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酒剑四方TXT下载酒剑四方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酒剑四方全文阅读

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一泻千里

    钱寅无意间抬眼看去,却见云仲独自捧着浮萍失神,轻踱两步,使手肘碰碰后者,打趣道,“小师弟,放着上好的孤芳荷不看,看这些寻常浮萍作甚,随便找寻片池塘,浮萍无穷,但孤芳荷可不多见。”

    云仲挠挠头,“荷花再艳,总得有周遭素色浮萍映衬,我也不知为何,偏偏喜欢瞧水塘当中浮萍连绵成片,虽是无根,长势却极喜人。”

    钱寅诧异,翘起嘴角笑笑,“这话说得倒是在理,浮萍无根任水流,但往往最常瞧见的都是浮萍,荷莲二者虽美,但总比不上浮萍万千繁盛。说回来闯江湖的亦是如此,大都是背离家宅,不惜远走千里,脚下鞋履走烂百十双,身手武艺层层而涨。”

    少年将浮萍搁回水中,面容平和带笑,“师兄说的是,师弟家在上齐,门前那条水渠,便时常有不知来处的浮萍,戏水时候总能瞧见水面上浮萍随流淌去,不知去向,浩浩荡荡,虽说无根,可也乐得逍遥自如。”

    “想回家瞧瞧了?”身形已经显瘦许多的胖方士狡黠道,拍打拍打少年肩头,正色道,“也确实,算起来师弟已是离家一载,难免想念家中人与少时好友,回头待到师父破关事成,莫要忘了同他说上一声,毕竟你眼下手段也足矣堪堪自保,回乡探望一番,理所应当。”

    少年摇头失笑,“师兄有所不知,我家中哪里还有亲眷,唯有家父常年在外,每逢年关才归家几旬,少时好友,年纪已然可外出奔波生计,指不定已然有几位娶过门姑娘,即便回去,怕是也见不上几面。一岁复一岁,不好混喏。”

    少年分明满脸淡淡笑意,可落到钱寅眼里,稀疏得如同夏时云光。

    年少且不添新词,何来强说愁上愁。

    “都说人活一世得有个念想,如今好容易迈到二境,怎的突兀丧气?”二师兄板起面孔,指点水面上的碧玉浮萍,“浮萍没根,不过起码是成群结队,小师弟不也有师兄师父?入门之前暂且放下不提,但自打入门之后,南公山便是你的根节。再说了,家中一时无人,不还有爹在?哪怕是破屋塌去,那也是根,惦记着时常看看,没错。”

    “浮萍逍遥,随遇而安可学,无根无挂不可学。”

    少年瞧自家二师兄难得摆出一副肃穆面色,于是云光便浓郁了数分,使劲点点头,低头开口,“师兄破天荒教诲,师弟自然得牢记心头。”

    不等钱寅心安理得接起奉承,便品出少年这话中的陷坑,半点不客气冲后者脑门上便是一指,竟是敲出声闷响来,这才开怀笑道,“难怪师父总要敲人脑门,这滋味的确是安逸得紧。”浑然不顾一旁捂住脑门的云仲愤恨神色,甩开大袖,摇摇摆摆,接着赏荷吹风,两不耽搁。

    荷叶清香,浅浅风定,百草丰茂,蚱蜢安然,从四方而来的暑气叫荷塘中袭面而来的水气,尽数化解一空,更是舒爽和畅。

    “歇也歇罢了,我看不如你俩上手斗斗,顺便捋顺捋顺近日所学,如何?”钱寅侧卧,百无聊赖开口,登时引得二人一阵埋怨,云仲倒还好些,赵梓阳近日实在不愿瞧见刀枪:大师兄柳倾成天四五更天的时节,便倒背两手晃悠到房舍门口,叩门数度,生生将他叫起练枪,站桩数时辰,枪招又数时辰,除却用饭时节以外,似乎赵梓阳两手皆是攥住长枪,磨得虎口破烂,再也不愿于这等时节练枪。

    “不是师弟不愿练枪,只是下山时节本就未带,如今再折返回山拿来,更是耽搁功夫,要不咱等回山再行练枪,想来也不迟。”赵梓阳何等精明,不错目的功夫便想出辙来,满脸堆笑冲二师兄道。

    岂料钱寅只是略微抬抬眼皮,冲一旁包裹中指点道,“知道你小子留着心眼,临行时候还不忘将自个儿那柄枪藏起,无需忧心,师兄给你另带来柄铁枪,虽说比不得云小子腰间剑来头大,不过铁定瓷实坚固,尽管用便是。”

    赵梓阳原本满脸谄媚笑意,霎时间垮塌下来,愁眉苦脸看看云仲,沉沉叹口气道,“小师弟,待会下手轻些,我可还没攒够破二境的内气,顶多算是半个二境,扛不住你出体剑气。”

    少年咧嘴一笑,“得了,师弟这点斤两,二境也是白给。”

    不多时,荷塘前头便是长枪生风。

    虽说吃过许

    多苦头,可到底是未曾白下功夫,赵梓阳如今的枪势落到旁人眼力,纵使比不得在江湖上闯下泼天名头的大家,却已是初具雏形,枪路霸道无前不说,且崩挑之间圆润许多,不复往日生涩。

    江湖里有说法,十年剑成百年枪成。倒并非是说练枪难过练剑,而是相比于刀剑二者,枪法更需日日苦练;与剑意不同,枪势如何,近乎全然在于招数章法熟练通顺与否,一枪刺出,便可知此人究竟下过多少功夫,磨烂过几回手掌。

    赵梓阳此番的枪路,已然能不借助小生莲步法,勉强跟上云仲快剑,即便如今仍旧有些吃力,但起码可将长剑抵在面门外一寸,接连招架。

    云仲近来多好修行流水剑谱,当中一式唤为托鲤,乃是凭剑尖刺去,尤其变幻难测,极难接手,但杀招却不在此,而是借敌手应接不暇的时节,运左掌推起剑柄,将整方剑身推平,用以伤敌。

    就好似探手入潭水,轻托一尾游鲤,意境极好,可杀意深隐,出手便是凶险十分。

    赵梓阳此番接招时,便险些吃了亏,好在云仲及时撤回剑来,并未伤着自家三师兄,轻声赞叹,“师兄枪路一日千里,仅是这几月功夫,枪术气势便已是难见,假以时日,恐怕跟不上走招的,便是师弟了。”

    “要不是你小子这回言语平和,我还当是故意奉承,”赵梓阳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皱眉看向掌中枪,犹豫良久才开口,“近来我总觉得枪头不稳,时时震颤,可今日换了枪,倒是全然无感,本该是好事,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轻重不同?”少年试探问道。

    “那倒不是,”赵梓阳盘腿坐下,将枪扛到肩头,“我原本那柄枪头震颤,如若不施力气,似乎枪头便能走出龙蛇势头,比我如今出枪,高明了不知多少,仿佛本就该如此,但却是始终握不住刹那明悟。”

    “我要能凭自己能耐,走出如此一趟枪招,又该是何等舒泰。”

    云仲突然自行笑起,“像是置身山巅,一泻千里?”

    赵梓阳敞开衣襟,长笑不已,“对,就是他娘的一泻千里。”

1

    钱寅在一旁横卧,实在是听不得这俩师弟乱扯,本想趁清风朗朗小憩片刻,此刻听闻两人谈论,霎时黑下张脸斥道,“俩小子不好生磨炼身手,日后下山叫人砍了,就算咱师父出山也救不得,尤其是三师弟疲懒得很,回头我便寻大师兄去,撺掇他给你再添些日程,最好三更天便将你从屋中叫起,外出练枪去。”

    赵梓阳闻言却是哀嚎,不忿嚷道,“师兄您老可别如此偏心,我俩既然都是闲扯,为何独独罚我一个,小师弟怎的就不吃罚?”

    钱寅懒散开口,“你这做师兄的,怎么都要照拂着些师弟,理所应当,替小师弟背过责罚,怎么都应该心里舒坦才对,哪来这么多说辞。”

    之所以如此讲,归根到底还是因云仲赵梓阳两人上山已久,性情究竟如何,早就被精于世事的二师兄钱寅摸得门清,尤其是赵梓阳在山下当了许久帮主,心性念头被钱寅算得正准,故而才使出这么一手来,当即便令还像争辩两句的赵梓阳悻悻合上唇齿,不再吭声。

    多年来举卦幡行过几千里路,更是吃过无数尘灰雪水,这几千里,如何都并非是白走的。

    云仲收剑还鞘乐道,“三师兄放心,师弟替你分担点,大不了我也三更时候起来练剑,权当配师兄一道修行。”

    赵大帮主苦笑,连连摆手道,“别介,我这一向可是少爷身子劳力命,偶尔吃点苦头,还能管束管束我休要胡思乱想,说不上是坏事,反倒于我而言,算是好事一桩,师弟还是多歇息,平日里练剑本就辛勤,无需陪我担这份罚。”

    这段话少年听懂大半,但唯独不知自家师兄为何胡思乱想,南公山中衣食无忧,景致更是气绝秀丽,除却前阵敌手打上山门,平日里无危无难,只情专心修行便是,有甚可胡思乱想的,浑然忘却了方才自个儿念家时的种种杂乱念头。

    钱寅听得分明,当即便插嘴道:“小师弟甭猜,待到你再年长两岁,去一回茶棠郡,瞧瞧当中皮相犹如脂玉软琼的女子,闻见过酥骨香风引人折腰,自然就能明白你三师兄为何胡思乱想喽。”

    胖方

    士此话说得极不厚道,可的确是不偏不倚戳穿赵梓阳心事,引得后者面门腾地火烧起来,满面涨红叫道,“师兄这可不地道,咱师弟年纪还小,怎么能在眼前提起这事,若是教坏了师弟,师父追责下来,我可不替您兜着。”

    “德行,”钱寅斜睨一眼,哼哼道,“早晚都得过这一关,早知晚知,有甚大不了的?旁的事我不敢担保,就这事关女子风月一事,师父他老人家绝不会阻拦,绕是小师弟过上一两载,想去到青楼尝尝花酒,恐怕他老人家还觉得心头宽慰。”

    说得笃定至极,赵梓阳闻言面皮都是皱将起来,神情古怪,“二师兄当真是所言非虚,不掺半分假?”

    一身纱衣的方士拍拍胸口,昂首抬头,“那是自然,若是你俩小子半信半疑,待师父出关自行试探两句就是,我这师兄还能唬人不成?”

    “师弟是历来不扯谎的,此事我心中有数。”钱寅身后传来声柔和言语,“不过师弟此话,如若是叫师父听见,只怕又要吃罚,后山那片竹林,算算日子已有许久未曾去过人师弟若是得空,莫忘去走走。”

    开口那位言语温和,仿若春深杨柳风,可原本面目傲然的钱寅,登时便慌起神来,扭头便是哀声讨饶,“大师兄,可不带您这般骇人的,先前那几句,仅不过是儿戏之言,倘若真叫师弟迈入后山林中,山上琐碎诸事您一力担起,未免太过劳心费神。”

    书生不知何时已然立身在荷塘以外两丈处,白衣飘然面容清朗,嘴角分明是噙满笑意,却横是惊得钱寅连声讨饶不止。

    云仲赵梓阳两人方才便瞧见自家师兄轻快落地,却仍是不讲究同门情面,诱使二师兄出言,此刻强忍着笑意,等候大师兄出言。吴霜闭关良久,山上也唯有柳倾坐镇,大事小情一手管辖,无形之中使得威势再抬一筹,即便平日里温文随和,但依旧能稳稳压住这性子颇跳脱的三位师弟。

    “此事且先搁置下,待回山过后,再行商议,”柳倾摆摆手,旋即让出身形,“这位姑娘,日后大概要在南公山上留一阵,虽说还未定下同谁人修学法门,但

    大概留于山中,已然是定数,几位师弟日后还要多多照拂,莫要有轻慢之举。”

    那女子也并不露怯,而是大大方方走上前来,同三位蒙在鼓里的师兄弟拱手行礼,朗声开口,“小女子初来乍到,迈入修道时日尚短,日后难免叨扰,如若遇上不甚通晓之处,还望几位多加指点,小女子提前谢过了。”

    说罢深揖一礼,举止言辞,浑然不似是位还未曾出阁的烂漫女子,而是与常年行走江湖的意气儿郎一般无二,瞧着便是飒然。

    相比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位师弟,到底是当属钱寅回神最快,朗笑道,“既然是师兄带来的后辈,我南公山自当以礼相待,往后入了山门,便是与军中同袍,树梢青雀无二,祸福同当,尽可将南公山当做背后砥柱,无需如此客套。”

    女子展颜一笑,“谢过前辈。”

    虽是端正洒脱,可容貌的确是明媚,尚比池中荷艳。

    “这姑娘怕不是家中从小便当男子养活?”趁钱寅应对的功夫,赵梓阳凑到云仲一旁嘟囔道,“模样固然俊俏,可未免仪态过于硬朗了些,姑娘家的,还是言辞软糯轻手轻脚些好,瞧着便惹人喜欢。”

    少年并不以为然,头也不回,“师兄不喜欢,师弟挺喜欢。”

    赵梓阳撇撇嘴,继续嘀咕,分明是未曾与人谈过风月事,却仍是要老气横秋指点,“也罢也罢,你年纪还小,待到真见过许多姑娘女子的时候,自然就晓得哪样更是讨人欢欣,就譬如是拎起扁担前去井中担水,”可话还未说完,便瞪起眼来瞅着少年,险些跳将起来,“师弟,你方才讲的甚?”

    而少年却不再言语,而是从女子脸上收回目光来,躲闪着望向荷塘中如绿碎翠玉的浮萍。

    他乡之萍,展叶舒眸,譬如举目云海渐收,可见天地万方之秀。

    譬如今坐颐章山水侧畔见暑气升,而闻齐北青柴老冰叩齿明顶。

    恰如清风过,举头有荷萍。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本分黄龙

    柳倾与温瑜倒也并未耽搁过久,毕竟如今未曾正经迈入山门,与三位师弟见过一面即可,并无需过多客套虚言,眼下温瑜仍是有伤在身,况且从飞来峰单骑进颐章,路途遥远人困马乏。当务之急,还是先行回山,将马匹安顿妥当,歇息一阵过后再行商议。

    因此书生也未停留过久,只是令三位师弟观荷过后,自行上山即可,旋即便摆开袖口,携那姑娘与依旧懵懂不已的黑马,直上山巅。

    二人一马,衣袍翻动之间,自然落到南公山山巅。

    温瑜左右打量一番,却并未发觉什么稀奇处,眨眼出言:“前辈,这便是南公山?”

    “此处正是南公山,”书生挑眉,看向这位浑身土灰的后辈,“瞧着不像?”

    “倒也并非是觉得有失仙家山门气派,前阵子后辈去过一回飞来峰,同那位道首学阵,便见过山上那座道观,白玉陈金,瞧着便满是富贵气派,而南公山似乎并非与飞来峰一般。”温瑜如实讲起,并未去刻意察言观色,便是随意脱口而出。

    书生正要举步前去丹房中取些褪伤化瘀的老药,听温瑜如此讲来,神色不变,但还是开口,“那你以为,修道山门应不应当富态华贵?即便是仙家理应富丽堂皇,按理说道观也该朴素些才对,而为何道首前辈要在道门清修之地,专门以白玉足金修筑道观?”

    “仙家山门固然不该奢富,”温瑜难得犹豫,使两指攥紧衣角,眉头紧皱,“但后一问,恕晚辈一时难以想明白,还请前辈不吝指点则个。”

    书生失笑,“哪里学来的话,分明是个姑娘家,偏要持着满嘴江湖口气,不过好在是年纪轻时闯过一趟江湖,增长些眼界阅历,亦非是什么坏事;但此中道理,还需自个儿想通,才记得最为牢固,不然我如若是轻易说出口来,难免落得个左耳进右耳出。”

    “这话乃是我师父教的,旁人一般不告诉。”书生低声说罢,摆袖而去。

    夏日将临,即便迫近申时,天色亦是明朗,书生踏入丹房的时节,仍

    旧能从窗棂外金辉看清周遭景致,于是板起一张脸来,略有不快道,“前辈虽说此前仗义相助,抵住过大敌,不过趁几位师弟外出时闯空门,如何说都太过于随意了。”

    眼前坐相奇差的男子唇角掀动,似乎又是方才饮过酒水,哼哼道,“说得好听,我可不是那等仗义相助的蠢人,若非事先说好价钱,谁愿拼着得罪山涛戎出手相助,如今正值护山大阵还未整修得当,进出方便,故此特地登门讨债。南公山首徒,总不应该食言才对吧?”

    柳倾依旧是那副从容面色,似乎心头压根不曾有介怀事,拱拱手后,便是自行落座,“那位姑娘我已接到山上,只不过眼下有件事较为难做,晚辈如实道来,还请先生定夺取舍。”

    见颜贾清目光不瞬,但微微点头,柳倾才继续讲说,“飞来峰道首前辈,想来先生也知晓其名声,除却山涛戎修为遥遥高居魁首之外,当今天下明面五境中人里,这位道首前辈几可称最,另外更是与家师交情匪浅。前阵子时候,道首前辈寄来一封书信,说他如今需尽快传授弟子修行立足的手段道法,并无太多富余时日另教旁人;而偏偏那位温瑜姑娘从大元而来,为修阵法找上门去,倘若是当真弃之不顾,难免不妥,故而令晚辈先行教导一阵。”

    “身为后辈,又脱不开家师这重关系,实在不敢轻易推脱,如之奈何。”柳倾叹气,倒非是因不愿指点温瑜,而是道首李抱鱼信中大意,便是令温瑜拜柳倾为师,待到阵法有成之后,再前去飞来峰精修上乘手段。

    而书生立身山中十余载,从未教过徒弟,再者尚在门中,难免有另立门户之嫌,故而一时有些为难。

    “你们这些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单讲哪方哪面,都算是不赖,可唯独不该学那些繁琐礼法,”自打方才,颜贾清一双朗目便没翻下来过一瞬,鼻翼微扭道,“我只不过是要寻个后继之人,将钓鱼郎的身份名头交到其身上,传授的能耐,也无非是作为钓鱼郎应会的本事,与你做她师父又有何干?你若是能倾囊相授,将一身阵法修为皆尽传与她,日后作为钓鱼郎行走江湖,也多一分底气,我岂能介意。”

    “再说

    了,徒儿也有变为旁人师父的一日,吴大剑仙能在天下闯出如此大的名声,怎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所以说你种种顾虑,其实都是多余。”

    颜贾清这番话说得慢条斯理,更不算冗杂,但却是犹如针尖麦芒,恰好点到要害。

    “是这回理。”柳倾忽然笑起,眉眼都舒展开来,随口问道,“晚辈仍有一事不明,迟迟固结在心,正好今日无事,还欲斗胆问上一句;前辈若是不便,只当在下未曾问过就好。”

    颜贾清抄起黄绳头系着的酒葫芦,灌过一口,“事真多,明明是无牵无挂的性子,偏要不爽利,心细如麻,如何扛得起大道。”

    闻弦歌而知雅意。

    “敢问钓鱼郎入世,究竟有何所图。”

    书生不再静坐眯目,而是以双眼直视那位一向不褪黄绳的男子,丝毫未有退缩意味。

    山风须臾过,两人衣袍定也翻腾。

    “这等事最好莫要多问,世上无穷妙事趣闻,何须非要去问个明白,”男子面色早已沉静,不复方才闲雅悠然,“天下有一座土楼,传闻是消息至灵通的地界,甭管是天南海北,凡俗之辈与仙家人物,都可自去打听,并不收钱财,只以身上价码交换,兴许是身上一枚篆印,兴许是自报家门即可。我一向觉得这处土楼很是有些意思,可你若问事关钓鱼郎的消息秘闻,这宗价码,你这后生,出不起。”

    两壶茶水功夫,两人就这么对坐无言,但到头来颜贾清也未出手,只是撂下一句话来。

    钓鱼郎自然是为垂钓天下大江长河,只是钓的物件,却铁定不是寻常摇头摆尾的游鱼,至于钓的是何物,莫要再度问及。

    夕照欲颓,一身白衣的柳倾久久未动,神色依旧是那般淡然和善,瞧着外头阑珊夏意,使一枚指头轻轻叩响桌案,低声自语。

    “雁唐州,黄道气,灵宝肩上扛。”

    “先生是好先生,就是不知那黄龙是否是本分黄龙。”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夏风杀竹刀,北境血濡裳

    自从少年脱口而出那句师弟挺喜欢过后,赵梓阳眼神便始终怪异得紧,连带着钱寅都是侧目不已,两人凑到一处,接连嘀咕不已,瞧得云仲心头发毛,好容易挨到回山时节,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疑惑,开口问道,“两位师兄,若是有事,当面讲说便是,这般始终避讳着师弟,总不是个滋味。”

    两人自觉理亏,这才错开脚步,钱寅讪讪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又非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跟三师弟说说修行心得,研究一番枪招路数罢了。”话虽如此,钱寅却总以两眼瞥向一旁的赵梓阳。

    耐不住自家师兄撺掇,赵梓阳咳嗽两声,还是支支吾吾出言,“师弟啊,师兄本不该多嘴,可始终憋在腹中,终究是忒难熬了些。敢问师弟方才讲的那句喜欢,确是肺腑之言?”

    云仲点头,颇有些赧然,“见过之后,的确心生欢喜,但就是不晓得怎么才算是喜欢,师弟原本还想问问师兄,却不想两位师兄似是有事商量,还刻意避着师弟,着实叫人心头怅然。”

    云仲依旧是那位酷好逗趣扯皮的小少年,才令两人略微放下心来,言语不再拘束,尤其是赵梓阳凑到前者眼前,结结实实敲了敲少年脑门,“你小子当真不是练剑练得走火入魔?这山上两位师兄岁数皆长,都未曾急着找寻道侣,你小子尚且未曾见过多少女子,怎的还要当先不成?”

    钱寅乐呵不已,但还是揪住赵梓阳衣摆,“三师弟可莫要仗着年纪,就去寻小师弟麻烦,我与咱大师兄一心向道,自然不讨姑娘家欢心,小师弟可不同,如今正是唇红齿白,眉目俊秀的年纪,不借此时机叹些风月,只顾练剑修行,那才是枉费大好年月,小师弟你说呢?”

    明摆着是训斥赵梓阳,可这两人分明是一人占着一方山头,硬生生将云仲逼到当中,少年郎面皮薄,横竖是叫二人一番言语编排得面红耳赤,连连拱手讨饶,“师弟算是回过滋味来了,无心一句,没成想让二位师兄解了瘾头,下回若是再有此事,小师弟再不敢接茬出言,还请两位口下留点面,毕竟同门一场,让师弟两招如何?”

    赵梓阳瞧着师弟两耳都泛起朱红来,更是稀奇不已,连忙同一旁偷乐的钱寅道,“师兄瞧准,咱小师弟向来是好闲扯胡言,此番却是正色得紧,看来大师兄携来的这位姑娘,确是令小师弟失却了方寸,既然是当

    师兄的,总要帮衬着些。”

    胖方士只顾乐呵,未曾听得仔细便满口应下,再回神时却发觉赵梓阳已然将他请到瓮里,不住撇嘴,“这事我可不管,自打上前以来,我还未曾见过几位姑娘;即便是外出走江湖算黑卦,多半遇上的女子都是肩宽背厚面糙腰阔,酒量堪比男子,只得远远躲着些,从未同俊俏姑娘搭茬攀谈,如何能教师弟讨人喜欢?再说咱小师弟历来只喜练剑,恨不得终日抱剑而眠,况且端正老成,依我看来,与那明媚姑娘不大登对。”

    分明此话是同云仲所言,但一旁的赵梓阳掐算一番,不多时便神色轻快许多,顾不得再调笑云仲,反而是肩头扛起铁枪,冲如洗远空瞧去。

    两鬓清风贴面过,时也恼人,时也撩人。

    此番借大师兄下山的空隙,三人私自下山,搁在平日自然不算过错,但眼下护山大阵依旧破损,全然无人看家,几人自知理亏,吃责罚已是板面钉钉的事,故而回山过后,难免有些惴惴。于是收起山路上闲聊时的轻快面色,齐齐整整站定,等候大师兄发落。

    可到头来,直等到柳倾从丹房中迈步而出,吩咐钱寅将丹房杂乱处收拾一番,此外与温瑜指点了住处,从头到尾也未提责罚一事。

    “小师弟,日后温瑜姑娘随我修行阵法时,你也在一旁听听,不求阵术精湛,能多学几手便是几手,技多不压身,何况你周身经络仍旧不尽人意,单凭几缕几不可见的微末剑气,行走江湖,仍不稳妥。”书生并未和几人提及方才与颜贾清的一番言语试探,更不曾讲起相谈末尾剑拔弩张,神色与平日全然无二。

    书生又想了想,开口嘱咐道,“三师弟与小师弟,师父闭关前曾传下两张图卷,说其中蕴有枪道剑道神意,此前不允你二人观图,只因恐你二人根底薄弱,如今既然三师弟都摸着枪道门槛,自然可略微观之,但每日不可多瞧,神意锋锐,瞧得入迷,难免有损灵台。”

    说罢过后,书生又冲钱寅招招手,“二师弟你且随我来,商量要事。”

    至于如何责罚,竟是只字未提。

    赵梓阳与云仲面面相觑,心头喜意思一时压过惴惴,各自回房,取出那枚许久也未曾动过的图卷,铺展一观。

    于枪法剑术中磨过如此久的功夫,如今终究是能借图卷瞧瞧再上一层的奇崛景致,怎能不叫人

    顿感苦尽甘来,得偿所愿,于是也顾不得此刻天色已晚,翻腾出图卷来,便是闷头瞧去。

    后山竹林之间,春笋已然错开季,笋箨纷纷落去,竹节层层直起,近乎是不出几日便抬升至老竹高矮,倘若山风止静,大约便能听出抽节拔干的细碎声响,旺盛之极,不出两三旬,后山竹林便又可再密上两分,竹叶落而复生,铺就一刀如熟宣般绵软的翠毯。

    两人席地而坐,山风浩荡扫竹叶。

    “距师父闭关,已然过去数月,”柳倾难得感叹,“此数月之间,似乎比师父不在山上的那十载,更为难熬些。头些年最难熬的事,乃是大雪隆冬压垮了屋舍,山下人又不好轻易上山,只得你我二人费力修葺,一二境的修为,难以派上用场,从木梯失足滑落的次数,只怕比后山竹数还要多几回。”

    提起此事,钱寅仍是心有余悸,苦笑道,“这活计大都是师兄所为,我不过是凭这二三百余的斤两摁住木梯罢了,可说实在的,这张脸上挨过几回鞋底踩,真不是什么舒坦营生。”

    书生不禁笑笑,双手背到脑后,“还亏了二师弟这身宽庞体格,这若是换成旁人,没准便叫浩大风雪吹跑了去。”

    “北烟泽怕是危矣。”

    两句话挨得极近,似乎这位书生在胸中憋了许久,未曾留神的时节,便顺嘴道出。

    “那大泽中的妖物原本还算老实,但上月末时,不知为何便纷纷活泛起来,光手段与二境齐平的妖物,便足足冒出数百,纵使北烟泽外有一众境界颇高的修行人,拦下这波数目甚众的妖物,亦是生生折损数十二境。”提起此事,书生绕是平日再淡然,面色也是低沉下来。

    风声竹叶声,夹杂言语声,更难分辨。

    “更别说北烟大泽不知几千里,藏身其中的妖物,何止千万,此消彼长之下,这道不借天险,纯由修士身子拼凑出的雄关,迟早要被破开,到那时节,天下一心尚且难抵,更何况如今仙家各扫门前雪,如何能挡得住。”

    钱寅眉头挽作枚死结,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末了,书生还瞒了一句。

    那封险要被血水浸透的书信,落款之人,正好与小师弟同姓。

第三百八十九章 折仙人

    颐章境中历来流传这么一句,说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无论是读书人做学问,亦或是武人习武,都是这般道理。眼下云仲便是不愿将木桨搁置下,任水流冲推,使得剑术退而不前,于是未曾顾及太多,由打桌案上那刀宣纸下抽出图来,屏气凝神观瞧。

    吴霜虽平日里抠门得紧,但对座下这四位徒儿,历来不藏私,这枚上印剑痕的图卷,自然不属凡品:单是用纸便极考究,以柳倾的话讲说,此纸成色泛黄,比不得生熟宣那般白净,墨点缀上,自成古意。虽历来不为文人士子所好,但却比寻常宣纸贵过百倍,乃是中州夏松国中独有,选山腹之中天生地孕的黄玉研磨成粉,再选材数十,经槌捣淹竹臼细几十道工序,方可成纸,遇暗火暴晒不燃,字悬纸面十载不褪百代不脆。就连不少军中至密信函,亦是以此等黄山纸写就,纵使于库中搁置数朝,字迹仍旧清晰可辨。

    如此一张成色足称上上之选的黄山纸,岂止千万钱,上头存留的剑图,更是年头十足,怎会是寻常物。

    但云仲初回抬眼观图,连图上笔触都未曾看清,便是止不住一阵目眩,旋即单掌摁住额头,狠狠蹙眉一阵。

    虽说比不得秋湖在腹中搅和那般苦楚,可仍旧是令云仲胸腹一阵憋闷,肚里翻滚,稳了许久,抓起窗棂边一壶凉透茶水,接连灌入三两口后,才堪堪压下这阵头晕目眩。

    再看剑图时,却发觉剑图之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方才凌厉如割面寒风也似的剑神形,唯有一张空白黄山纸,静静躺到桌案上头。

    “怪了,我这一对肉眼凡目,还能将剑形吃了不成?”云仲呆愣许久,抬起那张图卷上下打量一番,的确是空无一物,莫说剑神形主体,连同原本飞溅于周遭的墨迹也是不存一缕,登时便令少年咋舌。

    原本自家师父便是小气至极的性子,真若将这张剑图神意给丢去,待到出关的时节,只怕自个儿要吃的苦头,比

    之当初跑山还要重些。

    “小师弟,那张剑图看得懂否?”恰巧是此时,门外有人还未踏入屋舍,便已是朗声问询。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少年却未曾想到来得如此快,连忙将黄山纸塞到怀中,强装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目,僵着面皮嘿嘿笑道,“大师兄难得来一趟,还是先饮口茶水,那剑图我还未来得及观瞧,正忙着参悟宣纸上那道剑痕,似乎亦是受益良多。”

    柳倾却是摆摆手,面色平淡道,“茶水就免了,我这是突然间想起,师父吩咐过一件事,说是观图时候,如若抵不住剑意直冲顶门,那便先行悬到远处,循序渐进,迟早有一日能尽得神意。”

    少年只得尴尬陪笑,说话间还频频捂住胸口,“师兄所言极是,师弟记下了。”

    “剑图让师兄也一并瞧瞧,如若暂时看不分明,师兄施道清心明目的阵法,助小师弟一臂之力便可。”柳倾虽说瞧着自家师弟神色躲闪,极不自然,不过也未曾点破,只是和颜悦色道,“事关修行手段,早吃透些便好,再想以此位基,往上迈步而行,那可就要靠你自个儿悟了。”

    少年瞧着自家师兄似笑非笑的模样,踟蹰半晌,才愁眉苦脸将那张空白黄山纸从怀中掏出,战战兢兢低头递到师兄手上,低声道,“非是师弟刻意扯谎,实在是这剑图蹊跷,师弟才打量不过一眼,起初觉得是天旋地转,再去看时,就变为张空白黄山纸,这才不敢同师兄讲真话,还请责罚。”

    书生接过纸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也是接连皱眉,正反面看罢,又拈指抹过纸面,颇疑惑道,“师弟只是观瞧一眼,按说本不该如此,能将此纸上墨迹尽数抹除,当真是极难;师父亲口所言,此剑图乃是位古时一位剑道成就奇高的道人所留,不说其修为堪比五境,且此图更是以熏潭墨画就,三四境修士亦难说能将这墨

    迹除得如此干净才对。师弟不如仔细想想,除却看上一眼之外,还做过甚事?”

    见师兄不曾责怪,少年才略微放下心来,琢磨一阵后,猛然想起桌案宣纸上那枚剑痕,连忙取来,“剑图方才入手,只碰过这枚不知何人留在宣纸上的剑痕,兴许便是这剑痕有些古怪,师兄不妨瞧瞧。”

    “不急,看看再说。”柳倾起身,旋即抬手到半空勾划数回,单指接连闪动,不多时便于周身布下座阵来,阵眼恰好落到前额正中,凝神向那枚古怪剑痕望去。

    寻常大阵阵眼,通常被人以手段隐去,藏于阵中一处,罕有将阵眼展露在外者,阵眼如同武人罩门,自然需谨慎藏匿,如若阵眼叫人寻出,同境之下,破阵便如探囊取物,容易至极,但此座大阵却是不同寻常,生生于人双眉之中立起一道眼目,眨动之间神光烁烁,极似仙人登临。

    “此手段乍看之下瘆人得很,不过以此阵观物,确是清楚,”书生见少年似是有些忌惮,自行开口解释道,“古有谓一叶障目,不见南山直擎天门,此阵便因此得名为摘叶阵,使浑身内气聚于头顶,观物观人,皆是清晰。”

    “师兄境界奇高,不知师弟何时能望马后尘灰呦。”云仲厚着面皮奉承一句,挠头笑道。

    柳倾望向那张宣纸,嘴里却是不停,轻笑道,“甭拍马屁,这手段不出多久,师弟你也得学,倘若是学得慢了,那师兄只好在师父那添油加醋一番,说云小子酒醉,将剑图遗落在山门之外,到那时节凭师父的性子,师弟浑身积攒下来的油水,恐怕就悬喽。”

    神光一转,原本纸上那道笔直剑痕,腾空直起,屋舍顶梁悄然消融,似春来斗日乍现,残雪尽褪。

    南公千丈,剑气压南公,又岂止几千丈。

    剑气凭生八千丈,欲走天边折仙人。

第三百九十章 先生风骨

    “甭看了,山上那边冲天剑气,打底也是位触及五境之上的先才手笔,休说一般人学不会,就算是我仰仗这根黄绳,只怕亦难修行到这份上,”山路中缓步而行的男子回头看去,却觉世上清风由打那道剑气过路,抚到面门上,不觉清凉,而是锋锐无匹,好像寻常清风都被那剑气附上层剑意,于是有意无意开口,“都说是勤能补拙,可往往世间言语总是自相矛盾,巧妇难为无米炊,再拼命的苦读书生也抵不过人家一目十行的大才,这剑道山岳,爬也爬不得。”

    新得了位后继之人,颜贾清自是多出些喜色,下山时候脚步更是稳当了许多,醉意虽深,但步态不显,大抵是不愿在后辈眼前显露出差劲仪态,故而勉强稳住身形。

    “那依前辈之见,晚辈天资如何?”温瑜冷不丁发问,引得头前的颜贾清一愣,再度回过头来,脸上却已生出些明悟之色,故作高深道,“那得分同谁比,同山上那道剑气之主比起来,大概就如同市井小徒与古之熊虎猛将,全然不及,好在根骨脉络不差,同我半斤八两。”

    似乎是看穿女子面容颇为疑惑,颜贾清打个酒嗝笑道,“天资和根骨脉络,乍一听来是一回事,可说到底也不相同,毕竟悟性高低等等,也算在天资之中,根骨脉络固然重要,但要是天生痴傻,死活不可入门,经脉再宽阔,根骨再好也没用,白白浪费上苍青睐。”

    “多亏前辈指点,晚辈记下了。”温瑜抱拳,但神色却并不明朗。

    颜贾清早年便独自在天下转悠,见识自是极广,且不说先前便掐算到女子些许身世,只看女子方才言语神情,便能猜出一二,于是也不急着下山,而是挑过身旁一处平坦卧牛石,停下步子自个儿坐下,冲女子努嘴道,“坐下歇歇,走那么快作甚,大元山势奇崛雄厚,可颐章山景亦不差。正好临近日暮,往山外观瞧,岂不亦是余晖尽染,好瞧得很。”

    这位在南公山脚下当过好几月先生的颜贾清,既未曾同女子说教,亦未曾自个儿感慨数度,光以平淡语气,讲起雁唐州旧事。

    说雁唐州曾经有过十年大旱,天上似是有九日连环,烘得土中颗粒无收不说,以往连绵不绝的过境长河江溪,乃至存世数百载的水沼大泽,竟是被凶烈日头尽数蒸干,百姓逃也难逃,只得凭阴凉地窖暂且躲热,每日皆有渴死之人。

    奈何雁唐州不属紫昊,更不属夏松,绕是夏松国有意相助,可亦是抵不住境内无端蒸江烤田的滔滔热浪,押送粮水的车帐军卒亦是寻常之人,硬是被堵到雁唐州外,半步不敢入内。

    接连十月,雁唐州百姓十去其六,除却窖中仍有苟延残喘者,其余地界皆是如流火滚地,山岩都似乎是要腾起火来,熔为一处。如此惨状终是引来位仙人,以一枚钓竿强行扯去天上逞凶大日,祭废浑身修为,将那**日拖行十日,抛于东海归墟以外,自己亦是身负重创,回雁唐州传下那枚钓竿便身死道消,残存修为化为一阵滂沱大雨,足足浇灌月余。雁唐州后人惦念仙人恩德,故而每代便挑选出一位天资过人者,将钓竿传下,谓之钓鱼郎。

    “说到这,多半你也能明白过来,那位书生应当早先便同你讲过此事,”男子醉意弱下不少,瞧着山外景致笑道,“我便是这一代的钓鱼郎,那枚钓竿,便是我肩头黄绳所化。”

    “说起来你年纪还是轻了些,许多世事瞧不分明,觉得心头有怨,总想着凭借修为找补回来,归属于人之常情,我也不能多说些什么,毕竟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同你讲这番话的意思,不过是想告诉你一声,天地广阔,心胸开而得冲境一马平川,如若只顾怨气横生,心境不到,境界怎能到。”颜贾清一扫方才醉意,眉宇之间尽是畅快之色,勾唇大笑。

    周遭清风阵阵,女子亦是往远处眺

    望而去,远山黛影扶夕日,倒着实与颜贾清所言无异,若是天上仙人狂醉剑挑烛火,洒落尘世无数道,譬如蒙住朱纱盖,的确是好瞧。

    “只是心结不解,晚辈修行,恐始终难定下心来,诸般怨愁,大概也唯有以力破之,才最为妥当,人活一世,求个心安,然后才可言他。”

    男子摇摇头,“我只给你指明一条路,说关照后辈也好,说开解下代钓鱼郎也罢,路怎么走,还要看你自己。”旋即自嘲一笑,轻声出言道,“白日里教那些个孩童课业,指点错漏,好容易学堂散去,反而要自个儿找不自在,到处指点江山,看开当先生当久了,难免沾点好为人师的毛病,回头你若能顺顺利利接下这钓鱼郎的担子,我便能去游山玩水,瞧瞧世间奇景。”

    “想想就叫人得意。”

    二人一路下山,临到村口前头,却正巧撞上数位孩童嬉闹,见是自家先生归家,连忙收起手里的小玩意儿,规规矩矩行礼。颜贾清也并未去管,略微点头应下,而后开口问询课业是否做完,直到几位孩童将白日里安排下的文章背过,这才展开笑脸,同孩童谈笑一阵,这才带温瑜往学堂中走去。

    好像与原本山上酩酊大醉,且与书生剑拔弩张的男子迥异。

    温瑜乃是紫銮宫中的少宫主,见识自然不凡,大元境中书斋学堂不多,可温瑜总也见过许多富贵风雅的学堂书馆,单说白玉笔山便足能换上百两银钱,可唯独未曾瞧见过眼前这般破烂不堪,窗陋屋空的学堂,才一进门,便是蹙眉不止。

    颜贾清收拾起窗棂边上一捧干瘪野花,又掸净鞋面浮尘,回头乐呵道,“学堂破烂些也好,由奢入俭难,南公山不算高,不也有吴霜这等仙人才气的人儿坐镇?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挺好。”

    满口不愿徒做先生,满身尽加先生风骨。

第三百九十一章 念之以诚

    “前辈境界之高,何止江海,怎会愿委身于眼下小渠末流之中,江湖中豪杰俊才,大都有志可驾凌云,前辈如此,着实有些可惜。”眼看着颜贾清里外忙活,纵使醉意未曾消退殆尽,仍是只顾收拾学堂,周遭烟尘四起不说,原本干净衣袍,更是染上尘灰,甚至鼻头上都不知从何处蹭来块墨迹,这么一来,倒是显得滑稽许多。

    “我能有个甚志向?”颜贾清扭头,双手却依旧摆弄面前一盏破旧油灯,“说句亏心些的话,我本就是闲云野鹤的性情,出雁唐州之后走江湖十载,见过不少好事坏事,好人坏人,滋味的确不赖,可钓鱼郎这重身份管住了我,使得我不得自在,举步朝东西南北,都要听上位安排,谈何志向。”

    足足一两炷香功夫过后,颜贾清才堪堪将油灯中的灯捻修罢,点起灯来自行落座,自言自语道,“但说起志向,其实还是有几个,比如令雁唐州风调雨顺,百姓人人得有自足,比如在这片天下多走动走动,见许多人,明许多理,最好顺带把天下有名有姓的酒水都喝一遭;颐章南郡当地的酒水够烈,但总少了点什么滋味。”

    “前辈这等高手,脾性都挺怪异。”温瑜也缓缓落座,难得说起句玩笑话,却是引得颜贾清轻笑,“高手就是高手,不怪异些,人家提起奇闻逸事的时节,岂不是显得干涩了?说书的赚几两银钱不易,我们这些书中角儿,总要令脸皮迥异于人,才能让人家赚得多些,是这理吧?”

    闲话不叙,昏黄灯火下,颜贾清讲起修行事,施术法褪去鼻头墨迹,再令浑身衣衫转净,旋即开口。

    “通常修行,即是以如今五境为基,先得天照应,通达体脉,一境敛含周身内气,使得经络窍穴奇经八脉满盈,譬如每月望日时,月满潮涌并起,内气满盈,则是顺理成章破入至二境,鱼跃龙门。二境内气离体,伤敌破军,御物拦江皆可,不

    过大多徘徊于身外数丈之内,仍旧算不得神仙手段,属微末本事而已,不足道哉,择精兵百余设伏,便不足为虑,触之即破。”

    男子缓和一阵,待到一旁温瑜点头,才开口继续道,“初境二境,大都比不得军中熊虎猛将,修道伊始,难有以一敌百的手段,除却那等通晓神妙法门,或是邪法诡技的大才之人,皆未曾脱开凡俗范畴,以我之见,算不得修行之人。”

    “邪法诡技?”毕竟是踏入修行时日尚短,温瑜还从未听过这等说法,于是皱眉问询。

    颜贾清深深看了温瑜一眼,“比如已被当今五绝除名的南漓毒尊,当初豢养倾城蝉的法子,便是以人血肉生魂喂养,使得不出数年光景,便能蜕变出百来年份的蝉王来,独步江湖,靠得也正是如此。再者毒尊的确是天资卓绝,十载岁月,境界也是追赶上来,一手毒蝉一手五境修为,除却山涛戎之外,其余几位五绝若同他动起手来,只怕占不着半点便宜。”

    “但你若是想练上如此一手邪法诡技,劝你还是莫要想得太多,”油灯昏黄,可颜贾清仍旧看清了温瑜目中闪过一抹决然,沉声开口,“既然是要入南公山门中,随柳倾修行阵法,如若触及邪法诡技,不需我来管,南公山也自会管。”

    南公山向来不以名门正派仙家自居,少了冠冕堂皇的响亮名头,但若真要是徒众修行恶法,南公山自然不容情面,不说情理门户废去浑身修为内气,起码亦会赶下山去,不允踏入山门一步。与山上接触时候已久,颜贾清早已摸清山上人行事做派,故而再看向温瑜时,目光之中的戏谑,近乎是不加遮掩。

    “日后这等念头,还是少有为妙,”颜贾清错开目光,剪去燃尽灯捻,神色平淡道,“钓鱼郎这重身份,因种种规矩,故而在天下修行界内,口碑并不算好,历来为所那些自诩正道的仙家山门弟子不容,比之过街鼠强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是身兼邪法,免不得落下个早夭身死的下场,人只晓得毒尊修为高深,手段泼天,却忘了想要练成一门邪法,所受到的打压,并不比老老实实修行少。”

    温瑜沉思。

    凭借许久以来闯江湖的见闻阅历,不难听出颜贾清这番话,的确是说得在理,邪术终归不足登堂入室,虽说修成过后,可借外物术法的威能,以弱击强,但还未大成的时节一旦露相,难免要受千夫所指,更有无数觊觎术法之人,日日皆有杀身之祸,岁岁皆如偷生,难比登天。

    “扯得远了,我且把话头收回来些,”温瑜还要说些什么,男子摆手,丝毫不留余地,将前者问询打断,“路怎么走还要看你,总之到时候接过钓鱼郎的担子,自然会有人指点你路该如何走,犯不着我来操这份闲心。”

    “三境之上,便可御剑遨游,虽未达到可踏一剑御空,而走九国的境地,可也远超凡夫俗子,步入三境,寻常军甲便有些难以阻挠来去,便是摧枯拉朽;如若遇上万军齐来,不可力敌,若能挡住潮水一般的箭雨,自可御空直起,抽身无碍,四境五境,更是难寻敌手。倘若到达五境之上,纵使一**甲尽出,亦不好稳压一头。”

    说罢男子勾唇一笑,“不过今日要同你讲的,却非是内气五境中,而是内气之外的一派体系,谓之心念境。想来天下九国之中,除我以外,再无一人可知晓心念境的种种秘闻,吴霜不知,山涛戎亦不知,算你小子运气好,才入修行不久,便可见识另一番天地旷远。”

    男子却不再继续讲下去,起身,脚步蹒跚,从里屋捧回一瓢水来,水中落满尘灰,可颜贾清却是目露期许,将水瓢放在温瑜怀中,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

    “念之以诚,可令苍生起止,天地二分阴阳,不如就从这瓢水试试。”

第三百九十二章 人情大过金玉翡

    山下一派日暮浮云,山上却是不同。天幕似是有王灵官单臂丝绦垂下,那剑气烁烁明光,虽只一线,但仍旧是令天上乱云退缩不已,纷纷让出圈空当来,战战兢兢,怖畏丛生。

    “如此超凡手段,岂止五境。”书生轻叹,即便是师父破关,只怕剑意也难与布置下如此场面的前辈相比,一天一地之间,唯有剑气横生,如此心胸与手段,又岂是籍籍无名之辈。

    不过如此阵仗下,柳倾也并不慌乱,倘若是留下剑痕之人当真要对南公山不利,何必要等到如今才肯出手,若当真有歹意,那位疑是故人的老樵夫更不会任由此人将剑痕留在此地,故而神情颇为平静。

    不过云仲此刻却是苦不堪言,勉强站立,腹中秋湖如见故人,却始终不得出,在丹田里头可劲翻江倒海,形同困兽一般,但却偏偏破不开眼前丹田,索性便冲少年经络中一头扎去,晃荡开来,力道极猛。倒是苦了少年,内忧外患,心中早已将那柄算得上顽疾的破剑骂了个来回,咬死牙关,勉强撑住身形。

    柳倾也发觉自家师弟面色煞白,不消去猜,便知是腹中那柄来路不明的剑神意逞凶作怪,回头嘱咐道,“师父先前给过你一枚丹药,实在疼得很,便稍稍咬下些,大概便可压住腹中那柄剑神意的动作。”

    少年苦笑,指指自个儿鼓起脸颊,口齿不清回道,“非是师弟没吃丹药,只是这回腹中那柄破剑实在折腾得凶,即便咽下三成丹药,亦是无用。”

    柳倾再回头瞧那道笔直剑气时,目光显然多出一丝明悟,“原来如此,先前你在漠城取来的这柄秋湖剑神意,若是未曾猜错,大概与这道剑痕之主有些渊源,甚至留下这道剑痕的,正是秋湖原本主人,如此一来便解释得清了。”

    少年仔细回想起来,前阵梦境之中,举步踏云,那时节似乎的确有位剑道大才,借他之口同那青面汉子对谈落棋,亦是有些回过滋味来,于是按下腹中剧痛,试探问道:“要不让师弟我仔细瞅瞅这道剑气,兴许能叫腹内痛楚降去一星半点,也算是舒坦不少

    。”

    书生点头,“这可比观云还要有益处,有何不可。”

    山上无事,唯有这么一道剑气矗立,很快便令钱寅瞧见,霎时间神情凝重,瞬息踏入云仲屋舍之中,两手各握一枚奇门度盘,尤为紧张。

    怨不得钱寅沉不住心气,实在是近来南公山中诸事临门,由不得不多想些甚,前脚走了山涛戎与一位童子模样的五绝,险些将南公山多年存下的家底损废一空,后脚若是再来位五绝中人,即便柳倾已然稳坐四境山头,亦是难以挨过去。

    “二师弟,下回记得叩门再进,如此唐突,哪还有点师兄的气度做派?”钱寅才匆忙进门,便被书生拉住,又是不明所以被自家师兄拽出门来,心头疑惑得紧,可还是微微行了一礼,“师弟有些过于担忧,如此威势的剑气矗立,还当是又有外敌来犯,这才失却了平时自若心性,师兄还请勿要怪罪。”

    柳倾哑然,使怪异神色盯了师弟良久,才吐出一句,“怪罪你作甚?如今师父仍未破境,山上能压住事的,也唯有咱二人,我这做师兄的,总是没将琐事处理得条理分明,总要让师弟费心,说来还是我有些失职,又怎会怨你。”

    生怕惊扰了云仲观剑,二人便自行去到凉棚中坐下,权当消暑。近来山中几日便逢一场雨,接连不断,也使得山上越发炎热,先前两月还昂首抽节的竹海层林与野花秀草,此刻尽数叫悬空大日蒸得透不过气来,哪里还有耀武扬威的能耐,纷纷低眉顺眼,巴望着能有两棵擎天巨树遮阴挡暑,可到头来终归是蔫耷在骄阳流火之下,再难折腾起来。

    这等天气,历来为钱寅所不喜,原是本就体态宽胖,燥热难耐不说,且此刻正是西风,丝毫不能解热,就连微末凉爽气也无,方才落座,便将眉头皱起,长吁短叹。

    对面柳倾笑道,“心定自然凉,瞧瞧人家两位师弟,分明是燥热难耐的天景,仍旧能在屋中坐定,你这做师兄的,也要好生学学才对。”

    “得嘞大师兄,多出这数十两肉来,任谁也坐不住,日头一出就避不得浑身万千孔皆是向外冒汗,难熬得很,哪里能同两位精壮师弟相比,下颏枕着日头都能抵挡一阵,您就甭挖苦我喽。”钱寅顾不得过多辩解,连忙捏个小法门,将周遭灼人热气吹散,这才坐得安生了两分,苦笑着答道。

    “其实师弟如今压根无需如此,”书生呵呵一笑,目光狡黠,“这几日以来,师弟就没发现衣带渐宽,抻臂移步轻快数筹,连带着精气神也比往日满当?”

    钱寅点头,“这倒是的确。”

    “所以啊,其实你还得谢小师弟,”书生抬头看向那道千丈剑气,笑得眉眼都弯将起来,“助人者,人恒助之,当得善果。这话当初还是佛门那流传开来的,起初还有不少人嗤之以鼻,非说佛门中人请出一位便能烧出百八十枚舍利,时常跑到禅院外头嚷嚷上一句老菩萨看剑,觉得人家是假慈悲,天长日久,这不也没人说错了?师弟前阵废寝忘食研究丹方,助小师弟持虚丹踏入二境,能得福报,亦在情理之中。”

    钱寅却被这番话夸得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是咱家小师弟自个儿争先,我这做师兄的总在山上游手好闲,总也不是回事,能帮上的,自然要多出力气,再说也算不得什么顶天功劳,师兄这般夸,那才是折煞师弟。”

    书生白衣翩然,面庞戏谑却使得出尘意味淡去许多,揶揄笑语,“夸你就受着,那般客套,倒显得我像是被你算黑卦阴去不少银子的苦主一般。”

    闲扯几句,书生站起身,面皮也归复回原本模样,立身山巅,往天色已然黯淡下来的东方看去,目光炯炯。

    “说到佛门,此番那座钟台古刹出手相助,可是出足了力气,佛门七妙中首屈一指的砗磲至宝出世,不知又要惹去多少人垂涎。若是时机到时,最好还是去拜访几回,山中人情贵过金玉翡,咱可不好怠慢。”

    历来是至宝动人心,古刹也好,道观也罢,无异于只身单刀赴险关。

第三百九十三章 移步得见天下众妙

    自风雪隆冬到夏风燎面,徐进玉已在钟台古刹学枪半载有余,原本疲软体魄,经不空禅师一手调养锤炼,似是将块本来内里冗杂的生铁锻打千百回,清理出驳杂废物,余下枚百炼好铁,筋肉血骨,精纯非常,随手挥枪便是气势如虹,比起初来乍到时节,登楼数重。

    分明是古刹中的老僧,可磨炼人的法子,着实是硬朗非常,就连徐进玉这等知晓如何苦中作乐的性子,起初都险些萌生退意,成天折腾得筋骨生疼,乃至听闻不空禅师说话声响,脚筋都是筛糠不止。好在数月光景,硬是被徐进玉咬牙撑将下来,不止枪术棍法乘云之上,体魄更是强健,攀山跃岭如履平地,再无当初颓靡景象。

    寺中僧人亦与这位不远千里求学的年轻人熟络起来,空闲时候,手谈一局或是谈些佛法经文,徐进玉也是盘膝坐下,听得仔细,本就是有些市侩散漫的性子,虽说时常嬉闹,不过好在性情随和,同谁人都能开上两句玩笑,日子一长,自然便是同一众僧人混熟,反而似是位不曾剃度的俗家佛门弟子一般,顺风顺水。

    “师兄啊,其实叫徐进玉那小子长久留在寺中,也不是件坏事,”仍旧是藏经楼中,老僧不惠往楼下看去,见院落之中,徐进玉正贼眉鼠眼偷了一把晾晒得当的茶干,趁周遭僧人并未在意的当口,猛然塞到嘴里,紧跟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正襟危坐,且附和着一众听经僧人频频点头,不由得笑将起来,“师兄就没想过给咱们钟台寺添些活气?”

    言语之中依旧底气十足,可老僧面色,显然比从前枯槁太多,盘坐蒲团的身形,更是羸弱,似乎风来便倒,终是生出老态。

    “当然想过。”不空禅师难得亲手煮上一壶茶水,壶中茶如银尖,异香扑面,给自个儿师弟添上一盏,这才接着道,“但也总不能白教一通武艺不是?好容易将这玩心浓重的小子,将枪法棍术的根基夯得牢固,数月以来,我都未曾允他与自家媳妇亲近一宿,唯恐伤了元气,软了筋骨。憋屈如此久,不让

    他替我走一遭江湖,我自个儿别扭不提,岂不是叫他也白白吃苦?”

    不惠淡然一笑,“如此岁数,师兄还是放不下,终日待在寺院之中,却从未静下心来,若是师父尚在,指定又得罚你到禅房抄上几十遍经卷。”老僧停顿一瞬,又继续说道,“不知何时能再瞧见师父,顺带再告你一状。”

    不空禅师举起茶盏递给对面形容枯槁的师弟,看不出面色变换,只是强行搁到后者掌中,平平静静应了一句,“说那晦气话作甚,早晚都得见,但毕竟早见不如晚见。”

    当了一甲子的师兄弟,不惠法师哪里不明白师兄的意思,和气笑笑接过茶水,呷上一口,才缓缓出言,“喝茶又堵不住嘴。”

    分明是调笑言语,但不空禅师这回,却是久久也未搭茬。

    木砗磲归属佛门至宝,从不凭持者修为决断威能高低,而是与佛法精深程度关联,修行愈深,则是威能更甚;绕是不空禅师境界极高,可最终持佛宝退敌的,却是老僧不惠。就连这位住持也未曾想到,分明是有些愚钝呆板,只懂固守清规的同门师弟,佛法修为,竟然比入门更早的自个儿还要高上数分。

    也正因如此,当日南公山上砗磲显威,竟一时压住山涛戎的泼天修为,且稳稳占住一阵上风,靠的便是不惠堪称醇厚精深的佛法修为。

    但以不惠的境界,强行操控佛门至宝,震伤经络不说,极易折损寿数,不空禅师屡次要从师弟手上夺过那柄操纵木砗磲的木鱼,却皆是被阻下,只得在一旁护法。

    不惠只说了一句话。

    师兄见识过江湖如此天地广阔,既然是故友遭劫,师弟也想出一份力,从前种种都是听你的,这次也听我一回。

    藏经楼中,除却老僧嘬茶声响,再无旁的动静。

    “师弟啊,要不咱去外头走走?久在寺院之中,委屈你了,寺院中种种事宜,暂且交与别人就是

    ,咱俩年纪已然是土没到眉梢,也该让小辈后生练练肩膀了。”老住持拍拍师弟肩膀,却觉得后者肩头瘦骨嶙峋,相当咯手。

    好像只是几天的功夫,自己这位师弟原本还算结实的体态,骤然瘦弱下去,变为极瘦小的模样。

    瘦小老僧颤颤巍巍起身,喝光盏中茶水,“也好,许多年都没出去走走了,天下如何模样,已然近乎忘却了。”

    徐进玉才踏入侧院院落,便瞧见自家妻子面有不快,明摆着手上挽起针线,可神情却是冷清得很,手上动作也无端强硬起来,将针下布帕戳出六七孔洞来,看得徐进玉不由得浑身一颤。

    “不错,还晓得回住处看看,这才练枪棍就数日归家一趟,再让你练练刀剑,怕是大概就要寄回一纸休书来了。”女子面色依旧是冷硬如霜,但瞧见徐进玉贴着谄媚面皮走上前来,仍旧是抖了抖眉眼。

    “两日不见,夫人又俏丽了些,都说是世外山林养人,可真要是夫人再俏丽几分,只怕出外时候都要说咱是富贵人家喽。”徐进玉好容易凑到近前,从桌上抓起壶茶水,小心翼翼斟茶,而后恭恭敬敬端到自家夫人面前,“夫人歇息一阵,莫要如此忙,看得心疼。”

    女子柳眉倒竖呵斥,“心疼还不回家,真当在寺院之中就不敢揍你?”

    徐进玉满脸委屈,“不是我不愿回,是那老住持死活不让,说是练功伊始万万不可外泄元阳,成天叫我在禅房之中定心静气,憋闷得紧,好歹趁着不空师父上藏经楼的时节,这才抽出空来。”

    “罢了,也不愿在此叫人看笑话,这阵欠下的打,日后再还便是。”直到好一阵后,徐进玉腆着面皮哄过良久,女子才终是转愠为喜,放下茶盏嗔怪道,“怎么衣裳蹭得如此脏?先别忙着其他,将衣裳褪下,我给你浆洗干净。”

    于是院落之中,男子赤身练枪,女子浆洗衣衫,脸上尽是欣喜。

第三百九十四章 未尝不利

    紫昊境内,剑王山外三百里处,前阵子开起一家酒楼,且不提用得都是上好的木料,瓦片亦是在紫昊皇城内常见的鎏彩大红瓦,经日头晒过,分外清亮可辨。就连楼中酒瓮,都是雕镂得当,酒水清冽。舍得花价钱装点酒楼,自然不多时便引得许多过路歇脚的行人驻足,哪怕不愿耗费那份留宿的钱财,若是手头有闲银,无论如何都要叫上一舀酒水解馋。

    紫昊中人酒量均不在小,自然也尝得出酒水滋味如何,同样价码之下,这家新起酒楼中的酒水滋味,可是比方圆一两百里的酒水都要醇厚些,等同银钱,自然要喝些更好的才是,于是不出月余功夫,周遭嗜酒的过路汉子,便不约而同踏入此处,要上一壶酒水,兴许再加上两碟小菜,生意越发红火。

    可酒楼主人却从未露过面,更无人知晓此人究竟从何处弄来品相滋味这般好的酒水,这等稀奇事,逐渐也成了这片地界中人茶余饭后口中奇闻。

    今日天方早时,酒楼还未曾开门迎客,天雨如酥,三层楼上,有两人披着蓑衣,瞧着像是观赏雨景,可年轻那位分明是满脸郁结,狠狠盯了一眼旁边的老翁,单手撑住栏杆,向外望去。

    “您老就甭费劲了,我早就说再不愿修剑,非缠着不放,到头来也是无功而返,何苦来哉?有那空闲,倒不如回山去,伺候那从山野中窜出来的小妖孽,如若侍奉好了,指不定还要多领些赏钱,”男子右臂袖口空空荡荡,竟是位断臂之人,此刻神情却是恼怒,“成天在我这蹭吃蹭喝还不出酒钱,算怎么一回事?”

    老翁嘿嘿一笑,把两手揣到衣袖里,“好意思说?在山上哪回不是老子伺候你?清扫院落端酒端菜,连同磨剑这活计都得我帮衬,如此多年下来,还没同你要跑腿钱,喝两壶酒罢了,抠门德行,难怪打不过那野小子。”

    年轻人大怒,一脚踢到老者腰间,却是被后者灵巧闪开,落到空处,那老翁口中还不住挖苦道,“瞧瞧,这才几天没习武,身手就退步到如此境地,再这么颓上几月,别说是那天生剑才的野小子,就算是街上走街过巷的地头蛇,也能把你这

    单臂之人揍趴下,啧啧,堂堂剑王山比斗魁首,如今可是凄惨至极呦。”

    一击不中,男子也并未再度出手,而是斜依窗棂,裹紧蓑衣往外看去,但见雨势泼天,整条长街都叫雨帘笼罩,瞧不见远路,窥不得近楼,只情将心头笼起,连点缝隙都未曾露出分毫,顿感无趣。

    “修行多年,剑术尚且不如人,有什么法子?打不过便是打不过,休说是一条臂膀,就算失却性命又能如何,我袁本末输得起,既然拿走一臂,索性不练剑,开上这么一家酒楼,不也是可安度百年。”

    年轻人话说得相当轻松,可左手却不停在窗根处来回划动。

    老翁凑上前,撅嘴嘲讽道,“剑王山上大名鼎鼎的袁本末,原来还是个心性大雅的人物,上山提得起剑,下山放得下抱负,佩服佩服。只是原来怎么没听过你袁本末想要在此地开一间酒楼?丢去一臂,世间种种都看开了,老朽实在心里佩服得很。”

    灰衣年轻人并没理会这老翁挖苦,翻了回眼珠,没好气骂道,“还真是有人站着絮叨腰腿不疼,砍去你使剑右手,你难不成还能翻出些浪花?空有剑术无法可施,还不退隐江湖,留着给人看笑话,老子才不干这等没谱的事。”

    雨水愈大,敲砸到屋檐之上,水雾横生,唯留燕子未曾找寻到遮蔽地界,尾如刀剑剪帛,过道低飞。

    老翁一扫嬉笑之色,“这么说只因失却了右臂,你就狼狈滚出江湖,再不愿提剑?”

    年轻人没说话,眯眼看向窗外雨水灌入沟渠,整条路上并无灯火,燕雀惊惶。

    “前朝大齐有位剑客,招惹了狠人,早年间叫仇家断去一臂一足,一家老小皆尽削去脑袋,只剩他命大,叫人扔进江中并未淹死,硬是拼着手足磨出半尺老茧,将左手剑练得出神入化,终是立身剑道宗师。上苍垂青你小子,剑术虽不如人,可偏偏却在出山时候踏入三境,凭你的岁数,天底下也找寻不来几个,就这么成天浑浑噩噩,虚度年月,当真是不成器。”

    老者说

    罢从蓑衣中抽出一柄长剑,略微有些感叹,“原本还想送你一剑,此剑乃是我年轻时所用,比不得剑王山主所用,可如何都强过天下九成九的好剑,如今一看,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

    “人不堪大用,剑再好又如何,只不过一块废铁罢了。”

    老人摆摆手,“你袁本末废去一臂,剑心也跟着废了,回头我差人送点银钱,你就在此地好生做生意,世间行当万千,没准也能过得滋润,走了。”

    直到老翁披着蓑衣,接连走下三层楼,踏入积水横生的街道之上,年轻人都未曾有半点动作,只是左手五指敲打窗沿,声声孤寂,于大雨滂沱之中消散开来,听不分明。

    惊雷入地。

    三层楼上,人影不显。

    老翁无故抬起掌中未出鞘的长剑,抵住来人势在必得的一拳,笑意缓缓浮现,两钱狰狞六钱快意。

    袁本末单拳打出二百余,震起街间积水无数,一一被老者掌中剑挡下,而身形未动。

    如大潮般的雄浑剑气自年轻人右臂空荡袖口中狂涌而出,蛇行虎冲,破开重重雨,不吐不快,狠狠砸到老者掌中剑上,惊雷连惊雷,惊雷起伏。

    剑气只情出起,竟一时不知何时可毕,乍泄内气破开长街两旁铺面酒家,酒幌齐齐扫落下来,顺水而去。

    “舒坦了?”老翁咧嘴笑起。

    袁本末剑气肆虐足足一整时辰,除却酒楼以外,街上再无屋舍高过二丈。

    独臂年轻人浑身再无丝毫内气撑起,索性倒到雨水之中,长啸不已,只以左臂拍打积水,状如疯魔。

    “天杀的瓦犬小儿剑快,我剑也未尝不利。”

    老翁就这么坐在一旁,目光如炬,听着那年轻人时而悲切哭嚎,时而放声大笑,骂得是痛失一臂,笑得是漫天剑气悠长。

    条条街也如龙,座座楼亦如山,山平龙伏地,爷有剑气狂。

第三百九十五章 六马并驾,路窄冤家

    上齐皇都纳安也入夏时,人人都换上短衫,女子大都着素罗裙,走动之时,也不至于显得太过于燥热;长街之上早有商贾备好老冰,搭起凉棚,招徕过路暑气深种之人歇息,免得中痧中暑,耽搁种种琐事或是公事。

    一派祥和之中,有两人驾车入城。

    “我说你两位能否慢着些,着急个甚?”守城军士连忙拦下车帐,皱眉责问道,“我说你们这些个忙人,总要在路上耽搁许久,等火烧眉毛才想着驾车赶路,这眼瞅着到城门下头,正是百姓多的时节,怎就是不愿将车帐放慢些,倘若是撞了人,我等这些个年富力强的军卒最多是腰腿酸痛两日,若是撞上老者,岂不是要叫人躺上十天半月?”

    车夫瞧着像是位读书人,五官清秀,听闻军卒如此言语,脸上颇为歉意,连忙撇开缰绳下车,拱手行礼,“在下有失,没成想这马儿许久未曾吃着上好粮草,腹中空得很,大概是嗅到城中炊烟粮米香,竟是一时间勒不住缰绳,这才强行冲过关口,惊扰百姓,还请军爷见谅。”

    车帐来势极凶,不过好在这书生驾车能耐不差,险之又险地将一众百姓避开,并未有半点磕碰,守城军士也不好数落些什么,只是撇嘴道,“下回切记勿需如此赶,临近晌午行人稀少也就罢了,这才开城仅一时辰而已,正是人多的时辰,不过也怨不得你,下回切记将马匹喂罢再行赶路就是。”

    书生再行礼,憨厚一笑,旋即又是开口问道,“敢问军爷,这才刚到辰时而已,怎么百姓如此之多,照常理夏时都该起得晚些,戌时更晚些才该是外出的时候,如今怎么是这番景象?”

    军士乐道,“一看你便是外乡人,起码未曾在纳安度夏,如今纳安太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那我便同你讲讲这里头的说法。还是得归功于咱上齐荀相数年前立下的规矩:纳安平日里便是比其余地界热些,兴许是因脚底下便有条四季常热的泉眼,

    直通皇城御花园内,每逢这时节暑气横生,便更加炎热。咱齐相生怕百姓受苦,于是每每于夏至小暑前后,调出冰窖老冰,托手艺高超的制冰之人制冰粥酒饮,分发与纳安百姓,用以消暑解闷。除此之外,城中亭台之上更有文人聚众,行飞花令或是手谈行棋,居于魁首者,赐莲子花冰粥,听人说是圣上才能喝的上好甜品,若是真能力压中人脱颖而出,咱齐帝都有可能将此人召入宫中许以官职。”

    说罢军士缓和一阵,擦擦额角汗水,继续道,“如此阵势,你说哪里还有人安睡?”言谈之中,满是欣慰。

    “上齐荀相甚知民意,的确是百姓福分,甚好,倘若是能见上一面,那便是在下大幸。”书生模样的公子看向长街尽头,话虽如此,目光却是幽深如井。

    军士举起水囊灌过口清水,拧眉诧异道,“这有什么大幸,你要是在纳安住上一阵,铁定能看到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上下朝堂,健步如飞,浑然不像是位垂垂老矣的暮年老者,那便是咱们上齐荀相了。”

    车帐之中有人抻腰,慵懒嘟囔了一句,“挺好,甭管如何,面上起码做足,这位荀相,看来亦非是寻常之人,徒儿不妨上路,进皇城一窥究竟。”

    口气之大,听得守门军士连连撇嘴,自然也就没了继续同那年轻人讲解的兴致,盘查过一番车帐,便摆摆手令二人进城。

    车马晃悠之际,周先生从车帐中伸出头来,颇有些困意阑珊道,“徒儿,听那军士讲说,城中有亭台可对飞花令,这原本就是你极为熟络的活计,不知上齐皇城中的文人究竟能耐如何,不如咱去试试,输赢无关,主要是乐呵乐呵。”

    前头的公子垂头丧气,摇起马鞭叹道,“闲死师父,累死徒弟,这世道错杂得很呐。”

    可法吹须瞪眼,使劲拍打拍打扶木怒道,“瞎胡闹,让你去你便去,最不济还能赢两桶冰粥来解暑,这一路上过路盘缠饮茶用饭,花销何其之大,真当为师随身带了座银山?如此多年当先生攒下来的银钱,这趟出门险些霍霍干净,你要再不想方设法赚些便宜,咱俩非得给人说书挣钱下榻,甭非要倒腾口舌,去就是了。”

    纳安街道极宽,可容得下六马并驾,故而书生驾车时候也未曾在意,只在街道当中打马而行,浑然未曾在意前头有位独行的老者,险些被马匹撞倒,跌坐到尘土里去。

    待到荀元拓回过神来,老者已然捂住后腰坐倒在地,面色煞白,吓得荀公子连忙勒住马头,三步并两步赶到老翁近前将其扶起,口中止不住道歉。

    所幸老者并无大碍,只是稍稍拧了腰腿,此刻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无需太过在意,是老夫年岁过大,两耳稍有些不济事,还当是车帐相隔甚远,这才没提前躲着点,怨不得少年。”

    荀元拓仍是心有不忍,执意请老翁上车落座,起码捎上一段,也能令自个儿心里好受些,老翁接连推辞,可依旧拧不过荀公子,近乎是半推半搀,硬是将老翁搀扶到车帐之中,这才上车回身问道,“老丈要去何处,兴许咱还是顺路,捎带一段正合适。”

    老翁坐稳过后,挑眉瞧了瞧仍是困倦不止的周可法,轻声出言道,“老朽正要去那城西口不远处的沧浪亭,听听年轻文人对飞花令,顺带学上几句,和邻里显摆一番。”

    只是还未等荀公子搭茬,周可法便睁开一只眼来,哼哼道,“学这作甚,倒不如先学学做人,更有用些。”

    老翁呵呵一笑,“起码老朽不会四处惹是生非,更不会去触碰根基国本,这就是比你高明的地方,休想想打压挖苦老朽,这可是在纳安地界,十年前你翻腾不起浪花,十年过后,依旧翻腾不起。”

第三百九十六章 故友舍履

    “你说翻腾不起我便翻腾不起?”周可法不住撇嘴,甚至有些轻蔑地往车壁旁一靠,极为散漫地慵懒开口,“明面上贵为一品朝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齐荀相,可若是真排起坐次,只怕你也要往后坐坐,一把老骨头,给天子理所应当,不过给那些个空有权势却无功无德的世家让路,却是极可悲的事。”

    “像不像一条替人看守朝堂的老狗?”

    周可法此番话,说得极为跋扈失礼,可老者听罢过后,却是略微笑笑,不假思索道,“的确像,可老夫以为,给上齐当一条看家护院的老狗,不寒碜,起码能挡住你这等祸乱天下的老癫子,守得山河稳固,不但不觉得跌份,反而是心满意足。”

    车帐当中不过数尺距离,但两人唇枪舌剑,交错迭起,无异于江湖比斗。

    “早晓得你荀文曲养气功夫深,大概就算我要抽你一掌,你这老不死的也要凑过另半张面皮来挨打,到头来叫城墙厚薄的脸皮震疼自个儿手心,却是让你平白占去了便宜,不值当的。”周可法一向不愿同这老者骂架,索性坐起身来,正色道,“上回算是我棋差一步,竟然被你荀文曲花大价钱请来几位天下难寻的打手,反将我一手,致使我周可法沉寂十载,但这回却是不同,瞧瞧我这徒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且心性良善,你拿啥比?”

    话说到此,周可法竟是得意不已,斜睨一眼对坐的老者,呲牙笑起。

    如今该叫荀相的荀文曲抬头,向帘外年轻人看了一眼,“你真以为,我将荀家一脉贬到青柴去,当真就不管不问了?不论如何都是同宗同源,贬归贬,但到底仍旧是一家,总要有事无事在意些,谁像你无牵无挂,硬是撑着这身将垮未垮的身子骨遍地乱跑,图个什么?自己不消停就罢了,还非要带我荀家后辈子孙,当真是舍弃了一张老脸。”

    “你懂个球。”周可法哪里是肯吃亏的性子,立马反唇相讥,“这么个日后可成大才的

    小子,你这老小子还真忍心将他搁在青柴弹丸之地,安的甚心?”

    缓和一瞬,周先生才低声出言,“当爹的有错,错在野心甚大,儿郎又有何错处。”

    车帐行得愈发快,荀文曲满头白发都随车帐晃动,沉默良久,终是开口出言:“防微杜渐,断草除根,上齐容不得走错一步,更容不得这一脉兴风作浪,外事还未绝,内事自然要万无一失,这等浅显道理,既然明白,何必问我。”

    “为你口中所谓的家国大业,便要熬毁一棵好苗,倘若这便是治国识士的手段,你也真应当去乡间耕几年地了。”周可法不屑,灌下一口茶水,半点不吝啬挖苦言语。

    “别卖关子了,”荀文曲并不理会周可法话中连绵不绝的硬刺,泰然自若反问,“老夫知晓你的性子,必定是来者不善,此番前来纳安,是何居心,又有何意图,不妨说来听听。”

    而周可法闻言,面皮之上的轻狂意味,也是缓缓平复,轻声开口,“人之生来,可有几个十载光阴,十载前的一桩事,我周可法还未曾功成,这一趟来纳安,自然要做完。”

    “都是固执己见的人,这点你我一般无二。”已是满头华发的荀文曲,难得未曾同面前人争辩,而是轻声感叹,“咱这一代人承九国盟约护佑,没历经多少战乱狼烟,但你我肚里都有数,高墙固若金汤,尚不能存世万万年,更何况一纸盟约,更保不住数代和睦。”

    荀文曲目光清明,悠悠道,“攘外必先行安内,我在一日,你周可法便不能迈入朝堂一步,眼下你我独处车帐之中,何不凭你修为,先将老夫头颅摘去,也好为日后功成添些保障。”

    车帐依旧徐徐前行,驾车年轻人并未回过头来,牢牢握住缰绳,往城西直直而去,只是马蹄声渐微。

    周可法不禁笑起,意味深长地打量一眼安然自若的荀文曲,摇头叹息,“你知我知你,可却不知我,周可法自从读罢圣贤文章过后,眼

    中除却苍生,再无其他,既然是要破开这道阻挠天下人千载百载的门闩,何苦要对守门护院出手。荀相年纪愈大,大概是忘却了向来是以理服人,堂堂正正迈步破局的能耐,比我修行上的手段,岂止高过万万层楼。”

    “那你口舌之敏,可要比你迈步破局的能耐,还要高万万重。”荀文曲抚掌大笑。

    周可法也是笑意浓重,拍掌笑道,“彼此彼此。”

    分明是寻常车帐,而车帐中一位是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一位是上齐朝堂中万人之上的大员,此刻笑得欢畅,一如棋逢对手,故友舍履相见。

    直待到车马停至沧浪亭前,老者才走下车帐,冲驾车的荀公子抱拳道谢,不待后者回话,便自行摇摇晃晃踏入亭中,不再逗留。

    周可法歇息一路,也是从车中迈步走下,抻抻腰背,凑到自家徒儿身旁,“车上那番话,听清了没?”

    荀元拓面皮平淡,“徒儿一向耳朵灵光,听得真切。”

    “怎么想的?”周可法微笑,瞧着亭外湖光荡漾,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人家是当朝一人之下的大员,徒弟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虽说在青柴还算有些名声,可放在皇城纳安这等龙虎藏匿的地界,恐怕墙倒屋塌都能压死好几位文墨大家,纵使是心头恨起,如之奈何?倒不如沉下心来,过后清算。”年轻公子耸耸肩,脸上毫无怒气。

    这话说得不假,纳安龙虎之地,文坛兴盛昌隆,且当今上齐圣上酷爱文墨,更是使得文人鱼贯而入,想着没准哪一日便能平步青云,进出紫气城中,名利皆收,如此便使得纳安之内,两步一文人,十步一大家,虽说房倒屋塌便能压住好几位来头甚大的文人,有些儿戏,不过也的确有些道理。

    周先生嘿嘿一笑,将左臂搭在徒儿肩头上笑道,“什么文坛大家,不值一提,为师看好你。”

第三百九十七章 飞花六百,一夫当关

    沧浪亭上,天子稳坐,朝臣却实在是有些少,唯有文武各二,分次列坐开来,除此之外,唯有两位抱刀侍卫侯着,亭台之下屯有百来位精壮士卒,扼守住亭台南北两条小径,再无其他。

    “荀相来得有些晚了,想来今日也未曾坐轿乘车,不过圣上已然落座许久,未免有失礼数。”其中一位武官皱眉,本就是满脸横肉,此刻皱起眉来,倒是同百姓门面上专司驱邪避鬼的年画相仿,凶神恶煞得紧。

    可随着雄壮武官开口,登时便有位眉眼歪斜的文官张口搭茬,“张将军,话不能照您这么说,咱荀相从来都是如此,这点圣上心中亦是有数,一来可彰显朝中简朴风气,二来与民同乐,多听听民间传闻与见解,于国事有益,乃是件好事。”

    武官口拙,再者这位其貌不扬的文官讲话,的确是挑不出毛病,就连当中的上齐圣人,闻言都是略微流露出些许笑意,也就不再去驳天子兴致,闷闷道了句此话有理,便不再言语,而是正襟危坐,往湖中心凝神看去。

    不多时,一位老翁分开军卒,大踏步往沧浪亭而来,行至亭口时,连忙屈身行礼,“老臣荀文曲路遇故人,来迟许久,还请圣上降罪。”

    久久未语的黄袍男子抬手虚托,温和笑道,“如此多年,荀相还是荀相,恪守君臣之礼固然是好事,但寡人以为,你我除却君臣这重关系之外,亦属忘年之交,何必如此拘泥礼数;再者今日行飞花令的文人学子还未乘舟而来,荀相算不得来迟,一路步行劳累,快些起身就是。”

    言语之间,尽是袒护之意,引得两位武官面色略微有些艳羡,但却并无多少嫉意。

    上齐国中谁人不晓得荀相口碑极好,更是尽心辅佐两朝天子,并无有半点结勾党羽扶植亲信的举动,更兼清正廉明,何况棋术与学识,均是稳坐当朝头名,除却一笔字写得有些不尽如意,此外种种,均是百载难遇,故而尽

    管是心头有些艳羡,也断无理由去嫉妒这位尽心国事的荀相。

    老翁道谢,却依旧规规矩矩行罢君臣之礼,道过句万岁,这才起身做到天子身侧,拭去鬓间汗水,等候湖心游船。

    “想当初这老鱼湖斗飞花令,还是荀相上书建议,自从办起后,文人身有登台拜官的地界,接连许多年下来都是人满为患,各方文士学子竞相争去头名,倒是也热闹得紧,不知今年可否引出几位身负大学识的年轻后辈,为朝堂所用。”黄袍男子轻抿口茶水,颇为感叹道,“眼下举国繁荣,朝堂亦是四平八稳,百姓更不必为温饱忧心,实是上齐幸事,荀相以为如何?”

    老翁点头,“圣上为百姓分忧,的确是贤君所为,至于老鱼湖斗飞花令这一节,最初更是圣上起意,老臣不过是遵循圣意,这才试探上书,皆因圣上明理纳新,才有如今盛况。不过恕老臣一言,今年这飞花令头名,已然有主,圣上若是予以重用,恐不合适。”

    不过两句话语,却引得男子有些摸不清意味,扭过头来狐疑道,“荀相这番话,寡人的确是有些费解,前些年飞花令选官受赏,大多如今都迈入了三品之位,最不济也是讨到了身四品的官袍,为何独独今年的头名不可重用,荀相还要为寡人好生解惑才是。再说荀相从未提起过还会掐算功夫,飞花令头名,您是如何知晓的?”

    坐在头前座位的文官亦是附和开口,“荀相此言,下官亦是听得糊涂,前些年皆是选取头名踏入仕途,倘若今年不予以重用,只怕会凉了士子学生的心意,不妨直说,也好让圣上与我们几位臣子解去困惑。”

    就连一旁两位雄壮武将,都是将一双铜铃眼目眯起,看向安然端坐的荀文曲。绕是身在纳安皇都,久在官场之中,两人见识已然比寻常武官高过许多,可仍旧是理顺不清,这位荀相葫芦当中究竟藏的什么老药,于是也不着急搭腔,而是静

    静等候老者出言。

    荀文曲依旧不紧不慢拱手行礼,缓言答道,“多年前老臣亲手定下禁令,使我荀家荀籍一脉迁出纳安,去往西北青柴安居,此事圣上亦是心中有数,不过今日老臣前来沧浪亭时,半途却是遇上了位年轻人。若是臣未曾认错,那年轻人应当就是荀籍长子荀元拓,其父野心甚广,当初险些祸乱朝堂,其子虽自幼才思敏捷,又怎能堪大用;二来朝中三品往上的重臣,大都未曾到告老还乡的年岁,况且世家后辈已然到了入朝为官的年纪。”

    “一枚败手棋子,如何比得上数十手妙子,故而老臣才语及方才,说是飞花令头名已定,且不可重用。”

    天子语塞,好一会才低声道,“荀相啊,寡人早就同你商议过,那荀籍心术不纯,与其子无干,既然是天生才气,理应也有自身的见地念头,父过子还这等事,并不妥当。况且同属荀氏一脉,荀相便莫要如此严苛了。”旋即上齐天子抬头观瞧,瞧见湖面两旁,已是有千百文士立身舟上,旋即面色便放晴许多,喃喃自语道:“寡人还真想见见这位荀家后生,听荀相的意思,此人学识应当是极高才对,纳安此番老鱼湖飞花令,上齐全境通晓学识之人鱼贯而入,若能摘得头名,寡人送他一个三品之位,又能如何?”

    文武皆是应声行礼,纷纷道圣上贤明,唯有荀文曲神色萧然,直直看向湖中。

    飞花令题以冰书二字为引,舟船接连涌入湖心,顺次应答,击鼓七声以内,或是同他人道出诗句重复者告负,可谓奇难,但自从有位不擅擎舟的年轻文人入场过后,便有奇观显现。

    周遭尽是架船对令者,而湖中自始至终,唯有一人立身舟上,神态平淡,口展莲花。

    对出飞花令六百道,静候四方船来。

    分明一张口舌,却似沙场阵前,一夫当关。

第三百九十八章 映入一帘春好处

    南公山上冲天剑气,直到三日过后才有消散迹象,剑光化为迢迢云气,散于天地之间,并不久留,似乎同多年前以此等剑气伤敌的剑客那般,快意随心,不吝去留尽随心意。

    而在这三日之中,云仲更是从未动过身形,盘坐屋中,仿若蚕食般将这道磅礴剑气中蕴含的剑道精气神化为己用,近乎三日粒米未进,凡事皆抛诸脑后,只一心悟剑。就连钱寅观瞧时候,都是心惊不已,特地找来大师兄商议,说小师弟莫不是有些走火入魔,整个人上下都消瘦过一圈,再如此下去,只怕是要饿坏体魄。

    而柳倾只是远远望过一眼,便摇头道,饿上几日并不见得有坏处,而错过这道冲天剑气,只怕往后许多年便再难有此等机缘,且随他去就是。

    大师兄柳倾历来关照一众师弟,可此番出言,却是与平日里大相径庭,即便钱寅如今瞧着少年悟法有些心惊,可亦是不愿叫小师弟抛开机缘,因此只得暂且作罢,留待剑气消散过后,再做打算。

    如此一道剑气,不只是南公山上下皆震,就连整座颐章境内,境界颇高的修道之人,皆是心中有觉,再者南公山护山大阵,只可遮去凡人耳目,对于修行之人,譬如薄蝉纱衣一件,全然不可遮掩,也正是因此,颐章全境内的修行人,许多都行至南公山外百里,也意欲略微分去一杯羹汤。

    对此,柳倾并未有过多举动,兴许是不愿理会这群修行人的心思算盘,故而只是亲自下山走了一趟,不知同那群意有所图的修行人讲了甚,随后便调转云头归来山中,而自此过后,一众修行人竟是搭起营帐,就停驻于山外百里处观瞧剑气,南公山与修行人,相安无事。

    期间温瑜从山下归来,欲拜入柳倾门下,不过后者仍旧觉得有些不妥,便只允以一个弟子名头,并未行过拜师礼,但依旧是将阵法掰开揉碎,缓缓教与这位来头甚大的记名弟子。阵法艰涩,尤其以入门奇难为最,绕是云仲原本行字极佳,先前也迟迟未能入门,但温瑜却是不同,踏入飞来峰山门之前,便凭一己之力摸索出阵法入门精要,如今经柳倾教授,阵法一途上的能耐,更是如长江大河,进境迅猛。

    闲暇时候,温瑜也学着钱寅模样,坐到南公山山巅长阶处,朝那道云仲屋内的壮阔剑气望去,只是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那位年纪比她还浅些的师叔,成天观剑有何用途。

    不得不说终归是紫銮宫少宫主,南公山上除却柳倾性子向来温和之外,其余三位的性情,都多少有些怪异,倘若是当真瞧不上眼,任凭来人是五绝之首,还是天子御前的达官显贵,这三位爷都连眼皮都不愿抬,尤其是沉心于剑的云仲,当初硬是以方入二境的修为,拎起剑来要劈那久负盛名的山涛戎,若是说将出去,恐怕江湖无人敢信。

    但即便是如此,温瑜也同山上几人相处得极好,不过几日功夫而已,便可缠着钱寅带自个儿到山林间逮兔捉鸡,窃去赵梓阳大枪藏掖到丹鼎下头,似乎从上而下,都是极对脾气。

    但更多闲暇时候,少女还是摸到小师叔屋舍外头,有模有样去观瞧那道盘桓未散的剑气,只是瞧过许久,亦未曾瞧出什么门道,只好悻悻离去,接着叫二师叔钱寅给自个儿占上一卦。

    “怪哉,如此好的一个女娃,撇开出众天资不谈,更是动静皆宜,性子爽利,为何道首偏偏不愿收入门中,当真是怪事。”钱寅躺到长阶之下的卧牛石上,口中叼着枚糕点,横竖是想不通道理。

    一旁赵梓阳身着短衫,浑身汗浆横流,将大枪扛在肩头之上,许久才将气息喘匀,张口接话道,“前辈高手总与常人不同,咱觉得这位师侄脾性甚合心意,道首兴许便不觉得如此,再说道门历来少有女弟子,倘若随意收归门下,难免落下什么口舌,道首是何许人也,自然有自个儿的度量远虑,咱俩操心个甚。”

    大概这阵子以来诸事繁忙,着实是将钱寅累得浑身乏困,如今才刚躺倒下去,便有些倦意,听闻赵梓阳如是言语,啃去半枚糕点,颇有些讶然笑道,“哎呦,老三终于也是开窍了,这半载的南公山,果真还是没白待,都晓得如何揣测人心了,比师兄我强。”

    “总得学点东西,眼瞅着快要及冠,总不能光凭这杆枪说话,”赵梓阳嘿嘿一笑,鼓鼓肩头筋肉,“就师弟这二两肉与掌中枪,如今下了山,只怕也说不出几句话来,提前学学如何处世,知晓揣测旁人心意,总要比只靠身手说话稳妥些。”

    钱寅挑指,喃喃道,“比我强出许多,过后下山若是混着功名,甭忘提携师兄一手。”

    “那当然,咱俩谁跟谁。”赵梓阳扛枪傻笑几声,突然发觉身旁有鼾声起,侧目看去,才发觉钱寅已然沉沉睡去,睡态极沉极深,手中却依旧托着半块糕点。

    赵梓阳不禁笑笑,轻手轻脚站起身来,瞧瞧钱寅睡态,“辛苦师兄了。”

    可旋即少年就从师兄手上夺下那半块糕点,悠哉悠哉往空地上走去。

    “睡觉还吃甚糕点,我给您收着就是。”

    方士吧嗒吧嗒嘴,鼾声起伏。

    足足十日,那道可斩仙人脚踝的冲天剑气,才尽数消散一空。

    随剑气散去的,还有云仲一身精气神,十日功夫,绕是少年平日里身量还算壮实,也架不住这般苦熬,才收回精气神来,就险些栽倒在地上,浑身筋骨好似抽离一般,连声响动,一时间只差昏厥过去。

    十日粒米不进,休说是如今二境,即便是三境中人,也难以真个辟谷,不尝粮米,更何况云仲自身的二境,远比不得旁人,久坐十日以来只以精气神苦撑,如何能得安生。原本在少年以为,观剑不过是收发自如,随心便可抽回神意,压根不妨碍饮水用饭,但那剑气中似有灵智一般,硬是生拽住云仲神魂看去,像是要掀开灵台,将其中雄厚剑意尽数灌入后者脑中,无有半分遗漏,于是接连十日,少年便如与剑气交融为一,剑即念头,通体尽展,这才落得如今地步。

    不过得来的好处,少年亦有所察:心念越发圆润如一,以往修行流水剑谱时余下的疑处迎刃而解,仿佛托刀解牛,流畅自然,吴霜所传的数手杀招,更是孕生出许多见解,隐隐之间,已有另开别路,柳暗花明之感。

    四下无人,少年挣动爬起身来,恰好瞅见铜镜中憔悴面皮,心头自嘲,分明这回未曾吃痛,可面相却是骤然老去数载,倒还真不如当初跑山劈柴那般滋味。

    心头想着,扶住屋舍门槛,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而不过数步,饥倦交加的少年便脚步一软,刚巧摔到一人身上,倒头便睡。

    不远处柳倾早有察觉,才要抬步前来,却是将眉头挑起,嘴角略微抽了抽。

    这小子莫不是修行出了岔子,不然为何如今色心大起,正巧与那才入门的姑娘撞了个满怀?

    少年安眠,末了还哼哼两声,似乎是极舒坦。

    云上日斗,鸟雀生情,万里清风浮摆柳,恰如夏时映入一帘春。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一日欢喜便一日

    云仲再醒时,却已是整一日过后,屋舍外山林里,几只早蝉已然踩上枝头,震翅不止,听来未曾显得聒噪难入耳,却是有隔世之感。

    上齐那处无名镇西,苦楝木极多,连绵层起,近乎要从镇西延伸直十万山中,每逢夏时,皆是有千百蝉鸣迎头腾起,声势壮大。每年这般时节,皆是如此,以至于倘若未曾听闻蝉鸣,镇上人大都会忘却将橱中短衫拿出,纷纷闲聊说今年夏时为何来得如此晚,直到听闻蝉鸣渐起,才觉察出夏日临近的滋味,纷纷褪去长裳。村中少年孩童亦是雀跃,纷纷褪净衣衫,嬉闹着往河畔跑去,欢脱得紧。

    而如今大概也是到了少年戏水的时节,河畔之上,却少了位终日腰间别起枚枯枝的少年郎。

    少年从床榻上坐起身,竟是许久也未曾回过神来。

    人世总有通感一瞬,总觉得午后暖阳晒得刚好,分明已入暮年,而大梦初醒时节,却是以为仍旧身在幼时学堂之中,周遭书声琅琅,远街炊烟袅袅盘桓,许久不得绝。

    “睡得有些魔怔。”良久之后,少年挠挠发髻,失笑不已,喃喃自语道,“李大快倘若仍在镇中,只怕如今都已然娶上妻,到时还家,只怕又要同我显摆一番。”

    心事如麻,与其在床榻之上胡思乱想,倒不如外出瞧瞧,顺带寻些吃食,才清醒片刻,少年便觉腹中空落,似是前腹早已同后腰贴在一处,稍有举动,便是一阵目眩,再这般下去,只怕还未等觉醒,就得再饿得昏厥过去,故而也不再拖沓,连忙推门而出。

    山中已是暑气深重,才出院落,少年鬓间便已见汗,本就是许久未曾进过饭食,再经热风袭面,滋味更是难挨。

    好容易跌跌撞撞行至正堂,正巧桌上摆着几碟精巧茶点,清茶一壶,登时便再顾不得其他,只不过数息功夫,便一并塞入口中,这才觉得浑身有了三两分活气,心满意足坐到椅上,舒舒坦坦抻起腰背,脊骨铿锵响动,周身舒泰。

    “师弟啊,慢着吃,温瑜姑娘前几日好容易从山下购置

    来些许从东境运送来的茶点,来回耗费了两三日光景,专门赠与咱大师兄尝鲜,你小子倒是下口极快,这连小半炷香功夫还未到,竟是丁点也未曾剩下。”

    云仲慌忙回头,却见正堂之上,早有几人坐定,正以怪异目光瞅向自个儿,尤其是钱寅赵梓阳两人,似乎是耐不住笑意,憋得面庞赤红,正可劲朝云仲使起眼色。

    柳倾虽说神情并未有过多变化,可亦是抿住双唇,显得有几分辛苦,急忙冲云仲使眼色。

    至于那位温瑜姑娘的面色如何,想来不消少年去看,正如夏时急雨将至,天上滚滚墨云浓郁得很。

    “小师弟接连数日粒米未进,也怨不得他,温瑜若是实在不解气,回头待到小师弟缓和过来,叫他自行下山买上数十碟茶点便是。”柳倾正襟危坐,神情却是有些微妙。几人心中皆是有数,温瑜恼怒之处,并不在于茶点叫云仲吃得干净,而是前些日小师弟观剑过后的一桩事,不过也皆是不愿提起,只好以此等言语先行搪塞一阵,再做打算。

    可温瑜却是起身抱拳,“不劳烦小师叔费心,温瑜虽说才入山不久,且只不过是记名而已,犯不上为此特地走上一趟,几位慢聊,晚辈前去修阵,暂且告退。”

    旋即起身而去,自行前去大阵处研习阵法。

    直到此时,赵梓阳钱寅两人才按捺不住笑意,捧腹大笑,瞧着呆愣不已的云仲,横竖是止不住乐呵,半晌过后,赵梓阳才勉强开口笑道,“师弟啊师弟,你小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即便是见色起意,你也该收敛两分不是?如今叫温瑜姑娘心生厌烦,往后只怕是无下文可接,实在是可惜呦。”

    云仲更是纳闷,拧紧眉头问道,“三师兄,我可是啥也未曾做过,自从这位温姑娘上山,师弟我便于屋舍中观剑悟道,分明未有过多接触,为何要说师弟见色起意?”

    钱寅好容易止住笑,接过赵梓阳话头道,“那日你观剑过后,走出门去,刚好那温瑜姑娘在近处端坐,亦在观瞧剑气,却

    不想被你小子撞个满怀,我与三师弟看得真切。最可恼的是你小子分明同人家撞上,却是迟迟不起身,竟是索性昏睡过去,还是我二人看不过,才将你拽起,看不出平日里小师弟老实持重,临了竟是使出这么一手,师兄佩服。”

    坐到正中的柳倾虽说亦是面皮紧绷,可仍是温和道,“两位师弟就莫要调笑了,小师弟虽说举止不妥,但终归是无心举措,来日好生同温姑娘告罪一声,想来届时也不至于太过记仇。今日要同你们讲的事,已然讲罢,小师弟随我来,你们二位收收笑意,且去修行便是。”

    接连打发去两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柳倾才携云仲踏出正堂,往后山走去。

    “小师弟觉得,温瑜姑娘如何?”柳倾边走边问,相当随意,“前些日听闻你两位师兄说,小师弟似乎是有些意动,这等事,当师兄的本不该过问太多,但毕竟你年岁未足,尚未曾及冠,许多事还是要想得清楚,再行论断。”

    虽早料到师兄会提及此事,但少年仍有些局促,寻思良久,才试探说道,“在师弟看来,温姑娘极好,可却偏偏不晓得好在何处,只觉得每日清晨起身,练剑过后若能瞧上一眼,整日便觉得天高云阔,至于究竟算不算得上旁人口中爱慕,师弟也说不出个所以。”

    竹林连片,竹叶如海翻滚腾涌,原来夏时烫人风,似乎由打竹林外浩荡灌入过后,腾地变幻性情,清风徐徐可绕腕踝。

    “原本我还有几分狐疑,可如今听师弟一言,好像便能分清了。”书生捡起两片同株竹叶,递给面颊有些泛红的少年,“咱师父一向不愿多费口舌,唯独有回坐于竹林饮茶,突兀讲出一席话来,事至如今,我仍奉之为瑶玉。”

    “生来既定,两叶翩然随风,总有相聚之时,怀之念之,而后坦然离赴,聚散随缘,不过尽人事而安天命。”

    “少年郎本就该如此,喜欢就喜欢,没什么好羞赧的。”白衣书圣揉揉少年脑袋,朗声笑道,“起码二人相欢,欣喜一日便是一日,至于后来如何收场落笔,去管他作甚。”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519/ 第一时间欣赏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作者:凉凉不加班所写的《酒剑四方》为转载作品,酒剑四方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酒剑四方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酒剑四方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酒剑四方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酒剑四方介绍:
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