,青葛还是个孩子,因此多数时候,她还是乐意哄哄的。

    “那个大雍的镇北王,这会儿就过来了,说是有事要找姑娘你呢。”嘴撅得老高,青葛显然连传话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他现在算是发现比安平公主更难缠的角色了。与大雍这位冷面王爷比起来,前者充其量就是个无理取闹的小丫头,要打发也容易得很。可偏偏外面那个,打着正事的幌子,真是赶人都没理由。硬生生地看着他在姑娘面前晃,自己简直都要帮主子捏着一把汗了。

    萧陌来了?诧异地挑高了眉头,宁玄意顿时就有些不安。难道是雍都出什么事了?否则,以他向来谨慎的性格,根本不会这么不加掩饰地就跑来栖梧阁的。

    “今天一早接到了雍都的飞鸽传书,说是有人在暗中探听此次出使南诏的具体随行人员。”被宁玄意不幸言中,两人才在花厅正对而坐,萧陌说出的讯息就令人不怎么愉快了:“而且似乎排查的很快,矛头直冲我而来,想必是疏月的事被发现了。”

    “能有这样的机敏反应和迅捷速度,非手中权柄显赫者不可为……”理了理头绪,宁玄意镇定的很:“如果再加上针对你这一条,那就一定是齐佑老贼了。”停了一下,她这才开口问道:“可知寒枭现在怎么样了么?”如果齐佑能疑心到出使南诏的使节团里,那寒枭助疏月逃离的事情就必然已经被发现了。这样的话,他还会有什么好结果么?

    “听说,被暂时关进了地牢之中,萧隐还在逼问他疏月的下落。”想着那虽然简短但条条信息皆是关键的传书,萧陌的面色也有些阴郁:“他未必不会联想到我身上,左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也是他跟萧陵平素走的不近的关系,两王明面之上少有交集,便连宫中偶遇都不会多说什么。否则,此次南诏之行是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他身上的,更别提有机会带人离开了。不过,萧隐也不是傻子,齐佑能想到的,他又如何会疏漏?现下逼问寒枭,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打着别的什么主意。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既然来找自己,那必定就是有章程了:“大雍使团并非铁板一块,你能安排心腹,其他人也不可能没设暗哨。就算你把疏月留在南诏孤身返回,也难保不剩下蛛丝马迹予人口实。”

    这样回去,那就是活生生的标靶。有齐佑这个处心积虑的小人在,想来是绝对不会错过任何落井下石的好机会的。

    “既然这使团鱼龙混杂,那就好好给他清洗一遍。”虚眯了双眼,萧陌的语气并不见慌乱,反而透着成竹在胸的坚毅与果敢。

    叶疏月必然是会留在南诏等到孩子出生了,有宁玄意在,这个天大的把柄就不会被有心人抓到。而他本就是独自率领使团往返,只消将队伍里不属于自己的人给翦除干净,那就是彻底的死无对证了。他现在不过是一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为大雍办成这样一桩大差事回去还要无端被冤,恐怕齐佑再怎么巧舌如簧也圆不了这个场吧?

    “奸谲诡诈,还染上了几分无赖脾气……”摇着头给出如斯评价,宁玄意实在是有些无语:“说你和萧陵无甚私交,连我都不信。”只有那个外表瑰杰如宝石、心性率真如稚子的男人,才会用上这么泼皮耍赖的法子。

    虽然同为亲王之尊,战功之彪炳也相差无几,但萧陵行军打仗的风格,向来不如萧陌的有口皆碑。兵者诡道一说,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有时候用多了,难免就显得无理取闹。好在平南王麾下众军的接受能力也非同一般,习惯到后来,再匪夷所思的胜利他们都能面不改色,也算是大雍军中的一大奇景了。

    “总也有用上下下策的时候。”面露苦笑,萧陌也觉得自己这样的做法是堕落了:“现在形势比人强,只能尽快把事情先办妥。”方法场面什么的,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第三十七章 临行话别

    “那你打算何时动手?”宁玄意问:“我看楚予珩的意思,大概还要再拖上你几天。”

    那个男人,表面上看起来好说话的紧,实则心机谋算都很深。明明他现在在国中的状况也不好,十分急于打开新局面,好让自己的人站稳脚跟。可偏生这厮就能装得世外高人一样闲散超脱,先让祁连域等人耐不住地跳出来给他压价,然后再借萧陌之手敲打一下那几个不服帖的老臣,顺带着还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处置由头……

    啧啧啧,这一整套章程顺理成章地走下来,又岂是区区一箭双雕可以形容得了的?也不知道他这是第几次这样行事了,看起来轻车熟路得很,想必应该是惯犯了。

    “拖得越久就越被动,齐佑和楚予珩都不例外。”明白她的意思,萧陌颔首道:“这两日内我会把两国互市之事敲定下来,最迟后日就离开灵渠。”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抬眼望进面前女子的眸底,那里,清透如许的瞳仁中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他,宛若兀自徘徊的天光云影,单是看着就不舍得移开目光:“临行之前,我或许没有时间再来看你,今天一面,权且就算作告别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眼眸中的小小人影微微晃了一下,宁玄意稍一愣怔之后回以柔柔一笑:“我会的,你也一样。此次回雍都,务须珍重。”

    那里,已不是记忆中他们曾经一起长大的地方,也不再保有任何的美好和温情。如今,它只是大雍的帝都,一个充斥着权谋、利益、血腥和杀戮的角斗场,身在其中,稍不留神就要万劫不复。好在他是萧陌,她一向最信得过的萧陌,不然,她怕是当真不放心就这样让他离开。

    “嗯。”最后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萧陌唇角的弧度逐渐变得冷硬。毅然转身,他大步就朝外行去。今日,他还约了楚予珩议事,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忍不住低叹一声,眼见那人即将走出栖梧阁的院落,宁玄意刚想回屋,却冷不防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立在月亮门前就不动了。

    “千雪。”萧陌没有回头,高大英挺的身躯站得笔直,有一种渊渟岳峙的魄力与气度:“你说你不再是从前的你,而现在的大雍,又何尝是我们当年所希望的那个样子呢?”

    他们打下的江山,他们拥戴的帝王,他们希冀的天下……明明设想了那么多,计划的那么好,可到头来,又有哪一个,是真正如他们所愿的?

    “萧陌,你……”尽管也知道他是一个心思细腻、通透异常的人,只是宁玄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习惯三缄其口的男子会这般直白地告诉自己他心中所想。

    “早就千疮百孔、物是人非了。”恍若没有听到她的话,萧陌径自往下说着:“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无论是我、萧陵还是叶疏狂,都只会支持你而已。”

    哪怕,你是要覆了这江山、换了这天下,我们,也绝对不会有二话的。

    这番话语气虽轻,但个中含义却深深地砸进了人心底。宁玄意一眨不眨地盯着萧陌的背影看了许久,最后终究只是淡淡地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谢谢。”

    原来,这个人早就猜到了她的意图,也看出了她的顾虑;原来,在他心里,那个至尊之位也并不比他所珍视的感情更重要。自己当初,莫不是真的瞎了眼?否则,又何至于为了萧隐而将他彻底推离皇权中心呢?现下看来,这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啊。

    想着,她不由提高了嗓音,生怕他会听不到一般:“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因着那么点私心就舍弃了你;对不起,拿走原本该属于你的一切还要你克制忍让;更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害你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到现在还要殚精竭虑才能勉强获得一线生机。萧陌,如果没有我,你大抵会成为一个被人称颂的贤德君王吧?至少,会远比现在的处境要好。

    在那三个字出口的瞬间,萧陌的脊背似乎是僵硬了一下,不过很快也就恢复了正常,一如他波澜不惊的语调,时时刻刻都彰显着主人的沉着冷静:“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不走到最后,谁晓得是好是坏呢?我们之间,尚且还用不着这么生疏客套。”说完,他看了看天色,发现时间不早之后就再不停留,随意地摆了摆手就走远了。

    “姑娘,这镇北王爷怎么看起来好像有些仓皇的样子?”走到宁玄意身边,朱颜目送那人离开,神色间满是不解:“不是说他为人铁血冷酷、行事也莫测高深的么?”那天在四方殿里初见倒还真有几分传说中的气质,可刚刚这算什么?她竟然从堂堂一国亲王身上看到了落荒而逃的感觉?

    浅浅一笑,宁玄意缓步就朝屋中行去:“要不怎么说传言误人呢。凡事总是要自己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才有一窥真相的可能性。然而世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宁愿相信道听途说,也绝对不会亲自去探寻真相。”

    萧陌,不过还是那个一碰上她就毫无招架之力的男子,有血有肉,会紧张会慌乱会无措。所谓的冷面王爷,只是用来应付外人的一张面具罢了,若无耐心去靠近和了解,那他就永远都是冰冷的。毕竟,皮相非骨相,乃是最为直观的存在,却也往往更容易被误会。

    “走吧,更衣。也时候,去见一见我们的安平公主殿下了。”

    “玄意姐姐,我听说你将大雍使团里的一个女子给接去了栖梧阁,是不是那人有什么不妥啊?”长乐宫中,楚予瑶一边随意拨弄着琴弦,一边问着正悠悠喝茶的素衣女子。

    一般来说,一国使团中随行的女子多是侍女、舞姬、优伶之流,多半用作进贡或交易。平素也不见得宁玄意多喜好这些,否则皇兄铁定一早就安排好了,又何须特意去大雍队伍里寻这么个不知底细的呢?

第三十八章 事出有因

    “哪有那么复杂。”摇头轻笑,宁玄意晃着杯中清澈的茶汤,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只是个故人,跟黎烬和我有几分交情。听闻我们在南诏,所以偷偷混在了里面。”

    “哦?”拖长了音调,楚予瑶指间动作不停,一双漂亮的杏眼眨了又眨,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我看,没这么简单吧……”

    她又不是没见过那镇北王萧陌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他的默许,那女子能这么轻易就混迹其中不被发现还安然无恙地到了南诏?或者……她根本就是被萧陌一路护送过来的!

    “玄意姐姐,你就告诉我吧!”一想到那个女子可能和萧陌关系匪浅,楚予瑶的心里就莫名的不是滋味。心烦意乱地胡乱勾出几个音调,她开始撒娇:“我保证守口如瓶,姐姐你跟我说说好不好?”

    “这样啊……”秀眉微蹙,宁玄意颇有几分为难:“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

    眼见她有松口的迹象,楚予瑶连忙抛下手中的古琴,一头扑过去之后扯着宁玄意的胳膊就不放了:“姐姐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宣于第三人之口。你就可怜可怜我,满足下我的好奇心吧!”

    瞥着这不断摇晃着自己胳膊磨蹭的少女,宁玄意不由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笑容里掺杂着满满的无奈:“你呀你,堂堂公主殿下,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以后出嫁了也这般爱娇么?”

    大雍皇室倒是子嗣充盈,可历来公主便是少之又少,到了萧隐萧陌这一辈,竟连一个女儿都没有。是以,即便她在大雍多年,接触过几乎所有的贵女,却也从未见过像楚予瑶这样的。

    天之娇女、众星捧月似的长大,虽然因父母早逝、宫中争斗而变得有些敏感多疑,但到底是被哥哥一路护持着的,于是偶尔的通透之外就是满心的天真纯善。对她好与不好,真情或是假意,她都能够第一时间就了然于心。那种感觉,就恍若是某种有着灵气的小动物,一旦认定了你,那便再无所忌惮了。

    “我还没想过要嫁人呢!”没想到话题会突然偏移到这个地步,楚予瑶一愣之下霎时就涨红了脸:“别想就这么扯开话头!玄意姐姐,你还没告诉我实情呢!”

    “好好好,我告诉你就是了。”终于是被缠得没了办法,宁玄意苦笑连连,这才开口继续道:“她是大雍世家出身,心上人也是大雍皇室支脉,与镇北王素有交情。两家早早就定了婚约,本来这个月就该成亲了。可偏偏前不久大雍边塞爆发战事,那人被编入了军中,如今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她家中父母眼见无望,转头就要将她另嫁他人,她抵死不从,这才跑了出来。”

    叶疏月的身份并不是轻易就能被遮掩过去的,毕竟,她身怀有孕,瞒不了太久,之后更是极有可能要在这里分娩。想要在人前做到滴水不漏,最简单易行的法子就是让南诏的掌权者主动帮忙掩饰。而要说动楚予珩,安平公主自然就是最佳人选了。

    她已经能够确定,楚予瑶对萧陌有着非同寻常的情愫。怀春少女的心思那么微妙,但凡是和那人相关之事,必定就不会错过一丝一毫。于是,她故意透出了一点风声,引楚予瑶主动询问,然后,再将叶疏月的情况半真半假地说出,只要这位小公主动了念头,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这么说来,她这算是为了逃婚而离家出走了?”果然,楚予瑶听得眼睛亮亮的,一双玉手不自觉地攥紧,像是也在为故事中的主人公揪心:“可她父母也是为了她好呀,万一她的心上人真的回不来,那她以后……”

    虽然她也觉得背弃旧约不好,但为了一个近乎虚妄的执念死死守着一人,就连余生都要耗进去苦苦等待……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未免也太过残忍了。

    “就算能肯定那人真的已经战死沙场,她也不可能再嫁给别人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宁玄意的声音很轻:“她怀了他的孩子,而且很可能,是那家唯一的血脉了。”

    “居然……还有了孩子……”圆睁双目,楚予瑶有些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消息:“这是不是……也太……”不合适了?

    尽管南诏风气开化,终身不嫁或寡妇再嫁都没什么稀奇的。可她自幼长在深宫,礼教森严,也被特意保护的很好。乍一听闻这未婚先孕,还是免不了被吓一跳。

    “公主殿下可是觉得她作为女子太不洁身自好了?”挑了挑眉,宁玄意随口就把她未说出来的意思给补充完整了:“行事如此出格还敢私自逃离,她的胆子也实在是大了点。”

    “阿嚏—”与此同时,正在栖梧阁偏房中喝药的叶疏月猛地打了个喷嚏,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连手里的药碗都给打翻了。

    “夫人,您没事吧?是不是昨晚受了风有些着凉了?”神色间隐隐透出几分担忧,朱颜探手就替她扶起了脉象。平南王妃的底子虽好,可到底前些日子过于劳累,她是生怕失之调理就会影响腹中胎儿,辜负了主子和姑娘的托付,因此行事总是格外小心。

    “应该没有,只是鼻子突然发痒,好像特别想打喷嚏似的。”歉意地冲朱颜笑了一笑,叶疏月一口气把药喝完,当即又忍不住连打了几下。连她自己都开始纳闷了起来,难道说,这是有人在背后念叨她?

    而一旁的朱颜看着摆放在窗口的几盆花,却是暗暗决定一会儿就把它们给搬走。鼻端发痒,喷嚏不停,嗯,指不定是花粉过敏了,得小心啊。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长乐宫里,楚予瑶连连摆手,慌忙解释:“其实我挺佩服她的,大胆到能为自己的心上人不顾一切地付出这么多……”至少,这些事情都是她想也不敢想的,更别说去做了。她并没有轻视那个女子的意思,相反,她很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有如斯坚韧的毅力和勇气。

第三十九章 争锋相对

    “因为爱情,有时候就是让人头脑发热、情不自禁的东西呢……”低低感慨了一句,宁玄意一时也有点恍惚:“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再好的人,如果不是他,也不是我想要的么……”喃喃自语,楚予瑶不禁茫然:“玄意姐姐,你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么?爱情,是不是真的就能令人那样疯狂,为一个人生、为一个人死……”

    “呵。”短笑中带着浓浓的讥嘲,宁玄意因着这一句话而迅速回过了神:“相爱成仇,说不定就是你死我活了。”爱情里的生死,着实狭隘,从前的她,就是太过相信这些,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若是再来一回,她想只为自己而活。

    没有听到她的后半句,楚予瑶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兴致勃勃地站起了身:“玄意姐姐,带我去看看她吧!以后在宫中,我帮你一起照顾!”

    并不知晓自家的宝贝妹妹已经被宁玄意成功策反,此时此刻,楚予珩还在御书房中和萧陌讨论着两国互市之事。

    细细地听完面前之人所说,南诏的君上大人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惊讶表情:“镇北王,你可知你说这话意味着什么吗?”

    两国互市本就是各自得利的双赢买卖,这种协议的签订通常都会迁延许久,因为双方即便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想取得更便利的条件。所谓的寸土不让、毫厘必争,在这个时候就会体现的异常鲜明。

    本来,对于大雍这种强势的大陆王者,他是做好了让步的准备的。之所以始终不提及具体条款,就是想等等看是否还有丁点儿回旋的余地。可他怎么也料不到,就在刚刚,大雍的镇北王爷萧陌轻而易举就开出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优厚待遇。竟是大有立马就定下来的意思。

    “既是互市,那就得拿出双方都满意的价码来。我大雍不以势欺人,也自然希望贵国能以诚相待。”修长的十指交握,萧陌面无表情,用一种冷静到近乎漠然的语气缓缓说道:“以后但凡是南诏的货物或商人进入大雍,只要能出具相关证明,除却在税收上的优惠以外,还能额外受到我大雍官方的保护和照顾。这一点本王说的出,自是有能力兑现,君上你只需相信本王就是。”

    “大丈夫言出必践,我倒是不会怀疑王爷的信用问题。只是,”从初时的意外情绪中缓过来,楚予珩的唇角便又习惯性地扬起,配上眼眸中潜藏的点点精明,像极了一只精于算计的老狐狸:“如此优待,不知我南诏又要付出何等的代价呢?”

    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他从出生之日起就再不相信了。作为一个阴谋论者,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好运之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心生质疑。更何况,眼下面对的可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难免要锱铢必较一些。

    “很简单,对于商贸繁荣、货物充足的南诏来说,仅仅只是小事一桩。”依旧岿然不动,萧陌干脆利落地收尾:“无论何种商品,只要是南诏有渠道能弄到的,都必须优先提供给大雍市场。另外,如果我方急需的是市面上没有的东西,也请你们不辞辛苦,尽早尽快地帮忙找到。至于价格,”他顿了一顿,似乎是略略斟酌了一番:“只要在情理之中,我大雍绝对不会吝啬。”

    “听起来,似乎很合理。”摩挲着下巴,楚予珩的笑容变得更大了:“可是,如此一来,我南诏所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必然就成倍增加了。毕竟,两国相隔遥遥,这其中维系商道本身的成本就已然不低了,遑论还要特供给大雍。再者,”他站起身来,颀长的身躯立在萧陌面前,纵然温文依旧,但帝王的威严气势终究不可小觑:“专门帮人采买,这活计听着可不是很好。南诏虽偏安一隅,国势也不如青春鼎盛的大雍,可我君臣上下,还从来没打算过要成为谁家的附庸。”

    以商立国,来者不拒,可这绝不意味着他们唯利是图,毫无底线可言。萧陌如今,或许只是单纯地想从他们这里的渠道购得急需之物,但有些话再难听也得说在前头。免得哪天稀里糊涂当了人家的炮灰,身死国灭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点,本王自然清楚,也并没有做过这般考量。”端坐不动,萧陌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尽管南诏的风土人情不错,可我大雍向来更偏爱端方持正、含蓄内敛的。若以你们为附庸,只怕我大雍国民也接受不了。”

    “你……”没成想这么个冷面煞神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诛心之语,楚予珩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说什么端方持正、含蓄内敛,他南诏难道就奔放洒脱地不要脸了?真是的,收复了也没信心管理就直说,承认一下自身的欠缺又不会怎么样,非得拐着弯来贬低别人。哼,他还看不上大雍那一群假惺惺的腹黑老头子呢!一个祁连域已经够他烦的了。

    “还有你所说的成本问题,这的确是需要考虑的。”混不在乎他的面色如何变化,萧陌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着:“商道的维系可以由两国共同承担。论及货物的价格么,本王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开的合理,我们都照接不误。”

    敛了面上的笑,楚予珩居高临下,定定地望了他许久。而萧陌,也仅仅只是微抬了头,一脸平静地回视了过去。两个男人,一站一坐,一个明朗温和,一个冷峻深沉,眼神交汇的时刻,更像是一场无声的拼杀。但凡有一星半点的破绽被对方寻到,那暴露的一方就注定是落败的结局。

    好在,就这么凝重了半晌之后,这两人几乎是同时收回了目光,然后相对一笑,再不凛冽。仿佛是在方才短暂的交锋中找到了默契,也不需要再过问更多了。

第四十章 人生如戏

    “承蒙镇北王拳拳盛意,那此约便正式达成了。”回身坐回书案之后,楚予珩提笔蘸墨,手腕缓抬之际笔走龙蛇,不一会儿,就将两人刚刚口头所约之条件整理完毕并撰写了出来:“王爷过一下目,若无其他问题,我们就当场生效了。”

    “君上果然是爽快。”以往这种条陈,非两国重臣在场还不能签下,今次倒好,他们两个三言两语间就敲定了。

    暗自哂笑,萧陌走近细看了一番,随即便取出印鉴盖上,而楚予珩也随后盖上了皇帝大印。两人各持一份,拿到之后,都是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这事到这一步,总算是完结了。

    “确是省去了不少繁文缛节。”看着眼前之人由衷了几分的笑意,萧陌拱了拱手,道出自己的安排:“本王在雍都尚还有些紧急事务要去处理,此间既已事了,那便就此向君上辞行了。这几日的盛情款待,本王很是感激,若他日有幸于大雍相见,一定一尽地主之谊。”

    “怎么,这便要走了?”楚予珩愣怔之下不禁表示遗憾:“原还想着接下来几天要陪镇北王好好领略一番我南诏的风土人情,看来是无此机会了呀。”

    小肚鸡肠的家伙,不就顺势那么一说么,还用得着特意强调什么风土人情?暗暗腹诽了一句,萧陌面上却还是一片肃然:“不敢劳动君上。今日午后,本王就率使团离开了,眼下还要先行回去收拾整理,请恕告退。”

    “好,那朕也就不多留你了。”笑眯眯地目送萧陌大步离开,楚予珩在御书房坐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站起身来:“来人!摆驾栖梧阁!”

    直觉告诉他,萧陌这般着急离开,并不会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简单。紧急事务……哼,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紧急事务!

    “疏月姐姐,你当真是好脾气!你家里人那般对你,你居然都不反抗!”义愤填膺地挥着拳头,楚予瑶的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浑身的怒气洋溢,似乎要随时随地找人打上一架:“你那个嫂子更不是个东西!还未嫁过来就敢欺负你,你们家居然还让她进门!”

    用手中的白绢丝帕轻轻按着眼角,面色苍白的叶疏月看起来憔悴极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孝字当头,无论如何,我总不好违逆他们的意思吧。再者,长嫂如母,她既已进了门,我又怎么能不忍着受着?若不是知晓腹中已有了重山的骨肉,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让镇北王爷一路护送着我来到南诏。现在,我真正是成为了家族的耻辱,倒不如生下这孩儿后就一死以谢罪!”

    呃……难得沉默着一言不发,宁玄意和朱颜站在一旁,直看得额头上虚汗都快要下来了。

    虽然这是他们和萧陌通过气后告知叶疏月的版本,可当后者以这样唱作俱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是被惊到了。

    这眼泪怎么就跟不要钱一样呢?说下就下来了?朱颜暗暗窥探了许久,到底不得要领,又深觉自己再看下去可能会因为好奇而露馅儿,于是索性悄悄退了出去。嗯,她还是再去煎一副药来吧,顺便再和青葛念叨念叨。那小子古灵精怪的,指不定还能告诉她些内情。

    而找不到如此合适借口退出去的宁玄意,就只有立在角落里充当隐形人,顺便被迫看完这一场戏了。眼角抽搐地望着叶疏月差不多哭湿了那一整条帕子,而楚予瑶这丫头也被感染地开始低低啜泣,她都止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了。

    话说,这明明是她设计的人物背景好不?为什么那两个人投入得连她都快信以为真了?而且,她跟叶疏月自小相识,在一起无话不谈那么多年,她怎么就硬是没发现这姑娘的演技这么好呢?谁来告诉她,面前这个倚在楚予瑶肩头伤心地快要昏厥过去的娇弱女子,到底还是不是当年那个能徒手拉开父帅强弓的人?又或者说,叶疏月跟萧陵离开雍都太久,在外多年,早非记忆中的模样了?

    “玄意姐姐,还是你来劝着些吧。”眼看自己怎么安慰都是枉然,楚予瑶扶着叶疏月瘦削的身子,急急地唤着身边之人:“这可还怀着身孕呢,万一动了胎气伤了根本就不好了。”

    即使她还是闺中女儿,可身在宫中,女子有孕乃是最为常见、亦是最为坎坷之事。所以,她很早就听教养的嬷嬷说过此类的话题,当下提起也面不改色,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的。

    啊?她去劝?还在一团浆糊一样的思绪中慢慢挣扎,冷不丁被人点了名,宁玄意着实回不过神来。仅凭残存的理智走上前去,她看着叶疏月,眼中的关切之色异常明显:“是不是有哪边不舒服?我让朱颜再来给你扶个脉?”

    她对治疗外伤倒是精通,可在其他方面,那就是一窍不通,劝解别人更不是她的强项。让她对上并不知晓自己真实身份的叶疏月,她还真是无从说起。总之,岔开话头肯定没有问题,让楚予瑶尽快离开,留下叶疏月好好休养总对了吧?

    “对啊,瞧我这脑子!净提人伤心处招人哭了!”抬手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楚予瑶一脸懊恼地扶着叶疏月慢慢躺下:“姐姐你好好歇着,别再想那么多事了。以后这南诏就是你家,你父母家人也再不能为难你了,放心吧!我这就去帮你看看朱颜的药煎好了没。”说完,她也不等其他人反应,脚步一错就动作迅速地跑出了屋。临了还不忘喊上一嗓子:“玄意姐姐,你先照应一会儿啊,我马上就回来!”

    如果可以,我还真不想你马上就回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宁玄意无奈地摇头,半弯下身子去看叶疏月。那人已经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表演的是不是也卖力过头了?

    “这帕子上的药……太……太厉害了……”猛地甩出那条白绢丝帕,叶疏月鼻尖都红了,泪水仍然是潸然而下,停都停不了:“玄意姑娘,麻烦……麻烦你帮忙了……”

第四十一章 心生不安

    药?瞬间明了,宁玄意点点头,捡起那条帕子,还没靠近就感到鼻翼间一阵酸楚,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立时滚滚掉落,全然是凄惨到了极点。

    梨花雨!一边抬手擦拭一边咬牙切齿,宁玄意这会儿连杀人的心都有了:“青葛!”这家伙到底是在这方帕子上洒了多少药水!威力竟然强到这样!该死的,就让他没事别捣鼓这些乱七八糟的药粉药丸,偏偏不听!这下好了,这是要她和疏月一起哭到晚上么?!

    “姑娘,你喊我?”小跑着来到屋门口,青葛一眼瞄见那条帕子和屋内两人的模样,顿时大叫不好。两步上前,他一把扯过那帕子塞进怀里,然后顺手又将一个小瓶子递给了宁玄意,一张清秀的脸蛋之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意:“解药,嗅上两口,半盏茶的功夫就好了!”

    苍天啊,明明是平南王妃自己找他要的,他也是好心,谁知手一抖就倒多了,更没想到自家姑娘也中招了。这下惨了,要是被主子知道,他这一次不会被赶回影月山庄思过吧?

    怒瞪了他一记,宁玄意没好气地接过小玉瓶,分别给叶疏月和自己解了药效,这才有心思跟他计较:“今天怎么这样乖觉,一喊就过来了?”平日里,那是连人影都瞧不见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还是姑娘您了解我。”嘿嘿笑着,青葛此刻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狗腿,若不是没生尾巴,恐怕他当场就能对着宁玄意摇起来:“南诏君上来了,在花厅里等您呢。”

    “怎么了这是?你哭过了?”惊异地看着那素衣女子濡湿的羽睫和泛红的眼眶,楚予珩都快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玄意,究竟发生何事了?”

    就算认识的时间不长,可频繁接触下来,他也明白这个女人的心性是何等的坚韧以及淡漠。初来乍到,她就能一眼看穿祁连域等人的弱点所在,并对症下药,帮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打破了朝中的僵局。这样眼光犀利、行事缜密的人,便说是浸淫宦海、老谋深算也不为过。他相信她能毫不犹豫地算计别人,更能谈笑风生地杀人取血,但就是无法相信,她会如同一个普通女子一样哀哀哭泣。

    换而言之,那就是她所遇之事不知要糟糕到何种地步,以致于全无办法可想,只能以泪洗面。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决计不能袖手旁观了。毕竟,上次暗夜行刺一事,他还欠着她数条人命,祁连域和祁清岚等人可是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着呢。

    “没事,只是风沙迷了眼而已。”努力压抑着自己升腾的怒气,宁玄意这一刻无疑是对青葛恨之入骨了。楚予珩来了也不第一时间通传,搞得她只能顶着这么一副狼狈的形容出来,偏生又还解释不了,真是窝火憋屈到了极点。

    满脸都写着不相信,楚予珩打量着这个面容之上还有着泪痕的女子,一时之间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不愿倾诉,自己当然也不能多问。可人家事急如此,心绪不宁,他还功利地与之讨论萧陌之事,未免也太市侩难看了。罢了罢了,还是找予瑶去打听一下她这到底是怎么了,纵使帮不上忙,能多想法子安慰安慰也是好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君上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想问我的?”连楚予瑶都能知道叶疏月的事情,作为一国之君,楚予珩在南诏宫中的情报只会更全。在这个时间点上过来,除了向她确认这事,应该也不会有其他的了。

    “黎烬他……是不是又离开南诏了?”原本还想着就此打住,暂且将事情搁置一旁,没成想她竟主动问了。如若再遮遮掩掩,似乎也不美,于是楚予珩厚着脸皮,吞吞吐吐了半晌,才抛出了这么一句。

    嗯?怎么今天一个个都不按常理出牌啊?

    宁玄意挑了挑眉,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格外清透灵动,顾盼之间就仿佛能洞穿人心:“是啊,有事出去一段时间。怎么,你要找他?”以前,楚予珩好像从来都不过问黎烬的行踪,今儿个,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还真是不巧了。”转身在一旁坐下,楚予珩揉着自己的眉心,言语之间尽显疲累之态:“方才我跟大雍镇北王签好了两国互市的协定,之后他便说国中有事,急着要走。我总觉得,这事透着点蹊跷,所以心里有些许不安。”

    黎烬常年在天机大陆上四处游走,前些日子更是被大雍皇帝找去治病,论及对大雍的了解,他自知是远远不及的。所以,便想着能不能从栖梧阁探听一二,总好过他当无头苍蝇,慌慌张张地乱撞一阵。

    萧陌的动作还真是快啊。心下暗忖着,宁玄意也不忘留意刚听到的话:“蹊跷?君上莫非是觉得协定的内容有问题?”这应该不至于吧,凭楚予珩的谨慎圆滑,若这都能出事,那这南诏皇帝也不用做了。

    “这倒不是。”摇了摇头,楚予珩也感觉自己疑神疑鬼,多思多虑得简直可笑:“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因为对大雍实在欠缺了解,加上这次协定对我南诏又过于有利,故而不踏实吧。”

    俗称得了便宜还卖乖么?宁玄意此刻的心情很差,一抓住对方话语里的漏洞,就忍不住满腔腹诽的热血。清了清嗓子,她让自己平复下来,继而正色地回应着楚予珩的话:“据我所知,镇北王萧陌此人并非心思诡诈之徒,观他在军中领兵之风,也足可见其光明磊落。此次两国协定既是由他牵头,君上又亲自验看过,也该安心才是。至于他所说的国中有事……”故意在这里停了一停,宁玄意双目如电,牢牢锁定着面前的男子:“那就要看君上你有没有心了。”

    “你,什么意思?”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楚予珩原本正端过了茶盏想要喝上一口,听得她这迥异于往常的口气,当下就顿在了那里,连指尖都再不动弹:“大雍……你是要我……”

第四十二章 意图分明

    径直抬手截断他的话头,宁玄意回答得很轻巧:“我并没有要君上你去做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心中的想法究竟是什么?眼前的南诏于你,是否便已经足够了?”

    是否已经足够?做了这么久的一国之主,生平第一次有人问他,是不是这样就够了?

    区区一个南诏么,龟缩在大陆一角,靠唯一繁华的商贸充作门面。说的好听一点是与世无争、安然隐逸,可事实上,他们就算出去又能争得过谁呢?不过是固守在自己的小小地盘上苟延残喘罢了。即便是这样,国内尚且还有几派势力捉对厮杀,他若一着不慎,便要随时沦为傀儡,连自己的同胞妹妹都保护不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般日子岂有一点是他当初登基之时想要的?足够么……呵呵,如果只论惨,他倒是真足够了。

    “我若有别的企图,不知玄意你又当如何?”终于幽幽地开口,不知是不是情绪激荡所致,楚予珩的嗓音此时听来竟然有了几分沙哑:“且不说大雍与我南诏何等山高水远,便是单看我国中如今的境况,你也该明白,纵然我再不甘、不愿,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父皇母后均是英年早逝,他少年登基,在一众虎视眈眈的宗室和大臣中走到现在,已是极为艰难。是以,他从来不去妄想那些他并没有力量得到的东西。只要南诏的基业不在他手中败落,予瑶能够平安喜乐一生,那他也就尽到为人君、为人兄的责任了。他以为,他可以一辈子都这么想,可就在刚才,宁玄意轻飘飘的一句话,居然好似是拂开了他心弦上堆积已久的尘埃,瞬间就有某种异样的响动在胸腔共鸣,令得他不由自主地就生起了向往之情。

    “无风不起浪,如果君上你连半点意愿都没有,我又何必来搅浑这一潭死水呢?”凤目流转间带起光华无限,于一地绮丽中泻出点点锐利锋芒:“南诏的局面一定要破,然而我所指的,却并不仅仅只是大雍而已。”

    如今的大雍不是自诩为第一强国么,连萧隐,都俨然一副天下之主的傲然态势。从前,她是欣悦、是支持的,因为她从未想过要止步于此。什么牧凉古国,贪狼部族,她统统要归入麾下,纳为版图!所以,即便是高姿态,那也分所应当,毕竟,一切都是迟早的事。

    可惜,她所有的计划都还没来得及实施,便跌入了那锦绣绮罗从中的陷阱,在红墙黄瓦琉璃顶下葬送了毕生的期许和热爱。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值得庆幸的,那可能,就是她耗费了大半青春、诸多心血,才终于看清了枕边人的真实面目。曾经执手为约、信马天下的男子,不知是一朝黄粱梦醒还是本就狼子野心,翻脸的速度比六月阴晴不定的天气更甚。她想过自己会死在战场上,死在疾病中,可死在他的不信任和算计之下,她连感到痛苦的机会都没有。

    心,在那一刻就彻底地死去了。

    苍天垂怜,既然她还活着,既然宁玄意还存在于这天地之间,那就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挡她完成那最后一步。一个偌大的帝国而已,她能缔造一次,那必然就能有第二次。她并未说过,非大雍和萧隐不可啊。

    “你所图的,是整个天机大陆。”以万分肯定的语气道出这一句,楚予珩望着女子眼中慢慢燃起的热度,只觉得这方天地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可思议了起来:“玄意……你,你到底是谁?你要做什么?”

    “我是宁玄意,”毫不避忌地对上他的视线,女子一字一句地认真答道:“泽国灵族的公主——宁玄意。我会助你,成为这天机大陆上的千古一帝。”

    目送着楚予珩失魂落魄地离开栖梧阁,连叶疏月的事情都没想起来过问,青葛不禁叹了口气,从藏身的角落里走出:“姑娘,这会不会操之过急了?”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南诏君上像是被吓破了胆。果然,这种野心勃勃的事由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杀伤力总是成倍增加的呀。

    “金沙城的形势已然糟糕到了极点,也不知牧凉和贪狼会借此生出怎样的风波来。偏生这个时候,大雍那边还有了动静……”绯色的唇瓣抿成一条线,宁玄意的表情很不好:“青葛,我们没有时间了,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有很多事情,都讲究乱中取胜、把握先机。如今大陆上几大强国混战,还暂时无人能顾及到素来就没有存在感的南诏,因此,想要在遍地的烽火狼烟中夺得一席之地,他们就必须趁这个机会混水摸鱼。而一旦等到其中一方胜出,那一团糟的局面就会被逐渐肃清,蠢蠢欲动的南诏定然会浮出水面,若是不能在此之前崛起,那最终可走的路也不过毁灭一途。

    她又何尝不知自己这一把是在赌。将楚予珩逼得那么紧,要么就是他全盘接受从此合作无间,要么就是他断然拒绝然后她远遁而走。如此决绝而毫无退路,这并不是她的处事风格,可他们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循序渐进了。快刀斩乱麻,或许,还有着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楚予珩,他应该不会让我失望的。”喃喃自语着,宁玄意的脸庞隐在雕花镂空的窗扉之后。一缕斜阳悠悠探入,在她素白明净的面容上印下妖艳冶丽的花纹,犹如涅槃以后的凤凰,在冲天的火光中徐徐睁眼,而后一点点地张开羽翼,即将展翅高飞。

    遍地风沙,尘烟漫卷,纵使黎烬不是第一次来这边塞地境,也还不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西北地域,本就荒凉贫瘠,却偏又躲不开地理位置的紧要,故而每每饱受战火洗礼,真如雪上加霜一般。也亏得前些年大雍荡平四野、威势煊赫,这才使得这一处有了几年的平静祥和,否则,这里怕是一早就再无人迹了。

第四十三章 边塞悍女

    “主子,再有三十里,我们就到金沙城了。”站在黎烬身边的,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一身褐色短打,裸露在外的臂膀呈古铜色,肌肉纠结,块垒分明,通身都彰显着塞外汉子的野性与雄健。他叫陈亮,乃是黎烬在很久以前就布在西北的一道暗线,也是这一带最大的马帮的头领。平日里,就做一些马帮的生意买卖,既方便探听信息又容易摸清路径,着实是最佳的掩护。

    前次,他们奉命打听大雍驻西北的两位主帅的消息,也不知是否有人在暗中刻意阻挠,接连派出了好几拨人,居然屡次失利。一去不返不说,竟是连只字片语的反馈都没有传回,导致他们两眼一抹黑,到现在都不清楚那金沙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回主子亲身前来,便已经说明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严重失职了,他手下的兄弟们也都惭愧得很。是以,即便黎烬并没有要求,他还是放下帮中一切事务跟来了。毕竟,在地界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就算是放眼西北所有马帮,他也排得上前几位,多少也能帮上主子一点。

    抬手拉下黑斗篷的长风帽,黎烬眯着眼,将周围环境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么说,已经到了你们先前查探的最近范围了?”

    “是。”郑重地点头,陈亮的表情显得有些凝重,一张端方粗犷的面庞失了笑意,看起来颇有几分骇人:“先前所有派出去的人,传出最后一道讯息的时候都是在这附近。之后,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都找不着了。”

    如果这里是深山老林,或者江河湖海,那这些人必定是已经遭受了某种意外,并因之丧生了。可这里是广袤无垠的大西北啊,除了戈壁荒漠,连动物都不常见,又有什么,能够如此频繁地吞噬掉这么多生命?不合理,简直太不合理了。

    “这三十里之内有人烟么?”极目四望,除了茫茫的荒野、衰败的枯草以及飞舞的砂石尘埃,几乎连丁点儿的绿色都看不见。黎烬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踏足边陲之地了,此时在灼热的烈阳光照之下,想着当前的严峻态势,心里难免掠过几分焦躁:“有的话,我们先休整一下,明日再进金沙城。而今形势不明,我们需要随时调整到最佳状态,以不变应万变。”

    “嗯,属下明白。”对于主子的话,陈亮从来不会有丝毫的怀疑,立时就回答道:“若说人烟,过了前面那个小山头就有一处客栈,不过生意向来不好,内里条件也差的很。平素时候招待的,不是马帮的汉子就是别国的小贩,再不然,还有流放的囚徒。牧凉和贪狼尚未出兵之时,我们倒还常常出入,后来战事一起,金沙城戒严之后断了路子,也就再没来过了。”

    微微颔首,黎烬温雅如玉的脸孔上扬起点点笑意,宛如山涧清流潺潺,于无边暑气中渲染出一地清凉。再度将风帽拢起,遮掩住朗月清晖般的精致容颜,他的声音淡淡的,配上那样飘渺的笑,尤其相得益彰:“既如此,那我们就更得去住上一晚了。头前带路吧。”

    说是客栈,其实也只是头顶多了片屋檐,有了个能挡风遮雨的地方,勉强比露宿荒野好上一些罢了。可要住的舒适,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看着那在风中摇摇欲坠、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的两扇门板,陈亮不禁有些脸红。若是以往他自己来,那也就算了。马帮的汉子个个都是穷苦出身,早就习惯了粗衣淡食的日子。在外行走,谁人不是风餐露宿、蓬头垢面,又哪里还会在住宿上面多作讲究。可这一次,跟着他一起的,却还有自家主子。

    虽然他知道黎烬也是走南闯北惯了的,并没有寻常富家公子哥儿那些娇生惯养的毛病,但是……他下意识地偷眼打量着身侧之人,纵然一袭宽大的长斗篷将之从头至尾都罩进了其中,可黎烬给人的感觉,依然是清雅高华,温润无暇。就仿佛是月下风度翩翩的谪仙人,哪怕是行走在西北粗粝的狂风里,也仍旧独此一身,纤尘不染,风霜不侵。

    遗世独立,清逸悠远,在他看来,这两个词就是为黎烬量身定制的。而拥有如斯出众气质的人,眼下却硬是要屈身于这间破败房舍之中,实在是格格不入,连他在一旁瞧着都觉得是明珠蒙尘,不忍可惜偏偏又无可奈何。

    “半点人声都没有。”双手垂于身侧,黎烬语出平淡,可话中内容却惊得陈亮霎时就绷紧了神经:“内中有变,千万小心。”

    “是。”低低应了一声,陈亮单手握上腰间的一柄长刀,在黎烬的眼神示意下,悄无声息地移至门口,随即一记力道十足的鞭腿,径直将那本就不堪的两扇门扉给踹飞了去。

    老朽的门板在这一脚之下化为大小不一的碎片,迸裂四散着落于院中。还不待陈亮定睛细瞧,一把尖利刺耳的女声便陡然间拔地升起:“哪儿来的流氓土匪,上这儿找死来了么?!居然连老娘的门板都敢踹!”

    “嘶——”陈亮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只觉得耳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高音震的发疼:“你又是哪家的泼皮娘们儿?大白天的关张落户,有你这么开客栈做生意的么?!”说话间,他已经看清了那大咧咧冲出来的女人,瘦高的个子,容长的脸颊,妖娆的身段裹在一袭紧窄的暗红色裙袍内,涂着鲜红口脂的薄唇配上高高的颧骨和斜挑上扬的眉眼,看起来格外的刻薄。

    “这是老娘自己的店面,爱什么时候开张就什么时候开张,想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生意!你算哪根葱哪头蒜,还敢在老娘面前指手画脚!”一手叉腰,另一手直指陈亮,女人语速极快,口气又冲,说话间唾沫星子四溅,似乎要喷到人脸上:“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客人,老娘今天偏就不接待了!还有,这两扇门,你得给我照价赔偿!今儿个要是不留下银子,老娘就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第四十四章 夜宿客店

    冷哼一声,陈亮对她的威胁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在道上行走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场面没经过,区区一个女人的几句话,还不足以令他动容:“你说你是这家的主人,那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张老四呢,他去哪儿了?老朋友来了,莫非他就打算这么招呼?”

    “你是四哥的朋友?”闻听此言,那女人的音调稍稍降了一些,面色也略微缓和,再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他岳父岳母重病去世,他回老家奔丧去了。我是他堂妹,过来替他照看几天。”说着,她看了看碎了一地的木板残渣,殷红的嘴唇撇了又撇:“就算是老相识也不能这般莽撞出手吧?幸好只是两扇破门,万一伤了人,我看你赔是不赔!”

    “我这位朋友性子有些急躁,老板娘见谅一二吧。店中的这些损失,我们也都包了。”始终没有吭声的黎烬在一旁看了许久,到的此时方才从陈亮身后走出:“不过老板娘关张也太早了点,这太阳都还没下山呢,害得我们还以为此处无人了。”

    即便面前站的女子是如此泼辣蛮横,他的语气也还是没有多大起伏,平静淡然的犹如一杯温开水,叫人无论如何都恶劣不起来。

    而很显然,眼前这个女人也是极吃这一套的。面露尴尬地搓了搓手,她再不复先前剽悍的气质,却是转了转眼珠,赔上一个客气讨好的笑容:“哪有的事儿啊,不过是因为看着生意差,所以偷懒打个盹儿而已,谁成想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被你们给撞上了。”说着,她又很大度地冲陈亮挥了挥手:“既然都是朋友,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这两扇破门你们就不必管了,老娘早就想把它给换了!”

    陈亮:“………”

    我记得,你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吧?为什么换了个人,这对话的差别就这么大了呢?看来皮相这东西,不管男女,都是一样重要的啊。

    “那就多谢老板娘宽宏大量了。”微微一笑,黎烬环顾了下四周,不由目露疑惑:“听老板娘的意思,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光顾了么?据我所知,在去往金沙城的路上只有这一家客店吧,往来之人为何会稀少到这般地步?”

    “嗨,都这么熟了,还喊什么老板娘!我在家行六,叫我六娘就是了!”原本刻薄的面容因着爽朗一笑而意外地显出几分丽色,张六娘随手自院中一角抽出一张条凳,示意两人坐下,这才继续道:“公子所言极是,我们这里独此一家,以往的生意确是极好的。只不过前不久金沙城封城戒严了,这才没了人来。生意么,自然也是做不成了。”

    “哦?整座城都戒严了?”黎烬似乎十分诧异的模样:“那六娘可知是何原因么?我此来金沙城乃是为了探亲,若是连城都进不去,那可就着实麻烦了。”

    “据说是因着前方战事吃紧,为了查清城内的细作和探子,所以才封城细究的。只是,查个把奸细哪有费这么多时间的?眼看都快一个月了,再不开城,恐怕城里的人不饿死也差不多了。”叹了口气,张六娘看向黎烬的眼神带上了分明的同情:“你这亲可不好探啊,要么就耐心等等,说不定会有转机。要么,就只能原路返回了。”

    “既然来了,自是没有就走之理,好歹也得见上一面。”丝毫不见慌乱之色,黎烬望着面前的女子,倒是恢复了刚进店时的神情,就好像是在面上笼了一层依稀的薄雾,虽则浅淡却也朦胧,令人看不透、摸不清:“还要麻烦六娘帮忙收拾出两间房来,我们兄弟二人,怕是要叨扰一阵子了。”

    “不麻烦不麻烦!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笑得见眉不见眼,张六娘的整张脸都乐得开了花似的,与片刻之前叉腰骂人的形象大相径庭,看得陈亮的下巴都快脱臼了:“送上门来的客人啊,我们小店巴结还来不及呢,收拾房间那就是个小意思!”说着,她倏地转身,扭着细细的腰肢就去张罗了:“我给你们安排楼上的房间,清净些。你们先坐一会儿,喝杯水歇歇腿,马上就好!”

    “这……”陈亮张了张嘴,想开口数落上几句,可想了半晌,竟是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到的最后,终究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娘们儿,简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话都让她一个人给说完了!”

    轻笑一声,黎烬居然很配合地给出了反应:“是啊,不简单呢。”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能见到这么一个出彩的人物……当真,是他们运气太好了。

    西北的夜晚降临地很快。及至黎烬两人收拾妥当并用完一顿极其简陋的晚饭之后,天色已经黑沉地犹如泼墨一般了。好在,这里的天空看起来格外高远辽阔,稍一抬眼,就能清晰地看见幽深天幕之上点缀着无数闪烁的星子,璀璨夺目,绮丽非常,立在高处凭栏而望,倒也是别有一番意趣。

    “就这么一顿东西,还收了我一两银子的饭钱。这张六娘简直黑心得没有边了!”怀着满腔未吃饱的怨忿,陈亮坐在桌边使劲地灌着茶水,像是要借此浇灭心中的怒火:“点儿背不行了,主子,咱们这是进黑店了呀!”

    脱去了一身黑色的长斗篷,黎烬还是平日里简单雅致的白衣装束。此时的他站在窗前,半仰着头凝视着浩瀚的星河,仿佛在静静地出神。略嫌清冷单薄的月光倾泻在他周身,透着一股疏离飘渺的奇异美感,甚至给人一种他下一瞬就会羽化飞升的错觉。

    陈亮下意识地就闭了嘴。在这样的男子面前,好像多说一句话都是亵渎。其实,认真想来,主子从未对他摆过任何一点脸色,更别提什么重言呵斥了。可是只要站在这个人身边,他就会莫名地感觉到压力,不由自主地想去敬畏和服从。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奴性的,只不过,他的主人,只有黎烬才配当。

第四十五章 暗袭失败

    “黑店不黑店倒也无所谓。”就在陈亮踌躇着要不要退出房间的当口,黎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美景给蛊惑了,陈亮只觉得那嗓音里也沾染了月光和星芒,有着蛊惑人心的迷醉力量:“如果能破财免灾,那就是好事一桩了。”

    哈?揉了揉鼻子,陈亮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说,我们被坑的这么惨还要好好谢谢她?”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为什么他突然就听不懂主子说的话了?

    “等着吧,这夜还长着呢。”微弯了唇角,黎烬的双眸在这一刹那明亮得惊人。

    月移西楼,夜空中的繁星也逐渐敛去了光芒,转而变得晦暗起来。再过一个时辰,就要破晓了。

    客栈二楼的两间房舍之中,隐隐有鼾声不时传出,显见得其主人还在熟睡,并没有一丝一毫要醒过来的意思。

    一楼的院中,几个人影在黑暗中无声窜动,最后齐齐聚在了大堂的楼梯口。为首之人,身形窈窕、曲线婀娜,即便看不清面容,也知道这是个女人。

    “那两人的茶水里被我下了药,这会儿肯定不省人事了,抓紧时间下手!”刻意压低的嗓音也掩不住素来尖利的音色,很显然,领头的正是日间与黎烬陈亮交谈过的张六娘:“做得干净利索一点!不要留下把柄!”

    “好!”剩下的四个人点头应下,从腰间拔出刀就步履轻盈地摸黑上了楼。这般灵活敏捷的身手,想必那两人就算是没被药倒,也应该无所察觉吧?暗暗地舒了口气,只有想到这一点,张六娘才能觉得心里踏实一些。

    也不知为何,明明凶神恶煞的是那个人高马大的粗壮汉子,可给她带来深重不安的,却是随后露面的俊美男子。行走在外多年,她是早将一个道理看得透透的了。通常情况下,越是看起来温柔无害的人,实际上都越可怕难测,就好比是野外的植物、走兽,越是颜色艳丽就越有毒。任何胆敢小觑他们的人,往往付出的代价都会极尽地惨痛。

    她并不蠢,亦不至于被那男子的皮相所惑而误了大事。相反,自白天碰上那两个人以来,她始终都感觉到隐隐的危险。是以,哪怕第一晚动手会有冒进之嫌,她也顾不上了。他们,必须得死!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静静等待楼上响起的动静,以往的很多个晚上,她都是这样行事的。可是今晚,她等了很久,久到她的心都开始因为忐忑而剧跳,久到她的手心都渗出了淋漓的汗水……二楼那两间房,也还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何时,那代表着动手信号的鼾声居然已经停了。张六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当即连额头上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一定,是出事了……她很肯定。可为何连一丁点的动静都没有呢?就算是她手下的人都被解决了,也不应该悄无声息到如此地步啊……

    咬了咬牙,张六娘一抹头上的汗水,旋即准备提步上楼。大不了就是拼着这一条性命不要罢,她必须要知晓楼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怎么,六娘这就沉不住气了?”黑暗中,一个突兀的轻笑声悠悠响起,一如白日里的平静淡然。只是初见之时的矜贵公子哥,对于此刻的张六娘而言,已经不啻于妖邪鬼魅了。

    “你……”猛地转身抬头,张六娘这才看见,那一身白色锦衣的男子坐在二楼顶端的房梁之上,正屈着一条腿,以一种懒散到了极点的姿态俯视着她。而那个位置刚好对着天窗,于是黎明时分,尚且还带着几分灰暗的天光就那样照在了他的身上,虽然以她的距离观之,五官和神情都是一片模糊,但男子指间把玩着的那一个小小白瓷杯,却是她万分熟悉且一眼就能辨认而出的。

    “无色无味的安眠水,再辅以特意配置的梦魂香……六娘,待客之道如此,也难怪你这客栈的生意江河日下了。”随手将瓷杯掷出,黎烬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皱,骨瓷白玉般的容颜之上笑意清浅,骤然间温柔得不像话:“只是,下次动手之前最好先确认一下你的药是不是真的已经发挥作用了。不然,枉送了性命可就怪不得别人了。”

    瓷杯恍若长了眼一般地朝着张六娘的方向极速飞去,她被骇得呆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小的物事裹着凌厉至极的风声,似要直取自己的面门。

    “啊——”忍不住地尖叫出声,对面前之人的恐惧以及对死亡的敬畏终于令得张六娘不由自主瘫软了双腿,扑通一下就跪坐在了地上。而那个似乎被当作凶器使用的杯子,却只是在她跪倒之前轻轻擦过了她的面颊,然后在墙壁上砸了个粉碎。茶水和着瓷渣四处迸溅,落了张六娘满身满脸,看起来无比的狼狈。

    “嚎丧也不挑个时候,别整得跟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了你一样!”一手拎着一个人自二楼的第一间房中走出,陈亮古铜色的脸孔绷得紧紧的,面色看起来臭极了:“学人家开黑店也不找两个身手好的,这几个歪瓜裂枣的,还不够我一顿胖揍的。”

    “你……你们……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看着那两人被陈亮一脚一个踹下楼梯,滚落到她面前还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张六娘的声音都开始发颤了。

    虽然这几个人并非什么绝世高手,但也不是一般武夫轻易就能对付得了的。她在楼下连半点打斗之声都没有听到,显见得自己的人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就被瞬间解决了。这个粗鲁汉子的身手竟是这般深不可测么?

    又从另一个房间将剩下的两人也一并拎出踢下楼,陈亮拍了拍手,将楼上的灯一一点亮,这才颇有些鄙夷地嗤笑出了声:“我们可不像你们那般卑鄙,用了药还要补刀,生怕别人不死。”说着,却又有些悻悻的,这次若不是主子,只怕那点药就够自己受的了,哪还有机会在这里教训别人。哎,当真是颜面扫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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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醉三生介绍:
幼年离丧,身世浮沉,她以亡国公主之名抛却前尘,无怨无恨,笑面新生。 红妆驭马,素手持枪,她以一届臣女之身纵横疆场,心怀天下,傲视群雄。 原以为与他并肩而立,从此江山如画、盛世繁华。可一朝风云惊变,地狱天堂也不过咫尺之遥。 陈年的血痂被揭开,新鲜的伤口又淋漓,再难不恨,再难不悔,再难不怨。 无论何时,你还有我。男子温柔低语,默然守护,依稀旧时模样。 然而受尽磨难、遍体鳞伤,她是否还能一如当年、不改初心?浮醉三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醉三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醉三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