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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章 辞仙神,枕青山

    山下不安生,大都是因山涛戎携五绝兴师问罪而来,铩羽而归,山上愁云惨淡,却是因山中除却柳倾之外,小师弟云仲又是遭劫。

    前脚大师兄柳倾才因负创过重,躺倒于老樵夫亲手布下的大阵之中温养,足足两昼夜,亦未曾缓过来,虽能勉强开口,但仍是难以起身。以那位成天赖在山上饮酒一斗的老樵夫话讲,柳倾此刻是内忧外患,这才落得如此凄凉景象:一是内气亏空,致使浑身经络窍穴如同枯枝败草;二来便是外伤,近乎将五脏都伤得通彻,再者突破时候无人护着,且是心境不稳,叫山涛戎霸道出手险些将境界打得崩塌,诸般原由尽家于身,故而如今身子骨极虚,一时半会难以调养过来。

    钱寅赵梓阳两人这几日下来,当真忙得焦头烂额,那位老樵夫只是跷起二郎腿来,如走珠滚豆一般从嘴里蹦出药材名,让两人赶紧去寻,自个儿则是拿来南公山积攒下来的上好酒水,饮个不停,似乎觉得并不尽兴,索性单手托起酒瓮灌酒,喝得残破衣襟上都是酒水横流四溢。

    炼丹若要说是轻松营生,钱寅前阵子便不至于累得终日昏昏欲睡,眼下即便两人炼丹,亦轻快不到哪去。赵梓阳上前以来还未曾研习丹术,无论拗口药材名如何念,还是丹鼎底处的丹火应该如何点起,都是一窍不通。如此一来,非但未曾帮上钱寅,还险些将诸多药材混杂到一起,引得钱寅一阵头疼,不得已遣赵梓阳去寻正在屋中酣睡的云仲,起码后者还略微知晓如何帮上些忙。

    赵梓阳匆匆忙忙窜到云仲房中,却见后者如今睡得正酣,压根不知晓有人迈步进门,搂住一旁被褥自顾安眠,看得赵梓阳皱眉不止,不过抬手去叫的时节,却发觉那少年周遭似乎蒙上一层浅淡雾气,若明若灭,于昏暗房中格外扎眼。

    “师弟,醒了嘿。”赵梓阳屈起两指,冲师弟脑门上便是一戳,而后连忙伸回手去,满面忧色。

    但觉少年额头冰冷似铁,浑然不像是入睡已久,反而像是于大雪隆冬之中折腾了一整昼夜,当即

    冻得赵梓阳连连缩手,竟是横竖不能近。

    “这小子身上,似乎有道残魂散去不久。”赵梓阳闻声回头,却是被一阵汹汹酒气险些逼退,忙不迭掩住口鼻,“我说老前辈,您可真堪称海量,一日一斗酒水都未曾喝得烂醉,如今还有功夫四处转悠,实在是叫晚辈心服。”

    老樵夫哪里听不出面前这小子话中带刺,“吴霜可是位好师父,少同他学那马屁功夫,难免拍错地方,如若拍打到马蹄上去,免不得将你小子踩上七八圈。”

    旋即也不理会赵梓阳如何出言,径直走上前去,单掌拍向昏睡不已的少年。

    虽声势浩大,但并非为取云仲性命,而是一掌压到少年面门近前,使雄浑内气缓缓逼出寄存于少年躯壳之中的残魂。

    良久之后,老者收掌皱眉,缓缓自语道,“按说老夫这一掌足够逼退身在四境的魑魅残魂,为何这小子身上这道魂灵却是动也未动,即便是残魂已然消散,故而使得寄宿之人通体冰冷,也该将寒气连同残魂逼出体去,如今却是收效甚微,怪哉。”

    樵夫在屋中四方踱步,口中尚且念念有词,“我这可是从那老牛鼻子处学来的驱煞掌,属再正经不过的道门手段,怎会无用,即便是五境残魂也合该悸动两分,难不成是五境之上?”

    旋即老者便是失笑,再瞧瞧那位依旧酣睡的少年,“想得忒多些,如此经络天资,哪里会有那通天彻地的好运,有哪位五境之上本事通天之人,会于魂魄消散之际,将一身所悟尽数传与这么位资质差劲的后生。”

    江湖话本常言高人极好收拙徒,而后细细教诲一番,使得这位原本诸窍不通的徒儿可纵横天下,难寻敌手,可实际江湖,哪里有这等随意之人。

    一身修为,两袖气魄,于江湖之中苦争生死多年,积累下的衣钵本事,岂能随意拱手相送。

    徘徊之时,云仲眉间却是突兀闪出一道身影,立

    身在床榻侧处,笑眯眯瞅了瞅那位徘徊不止的老樵夫,嘟囔道,“路选得偏差了些,但走得极快,故而也算不上错,大才之人,即便搁在以往道门还未衰落的时节,亦是难寻。”

    人影再端详了一番面带苦笑的赵梓阳,惊奇不已,“命中倒是富贵难言,不过富贵之人所历孤苦,一向不少,先需熬过,再谈富贵。”

    整座南公山,竟然无人察觉山中有道人影,即便是那位立身极境的老樵夫,亦是未瞧到窗外暮春微风,缓缓将一人身形带去屋外。

    恰如清风揽月。

    那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瞧过躺在阵中的书生,亦去见了在丹房之中忙活不迭的胖方士,顺带拿起掉落一旁的两株急需的药材,药田正堂,屋舍小楼,连带着少年曾经盘坐观剑的山巅浅坑,山中各处,尽数收入眼底。

    连山下村落之中一位时常往山头看去的老翁,与手中鱼篓中浅浅金光,亦落在人影眼底。

    此刻后山除却繁花远山之外,再无他物。本就是暮春近夏的时节,故而天清目阔,细末溪流自山巅淌下,甚为安宁。

    可在人影眼中,后山当中有一道冲天而起的笔直剑气,贯云而出,不知其几千里也。

    “可惜未曾亲眼瞧见过那小少年的师父,究竟是何等人物,不过光看破五境时的动静,起码比我当年要强不少。”

    “代代大才,心驰神往。”

    模糊人影开始分崩离析,如焚毁野草迎风,齑粉飘洒,亦如数九隆冬雪尘,随朔方吹角纷纷扬扬。

    虽于天上辞仙神,还需地下枕青山。

    大梦谁先悟,如此可安眠。

    云仲屋舍之中,未曾关住门窗,长风吹翻窗头一刀宣纸。

    纸上徒留纵痕有一,再无物留存。

第三百七十一章 吃定前辈

    山上那道消逝殆尽过后,远在山下的穷先生有意无意地冲山上看了一眼,用手摸摸肩头黄绳,“这位爷不能碰,也不可碰,五境之上近乎六境的修为固然难得,但总应该让这位大才魂魄干干净净消散于天地之间才好,生不携一物,死不留一尘。山河湖水之中的雄魂,够你吃的,贪得无厌可不是啥好事。”

    黄绳终归是停止晃动,老老实实附着到穷先生肩膀上,似乎是条吃饱喝足的活物,如狸奴似趴在主子肩上,小憩一阵。

    随即那先生使手头竹条敲打敲打桌沿,向一众学生问道,“书念了许久,今儿个咱们歇息一阵,不去学圣贤文章,讲讲江湖游侠手中刀剑如何?”

    学生之中,年岁各异,不过许多都曾听闻过江湖豪侠事,念腻了圣人文章,总是愿听听稀奇事,故而站在桌后的先生便瞧见,一众学子目光登时亮堂了三分,齐齐朝先生看去。

    先生见之打趣,“讲淮子书时,可没见你们如此精神,如今要说说江湖事,你们这些小子反而抖擞得很,难道圣人文章还赶不上江湖游侠的掌中刀剑?”

    此话一出,台下不少学子便又蔫耷下去,眉眼登时垂落:先生如此言语,八成是不愿讲,如此一来便只得又去闷头背书,乃至有不少年纪极浅的孩童连连叹气,就连年纪稍长些的学子,都是皱眉不已。

    先生尴尬地摸摸脑门,“没说不讲啊,蔫头耷脑作甚?指定是为师平日里不舍得打手心,将你们这群小子娇惯坏了,来来来,听好了。”

    于是这位面色不比平常红润的先生,清清喉咙,真就开始讲起江湖刀剑,风霜雪雨。

    讲的是剑,检也,所以防检非常也,又其在身拱时,敛在臂内也。

    讲风雨廊桥之中,有位老剑客曾数度救人于刀剑之下,虽未得报,且落得身死,可身侧断剑由雨水洗过,仍旧是光越斗牛。

    讲天下曾出过几位有名有姓的剑客刀客,合力下天山。

    山上老樵夫心中有觉,闪身踏入云仲屋中,却只瞧见宣纸之上,仅仅剩下笔墨一道。

    笔直如剑纵。

    “终究不是凡人。”老樵夫此番并未不敬,而是长叹一声,良久过后才对一旁不明所以的赵梓阳道,“不知你家这小师弟是否得了机缘,得与不得倒是不重要,可这刀宣纸上的一笔纵,却要让他好生瞧瞧;一世剑客,所悟所行,都记在这张品相不算上好的宣纸里,无异于再造之礼。”

    老樵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仍旧睡得正熟的少年,后者吧嗒吧嗒嘴,挠了挠犹如野草般的发髻,哼哼两声接着翻身睡去,看得老者一阵皱眉,苦笑不已,“这小子向来如此?”

    赵梓阳抱住双臂,默默点头,“平常还算说得过去,喝高了谁也说不准,那天不还拎着把破剑要砍那老怪?醉前醉后,分明不是一个人。”

    老者不禁乐呵道,“山涛戎估计也没想到,一大把年纪称尊惯了,到头来先是吴霜那小子孤身叫板五绝,而后吴霜弟子又是提着柄剑上前,兴师动众而来,硬是被那柄剑逼退。一世英名,看来都得栽到你们南公山手里。”

    “此情此景,怎一个舒爽了得。”老头哈哈长笑,再瞅瞅那床榻上睡成一团的小子,没来由便顺眼许多,“甭管他,并无大碍,只不过是有高手残魂依附,灵台略微受了些压制,好处远远大于坏处,再睡上一阵,自然醒转。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你家大师兄,强行于生死之局破境,处境有些糟,如若补不上体内亏空,好容易攀上的四境,只怕还要退步回三境,再要破而后立,怕是要再耗费许多年。”

    赵梓阳眉头紧皱,“如何补上亏空?”

    “炼丹呗,”老头倒是显得极淡然,压根不在意赵梓阳此刻面皮皱做一团,“反正你们南公山亏欠我好些账,如今也省得同你们这些小辈讨要,都用到你们家大师兄身上,想来也是笔不小的开支,权当是还了我的账目罢。”

    闻言赵梓阳却并未犹豫过久,满脸堆笑凑到老者近前,“别介,本就是两码事,非要说不愿取好处,您老这趟来南公山救急,山上还得出份谢礼不是?甭管您老接与不接,这礼铁定是要给。”

    老樵夫摸摸杂草似的胡须,挑眉道,“你小子起的啥心思?”

    “后生这点小心思,前辈自然心知肚明。”赵梓阳谄媚一笑,“还不是想让您帮着咱家大师兄渡过这关,毕竟这修为来之不易,您这德才兼备的大高手,也甩不下脸来袖手旁观是不?”

    老者面色一黑,“小子,拿这套试我?”

    “晚辈不敢。”赵大帮主鞠躬行礼,面色却依旧是鸡贼无比。

    是日临近晚些的时辰,老樵夫将钱寅推出丹房外,而后自行踏入房中,一通翻腾过后便是开炉炼药,还不忘板着一张老脸叫门外的钱寅给他取些酒水来。

    “前辈啊,南公山上下统共便那点酒水,您这几日以来每日饮酒一斗,哪里还能找寻着酒水,如若是实在不成,只好晚辈去山下购置些。”钱寅心头凄凉,自个儿苦苦屯了数载的好酒,还未曾舍得饮上几壶,便尽数落到老者肚中,硬是将埋入土里两丈的十几坛春时酒也给翻了出来,饮得精光,如今山上除却师父吴霜藏货,再无多余酒水。

    “也罢也罢,回头老夫亲自去找找吴小子的私货就是,这账且先记下。”樵夫悻悻摇头,旋即便是一手抵住丹鼎,一手向其中甩入药材。

    说来也怪,这位敢于抬手间诛杀东诸岛弥门中人,且一斧将山涛戎震退的老樵夫,软硬不吃只随心意行事,可偏偏就吃赵梓阳那套无赖说辞,亲自出手炼丹。

    不过炼丹的法子,的确是叫门外等候的钱寅肉疼。

    南公山山头轰鸣不绝,不像是炼丹,反倒像是有人瞧丹鼎不顺眼,狠命砸了个山响。

    云仲房中,少年挠了挠头,嘀咕着骂了句,困意将尽。

第三百七十二章 褪却旧褂青衫显

    到底是前辈出手,即便出手看来霸道些,险要震碎整座丹鼎,亦非寻常人可比,仅数个时辰有余,便将丹房中的稀罕药材挥霍大半,使之纳为一炉,单掌随意控住丹火,盘坐丹房当中,倒是显得有些高人风范。

    直至临近下晌时候,云仲才由床榻上悠悠醒转,抻抻四体扭扭腰背,便觉得周身骨节如炒豆拔穗一般,虽说浑身桎梏得很,不过经此一觉过后,再见周遭物件时候,却是清明无滞,端的是舒泰。

    “大爷醒了?”

    此时大梦初醒的少年才发觉床榻边上坐着条汉子,面带笑意,且言语极为渗人,使得少年忙不迭搂住被褥,“三师兄这是中了甚邪?大白天的,喝高了不成?”

    赵梓阳两眼一翻,“你小子倒像是良家女子遭调戏似的,你师兄我可没喝高,反而是你灌过整整一瓮酒水过后,昏睡数日,我来问你,可还记得先前做过甚事?”

    少年愕然,抓抓脑门道,“不晓得,只记得梦里瞧见过数位极高的极高的高手,同我说过些不明不白的言语,至于醉倒前究竟做了何事,实在记不分明。”

    闻言赵梓阳眼中精光闪动,急忙凑上前来,“那高手有咱师父高么?”

    少年揉揉眼,含糊答道,“凭我当然是瞧不出,但应该是比师父还要高些,毕竟那几位前辈都是高居云头的人物,揣测不得。”

    赵梓阳嗯了一声,又是问道,“就没给你小子抚顶传功啥的?既然是仙家人物,见过后辈,当然要给点好处才对,可别说师弟你啥也没捞着。”

    云仲摇头不已,“没捞着,非亲非故,自然奢求不得。”

    赵梓阳还要开口问时,门外却响起钱寅吆喝声,说是山下上来位携着鱼篓的老者拜访,若是小师弟醒转,一并随赵梓阳前去瞧瞧,若的确是故交,赶紧将人家迎到山中。

    反正如今有那位五境的老樵夫坐镇南公山,料想也不至出什么差错。

    云仲思索一阵,才想起当初途径十万山的时节,的确是遇上位已能化形为老翁模样的大妖,投身江湖头回出手,还是在老蛇居所外不远的梨花寨中,顾不得太多,匆匆饮过两口清水,便同赵梓阳一并踏出山门。

    直到今日,少年才瞧见,整座山头被人削去一半,原本铺陈平整的青石路,亦是被断去小半,所幸屋舍还算完好,不过亦有几处院落似是被巨石压至垮塌崩圮,碎木顽石溅落满地。

    赵梓阳并未回头,只是平静道,“皆是那老怪出手,单拳震碎漫山飞花,山体更是垮去一半,尽数化为他所用。”

    “所幸的是两位师兄并无大碍,大师兄虽负创颇重,不过借由此战破开了四境桎梏,如今已经将大半身子挤入四境,就等那位打扮成樵夫的老前辈丹药炼成,补足亏空内气,调养一阵自然无恙。”

    云仲点头,继续随赵梓阳往山下走去,可神色之间,分明隐隐生怒。

    山路难行。

    大都人讲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无非是上山时节,步步而行,一步一抬,固然费力许多,但比起下山腿脚松弛,更显得稳当许多;下山省力,而踏着碎石野花,稍不留意便要跌跤失足,故而才有此等说法。

    而少年此刻却觉着下山极易,浑身劲力皆尽舒展开来,流入百骸之中,一步踏出,往往痛快,仿佛是百川尽去时,路遇窄峡,奔涌流水往复回溯,来去均自如。

    不知不觉下山脚步便迅捷两分,同三师兄知会一声,未曾出一炷香光景,便如奔马灵猿一般踏至山腰处。

    人虽已至,而背后山风远。

    “分别日久,看来少年郎也走了许多路,这实打实的二境,可比老朽当初的虚念要强太多喽。”少年才刚停住脚,便见山腰老树旁站着位年岁极大,却精气神极好的老人,正提着枚鱼篓等候,清风徐来,吹得老人长衫流动。

    少年咧嘴,“

    换衣裳了?”

    “那可不,见老友嘛,总要穿得板正些,不然总显得太过于随意,何况少年郎与你家师父,还对老头有恩呢。”一身体面青衫的老者,原本还有些出尘气,可话一出口,登时便像是田间地头的老农,瞧见了许久未见的亲朋,咧嘴笑个不停。

    青山在侧,老者与少年一并上山,路上已然要讲讲良久以来的诸多不易,与修行之中获益,尤其是老者眉飞色舞不止,连连道是吴霜赠他的这尾金坞鱼儿,才使得他如此踏开多年也没曾瞧见的三境,多年修为皆尽升腾之上,就连一身老到皴裂的蛇皮,都是尽数褪下,换成青翠衣衫。

    云仲却是深有意外,“叶老伯,师父曾讲过关乎这金坞鱼的效用,说是食之可提根骨,进而更能一不破境,可那尾金坞分明还完好如初,如何助人破境?”

    老翁明了,笑答道,“吃过多年蛇兰草,体内内气虽说不比人纯粹,可总归能勉强达到破三境的地步,之所以过不去这道门槛,还是心思杂乱所至,临行之际,也亏是吴大剑仙同我讲过一番话,往后才能顺顺利利踏入灵犀境。”

    说罢老翁扭头,略微皱眉,“少年郎你如今似乎亦是迈入了二境,但浑身气息,似乎并不稳固,总有散逸之感,若是得空,还需去剑仙处问询一番。”

    两人并肩上山,少年苦笑,“我家师父闭关月余,迟迟不得出关,好在前几日山门遭劫时,叶老伯未曾瞧见,说是生死一线都不为过,好歹逼退强敌,可仍旧未有出关的迹象,就连同门师兄亦是有两位受创,哪里还有空深究气息上的微末差错,日后再说想来亦是不迟。”

    老蛇点头,前些日的确依稀觉察到山上有绝顶人物出手,这才暂且按捺住性子,并未上山,而是等山体颤栗渐止数日后,才试着立身在残破护山阵外。

    巍巍南公山,即便无有护山大阵,亦要将礼数做足。

    何况对于老竹叶青而言,南公山山主吴霜临行前讲的那番话,足可谓大恩。

第三百七十三章 犹记登楼时

    一行三人去到正堂,自然是要由云仲煮茶,既是主家应尽本分,再者山中四徒中行最小,于情于理,都合该是小师弟云仲招待,赵梓阳从前也听闻师弟提起过这位隐于山中,并不伤人性命的老蛇,如今一见,的确是有几分仙风道骨,自然乐意上前攀谈几句。

    竹叶青更是存世极久,虽置身十万山中的时日居多,但见闻终归要比尚未及冠的赵梓阳深厚许多,借等候茶汤煮罢的空当,与后者说起不少齐陵中的奇事趣谈,更是使得还未曾踏足江湖的赵梓阳一阵神往,方才还是称老伯,如今却改口为老前辈,听得一旁煮茶云仲心头乐呵不已。

    分明是三师兄,可江湖阅历与见识,似乎依旧停留在山脚村落的帮派之中,着实不像话。

    “这位少侠得空,还是最好自个儿到江湖中闯闯,不图扬名四海,起码也要多瞧瞧多见见,只听老朽一面之词,终归形容不出万中一。”竹叶青笑笑,而后接过云仲掌中茶盏,才嗅到馥郁茶香,便是动容不已,“剑仙山门之中,果真并无非凡物。”

    久处十万山中,竹叶青自然尝过许多野岭中生出的好茶,尤属高耸山巅上生出的茶树至为金贵,兴许所历风霜极多,致使茶香盘桓难绝,老猿愁采,可对于老蛇而言,攀岩采茶算不得难事,至多得留意周遭有无宗派中人。

    即便是山巅生出的茶叶煮沸,也比不得眼前这盏茶香馥郁浓厚。

    “叶老伯真要觉得这茶极好,就多留几日,山上空旷,一向不缺楼宇屋舍,依我看不如多住阵,小师弟觉得如何?”赵梓阳极乐意听老者讲讲山下事,故而当即便脱口而出,还不忘冲云仲一劲努嘴。

    少年当即心领神会,笑道,“叶老伯远道而来,自十万山中孤身至此,舟车劳顿,当然要久住。”

    “使不得使不得,”青衫老者连连摆手,“老朽乃是妖身修行,在仙家山门之中逗留太久,如何都不讲究,总不能坏了恩公山门的名声;此番前来只为见见故人,既然云小少侠修行有成,剑仙亦是离破五境关不久,那老朽便放心了。再叨扰一阵,老朽自行离去就是,山高水长,何处都可相逢。”

    穿堂风轻快,老人温吞言语,似乎更是静如微风过耳。

    “叶老伯

    这话讲得糊涂,要是没那包蛇兰草,指不定小子就死在半路倾城蝉毒之下,哪里来的修行有成,”云仲恳切道,又是起身替老者添上盏新茶,“举手之劳换来条性命,怎么论都是小子占着了便宜,多住几日而已,想来也不至有甚忌讳。南公山周遭并无其他的修行山门,名门正宗,哪里愿在此处立门,恨不得都躲到云头后去,深山罕有人烟的地界当中,老伯尽可放心。”

    竹叶青笑而不语,略微摇头。

    一头修行有成的蛇妖,不论落脚何处,都是被仙家宗门弟子视为眼中的一桩功业,没准原本天资能耐稀碎的弟子,外出转悠时觅得了头破入二境的大蟒踪迹,功成之后,便可得师门垂青,要么捞着个内门弟子的坐次,要么得来山门中高手指点,获诸多好处;宗门中更是可因斩妖一事得取美誉,况且若能将蛇妖降服,往后百年之间,总有胆蜕可用,炼药束衣,可称是上佳之选。

    如此百利无害,总要引许多修行人趋之若鹜。

    即便是云仲与赵梓阳二人苦劝,青衫老者也只是在山中驻足三日,待到第三日临近晌午时节,便无论如何都不愿再留,同如今还算闲暇的两人知会一声,迈步下山。

    “走了走了,一连叨扰多日,何况如今山门不太平,自然不是多呆的时候,下回要是得空,老朽再上门讨些茶水喝。都说是客逢主家闲时来,我这倒好,正赶到节骨眼上。”

    青衫老者叹气不已,引得一旁同行的云仲乐呵,“叶老伯客套作甚,当初我在您那跑山的时节,浑身汗水淋漓不说,闹腾得很,您老不也没少熬过米粥,如今好容易上山来一趟,反而处处谨小慎微,不该如此。”

    老者自嘲一笑,“岁数毕竟是大喽,说不过你这少年郎了。”

    山下依旧秀水花红,水鸟南归过后,总要在溪水周遭转上一造,是洗却满身尘迹也可,重头认认此间水土亦可,总之欢欣雀跃,丝毫不去在意山上有三人缓缓走下。

    “下回再来,老朽得错开那位腰间别着柴刀短斧的前辈,总觉得那位看不出深浅的高手,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说这话时,老者略微汗颜,略微拘谨地捏捏衣角道,“甭管如何,下次再来做客,是真不想瞧见这位爷,那眼神瞧着便有**

    分凶神恶煞,时候一长,即便不被捉了剥皮抽筋,也非得吓死不可。”

    云仲与赵梓阳相视一笑,险些未曾憋住喉中笑意:几日以来,那位身在五境的老樵夫,除却开炉炼药之外,大都瞅着分明化为人身的竹叶青出神,更是有数次念叨着蛇羹滋味甚鲜,三番五次夜里磨刀,吓得青衫老者用饭时节,都不敢同那位爷对目,生怕触着霉头。

    仅仅是三日,可怜竹叶青所担惊恐,还要大过十万山中初见吴霜那阵,浑身由初蜕青鳞转变成的青衫,几日之间都是有些黯淡下来。

    “少年郎无需再送,山下平坦,任意可行。”

    老者抱拳,两个少年也抱拳,云仲又是拿出枚四五掌长的绸囊送到老者手上,“我家师父向来将好物件藏得严实,数日以来掘地三尺,只翻找出这些茶来,留带以后多尝尝。”

    老者推辞不得,颇为心宽地打量打量眼前少年,伸出一掌来,在自个儿头顶两寸多处晃了晃,“才不过一载功夫,昔日少年身量就要追上老朽了,下回相见,起码要长到这般高矮才对。大齐男儿历来身量雄壮,比我高几头都不算多。”

    云仲眨眨眼,“其实上回梨花寨中,小子已经比叶老伯高出一丈了。”

    犹记登楼时,二丈之上复高一丈。

    老少相视大笑不止。

    溪水滚滚朝东,山岭重重起伏绵延去,总有山水相逢。

    而老者才走几步,突然掉头回返,从怀中掏出枚布包递给云仲,随后便大步离去,即便少年有心去赶,亦是无用。

    仿佛是咬牙狠下心来,才舍得把包裹送到少年手中。

    包中满满蛇兰,年份奇长。

    回山路上,赵梓阳把两臂背到脑后,随口说道,“师父茶叶好虽好,可总比不上蛇兰金贵,这买卖可真赚大喽,师弟做生意的本事,比我强多了。”

    云仲没好气瞪眼,“真当我同你这师兄一般贪呐?”

    “我倒是情愿叶老伯留着这些枚蛇兰,起码危急关头保住性命。”

    说罢少年竟然是笑将起来,看得一旁赵梓阳一阵莫名。

第三百七十四章 难得更好

    再过数日,正是临近立夏的时节,且不说屋头飞檐若有水凝,接连降过三五番雨水过后,流檐便少有干结的时候,似乎总有淅沥雨水自檐边淌下,潮湿得紧,但山间繁花受过一劫,又是攥紧春日末了的时机,再度迎风而立,将一整座山峦都是染为桃红叶绿。

    与残花一并直起身来的,还有位面色苍白的书生。

    三境至四境,柳倾耗费了许多年,恐怕除却师父吴霜之外,无人说得清这位肩头极宽,身量极高的书生,究竟是破不开眼前关,还是不愿去破眼前四境关,时至今日,终是稳稳立身踏杳境。

    除却老樵夫丹道脱俗出世,并未耗费多少时日便炼出近一整枚葫芦的丹药,日日递与柳倾,这才使得浑身内忧外患痊愈极快,不至叫强行破境而遭受过重反噬;钱寅赵梓阳云仲三人更是十足尽心,生怕未曾将阵中的大师兄伺候舒坦。

    “小师弟,你这阵法不该如此画才对,”阵中书生连连摇头,“阵法修成与否,在于内气构筑是否圆润自如,从于心显于掌,照你如今的法子,莫说想要伤敌,即便是想锁住你三师兄双肩,亦是极难的一事。”

    阵外云仲蹙眉,随后仔细瞧瞧方才于宣纸上写下的一笔,坐直身板,再度落笔,却见眼前的三师兄连忙闪身,一道似剑气而非剑气的粗壮流光蹭着后者鬓角便是腾越而出,接连破去屋檐数枚瓦片,才堪堪消逝而去。

    “我说师弟,咱俩最近可没结仇,若是有些过节,也该等到师兄在二境修行有成再论,何苦趁修行时候为难师兄,”赵梓阳惊魂甫定,扭过头来便是嚷道,“这神通挨上一下,莫说是挂伤,打得常人筋断骨折也不在话下,今儿个这练阵靶,小爷是不当了,没理由搭上性命,谁爱来谁来。”

    云仲亦是无奈,如今有虚丹相助,二境虽说是顺顺利利迈入,可依旧并未夯实根基,运起阵来,内气捉襟见肘不说,落笔构阵更是难以稳住手腕,一连多日,竟迟迟难以画出阵图来。

    眼下少年自是无法与大师兄柳倾起阵那般随意,只需略屈指便可构筑出一座威势极盛的托天大阵,还是仍旧立身阵中的柳倾

    出主意,先令云仲将内气灌于笔端,而后落笔纸上,再加以勤练,说不准便能在阵法一途中入门;料想即便是云仲落笔成阵,以二境未稳的修为,也不至于伤人,赵梓阳便理所应当扛下了这阵靶的身份,拎着杆长枪,面对盘坐绘阵的云仲。

    谁也未曾想到少年落笔数回,虽说笔划与阵法并无干系,但威能却比寻常阵法还要高两分,不出一个时辰功夫,赵梓阳身上原本齐整衣衫,叫少年UU小说流光毁得破烂多处。原本赵梓阳还想以掌中枪硬碰,见那锋锐流光直直在青砖上凿出两掌深浅的坑洞过后,后者便彻底绝了力敌的心思,运起浑身能耐,将小生莲步踏起,接连躲过数道犹如利箭一般的流光,仍旧免不得心惊。

    柳倾哭笑不得,连连笑道,“罢了罢了,三师弟不如暂且歇息一阵,小师弟这阵法,看来已然不能算是阵法,大概与境界未稳脱不了干系,还是待到师兄指点过后再做打算。”

    旋即数日以来未曾挪窝的书生,一步踏出阵外,行至云仲近前,仔仔细细端详良久,才轻声慢语道,“师弟,火气太盛,阵法与剑术全然不同,下笔非是一味求快,相反往往一笔便要写上数口茶汤的功夫,这才可将阵法中走势尽数还原,心急如焚,只会将原本走势改变。”

    书生从云仲手中取来品相极好的湖笔,极浅极浅地在宣纸上落下一笔。

    湖笔原本二指宽窄,可书生落的这笔,最宽处也不过发丝粗细,轻快如飞鸿过雪,爪尖微提,纸上本便该有此神来一划。

    长风出薄纸,将屋檐许久未曾干涸的雨水卷携一空。

    “师兄啊,你好了?”云仲侧头看向书生,神情古怪。

    “三日之前便觉得境界稳固,经络越发通畅,”书生不明所以,“师弟有何疑惑?”

    “三日前?那昨儿个师兄还让我去山下采数十斤笋,非说要吃些时令菜式,还说身子骨依旧未曾温养得当,辛苦三师弟了。”赵梓阳耳灵,相隔两丈多距离,书生话语听得清楚,不由得回头便是叫道,“那春笋入夏极难找寻,且笋衣

    上刺勾极多,仅一日光景便将师弟我划出满背伤痕,到头来竟说昨日已然痊愈?”

    “说是夜里蚊虫多,非有艾草熏不得安眠,故而让师弟在此烧罢一整夜的艾草,险些困倦得一头磕到青石道上去,这也是昨儿个的事。”云仲面色亦是微微沉下来,盯紧那位面色略不自然的书生道,“师兄,既然是师门兄长,不好如此。”

    书生闻言并不慌张,而是闭口不言,掉头走到阵中,往大阵当中一靠道,“师兄我还没好透彻,还需再躺上两日,两位师弟若是不嫌弃,再帮着沏壶茶水来,感激不尽。”

    云仲看了看赵梓阳,后者也瞧了瞧前者。

    师兄弟两人掉头便走。

    柳倾躺倒阵中,周遭并无一物,却悬而未倒,见两人走远,合上双目笑将起来。

    原本压制数年的境界,终是在此一战尽数解脱开来,事至如今就连他自个儿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违逆境界攀升规矩,将浑身原本便不算轻松的经络压得更是胀痛不已,接连数载,柳倾都记不得究竟睡过几回安生觉,就连看出端倪念头的吴霜也曾出言劝过,说这想法虽妙,可以通常三境的经脉,岂能容下四境乃至五境的雄厚内气,譬如以一斗米缸妄图盛三江之水,难免将米缸撑破。

    而今海阔凭鱼跃,着实叫柳倾一阵心旷神怡。

    故而即便是与算计有差错,也无伤大雅。

    书生睁眼,瞧瞧山路十里花草伸展来去,心说暮春景致果真不错,即便无茶代酒,亦是极好。

    远处云仲黑着面皮走近前来,把茶壶提在手中,犹豫许久才开口问道,“师兄伤势真无妨了?”

    “无妨。”

    “那便好,”少年乐呵,“我去取茶盏来。”

    书生听着脚步声由近及远,比前几日分明轻快许多。

    难得耍回无赖。

    暮春景致,且有茶水可饮,当然就更好了些。

第三百七十五章 千岁万岁

    近来颐章满朝文武皆知,那位平日里将肚腹塞满油水的林陂岫,竟然是平白无故自行讨惩,一连降去多级,尽管不少老于官场者已然揣测出七八成意味,但仍旧是狐疑不已。

    虽说满朝皆知林陂岫手头两袖铜臭风,但这位其貌不扬的胖子,确是手段极高明腹有计略,再难办的建桥铺路通令,传到林陂岫手里,皆是不出一月时间都可办成,手段恩威并施,譬如长刀破竹,将阻塞处一一疏通开来,通行无阻。大抵也是出于如此,尽管这满脸麻点的胖子手头沾染的油水奇多,文武之中也未曾有同他计较的,更何况本身便处处与人和善,故而声誉虽说不算极好,但总还算不差,远未达到朝堂上下人人得而怨之的程度。

    因而此番举动,着实是令不少在朝为官的臣子有些错愕,不少更是暗自揣测,议论说大概是触了圣上的霉头,致使这位贪得无厌的大员心惧不已,甘愿将这美差拱手让出。

    对于林陂岫自请连降三级,权帝倒是并未有什么表示,只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将林陂岫调出京城徽溪,念在有自惩举动的份上,暂且保留下原本官阶俸禄,若是日后严于律己,再度调回京城便是。

    “要我说你这婆娘也是忒磨蹭,除却金银细软,其他物件就甭带了,西边荒凉,花草还能少了不成?”徽溪才方开城一日,林陂岫已经嘱咐府上家丁护院收拾行装,可林夫人爱惜物件,硬是想把院落正中那株芭蕉一并装到车帐当中,被林陂岫好通训斥。

    眼见得自家夫人泫然欲泣,眼眶微红,林胖子难免消去几分火气,凑到近前叹气道,“夫人呐,虽说是我先开口请降官阶,可既然圣上应下来,咱这就是受贬出京,求得便是一个快字,若是叫有心之人无意中瞧见车帐之中还有枚相当扎眼的芭蕉,若是传扬出去,如何都不好听。”

    林夫人手抚芭蕉叶片,细声细语道,“你可还记得起初入仕时候,咱府上便立着枚芭蕉,春去秋来,叶片由黄转绿往复近二十回

    ,随你跨入朝堂门槛,又接连受赏官拜至如此显赫的地步。”

    “芭蕉叶擎雨,仿如保我林家风调雨顺,实在舍不得遗落在此处。”

    林胖子打量了一番那棵模样全然不算上乘的芭蕉,深深叹气,“罢了,此处亦留有护院家丁,知会他们一声,用心打理便可,还是别去触霉头最好。”

    林夫人虽说不舍,可斟酌片刻,觉得自家相公的确出言有理,只得泪眼婆婆拜了拜那棵芭蕉树,独自前去宅中拾掇物件。

    偌大院落,除却楼宇之上家仆收拾物件的杂乱声响之外,只剩下林陂岫一人坐在芭蕉之下,神色难以分明。

    “人向来语芭蕉冬死春复生,而春死又何如。”

    胖大官员喃喃自语。

    “那林陂岫此番果真是怕了,不知圣上如何决断?”皇宫道内,朝荣安收着一封大红宣纸包裹的密折,听罢铮使三言两语过后,送到眼前老人手中,难得有些好笑。

    老人这两日饭量不大,大约是天气转热,一时难有胃口,于是显得比以往消瘦许多,此刻接过密折,略微扫过两眼便道,“林陂岫少年时节家中贫苦,好在游学时候遇上了他那位发妻,正巧后者家中便是朝中大员,却偏偏膝下无子,这才叫林胖子白捞到个踏入仕途的机会,算算日子,已经有二十几载喽。”

    “圣上此番将他调去西郡,是为磨炼性情,免得他日后贪心不足?”朝荣安脱口问出,随后便退后两步行礼,“属下多嘴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贪财毛病对于他的本事来说,还真不算什么,”老人笑道,顺带将那枚密折撕成数段,“这回皇城中事,大概是真把这林陂岫吓得不轻,担心寡人瞧他平日里谋财不顺眼,也将他性命一并收了去。可寡人将他调去西边为官,还是想借他手腕与南公山多联络一番,毕竟如今一国身后,

    不站着几座仙家山门,实在吃亏太多。”

    朝荣安面色先是释然,随后又是一阵黯然。

    “放心,寡人在位一日,便一日不会叫颐章之中有世家萌生,何况南公山上皆非是凡俗,他林陂岫想要将自个儿与仙家牢牢捆在一处,想来每个几十载功夫,绝无半分可能。”

    开城第二日,曾位列朝中一品官的林陂岫,只携正室与几十位家丁出城,其余侧妾与十来位侍女,连带大宗物件,玉瓶把件乃至千金难求的字画,一并置于旧宅,唯有三辆马车,离京而去。

    途径城门时节,正巧是吴大夫值守,见车帐之中有张极胖的面孔,已然心中知晓是如何一回事,于是晃晃悠悠迈步走到马车侧身,恭恭敬敬行过一礼,“林大人,如今天色尚早,便急着出城作甚,不如歇息到日上三竿再走,去往西郡一路之上,可不算短,好生养足精神最好。”

    林陂岫撩开布帘,和善笑笑,“圣上金口玉言,我等当臣子的,定要遵行,况且留在京城之中,徒增话柄。倘若日后可有还归皇都的机会,当然要多留一阵,况且我这名声在百姓口里,当真不算好,招摇过市免不得叫人戳脊梁骨,还是趁早出城为好。”

    吴大夫乐道,“林大人自谦了,一路之上途径不少地界,并不太平,皇城中人专门嘱咐过,叫小人领二百军卒等候大人,路上有这二百位本事过人的精兵,可保大人无忧,安稳抵达西郡。”

    不消吴大夫招呼,城门外走出百来位精壮汉子,身披短甲,扶住腰间长刀,齐齐叫了声大人。

    “圣上好意,下官惶惶。”不知是否衣衫过厚,林陂岫面门略微有汗滚落,但仍旧是亲自下过车帐,恭恭敬敬朝皇宫方向叩头有三。

    意为千岁万岁。

    二百军卒,几十家丁,缓缓出城。

第三百七十六章 枯木春

    吴大夫目送车帐军甲行出城去,不由得轻轻叹口气,恰巧被不远处另一位守城军士听着,凑到前者身旁,压低声音道,“校尉大人,咱颐章贬谪出京的官员,向来不予军甲护送,怎么此番林大人出城,却是破天荒给了二百精兵护送,瞧着有些不合情理。”

    “叫啥校尉,”吴大夫脸色一沉,“如今本大人不比往日,官至羽林郎将,你小子也该改口了。”

    眼下天色尚早,城门周遭空旷,并无赶着出城的百姓,故而那军士也不比摆起庄重模样,嬉笑不已,扔给吴大夫一枚新鲜淮琅果,“叫顺嘴了,一时半会不好改,羽林郎将大人您担待些,可千万甭记仇,过后换季时候给小的发上两双窄一号的靴子,忒折腾人。”

    “德行。”吴大夫接过淮琅果,不过并不急着扔到口中解馋,“林大人此刻早已是惊弓之鸟,平时贪财,大概亦是觉得心头有愧,这才使得京城动荡时节过去,如此后怕。咱圣上曾说过,那位如今穿金戴银,恨不得十根肥壮指头都套上美玉扳指的林大人,年轻时候穷得离谱;高门大户家中的读书郎,除却仆从背的黄梨木书箱不响,浑身上下配剑佩玉,叮当响个不停,而咱这林大人,全身就背后破木书箱吱扭响动,一身旧褂缝缝补补,数年又数年。”

    “你说这么个早年间穷怕了的人,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如何不贪。”

    军士仔细琢磨一番,似乎说得的确在理,“那这二百军卒?”

    吴大夫咧嘴一笑,“你去趟东边关,替我送个信,不过京城如今无闲马可用,走着去就是。”

    军士猛然变色,连忙陪笑,“别介,您这位羽林郎将体恤部下,可是实至名归,真要是凭两条腿走去东边关,只怕年关之前您是见不着小的了,倒不是小人嫌路途极远,而是生怕新鲜淮琅果送不到您手上,您老通融通融?”

    “没真想让你去。那二百军卒的意思,懂了?”吴大夫笑道,旋即将手头那枚淮琅果放到鼻下,使劲闻了闻,又扔给军士。

    “以后也甭送了,戒了。”

    “圣上让戒的。”

    十几日路途,一行二百军卒与车帐,虽说走得并不算快,可到底是整日赶路,已然走出千里余,路途亦是由平坦通畅,变为崎岖难行的山路,但见外头犹如千方怪石层层叠叠,一山过后再有山拦。

    大概是夏时已近,颐章西南此地接连数日落雨,使得连绵山中清潭暴涨,乃至溢出水流极多,似是平白多出条溪水,顺山路缓缓流淌而下,多日光景,竟是令山路生出无数湿滑青苔,如此一来,更是难行。

    “贾兄弟,眼下山路湿滑,皆是人困马乏,不如叫诸位兄弟歇息一阵,再行上路不迟,”林陂岫方才撩开车帘,无意间瞥见位年纪稍浅的军卒,开路时候险些失足跌跤,心中略微不忍,故而试探着同那位领头军卒商量。

    而那位贾姓的校尉却摇摇头,“林大人好意心领,我等身处太平皇都,虽远不至于娇纵,可毕竟少有人思危,天长日久,竟是使得体魄都疲烂不已;想当初在下入军时,颐章西北多有贼寇,连番侵扰百姓,剿匪时节,雪雨行军都是司空见惯,并无一人叫苦,眼下这些后生,练练也好。”

    林陂岫附和,“幸亏如今圣上治国有方,西南贼寇极少,不然此番出京,没准便要遇上不少股歹人,明君在上,着实是颐章之幸。”

    “那是自然,”提起此话,贾姓校尉面孔亦是有几分笑意,“且不提九国,就说在西路三国当中,属我颐章最为重武,上齐齐陵两国国君,过于重文。太平年月重文抑武,说起来合乎情理,但万一这盟约一毁,临时要将举国武备抬升起来,哪是什么容易事,那些个平日里侃侃而谈尸位素餐的文官,真能挡住铁蹄重甲?我看悬。”

    林陂岫咳嗽一声,“贾兄弟说得是,文官大都是玩嘴皮的好手。”

    校尉自觉失言,憨厚一笑,“林大人可是有真本事,和那些只晓得出昏招的酸人不同,徽溪哪个不知林大人办事靠谱,就连在下这寻常军卒,都在京城听闻过大人的趣闻妙事,岂能同那帮酸文人混为一谈。”

    待到林陂岫再度踏上车帐的时节,面色却是狐疑不止,引得林夫人有些忧心,撇开怀

    中狐裘,压低说话声问道,“夫君何事疑心?”

    林胖子并不答话,而是把那件狐裘拿来,严严实实披到自家夫人肩上,责怪道,“外头湿冷,你这肩膝的老病症,自个儿穿严实些,没害处。”

    “我原以为,必然逃不过这劫,于是早早便预备好重礼,如若那二百军卒动手,也不过是冲着我来的,那份重礼,起码能将你的性命保下来,可眼下我却有些糊涂。”林陂岫拿起身旁一截枯木,从怀中掏出枚镶玉篆刀,缓缓刻出些木屑,“这二百军卒,神情举动并无甚异常,我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不见得技压朝堂,可总归是在皇城殿上站过二十载,那位姓贾的校尉与周遭军卒,好像真是要将你我护送去西郡,并未收着什么半路截杀的委令。”

    十日以来,林陂岫从未安然入眠,每每临近夜沉时候,必假借散步的由头外出,拖着胖大体态走出四五里,却压根未曾发觉有军卒跟随,出行家丁更是说从未有人追随老爷方向而去,再者众军卒神态从未有异,故而才有如今一番揣测。

    林夫人喜上眉梢,同时心有余悸拍拍胸口,“若真是圣上网开一面,夫君日后,可千万莫要再贪那些钱财,比起举国上下的百姓官员,你那些俸禄已是极丰厚。过日子,有一宅可居便是,既不缺屋舍,亦不缺粮米,要那些个银钱作甚,家丁护院虽说将府中上下打理得有条不紊,可我闲着亦是闲着,成日听琴插花,亦是无趣得紧,倒不如多动动筋骨。”

    “你啊,就是没那当贵人的命,”胖大员苦笑,“这身狐裘,若是我未曾记错,乃是我当初入仕时候两三月的俸禄所购,原本雪白狐裘,洗过无数回,都已变为了黄狐裘,还舍不得扔。”

    女子笑笑,“这件最贵,怎舍得扔。”

    林陂岫吹吹手中枯木,又仔仔细细用巴掌抚去小刺,递给自家夫人,“芭蕉不在,雕一枚就是,当初你夫君最为窘迫的时候,就是靠这门手艺过活饱腹,就算是如今也没撂下。”

    枯木之上,有春时芭蕉开枝展叶,比京城府中院落那株更为恣肆舒展。

    像是位清风两袖的读书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拖刀

    自徽溪至西郡,林陂岫皆是战战兢兢,绕是距离西郡已然不足一日路程的前日夜里,林陂岫亦是拖着不比以往宽胖的身子,一连出外转悠了近十里路。

    西郡乃是颐章六郡中地界最广的一处,虽远不比其余五郡富庶,但到底是占地广袤,其中不乏奇山险江,更是草莽气足,比起诸如茶棠郡等几郡,更难管辖些,毕竟许多身在江湖中人,大都是血气正浓,官府出面,亦难说能管得规规矩矩。何况西郡屯兵数目,历来比不上颐章东北两地,便更是给足了马贼匪寇横行无忌的所在,对于一向安居徽溪不擅布阵剿匪的林陂岫来说,着实有些为难。

    眼见得迈入夏时,夜里凉风依旧凉人后脑,绕是林陂岫多年来攒下满身胖肉,亦难免觉得清夜冷寂,用力裹裹衣襟,自嘲一笑。

    这若是原本搁在徽溪,如此夜半深更,早有仆从侍女在门外点起麒麟炉来,使紫绫抵住寝屋门外两侧,将暖意逼入室里,将冷热把控得刚好,且天色未曾亮堂时,便有人将炉火熄去,使红碳烫上一壶北地老猿上山采来的银尖絮针茶,养胃和脾,明目清神。

    “这大好的舒坦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还喽。”林陂岫摇头不已,瞧瞧近山林中不知为何腾越起的飞鸟,昏黑如鸦,心头不知是何等滋味,难得感慨一句。

    不过好在瞧着如今形式,命算是保住了,权帝虽说只是略微出手,便使得自个儿以往视财如命的心思,消退大半。

    “林大人,这可不是游赏景色的时候,周遭山林难行不说,且目力不及天明时分,更不好记路,若是走失到山中,凭在下所携的人手,怕是寻不着踪迹。”待到林陂岫圆睁双目回头的时节,却见身后陡坡之下,齐齐整整立着百余军卒,尽擎掌中刀。

    为首那位贾姓的校尉,更是从背后摘下杆长枪,刀枪尽在掌中。

    原来一波三折,终究未曾逃过。

    “容我与夫人再交代几句如何,”林

    陂岫凄然一笑,“诸位要务,应当是我才对,至于我那位夫人,无需太过在意,还是留下一条性命吧。”

    贾姓校尉走上前来,却并不急着动作,而是双目直直看向西边大山,头也不回道,“大人无需顾及自家夫人安危,还是瞧瞧西边山腰下为妙。”

    上百柄明晃晃的好刀,即便是夜色深沉,不时闪动出犹如女子明眉似的清冽刀光,已然令林陂岫无力踱步,良久才扭过头去,向西边正对山脚望去。

    隐约之间,似乎是有位女子正策马从山腰奔下,身后越有五六十骑紧追不舍,使得林中鸟雀尽是弃梢而去,扑动双翅缓缓飞去别处。

    那女子像是伤得奇重,并未直起身子,而是伏在马背之上,任凭身后五六十骑拽弓射来,只以掌中刀去迎,可绕是如此,亦是有两枚箭羽射入肩头,又令马上女子晃动一阵,险些落下马去。

    林陂岫虽不通骑御,可也能瞧出女子坐骑端的不凡,譬如黑云一般,脚步极轻快,可奈何山间乱石横生,即使脚力非凡,可总是甩不开身后如蛆跗骨的追兵,急得嘶鸣不已。

    “林大人,瞧后头那伙追兵的模样,大概是流窜于西郡多年的马贼,前头那女子虽说不知是何来路,八成是位闯江湖的后生,动与不动,皆听大人调遣。”贾校尉将长枪背到身后,看向正有些惊慌的林陂岫,末了又补了一句,“林夫人那边,卑职留下足有七八十人手,足够应付,大人放心就是。”

    可怜林陂岫险些将怀中匕首都扎到心窝之中,生怕落不下个全尸,双腿更是有些发软,哆哆嗦嗦半天,听闻此话,还是不由得开口问道,“贾兄弟当真不是受圣上指派,要在半路铲除我这贪赃枉法的劣臣?”

    贾校尉错愕,旋即笑道,“林大人真说笑了,如若是圣上真有心除去大人,何须要拖延到去往西郡路上,前阵子京城动荡的时节,既然都未曾对林大人半点不利,早已摆明圣上未曾动过杀心,卑职都能想清楚

    的事,林大人怎的偏偏想不明白?”

    林陂岫长长吐出口气,多日以来悬到舌根的五脏六腑,终是落了底,如释重负一般同贾校尉道:“不做亏心之事,当然无惧小鬼敲门,可我这满身搜刮百姓得来的肥膘,又岂能是那么容易甩得干净的?亏心亏心,亏得是自个儿的心境,始终觉得这浑身污气洗不干净呦。”

    “卑职斗胆说上一句,也是圣上出城前交代给卑职的,要转告给林大人。知耻后勇,不愧天地。”

    校尉笑吟吟道,“不如今日便逞勇一回?”

    “可。”胖大员再度抬起头时,只吐出短短一字,犹如崩金错玉。

    百二军卒齐齐披甲。

    山脚处女子正驾马往东而去,虽说眼前昏黑数回,可仍是咬紧牙关打马而行,背后两三枚箭羽随马匹颠簸,更是生疼,且有丝丝缕缕酸麻的意味。也不怨她本事不济,实在是未曾想到颐章境内,马贼当中竟是有修行之人,且境界足可比肩二境,方才小阵出手,便被人以术法破去,余力更是将她腹背震伤,难以为继,这才凭胯下黑獍脚力连忙夺路而逃,才未曾落到人掌中。

    可负创如此,即便是黑獍能甩开追兵一阵,自个儿能撑多久,还是变数,故而越发心急,伤处血水如泉,滚滚而下。

    可旋即女子便瞧见不远处立身有百来位强健军卒,皆是持刀默立,只从正当中闪出条路来,似乎要将女子放过。

    容不得再多念想,女子策马狂奔而去,而身后军甲,默默合阵为一。

    “起阵。”为首那位倒背长枪的校尉吼道,紧随而来便是一阵铁甲颤动之声,响彻昏沉夜色。

    “拖刀。”

    百二军卒皆尽将掌中刀往身后拖去,土石飞溅,如有云雾漫开。

    前后四字,杀气潮涌。

第三百七十八章 偶尔劈过一两人

    春夜旷野无灯火,刀光随月停。

    不论百二军卒还是那伙有五六十人的马贼,还是那位已然策马而去的女子,皆未持火,仅凭天上朗朗月色辨路观敌,非有惊人目力不得行。

    在大漠繁沙当中游荡的马贼,因风沙极盛,绕是有十里开外一眼瞥见来剿军甲的能耐,处在足可颠倒乾坤的浩大沙瀑里头,亦是瞧不分明,如此一来目力如何,就显得更无关紧要些,故而并不讲究;相比之下,处在大漠之外地界的马贼,则是多要选夜半更深的时节,趁人歇息安眠,行那打家劫舍掳掠商贾的行径,因而需极好的目力,才可成事。

    更何况颐章军卒尤为强健,寻常马贼即便是再猖獗骁勇,遇上身裹铁甲的颐章军甲,亦是硬战不得,胡乱从市井乡间劫掠而来的胯下马,更是难与耗费无数银钱从大元买来的将校良驹比比脚力高低,由此目力一项,便又是规避剿匪军卒的难得手段。真若能隔开五六十里瞧见军卒,再想寻着这些个极通地势的马贼,难比登天,故而马贼上下,目力皆是比常人要强出数筹来。

    贾校尉一眼看出这伙贼人的来路,也是因此,再者眼下五六十骑齐齐冲下山来,本应该是蹄踏如雨前滚雷一般,可方才听时,却只有极细碎的闷响,乃至数十人的阵势,竟不及前头那位女子所驾坐骑的马蹄声清脆震耳,十成便是因那些参差马匹蹄下,早先便垫起稻草,以免惊扰了商贾行人。

    两处相合,那五六十骑的来头,均已坐实。

    转瞬之间,五六十骑已然似乱云卷雪,踏到百二军卒眼前二十步处,却无一勒马停留,反而是借奔马下山的冲势力道,一字排开,直直冲眼前军甲撞去,压根未曾有寻常马贼瞧见军卒便落荒而逃的意思,反是凶顽难止。

    贾校尉立身铁胄之中,见马贼直直撞来,却是微微狞笑不已。

    百二军卒列阵三行,其中的讲究,又如何是颐章西境这伙寻常马贼所能揣度。

    头行军卒眼瞧马匹已至眼前十步,岿然不动,依旧将掌中刀拖于身后,只以单臂护住前额;而身后四十军甲,皆是单足踏住前者刀背,纵

    身跳起,刀光顷刻杀入马匹头足。

    仅是两方初一对挫,便足足有三十余骑马匹被一刀割开皮肉,其中十余骑马匹更是被断去咽喉,轰然砸到土石之中。

    血水飞溅,而头排军卒,已然出刀,将掌中刀贯入仍旧未曾脱开坐骑的一众马贼胸喉当中。

    自二排军卒纵身出刀断去马匹咽喉或前足,至头排军卒抡刀斩毙一众马贼,不过电光石火,沉闷蹄声戛然而止。

    滚雷齐来,而两刀断雷,仅剩血泼黯淡,月照不明。

    “的确是好手段,”剩余十余骑交错而去,其中有人缓缓催马近前,语调仍旧是四平八稳,分毫听不出心境如何,“久闻颐章军卒步战难觅敌手,今日一见,果真是非比寻常,只怕纵使换上大元部骑军,亦是有一战的本钱。”

    贾校尉笑了笑,抬起左掌中握住的长刀,扛在肩头,续着刀甲磕碰的声响开口道,“大元部兵强马壮,自然有与我颐章重步一战的能耐,不过眼下盟约尚存,兄台既然是大元的修行人,应当知晓不该在颐章国境内胡来才是,修行的仙人老爷,也要懂一个入乡随俗的规矩,同这些作奸犯科为非作歹的马贼厮混,如何求着大道?”

    话里话外,竟是丝毫无惧。

    那人也不在意,只是捋了捋腰间狼尾束笑答,“天底下有那一纸盟约,便是来往自如,寻常商贾都可来,我如何来不得,更何况我并不知晓如何做生意,走走颐章江湖,料想亦是不错。”

    校尉迎风立足,撇撇嘴角,“一个行伍的军中微末校尉,一个是通晓修行的仙人,咱俩就不比走那些个咬文嚼字的文人路数了,前头那女子,在下若是要保,仙人老爷以为如何?”

    打扮极古怪的男子点点头,略微掉转马头,单手抬起马鞭转过两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兄台未曾见过我,我亦未曾见过兄台。”

    “就此别过。”校尉出言,却并未行礼。

    铁枪转瞬袭至男子背身,带起阵呼啸风声,恰好与男子掌中阵砸到一处,

    枪头猛然崩碎,可崩碎枪头炸出数枚残片,险些贯入男子前胸,所幸是阵法已然施展开来,这才护住周身无恙。

    自始至终,男子也未曾动过左掌,始终以单手拽住坐骑,而贾校尉未曾动过右手,一杆大伤倒背,如今才是骤起发难。

    不过校尉身后军卒,已然趁前者掷枪出手的功夫,逼至男子十步以内,刀光如银华乍泄,直抵男子而去。

    眼下百二军卒,哪里是从未信步沙场的疲软军卒,倒是譬如两军阵前,先登虎步狼行。

    几近是瞬息之间,男子出手有三,接连两道阵法勾描而出,将头前数人刀光止住,且身形戛然崩碎,再递一阵,架住纵身跃起的三方长刀,催马往后退去。

    方才转瞬便劈杀大半马贼的雄壮军甲,虽占住先机,却是在二境中人的脱俗手段之下,瞬息折损六人,毁刀三柄。

    可那位立身原处的校尉,面色如初。

    五步以内,人足快过奔马。

    何况数十近身之人,皆把持着柄能工巧匠锤锤复凿的斩人刀。

    男子以二境修为拼毙三十六人,手段尽出,松开缰绳以两掌运气,统共抛出四道小阵,九道斩人气锁,却始终绕不过如蛆附骨的四方刀芒,数十军卒两两出刀,再有人手以刀背撑住马腿,竟是生将五步距离缩到半步以内。

    男子叫长刀劈去半肩,又一刀贯入丹田,废去周身内气,横死马上。

    余下马贼十骑,尽被眼前煞气惊得难以挣动,滚落马下叩首。

    “杀四境五境的高手难,三境可腾云头,免不得射上几十上百拨箭羽,可初境二境的,贴去斗狠,偶尔劈上一两个,也不过尔尔。”

    校尉挥挥手,剩余军卒还刀入鞘,仍不忘在那男子腰间狼尾处拭去血水。

    百二军卒对上二境修行人,压阵不动而未曾出刀者,仍有半百之数。

    军卒上下,平静得如同刚宰过头犒赏三军的老去耕牛。

第三百七十九章 笑贫

    两方死斗,由头至尾,尽数落入陡坡上的林陂岫眼中,虽说早先便听闻颐章军卒砍杀贼寇时候,下手极狠辣,可如今亲眼望去,仍旧是腹中翻腾不已,一连强咽数口唾沫,才勉强撑着未曾吐将出来,跌跌撞撞走下陡坡,扶住棵面前老树,气喘不已。

    到底是从未曾见过几回厮杀死斗,还未调入京城时候,顶多瞧见屈指可数几次江湖中的武斗,也不过是几位草莽汉子举起石锁门闩,破剑锈刀,至多逞逞威风,谁也未有真个胆色,将手头割秧都嫌钝的破刀插到旁人胸口上头。

    但眼下血腥气弥漫四野,叫军卒一刀劈开喉咙的马匹倒还好说,已然气绝,偶有几头马匹被断去前足,躺倒地上,仍旧哀鸣不已,其声极凄,在两侧山中回荡,久久难散。更不消说被断去手足肩头,乃至接连破开腰腹的马贼,更是触目惊心。

    林陂岫就算是心性再稳,一时也见不得这番景象,趴到树上缓和良久,接连干呕数度,才颓然坐倒在树下,满面冷汗顺脖颈流淌而下,皆已不顾。

    “难得有人头回瞧见剿匪,强忍着未曾吐出满腹饭食的,林大人能将官做到这等地步,看来着实是本事非凡,卑职在徽溪听闻过的些许风言风语,大概多半是胡诌来的。”不知何时,贾校尉已是蹲坐在林陂岫身旁,以靴抵树,畅畅快快松了松腰腹,咧嘴笑道。

    “三五年前,卑职曾护送过一位官品不下于林大人的大员,出颐章东走齐陵,瞧瞧齐陵河山,顺带学学人家修葺水路船运的法子,正巧遇上盘桓关外的马贼。死斗一场,那位大员差点便将苦胆吐出来,再顾不上出行,拼着担下办事不利的罪责,连滚带爬跑回了徽溪。”

    “林大人胆识,可比那位强太多。”

    校尉说罢,从怀中拿出枚酒葫芦,递到林陂岫嘴边,“上好的烧刀子,酒虽不入流,给大人壮壮胆气,足够了。”

    林陂岫接过酒葫芦,沉默良久,再度开口时,却是狐疑问道,“你说咱颐章百姓,穷苦之人尚在少数,起码除却大灾之地,统筹下来,绝大多都可饱腹,远远未曾到不惜铤而走险,拼着叫官军砍去脑袋,亦要落草为寇的地步,为何各地贼寇马匪,却始终除不尽?”

    夜风徐徐,两位官阶相差极多的人相对而坐,一位是锦衣华服,玉带嵌珠,一位裹着身清冷铁甲,身侧插着柄刃奇宽的长刀,缓缓谈起颐章事。

    贾校尉说,哪个生来便愿背顶长天胸贴黄土,躬耕多年下来,没准只勉强混个饱腹,即便是捞着门赚银两稍快些的行当做,不也是要劳心费力,赚得银两大头,还要送到头顶上家去,当然比不上一马一刀,掳掠商贾富庶人家来得快些。

    前两者劳心费力,到头来不过挣个温饱,后者虽时时有性命之忧,却敛财奇快,不遵规矩法度,无所顾忌,便由不得人涉险。

    “笑贫不笑娼。”林陂岫缓缓点了点头,晃晃掌中葫芦,“这么想的人,不论颐章还是齐陵,亦或是其余地界,一向不在少数。甭管做何等事,总觉得能赚得钱财便是好的,因规矩本分赚不来银子,反而为人所看轻。”

    腹中翻腾渐渐平息,胖官员深深吐出一口气,“不知为何,总觉得贾兄弟在提点我。”

    “不敢当不敢当,”贾校尉连声道,“颐章军中扔下枚火石,能砸死百来号校尉,区区校尉,斗大字不识一筐,哪敢提点身居朝堂上的大员,林大人要这么说,那可真是屈杀小人。”

    官场沉浮数度,林陂岫岂是常人,听闻校尉如此言语,只是不动声色留下句多谢,旋即勉强站起身来,同贾校尉说要掉头瞧瞧自家夫人,一步深一步浅,缓缓走回车帐之中。

    若论官阶大小,区区校尉,自是不敢借马贼一事提点他这位当朝重臣,但这一番话究竟是谁要对他林陂岫说的,他自个儿心中却是有数。自出徽溪以来,三度提点,自然不会是贾校尉一手为之,正如皇城值守的那位军卒所言,二百军卒的来路,乃是皇城中人嘱咐,故而才随车帐一同去往西郡。

    颐章全境之中,可将兵马调度牢牢握在自个儿掌中,且雄盘皇城的,唯有那位身处垂暮之年却威势更盛的圣上。

    先才刀剑震响,随后便是马嘶不止,林夫人已然是悠悠醒来,披起那件老狐裘,使火折点起灯来,却瞧周遭并无林陂岫身影,横竖没曾再度入眠,而是坐起身来,拈着那枚雕出芭蕉身段的枯木,口中不住念叨。

    “距天明

    还早,怎的不再歇息一阵?”布帘一掀,林陂岫便费劲踏到车帐当中,颇为不解地瞧着自家夫人的苍白面色,皱眉问道。

    “无事,方才忽然入梦,望见夫君当年模样,亦是位面容俊郎的翩翩公子,还当是年月回转,冬后成秋,这才不由得醒转,”夫人笑笑,将手头那截枯木又塞到林陂岫怀中,意味深长叹了口气。

    胖大员瞪眼佯怒道,“怎的,如今我这年老色衰,夫人瞧不上眼了?”

    “瞧得上,起码曾经俊过,如今虽是老了些胖了些,可依稀仍能端详出来年轻时的长相,这便足够。”夫人说罢,瞧见林陂岫面色虽说佯怒,但依旧抑制不住喜色,缓缓松口气道,“观夫君气色,看来咱是能安安稳稳抵达西郡了?”

    林陂岫叫自家发妻一眼看穿心思,登时无言,翻翻双目道,“那是,原本还想着给那位贾校尉送份重礼,让夫人自个儿逃到别处,起码能留下性命便好,如今倒是亦能省下这份重礼,确实是件好事。”

    自家这位夫人,虽腹中学问不深,手腕更算不上强硬,明明是当朝重臣夫人,怎么都该端起几分架势仪态,而相反大多时候这位林夫人待人接物,却好似夏里暖风,丝毫无秋时北风冷寂,更未曾有初春凉风惺惺作态的意味,更是引得周遭邻里交口称赞。

    可林夫人看人却极准,每每瞧见林陂岫鬼鬼祟祟献殷勤,或是欲言又止,便一准能猜出自个儿这位极好虚荣的相公,又要学那些朝堂上的富庶臣子,讨房美妾。六七位侧妾,林陂岫每次都以不同手段旁敲侧击,可回回皆是被自家这位贤妻看破,却并未太过刁难,最多是柔声嘱咐句莫要沉溺于此,过于伤身,便将此事允下。

    这番话听得夫人微恼,直埋怨道,“你林陂岫若是死在刀剑之下,妾还能独活不成?再者芦儿如今年纪也是不小,靠留在京城的家底,即便一人孤身过活,亦不成问题,何必如此。”

    “下回不敢喽。”

    林陂岫举手讨饶,可面皮却是挂笑,挪挪身子招呼道,“歇息歇息,明儿还要赶路。”

    林夫人轻轻道喏。

    一如讨妾林陂岫厚着面皮时候,亦是柔声淡语。

第三百八十章 刀不亏心

    不远陡坡之上,长风浮动,贾校尉向车帐方向看去,隐约烛火,似乎有人攀谈正欢,身形晃动。

    而仅是一坡之隔,地上躺着三十六具尸首,马贼残肢,失却浑身血水的马匹,浑身已然冷下来,一时辰之前,这五六十匹奔马,依旧飞驰月下。

    大概人世悲喜,本就不尽相通。

    “将弟兄衣衫整整,点起火烧去罢,此行去往西郡还有段路途,天景已暖,别让他们再受苦楚就是。”校尉几步走下陡坡,点起火把,朝剩余不足百位军卒吩咐道。夜里终究不得眼,方才摸黑死斗,不过是借夜色袭杀,来得更有把握些而已,如今却无此等必要。

    校尉擎起火把,缓缓蹲下,从军卒尸首腰间摸出块腰牌来,托在掌心当中,仔细用衣袖擦干净上头血迹,而后向身旁一位军卒要来截草绳穿起,又蹲下身子,在血水之中摸索。

    那大元来的修行人,修的乃是一手阵法,故而出招时候,并不毁人手足,而是直接震碎心脉,最多吐出数口血水便已气绝,故而乍一看去,死相尚不算凄惨。可直到校尉使绳索穿完二十余枚腰牌后,却迟迟未曾伸出手去。

    这位军卒面相,想来林陂岫也是熟得很,行军时候,离车帐最近,早先时候,林陂岫便是瞧见这位年轻军卒行走山路时,有些力有不支,才开口同校尉商量,能否暂且歇息一阵。

    军卒至死时,仍旧紧紧攥着掌中刀。

    也正是这名体魄不算上佳的军卒,一刀劈开那大元蛮子的后脑。

    兴许是后脑遭起这搏命一刀,那二境的蛮子临死前震出道斩人气索,生生断去年轻军卒一肩一腿。

    校尉还是俯下身去,轻轻抹合军卒圆睁怒目,于粘稠血水中摸出腰牌,对着火光看去。

    军卒名叫白小五,倒不是因为在家中行五,而是因从小只晓得自个儿姓白,初入军时,养过条幼犬,起名叫小五。就因为此事,没少因那顽皮幼犬四处为非作歹吃罚,可这年轻军卒仍旧将那幼犬养了数年,直到出徽溪时候,还不忘多同袍泽交代一番,说每逢开火,莫要忘了多扔几根骨头给小五。

    也是贾校尉一手带出的军卒,时常跟到前者身后,嬉皮笑脸,常常讨几枚淮琅果嚼上一整日,直到没甚滋味都舍不得吐。

    周遭静候的军卒大都并未觉察出贾校尉失态,光是瞧见这位在颐章军中呆过许多年,战功无数却一向不升官的贾校尉,再起身时,平白无故晃了晃。

    火舌舔舐血红衣袍。

    袖口已然满是朱红的贾校尉蹲到地上,左手挽住挂满三十六枚腰牌的草绳,右手一挥,叫出队伍中一位眉眼机灵的军卒,面无表情道,“你小子字写得最好,帮我起份文书,回头差人送回徽溪,就说路遇二境修行人与马贼六十,杀马贼四十,其余十人押送至西郡发落;二境修行人,身中三十六刀,死去军卒一人一刀,尤其白小五劈开此人后脑,军功酌情给多些。

    “一人一刀?”机灵军卒狐疑,“真要如此着,难免有作假之嫌,若是追查下来,可并非是件小事,小的看还需从长计议。”

    校尉抿嘴,额头青筋跳动,“让你写你就写,大不了老子替他们再补几刀,这份军功,铁定要给弟兄们讨来。”

    机灵军卒重重点头。

    “还有件事,以后战死人数,和死者腰牌,都由你计数,计数计了近乎二十载,这门活计,早就干腻味了。”校尉站起身,往口中扔进枚干淮琅果,狠狠嚼了数次,转身而去。

    “其余尸首,也都给埋上,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死罪难逃,但没道理就躺到这喂狼。他们亏心,咱不能亏心。”

    军卒虽说并不情愿收拾除却袍泽以外人的尸首,但终究大都在军中呆过十载开外的,当然晓得颐章军的规矩,故而也不拖沓,当即便有几位从腰间皮囊中抽出数截铁杆来,合为一柄铜铲,选不远处软和地皮,默默下铲。

    而校尉却是独行至那十来位吓得面若土灰的马贼面前,一众贼人身后,早已有军卒摁住肩头,除去腰间背后长刀断匕,尚且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有事要问问你们,”校尉盘腿坐下,抽出腰间短刀来,似笑非笑道,“也别装作吓丢魂的模样唬我,烧杀掳掠欺男霸女,有哪样是你们这帮腌臜货色没胆量干的?不过劈杀个二境的修行人,便能将各位吓成这幅德行,那才是可笑。”

    十余马贼大都叫方才的阵势吓破胆,此刻压根顾不上眼前校尉问话,只情浑身抖似筛糠一般,生怕这些位浑然不似寻常军卒的大爷,真是要动起狠手来,因而无人胆敢出言应答,唯恐说错只字片语。

    西郡军备历来比不得其余数郡宽裕,似乎是当今颐章天子有意为之,使得西郡屯军数目,尚不足茶棠郡半数,故而马贼流匪相比起其余四郡繁盛不少,寻常军卒也拿来去自如,驾马外出的马贼有些没辙,只好尽力所能,前去各处驱赶。

    但任凭西郡的马贼再猖獗,也从来没瞧见过能生生使腰刀劈碎修行仙人的步卒,要照西郡寻常军甲的能耐,对付方才那位抬掌起阵的仙人,少说也要拿数百号步卒凭人头堆到近前,耗得那位大元来的仙人山穷水尽,才有丁点可乘之机。

    可眼前这伙军卒,却只是损耗三十来人,便将那以往手段高不可攀的仙人后脑劈开,身死道消,如何能不叫人惊怖。

    贾校尉盘膝坐稳,并无同人多费口舌的心思,摆弄手头短刀,随口问道,“那大元来的蛮子,此行而来,图个甚?”

    一时无人开口。

    旋即便有马贼断喉,尸首砸到血水之中。

    而那依旧坐在地上的校尉,手中短刀已然无踪,神色淡然,再度从包裹中掏出一枚短刀,“眼瞅着天要亮堂,老子时间实在不宽裕,就不拿手段折腾各位了,再问一回,那大元蛮子,究竟图啥?”

    刻过后,再断一人咽喉。

    第三位双膝跪地的马贼,叫血雾溅迸满面,终于是忍不住心头惧怕,近乎是嘶嚎道,“我等实在不知,那位仙人昨日才行至此地,单手便将山寨上三位领头爷震死,只命我等前去追杀那女子,从来未曾说到底图谋甚。我等并未多行烧杀掳掠之事,还请大人饶恕一命,来日定有所报。”

    一众马贼皆欲叩头,却被身后军卒双膀扭住肩头,竟是丝毫挣动不得。

    “晓得了。”校尉收起短刀,拍拍裤脚泥土直起身来,从这十来人坐骑中挑了头骨相最佳的马匹,翻身上马,单手攥紧马鬃,向十来位军卒道,“一并处理了就是,莫要忘埋。”

    随即单骑向东而去,身后十余马贼,皆尽倒伏。

    夏时将近,星夜极短,昼却更长,山原丘陵亦正是时候,涌出许多流萤,接天连地掩草盖林,烁烁微光,顾盼来去,倒是令周遭昏黑山坳,沾染许多柔和意味。

    月照清晖,车帐中林陂岫与自家夫人言谈许久,从早年间苦读游学,再至过后游园相见,而后平步青云。言谈末尾,多半因路上劳心费神,朝堂上位高权重的林大人,竟然是攥住自家夫人手心,就这么靠在车壁上昏昏睡去。

    即便是已然入眠,林陂岫口中还含糊念叨,说其实从未与那几房妾室有亲,不过是早年间穷怕了,不愿屈居人后,续几房美妾,也好与同在朝堂上任职的大员吹嘘一番。

    月色朗朗,林夫人擎起灯火时候,不经意往自家夫君发髻扫去一眼,却是发觉向来鬓发如乌墨的相公鬓角处,已然生出数缕花白,触目惊心。

    “老了,”仍能依稀瞧出早年样貌的林夫人捻去灯火,合住双目,柔柔道出一句自语,“二十载年月,我哪能不知你那点心思,可最要紧的,还是日后要留个清廉名声,圣上不愿除去咱林家,乃是恩情;就算不为这份网开一面,总不能叫芦儿来日背负骂名,叫人戳脊梁骨。”

    夫人捏捏自家相公鼻头,满面怜惜。

    天景才亮堂数分,贾校尉才策马回返,众军卒早已将袍泽尸首收拾妥当,埋罢马贼,各寻地界歇息,听闻马蹄踏响,纷纷从藏身处探头观瞧,却并不急于列队,待到看清确是自家校尉无疑时,才站起身来。

    步卒歇息,一向皆是安营扎寨,但百来位军卒,并无太多人手扎营,眼下又正值春深夏首,无需碳火取暖,于是军卒大都寻隐蔽地界歇息一晚。一来防备夜袭,二来将人手散开,可破铁骑冲阵,乃是多年前便流传下的法子,如今却是被这一众看似寻常的军卒使出,隐匿极深。

    “起来,哪有大路边上横躺休憩的?碗口宽的马蹄跺将下来,还没等人看见就把你小子脑袋跺碎,还谈什么给大军通风报信。”校尉才从马背上跳下,便没好气骂道,顺带踢了脚仍旧匍匐在路边,浑身挂满尘土的军卒。

    (ps.难得三千更~~)

第三百八十一章 二十春冬两扇门

    直到此时,一众从周遭各处显出身影的军卒,才发觉贾校尉身后,还跟着匹通体黑鬃的高头骏足,抬蹄时候,前肩筋肉好似河川水流滚动,周身上下竟无分毫杂色,雄壮如岳,正抬起一双眼眸四处观瞧,望着便有十足灵性。

    儿郎大都爱马,即便见惯征杀,望见头健硕马匹,亦是犹如瞧见柄锻打千万回的上好刀剑一般。更别说颐章军中向来缺少良驹,寻常马匹压根撑不起行军踏阵的重担,而想要从大元购置马匹,难比登天不说,且耗费银钱更重,组建铁骑尚且不易,军中一人一骑,更是全然难成。

    故而百来位军卒虽才醒转不久,浑身精气神却都为之一振,纷纷朝那头黑马打量不停。

    而马上端坐那名面色略微苍白的女子,却一时间无人在意。

    “外人眼前有点出息,瞧瞧你们这些个神情,比瞅见婆娘还要滚烫三分,成甚体统?”贾校尉骂道,顺路从位军卒腰间掏出沓布帛草药,环视一周,挑眉道,“既然拾掇得差不离,上路即可,在此侯着作甚?路上耽搁时辰过久,倘若是林大人怪罪下来,军法且不容情,甭指望老子法外开恩。”

    毕竟是贾校尉平日里积威深重,况且护送官员延误太多时间,的确要吃军法责惩,故而百六军卒纷纷唱喏,随车帐缓缓离去。

    半炷香功夫,原地只剩两头马匹,校尉与女子二人。

    “如今就剩你我二人,不如先商量商量?以仙家手段胁迫我这寻常军卒,终究不是什么磊落行径。”校尉转过头来,两手一摊,“先才瞧见仙人遇袭中箭,这才特地从同袍拿取来草药,除此以外手无寸铁,仙家人士,总不该对寻常小民出手。”

    女子面色苍白,伏于马背之上,瞧着便是负伤微重,但仍旧单手捏指对准三五十步外的校尉,不曾有半分松懈。

    “寻常军卒,可不见得有袭杀二境修行人的手段,”女子勉强冷笑,“况且那辆车帐极为华贵,若非是当朝举足轻重的大员出行,谁人能配得起这等殊遇,区区百余军卒护送,又岂是所谓寻常军卒。”

    校尉一滞,眼前这女子年纪尚浅,眼力却不弱,仅是一瞥之下,便能瞧出其中异常处,不由得略微挑眉,“先前诛杀二境修行人,已然算是我等搭救,不然凭姑娘的伤势与初境的修为,只怕再走上数里,便要被那伙马贼赶上。既然姑娘身在江湖,想

    必也听闻过马贼的歹毒名声,我等愿意出手相助,本是善举,倘若出手,未免说不过去。”

    小半时辰过后,校尉催马赶上队伍,随行女子,只缓缓跟在队伍末尾十丈之外,独自以步帛草药裹住伤处,徐徐前行。

    校尉坐下马匹不停步,追至中军处,轻轻叩响车帐边沿。

    林陂岫昨夜睡得极好,听闻敲打声响,便掀开布帘朝外看去。

    “林大人,先前被马贼追杀的那位女子,说要随队伍走上一程,卑职问询过此行意图,那姑娘却只说从大元而来,要去往西郡境内南公山,求师访道,却为人设计处处阻挠,卑职以为,此话可信。”

    贾校尉御马本事极好,虽说只不过是寻常马匹,脚力全然比不得那女子坐骑,但仍可与车帐并驾齐驱,始终与车帐窗棂齐头并进。

    闻言林陂岫却是蹙起眉来,思索片刻,才抬头问起,不过声音极低,勉强盖过车辕滚动声响,“那女子本就踏入修行一途,为何仍旧要前去南公山求师访道?前阵子那道飞剑余痕,明摆着是去往南公山方向,正值乱象横生的节骨眼上,若那女子非是拜师,而是欲对南公山行不利,且偏偏得手,使得颐章国境内底蕴最为雄厚的仙家有恙,你我如何担待得起。”

    到底是通晓为官之道,三言两语,便将其中利害皆尽道出,听得贾校尉连连蹙眉。

    倘若这女子确是初境无疑,休说欲要对南公山不利,抽调二十来位军卒贴至近前,总也比诛杀二境中人更为轻松,尚且算不得难事;但如若女子只是掩藏境界,干系自然不可等同。

    “林大人高见,卑职妥当安排一番,倘若是危急关头,起码能护住大人全身而退。”贾校尉欠身,而后调转马头便要离去。

    林陂岫倒是想起些什么,连忙叫住前者,诶过枚玉瓶笑道,“前两日瞧见那年轻军卒,跋山涉水时似乎是拧了筋,我出徽溪时,为防路途中腰背酸麻,随车帐带上了三五瓶药油,药方还是我由打太医阁里头讨来的,一时半会用不上,就送与那位军卒,姑且算份心意。”

    端坐马上的贾校尉绷紧嘴角,半晌后才回道,“用不上了,白小五同那二境的修行人死斗时候,叫人使神通劈碎了半边身子,神仙也救不回,但也一刀剁入那人后脑,死得值当。”

    林陂岫恍惚一瞬,再看向马上校尉时,后者却已催马离去。

    分明是日出三竿,还远未到饮酒的时辰,林陂岫却从一旁拿过昨日未曾拔塞的葫芦,猛然灌下一口酒。

    人命如朝时露,没准哪一日天阳高悬起,生死已定。

    次日才蒙亮时,车帐缓缓行过西郡关口,贾校尉头前将文书递到守门军卒手中,后者便连忙开招呼人手,拽起城门,哪里还顾得上非卯时不得开城的规矩:从徽溪皇都调换而来的贵人大员,岂是微末守城军卒能得罪起的。故而只提点一句莫要声响招摇,便要指使人手,大开城门。

    可还未等手下守城军卒动作,车帐中便走出位衣衫贵气的胖大员,并未同守城军卒猜想那般颐指气使,反而走到近前,和和气气道,“既然是西郡规矩,本官理应遵循,总不能只对百姓起效,那样一来,岂不是还未到任上,便已落下了把柄,不如照旧卯时开城,快马赶路十几日,也不差如今这么几炷香,等等便是。”

    话已至此,守城军卒也没法子再多说些什么,只得令一旁同袍暂且停下动作,待到卯时再行动作。人家大员都如此言语,总也不能令新官初来乍到便失却民心,于是只好如此。

    “林大人好手段,”贾校尉纵身跳下马来,略带诧异地看了林陂岫一眼,后者立身城门之外,垂手而立。

    林陂岫盯着眼前城门吊索,“当初去到徽溪接连升了三品官阶,头回听闻要上朝堂面见皇上时,接连两日都未曾睡安生,半夜更深外出,硬是在城中遛了三五趟弯,如今又见城门,实在感触极多。”

    “倘若日后贾兄弟再瞧见我如此举动,说的不是好手段,而是习以为常,那才是说明我这官当得不赖。”

    距离卯时亦不远,不少前日出城办事访亲的百姓,也是行至城门底下,看向那位大员时候,眼中却是狐疑不止,但再看看车帐后头的百余肃穆军卒,到底无人胆敢上前。

    徽溪城门,西郡城门。

    两座城门外,一位是寒窗多年,虽说算不得形销骨立,但绝无二两赘肉的年轻官员,一位是混迹朝堂许久,锦衣玉食满腹油水的中年大员。

    可两人都是规规矩矩,在城门外头垂手站立。

第三百八十二章 白衣铁甲

    自入城以来,始终跟在车帐后的女子便觉,这西郡似乎不同于颐章其余地界,民风相当彪勇,乃至时常有挎刀猎户穿行于街巷之中,并无人管辖;天色尚早,市井中更是已然有贩夫吆喝声起,将竹筐当中鹿狼皮毛摆开,待人挑选。

    女子迈入颐章境内,已有不少日,不过却从来未曾瞧见过这等地界,全然不像是颐章其余地界那般:即便寻常百姓,言谈举止似乎亦是多有豪迈气,时常能瞧见罗裙妇人爽朗笑语,硬朗老者提壶酒水,花白胡须上头都是酒水横流。

    全然不像是身在颐章西境,而是像极身处在大元部时。

    同那校尉打过招呼,女子便自行牵马离去,随处选了家客栈,以手头散碎银两开过两日下榻客房,又扔给小二几枚铜钱,嘱咐后者饮饲好黑马,旋即独自回房歇息。

    从飞来峰下山,再行至颐章,温瑜足足耗费了近乎两月光景。倒不是路途生疏且兼崎岖难行,而是一路之上遇过数回从大元而来的敌手,不知燕祁晔使过何等手段,竟能相距万里之遥,布置下如此一张罗网,任凭温瑜数度更换路径,也是撞见三回伏敌。

    头前两次仍旧是火候不深的两位初境阻拦,即便不好力敌,却也可凭黑獍强绝足力甩开,夺路而去,可此番却是不同往常。大抵是眼见距西郡不过一日路程,温瑜也是暂且搁下心头警惕,本想借月色正好,从山脊间走过一趟,一来缓和路上憔悴心力,二来行气一合,顺便练练那位飞来峰上道首所传下的数手精妙阵法,失算之下,被那二境中人偷袭一手,伤了经脉,一路狼狈败逃。

    那校尉虽说不知底细,言语更是不讨人喜,可唯独一点说得极对,假若她身负这般伤势,不出三十里颠簸山路,就得落下马去,黑獍奔走两月,本就疲惫得紧,再行一回救主举动,八成是力不从心。

    飞来峰三问过后,那位被誉为道门第一的老道人虽将她阵法根基打牢,另又传下大小阵法十余篇,却迟迟不肯将其收入门中。任凭温瑜数度问起,老道只以缘分未足推脱,说若要入飞来峰,需抛却尘俗,踏入道门,而温瑜如今心头始终不得清净,自然入不得道门。

    老道虽未曾收徒,不过还是提点几句,倘若是真想要通悟阵法一途,南公山上亦有大才,且恰好是故交山门,前去升境修道,如何都要比他这唯有两人的闲散山门快上不少。

    温瑜抿住双唇,从背后卸下裹伤布帛,颇费力地换过草药,已然是汗水浸透发髻。

    “燕祁晔,来日若我可攀至极境,此前日后种种暗算设计,定当是数倍奉还。”

    分明是五官俊秀,单凭容貌便比茶棠郡中绝大多女子明媚数分的女子此刻自语,却是好似柳叶纤刀崩弹出鞘,一字一顿,杀机毕现。

    “女儿家恨意太过于浓重,这样不好。”

    温瑜猛然抬头,腰刀出鞘,铿锵震音晕开良久,对坐桌案,已然齐齐断成两段,连同桌上铜嘴烛台,亦是被一刀切分为二。

    但面前盘坐的书生却动也未动,女子腰刀却仿佛叫十方气机拧住,悬在当空进退不得。

    那身量极高的书生皱皱眉,上下打量温瑜一番,狐疑得紧。照他所想,修行阵法有成者,多半是更好经书篆字,诗文古籍者,讲究的便是一枚静字,像眼前女子刀法这般凌厉孤绝的,天下江湖里大江大河,似乎还未有过几个。

    “敢问前辈是何来意,擅自闯到女子房中,未免有失前辈风骨。”如此一刀,早年间随紫銮宫座下弟子出行围猎时,得手不下百回,斩野狼数十,如今却是不明不白为人所破去,温瑜当下便知晓眼前这位书生的境界,大抵要比那日二境的大元部修行人,还要来得厚实许多,一时无计,只得先行开口拖延。

    可惜之处在于,此话落在书生耳中,却是有些刻意,并不足盖过本意,反而使得书生眉头再度紧皱一分,清清淡淡开口,“前辈自是当不起,至于来意,说来却是极乱,不过我此行来意之中约有半数,与你来意相同。”

    “但姑娘方才言语举动,此半数又要削减许多。”

    温瑜伶俐,已然是听闻出些许端倪,才欲开口,那书生却抬起手来,使一指蘸着方才泼洒而出的灯油,于半面桌案上描就数道,继续平淡道:“前辈书信中写过,说是你阵法天资出众,不出一旬光景,便稳能住阵法根基,的确难得。但南公山收徒一向不以天资高低而论。可既然是道首前辈赞誉有加,眼下得空,不如我先来考考你。”

    灯油被那书生一抹之下,无端就腾起火来,却是离了桌案,譬如条短小蛇虫,悬于当空。此一式极有讲究,阵法诸多法门中,谓之推火为蛇,且不说威能如何,单这条短小蛇虫,需寻出蛇躯七寸罩门,而后才得化解,既是阵法手段,罩门便是阵眼,非感知奇高不得寻。

    书生此意,便是想试试温瑜根基,但令前者惊奇的是,不出数

    息功夫,女子便抬手冲蛇尾前三指处打出道浅淡气索,似乎是极为笃定,虽乍看之下,那气索比之煮茶时水汽还要淡上几分,但出手过后,那条悬在当空的火蛇,登时便化为无形。

    “初境便能使内气离体,这可是稀罕事,”书生点头,“天资确属一流,日后倘若可磨磨心性,天下兴许真能多出个五境的阵法大家。”

    “走吧。”

    书生摆摆袖口,才要动作时,才想起些什么,清清嗓子,“来得匆忙,总顾着问你,险些忘却了自报家门。”

    “南公山座下大徒,柳倾。”

    奔雷涌动。

    两人身影瞬息腾空,由原本客店中方寸之间,骤然变换为一处屋舍之中。

    林陂岫与贾校尉正对坐饮茶,眼前却突兀多出两人,惊得二人眼目一跳,后者更是刹那摁住腰刀,蓄势待发。

    书生坦然自若,拱手行礼。

    “在下自南公山而来,一来是为接这位姑娘回山,二来便是听闻林大人调来西郡,特地见上一面。”

    直到书生与温瑜去后,贾校尉才长松一口气,瞧见对座的林陂岫咂咂嘴,撇嘴甩下句戏谑,“林大人,茶水可不塞牙。”

    林陂岫一愣,旋即苦笑,“早就听闻南公山首徒是位书生,不久前与那位五绝魁首对峙,硬是凭三境修为伤而未死,今日一见,的确风骨卓然。”

    贾校尉早就与这位林大员混得极熟,故而言语并不忌讳,嘿嘿笑道,“都是书生,难不成林大人如今瞧见仙人,眼热了?”

    林陂岫羞愤,一拍桌子叫道,“瞧瞧人家这缩地成寸,白衣飘然的做派举动,谁他娘的不眼热?可别说贾兄弟不羡慕,谁信呐?”

    贾校尉不管这位入城之后,言谈举止便浑然一变的胖大员,自顾自饮尽茶水,“那倒是。”

    其实他方才想说,人各有命,安天命尽人事便好,无愧于心便好。

    天上有仙人来回往复,一剑劈穿层云,护百姓降福禄,地上也得有些人,许多年来尽忠尽职,守平安除祸乱。

    白衣飘然,铁甲朔血,都一个样。

    “整两盅?”校尉回过神来。

    林陂岫不服,拍拍肚腩,针锋相对,“怕你?”

第三百八十三章 先生千古

    立夏过去,日子更不扛过,莫说有意虚度,即便掐起指来,将十二时辰掰开来,也抵不住头上金乌一日日变毒辣起来。北境大元紫昊与上齐三国,尚且不算酷热,但南漓此时,已然是酷热难当,家家百姓换起短衫,仍是不觉凉快,更有许多人挽起袖口,若是周遭无人,干脆便敞开胸襟;穿堂风盛的地界,乘凉之人更多,田垄之上,除却顶辛勤的汉子以外,并无太多人影。

    南漓水土极好,但沼泽湖泊极多,且丘陵比起颐章都不在少数,故而成片耕田算不得多,再者山中物产尚可依仗,因此南漓每逢旱涝灾时,往往受灾极重,纵使有上下八家出手援助百姓,往往亦只是收效甚微。

    民风如此,总以为山川湖泊中的野菜肥鱼时时可取,何苦耗费无数心力打理那残破不堪,东一段西一块的散落农田。

    不过亦有例外之处。

    南漓以西,有处地界唤作九安,虽说在整片南漓中名声不显,不过若是上下八家中人留意,定会由打记留灾荒的文书察觉一点:哪怕是接连一年两载大旱,九安此地百姓,流离失所逃难者亦是极少,且不出一季便可缓和过来,并不需官府调拨过多粮米;反而于大灾过后半载,总能上交许多粮米,供官府配发与其他地界。

    天方热将起来,九安便来了位裹束黑衣的年轻人,无人知晓来历。但不少百姓都是狐疑,这般炙热天景,哪里有偏偏着一身黑衣的,通风散凉且不说,黑衣极易吸纳日头热气,倘若发痧中暑,无人瞧见,恐怕就要死在荒郊野地里。

    对于怪异眼色,黑衣年轻人却是视而不见,挑选一处瞧着便不算讲究的酒家,搁好包裹落座。

    南漓酒家盛行,如同上齐齐陵两地茶摊极繁多一般,处处都不难瞧见。只悬挂一枚酒幌,五六枚长凳,桌案四五张,酒水两缸,便可将酒家开罢,当然若是能添些小菜更好。

    黑衣年轻人坐下不多时,便听闻旁桌有几位汉子谈笑声起,等小二招呼旁人的空隙,侧耳静听。

    “近来这天景当真是极好,百日里天阳高悬,夜

    里也不算冷,前两日刚好下过一回雨水,不多不少,刚好能将稻米从头到尾滋润一番,眼下距搭镰仅剩月余功夫,看来今年这收成差不来。”桌中黄须汉子朗声笑道,一口吞下碗中黄酒。

    身旁一位眉眼和善的老人瞧见汉子这般模样,也是乐呵不已,端起碗来,轻轻抿了口黄酒,“罢了罢了,老朽今日也喝上两口,权当解解暑气。”

    三人中最年轻的汉子,火气旺盛,早就将衣襟敞开怀,瞧见老者饮酒,撂下酒碗,连忙欲要阻拦,却被那黄须大汉瞪了一眼,没好气道,“老爷子今儿个破天荒想喝口黄酒,你小子偏偏没那眼力,扫兴得很,眼下收成已然稳住,偶尔喝上几口,想来也没大碍。”

    年轻汉子不忿,开口争辩道,“老岳你是年富力强,可咱袁老爷子年事已高,哪能学你这般豪饮,瞧瞧着海碗,纵使没倒平,少说也得有三五两酒水,老爷子哪能尽数喝喽?”

    左一言右一语,引的当中老人接连抹额,神情复杂道,“少说两句,岳小子都已是这般岁数了,儿郎都已是能迈入学堂的年纪,非要同李小子争甚,黄酒虽多,不饮完就罢了。”

    袁老爷子也是无奈,这两位都是术业中的好手,平日里便是各有不服,今儿个却为一碗黄酒争将起来,实在是叫人无从管辖,只得拿起碗来,又轻轻喝了一口。

    黑衣年轻人若有所悟,随即招呼小二,也是要来一碗黄酒,一口便吞进半碗去,却险些叫浓烈酒曲滋味顶上脑门,咳嗽良久才缓过来,搁下酒碗,仍是心有余悸。

    “年轻人,黄酒不比其余酒水,稻谷滋味甚重,还要慢饮才对。”老者无意间瞥见那年轻人叫酒水险些呛住,好心提点道,不过随后便瞧见后者打扮,皱眉开口,“这天上流火的时节,穿戴如此严实作甚?”

    黑衣年轻人好容易缓过来,听闻老者问询,便抱拳拱手答道,“咱南漓蚊虫极多,晚辈极畏蚊虫,凡是被蚊虫叮咬,必会浑身肿痛,不得已才裹住这身黑衣。”旋即话锋一转,向老者问道,“敢问一句,老丈可是是九安那位治粟研稻的袁炎农?”

    三人错愕,还是那位年轻汉子耐不住性子,率先问出口来,“我家师父一向不显山水,更是从未将名声露出,你是打哪里来的?怎会知晓家师?”

    黑衣年轻人也不急,而是走到老者跟前,拱手行礼,“晚辈见过袁先生。晚辈家中,寻常百姓耕种多季,可苦于耕田散乱,故而连年以来收成极差,不得饱食,经多方打听,才晓得九安有位极擅植养稻谷的袁先生。却不想初到此地,便能与先生一见,还请先生教我,如何能使得百姓饱食。”

    袁老爷子动容,“难得。”

    旋即便招呼左右两位仍旧有些狐疑的汉子,“酒水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就带这少年郎去瞧瞧稻田,正巧我早先便与下八家中人通过书信,日后咱们九安治田养稻的法子,早晚要适行到整座南漓,先传与这少年郎,并非是操之过急。”

    两位汉子听罢,抬头便饮光碗中黄酒,冲黑衣年轻人打个招呼。虽说是前来学农术的,并非是九安本地之人,不过既然有人慕名而来,难免让两位汉子有些飘飘然。

    不过搀扶袁先生时候,老人却是摆摆手,接着端起面前酒水,一口一口,缓缓喝净。

    两位汉子还要阻拦,老者舔舔嘴唇摆手,“酒也是粮食酿的,若是糟蹋了,多叫人心疼。”

    三五两酒水入肚,老者显然有些醉意,但仍旧是冲年轻人道,“既然想学,便到田埂中走走,终日听稻米抽穗拔节,自然就学得会了。”

    黑衣年轻人默然,瞧见袁先生一步步往稻田之中走去,三两步回到桌前,放下数枚铜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不知是酒水中粮米香,还是夏风过境,吹来远处万千株稻米芬香,这一口酒,年轻人品了良久。

    出山时候,师父同他说过两句袁先生的话。

    老者曾说,愿禾苗可比人肩头,亦可乘凉。

    老者曾说,愿稻香可满天下屋,人人可饱。

    先生千古。

第三百八十四章 寸寸浮萍挽孤芳

    书生携女子踏空而行,身后还随着匹黑獍,虽足下并无风声,更不拽青云来乘,但却是风驰电掣,近乎是须臾之间,便能远远往见南公山,陡峭山尖探出云海,极目远眺,尤见山色青葱。

    但书生此刻却是一停,旋即以气索步步御空,掉过头往东看去。

    温瑜不解,跟随书生目光亦是朝东望去,可除却几枚绮丽如稻穗的云朵,灿灿大日映照之下,更是显得云朵光华更盛,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不由得开口问询,“敢问前辈,所见何物?”

    “老话有讲,说是有圣贤离世时,大都天生异象,或是陨星落海,亦或是天边烧云胜火,”书生许久才开口答道,目光之中尽是可惜,“颐章夏时天风不静,时常是数十日不见云朵,照理而言,万万不可有这么一枚突兀如穗的云朵生出,大概是天公悲切,故而才有这么片云彩浮现。”

    “大元部就不这么讲,”温瑜小声嘀咕了句,“大元老辈人,说那是贤人离世,仍旧觉得还未将事做得圆满,故而才会生出种种异象,大概这穗似的云朵,是说那位圣贤仍旧想多种上几片稻谷。”

    书生仔细想了想,而后释然,赞许点头道,“这说法稀罕,但也不无道理,之所以是圣贤,自然是因在其路途之上,走得极远,虽辞别俗世,心仍念之,还要多谢姑娘指点。”

    说罢书生竟然是真拱手冲温瑜行礼,随后再向那朵绮丽云彩,恭恭敬敬深躬三回,再行上路。

    南公山山巅此刻早已是搭起凉棚。美中不足处在于,前阵子山涛戎出手,震碎了小半山巅,如此一来空地便少得紧,乘凉处比原本狭窄许多,惹得钱寅接连叫骂不已,说老东西心狠手毒,先是伤了自家师兄,而后还不忘夺去旁人纳凉的地界,损人不利己,还不如那桥头专门拦路要钱的老刁民。

    倒也并非怨钱寅压不

    住火气,而是介于他自个儿心宽体胖,往往凉棚便要修起两处,一处归师父吴霜与大师兄柳倾歇息纳凉,另一处便由钱寅自个儿乘凉吹风。一来也方便柳倾侍奉,二来钱寅实在过于闹腾,且身量奇宽,以吴霜话说,老二的体格,即便是从未踏足修行,扔到市井里头,非六七位壮年泼皮齐齐动手,单打独斗,练过两手武艺,估摸着也不过是隔靴搔痒,压根锤不动这满身足可卸力的赘肉。

    瞧见自家二师兄气恼不已,云仲与赵梓阳自然得好言相劝,云仲由打正厅端来两碟精巧点心,赵梓阳则是自个儿切罢些解暑瓜果,齐齐整整码到青瓷碗中,端到师兄跟前,乐乐呵呵道,“甭同那老货置气,师兄啊,您如今这身子,可当真比以往苗条许多,估摸着即便无有凉棚,也热不到哪去。”

    钱寅不解,不过使度盘光面一照,登时便是有些呆愣:才不过一两月的功夫,自个儿脸颊上的赘肉,似乎已然削减下五六成有余,再抻开掌面,更是温润单薄,似乎与自家大师兄掌心有些相像。

    可任谁也未想到,这位二师兄非但面无喜色,反倒更是破口骂起那山涛戎来,且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乃至不少市井糙口都是一一蹦出。

    山巅之上尽是谩骂声起,竟是足足半炷香功夫没重样,听得二人哭笑不得,连忙说到山下荷塘处乘乘凉,这才略微止住了钱寅叫骂。这般大骂,换成旁人,指不定要打几百个喷嚏,也不晓得山涛戎那般修为,是否能抗住远在他国的咒骂后劲。

    方才至立夏节气,自是未有入伏时候那般酷热难当,清风徐来,由山道直铺而下,撩人发髻,再有周遭花木展颜,难叫人心头平止如水。

    到底是一载之中至活泛的时辰,且不提赵梓阳前阵子叫大师兄擒住,每日练枪不止,险些将自个儿也当成了柄坚固铁枪,再者每日行气数周,疲累难耐,好容易下山一趟,登时便觉得浑身四肢百骸都终是松弛开来,

    心驰目迷;云仲亦是近来心头烦闷得紧,二境修为虽已巩固,可按照那位老樵夫话来讲,如此的二境,比一境强得有限,许多经络天生宽广的修行人,但凡踏足二境,便能十手以内将少年逼入死境,虽侥幸破境,然而却归属于最弱一流。再者大师兄柳倾时常令少年修两笔阵法,而时常不得精要,于是近来的心境,姑且算不上好。

    不过清风在怀,理应开怀,绕是两人叫修行折腾得身心俱疲,一阵风来入耳,脚步亦是轻快许多。

    “你俩小子,究竟是想宽慰师兄我,还是早早便打好主意,借机出外放风?”钱寅多年外出算黑卦,比这俩小子不知精明多少,此刻哼哼笑道,“真当师兄瞧不出你俩的小心思?不过看在还算的确有几分心意的份上,下山逛逛也未尝不可。”

    三人嘿嘿一笑,闲扯着以往听来的奇闻趣事,下山观荷。

    此时山下荷花开得正繁盛,也唯独颐章有这般不同别处的荷花,瞧着单薄,而色泽却比其他地界更为浓艳明媚,似乎是美人侧卧病榻,却见不惯惨白面色,硬是撑着瘦弱脖颈,将胭脂抹起,眼彩花黄样样不落,生生将容貌再度撑起,这才舍得对镜自赏。

    正是因如此,颐章此种荷花,亦被人唤做孤芳荷,又名佳人荷,连年都有不少文人景客,特地为瞧上一株傲绝的孤芳荷,不远千里踏足颐章境内。

    孤芳自赏,既有轻慢意味,亦有丝缕孤高清绝的滋味蕴含其中,不容旁人取笑。

    此刻便是孤芳荷接连展开的时节,荷香盈盈,周遭更是有浮萍点缀,瞧着便是足能叫人心头一颤,生出怜惜来。

    秀水之侧,抬首孤荷,万千浮萍衬起,相得益彰。

    钱寅与赵梓阳皆是瞧着那数株清丽荷花,赞叹不已,不过云仲却捞起两枚池中浮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许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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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