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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绚野     浮醉三生txt下载     浮醉三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旧时相识

    叶疏狂……这个人,竟然是……

    青葛满脑子的浆糊到得现在才算是清楚了一些。如果说这人真是大雍的抚国将军叶疏狂,那主子暗中将姑娘约到这里也就顺理成章了。毕竟,一个叶疏月他们就要千方百计地设计新身份了,更遑论是手掌一**权的镇边大将军。就算宁玄意现在的身份跟以前截然不同,那也实在太过敏感了一些,若是被南诏之人知晓,又免不了要掀起一轮新的风波。

    想着,他自觉自动地替屋中之人关上了房门,转而退到院里去把风。虽说主子一定是把相关细节都处理好了,但有他在这里,总归是要更保险一些的。

    “他身上的伤太重了,当胸一剑距离心口不过几寸,能把他救回来已经算是天意了。”站在宁玄意身后,看着她骤然失去常态的模样,黎烬的心像是被一根细细的丝线给牵扯住了,一点点尖锐而细密的疼:“大概还要好好将养几天才能醒过来,玄意,你不要太难过了。”

    紧紧握着叶疏狂的手,却再没有感受到这双手掌当年在背她上花轿时的那种力度,宁玄意仰头闭眼,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克制住了自己心中过于激荡的情绪。还好,只要他还活着就还好,她总可以等到他醒来的那一日的,她可以的。

    “黎烬,萧陵呢?”在一室的静默中,宁玄意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你只带回了叶疏狂,是不是萧陵……”已经不在了?是不是,她曾经最害怕的那种可能,已经活生生地出现了?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亲手撕碎她以往所有美好记忆的刽子手。黎烬突然记起,凡是她身边亲近之人的死讯,几乎全是由他嘴里说出并确认的,而这一次,也并没有例外:“是,我去的时候,萧陵已经死了,只有叶疏狂还留着一口气,所以我把他带回来给你。”

    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话语里的冰凉和残忍。一条鲜活的性命,一个曾在她记忆里留有美好的人,在他的描述里,就是那么轻易和决绝地被抹去了。黎烬自认从不是一个太过感情用事的人,可在这一刻,他也禁不住有了浓烈的负罪感,对萧陵,对叶疏月,更多的,则是对宁玄意。

    如果,他能提早动身去往金沙城,或许一切就不会沦落到那般无可挽回的地步,或许,他还会有机会救到萧陵。而不是像眼下这样,在面对着宁玄意的问题之时,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因为,他害怕在那双眼眸中看到让他绝望的心碎和痛苦,那是他的地狱,是比死亡还要更令他难以接受的东西。

    萧陵……终于,连他也不在了啊……

    径直跪倒在了地上,宁玄意体内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让她连勉强站住都不能够。最后一次见他,应该还是在他和疏月的婚礼上吧?那时候,一身大红喜服、显得格外俊美抢眼的萧陵,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人不再是一个大男孩了,而是一个女子毕生的良人,可以为他的妻子撑起一片天空,从此夫妻相守、白头到老。真的,她曾以为,这两个人是绝对可以相携着走完一生的。就在不久之前,她看着叶疏月日益隆起的小腹之时,还在想着,等再见到萧陵,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然而现在,一切都只是泡影了。她甚至,连跟他久别重逢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失去他了。

    “玄意!”急忙抢上前来,黎烬一把搀住她滑落而下的身子,一双璀璨如星海的眼瞳在这一瞬灰暗到了极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去的。我……”

    “说什么傻话呢。”被他的臂弯牢牢护持着,宁玄意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语气,已经足够让她明白了。放开叶疏狂的手,她就着身后之人的力道重新站好,然后转过身来定定地看向了他:“黎烬,你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很多很多。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用跟我道歉,这些,原本就不是你需要担负的,更加不是你的错。如果都能迫使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了,那你认为我以后还会有脸面对你么?”

    “可是,你很难过……”而这一份极致的难过,是他带来的。这在他看来,已是自己不可饶恕的罪过了。

    “每个人都会有难过的时候,其实这一天,我早就有所预感了,只是我一直都自欺欺人地不肯承认罢了。”不知为何,看着一向风轻云淡的黎烬露出这样落寞无奈的神情,宁玄意竟会觉得心口有种难以言表的刺痛。那种感觉之强烈,甚至冲淡了萧陵的死讯带给她的阴霾。

    主动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她和小时候一样,将脸埋在他的襟口,声音闷闷的:“让我靠一会儿就好了。黎烬,我记得你说过的,这些都不是我们的错。”

    “嗯,我说过。”看着怀中犹如受了伤求抚慰一般的女子,再想到她从前软软撒娇动辄耍赖的场面,黎烬的一颗心都化成了水,满腔洋溢的都是涌动的柔情:“玄意,我们会为逝者报仇的。他们的债,你的债,我们都要一笔一笔讨回来的。”

    所以,不要难过了,也不要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流泪,他真的,见不得她的泪水。

    “念念,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念念。”揽在腰间的素手紧了紧,女子的嗓音更沉了:“黎烬,是你要我留在你身边的。”

    明白他的心意,也在他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细细琢磨了自己的心,这一次,她不打算再回避了。既然两个人心里都珍藏着对方,那为什么不大胆一些、直白一些,就在一起呢?

    下意识地睁大了双眼,黎烬只是稍稍愣怔了一下,随即便弯了双唇。抬手回抱住她,他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似的,嘴角处绽放的笑容温暖而灿烂至极:“念念,这是你说的。有了这句话,以后,你休想再丢下我了。”

第七十七章 追问

    和屋里的温情脉脉不同,此时此刻,一门之隔的院落里,青葛看着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的彪形大汉,一时之间竟有些回不过神来:“陈……陈大哥?”

    不会吧,他是不是眼花了?那个人现在有可能会在这里么?

    “青葛小子?”听到身后的动静,那壮实的男子转过头来,在看清眼前所站之人后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呀?”

    依旧是一身短打装扮,古铜色的皮肤再配上端正英武的面相,这个人,正是从西北一路跟随黎烬来到南诏的陈亮。

    “这话我问你还差不多吧!”眼看那铁塔一样的男人三两步就站到了自己身边,青葛忍不住瞧了瞧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清秀的面庞之上就流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羡慕:“您这马帮头目做的好好的,不安心待在边塞发财,怎么会突然想起要跑回来了?”他可是记得陈亮最受不得拘束的,也不耐大陆上最尊崇的那些繁文缛节,因此在主子当初布线的时候,他才会主动请缨去了西北,为的就是天高海阔、自由自在。

    这一去就是好些年不回头的人,今儿个居然出现在了这里,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一别这几年,你小子这一张利嘴还是这么不饶人!”蒲扇似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拍了拍青葛的肩头,陈亮倒是半点也不计较他的揶揄:“你以为我乐得回来啊?这不,看着事关重大,让别人接手我不放心,所以才特地护着主子走这一遭。”

    “哦,是这样的啊。”青葛了然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正想再接着往下问一句,却听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宁玄意和黎烬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似是已将叶疏狂的事给处理好了。

    “主子。”恭敬地唤了一声,陈亮只是瞥到了宁玄意的影子,就不敢多看地径直垂下了头去。虽说他素来厌恶中原礼节繁琐,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不知、不懂、不会。看这架势就明白这一位必然是日后的女主人,他又岂能有半点怠慢和轻忽之心?反正他是绝对相信自家主子的眼光的,只要是主子认定了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嗯,她醒了么?”点了点头,黎烬也没有要过多介绍的意思:“我还有一些事要问她。”

    “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宁玄意在场的缘故,陈亮难得地显出了几分窘迫的意思:“醒是醒过来了,就是好像烧的有点糊涂,一直一个人闷声不响地看着外面发呆,也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能醒过来就好。”淡淡地接过话茬,宁玄意跟着黎烬就朝陈亮先前出来的那个房间而去:“只要她知道,那我们就问得出来,其他的,统统不重要。”

    嗯?这里竟然还有一个人?!谁,是什么人?为什么主子和姑娘看起来都很重视的样子?

    青葛觉得自己挺悲催的,明明始终都跟着宁玄意没有寸步稍离,为何他们两个的信息就不对等到这种地步呢?这简直是没有天理啊!

    哀嚎的内心在淌血,可他脚下的步伐却是丝毫都没有放慢,眼看着就要跟上去的瞬间,一只强壮的臂膀硬生生地阻住了他的去路。

    “青葛小子,我们兄弟两个也好久都没见过了,不如一起叙叙旧吧?”陈亮笑得直率,仿佛真的只是想跟他交流下感情那么简单。然而,陈亮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眼中不经意间闪烁的精光已经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那是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在熊熊燃烧的光芒,一如此时青葛眼中同样的火焰。

    这是要情报互换啊?粗粗估量了一下留下来打听和前往偷听的成功机率,青葛最终还是决定妥协。就选保险且难度系数低一些的吧,毕竟,对上主子和姑娘,他实在是没有信心能够全身而退。届时被抓包当场,恐怕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青葛不禁打了个哆嗦,眼中的光芒一变,当即就爽快地应下了:“好,咱们叙旧去!”

    并不知晓手下的两个家伙已经闲着没事干到了这般地步,黎烬半倚在房门口,看着斜靠在软榻上的瘦削女子,深不见底的双眸里尽是平淡:“从金沙城一路到南诏,不容易啊,你总算是舍得醒了。”

    裹在一袭淡红色衣裳里的身子不由地僵了一僵,女子没有说话,甚至连动弹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依旧呆滞沉默如雕像。她才刚醒没多久,连此处是哪儿都不知道,又能够说出些什么来呢。

    “我不是陈亮,不会那么轻易被骗,所以在我面前,你还是收起那套小把戏吧。”摇了摇头,黎烬的态度很分明:“张六娘,我只有一句话,告诉我,在金沙城里你究竟打探到了什么?”

    上次他给了她三日期限,以查清金沙城的内幕,而到了最后一天,回到客栈中的就只剩下了她一个,而且,还是伤得惨不忍睹的那种。张六娘手下人的本事他多少知道一点,虽然不是特别强悍,但也不至于轻易就会覆灭。能让他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想来这一趟的收获颇丰,只是她始终都不肯开口,倒叫人挺头疼的。

    “这里已经是南诏了,距离金沙城也好,西北边陲也罢,都远到不行了。”静静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宁玄意这时候才开口:“你到底,还在顾虑些什么?”

    顾虑些什么?如果真的能说出来,那还叫顾虑么?

    “我听说,你是萧陵安排的人。”一种无比沉静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宁玄意牢牢盯住她的眼睛,像是要透过那一方窗口,直直地看进她的心底:“身为下属,护住不力,你以为,凭你救出一个叶疏狂就能将功折罪了?你以为,这样的你死了以后就能有面目去九泉之下见你的主子了?别做梦了,你已经失职了,如果到现在你还什么都不肯说,那你即使活着,后半生也不过是被钉在耻辱柱上。他的亲人、朋友,没有一个会放过你,你会被生生世世咒骂,就连死后都不得安歇的!”

第七十八章 惨烈的真相

    “别说了别说了!”猛地抱住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膝间,张六娘几乎是在一刹那就彻底崩溃了:“我求求你,别说了!”

    “金沙城里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究竟,都查探到了哪些消息。”一字一顿地询问着,宁玄意的语气越发冷静尖锐,犹如一柄沾染着冰霜雪意的利刃,乍然惊破就直刺人心,连丝毫回避的可能性都没有:“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萧陵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手,是谁!”

    虽然和叶氏兄妹接触得更多,可萧陵也是她的朋友啊。萧家几兄弟里,她最早认识的就是萧陵,那个长相过于精致,举手投足都贵气天成,恍若宝石一般绚烂夺目的少年。为了混进云家最精锐的破阵军中,他们从最早的见面就开打到后来的莫逆之交,那么多年少轻狂、追逐嬉闹的日子,不是说忘就可以忘了的。

    犹记得她大婚之时他精心准备的漫天烟火,犹记得他婚宴之上她亲手送出的白首合卺,他们互为知己,亲如一家,为彼此的生命做了那么多的见证,可到头来,几年前雍都的匆匆一别就成了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这叫她如何能甘心、如何能忘却?!她不可能因为带回了叶疏狂就遗忘了另一个,在她的生命里,他们不仅仅只是过客,要她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丢掉萧陵在这个世间的所有痕迹,她做不到,一点,都做不到。

    “王爷他……他……”即便是闭上了双眼,张六娘也觉得那个恐怖的场景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眼前。死死地咬住下唇,她用力地攥紧了自己的头发,好像只有感受到从头皮上传来的真切疼痛,她才能勉强从那一幕中脱离出来,从而感知到自己还好端端地存活在这个世上:“他们不是人,不是人啊……”

    “他们是谁,他们对萧陵做了什么?”面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宁玄意极力克制住周身情绪的波动,慢慢地继续引导着面前的人。

    听黎烬先前所说,这个张六娘也是长久隐在暗处行事的人,庙堂江湖均有涉猎,应该也是杀多了人、见惯了鲜血的。如果只是寻常的情况,或者萧陵真的只是死于战场上的流矢,那她绝对不会表现得如此癫狂。而换言之,若是有什么景象能够真正刺激她到这种程度,那么……萧陵的死,大概是她最不敢听到的惨烈。

    “是……是杨益,是杨益!”紧闭的双眸处有泪水滚滚滑落,张六娘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可所有的一切,随着记忆的苏醒,终究都是徒劳的:“王爷被杨益的心腹围攻,万箭穿心,死在了战场之上。后来,叶将军负伤逃走,西北驻军人心不稳,隐隐有哗变的迹象,为了将其镇压下去,杨益宣称叶将军和王爷暗中通敌,并将王爷的尸体挂在了内城的城楼之上,曝晒示众……”说到这里,她差不多已经泣不成声,语音语调都破碎得让人根本无法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然而,只需那几个清晰的关键词而已。这些,已经足够令宁玄意知晓,她还未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的好友,在身死魂灭之后又遭遇了些什么。

    “继续。”过于平静的两个字从她口中蹦出,哪怕一直面无表情如黎烬,在这个时候也忍不住抬眸望了过来:“玄意……”他有些担心,眸光里满满的都是关切和忧虑。好像在他看来,自己的压抑隐忍要比歇斯底里更加让他不安。

    “我没事。”回了他一个安抚的手势,宁玄意的目光只是锁定在张六娘身上:“你继续。”

    “我们潜入城中的时候,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自从宁玄意进屋以来,张六娘第一次对上了她的视线:“我看见,好多乌鸦……乌鸦,停在他身上……我们……我们……”

    那缭绕在鼻翼间仿佛至今都挥之不去的腐臭味道,那时而盘旋嘶叫、时而不停啄食的黑色鸟类,她恐怕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了。无比浓烈而鲜明的死亡的味道,那么残忍,那么不堪,她从未想过,自己高高在上、宛如神祗的主子,有一天,竟然会被一群小人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定格在那里。说实话,在亲眼看到的一瞬间,她是半点都不希望人有魂魄的。因为如果真的有,那这一切对于她的主子来说,就是一场莫大的羞辱和煎熬了。他在的时候她没能尽到一个做属下的责任,难道连他不在了,她也仍旧护不了他分毫么?那她,这么无用的一个她,还留在这世上做什么呢?若是可以,她宁愿死后吊在城楼上被群鸦啃食的是自己啊!

    “我们想把主子给带回来,可是内城城楼那边守卫森严,不分昼夜,连杨益都时不时地亲自前来查看,根本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张六娘此时倒是颇有几分清醒了。她很明白,想要报仇,光凭她一个人是绝无可能的,但只要黎烬肯答应,这事情就会变得容易许多:“直到三天里的最后一天,我们看见杨益吩咐军士将尸体撤下焚烧……”说着,她顿了顿,从贴身里衣内掏出了一个绣工精巧的素色荷包:“这是我们拼死从那些人手中抢回来的,可这,也就是我们唯一能为王爷做的了。”

    伸手接过,宁玄意神情凝重地打开荷包,取出里面的两件物什,才看了第一眼,手就颤抖得不成样子了。

    一枚盘龙飞凤的墨玉玉佩,一个小小的素底青花瓷瓶。那是萧陵的定情信物,是当年大雍的先帝在小儿子生辰之时特意吩咐人打造出来的,两个一对儿,独此一家,其中的另一个,她昨日还看见叶疏月戴在身上。至于那个瓷瓶,里面装的,是他的骨灰。

    是的,张六娘他们一行人付出了那样惨重的代价,最终,还是把他给带回家了。

第七十九章 交心

    当天,宁玄意没有回灵渠。因为她不敢保证,现在的自己,能够全无破绽地出现在叶疏月的面前。

    她没有信心,顶着云千雪以外的身份平静地告诉自己的好友:你的丈夫,已经再不可能活着从金沙城回来了。她甚至,没有勇气跟她说一声节哀。

    呵呵,连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能以何种虚伪的面目去劝服别人呢?生活,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了,她想,应该不需要更多的矫饰和遮掩了。

    那个小小的素底青花瓷瓶,此刻就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的,躺了那么久。可惜,她却依然没有想好要怎样将它交出去,尽管,她一个人在这里坐了这么久,试图理出一点头绪来,可显然,这一次是失败了。

    “青葛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跟他打赌,猜你一定会在这儿。”微风拂来,隐隐夹杂着衣袂飘飞的细小声响,男子温润的嗓音恍若月色下飞溅的山泉水,有着某种清幽的凉意,透出丝丝静谧的祥和:“从小到大都这样,心情不好就上屋顶,念念,你是猴子投胎的么?”

    在她刚来灵音寺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的呼吸吐纳有了极大的变化,步伐较之先前也轻盈了不少,显然那些曾经差点要了她性命的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是以,对她能躲开其他人的视线从而悄悄藏在这里的举动,他是半点都不奇怪的。

    “从小到大,也就只有你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了。”不用回头也想得出黎烬此时的表情定然是略带了几分无奈的,宁玄意固执地望着手中的瓷瓶,像是要从中看出什么一样来:“黎烬,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争名逐利、汲汲营营,可到头来,也不过是化为一抔黄土罢了。多年以后,除却墓碑之外,谁又能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呢?”

    为了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虚幻之物,那么多人拼死拼活,尔虞我诈,甚至不惜泯灭良知、残害同胞,这样做,当真有意义么?

    一撩衣袍的下摆,黎烬在她身边坐下,也同样地望向了那个并不起眼的小瓶子:“这大概是因为,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这一辈子能和别人活得不一样吧。越是目标宏大,越是使劲地钻营,使劲地掠夺,在他们心里,是没有旁人的。”所有阻挡了道路的,只需清除就好,至于可不可以,应不应该,那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通常情况下,他们只问自己能不能够。

    “可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必须以伤害他人为前提么?”闭了闭眼,宁玄意感觉到一股深深的疲乏自心头涌出,并且正在极为迅速地占据她整个身躯:“黎烬,我累了,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累。”即便是她眼睁睁看着双亲死在自己的面前,她也从未对这个世界失去过希望。在她以云千雪的名字开始生活之时,她一度还觉得未来是充满了新的期待和光明的。直到后来的事实一次又一次地甩了她狠狠的耳光。

    不过一年不到的功夫而已,她原本的生活分崩离析,她挚爱的亲人朋友相继惨死……她所拥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极短的时间里湮灭成了齑粉。她不明白,究竟是她做错了什么,要引得上天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进行惩罚?就算是天谴,要死的也应该是她啊……

    “生而为人,本就注定是要受苦的,不然刚出生的婴儿为什么要啼哭呢?”仿佛是在打趣,又好像真的是在阐述一个道理,沉沉的夜色下,黎烬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渺远:“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承担的生命之重,就如同我们各自选择的道路不同,沿途遇见的风景和沟沟坎坎也就不同,没有谁能替代得了谁。而当一个人经受过了命运安排的所有磨练,他就能得到解脱,再不需要在这世间苦苦挣扎。”顿了顿,他侧头看向身边之人:“这么一说,是不是觉得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你是想告诉我,那些死去的人其实也没有那么痛苦么?”轻轻地握住那个对她来说显得异常沉重的瓷瓶,宁玄意的双眼对上他的,两个人的瞳孔中都印出了对方的身影:“父亲,母亲,萧陵,云家军……如果没有我,他们一定都还好好地活着,那条解脱的道路,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属于他们的。”

    那是她的路,早在灵族覆灭的那一天,她就应该跟着父王母后一起去了。是她,把这些人推向了无可逆转的深渊。

    “若你真的相信有上天,那你就必须相信所有的事情必有其因果。反之,你就什么都不要信。”语气中流露出十足的坚决果断,黎烬的眼神也传递着与之相同的讯息:“人的一生只有两件事,那就是生出来,然后活下去,没有那么复杂的。你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生出来,活下去……这么简单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宁玄意忍不住苦笑:“什么都别信,别较真地活着,是吧?”

    “这是你父王告诉我的。”微微一笑,黎烬看着女子须臾间露出惊讶神色的脸庞,不由抬手抚上了她的发间:“他说过,凡事莫论,守住自己的本心就好,所有你想要的答案,命运最终都会给你的。”

    “父王……”几乎能想象出自己那身形伟岸的父亲在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举止,宁玄意忽然觉得,那些在她记忆中逝去了太久的美好,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重新归来,抚慰着她崩到极限的情绪,充盈她逐渐枯萎的信仰。犹如隔着久远的时光,隔着生死的距离,她的父亲仍然在看顾着她,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

    是的,她还有黎烬呢。无论何时,亦无论她迷失在何地,这个人,总是可以第一时间执着地将她寻回,从小便是如此啊。

    “念念,如果你一定要相信什么,那就相信我吧。”略带着凉意的唇轻柔地印上她的额头,黎烬语意低柔,用心许下他这一生最为虔诚的一个承诺:“我做你的启明星,只要你愿意,我会永远守着你。”

第八十章 有缘人的琴

    翌日,青葛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从叶疏狂的屋里出来,就看见自家的主子和姑娘已经坐在小院的梧桐树下喝茶了。和以往不同的是,今日的煮茶之人,换成了宁玄意,而黎烬,则正一脸专注地调着一张古琴。修长有力的手指不时在琴弦上拨动两下,发出零星的响声,再配上一旁行云流水一般的烹茶动作,倒像是一场别出心裁的表演,隐约间透出错乱的美感,单只是看着就已赏心悦目至极了。

    果然还是要人美气质佳才行啊。望着那皆是一袭素白衣裳,相对坐在阳光树影下的一对璧人,青葛忍不住感慨连连。这两个人真的就是很配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是佳偶天成,绝世无双。也不知道姑娘身边的那些狂蜂浪蝶是怎么有脸出来扑腾的,敢跟他家主子比。哼,还是出门前多照照镜子吧。

    “刚刚还说着再过一会儿就进屋替你的,没想到你倒先出来了。”即使不抬头,黎烬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边调着最后一根琴弦,他一边出声招呼:“过来喝杯茶吧,看你这么精神,想必一个人再守一天是绝对没问题的了。”

    “啊?!”全没意识到自己走了个神就被人给抓了包,青葛的一张小脸霎时就苦成了包子样:“主子,这样不好吧?陈大哥难得来一趟,你就这么不给他施展的机会,我看着都不好意思啊。”他才不要再守一天呢,累不累先不说,这一看就知道是掉进他那腹黑主子的坑里了。

    圣人有云,吃什么都不能吃亏。这一点,他还是有必要贯彻落实并将之作为生存法则执行到底的。

    “指不定你陈大哥并不需要你让出这样的机会呢?”笑着将一盏茶推到了青葛面前,宁玄意看着他,黑沉的眸底尽是无奈:“还真是个活宝,难怪黎烬出门再怎么着也得带着你。”

    嘿嘿一笑,青葛老实不客气地端起那盏茶,直接一口便饮尽了。说实在的,他这一夜要防着叶疏狂突然发烧或者伤口恶化,着实辛苦,这浓浓的一杯茶下去,解了乏才是真的,至于品不品、懂不懂行,那就不是他有心思去计较的事情了。大不了就是牛嚼牡丹么,他的脸皮,早就被黎烬给练出来了,厚着呢,才不怕这些小小的攻击。

    “怎么样,这一晚上的伤情有变化么?”玩笑既已开过,黎烬也就不再紧抓着不放,而是一转头就问起了正事:“昨天的那两帖药可有按时给他用下了?”

    “一切都是按照主子你的吩咐照办的,没有任何问题。”青葛正了正面色,很认真地回答着:“叶将军这一夜睡得很安稳,没有发烧也没有出现任何其他症状,照这种态势发展下去,应该很快就能痊愈了。”

    “养伤这种事本就急不来,只要过了最危险的时候,那就什么都好说了。”终于将手中的古琴调好,黎烬试了试音色,美如冠玉的面庞之上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意:“慧远住持的这一张琴还是很不错的,可惜搁置多年,白白蒙了尘埃啊。”

    叶疏狂的伤势既然没有反复,那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着他醒来。这也算是了了他的一桩心事,所以现在,黎烬的情绪是少有的放松,对于平日里仅作赏玩之用的物什,也愿意说得更多一些。

    “这琴居然是慧远大师的?”想到那个深居简出、寡言少语的老和尚,青葛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是跟着黎烬来过几回灵音寺的,对于那位传说中的得道高僧,也确实有过几面之缘。但是,要让他将古琴这种东西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啧啧,真是太难了。

    “晨间在山上散步之时偶遇的。”将古琴爱惜地放到一边,黎烬接过宁玄意新沏好的茶水,流转的眸光中显出格外的深意:“他说琴音如心音,都要倾诉给知己才行。而他远离凡俗多年,早就失去了再拨响这张琴的资格,所以,不如赠给有缘人。”

    正执着紫砂壶把的手不自觉地顿了一顿,宁玄意旋即背过身子,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然而有青葛这么个喜欢追根究底的家伙在,这个话题注定是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的。所以很快,宁玄意就听到那小子很有求知欲地在追问着:“有缘人?谁啊,是主子你么?”

    好吧,她真的第一次觉得,有个太过捧场的听众有时候也挺招人烦的。

    笑睨了一眼已经全然一副置身事外嘴脸的某人,黎烬慢悠悠地予以回复:“我跟慧远住持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看他什么时候觉得我有缘过么?”那个眼高于顶的老头子,看人的眼光可毒着呢。若不是他有灵族后人的身份,只怕慧远根本就不会让他如此频繁地出现在这里。

    毕竟,如今的灵音寺不求名不求利,所图的,也不过是在这乱世里安稳存续。有着那样的背景在,往往就意味着他们要比常人考虑的更周全。因为很多时候,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影响到一寺僧众的性命,由不得人不谨慎、不留心。

    “这么说的话,他说的有缘人是姑娘喽?”一双清澈的大眼瞬间迸发出异样的光彩,青葛盯住宁玄意,那小眼神几乎可以用膜拜来形容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姑娘弹琴呢。”原来,是这般的深藏不露啊。竟然能让慧远都为之心折,甚至到了甘愿将自己珍爱的古琴赠出的地步……

    要知道,就连主子那样绝妙的琴音,那个老板着一张脸的人还瞧不上呢。能得到他的夸赞和欣赏,姑娘的琴技莫非是已臻化境了?

    “咳咳……”呛咳出声,宁玄意放下手中的白瓷杯盏,面色微变,却是没好气地回了青葛一句:“想听琴就让你家主子弹去!别扯上我!”说完,她径直站起了身,又怒瞪了一眼在边上兀自笑得愉悦的黎烬,抬脚就朝屋内而去:“我去看看叶疏狂怎么样了。”

    “……”一头雾水地看着女子似乎怒气冲冲地走远,青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黎烬,显得有些无辜:“主子,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说错话了呢?”为什么,他觉得宁玄意不是在生气,反而……是尴尬和羞恼的情绪更多一点呢?

    “嗯,你是说错了。”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黎烬抿了口清香甘醇的茶水,笑容里终于是出现了几分恶意:“慧远大师并没有听过你家姑娘弹琴。而凡是听过的,除我之外,应该,都不在人世了。”

第八十一章 失踪

    是夜,灵渠花似锦。还是上次的那个雅间里,一身常服的楚予珩看着眼前左拥右抱的红衣男子,紧蹙的眉间不由地又添上了一道折痕:“皇叔,你就非得这样跟我见面么?”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他觉得自己简直头疼欲裂。要不是有事相求,他真是懒得来这里见这个人。

    “嗯?这样有什么不好么?”一口引尽身边美人喂过来的水酒,楚灏然佳人在怀,英俊的眉目间满是懒散的笑意:“不是我说你,小小年纪一天到晚尽绷着张脸那多没意思啊。人生得意须尽欢,你不是才大婚没多久么?就这么着让新娘子独守空闺的,多不好呀。”说着,他抚上怀中女子的脸颊,一双瑰丽凤眸中的光芒肆意流转,勾魂摄魄至极:“**苦短,可不是用来给你浪费的。”

    “噗——”一口茶水尽数喷出,原本只是坐在一旁看戏的徐恪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番高论,霎时就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再无半点形象可言:“王爷,若是我没记错,你们两个的年纪也差不了多少吧?”怎么还端出一副为人父者的嘴脸来了,这可不是楚灏然平日的行事作风啊。

    而且,外人不知也就算了,他和楚予珩对楚灏然的品性可是清楚得很的。这个家伙,虽然开着南诏最大的青楼,平日里也都表现的贪花好色,然则他对男女之事其实并不怎么热衷,王府里连个正经的侍妾都没有,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就这么个人,居然还好意思让别人纵情享乐,也不知道这脸皮得厚成什么样才能站得住这个场了。

    “年纪很重要么?”眼看着好友这般不给面子,楚灏然也觉得无聊得很,当即就挥手示意那两个女子退下:“再怎么着我也是长辈,就不能给我一点小小的尊重以及适当的个人空间吗?”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才转头看向了面色很差的楚予珩:“到底什么事这么急,竟然能让你主动来花似锦找我。”

    “宁玄意离京两日了,至今都不知去向。”狠狠地在屋内踱了几步,楚予珩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焦躁:“从我下了那道圣旨之后,她就再没有见过我,我担心……”

    “担心她是不是彻底恼了,然后一气之下离开南诏了?”嗤笑出声,楚灏然显然完全没有把这档子事给放在心上:“你觉得,那个女人有可能会做出那么赌气而且不理智的举动么?”他表示很怀疑。

    那个狡黠的好似狐狸一样的宁玄意,当初连他们都敢毫不留情地算计并且戏耍于股掌之间。如果会单单为了这点小手段就愤然离开,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了。反正他不信,他更倾向的是,她一定又在暗地里捣鼓什么新的阴谋了,就好像前段时间对付祁连域一样。表面上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布线和铺垫,都在暗中悄无声息地进行。只有她点头,别人才会拥有窥见一角的机会。

    “总之,即使任何人出事,都不可能是宁玄意,即使所有人都疯了,她也依然会好好地活着。”楚灏然以万分笃定的口吻下着自己的这个结论:“所以,我们不需要为她操心,你更加用不着大晚上的还特意跑来找我,明白了么?”

    目露惊讶地看着一口气说出这些话的男子,楚予珩和徐恪对视了一眼,后者旋即就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王爷,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位灵族的公主殿下有着很深的敌意呢?”

    从第一面开始,似乎就是这样的。楚灏然对于宁玄意,仿佛始终都喜欢不来,就连中立的态度都很难做到。即便,是这个人一手策划,帮他们清除掉了朝中最大的隐患也不例外。那道有些僭越祖制的封赏圣旨,就是楚予珩在他的授意下颁布的,尽管谁也没料到,宁玄意对此的反弹会那么大。

    “一个别有用心的外来人士,本来就该多加警惕。”攥着酒杯的手慢慢收紧,楚灏然的面容也逐渐冷沉了下来:“是你们太过轻信她了,不是我的问题。”

    “皇叔……”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声,楚予珩着实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在他眼里,楚灏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血脉至亲,宁玄意则和黎烬一样,是值得信任和依赖的好友,无论哪一个,对他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存在,他并不愿意,为了其中一方而抛弃另一方。

    这样非一即二的选择,太艰难也太残忍,他想要的,是大家并肩作战,亲密无间。

    接触到他为难的眼神,楚灏然不由愣怔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到底是将手里的酒杯放下,继而走到徐恪边上坐好:“好吧,我承认我是对她最初胁迫我们的手段有些耿耿于怀。不过以后,只要她不做出不利于我南诏的举动,我就不会再针对她。”

    “那就谢过王爷宽宏大量了。”似笑非笑地揶揄了一句,徐恪倒是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只是他这个人向来只讲求眼缘,那个女子第一眼就入了他的心,那他的立场就不会再中正了。谁让他打小就不是公私分明的人呢。

    冷哼一声,楚灏然也懒得跟他置气,索性直接盯住了楚予珩:“你方才说,她已经离京两日了?究竟什么情况?”

    “栖梧阁的宫人来报,说是已经有两日未曾见到过她了。”楚予珩提起这事就感觉自己的头疼的更厉害了:“而且谁也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开的,去了哪儿,就连宫门守卫都没有丝毫头绪,实在是古怪极了。”她没有来上朝,他本就一直悬着心,谁知道一转眼居然还不见了……由不得他不亲自过问一番啊。

    “连宫门守卫都不知道,她这是存心要隐匿行踪啊。”摩挲着下巴,楚灏然不禁挑眉:“她是故意如此,想必也有自己的考量在,你不妨再安心等两天试试?”

    “栖梧阁中一切如常,她的贴身侍女也仍旧在照顾着她的朋友,我原本……应该放心才对。”紧锁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楚予珩也说不清心底的不安到底是从何而来:“可不管怎样,总也该知晓她的踪迹吧?”否则,她若有什么差池,等到黎烬归来,他又要如何解释呢?

    “所以,君上此行,其实是来找我的?”缓缓站起身来,徐恪脸上的笑容,到得此时方才有了几分真实之感。

第八十二章 揭破

    “这几日,辛苦你了。”灵渠城最为著名的琳琅玉坊后院,一身白色锦衣的宁玄意看着身侧站立的高挑男子,双眸里不禁透出由衷的感激:“还有,多谢,若不是你施以援手,恐怕这一切都不会这么顺利。”

    微微一笑,徐恪过于华丽的五官在瞬间显出了十分的浓艳绚丽,就好像是满树盛开的繁花,在清风拂过的刹那便鲜活地舞动起来,美轮美奂,夺目地叫人无法移开视线:“举手之劳罢了。只要是公主殿下的事情,我都乐意出力。”不过是隐瞒些消息,再藏起个把人而已,对他来说,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若是为此就得她一声谢,那倒是他占了便宜了。

    “我记得,在我来南诏之前,你一直和他们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定定地望着他,宁玄意第一次知道,原来有男子可以将石青色的衣物穿出沉稳干练以外的感觉来。

    大概也是知晓自己的长相太过醒目,所以很多时候,她看见的徐恪服饰颜色总是偏深。和楚灏然那种张扬的大红大紫不同,这个人似乎总想以另一种方式削弱自身的存在感,尽管这一招在她看来也并不管用。而仅仅,只是起到了一点细微的调节作用,让他的面孔不更加引人注目罢了。

    “是。自从我到了灵渠,就开始跟他们合作了。”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她的眼眸,徐恪回答得也很直接:“直到殿下你出现。”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就选择了我这一边?”没有将她的行踪透露给楚予珩和楚灏然,没有帮他们打探任何一点消息,甚至,还帮她将叶疏狂暗中安顿在了灵渠城里,让她没有了最后的一点后顾之忧……不是她小人之心,而是她实在看不出来,这个人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殿下觉得,这个选择很突然么?”带着她在院落中缓步慢行,徐恪依旧笑得令人如沐春风:“我是牧凉人,来这里是为了经商。在商言商,从利益的角度讲,他们为我提供倚仗和靠山,而我回馈给他们金钱和消息,这笔交易就算是达成了。公平公开,两不相欠,所以我,并不是他们的人。”

    “那么你现在,是打算跟我谈一笔什么样的买卖呢?”面对一个条理如此清晰的人,宁玄意也不由失笑:“那夜在花似锦你就说过,要赌上全部身家押我必胜……可就目前来看,我似乎没有一样东西值得你付出这么多来交换的。”

    抬起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摇了摇,徐恪继续笑言:“殿下这一句话可是说错了,我跟你之间,并不是一场交易,也不需要,你用任何东西来交换。”略微停顿了一下,他的笑容变得有些无辜:“还是说,殿下有见过将自己的一切都悉数交出的生意人?我做不到那么蠢的事,我所希望的,是得到殿下你的信任。”

    她的……信任?宁玄意微微恍然,心底的疑惑却更深了:“你是牧凉的第一公子,以你的身份和你父亲的权位,你在牧凉必然是会有一番锦绣前程的。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为什么,要选择背弃国家和亲人,转而到我身边来呢?”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她也绝不会自以为是,认为自己的人格魅力能强大到那种地步,只是几面之缘就让一个兼具能力和手段的人心甘情愿地交出一切,然后奉她为主。虽然,她是一直想把徐恪收归麾下的,但如果搞不清缘由,那她宁可不要这份助力,也定然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存在隐患。

    “若是有的选,我自然也不想成为史书上遗臭万年的角色。可是如今的牧凉,还值得我付出什么呢?”难得地敛去表情,徐恪连脚步都显出了几分沉重:“积垢已久,一朝倾覆也不过是迟早的事,谁也无法力挽狂澜。这些,连我都看得出来,又何况是我父亲呢?”所以,他很早就被父亲以一种异常决绝的方式放逐了出去。那个人是希望,哪怕有一天牧凉真的不在了,徐家也还能有他这一丝血脉存在于世间,至于殉国以全身后名这种傻事,让他们那些老东西去担着也就是了,年轻人的性命,是不该被这样浪费掉的。

    “你父亲让你远离牧凉,可你却希望,借由我去改变它么?”勾起一个带了几分轻嘲的笑,宁玄意的口气有些漫不经心:“这会不会,也太看得起我了?难道仅凭我能改变一个小小南诏的格局么?”牧凉可是天机大陆上仅次于大雍的第二大国,国中势力盘根错节,复杂无比,远非南诏这种边陲小国可以比拟。如果徐恪真的只是因为这个,那她或许就要重新考量一下留他在身边的必要性了。

    虽说全面发展的人才很难得,可要呆在她身边,对于大局的远瞻性和把控性却是必不可少的。徐恪固然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和情报收集者,但是她需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摇了摇头,徐恪停下脚步,认真地看向了身边的女子:“虽说我不涉朝政,但我也不是傻子。牧凉和南诏的区别,天上地下,我还没有天真到会将之相提并论的地步。我相信的,只是你。”从很早之前就是了,他在大陆上游历这么些年,又何尝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到她面前,有资格跟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呢?

    “相信我?”同样住了脚步,宁玄意却不是这么轻易就会被说服的人:“你见过我几次,你又真的了解我多少?”如此草率的信任,在徐恪身上出现,未免也太过不可思议了一些。她从不认为,这个男人很简单,所以任何简单的理由,在他身上都是不成立的。

    而徐恪,面对着她的质疑却只是露出了一个笃定的笑:“一个能改变整个大雍的女人,一个胆敢把天下风云变幻都掌握在手中的女人,对我来说,这些了解就已经足够了。”

第八十三章 心之所悦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面色不改地盯着站在自己跟前的男子,宁玄意的凤眸深处沉淀着浓浓的冰冷煞意:“徐恪,但愿你现在还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我一直都是个很理智的人。”好似没有看出女子的警惕和戒备,徐恪依然是双眸带笑的模样:“云家大小姐云千雪的名头,在天机大陆上可是一点都不弱,我还不至于,对这样一个人的人品生出怀疑之心来。”

    能以纤弱的女儿身在千里挑一的云家破阵军中脱颖而出,并且力排众议成为一军统帅的,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云千雪一人了。他听多了这个女子的事迹,知道她是牧凉武将人人谈之色变的杀神,更清楚,她是如何从大雍的昭贤皇后变成了现在的宁玄意。或许,他掌握的消息还远远没有达到最真实的情况,但至少,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他的了解就已经足够了。

    毕竟,她还是泽国的公主,灵族的后裔,无论是哪个身份,他都有千万个理由去追随和相信。

    “云千雪……”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宁玄意在这一瞬间,竟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是啊,云千雪……说起来,她还是你们牧凉曾经的死对头呢。”

    当年大雍内乱,皇族上下战成一团,几乎无暇顾及边事。一直虎视眈眈的牧凉古国则瞅准了这个时机,挥军南下,几日之内便连下数州。那锐不可当的势头,犹如冲天之竹,好似须臾之间就能攻破雍都,改朝换代,直惊得各州府百姓都绝望不已,唯恐故土一朝沦陷,明日醒来就再没有了大雍。

    当时她尚在破阵军中,和父亲商定扶持二皇子萧隐上位以后,便在火速平定京都之乱的翌日赶往了北境的战场。那时候,大雍北面的防线已经岌岌可危,若不是她最后率军及时赶到,牧凉的骁勇将军就要打下北境的最后一座城池了。可饶是这般千里奔袭,晋远城的这一场仗也依然是胜利地无比艰辛。他们浴血奋战了一天一夜,付出了破阵军将近半数兄弟的性命,到最后,她才勉强抓住了一个间隙,一箭将牧凉的主帅射落于马下。而也正是因为那一次,她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才得以在分别多年之后再次跟黎烬相逢。

    所以有时候,命运这东西,当真是因果循环,兜兜转转,怎样都说不清啊。

    “骁勇将军风梁,当年那个被你当胸一箭射死的人。”仿佛是老友坐在一起回忆旧事一般,即便是提起这个,徐恪的面色也没有泛起半点涟漪:“他可算得上是牧凉境内数一数二的悍将了,就连国中都没有人有必胜于他的信心,却偏偏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女子的手里……你说,牧凉的武将是不是要因此而忌惮你呢?”

    抿了抿唇,宁玄意只是在嘴角处牵扯起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弧度:“现在云千雪不在了,于是他们就敢联合贪狼族一起打大雍的主意了。”

    只是,她打下来的江山,即便而今不在她手中,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染指就可以插上一脚的。有没有份,最终,还是要她说了算!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消息的。”将关注的视线自男子身上移开,宁玄意对他的怀疑,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浓重了。

    她能感觉得到,徐恪通身的气息都是平静而且宁和的。他对自己,是真的没有半分恶意在,这种基调,从最初的第一面起就已然确定下来了。能以这样的姿态面对她,还能够心无挂碍地跟她说起这么多,从某种程度上来定义,徐恪,应该可以算作是她的朋友了。当然,这并不妨碍她对朋友追根究底,因为她也想知道,凭借他那遍及天机大陆的情报和消息网,究竟,可以把她的底细摸清几分。这对他们日后的合作,也算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说我去过泽国无忧境的旧址,这并不是为了和你拉近关系而胡扯的。”摊了摊手,徐恪显得有些无奈,他对灵族的好奇和向往,那是自小就有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又遑论要跟他人解释缘由呢:“虽说那里被战火付之一炬,但灵族在那里繁衍生息了那么久,肯定不会半点痕迹都不留下的。”他想着当时自己在无忧境苦苦徘徊的那么多天,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我在那里,发现了有关灵族祭司的信息,说是祭司一脉皆为黎姓,且精通岐黄之术,在族中出任皇族的御医之职。”

    黎姓,岐黄之术……呵呵,当真是敏锐的洞察力。

    “所以,你便认定黎烬是我灵族的祭司了?”挑眉看他,宁玄意不置可否。黎这个姓氏虽然并不多见,可偌大的一片天机大陆,要找出个把毫不相关的也不是难事。徐恪他,到底是因何而如此肯定的呢?

    “最初看到的时候只是恰巧想到了而已,并不十分肯定。不过后来灵医大人神乎其技的医术实在由不得我不多想,于是私下里也就格外关注了一下,各种蛛丝马迹凑在一起,再没有证据也能确定他的身份了。”说起来很轻松,可实际过程中的不易,也就只有徐恪本人才了解:“再后来,我便发现一向医病只看心情的黎烬居然从外面救回了一个重伤到必死无疑的女子……”

    这跟冷血灵医的一贯行事作风也差得太远了,因此,他才会始终不死心地追查。直至最后,查出了宁玄意这一条线。

    “总之,我并没有要冒犯的意思,能得知这一切,可以说也算是机缘巧合。”面上的神情极其真诚,徐恪看得出来,对于他的这一番解释,其实宁玄意已经接受了:“今日将这些坦诚相告,便是希望我们以后能避免嫌隙,精诚协作。”他并不奢望她真的能把自己当成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至少,也不要生硬冷漠地将他给远远隔开吧。

    这世间,能入他眼者本就不多,该争取的,也还是要争取的。哪怕他晚来一步,将来也未必就不能捷足先登呢。

第八十四章 苏醒

    “我说主子,你就真的放心让姑娘一个人去应付那个什么牧凉公子啊?”已经站在屋中看着那两个人在院落里对谈了许久,青葛秀气的脸蛋都快要皱成一团了。

    不得不说,徐恪的那副面容的确长得极好。五官深邃而立体,轮廓分明而利落,整张脸浓艳华丽地几乎不像个男人,可却偏生没有半分妖娆女气,反而更添了一丝神秘莫测的气息。叫人一见之下就忍不住被吸引,进而想探究,而探究的最后结果,必然是深深地一头栽进去,再逃离不了情网的桎梏。要知道,有时候,男色和女色惑人心神的效果是相差无几的。

    他原以为,自家主子的长相已经是万中无一、难描难画了,然而,和徐恪一对比,他才发现前者并没有丝毫优势可言。相反,黎烬的气质过于清傲孤冷,一看就是很难接近的类型,若他为女子,一定要在这两个当中做一个选择的话,恐怕他也会不由自主地站到徐恪边上。毕竟,一个笑得温柔宠溺的美男子和一块常年冷硬结实的冰疙瘩,只要是长眼睛的人,就绝对不会选错。

    唉,他怎么也情不自禁地想倒戈了呢?这么一对比,主子根本就是优势全无、静待出局呀。这个徐恪,可当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一个徐恪而已,有什么应付不来的。”根本没有看向窗外,黎烬正半阖了双目,凝神静气地感受着指下的脉息:“你如果觉得很无聊,就赶紧去把今天的药给煎了,一会儿病人还要用呢。”

    叶疏狂的脉象已经越来越趋向平稳有力,这些日子以来,他能很明确地感觉到这个人体内的生命力正在不断地恢复和增强。显然,这意味着他的伤势将再无大碍,因为身体机能开始迅速地进行自我修复了。若是他没有料错,叶疏狂的苏醒,大概也就在这两天,所以这最后的几副药很关键,一点差错也不能有。

    “哪敢等主子您吩咐再办事啊。”撇了撇嘴,青葛一脸早有准备的模样。径直走到耳房里将药炉上的汤药取下,他倒了浓浓的一碗回来,走到床边就递给了已经收回手的黎烬:“新鲜出炉的,还烫着呢,保证没损药性!”

    “嗯,做得挺好,以后朱颜的工作量可以减少很多了。”只是轻嗅了一下药味就知道药材和火候都没出问题,黎烬接过药碗,却是并没有急着喂给叶疏狂。转眼看了看镂空的雕花红木窗,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自一朵精致的莲花浮雕中看到宁玄意的侧脸。她垂首敛眉,嘴角则带着极浅的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徐恪说了些什么,竟能让她露出那样赏心悦目的神情来。黎烬不由地就捏紧了手中的药碗。

    “你方才说得不错,确实,是不能让徐恪再有看见你家姑娘的机会了。”他语调平平地开口,嗓音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折,听起来沉着冷静极了。

    牧凉公子么……把这么出色的人拉拢到身边,居然会是他给宁玄意出的主意……这还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呃……他刚才,好像并不是这么说的吧?冷汗涔涔地下来,青葛抚了抚自己的胳膊,莫名地觉得身边凉飕飕的。

    为什么他觉得,主子仿佛是生气了呢?可片刻之前,这个人明明还一脸大度地要自己别多管闲事来着……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这脸说变就变了?

    搞不清楚,弄不明白。摇了摇头,青葛的脑子又一次迷糊了,眼看着黎烬开始动手给叶疏狂喂药,他也再顾不得多想些什么,连忙上前几步就伸手帮忙。其余的暂且不论,这位叶大将军,可是万万不能再有任何差池了。被姑娘放在心上的人啊,总得多担上几分小心才是。

    “我说过的,定不辜负。”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在被人留心观察着,宁玄意只是以一笑回应着徐恪的示好:“这一句承诺既已许下,那就再没有变更之理。只要你还站在我身边一天,我就绝不会做出践诺之事。”反之,若是他生出了背叛之心,亦或是做出了悖逆之举,那就不要怪她不守誓约、心狠手辣了。

    这一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徐恪是聪明人,而聪明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够充分地审时度势。在最有利于自己的情况下做出最有利的决定,他们往往比对方更清楚彼此的底线在哪里,也就因此而更加不会越雷池半步。所以,有些事,她点到为止也就可以了,说多了说穿了,对大家都没有意义。

    “能得公主殿下一诺,是徐恪的荣幸。”深邃如暗夜的双眸随着眼波流转而越发光彩夺目,徐恪看起来像是十分的高兴:“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还要请殿下多多赐教。”

    他看得出来,宁玄意并没有急于要回宫的意思。说到底,叶疏狂的身份过于特殊,且至今尚在昏迷,把他丢在这里,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的。所以,他们的相处时间应该还能再延长不少,如果连这种难得的机会都不好好把握,那他牧凉第一公子的名头才真算是白瞎了。

    “我和你,或许最多只能算得上是切磋而已吧。”略感好笑地摇了摇头,宁玄意正想再说些什么,就冷不防听见青葛欣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姑娘,你的病人醒过来了!你快过来瞧瞧啊!”

    她的……病人?稍稍愣神,宁玄意随即反应过来,再顾不上和徐恪寒暄一句,她转身就朝着正屋一路跑去。

    叶疏狂,是叶疏狂醒过来了啊……那个待她如珠如宝、呵护备至的人,那个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却宛如她嫡亲兄长的人……终于,是醒过来了啊。

    这就,醒过来了?惊讶到咋舌,徐恪实在没料到自己才刚铺展开来的美好在下一瞬就会碎裂成满地残渣,硬是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他才逐渐地找回了自己的心神,继而慢悠悠地跟着就往院落中唯一的正屋走了过去。

    好吧,人算不如天算,只要有恒心和毅力,相处的契机总是少不了的。他有的是耐心慢慢来。

第八十五章 变故

    而相对于琳琅玉坊的一片欢欣鼓舞,此时,远在千里之遥的雍都皇城之中,一身玄色朝服的萧隐高踞桌案之后,眉宇间压抑的戾气却仿佛是暴雨将至的暗黑夜空,阴沉而冷郁至极。只是这般坐着,就足以给人带来毁灭一般的窒息感,更不知道那怒气一旦突破最后一层束缚,又将会是怎样不可收拾的结局。

    立在大殿门口的张德挥了挥手,示意底下的小宫人远离这一片区域,而他自己,在再三确认殿内无事之后,才小心地掩上了殿门,退到了一边静静地等候。

    萧隐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稳定了。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怀念当年初登大宝的那个翩翩少年。那时候,皇后娘娘也还健在,陛下每日下朝之后,无论国事多么繁忙,也总要抛下手头的一切,陪着娘娘在宫中悠悠地踱上几圈,说上两句话。那时,他就在想,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大抵,也就是这般模样了。饶是他混迹深宫多年,看尽了世态炎凉、尔虞我诈,在瞧见那宛若璧人的一对儿之时,他也恍惚地觉得,这两个人,大约是可以携手走完一生的。毕竟,他们嘴角微笑的弧度那么相似,看向彼此的眼神也皆是温柔,他从不认为,这样并肩闯过风霜雪雨的夫妻最终会流于俗套而导致劳燕分飞。

    然而,皇宫终究是皇宫。这个可怕的地方,从来不会因为住进来的主人有多幸福美满而发生任何的改变。纵使他的陛下曾经那样深爱过云皇后,纵使那位一国之母曾经那样惊才绝艳、举手无双,可如今,后者已经成为了史册之上的昭贤皇后,躺进了冰冷幽暗的地下皇陵。至于前者……张德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泰和殿,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眸中却是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

    他倒宁愿这一位已经不在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徒留一副空空的躯壳,却连自己的心和魂魄,都不知道丢在了何处。这样的萧隐,让他看着都觉得不是滋味儿。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原本的一切美好竟然会一步步崩坏到了而今的样子,当真是可悲可叹到了极点。

    “萧陵死了,叶疏狂却不知下落?”并不知晓张德心中所想,此刻的萧隐,因着陡然爆发的怒气,连带着整张脸孔都显得狰狞了起来:“朕给了你们那么久的时间,居然还是让叶疏狂给走脱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杨益呢,他不是监军么,他在做什么?你们就是这么给朕办差的?!”

    “是属下们办事不力,还请陛下千万息怒!”双膝跪地,一身灰色粗布麻衣的男子连连磕头,连嗓音里都透着极致的惶恐:“出事之后,监军大人就已经第一时间封锁了整座金沙城,不准进也不准出。按理来说,叶疏狂是绝无逃脱的可能性的,应该……应该是还在城中才对。”

    “按理来说,应该……”眯了眯眼,萧隐的语气变得更加危险:“令叶疏狂有逃脱的机会也就罢了,你们居然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他的下落!你说,朕留你们何用,啊?留你们何用!”

    那两个人,无论是萧陵还是叶疏狂,在千雪去世以后,对他而言,都是太过巨大的威胁。所以在当初战乱刚起之时,他将他们两个派去同一个地方,就有了这样的打算和安排。也正是基于此种心态,他亲自指派的监军杨益才敢在那两人击退牧凉和贪狼的联军之后暗下毒手。

    届时,世人皆知的版本就是,两大将领虽侥幸平息了战火,却也因此而深受重伤,以致于在战事结束之后不治身亡。而到了那个时候,即便萧陌有所怀疑,有所举措,被撤去了兵权的镇北王也不过是孤掌难鸣,想翻起任何一点风浪来也得看他给不给这个机会。退一万步来将,便是牧凉和贪狼卷土重来,他也可以将受过杨益管制的军队安心交给萧陌,而既不用担心边界告急,也用不着害怕这个弟弟会借机篡位。当真是一举数得,完美周密到了极致的一次筹谋。

    原本,这所有的计划,应该是天衣无缝的。然而,眼下,他亲自选派前去的暗卫居然告诉他任务并没有被圆满完成。一死一伤,伤的那个还逃走了……他们到底明不明白,像叶疏狂这样重要的人负伤逃走,会引来多大的祸患?只要他一天不死,他的计划就始终无法达成。而更糟糕的是,不管叶疏狂是被谁给救走的,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大祸降临到他的头上。这,可绝对不是他想要得到的局面啊。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陛下恕罪啊!”感受到了一国之君由内自外的蓬勃怒意,此次奉命前去金沙城的暗卫几乎连跪都要跪不住了:“属下回京之前,监军大人还在封锁城池细细搜查,想必不日就会得到明确的消息,还望陛下稍稍宽宥一些时间吧!”

    “封锁城池?”面上翻涌的怒气微微一怔,稍稍冷静了些许的萧隐这才抓住了他话语里的重点:“你是说,杨益下令封锁了整座金沙城?”他刚刚被叶疏狂还活着的消息给冲昏了头脑,竟然连这一句都没有注意到。

    “是……是啊……”没有料到萧隐会突然之间转移了话题的重心,灰衣暗卫下意识地顿住了动作,片刻之后才忙不迭地开始点头:“杨监军下令,金沙城全城戒严,不许进不许出,属下……啊!”

    所有未出口的话语在最后化作了一声惨叫,那灰衣暗卫还没抬头,便被不知何时走下来的萧隐给一脚踹在了心口,在内力的激荡之下远远地飞了出去,然后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殿中的汉白玉石柱。

    “废物!一群废物!”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急得,萧隐本就少了血色的一张俊脸在此时变得惨白如雪。胸口剧烈地起伏不定,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个吐血倒地之后就再没有了任何动静的暗卫,径直甩袖转身就朝殿外大步行去:“来人!宣镇北王进宫!”

第八十六章 圣旨下

    “杨益将金沙城整个独立起来了?”乍一听闻这个消息,萧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萧陵和叶疏狂呢,他们不是也在么,难道就由着他这么乱来一气不成?”

    自古以来,金沙城就不是什么易守难攻之地,城里城外也并无天堑阻隔,此次能在牧凉和贪狼联手的情况下,以二十万大军硬扛对方三十万人马而不退半步,就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功勋了。他原以为,有了这番震慑在前,再加上那两个人压阵,这两国纵然再是狼子野心,恐怕也会有一阵子的安分了。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料到一个区区的广平侯竟然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冒出头来,还愚蠢至极地做出了这样自毁长城的举动呢?

    金沙城戒严,不许进不许出。这种严令一下,根本就是阻断了这座边塞小城的所有生机。城内的居民会觉得战事紧迫,人心惶惶,而临近镇落的百姓则会下意识地远离潜在的危险,进而停止对金沙城的一切日常补给。如此一来,即便牧凉和贪狼选择按兵不动,金沙城最终的结果也跟被围城没有任何分别。

    而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强大敌人,又真的会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么?他表示非常怀疑。毕竟,一旦金沙城被拿下,就等于是将大雍的整个西北边境给捏在了手中,这样的诱惑,太大了。

    “先前牧凉和贪狼暗中有过一次规模不小的偷袭,萧陵在乱军中被流矢射中,回城之后就不治身亡了。”捏了捏眉心,萧隐显然是忧虑到了极点:“叶疏狂也在那一战里身受重伤,而后下落不明,至今都没有半点消息传来,也不知道……”

    是死是活么?心里不由自主地补上这后半句话,萧陌面上神色未变,胸中情绪却早已奔涌如失控的海浪,一下一下地狠拍在心窝里,令他下意识地就想蜷成一团。

    疼,太疼了。他至亲的骨肉兄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两个那样活生生的人,竟然,说没就没有了。当年帝后大婚结束没多久,他们为了避免兄弟阋墙、君臣反目的局面出现,所以纷纷主动请缨离开京城。他和萧陵以亲王之名北上南下,代天巡牧,而叶疏狂则自请前往最苦寒的西北边境驻守。三人一日阔别,数年未见,原以为相聚有时,却不料那一别竟成了永远的死诀。

    身中流矢,伤重失踪……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两个在记忆中曾经那般张扬热烈的少年,最后的结局居然会是如此的惨痛和出人意料。萧陵,尤其是萧陵,他的亲弟弟啊,都还没能等到他孩子降生的这一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去了。他又要,如何跟疏月交待,又要如何让这个女子接受,她的夫婿和唯一的兄长,已经抛下她和孩子,永永远远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呢?

    “所以陛下今日急召微臣进宫,应该是有要事要交待的吧?”黯然地闭了闭眼,萧陌觉得那喑哑干涩又平板的嗓音完全不是自己能够发出的,可那每一字每一句,却都有一股无比强大的理智在背后支撑着,硬生生地将他想要问出口的话语缓缓道来:“事急从权,微臣万死不敢有所推辞,陛下只管吩咐就是。”

    若他所料不差,萧隐要他做的,无非也就是前往金沙城收拾杨益留下来的烂摊子而已。如果牧凉和贪狼胆敢趁这个时候进犯,那自己就定然不能坐视不理,至少也要驱除外虏、保家卫国,而届时,在不在乱军之中,中不中流矢,也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反之,如果金沙城仍旧诸事安好,那他要做的,就是处置杨益以解决内忧。可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情况下,要对付广平侯这个滑不溜手的家伙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必定还要耗尽心力去周旋,如此一来,他能被人抓住的破绽就会更多。

    因此,这一趟金沙城,对他而言,怎样都算不上是好事。然而,那两个人就是折在那里的,他无论如何也得亲自去看上一眼。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他至少,也得替他们报仇雪恨啊。也不知道南诏那边有没有收到消息,叶疏月她,又是否还安好。

    “广平侯杨益阳奉阴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实在难堪西北大军监军之职,朕即刻便下旨废除。”一双因着极速消瘦而深陷进去的眼眸紧盯着面前低眉颔首之人,萧隐也说不清自己此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这道圣旨由你亲自前去颁布。另外,西北也不可一日无主事之人,两大主帅和监军都不在,那里的事情就只能交由你全权负责了。”

    “是,微臣领命。”一撩衣袍的下摆,萧陌单膝跪下,行了深深一礼:“定不辜负陛下隆恩。”既然要派他出去,那就别怪他出去了再不想回来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才不会再任由萧隐从中动什么手脚。识人不清、认人不明的错误,犯一回也就够了。否则,便是他蠢到不可救药了。

    “嗯,朕信得过你。”伸手将他扶起,萧隐对他的反应总体还是很满意的:“明日就带五千禁军出发吧。之前几战,金沙城内的实力保存得相当好,你此去直接接手就行,无需过问得太多。”

    五千……禁军……强行克制住自己想要挑眉的冲动,萧陌只是就着他的搀扶力道顺势站直了身:“微臣心里有数了,多谢陛下提点。”

    “那你去吧,准备得当就尽快出发。”话语间隐隐透出催促的味道,再不复以往的沉稳笃定,萧隐的状态很是莫名。

    好在萧陌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底的,看见他这样倒也见怪不怪,拱手施礼之后当即就转身离开。

    要去金沙城的话,他的确是要好好准备一下。至于能不能达到大雍之主的期望,那他就保证不了了。

    “张公公,边事不宁,恐怕这雍都的平静也不会维持太久了呢。”一步跨出殿外,看见迎上前来的张德,萧陌素来冷峻的面容之上就多了一丝淡淡的讥嘲:“有时候,早做决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乱流之中,我们要确保的,只是自己能站得稳罢了。”

第八十七章 帮手

    是夜,大理寺幽深的地牢之中,一点火把的光亮映进眸底,却丝毫都无法照亮那双眼中的灰暗。寒枭的身形已经瘦削到了一定的程度,兼之眼窝深陷,长发凌乱,衣衫褴褛,使得此刻的他看起来与鬼魅无异:“平南王和叶将军……他们,真的不在了么?”嗓音滞涩而嘶哑,犹如野兽不甘的低鸣,这个男人似乎已不再是当初那高高在上的禁军统领,而是放归山林的某种生灵,一举一动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攻击性。

    “萧陵的死,应该是确认无疑了。至于叶疏狂……”披着一身长长的黑色斗篷,萧陌的脸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下,连轮廓都变得模糊:“或许还活着,或许也已经不在人世了,谁知道呢。”至少,在找到他的尸体之前,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他从不愿自欺欺人,但也并不会任由别人含混糊弄过去,所有的真相,他都要亲自去找。

    “所以你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他?带五千禁军前往金沙城?”始终保持着盘坐在地上的姿势,寒枭的语调很是奇异,像是惊讶,却又夹杂着八分的好笑以及两分的不可思议,凑在一起,那就是十足的怀疑与忧虑:“这一去意味着什么,想必王爷你定然比我更清楚吧?”

    边塞,战争,内忧,外患。还有哪一处地方,会比纷乱不堪的金沙城更适合做他萧陌的埋骨之所呢?大雍堂堂的镇北王,历来战功彪炳,威名赫赫,最后一战不幸死于战场,马革裹尸,想来也是符合了一般大人物宿命的结局,听起来倒也正常得很。反正,萧隐打从一开始起,也就没想过要让他活着回来。能让他死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在他们这个一国之君的眼里,恐怕已经算是最大的恩典了。

    “去是死路一条,留在京中却也不见得还有半点生机。跟窝窝囊囊地在府中被幽囚一辈子相比,我宁可死在对阵的厮杀之中。”哪怕,他的对手是自己人,哪怕,想要他性命的,根本就是他的亲哥哥。

    大概是早就知道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寒枭丝毫都没有意外地勾了勾唇:“小姐说得没错,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大雍最杀伐决断的镇北王。这一点,是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的。”

    这也是萧家三兄弟截然不同的性格的表现。萧陵欠缺这么一丝果敢,而萧隐则是过犹不及,冷血太甚。唯有萧陌,自小就冷静睿智地能将其中的分寸拿捏把握到近乎完美。这也是为何,当年先帝在位之时,最为宠爱和栽培他的原因。

    “若是被她知道我这种一心求死的做法,估计她会直接要了我的命吧?”想起记忆中那张犹自带着几分稚气与跋扈的少女脸孔,萧陌就忍不住苦笑着摇头:“这一趟着实艰难,我想,就连那个广平侯杨益,或者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尽管他连连失策,尽管他并不通晓兵法战术。可他既然能屡次得手,还全然不顾周遭情况就敢擅自蛮干,这就说明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是有着充分的信心的。这样的人,势必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也断不会给他提供什么有利的把柄,所以,要找到杨益的突破点,其实还是非常困难的。

    “明明知道还要去,王爷,我是不是该佩服你的勇气才对?”勉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寒枭的表情很淡:“明日就要起行了,你今晚还来这地牢之中探我,应该,不单单是想把这些消息告诉我这么简单吧?”

    萧陵和叶疏狂,虽然都是他很早就熟识了的人,但因着身份地位的关系,其实一直也没有过多的交集。在他这里,他们是天潢贵胄,是人中龙凤,是哪怕私底下交情再好,也必须要守住一点界限的同袍。而如果非要加重一份筹码,那便是,他们是小姐最珍视的朋友和手足。

    他可以对任何人的生死都置之不理,不闻不问,反正他打从有了记忆开始,就一直都是个孤儿。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跟他有牵扯,也没有人会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他孑然一身,唯一放不下的,只是最初给过他温暖和关怀的那一个女子。他的小姐,他的主子,他唯独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人。只要跟她有关,只要是她牵念和记挂的,他都会不遗余力地迎难而上。

    萧陌会在这个时候跑来跟他说上这么一些东西,其实他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被利用,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有人能找上他,这便说明他的价值还是不小的。更何况,这人还是小姐给予了十足信任的一个呢。

    “我的兵权被收回,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见他如此,萧陌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索性开门见山了:“他并不信任我,我身边的耳目众多,即便是暗中的势力,也受到很大的限制。”他静静地看着寒枭,神色坦然而不带半分遮掩:“我需要你帮我。”

    即便此行危险重重,他也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但还是不能盲目而毫无准备。如今的雍都之中,有能力的不少,可他能信任的却也不多。刚巧,寒枭是这两者都兼备的,那么,他也就不用再挑了。她曾经的心腹手下,想来,也不会再有比这更合适的人选了。

    “以我现在这样的状态么?王爷还真是看得起我呢。”恢复了之前一贯的冷峻神情,寒枭只是回以一个同样的眼神:“我答应帮你,不过首先,你得想办法让我从这里离开。”否则,一切便都是空谈了。

    “这是自然。”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萧陌一直紧绷着的脸到的此时方才有了舒缓下来的迹象:“我查到的消息,杨益在离京前往金沙城之前,跟齐佑有过一些来往。所以寒枭,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

    “好。”点了点头,寒枭那一双锐利如鹰隼的深眸忍不住微微眯起,一股几如实质的戾气从中透出,一瞬之间就叫人遍体生寒。

    齐佑,又是齐佑……永远这么喜欢上窜下跳的人,他倒真是好奇,这种人最后的结局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

第八十八章 寒枭之死

    “你说什么?寒枭死在大理寺地牢之中了?!”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萧隐甫一踏入寝宫,就听到了张德传来的消息。下意识地怔在殿门口,他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想起来继续问了一声:“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昨晚发生的事,今儿个狱卒一大早就发现了的。”小心翼翼地回禀着,张德此时有些摸不透面前之人的心思:“是用一片碎瓷割腕自尽的,想来,他是一早就有所准备了。”毕竟,大理寺和一般的监牢也没什么不同,不该有的利器是绝对不会出现的。那小小的一点碎瓷,怎么想也该是寒枭暗中偷藏起来的,这就表示这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着手谋划自己的死亡了。这么一想,还当真是可怕。

    “割腕?”转过身来,萧隐看向张德,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神采:“他竟然会选择这种死法?”他记得,寒枭曾经说过,上吊和割腕都是女人才会用的手段,而作为男人,尤其是一个从小长在军营里的男人,无论生死,都要硬气。若不为国为民,也没有死在战场,那就是最大的耻辱,他是绝对不想看到自己落得这样的结局的。

    所以,在他看来,在地牢中自尽并不会是寒枭的风格,这也是为何,他将他扔在那个境地却始终没有多作过问的原因。然而,现在的局面就好像是有人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告诉他,他先前自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

    寒枭死了,他宁可选择一个对他而言最耻辱的死法,也不愿在他这个主子面前低一下头。他和云千雪一样,执拗得纵然你想尽办法也挽回不来。

    “严太医比大理寺的仵作晚一步到,死在地牢的人,的确是寒枭。”垂眉敛目,张德恭谨地没有直视萧隐的面庞:“他的致命伤口,就是手腕上割开的一处,不会错的。”

    自从云皇后的事情发生之后,萧隐就一直都有些疑神疑鬼的。寒枭的死过于突兀,也不太符合常理,他会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事实就是事实,铁证如山的时候,再不正常的状况你也只能试着去相信。身份做不了假,伤口也做不了假,虽然张德自己也很震惊,但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沉吟了好一会儿,萧隐也没有对张德的说辞做出任何评价。提步继续往寝殿里走去,他转而问起了另一个人:“萧陌呢?他知道这个消息了么?”同在军中多年,这两人之间的来往不可谓不多。尽管最近几年因着彼此身份的变化而少了接触,可也并不能就此便忽略过去。

    他很好奇,对于寒枭的死,萧陌又会是怎样的一个态度。或许,他能从中发现某些端倪也未可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简单。而萧陌,可能就是他最大的突破口。

    “镇北王爷?”步步紧跟着朝内殿行去,张德对于萧隐陡然转变的话锋显得有点不太适应。不过也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他就迅速地给出了回答,反应快得几乎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老人:“王爷今日一早就带着五千禁军赶往金沙城了,那时候大理寺的狱卒还没有发现尸体,他应该……并不知晓才是。”

    “哦?”一边换下朝服,萧隐一边不自觉地挑高了眉:“已经离开了么?”他还以为,这个弟弟会在京中再耗上一段时间才对。没想到,这一次,倒似乎是他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了。

    “是的。”不太明白萧隐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张德很谨慎地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昨日陛下您下旨之后,王爷就去兵部签署了禁军的调令,说边塞事紧,不得迁延,因此今儿个天还没亮就出城了。”一切都是按朝中仪程在走的,并没有任何疏漏或错失的地方,也不知道萧隐究竟是想到了些什么,面色居然会变得如此奇怪。

    “他离京之前,镇北王府难道就没有什么异动么?”在张德的服侍下穿上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萧隐到底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那份芥蒂:“记得先前朕让你着人盯紧了那一处宅邸,这段时间以来,莫非连半点消息都没能查探到?”他不信,萧陌会是那么安分守己的一个人。

    毕竟,当年若不是父皇去得仓促,而内乱乍起之时他又赢得了千雪和云相的鼎力支持,恐怕,这座宫城如今的主人就该是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了。易地而处,他不认为萧陌会心怀坦荡到不带半点怨恨。作为一个男人,心爱的女人和原本唾手可得的江山在一夕之间皆被另一个人夺走,这是何等的深仇大恨,又是何等的愤懑忧愁。换作是他自己,也绝对不会强忍心痛地将所有的苦果咽下,他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将属于自己的东西统统拿回来。哪怕,他需要付出的代价很可能会毁了他自己。

    果然啊,陛下他,还是打从心眼里就不信任镇北王爷。

    暗叹一声,张德面上却是丝毫都不显露。亲自将手中的暗金色龙袍展开挂好,他的语调平静至极:“从南诏归来之后,王爷一直深居简出,平素连上门拜访的客人都没有,所以老奴就没有将具体的情形告知于陛下。倒是齐相那边……”

    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还真是沉得住气。嘴角牵起一抹有些讽刺的弧度,萧隐随即就注意到了张德压低了嗓音的后半句话:“齐相那边?他又怎么了?”

    “齐相似乎也对王爷的事情很感兴趣,老奴派去的人曾多次看到他府中的暗卫在窥探镇北王府,但是由于意图不明,倒也不好擅自插手询问。”苍老的面容之上露出一个略带几分无奈的笑,张德躬了躬身子,看起来很是歉疚:“是老奴无能,没有替陛下分忧解难,还请陛下降罪!”

    即便他是大雍皇帝身边的第一亲近之人,可内侍就是内侍,有一条不得干政的祖训压在头上,他是始终都压不过齐佑这个堂堂的丞相的。所以,就算明知齐佑监视王府的行为不妥,可他也不能出面干预什么。而且对方什么都没有做,在抓不到任何把柄的情况下,他如果直接跟萧隐告状,那便坐实了是挑拨君臣关系。能选在这个时候开口,便是已经拼上他在帝王面前的所有筹码了。

    他只能赌,萧隐会信他。

第八十九章 生疑

    “起身吧,朕知道,这事情怪不了你。”挥了挥手,萧隐倒是能体谅张德的难处。这个人是看着他自小长起来的,不管什么时候,他为他考虑得都很多,所以即使这一回他真的错了,自己也生不出责怪的心思,更不用说降罪了:“齐佑的人除了窥探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动作么?”

    那个老狐狸,在明知萧陌不好对付的境地之下还敢大着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在的。然而镇北王府,又有什么东西是他不知道而齐佑迫切想要得到的呢?他有些捉摸不透了。

    “应该并没有了。”谢恩之后,张德恢复了常态,开始认真地回想:“不过听手底下的人说,齐相的暗卫看起来像是去镇北王府联系谁的一般,极为的神秘和小心,所以连王爷也没有发现异样。”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从一座守卫森严的府邸中拿走一两样东西其实并不简单,可如果要找的是自己人,那显然就轻松得多了。无非是碰个头说两句而已,在双方皆有所准备的情况下,想避过府中上下的耳目,根本就是轻而易举。齐佑敢冒这样的风险,定然是有着不被发现的信心和把握,而且,这一切的行为,都要建立在王府里有他的耳目的前提下才能成立。只是这么一想,很多事情就能解释清楚了。

    “镇北王府有齐佑的人……”以一种无比肯定的口吻缓缓地说出这一句,萧隐的眸色恍若是打翻了的砚台,在不经意间就变得逐渐深沉了起来:“这个老东西,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在萧陌身边安插眼线,他的手,伸得比自己这个皇帝还要长得多,倒还真是闲不住啊。可是萧陌现在,无非就是一个被下了兵权的闲散亲王而已,他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看着眼前之人瞬息万变的脸色,张德的面上显出几分踌躇。纠结了好一会儿,他到底还是咬了咬牙,开了这个口:“请陛下恕老奴僭越之罪,容老奴斗胆多嘴上一回。”

    点了点头,萧隐答应得很爽快:“说吧。”张德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能让这么个久经深宫人事的老人家都禁不住要说上几句,显然是隐情极深了。若真的事关齐佑,他还真不介意有人能给自己理理思绪。毕竟,自从千雪的事情以后,好多乱局就开始纷至沓来,他不断地在处理各种麻烦,却又不断地遇见新的问题,每天都忙得毫无头绪,连一丝一毫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他的精力和头脑,早就已经被挥霍得差不多了,他的确需要有这么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在他身边多念叨上一回。

    “那就多谢陛下了。”一双浑浊的老眼中隐隐有着湿润的光泽,张德顿了一顿,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继续往下说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上次镇北王率领的使团在南诏国境内被袭一事?”

    “当然记得。”习惯性地抬手捏了捏眉心,萧隐回忆着那件事的后续处置结果:“南诏国君后来亲笔手书一封,说明是他治境不严,以致于南诏原安国公祁连域图谋不轨,伺机埋伏杀手想要挑起两国争端。”为此,楚予珩还特意送了不少奇珍异宝给大雍,并将祁氏满门的尸首都送了过来,任由他们处置。

    他以为,这件事应该就到此结束了才对,为何张德还会在这个时候特意提起呢?

    半躬了身子,张德不敢对上萧隐的眼:“如果老奴没有猜错,陛下您一开始,大约是怀疑镇北王策划了这一出吧?”使节团死了那么多的人,偏生基本都是萧隐的人和朝中的大臣,镇北王府的人,未免也保全的太多了一些。

    若是没有南诏国君的那一纸信笺,这一个罪名,哪怕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也一定会牢牢地扣死在萧陌的头上。而且,他注定了,百口莫辩。

    一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孔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即使张德的话才说了一个开头,萧隐也已经懂得他的未尽之意了。

    镇北王府的实力在那遇袭的一战中保存地最好,表面上看起来,是萧陌占足了便宜。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一回京,自己就把所有的矛头都毫不犹豫地指向了他。凭心而论,一个领兵打仗多年的将军,如果真要策划一场谋杀,那他会在这种事情上犯下这样显而易见的错误么?萧陌不是傻子,他不会不知道,带着这样的消息回来会令得他落到一个尴尬无比的局面。只是,别人早已张好了网在等他,他避不开,躲不过,唯有向南诏求证,才有那一线小小的生机。

    这也是为何,他从一开始就觉得那场袭击莫名其妙的原因。如果,镇北王府里有齐佑的人,那一切,便都说得过去了。他可是记得,很多年以前,在齐佑还不是丞相的时候,曾在南诏和当时的祁家家主有过一番来往。如此一来,所有的事件就都能串起来,并且顺理成章到不可思议了。

    “他这是要借朕的手,除掉萧陌么?”虚眯了一双眼眸,萧隐通身的气息开始变得冰冷而压抑。虽然他忌惮萧陌,也慢慢地滋生了想要毁灭的念头,但这些,都是他出于一个帝王的考量而做出的决定。他并不能允许,有人连他都胆敢利用,还妄图以他为剑,铲除异己。

    “恕老奴直言,齐相的心思,恐怕远没有这么简单呢。”依旧保持着谦卑至极的姿态,张德不忘加上最后一句:“陛下细想,叶将军、平南王、寒枭大统领,乃至而今金沙城的局面,哪一点,没有齐相的刻意引导?”这个人啊,总在关键的时候风轻云淡地点上几句,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总能让事情按照他所想要的局面去发展。这一点,倒也不算是自己冤枉他了。

    冷冷一笑,萧隐明显也是想到了各种关联:“齐佑,好一个心大的左相啊。”

第九十章 诘责

    “你说什么?陛下将父亲召进宫中了?”栖月宫正殿之内,一身茜色云锦宫装的齐月柔豁然从软榻上直起了身子,一脸的状况之外:“可打听清楚了,为的是什么事情?”

    近来父亲一直称病不朝,在府中休养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萧隐明明是准了的。而且,虽然她最近没怎么往泰和殿去,但自家夫君的身子骨她还是有在关注的,自从那个灵医黎烬离开以后,萧隐就一直在喝药调理心脉,所以很多时候,如果不是什么大事,他压根就懒得分出精神去管。可现在,两个皆在病中的人却急急地碰头了,还是单方面地被召见,她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好的情况要发生。

    “据说,今儿个一早,寒大统领被发现自尽在狱中了。”碧荷想着自己从泰和殿执事小太监那里听来的消息,一张清秀的小脸就不由自主地显出了几分惊惧:“事情报上去之后,陛下似乎十分震怒的样子。奴婢斗胆猜测,这个时候召相爷入宫,会不会与此有关?”她可是听说寒大统领的死状极惨,血流的到处都是,连大理寺地牢里的狱卒都被吓到了。齐相不过是个文臣,手无缚鸡之力,比她这个小宫女也好不到哪儿去,真不知道陛下特意将他传唤过来是为了什么。

    “寒枭死了?”微微讶然,齐月柔倒是并没有太将这个消息放在心上:“不过他胆敢暗中帮着叶疏月那个贱人逃离雍都,也算是死不足惜了。”可是,这跟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萧隐他,总不至于糊涂到认为是父亲派人杀了寒枭吧?这未免也太不合理了一些。

    “娘娘,您要不要亲自去泰和殿看一看?”毕竟是半打探半揣测得来的消息,连碧荷自己都觉着没什么说服力:“陛下的心思一向莫测高深,咱们在这里硬猜也不是个办法。万一真的要怪罪到相爷头上,那娘娘您之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太舒坦了。”父债子还是一回事,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却是陛下从未将他们家这个贵妃娘娘给放在过心上。先天不喜再加上后天迁怒……她当真要为栖月宫上下掬一捧同情之泪了。

    “就怕父亲此时都没有什么头绪,本宫去与不去,倒是无关紧要了。”齐府到现在都没有传来任何风声,这就说明父亲事先并无半点准备,所以,他很有可能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清楚就被萧隐的人传了进来。这样一来,确是足以证明他和寒枭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是,如果不是因着这一件,萧隐又为什么会在这个当口做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举动来呢?今日早朝的时候,明明还一切如常的呀。

    齐月柔只觉得自己想得脑袋都要炸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她到底是举止优雅地站起了身:“罢了,碧荷,陪本宫走一遭吧。”今天若是不把这事给弄明白了,只怕她也歇不安生了。索性痛痛快快地去问泰和殿问上几句,无论结果为何,总好过她在这里胡思乱想。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暗暗地舒了口气,碧荷这才觉得没那么心慌了。娘娘到底还是以大局为重的,她原以为,说服她向陛下低头会很困难,而今看来,却是她自己太过于杞人忧天。

    也是,事关齐氏一族的生死,岂是区区的小事一桩?身为齐家女儿,既已享了荣华,那就得担起这个责任。贵妃娘娘平素纵然骄纵跋扈,可在大事面前还是拎得清的,也不枉齐相特意将自己送进宫来,为的,可不就是在关键时刻提点一二么。

    而不同于栖月宫中的焦虑不安,此时的泰和殿里,却是一片意料之外的死寂。

    匆匆换了一身竹青色朝服的齐佑跪在大殿中央,许是真的大病未愈,这个时候的他,并没有以往那种温文儒雅的俊朗,反而是显出了在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憔悴,兼之行止匆忙,发髻和衣衫都带出了显而易见的凌乱,看起来竟是格外的落拓和失意。

    强忍着胸口不断翻涌的一阵咳嗽,萧隐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一双宛若黑曜石的眼在这一刻好似结上了千年的玄冰,连偶尔投射过来的一道视线都夹杂着寒透肌骨的森然雪意,令人不敢直视。而张德,则一如既往地垂首立于一旁,尽职尽责地充当着一个隐形人。

    该说的他早就已经说完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只掌握在大雍的一国之君手中,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人的心意。齐佑如何,大雍如何,端看他要怎么动手处置了。如果连这一次都没能带来任何扭转局势的希望,那就注定是天意如此了。上天造化,又哪里是几个凡人轻易动摇得了的?他们,也无非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齐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殿中跪了多久了。他只记得,自打他爬上这个左相的位置,已经有很多年,再没有人敢这么对他了。尽管在入宫的路上,他就打听到了寒枭自尽身亡的消息,可他自认为跟这事丝毫都不沾边,因此也就更加不懂萧隐将他宣召进来的意思。他看得出,这位天之骄子生了很大的气,而且,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然而,他依旧想不透,如此阵仗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自信,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并没有一星半点儿实在的把柄,也不知道萧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齐卿,朕念在你为两朝元老的份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终于幽幽地开了口,萧隐的声音平淡冷静地仿佛凝了厚重冰霜的湖面,空荡荡的盘旋回响,叫人只是听着,都止不住生出浓重的不安之感来:“前次我大雍使节团在南诏境内遇袭一事,是否与你有关?”顿了一顿,他望向齐佑的眼神更加锋利如雪刃:“还有,你是否,跟南诏的安国公祁连域有旧?你们私底下,是否有过不可见人的交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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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醉三生介绍:
幼年离丧,身世浮沉,她以亡国公主之名抛却前尘,无怨无恨,笑面新生。 红妆驭马,素手持枪,她以一届臣女之身纵横疆场,心怀天下,傲视群雄。 原以为与他并肩而立,从此江山如画、盛世繁华。可一朝风云惊变,地狱天堂也不过咫尺之遥。 陈年的血痂被揭开,新鲜的伤口又淋漓,再难不恨,再难不悔,再难不怨。 无论何时,你还有我。男子温柔低语,默然守护,依稀旧时模样。 然而受尽磨难、遍体鳞伤,她是否还能一如当年、不改初心?浮醉三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醉三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醉三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