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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章 近水楼台无舟托月

    温瑜踏入屋舍一瞬,神情便登时垮塌下来,原本无风无雨,更非是暖阳高挂,此刻却更是骤然低沉,直到一连饮尽数盅凉透茶水,面皮才泛起些许血色,不过眉头依旧挑起,久久不曾平复。

    纵使心头百般恼怒,女子方才也没曾流露半分,语调四平八稳,既不曾与那妄动手脚的登徒子闹翻,亦未在一众人面前,令柳倾失却脸面,进退有度。

    倘若说前头十余年下来,温瑜可在大元部中横行,取世外蜜浆曝晒成山,整日安居其中,纵使面见大元部宗族之长,亦可造次数度,借紫銮宫名头,全然可横行一域不加顾忌,眼下近一载之间,则是全然不同。一载之间纵马过数境,所谓侠气远,分毫不觉,只觉江湖事事皆艰,燕祁晔似是将路途皆尽掐算而出,一路之上,数回围追堵困,落下满身旧伤不说,初入江湖,种种规矩与成事法子,更是要从头指掌,孤傲如温瑜这般性情,亦是不得不收起浑身锋芒桀骜,缓缓学着旁人将自个儿遮掩妥当,财气身手,未至万不得已,绝不露相。

    当初行过平溪驿后,温瑜曾去过处荒城,传闻说是隘口叫山崩阻断,接连数月不曾有车帐送去钱粮,城中幼儿皆是与硕鼠狼犬争食,四五尺高矮,却只有张长凳的分量。

    温瑜心有不忍,当即便将身上干粮分与一众幼儿,又将身上银两赠出大半,而后才缓缓出城。

    也正是因那笔分量极重的银钱,往后几日,温瑜险些被城中尾随而出的贼人生生困死。

    今日亦是如此,即便温瑜恨不得将那登徒子一刀断去手足,当着柳倾的面,她温瑜无论如何也得忍下这一回。

    “何来的江湖浩荡来去如风,话本之上的门外汉说辞,不瞧也罢。”一杯沉茶入腹,温瑜拭净黛润唇角,随之也从眉宇冷傲的紫銮宫少宫主,变为凡事谨慎入微,笑意和善的温姑娘。

    叩门声起。

    温瑜回神,站起身来将双环推开,眉头却又是狠狠一皱

    原是今日诸事不宜,冤家路窄。

    “小师叔所来何事,小女子院落屋舍之中干净得很,向来无剑气可参悟,师叔如若实在闲得紧,不如去别院瞧瞧,有无冲天剑气,住处院小,还请师叔移步。”温瑜话语清冷,说罢便要合上院门,全然不愿予这位师叔脸面。

    云仲一时语塞,开口刚想辩解,话头却硬生止在舌根处,进也不是退亦不是,眼见得女子将院门紧闭,才堪堪道出一句,“先前之事,的确非在下有意为之,接连修行数日,哪里还顾得上腌臜念头,若非是今日两位师兄告知,在下仍是不晓得此事半点,还请姑娘见谅。”

    大概是过于急切,这番话讲得奇快,听来犹如溪水过涧,悬丝走珠,倒确是令门内还未走远的温瑜听出大概。

    “你说这小子能成不?”不远处院墙以外,宽袍方士将手搭到墙上,枕耳窃闻,使小声嘟囔道。

    身旁另一位短衫少年撇嘴,“我看有些悬,那温姑娘容貌,大概要归属到至俏的一簇中去,甭瞧平日里师弟唇齿油滑得很,但若论起如何讨女子欢心,兴许还不如我;既然是相貌难说当世无双,再不懂得同女子相处的要领,便再无半点长处,近水楼台,总要有舟船可抵江心,才可言得月一说。”

    此刻钱寅耳中,女子脚步略微停顿,于是方士嘴角慢慢腾起笑意,“我倒觉得,咱这小师弟虽有诸多不足,可不见得就是没戏,起码占了心诚二字。别忘了按他一贯的脾气秉性,师兄出言,纵使有不对的地方,这小子也是向来不愿当面反驳,最多只是待到但上回山底赏荷时,小师弟可是难得硬气,冲这份心意,我便压小师弟这桩好事可期。”

    两位蹲在墙角下的师兄弟对视一眼,意图不谋而合。

    “十两。”赵梓阳咬咬牙关。

    钱寅撇嘴,“五十两,你小子铁定还有不少银两,甭如此抠门。”

    赵梓阳苦笑,“真没

    多少,山下贫苦,即便是白虎帮上下给师弟凑了些,可最多也不过十几两散碎银钱,要不咱商量商量,若是师兄猜错,便赠与师弟几两碎银,倘若师弟我猜错,我便接连给师兄当一个月使唤下人,捏腰捶腿,端茶奉水,绝不含糊。您看这买卖,亏还是不亏?”

    钱寅挑眉,旋即伸出一掌,“接了。”

    不过二人击掌过后,又猛然将身形底下,丁点声响都未敢生出。

    院落中的女子去而复返,隔着道门平静讲道,“既然是小师叔无心之举,何必特地前来同我这做小辈的辩解,纵使是有意为之,温瑜也断然不敢有僭越,师叔还是请尽早回。”

    少年仍旧是慌乱,磕磕绊绊开口道,“那姑娘且先歇息,我就先不叨扰了,改日若是得空,再闲聊不迟。”说罢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女子在院中驻足许久,刚要暗自骂上两句轻佻登徒子,但一时却发觉心头火气已然泄去大半,犹豫数度,横竖是骂不出口,只得抿住双唇,往屋舍中走去。

    墙外两人面面相觑,皆是无言。

    哪里有这般登门致歉的,何况人家姑娘被占了便宜,不论有意无意,礼数如何都要周全些,纵使要遭两句责骂,亦应当安心受着,何曾有过这等不晓事的。

    口齿灵便如钱寅赵梓阳二人,一时也是被云仲这举止唬住,面容抽动不止。

    “这算哪门子事。”钱寅捶胸顿足,连声骂道,“早知这小子如此不济事,何苦与你对赌,这不是与往江心中平白扔银子一般?可惜我那几两银钱呦。”

    “要不咱去帮帮师弟,真照他这法子,别说是与温姑娘交好,没准都能给人气下山去,”赵梓阳亦是无奈,单臂靠着墙边,却仍是开口提议,“师弟我中意银钱,但总别因赚这几两钱,就叫小师弟心窝挨刀不是?”

    钱寅上下瞅瞅赵梓阳,不知为何突然笑起。

    “孺子可教。”

第四百零一章 不可一日无师

    接连十几日光景,山上都显得冷清许多。眼瞧便要入小暑时节,吴霜却依旧未曾出关,但后山竹林却是生得越发粗壮茂盛,比起往年,竟是高出六七尺长短,离地愈远,劲风压梢,崩弹力道愈强,就算立身远处,亦能听闻竹干被压弯下来,随后直身而起,破风声响彻满山。

    这倒是令赵梓阳有些意动,搁置下参悟枪图的活计,转而持枪踏入后山,站到劲竹下,风来竹倒,少年亦倒;长竹抽身而起,少年也跟着抽身而起,崩风破雾,仿佛自个儿同竹干一般无二,腰腹成节,肩背为茎,足下生根,倒的确是相像。

    枪术极重崩挑扫挂,需以浑身筋骨运力,方能成势,赵梓阳此番修行,想来亦是裨益良多。

    钱寅倒是终日睡到日上三竿,似乎是有意将前阵子亏空的身量给补充齐全,不过近来似乎又迷上了钻研厨艺,整天除却吃喝之外,便是一头跑入灶房当中,做出碟堪称瘆人的小菜,引得几人连连掩鼻。

    温瑜每三日便下山一趟,同那位自称是钓鱼郎的教书先生修行,只不过大多时候,颜贾清都是煮上一壶茶,同这位颠沛许久的少宫主闲聊,有时听温瑜讲讲大元风俗与打狼手段,有时则是自行讲起雁唐州中百姓,最喜饮何等茶水,听哪段小曲,从来未曾讲过与修行有关的话题。但温瑜下山时候,经常能瞧见那位不善口舌的小师叔,急急忙忙上山一趟,随后又再度跑下山去,就连平日练剑的时间,似乎也缩到两三个时辰,虽说心中疑惑,可温瑜从未问起。

    与其余几人相比,柳倾则更为怪异些,出门的时候愈发稀少,甚至本该吐纳行气的当口,也罕有人瞧见书生身影,反而是赵梓阳时常能在后山瞧见书生萧瑟背影,独对危崖,不知有何顾念。

    “大师兄,小师弟近来修行,好像有些不上心,我与二师兄时常摸不透这小子的起居,一旦问起,小师弟也是闭口不言,此事大概您去说,最为合适。”一身凝练筋肉的少年拽枪而来,坐到长竹根下,随手

    拾来枚似剑竹叶,叼在嘴里,信口说起,“既然本就经络不比旁人,更应该多下功夫,像如今这般疏于修行,来日总要吃更多苦头。”

    “确实如此,”书生并未转过头来,依旧向崖外张望,话语缓慢,“但除修行之外,还有其他大事小事需用心挂念,像小师弟这回就是如此,即便是我出面,亲自命他勤加修行,亦是收效甚微,不如叫他自行决断,待诸事捋顺过后,再潜心修行不迟。”

    随后书生转身,缓缓语道:“三师弟,假若师父未能破关,南公山又该如何。”

    赵梓阳愕然,忘却言语。

    “通常破五境者,大都是心念起时,即可破境,天资越高者,破境则越快些,纵使是古时大妖化为人形,经络构造与人有异,也不过一载的功夫,便能跻身五境关口。”柳倾自顾讲说,神情竟是十足阴沉,“师父是何等天资,硬是以四境抵住五位极境出手,虽被逼蛰伏十载光阴,仍能触碰到五境的门槛,如今迟迟不能破境,本就甚是蹊跷。”

    柳倾行至悬崖最外端,稳稳立住脚步,见外天高云阔,层云堆叠,若有楼宇现外。

    “再者上回我等逼退山涛戎,如今时隔多日,往好处揣测,是因忌惮小师弟手上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亦或者说是忌惮那位隐世水君,但倘若要往坏处想,五绝一众与南公山结仇源头,便是师父当年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揍过五绝一巴掌。凭山涛戎的手腕,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但若是师父破关遇上麻烦,你我之流,便不足为虑。”

    书生讲得极慢,但其中凶险,却是令赵梓阳浑身激出一阵冷汗,不由自主打个冷颤,眉峰紧锁。

    国事不可一日无君,南公山亦不可一日无师,个中道理,绕是只在山下村落中做过几载帮主,赵梓阳亦是心知肚明。吴霜尚在南公山一日,天下诸雄就需先行掂量一番自个儿斤两,可若是未曾踏入五

    境,自然便不是跌落境界那般容易,凶险非常,可谓十死无生。

    赵梓阳半晌之后,才缓过神来,拄枪站稳,“依师兄所见,应当如何是好?”

    书生摇头,“此事无解,唯一破局的方法,在师父手中,我等想破天去,也无济于事,只有等师父平安出关时节,才能将种种后患抵在山外,且安心去等就是。”

    “为何不告知二师兄此事?”二人一道回返时,赵梓阳突然问道。

    柳倾笑笑,长叹一声道,“钱师弟向来性子跳脱,更时常与两位师弟插科打诨,因此等缘故,都觉得他看不透种种远事,或是不愿去细想,可实际上二师弟才是这山中最知晓如何为人处世的那个,比我更能轻易瞧出事态走向,远见极长,我能想到的,他自然早已想到,只是不愿去讲而已。”

    书生说完看看少年,捏指起阵,令后者静心,旋即才笑语道,“上山不止修行习武,要学的东西还多,起码从你二师兄身上学来几分,便能在山下做好位显官将帅,可别好的不学,偏偏要打赌。”

    少年抬头,正好撞上柳倾似笑非笑的眼光,自觉有错,却亦是将方才心事冲淡,嘿嘿笑道,“谨记师兄教诲,下回再不敢如此了。”

    但柳倾摆明不愿如此作罢,挑起眉纹,一改往日温吞言语,利索说道,“下回再说下回,这回却要先领责罚,刚好二师弟近来也无事可做,不如你二人一并前去后山,勤恳修行三五日,先将此回责罚还完为妙。”

    待到赵梓阳垂头丧气找上自家二师兄的时候,钱寅早已是醒转过来,坐在床榻之上等候,才听闻赵梓阳脚步声,便抬步朝屋外走去,手中攥着两枚度盘,嘴上哼着算卦打油诗,神情哀怨。

    “算来算去算己身,算过婵娟何事圆,而今平白家中坐,祸事突来无卦钱。”

    “三师弟,头前带路。”

第四百零二章 磨剑过盘马

    西郡最乱的地界,莫过于盘马岭一带。此地原本只是处无名山岭,正是因岭上崎岖难行,地势如同龟蛇厮斗,险象环生,任凭是由何处而来的良驹,途径此地,亦得老实盘起四足,不然在这岭上行过百步,早晚要被稀松乱石蹩断马足,滚落山岭亦是平常事,故而才得来这么个凶险的地名,甚是难行。

    但此地虽险,想要由南而北出得西郡,近路唯有翻越这一方山岭,其余路线虽说可行,但少说也得耽搁十余天行程,对于西郡中送急镖的镖门而言,着实太过于拖沓。

    绍乌镖局近日就接着这么一桩生意,客爷要由打绍乌古镇北上,直抵盘马岭外,随后往颐章北境而去。前半段路途,需镖局中人护送,一来是免得被歹人流匪所截,二是盘马岭地势错杂,稍有不慎休说是马匹车帐滚落山崖,随行几人的性命,只怕都不能护住。这才咬紧牙关,拍出三百两银钱搁在镖局桌案上头,好话说尽,才拼凑出三五十位镖师趟子手来,一并前去盘马岭护送。

    也非是镖局当家托大,偏要以三五十人的阵势防范沿路的马贼流寇,而是盘马岭地界实在过于险要,岭上终日碎石滚落,罡风起伏,休说在岭上设伏,苦撑个几日都算难事;至于下岭过后,行不几日便是北境,自是有军卒常驻,鲜有人胆敢当着颐章军的面,行劫掠之事。

    故而此行最难处,仍是在于如何安稳翻越盘马岭,经验比之身手更为重要些,当家如此安排,其实甚是妥当。

    今日车队行至盘马岭外五十里,眼见得天色已晚,镖头吆喝一声,登时车队便缓缓停下,一众人起炉生火,打算饮上碗暖身羹汤,再用干粮。

    “韩小子,怎么哪都有你,我要没记错,这十来天功夫,你都已经跑过六七趟镖了,少说也得屯下大几十两银子,急着回乡娶亲?”

    一位壮实汉子从篝火旁拿起两碗肉羹,紧走两步坐到乱石上,递给旁边少年一碗,随后不怀好意笑问道。

    那少年接过碗来,摇头自嘲,“先谢过老哥,不过赚银钱这事,可不是为娶亲,而是得拿去还债,总要无债一身轻,才敢想着娶姑娘过门不是?”

    “瞅你小子这模样,似乎也不像是嗜赌成性的那类人,更不像是家中过于贫寒的一流,我与几位老兄弟起初还猜,你韩江陵是哪家隐世宗门的弟子外出历练,模样清秀却使得这么一手重剑,凡俗门派哪能练出来。”

    “说对了一半,”少年笑道,“隐世宗门不敢当,再者那等地界也难寻踪迹,我倒有心去拜师学法,人家仙家也不愿收;但后半句模样清秀四字,在下就厚着脸皮笑纳了。”

    汉子咧嘴大笑,“这还没等说你小子胖,便先行一步喘上了,倒退个十年老子还未进这行当时,皮相可比你俊秀许多,那当真可是十村八店远近闻名的的俊后生,前来说亲的,险些把我家门槛都踏平喽。”

    少年重重点头,“我觉得也是,即便是许老哥如今风吹日晒,面皮起皱,亦是威武不凡,走一个?”

    姓许的汉子也不藏着,皱着鼻翼骂道,“你这鼻子忒灵,但凡是想将好酒留着慢慢消受,早晚便能叫你闻见,给给给,喝去喝去,甭跟别人讲。”

    接过葫芦,少年也难得说几句好话,捣捣汉子臂膀,“自个儿藏着作甚,好酒总要配好景,眼下景致荒凉,自然要寻好人饮酒,小弟我先饮为敬。”

    “你韩江陵要是好人,我便是咱颐章镇北大将军,”汉子见少年一口喝光多半葫芦,肉疼不已,朝准后者心口便是一拳,“爷这是好酒,不仔细品品滋味,岂不是浪费了?慢着点喝。”

    入夜时分,仍是难免有些冷凉,从盘马岭北一路浩荡刮过的浓重雾气,就如同落下场小雨般,林木枯草尽是蒙住层水雾,就连裹马篷布上,都是不时有水珠滚落。

    许姓大汉并不急着歇息,而是撇开一众镖局中人,独自找上那位正在溪水旁磨洗重剑的韩江陵,张嘴便问,“

    韩小子,你觉得此去盘马岭,凭咱们这些人手,多还是少?”

    韩江陵此刻正将手中那柄墨刃重剑杵于溪水之中,使块粗糙残破的砺石磨刃,肩腰并动,运力之时,周身筋肉流淌,抬头见汉子跑来,愣了一愣,不过还是张口答道,“不遇贼寇,人手算刚好,但倘若是遇上不测之祸,眼下这三五十位虽说身手不低,如何都显得单薄。”

    “咱镖头此番,实在是有些轻看这盘马岭,”汉子同样叹气,坐到溪边乱石上叹气不迭,“其余人我不知,但我侄儿家便离盘马岭不远,前些年许多家都受过贼人劫掠,乃至有不少良家姑娘,都叫这帮来去无踪的贼寇糟蹋过,最终村落上下背井离乡,一齐搬离,这才免于再受欺凌,这等虎狼穴,万一若是撞上贼人成群结队,闹不好真要丢命。”

    韩江陵没搭话,只是一下下磨起厚重剑刃,清瘦侧脸,反是越发冷硬。

    汉子被唬得一愣,旋即便摆手说道,“甭磨了,听得怪瘆人,深更半夜里磨剑作甚,听得心烦。”

    “无事,想起来几位老朋友,上回走大镖,尽数死在路上,就剩下我一个死里逃生,都是极好的人,说起来还挺有几分想念的。”韩江陵仍旧磨剑不止,掬起一捧溪水,泼洒到剑刃上,“天下贼人皆一家,此番倘若遇上,还要再讨些账回来。”

    仅是泼水一捧,可杀气却比方才磨剑举动,还要浓郁数倍。

    汉子其实挺想讥笑几句,你小子虽说使得一手好剑,可怎么都比不上镖头手上那对峨眉刺厉害,真要遇上大批流寇,累吐血也不过劈死两三个。

    但到头来只是低沉回了一句,“回头甭忘算上老哥我,干走镖这行的,谁人不愿多杀几个贼人,没准多杀些,日后好友同乡,便不至于做旁人刀下鬼。”

    “是这个理。”韩江陵点头,继续开始磨那柄漆黑如磨的重剑。

    剑鸣声声,杀意层层。

第四百零三章 大人难得

    自打贾校尉受命留于西郡,辅佐林大人治理郡城之后,日子便一日比一日好过起来,终日轻车熟路摸到林陂岫府上,蹭些吃食茶水尚不在话下,甚至连正午时分,都要来蹭上一餐饭,气得林陂岫在府门口立起块牌匾,上书贾贺与贼人不得入内,但依旧拦不住贾贺日日来访,全然未曾将那牌匾放在眼里。

    今日正午,贾贺才蹭过一餐饭,毫不客气将荤菜扫灭大半,吃得极为熨帖踏实,可晚间又是借林陂岫宴请西郡当地乡绅士子的空当,前去狠狠揩过把油水。也就是当着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林陂岫才堪堪忍住胸中怒火,席间好言好语,顺带还将贾贺抬了一手。

    这等场合下由林陂岫引荐与众人,自然是分量极重,一众乡绅士子也是上路,纷纷举盏,觥筹交错之间,险些将酒量深厚的贾贺灌倒。

    酒席散去,宾主尽欢,林陂岫才踱着四方步走到贾贺身旁,见后者已然挑不起眼皮,才鸡贼一笑,“贾老弟当真海量,二三十人轮番敬酒,竟也能撑足两个时辰,若非早就知晓颐章军中禁酒,我倒真有些觉得贾老弟平日便善饮。”

    难为贾贺此刻还能说出话来,强撑醉眼,一把扯住林陂岫袖口,含糊不清道,“我这酒量,比起林大人,可当真不值一提,酒席中敬林大人的轮数,要比下官多上好些,您林大人如何能抵住?这才叫海量。”

    如此僭越举动,林陂岫却不气恼,顺势坐到贾贺一旁,挑了碟未曾下筷的小菜,吃上两口,才缓缓道,“此话可不敢当,我那点微末酒量,今儿个席间随便挑出一位,捉对饮酒,都得要了我半条命去,怎能与贾老弟相比。”

    贾贺挣扎起身,使一双醉眼看向正窃笑着的林陂岫,“这话何解?”

    “既然是林府家宴,席间所供酒水,还不是我一手定夺?”林陂岫得意道,一张面皮越发鸡贼,“方才侍女上的几坛酒水,其中酒水

    可都是早已被我倒光,换为上好蜜浆与色泽相近的茶水,甭说是两坛,纵使喝上十坛八坛,不过是多生二两肉罢了,何来醉酒一说?”

    贾贺怒目圆睁,跌跌撞撞起身,走到上座处拿起酒坛便是猛灌一口,蜜浆入口棉柔,并无半点酒水滋味,气得叫道,“林大人这也忒不地道,分明是酒宴,如何还要使这么一计。”

    林陂岫老神在在,同样也叫道,“你小子成天来我府上蹭饭,倘若我不用计坑害你一回,岂不是成天都要跑顺了腿脚?此番令你多喝些酒水,略施手段罢了,真当我林陂岫好说话,去自个儿住处开伙去,实在若是不会做,我送你几个丫鬟仆从,甭成天往我这蹭吃蹭喝。”

    可旋即林大人便品出不对味来,拧紧眉头朝贾贺看去,越打量越不是滋味。

    贾贺今日所饮酒水,乃是他专门挑的烈酒,以西郡独有的蒸酒法子酿成,辛辣醉人,即便挑几位大元嗜烈酒的雄壮汉子,恐怕都喝不下两坛,可贾贺却生生饮光了四五坛酒水,若说先前醉眼朦胧倒还情有可原,如今却能站起身来,着实令林陂岫吃了一惊。

    灵光乍现,林陂岫挑眉问道,“难不成贾老弟也使诈?”

    贾贺没言语,只是学着林陂岫方才模样,一步三摇,走到自个儿座位后,指指身旁一枚瓶肚圆润的盛花瓷瓶,终是不再假装醉意深重,笑语道,“林大人安排的上好烈酒,想来价钱也是不低,出京城后,再想捞油水,只怕不简单,哪里敢随意浪费,都叫属下趁众人抬头饮酒的功夫,喂了您这大叶雪棠,想来亦是能长得枝繁叶茂。”

    林陂岫险些恼得背过气去,咬牙切齿道,“这大叶雪棠,乃是我专门命人从茶棠郡送来,万千海棠当中,数年才可出一支,金贵得很,搁在皇宫内院都是极相称,你小子却拿烈酒喂,当真是暴殄天物,罚你十年俸禄都算少。”

    话说到此,也就是林陂岫不通武艺

    ,不然真能生出一棍揍晕这贾贺的心思,那瓶中的大叶雪棠,确是海棠之中异种,即使茶棠郡盛产海棠,数年下来,也不过产出一两支大叶雪棠,价钱自然居高不下,却偏偏被贾贺毁去,眼瞅着难以成活。

    “拿天大功业换一盆破烂雪棠与几坛烈酒,大人觉得这笔买卖,是赔还是赚?”贾贺凑到林陂岫眼前,学着方才后者模样,也是夹起几根小菜放入口中,笑意神秘。

    林陂岫不屑,“真要有这天大功业,你还能拱手相赠?有那百来号可杀二境修士的人手,起码在颐章也能横着走,还会将这好事交于我,净同我瞎扯。”

    “大人如今掌管西郡,属下安敢随意调配军卒,”贾贺不以为然,甚至语气有些怪异,“辅佐大人安顿好西郡种种事宜,乃是圣上密旨,当然要部下出谋划策,动用浑身能耐相助。西郡历来不好管辖,一是有南公山坐落境内,火候难以掌握,手伸得过长,难免仙家人物会心头不爽;手伸得过于畏缩,又难以理顺清楚种种麻烦,二来民风彪勇,百姓性子直爽,得失尽在一举,更不好拿捏。

    “依属下之见,大人不妨从最对的地方开始,历来新官上任三把旺火,烧得地界越正,火光才可越加旺盛。”

    林陂岫从未想过贾贺能同他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一时间心头惊喜参半,甚是费解道,“这些事都是你凭自个儿脑袋想出来的?莫不是喝过两杯酒水,先人上身?”

    贾贺大笑,“大人如是奇木异树,自有青雀仙鹤停驻,小人不过一株低矮灌木,可亦有狡兔刨有三窟,盘桓周遭,至于那为属下出招的狡兔是何人,待到风声过后,属下自会领他来府上认门。”

    “甭来,否则又添一张白吃饭食的嘴,从前要是养得起,如今倒是的确养不起了。”林陂岫嘴上如此说,目光中却满是笑意。

    “大人难得。”贾贺瞧着外头弯弯明月,亦是笑得爽朗。

第四百零四章 雌虎过山

    盘马岭上空,天色刚露出一丝鱼肚白,镖头便差人将镖众逐个喊起,自个儿则是叉起腰来吼道,“砸了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懒货,万一要是耽搁行程,将你们扔到苦寒之地,干上两三年死力工都赔不起,不趁着天色尚早,贼人还没歇过劲来赶路,在此处赖着算怎一回事,都给老娘撅起那截枯枝来,甩甩露水,赶紧启程。”

    楚镖头为人,历来在镖局流传甚广,乃至于在绍乌古镇之中,都是传扬开来:分明是女子身,肩膀力道却比壮汉还要强两分,刀马纯熟不说,一双峨眉刺使得大开大合,气势更是强过男儿,凭两条碗口粗细的腿脚立身原处,收拾三五位武艺精湛的镖局汉子,并不在话下,凭这身本事,才逐步坐稳镖头一职。

    不过最为出名的,还是那张荤素皆出的口舌,就如方才这般,愣是将一众镖局中的汉子说得面红耳赤,连忙爬起身来,不敢怠慢。

    韩江陵与许磐一向起得极早,所以并不等楚镖头开腔吼人,便已靠在镖车旁看热闹,果不其然楚大镖头今日又是脱口出句妙语,使得两人一阵苦笑。

    “这回我算是晓得,楚镖头为何敢带着三五十人上岭了,”韩江陵摇头不迭,“这厮气势脱俗,仅胆魄怕是就足足有斗那般大,撞见山涧虎豹都得凑上前去斗上一斗,更别提遇着匪寇,倒是难说胆量大,究竟是好事坏事。”

    许磐瞧着楚镖头身板,连连咋舌,“不好说,胆量过小的,入不得这行当,胆量太大的,又容易吃横亏,想要找个折中的地界,实属不易。我估计咱们这位镖头,八成是托生时候走错过地儿,本来是一员沙场猛将,却偏偏投到女儿胎里,倒是可惜了。”

    “许老哥这是看上眼了?”韩江陵难得说句俏皮话,接着就被汉子骂回来,“看上楚镖头,我可真是活腻味了,虽说我兄弟生得雄壮,可如何也经不起这体格,韩小子你可得嘴下积德,千万甭把哥哥我往火坑里推。”

    韩江陵眨眨眼,“许老哥还有位兄弟,怎么从未听提起过?”

    “我那兄弟,从我降生便形

    影不离,从来没去过别的地界,夜里都是互相把持入眠,天底下除却爹娘之外,跟他最亲。”许磐鸡贼笑起,抬头却瞧见楚镖头早已往这边怒目观瞧,连忙闭紧口舌,缩头便走。

    却见那身形奇壮的女子也不吭声,只是阴阴一笑,抬手便打出枚物件,直奔汉子后腰而来。

    而风声过后,汉子并未中招,而是在一旁的韩江陵先行开口,温和道,“楚镖头,咱都是一座镖局中的熟人,许老哥嘴碎些,平日大家都晓得,略微警示即可,犯不着下手这般重,伤了和气,丝毫无益。”

    少年上前两步,将那只峨眉刺递还给女子,压低声音开口,“我幼时乡间流传过这么个说法,学堂之中的女娃,发髻被谁拽得最多,那谁便倾心于这女娃,纵使吃过不少苦头,仍旧甘之如饴。”

    旋即少年不着痕迹地抽身而去,只留下位极壮实的女子,盯着掌中那支峨眉刺,皱眉许久。

    倒不是为韩江陵这番话,而是讶然于对方的身手,实在过于快了些,虽说她将峨眉刺掷出,原本便未曾使上多少力气,至多便是蹭腰而过,划出道浅伤而已,但这少年的身手,竟是未曾看清如何出手,便将峨眉刺轻轻掂到两指之间。

    寻常峨眉刺便罢了,但她所使的这对峨眉刺,一柄便有足足二三十斤,如此重的兵刃掷出,必定是力道刚猛,此刻却被两指捏住,仿佛手捏悬针一般。

    清晨时分雾气仍旧未散,但并未有人在意,镖局行当整日里风吹雨打,遇上浓雾,实在是习以为常,登岭前将马蹄掌上敲入数枚横嵌木条,再令三五人腰间系绳,一并挂到马缰绳上,免得滚落山岭,镖局众人便登程上路。

    行至半途,韩江陵无意间举目观瞧,却见山外雾气如泉滚地,甚是壮观,刚好叫后头许磐撵上脚步,气喘道,“这算什么景致,等爬到盘马岭顶上,往北看去,盘马岭周遭无路,直至壶口峡豁然开朗,可窥见北境百里城关,又有浓雾滔滔似江流,那才当真是奇景。”

    等到许磐走到少年身边时,才发觉眼前这小子脸上,连丁点热汗都

    未出,登时错愕,“你小子真真不像常人,盘马岭如此陡峭的坡道,你却爬得如此轻快,这脚力搁到哪都算是顶了。”

    “以前叫人逼着练过不知多少回,早就习惯攀山了,再者闲暇时候常去山中行猎,贴补家用,一来二去当然不缺力气。”韩江陵却是随意答道,笑言说:“许老哥这也不赖,我看镖局上下,走岭最轻快的两位,也唯有你与那位楚镖头。”

    提起这茬,许磐可是一扫疲态,傲气道,“那可不,甭说别的,就凭哥哥这身壮实体格,还能翻山过岭如履平地的,绍乌古镇可不多见。”

    旁边一位趟子手听得直撇嘴,出言挖苦道,“一日不吹嘘能憋死不成,瞧瞧人家韩小兄弟,爬到半路愣是连几口大气都未喘,你这累得都险些跌辈的,还有脸吹。”

    说话这位,直到如今韩江陵也不晓得本名为何,只晓得镖局上下都愿叫他丁二筒,起因便是这位瘦如枯柴的中年汉子,极喜举着两条铜筒,往里填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枯叶,随后使火燃着筒头,畅畅快快吞下两口烟尘,说是没钱买上杆烟袋锅,只好用此物替代,抽着也巴适。久而久之,倒是人们大都忘却了此人本名,只以丁二筒称呼。

    韩江陵也凑近闻过一回,只可惜那烟雾实在呛得紧,险些熏出泪来,往后任凭丁二筒再劝,少年也不愿再上前,只远远躲开。

    闻言许磐反唇相讥道,“还有心思说我,瞧你喘得那德行,再不少使几回铜筒,到老怕是走几步便要憋背过气去,赶紧收声就是。”

    丁二筒自知理亏,不过话语可不见露怯,呲牙揶揄道,“爷自个儿快活似神仙,你这俗人不知其味,甭在这瞎扯。”

    “几位看来是行有余力,竟是在此地闲聊起来,要不给几位沏壶上好茶水,让各位解解口干?”

    “那感情好,”许磐刚搭腔,便发觉脑后一阵凉气,登时便闭紧口舌往岭上窜去。

    身后正是楚镖头手摁腰间峨眉刺,怒目而视。

    盘马岭今日雌虎过山。

第四百零五章 步步为引

    1许磐与丁二筒见势不妙,拔腿便走,可苦了还站在原地的韩江陵,刚要迈步上山,被身后那位比自个儿高出两三头的楚镖头叫住,只得背剑站在原地,和和气气问询,“赶路在即,不知楚镖头有何事?”

    “韩江陵是吧,”壮硕女子也不掩饰,使手背擦去面门几滴汗,与那少年面对而立,“要不是记性有误,你似乎是不久前才到镖局中挂的名,如此年纪有这等身手,实在不易。”

    韩江陵点点头,“镖头说笑,不过是在生死之间走过几回,身手瞧着像回事而已,哪里敢与镖局前辈比肩,真到生死一瞬的地步,还要托镖头与前辈多照拂,才可保全性命。”

    “可不是瞧着像回事,寻常武人,接不下我这峨眉刺,就是颐章东境两大帮中的宗师出手,也断然不会托大到用两指硬接,小兄弟的身手,绝非是经几回生死便能有的。”楚镖头讲话极直白,三两句便已切入空门,平静看向少年,“我楚筠说话,历来不卖关子,更不愿学那些市井中人弯弯绕绕,问得要是直白些,多担待就是,大不了走罢镖后自罚两坛酒水,过后还是兄弟手足。”

    闻言韩江陵亦是惊奇,暗自对这位镖头有些钦佩: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的,起码是胸中纳有三分豪气,对于镖局行当而言,有这么位镖头,确是难得,当下拱手行礼笑道:“楚镖头既然把话说到此,想来也是将我韩江陵看成是自家弟兄,在下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畅言。”

    “韩小兄弟来绍乌古镇前,不知在何处谋生立命?”楚筠亦不拖沓,直截问道。

    “颐章西北路画檐山,做走镖的行当,从齐陵押镖,过万里沙送至集市中,只可惜没走过几趟,便遇上硬茬,镖队上下活口,大概就剩下我一个。”说话时,韩江陵目中阴翳一闪而过。

    “难怪韩兄弟举止老道,全然不似才入行的雏鸟,”楚筠叹道,“都说是宁走西郡八千里,不过画檐武陵关,关外大漠里头的马贼,刀耍得花哨不说,出手就是绝户的狠招,咱镖局若是拉出关外去,指定也剩不下几条活口。”

    “不知韩兄弟师从何门?”楚筠亦知晓分寸,于是并未在方才那问上过多停留,调转话头笑道,“据我所知,擅使如此重剑的,唯有贴近颐章东路的几处小门小派,但听韩兄弟口音,全然听不出颐章东边的腔调,而是极地道的颐章官话,却是不知一身过人本事,究竟是从何处学来。”

    “剑术本为一家,细重短长,并无分别,路数更是大同小异,”韩江陵爽朗笑笑,“实不相瞒,弃长剑而修重剑,更易摸清运力的要领,若是能举重若轻,在下的剑术,还能再往上迈进一阶,这亦是本门长辈所交代的,再深入些的,恐怕在下不便过多透露。”

    楚筠点头,混迹江湖多年,自然知晓问话不可过度深入,点到即可,再者韩江陵这番话语,密不透风,并无半点含糊不清的地方,当下疑心便打消大半,同样笑道,“日后若是久留在绍乌镖局,遇上那等不长眼的寻衅,报我名头便是。”

    韩江陵抱拳,“在下先行谢过了,如有用得上的地方,楚镖头尽管知会,自然不辞。”

    身为一局镖头,许多事自然要盘问清楚,起码心中有数,才好携领众人安心押镖,楚筠此举,并无半分不妥,但许磐知晓过后,免不得又是一阵不齿。

    不过韩江陵此刻并无心同许磐闲扯,而是瞧着近在咫尺的盘马岭顶,神情晦涩。

    盘马岭顶极狭窄,直到走过至高处,才可踏入宽阔地界,一来崎岖难行,二来倘若马匹在此处受惊,只怕是难以从心而行,跌落至岭下去也未可知,而眼下便已近乎入夜时分,镖队上下苦苦攀过一整日岭,皆是不愿再挪动半步,乃至有许多体魄稍差些的汉子,胡乱饮过碗羹汤,便随处选个地儿沉沉睡去,竟是无心用饭。

    许磐亦是累得浑身酸麻,但还不忘偷着骂上两句楚筠,说这婆娘催得紧,若是换成旁人带镖,如何都要以两日功夫攀山,免得劳累过度,哪有像楚筠这般催促众人,一日踏上山巅的。

    与许磐不同,丁二筒并未暗地叫骂,而是挑了处乱石横生的落脚处,极舒坦地躺下,往两枚铜筒中压上枯

    叶,接篝火点着,吞云吐雾,神色都是显得极巴适。

    “许老哥,楚镖头此番举动,在我以为,断然说不上有何错处,但也有错处。”韩江陵抬头望向天上月,眉头深锁。

    已是临近望日,月圆如盘,浩大雾气与篝火尘烟当中,甚是朦胧难辨。

    “盘马岭这等地界,我还从未走过,今日才发觉此地奇险,”见许磐凑到近前,少年随处捡起枚碎石,往土中画起,“如若非是盘马岭难登。恐怕在此设伏劫掠的马贼,断然不在少数:山巅逼仄狭窄,两旁陡峭,全无落脚处,而十里山路外却是豁然开朗,许老哥走过多年镖行,也应当知晓在此处遇袭,九死一生。”

    许磐蹙眉端详良久,面色越发凝重,迟疑开口,“但在此处设伏,未免有些过于涉险了,抛开山势难行不说,在这等地界埋伏数日,只怕是白费功夫,再者流寇怎知,咱们镖局此行只有三五十人手?”

    “许老哥说得不差,但还有几件事,大概是遗漏了,”韩江陵由打地上拾起两枚石子,不紧不慢开口:“既然是流寇马贼,当然要以劫掠谋生,出盘马岭走北境中这段路途,无外乎就是那些人家,撇开是富是贫不提,起码还能让这些贼人劫掠些值钱物件。”

    说罢少年将一枚石子搁在盘马岭图画外,一枚搁在盘马岭南,“可既然老哥先前提过,此地百姓多半不堪掳掠,迁去别处安生,如此可供贼人选的,就只剩盘马岭以南。”

    少年拿来一枚石子,话语不断,脸色于篝火中更是显得冷硬,“西郡历来是棘手处,朝廷每任掌管西郡的大员,大都不愿大刀阔斧驱散匪寇,只求保个大概安稳,故而你我身后除却镖局以外,无人可依,流寇倘若下手,许老哥以为,是否会有半点顾虑。”

    “可韩兄弟还是未曾讲明,流寇怎知我等于此时节过山?”许磐一时未曾想通。

    韩江陵指指篝火,又指指天上,竟是笑道,“不需提前太多,只需一夜功夫,自可上山。”

    圆月如镜,冷芒萧索。

第四百零六章 再携三尺

    “再者,镖局行当,一向不愿多带余粮,十日路途,大都只携十四五日的粮草,以求轻装赶路,走远路的倒是会提前预备上许多粮草水囊以备不时之需,但此番过盘马岭,去往北境,当真不算长途跋涉。”韩江陵言语不停,并不在意许磐越发阴沉的面色,“马贼只需随身携上几匹殿后马匹,满载干粮清水,将狭窄处阻塞住,若是到那时节,又当何如?”

    不消韩江陵特地去说,走镖多年的许磐亦是能想得通彻,倘若流寇马贼尚有余粮,整行镖队,皆是进退两难,既冲不开北向下山路径,若想退回绍乌古镇,亦是难以摆脱身后流匪侵袭,蚕食之下,即便有侥幸脱身者,只怕亦不过二三。

    那处数里外的狭隘道口,倒真仿佛是蛇颈七寸,只待将镖队一众拦腰截断。

    “韩兄弟为何不尽早言说,如今篝火已然点起,镖队上下行踪暴露无遗,倘若真是引来流寇马贼,我等都要横死在此处。”经方才寥寥数语,许磐已然是惊出一身冷汗,此刻更是懊恼不已,连声叹气。

    从始至终都较为平静的韩江陵苦笑,“今儿个白日里,楚镖头在半路截住小弟,仔仔细细盘问了一番,话语中尚且有提防之意,我若直截同楚镖头言语,说要镖队上下灭去篝火,恐怕还要引来许多疑心;再者说我不过是个寻常趟子手,就连镖师还未够格,眼下这些纰漏,也是方才前去观瞧过地形才临时琢磨出的,实在不赶趟。”

    “眼下应当如何?”许磐眉头险些剜入额头当中,急切问道。

    “许老哥稍安勿躁,且去同楚镖头商议一番,尽量将篝火灭去就是,至于方才的火光烟雾,只能寄期于浩大雾气遮掩,未曾令山外流寇瞧见。”

    对此,韩江陵也只得摇头叹息,若非是方才闻听鹧鸪声起,无意间往山下观瞧,就连他也未曾想到将种种事串到一处,而今堪堪想清,也只得如此安慰上两句。

    但以楚筠历来做事的法子,究竟能否听从劝诫灭去篝火,仍是两谈,这便是少年最

    为头疼的第二件事,休说是他,即便许磐亲自去劝,亦难有收效。

    容不得再多考量,许磐三步并两步便赶至楚筠歇息的地界,一时也顾不上究竟能否叫峨眉刺在周身戳几枚窟窿,与满脸怒容的楚筠简短商量数句,掉头而返,不过数息之后,后者亦是站起身来,抖落身上披挂毛毡,吩咐两位守夜的趟子手灭去篝火,亦是走到少年眼前。

    “看来楚镖头也觉得,在下这番话说得有几分道理,韩小子在此谢过。”韩江陵历来不乏礼数,起身抱拳行礼。

    “镖队在外,自是要小心为上,”楚筠摆手,示意免礼,旋即目光阴沉道,“倒是我算计不周,方才许磐与我言说一番,才察觉出其中的隐患,方才篝火已然暴露在外,若有补救的法子,还劳烦韩兄弟告知则个。”

    这番话倒是令韩江陵有些诧异,原本以为就依楚筠颇有些刚愎自用的性子,能脱口而出这番话语,实在不易,但偏偏楚筠此刻面皮依旧平静,似乎压根也未曾觉得难以启齿。

    韩江陵深深吸入一口夜里凉气。

    “在下以为事至如今,最妥当的法子,不如先行差遣数人开路,起码与镖队大部相距一里,率先探明下山路径,免得被埋伏在原处的流寇所袭;一里以内,首尾皆可相顾,倘若真个遇袭,命人将马车围于四周,裹上厚重毡布,起码亦可苦撑一阵。”韩江陵说罢,又是沉吟片刻,旋即再张口道,“楚镖头此番算是接的散桩生意,原本旧部,如今仍在绍乌镖局否?”

    楚筠不消细想,便知弦外之意,登时皱眉道,“眼下只是起疑,若是此刻派人手来援,是否有些小题大做?”

    “与旁物相比,人命最重。”韩江陵抬眼看向楚筠,言语骤然生出冷意,“比起令旁人白白跑上一趟盘马岭,我猜楚镖头定是更不愿瞧见这三五十人横尸岭上,更不愿瞧见绍乌古镇数十户人家一片缟素。”

    楚筠目光猛然失神一瞬,语调

    登时柔和下来,“既是如此,就依韩兄弟所言。”

    自是一夜无话。

    临近日出前一时辰,许磐便已束好衣袍,托起一巴掌冰凉山溪,拍到面门上头,霎时间周身震动,神智清明。

    闻声韩江陵亦是睁开双目,站起身来略微抻了抻腰腿,看向天际云雾。

    这一夜冷寂无篝火,雾气湿襟,发髻都险些能滴出水来,难以平心定气,可谓是相当不踏实。

    “许老哥起得甚早,”少年笑笑,竟是未有大梦方醒的懵懂之意,利索起身,顺带将重剑负于身后,使鹿筋系紧,轻声冲许磐开口。

    “早醒些,趁这功夫热热手,指不定今日便要同人生死相向,临阵磨刀总不是坏事。”经昨日韩江陵一趟分析,绕是许磐平日里总觉前者年纪尚小,乃是小辈,如今亦是以平辈相谈。

    许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手上两柄上好的直刃长刀,与一身堪称登堂入室的滚刀招,统共一十六路,虽说算不得刀招千变万化,但胜在乱战之中极为粘人,双刀平展步步紧跟,前些年遇上伙流寇,久战不下之际,硬是被他这手滚刀撞到贼首眼前,两刀劈碎后者天灵盖,这才使得镖队化险为夷。

    这时节楚筠早已挑选了位平日伶俐的趟子手,挑出匹快马,吩咐往镖局中请援,紧跟着便是扯起粗重嗓门,唤起正酣睡的一众镖队中人。委托押镖的那位富态掌柜,昨夜亦是未曾睡得安生,困意沉重,刚想爬下车帐同楚筠说上两句,却被后者一双巨眼瞪了一回,只得悻悻钻回车帐,愣是未敢吭声。

    除却韩江陵与许磐以外,楚筠又挑出五六位身手颇强的镖师,几人一并持起兵刃,放轻脚步,缓缓往山下摸去。

    韩江陵背负重剑,腰间却又挂起枚三尺长短的物件,以布匹包裹,丝毫不露。

    岭下幽深,浓雾包裹,葫芦口外本应豁然开朗,如此浓重雾气之下,却如渊海。

第四百零七章 试锋

    几人下山算不得快,许磐双刀之上,已笼住一层细密水珠,身形动摇之际,汇为流水,顺刃槽滴滴而落。

    “许老哥有对好刀。”韩江陵低声笑道。

    “刀不赖,不过刀招更好些,”许磐同样将说话声压得极低,“早晓得韩兄弟剑术足可登堂入室,此间事了,你得同我好生比划比划。”

    楚筠往身后斜睨一眼,两人登时噤声。

    几人至葫芦口外,只差百步,就连楚筠的粗犷心性,都是将峨眉刺分持左右,免得有磕碰声响,避过沙石地界,踏软土缓步前行。

    再一炷香功夫,几人才堪堪摸至狭隘道口,放低身形,楚筠点起火折,冲身后猛然一晃,旋即便将火折收入怀中。一里之外镖队缓缓停住,马匹亦是早先便衔住笼头,蹄下垫住柴草,故而缓行之下,近乎无有一丝声响。

    楚筠嗅嗅,旋即眉头紧皱,“此处碳火与肉羹味极浓重,且那羹汤,似乎是以耕牛所制。”

    不仅颐章,天下数国之中,皆有法度讲明,耕牛不允食之,更何况寻常百姓,绝不会做这等杀鸡取卵的行径,故而道口外生火食汤之人,已然可断言非是良善之辈。

    许磐凑上前来低声道,“眼前统共有多少人手?”

    楚筠胆魄极大,手扶土石,伸头瞥去一眼,神色凝重,“少说亦有近百来人手,且马匹亦是三十有余,端的是一伙大贼,没准便是肆虐于北境之外的那伙贼人,以镖队上下人手,真若是强闯,只怕要尽数折在此地。”

    “敢问镖头,那位趟子手快马赶回绍乌镖局,而后集结人手,赶至盘马岭,大概要耗费多久时日?”思量片刻,韩江陵还是开口问道。

    “返程路途亦是崎岖,再添上召集人手与赶路的功夫,起码也要凑足三日光景,而这三日之中的变数,恐怕极多。”楚筠一筹莫展,摁住额角喃喃自语道,莫说是其他,镖车距离葫芦口,如今也不过一里远近,贼寇久等不及,迟早要差人前来观瞧,到那时节,只怕便要迎着百余凶狂马贼硬行突围,

    如今所做的预备,全然无用。

    “既然已然到了此处,静观其变,且先探听些虚实。”楚筠所忧心的几件事,韩江陵亦是心中有数,且不说这三日之中马贼如何作为,即便是那趟子手回镖局搬来些人手,除却出门走短镖的,上下也只剩堪堪不过百人,身手更是参差不齐,纵使撞天运能勉强挨过三日,死伤也绝不在少数。

    几人纷纷将耳侧贴到土石壁上,屏气凝神听去。原本乃是军中的法子,将缸瓮埋入土里,而后附身听取周遭动静,若是耳力极好的军卒,相隔十里亦能闻听马蹄翻动与步卒踏地声响,如今被镖局一众借来探听风声,甚是合适。

    “这耕牛肉当真是极老,咱在北边逍遥的时候本要随手牵来,那老货还偏偏要舍命护着,叫我一脚踢得背过气去,估摸着是去了半条命,哪成想这肉柴得咯嘴,晦气。”不远处有人叫嚷,将一截吃剩残骨甩到地上,响动沉闷。

    旋即便有人接话骂道,“知足吧,下手不知轻重,怨得了谁去?原本弟兄在临近北境的地界过得滋润,偏偏不知收敛,割去几十口人的脑袋,竟是叫那群刁民撇家舍业举族搬离,咱弟兄们便只得跑到此处打秋风,还不都赖你们?”

    “几个乡野村民,杀便杀了,不打紧,实在若是闲得紧,大不了咱越过盘马岭,往西郡里快活,听说那绍乌古镇也是富裕得紧,倘若杀到镇中,不比在这苦苦蹲守过往镖队强?”那人并无顾忌,丝毫未曾在意。

    不消韩江陵抬眼去看,便能觉查出一旁的许磐周身震颤不已,浑身怒气涌入头顶,满脸杀意。

    “许老哥且先收收怒气,以我等几人,即便是冲杀出去,也难报此仇,不如再等一阵,另做打算。”几人中大概唯有韩江陵清楚许磐底细,故而自然知晓,为何凭后者的过人心性,依旧按捺不住胸中火气。

    许磐本就是绍乌镇人士,只可惜双亲于疫病之中早早过世,只留许磐与一位大兄两人相依为命,待到许磐及冠,后者听闻临近北境地界耕地广阔,便将亲眷迁去;而许磐年少习武,更是时常在镖局

    外转悠,得了当年在任总镖头的一套滚刀法,便留在绍乌镖局。若非是性情言语颇有些不讨喜,更不愿拉帮结派,以许磐的身手功夫,虽然逊于楚筠,但总能捞来个镖头当当。

    听闻韩江陵此话,许磐握刀双手才略微松弛下来,但神色依旧是暴怒。自家大兄与侄儿,恐怕亦是被劫掠欺凌多年,才不得已弃去耕田屋舍,转而逃回绍乌,虽说两人皆未曾同他谈及此事,不过仅是数年光景,自家大兄双鬓,已是尽数染霜,分明才过不惑的年纪,单瞧面相背影,竟是与花甲老叟无异。

    而正是这等节骨眼上,异变骤起,兴许是雾中鸟雀低飞,惊了镖队马匹,一头至雄壮的马儿猛力掀起车帐,直冲坡下而来,绕是有两三位眼疾手快的镖师匆忙上前拽车,亦是顶不住这股巨力,虎口险些崩裂,却依旧止不住连马带车直冲山下。

    “各位,兴许这便是天意。”韩江陵听闻身后车马奔腾,再见那马儿舍命脱逃,登时便知晓是如何一回事,苦笑道,“原本还想尽量待到援手,如今看来,确是有些奢求。”

    马匹受惊,纵使蹄下垫有柴草,踏地声与车辕滚动声,亦是在寂静山岭中传出甚远,眼下已然是有贼寇脚步声四起,摆明是躲藏不得。

    许磐闻言直起身子,将双刀掂掂,狞笑道,“既然早晚都要撞上这伙贼人,倒不如如今就拼死几个,哪怕是一命抵一命,咱也算为绍乌古镇与北境百姓出得一份力,起码在镖局行当里头,咱死得不憋屈,指不定来日流匪尽除的时节,还能有几位说书先生编撰起几页书稿,叫后生晚辈听听,绍乌镖局这几位,死得带种。”

    楚筠没搭茬,只是默默拽出峨眉刺来,使绳索捆到手上,仔细闻听脚步声响。

    其余几人亦知无路可退,纷纷将兵刃掂到掌中,神色凝重。

    “既然如此,算上小辈一个,难为许老哥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韩江陵从背后摘下重剑,笑容满面。

    “昨日磨剑溪畔,总要试锋芒几许。”

第四百零八章 盈盈

    原本流寇距葫芦口便只有一线距离,此刻听闻马嘶车滚,登时便有十来人跨上马匹,往山上催马而去。

    不得不说这一众贼人准备极足,马匹铁掌皆是钉得极坚实,即便是岭上乱石层层叠复,亦能勉强奔起,并不必在意蹩住腿脚,故而来势极快。

    耳听得马匹方才起势,许磐当先踏出一步,掌中双刀摆开,硬是矮下身形,往葫芦口当中奔去,仅瞬息功夫,断去头匹马一对前蹄,趁马上端坐那匪寇身形不稳之际,两道刀光上挑之际,已然削去贼寇面皮与一边肩头。

    滚刀最适乱阵之中死斗,更加之收矮身形,步伐奇快,更难捉摸身影,再者如今许磐已然撇开诸般冗杂念头,出刀更是无所顾忌,仅仅是一趟突兀滚刀杀至,便已毁去一骑,凶威赫赫。

    楚筠与其余几位镖师亦是倾力出手,借地势猛然跃起,两柄峨眉刺专走心窝,登时便使数人气绝,仅剩坐骑冲出数十步,长嘶不已。

    反观韩江陵却是并未有这般声势,重剑亦是起伏,但大都是奔腰腹而去,大都破开贼寇肋腹,虽说伤势瞧着血肉翻飞,却并不至于登时殒命,如此缓步前行,一剑快过一剑,竟是生生抵住十余骑,朝葫芦口外步步紧逼。

    如此气魄,登时便令发觉异状赶来驰援的一众流寇心惊,但好在于北境烧杀掳掠多年,早已不比常人心性,凶顽暴戾得紧,故而大都也未曾生出多少惧意,纷纷呼哨一声跳上马背,直冲葫芦口而来。

    “真有前来送死的,爷还未曾去寻你,竟是不知死活杀到山下来,”方才开口那流寇捋了捋腰间刀,呲牙一笑,旋即冲身后吆喝道,“小子门,送上门的好肉,哪有不尝几口的道理,随爷剁去脑袋,待到劫了镖车,冲到绍乌镇里头,自有赏钱娘们儿分发。”

    “要杀了那使重剑的小子呢?”一旁有位身形雄壮的流寇开口问道,似乎很是有几分跃跃欲试。

    “赏银五十两,绍乌镇里的美娇娘,随你挑。”眼见得少年一口剑又挑死两人,头目亦是

    有些发狠,“典青你身手出众,若是能将那小子一锤打烂脑袋,甭说是五十两,这镖队车帐中货物钱财,你自取半数。”

    流寇亦不是什么轻松活计,总有被官府兵卒逮着的时候,更免不得战死几位,虽说这股流寇贼人势大,但平白无故叫人杀过十几人,总是有些肉疼,故而这位平日里最为暴戾的三当家,一时也不去计较钱财得失,便冲典青允诺道。

    汉子拎起双锤嘿嘿一笑,“三当家豪气,老典当然舍得出力,那小子不过是在镖局里学过一招半式,若能抵住老典双锤,那才是有假。”

    韩江陵面色不变,抬剑迈步走到许磐身旁,一剑劈断旁边伺机偷袭的流寇脊梁,闪过马匹冲撞,随手再起一剑,生生将那马腿拍得歪扭,开口道,“许老哥,眼下才打退十余骑流寇,吃得住否?”

    许磐抹了把脸上血水,抄地上啐了口道,“不碍事,我这滚刀尤适步战,这流寇虽说马匹甚众,不过归根到底并非是好马,骑驭能耐更是差劲,凭我老许的本事,再挡几轮也是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可韩江陵眼尖,许磐持刀两手,虎口已然有些绽开,八成是剁马腿时被震至崩裂,身上伤处不多,但已然有些苦撑的意味。

    随行几位镖师之中,已然有两位腹背中刀,勉强撑着周遭巨石,还不忘抵挡奔腾而过的马匹贼寇,楚筠虽情形好些,但眼下却被数人围住,纵使身手过人,一时也难以突出围去,毕竟以数人之力硬抵几十流寇,哪怕身手高强,亦是难寻便宜可占。

    而远处更是有数十人踪影闪动,形式更为不妙。

    韩江陵收回目光,缓缓摁住腰间那枚布匹包裹的物件,神情微变。

    少年身侧土石轰然迸溅,一对重锤猛地落下,紧跟着便是如潮一般轮流压下,葫芦口外硬是土浪翻腾,犹如黄蛇滚地。

    “小子,战时还胆敢分神,当真不把典大爷搁到眼里?”典青扛起双锤,撇撇阔口道,“还真以为是什么经得

    起爷爷几锤的角儿,没成想竟是个方出江湖的雏鸟儿,无趣无趣。”

    可尘土才方散去,典青目光却是微变。

    那少年重剑有些歪斜,但身形依旧挺直。

    “能抡的起一对重锤,即便是入了军伍,沙场阵前亦有一席之地,却偏要与一众贼寇同流,倒是可惜。”韩江陵叹气,但脚步依旧不停,越行愈快,至汉子身前十步时,已是宛如虎狼势头,猛然跃起。

    一剑压顶,典青举捶运力架住重剑,另一锤却是直奔少年空门,凭臂膀中如此膂力,倘若这锤吃得瓷实,恐怕便要凿烂肚肠,见少年迟迟未动,典青亦是心头一喜。

    金铁声磕碰。

    典青右臂被巨力震退,掌中一对重锤险些脱手,连忙倒退数步,瞪向那位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

    韩江陵却只是撇开手中坑坑洼洼的重剑,往不远处许磐方向看去。

    汉子左肩已是无力地耷拉下来,血水如注,连脚下砂土亦是染得血红,只剩右臂堪堪能握住长刀,仍旧死战不退;楚筠掌中峨眉刺已是瞧不出原本铁色,小腹亦是血肉模糊,强撑着与许磐背后相靠站在一处,已然是强弩之末。

    在场几位镖师,已然有两位咽气,死在马蹄之下,其余几人苦苦相撑,仍是难抵周遭数十人围斗。

    一里之外镖队亦是被流寇瞧见踪迹,登时便有数骑压进,护车镖师趟子手亦是无暇他顾,将镖车护在身后,连番苦战。

    少年的确算出此处有伏,可唯独未曾猜到这伙流寇究竟有多少人手,单单是镖车地界,前后调度,岂止六七十人。

    流窜于盘马岭南的这部流匪,少数亦有二三百之数,全然不可敌。

    于是在典青眼里,少年将腰间那柄物件抽出,解去绳索布匹,两指摁住水火吞口,轻轻叹气。

    有浮光乍起,盈盈如水波横流。

第四百零九章 好吃否

    典青此前从未见过这等古怪光华,起初还当那少年拔剑生辉,可旋即目光便是狐疑。

    立身场中的韩江陵并未拔剑,可剑鞘外头却是有光华流转,如雀投怀,围绕少年上下翻飞浮动,甚是好瞧。

    流寇之中唯有数人知晓,这莽汉典青的来头并不小:仅手头双锤便足有六七十斤沉,纵使搁到颐章大小军营之中,这般膂力,如何也算是能坐到军校的位置,更何况典青使锤极轻松,通常是轻描淡写便可抡出几十锤,毙命在典青手底下的,大都死状极为凄惨,而典青却是不以为然,且时常行这等暴虐之举,除却流寇中几名当家谁人亦奈何不得。

    传闻说是典青还未入伙前,因天生力猛,再加之经络开阔,叫一位仙人看中,原本打算收入门中当个关门弟子,可临到山门的时节,年纪尚小的典青却是一言不合便将山门外两位道童打得险些昏死过去,惹得仙人动肝火,故而才将这脾气暴戾的小子扫地出门。

    不过仙人碍于情面,亦是传授过两招外家招数,可典青却始终以此作为打家劫舍的手段,向来不行善举。

    如此一位莽撞巨汉,很快便令颐章北境外这伙流窜多年的贼寇瞧上,入伙头个月便坐上统领位子,仅次那三名头目,乃至于有些平起平坐的架势。

    绕是典青灵台愚笨,不过跟随那位仙人的时节,亦是见识过不少修行仙家的手段,但像眼前少年这般手段,的确是见所未见,故而难得抛开轻蔑神色,转而冲那少年吆喝道,“前头那小子,你那是何野狐禅手段,真以为放出两道光来,大爷就不敢砸烂你那脑瓜顶?”

    数骑流寇从韩江陵身前踏过,方才抽刀朝这少年的头上劈砍,却发觉掌中刀被震退半尺,才欲驳马调转身形,再冲上前一回,臂膀却无端滑落下来,滚落马背,当即便是惨嚎数声,不过不出几息,便被受惊马蹄踏死,血水横流。

    于是葫芦口外局势越发奇异,周遭尽是流寇乱阵,唯独有位少年独对莽汉,步伐缓慢,却是稳如山岳,周遭有浮光似流水缭绕,人马不能近。

    典青即便再不灵光,亦晓得眼前少年极古怪,一时便运气周身,横是将浑身筋肉内敛,双锤摆开,直奔韩江陵而

    去。

    本是仙人随口传授的不入流外家功夫,可在典青使来,却是极为得心应手,生生将浑身似峰峦起伏的筋肉藏纳收束起来,但力道不减反增,单足踏地跃起丈许高矮,冲韩江陵盖顶而来。

    反观少年,依旧未曾出剑,只将腰间水火吞口摁住,徐徐推剑一指。

    剑光涌动,二人交错开来。

    典青双锤被削去近半,少年挽簪发髻散开,但仍是走出数步,将吐露一指的剑刃压回鞘中。

    “许多年未曾打得这般痛快了,”典青使残缺双锤撑地,直起身来回头,怔怔瞧着那少年笔直背影,不知为何乐道,“爷平生不结善果,专喜为祸一方横行无忌,今儿个才算遇上回高人。”

    “小子,给爷留个名。”

    少年携剑光再度诛去两人,这才头也不回道,“南公山四徒云仲,今日送过你一程。”

    典青点头,“名字好,剑也极好。”

    旋即莽汉腰腹中猛然淌出血水,跪死在地。

    少年一路走至楚筠与许磐身旁,不消盏茶功夫,便斩去周遭流寇,面色亦是一阵泛白,轻声同仍旧心惊的二人道,“在下这剑气初成,怕是再撑不得炷香功夫,两位不妨先去助几位镖师脱困,往山上镖车处救场,葫芦口外,在下自有手段挡住流寇。”

    许磐伤得极重,大概是腹脏受过刀伤,口鼻都止不住溢出血水,一旁楚筠肩头扛着半面断刀,已然嵌入骨缝里头,双眉紧缩。

    “凭你一人能成?虽说不知你从何处学来的仙家手段,可山下起码还有密密匝匝百余流寇,光凭你单人单剑,纵使侥幸拼死几骑,当真能全身而退?”

    少年点头,咧嘴笑道,“自保的本事,在下也学过几手,毕竟楚镖头难得打算罩着在下,总要留条命回绍乌,讨几口好酒尝尝。”

    口鼻溢血的许磐挣扎起身,还想开口说句话,却被楚筠摁住喉咙怒斥,“内伤已然如此深重,休要再开口,倘若伤处脾脏崩裂,仙人也难治,安心退回镖队便是。”说罢便忍痛从肩头拽出断刀,不由分说将许磐搭到背上,思量片刻,只是闷闷说出一句,“甭管姓韩

    还是姓云,你小子都得活着回镖局。”

    “知道。”云仲招招手,转瞬起步从马背上踢倒一人,独自扭头离去,继续往山下步行。

    天色大亮,虽仍旧有雾气未曾散开,但被两方马奔人走,带去不少湿气,故而并不碍眼;居高临下,盘马岭底景致入眼倒是十分雄奇。

    正是适宜出剑的好地界。

    几十骑直冲而来,云仲拔剑。

    配剑多日未动,如今暴起,却是剑光席地。

    平平淡淡,既未断山,亦未纵跨六国,山间马蹄声与刀剑声,依旧大过这声清脆剑鸣。

    可仅此剑气,足足削去十余骑流寇头颅,剑光不减,将正打算狼狈离去的三当家双足齐齐削去。

    葫芦口外尘土飞溅,剩余流寇皆是不敢近身,魂惊胆丧。

    少年闲庭信步,走到三当家面前,收起长剑蹲下,颇不在意地拍拍后者脸颊,笑眯眯问起,“兄台不妨再说一回,百姓家中耕牛,到底好不好吃?”

    盘马岭南,那位赶回搬兵的趟子手连夜狂奔,方才寅时便已下岭,中途却被一队步卒拦住,为首校尉盘问几句,也不多答话,只撂下句话说,受西郡新上任的林大人差遣,前去北边剿灭贼寇,不必回镖局请援,只需调几位郎中前来即可,随后便直冲盘马岭方向而去。

    为首一人,正是贾贺。

    当日贾贺于酒宴散去之时,对林陂岫说得最对之处,便是剿匪一举。

    身后八百步卒,皆是屯于西郡地界多年的兵卒,可碍于历任西郡大员皆是不愿出手剿匪,故而许多年都未曾挪过地界,其中年纪最长的,已然是不惑之年。

    先前历任西郡大员,谁人也未曾往军中想过,任由一众年岁正好的军卒荒废时日,耳听得故园涂炭受马贼流匪侵袭劫掠,心中究竟是何感想。

    贾贺晓得。

    林陂岫亦晓得。

    于是八百老卒披挂而来。

    巍巍如黑云。

第四百一十章 变天

    虽说流寇凶恶,但总归震悚于眼前少年的泼天气势,何况于众目睽睽之下,以典青的体魄硬吃一剑,竟是跪死在地,已然再无动静,一众流寇再度看向那少年的时节,心头早已是有些发颤,再者此刻三当家被制住,即便有几人举刀跃跃欲试,难免也是有些色厉内荏,不敢近前。

    而那少年就这么蹲在原处,笑嘻嘻地瞅着被削去双足的三当家,又是开口问道,“问你好不好吃,给句痛快话。”

    而被斩落在地的三当家,却是目光阴狠地朝少年看去,“爷说,难吃。”

    应声落一臂。

    少年却好像动都未动。

    “说得不对,要不您再说一回?”

    少年模样清秀,似乎还未曾到及冠之年,可眼下凶狠手段,却是不错眼珠便施展开来,动如雷霆。

    随意一脚踹倒三当家,少年继续蹲在地上,似乎像是唠家常一般开口,“人人都愿去江湖上看看,想来倒退二十载,兄台也是位初出江湖心气高绝的少年郎,说是迫于生计也罢,自甘堕萎也罢,何苦要以欺凌百姓为生?”

    “单说方才那莽汉,双肩一晃起码可开一石硬弓,即便去到军中亦是可塑之才,熬上十来载,如何也能风光还乡,何苦对无辜百姓出手掳掠杀伐。”

    少年依旧是面皮笑意不减,环视四下朗声道,“既然都是百姓出身,何至于此?”

    流寇三当家躺倒地上,听闻少年此言,却是不顾浑身淌落下的血水,张狂笑道,“江湖?江湖要是这么好混,爷还用得着做这等营生。你这等人生来自有福缘保佑,小爷和这帮穷苦弟兄,一无本事傍身,二无雄厚家底,只凭双手吃饭,在这等穷山恶水难有田地的地界,养得起谁?当个流匪,起码爷盘过许多良家女子,杀过不少人赚得盆满钵满,江湖对爷而言,不过如此而已。”

    “乳臭未干,没喝过江湖上两斤凄风苦雨,你小子也配评点爷所做对错?”

    云仲倒真未曾想到,眼前流寇竟是能说出如此一番言语,登时有些错愕,皱眉不已,“绕是如此,也不应当做。”

    可那位三当家已然气绝。

    流寇震怒,十余骑当即便催马上山,探身朝那少年劈出一刀,可刀身未至,少年周身缭绕的那股微薄剑气,却已是从腰腹穿至后心,穿花引蝶,尚无一丝烟火气。

    一众流寇涌上前来,皆是面色狰狞。

    三当家在这伙流寇之中,口碑一向不差,虽说劫掠村镇时节尤为狠辣,但对于手下流寇,分赃时一向宽松,论功行赏,故而眼见得汉子咽气,许多流寇猛然将手中刀握紧,迈步近前。

    云仲沉默不语。

    兴许站在三当家与一众流寇的立场之上,劫掠百姓,并未有过大错处,不过是为生计二字罢了,但在云仲来看,江湖本就不该如此。

    少年独自瞧着眼前百余流寇,沉沉叹了口气,转身走回葫芦口内,猛然出剑。

    葫芦口两侧高耸山岩崩毁,隘口码起一人高矮的乱石。

    此刻八百老卒已然越过山头,贾贺抬头观瞧,却见葫芦口内,有人一剑摧垮隘口巨石,当即便是恼怒不已,“哪个不长眼的坏老子好事,老子倒要瞧瞧是何处的仙家弟子,偏偏要在眼前将路封住,晦气!”旋即便命一众军卒快步赶下山去。

    至于途中那伙镖队,贾贺却是没心思去理会,草草令军卒扔去两包草药,便是引兵下山。

    “那小子是打哪处山头而来?倘若是坏了剿匪大事,甭说你是仙家弟子,就算是仙人亲至,也得领惩。”贾贺心头愤懑,原本探听过今日有镖队前来,盘算好要行一手雀伏之举,没成想却是叫眼前这小子坏了算计,登时气结,端坐马上叫道。

    云仲收起长剑,平平静静行了一礼,“小子自南公山而来,在山中行四,此番随镖队出行,贴补家用,不知有何指教。”

    贾贺精瘦面皮当即便垮塌下来。

    颐章仙家与其余几国相比,数目并不多,可唯独南公山一家,即便是权帝也得以礼相待,前阵子朝廷调遣一众五鳞军精锐,身在皇城的贾贺自然亦是知晓,单凭这点,南公山也非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故而登时便下马笑道,“好说好说,小人不知是南公山弟子来此,方才一时心急,颇有些唐突,还请勿要见怪。”

    老卒之中不少人皆是皱起眉头,朝这位才接手西郡军卒不久的贾大人,深深看去一眼。

    林大人交由这位爷统军,大概本就是酒后失言,胡乱交代下来,凭这位贾贺如今种种作为来看,分明就是位从皇城中调来的纨绔,只怕压根也未曾想做一番大事,故而大都有些气闷。

    “大人若是要剿匪,何不速去,”云仲倒是始终言语平和,“在下不愿再动手,如若是乱石阻拦,再出一剑就是,至于大人究竟要如何剿匪,就是大人的事了。”随即出剑,将乱石扫开,抱拳行礼,自行离去。

    直到云仲走后,贾贺神色才平复过来,心头略微有些心惊。

    南公山四徒,竟是亦有此气度修为,看来林陂岫先前所言,的确不虚。

    颐章全境战时能否抵住其余数国仙家手段,皆系南公一山。

    “西郡老卒听令。”贾贺收回心思,翻身上马,亦是流露出一丝狠辣,“一击皆斩,人尽不留。”

    两日过后,林陂岫正在郡守府上饮茶汤,叫这西郡苦涩茶水搅得心烦意乱之际,收着一封信报。

    西郡北路大小贼寇十二寨,贼寇尽数伏诛,除却寨中家室与孩童外,并无活口,统共诛杀贼首五十,焚毁大小山寨哨所二十三处,尸横遍野。

    绕是林陂岫久在皇城,见惯了权帝雷霆手段,此刻瞧见这封信报,亦是惊惧不已,手中白瓷茶盏砸到地上,溅起无数瓷片。

    良久过后,林陂岫才苦笑一声,坐倒在藤椅上头,“贾老弟倒真是不动则已,动则山崩,可如此举动,未免太过了呦。”

    一线落地,林陂岫转头观瞧,旋即便是千万丝绦落下,骤雨如潮。正是夏日里最难熬的燥热时节,此番雨水倾盆,清凉阴沉。

    “西郡变天喽,”林陂岫走到檐下,瞧着天雨如乱麻交织,伸手接住冰凉雨水,“倒不能说是坏事。”

第四百一十一章 两声恭喜

    尘埃落定,绍乌镖局此番,战死镖师十余,近乎皆尽重伤,除却镖头楚筠伤势显得轻些,再者面色始终如一,故而瞧不出负创颇重,不过好在郎中来得及时,这才未出现再多损伤。

    如此一折腾,近乎上下镖众皆尽重伤,已然也就无力送镖,楚筠同那位商贾商量一番,说是要将镖银退回,可那位看似贪财的商贾却是执意不收,说镖局此番受创,倘若再将镖银收回,岂不是太过不仁义,硬是又多掏出七八十两碎银,说是交与战死镖师家眷,聊表心意。

    楚筠捏着银子,瞧着零星数人押起车帐往北而去,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回镖局路上,许磐伤势好容易恢复了些,不过刚要同韩江陵扯几句,却想起少年当日出剑时的赫赫威势,与缭绕周身不歇的剑气,末了张了张嘴,还是未能叫出声来。

    云仲一路之上都是跟在镖队后几丈,沉默不语。

    典青与三当家那番话,少年始终回想,却每每都有些低落。

    错固然是错,可若换成他自个儿,如是没遇上吴霜,只怕如今依旧待在那座无名小镇当中,兴许还留在学堂之中,或许已然是接过家中田垄,寻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至于外头江湖是如何模样,恐怕一无所知。

    生来老去,黄土长天,该是何等无趣。

    “云兄弟在想甚?”丁二筒刻意走到后头,点起两筒烟雾,同少年并行。葫芦口一战,丁二筒围护镖车,虽说背后也叫人劈过两刀,不过好在身手灵巧,硬是未曾挨瓷实,只堪堪割开皮肉,并未伤及筋骨,涂过伤药,如今痊愈得七七八八,故而显得极轻松。

    云仲一愣,扭头才发觉是丁二筒,挥散烟雾笑道,“这滋味呛得紧,少吸些,免得老来气都喘不匀,又没个婆娘儿郎,颐养天年都是个心头患。”

    “怕个甚,”丁二筒舒舒坦坦吐出一口烟雾,一连三五口下来,整个人都裹

    在烟雾之中,乐呵笑道,“这人呐,怎么活都是那些寿数,我就觉得和镖局这帮老弟兄一块聊得来,到时干不动这行当了,就搁镖局旁买下块院落,听听每日镖车从门前来去,时常和后辈吹嘘吹嘘,说自个儿也见过仙人,这就不枉费来世间一趟。”

    云仲失笑,自顾摇头道,“小子可算不上仙人,那仙家手段累死累活,不过学来一招半式,虽说勉强够用,可也断然走不到那份上;更何况连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自然成不了仙人。”

    丁二筒听罢,似乎是觉得有些愠气,重重拍拍云仲肩膀,“少年郎要有志气,你小子可不能跟我们这帮人比,大都是没什么能耐,更无天资,勉强在这行当里讨口饭吃,好容易跟仙家山门学来本事,可不能白白颓了,那才是暴殄天物。”

    少年缓缓迈步,无端就说起道,“那流寇之中的三当家,同我说过一番话,我总觉得他没说错,人生在世图的便是个快意,能见江湖天地广阔,有志同道合故友,的确是叫人心生憧憬,也许在他看来,并未有错处。”

    吐罢一口烟,丁二筒呲牙笑道,“可以寻常人来看,还是大错不是?老哥我在镖局之中,不亦是能见天地广阔,亦有志同道合之人?人生快意,有千万坦途可走,何苦非要烧杀掳掠,那旁人百姓的命,难道还不如他一时快意重要?”

    “做事见事,心头有一杆秤就好,能分对错,能束己,能凭自个儿的见解与考量,区分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有德行礼法约束举止,便已是足够。”

    谁也不曾料到,往日邋遢浪荡的丁二筒,今日竟能脱口而出这么一番言语,听得云仲如拨云见雾。

    “后生受教。”云仲抱拳。

    丁二筒哪里肯受这一礼,南公山于颐章的地位不言而喻,座下弟子行礼,他一个寻常镖局中的趟子手,哪敢心安理得受之,只好往身旁跳开半步,连连摆手道,“云兄弟这不就见外了,这点歪理,南公山上的仙人估摸着早就教授过,只

    可惜一时钻入牛角尖当中,忘却平日所念罢了,假以时日不需我提点,云兄弟亦能自行想通,当然就算不上教授。再说我此番说法,搁到那等心性本就不善之人身上,大概更为不合,归根到底是云小兄弟心思本就大善,给自己设下的那杆秤,贵如金玉,所以大可以从心所欲,换成那等奸邪凶狂之辈,要也想凭心所行,则更是要凶狂许多。”

    经丁二筒如此一提点,少年亦是略微蹙眉,再回想起葫芦口内,闻听三当家那番嫌百姓耕牛肉味差时,胸中怒意,似乎过于高涨了些,当下便有些失神。

    似乎自打虚丹入体,自个儿的性情便有些琢磨不定,通常是一月之间,起伏数度,浑然不似当初,怒意肝火起之则可燎原,且动辄便是将种种事想岔,颇易误入歧途。

    丁二筒却是不知,瞧见少年失神,还当是未曾经过如此厮杀,略微心悸,便张口道,“要不咱去瞧瞧许磐那小子伤势如何,绍乌古镇里的郎中手段高超,温养一日,总归也能爬起来坐阵子,如此这么躺将下去,好人也得躺废。”

    少年点头无声笑笑,“成。”

    的确如丁二筒所言,许磐眼瞧着伤重,但好在多年习武滚刀,本身体魄并不弱,再经伤药调理,仅是一日功夫便能坐起身来,斜靠到镖车旁嚷嚷起要吃两碗肉羹,可瞥见楚筠的清冷面孔,又是悻悻闭上口舌。

    “今日晚间时候便能赶回镖局,那时再要些荤食补补便可,深负重创,本就不该食荤发物。”楚筠冷冷甩下句话,正要掉头离去,却刚好瞧见云仲丁二筒两人走上前来,尤其丁二筒瞅瞅许磐,又看看楚筠,神色颇有些促狭。

    楚筠黑着脸,同云仲略微点头,扭头便走。

    许磐见这俩人听得分明,面色亦是一阵红一阵白。

    果不其然,俩人凑上前来,鸡贼笑道。

    “恭喜恭喜。”

第四百一十二章 恰恰如饴

    果不其然,许磐呆愣一瞬,随后捂住肩头神色凄苦道,“二位,何喜之有,我这肩头伤还未愈,成天里疼得神魂悸动,哪里还有什么喜,倘若真是上苍垂青,见不得我吃苦,那便令我伤势尽快痊愈,这才是福分。”

    丁二筒得意大笑,扭头冲云仲笑道,“我早就说这小子非得装傻充愣不可,瞧瞧,猜了个正准,他若是认了,那八成便是叫人将脑袋揍傻了。”

    云仲亦是窃笑不已,不怀好意朝许磐行一礼,四平八稳道,“来时路上,楚镖头同我言说过,来日若是回去绍乌古镇,要罩小弟横行,如此便要算是亲近前辈;许老哥亦是前辈,如此喜结良缘,小弟实在是欣喜得很。”

    这番话却是令周遭镖师趟子手听到耳中,大都顾不上浑身伤势,勾肩搭背大笑不已,听得许磐面红耳赤,一时间也顾不得,叫嚷道,“都给老子口下积点德,八字没撇的事,说出去就不怕楚镖头那对峨眉刺戳瞎眼仁?身上挂伤还难堵住口舌,下遭将你等口舌都割去,瞧瞧哪个还敢乱语。”

    一位胸前吊住左臂的趟子手冲周遭人嬉笑道:“要说还是老许能耐高深莫测,不然怎么能与楚大镖头勾搭上,单凭这口利落的骂腔,咱老许便能与楚镖头平分秋色不分伯仲,换成旁人,估摸着成亲过后吵嘴都占不着半点便宜,老许高,实在是高。”

    任凭许磐平日里脸皮奇厚,如今却也撑不住众人齐齐开口,黝黑面目上竟是略微有些泛红,咳嗽两声讨饶,“老几位行行好,这好容易拼死拼活赚来点苗头,几位要是这么干,那恐怕我老许不惑之前都难抱上儿女,真要这么下去,老许家后继无人,咱连祖坟都进不去,这可不是好事,留点口德,待到回绍乌过后,咱请弟兄们跑醉仙居喝两坛地道的黄云酒赔罪,就甭议论了。”

    好说歹说,才将一众浑身伤势的镖局中人劝走,许磐抹抹额头汗,转而怒视眼前两人。

    丁二筒浑然不觉,跳到镖车沿边坐起,拍拍许磐肩头,“咱楚大镖头一向不说软话,更是从不在意旁人

    ,如今这话虽说仍旧生硬,但却是极上心,说甚么负创时莫要吃荤腥发物,看来的确是对老许有些意思,待到来日飞黄腾达,莫要忘了老兄弟们,帮着提携一把就是。”

    许磐怒视丁二筒,气急道,“打住,老丁你这话可不地道,怎么像是我许磐高攀了似的?仗着媳妇作威作福,咱可不是这等人。”

    “啧啧,方才某位兄台言说八字未够一撇,如今却是改口叫媳妇,你小子才是最耐不住的那个吧?”眼见得丁二筒与许磐拌嘴正酣,云仲笑意越发明朗,抚弄抚弄腰间水火吞口的长剑,亦是觉得有些欣喜。

    一趟镖下来,大概能分着不少银两,算上手头积攒下来的存银,八成能买得起。

    两人拌嘴良久,皆是歇下口舌,许磐瞧见云仲面皮上久久不散的笑意,纳闷问道,“如今是该叫云老弟了,乐呵个甚,你又没讨着媳妇。”

    “会讨来的。”少年倒也未曾多说,只是脸上笑意,实在掩盖不得,索性便笑个不停。

    “可话说回来,云老弟藏得可是当真严实,若是此番未曾遇上流寇,大概这韩江陵的名头,便要用到年根去,不实诚,合该自罚一杯。”丁二筒又将铜筒续上枯叶,点起过后笑道,顺带将许磐掖到腰间的一枚葫芦摸将出来,美滋滋灌一口。

    接二连三遭算计,许磐面上颇有些挂不住,悻悻咂咂嘴,“甭忘给我留点,此番出门,也就剩这点存货。”

    “此事的确是小子有失诚心,甘愿罚酒,”少年接过葫芦,倒酒饮起,却浑然未曾看出是罚酒,反倒是意犹未尽。原是前阵观宣纸剑气过后,秋湖剑便不再如往日一般活泛,相比于从前饮酒则起,倒是无精打采许多,纵使云仲饮酒数回,也只是懒散浮悬而起,勉强游动片刻,便又沉入丹田当中,再无起初威势。

    “谁能想到跟咱们相处许久的后生小子,竟是大名鼎鼎南公山上的四徒,”许磐翘起指头,赞叹道,“但云老弟的剑法,在我许磐多年行走江湖中遇上的剑客里,当得起头名;咱江湖里不少人都羡

    妒那些个能被仙家看重的天资出众者,可如此一手剑招,若未曾经过千锤百炼生死搏杀,练不出来。”

    葫芦口外,汉子虽说应接不暇,不过却是瞧见少年诛典青的场面,出剑之快,就连平日自诩滚刀如雷的许磐都未曾看清,与仙家手段不同,快剑最可看出功底如何,步快心定,出剑力从筋骨浩荡而发,足见根基之深。

    身旁的丁二筒却是始终不曾开口,将将抽罢一筒烟后,才敲打敲打镖车扶手,磕去灰尘叹道,“云老弟既然已是露相,怕是离归回山门不远喽,如此快剑未曾瞧着,实在是一桩憾事,就是不晓得下回相见,又要待到何年何月。”

    少年也收起笑意,轻轻叹口气。

    “是了,一去良久,也是时候回山门一趟,见过几位师兄,待到那时,两位老哥尽可前去南公山寻我,去年竹酒,也该是开竹取酒的时候了,到时请两位上山饮酒消暑,再合适不过。”

    “免喽,仙家地界,老丁我还是不去为妙,纵使南公山中人皆是豪爽之辈,并不在意我等去蹭顿酒喝,可仙家毕竟是仙家,人人都可去得,到头来为难的还是云老弟,”丁二筒摆摆手,看向眼前少年,无端笑起。

    “山上你乃是南公山四徒,山下才是云老弟,山门规矩自然要守,可到了山下,便仍是咱绍乌镖局一众的救命小兄弟。”

    许磐亦是放声笑道,“老丁难得说句明白话,那话怎说得来着?叫宫中圣上,草堂小弟,庙堂九五贵,破碗劣酒清,何处不相逢。”

    “前头的快些步子,当心叫后头虎狼撵上,落棋合字,一并去也!”

    丁二筒抢过酒葫芦,冲前头吆喝。

    车马徐徐而前,绍乌古镇外三五十里,已是林木茂盛,清风叶片,簌簌连接成片,暑气才生,便落枝头,似乎是畏却树荫,再难近前。

    当谓车马慢,清风催,促织鸣蝉两相衬,唯有镖声当空,恰恰如饴。

第四百一十三章 铁青如胄

    近来一月之间,西郡可谓是太平两斗,动荡有七,唯有一斗雀跃欢娱,存留于百姓口中,凑足一石。

    贾贺硬是凭八百老卒,于西郡以北杀了个来回,从盘马岭以北,生生画出道女子眉峰似的路线,新月如勾,却自是凶险万分。

    搁在百姓眼里头,这光凭八百老卒便将北路马贼流寇皆尽抹除,当真可谓是奇功一件,不过依然是有不少年岁较长的百姓,茶余饭后,总要嗤之以鼻。

    原因却是前头历任西郡郡守大员,初来乍到的时节,总是不忘造势数月,甭管究竟扫灭多少流寇马贼,都得大肆鼓吹一阵,似乎无论尽心与否,百姓皆需感恩戴德,本就非是为西郡百姓做事,而是为令远在皇都之中的权帝听闻此事。如此一来,新官上任手中擎着的三把燎原火,原本是好事一桩,却生生被历任郡守搅和得平添几分装腔作势的意味,更是令诸多百姓不齿。

    心意不诚,倒不如不做。

    但居于西郡北境的不少百姓,皆是瞧见那八百老卒的手段,沿途流寇皆尽伏诛,近乎不留活口,反倒是令这群苦流寇久矣的贫苦百姓,心头多出一分欢娱雀跃来,虽不至箪食豆羹伛偻提携,但也不乏有提上家酿米酒粮食,犒劳军卒的。

    昨日军中扎寨于西郡以东,今日才过晌午,便有十几位西郡东处的百姓寻上门来,三三两两结队而来,寻到寨门处等候,更有甚者将家中幼子背到竹篓当中,赶过摸黑几十里山路,就为寻至军营之处,凭绵薄之力犒劳军卒。

    贾贺稳坐中军帐,正蹙眉观瞧地势,忽听闻帐外嘈杂人声起,面色颇有些阴沉。连日征战,手底下八百老卒与这位贾校尉亦是逐渐熟络,故而都晓得这位其貌不扬的精瘦帅才,琢磨地势时候,最忌周遭杂乱声响,于是营中大都是寂静,少有动静。

    起初虽说有许多老卒皆是看不惯这贾贺举动,甭管是赶路时节自行驾马,还是在仙家弟子面前阿谀奉承低声下气,皆算不上将帅所为,

    可只凭八百人在西郡以北足足打过一圈后,许多军卒再度看向贾贺的时节,已是不复当初鄙夷。要晓得北境流寇马贼的总数,绝不止几千之数,绕是眼下这八百军卒皆是日夜练兵,可比一方精锐,但应付如此数目,且亡命江湖的流寇,显然是稳稳落于下风,但由贾贺统军,却是由西至东,势如破竹般打过一条坦途。

    先是从葫芦口外那伙溃散流寇手中夺马六七十余,余者皆尽诛杀殆尽,随后往东进兵,遇北境流寇大部,统共约两三千之数;引十余骑诱敌于谷中,其余大半军卒藏匿于谷顶,使柴草垛火油捆束山石,另择百人抄后,辅以硬弓阻敌,此一仗硬是以不足千人,将流寇尽皆剿灭干净,唯有几人重伤未死,随军收押候斩。

    分明只有八百军卒,可推平整片北境大股流寇,却只耗去不足二百老卒性命,其中大多是贾贺出计调度,这才使得损兵数目奇低。

    天下已然是多年未起战事,但贾贺此番绝户手段,却是令一众老卒都为之震悚,威望自是水涨船高,军心日益稳固。

    “帐外是何人吵闹?”贾贺强摁住心头恼火,听得寨外杂乱足有盏茶功夫,实在耐不住性子,长身而起,三两步赶至帐外,冲一位守门军汉问道。

    老卒苦笑,拱拱手道,“贾统领有所不知,西郡百姓苦贼寇久,不说是苦不堪言,但除去赋税之外,难免囊中羞涩,再经贼寇侵袭,家家近乎都是仅够勉强维持性命,眼下统领将西郡北路流寇横推而过,东境百姓闻听此信,不少人皆是自行寻着营寨,送上些许米酒饭食慰军,才显得如此吵闹。”

    贾贺点头,轻声叹道,“此前还未曾到过西郡,只听闻毗邻茶棠郡,还当是亦如后者那般繁华,没曾想真踏入西郡,才发觉百姓如在釜中,整日水火熬骨,也罢,我且去瞧瞧,你等勿要疏忽守营就是。”

    军汉领命,挎刀而去。

    贾贺的确是没想到西郡百姓竟是贫苦如斯,清理北境时节,步卒踏入过

    一处村落,四周层林茂盛,却罕有树皮完整的地界,还是经他亲自打听,才晓得村中并无半点余粮,倘若是饿急,便自行取用树皮熬上一碗羹汤,亦能勉强果腹。

    那树皮熬出的羹汤,贾贺尝过一口,涩麻难止,休说要靠此汤饱腹, 入口都尚且不易。

    行至营门外时,贾贺便瞧见有十余位百姓苦苦相求,提起手中分量极轻的米酒,同守营军连连示意。十余人皆是面黄肌瘦,乃至有两位女子背后篓中,还有两名幼儿啼哭声响。

    “诸位远道而来,何必还要带这些酒水饭食。”贾贺挥散一众守军,连忙接过米酒,客气道,“不知几位是从何处来,找上营寨,又是所为何事?”

    带头那位老妪闻言,便晓得眼前这位乃是军中头目,便要作势行礼,却被贾贺眼明手快一把扶住,“老人家无须如此,如是有流寇马贼祸乱,我等自去剿灭便是,多年以来食朝廷俸禄,理应如此,不需老人家如此重礼。”

    说罢那老妪更是落下泪来,言称这十几人乃是从西郡东处落隍城而来,城中常年受马贼侵袭不说,且落隍城城主时常借故敛税,使得满城上下百姓,近乎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常是饿殍遍地,而城主府中却是夜夜笙歌,如若是有看上眼的良家女子,通常只甩下几枚铜钱便掳至府中。

    百姓受不得如此欺辱,原本要凑足盘缠前去郡守府上状告城主,却不想官道皆尽被那城主手下军士堵住,端的是上天无地入地无门,听闻有官府军卒横推北境贼寇,这才特地绕路而来,求得一条生路。

    一番话讲罢,周遭十数人,已是泣不成声。

    汉子哽咽,女子恸哭与幼儿啼声,接连成片。

    贾贺仍旧是平和面色,将眼前十几人物件皆尽收下,温言相劝,令周遭几位守军携众人前去用些饭食,这才迈步回营。

    脸色已是铁青如胄。

第四百一十四章 繁冶灯火舐枯骨

    贾贺回营路上,恰巧遇上位从皇城跟来的军卒,正满脸鸡贼往大营中看去,听闻有脚步声近,心下便明悟了两分,扭过头来却是瞧见贾贺的铁青面孔,登时蹙眉道,“统领,分明是百姓前来励军,为何是如此一副面皮?”

    前者却只是摇头,前脚迈入帐中,后脚便招手示意那军卒进来说话。

    中军帐内,贾贺面色更是阴沉,额角青筋蹦跳不止,一掌砸到桌案上头骂道:“我颐章自立国以来,前后历圣人两代,却从未有过令百姓如此凄惨的时辰,瞧瞧方才那营寨外头站着的十几号人,哪里还有我颐章百姓原本模样,那面皮离颧顶骨都仅是隔开张宣纸距离,说是刚受过浩大天灾侵袭恐怕都有人信!”

    肝火升腾之上,致使贾贺于帐中来回踱步不止,连连怒骂,“不过是一城城主,谁允他的胆魄将百姓折腾成这般?一城屯粮足有近乎千石,焉有饿死百姓撑死官员的说法,那马贼出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境,非但不加以剿灭,却与马贼狼狈为奸掳掠百姓血肉,这等官员,究竟是如何爬将上去的!”

    说到怒极时,贾贺劈手夺来柄长刀,一刀断去桌案,险些将营帐都一分为二,仍旧是余怒未消,一脚踹翻烛火,气喘许久。

    俞当复此前从未见过贾贺兴这般火气,即便是以往账下军卒稍有违军纪,贾贺也不过是呵责几句,便命人自行前去领十来军棍,何曾有过这等失态举止,当下心头便是一紧,闭紧口舌,独立一旁等候。

    贾贺自行坐到椅上,单手摁住眉心,半晌默然。

    “当复,你代我起一封书信,遣快马送至墨陵郡守府,亲手交到林大人手上,切勿误了时辰。”贾贺靠到椅背处,闭目养神,边开口道,“此西郡北路数役,八百卒斩贼寇逾两千,夺军马百匹,于西郡百姓秋毫无犯,军威赫赫;本欲收拢军卒,整顿过后还去墨陵,然落隍城百姓仍处水火之中,不得不以微末人手应对,另盘问俘获贼寇过后,听闻有世家官员帮衬掩饰,万忘林大人严查

    。”

    临近入夜时分,贾贺与俞当复两人携卒共十余骑,从营寨后门出,直奔东路落隍城所在而去。

    “大好颐章,若是真要像那些百姓所言,倒真成了一件天大祸事。”贾贺无意间开口,压低言语声道,“天子前两载身有旧疾复发,朝堂之中,都忙着分帮结派,指望着待到两位皇子中的一位能继大统,自个儿也能平步青云,当起那两朝元老。至于百姓,却是始终无人过问,这才令一众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有机可乘,压得治下民不聊生。”

    俞当复心头明悟,皱眉问道,“那咱这位林大人接连降去三阶,被圣上贬官至西郡,难不成也是与皇子有交?”

    两人皆是距十余骑一里有余,俞当复心知肚明,自家统领,只怕是有要事商量,故而也是听得仔细。

    贾贺面膛流露出一丝笑意,瞥了眼身旁的俞当复,“猜得靠谱,可惜没猜对,这位林大人倘若要真是同两位皇子站边,下场可就不是如此简单喽,皇城之内几月前平白无故没了多少大臣,凭什么就只是将林大人调往西郡?”

    俞当复仔细寻思片刻,突然勒住缰绳,“这么说来,圣上将林大人调来西郡,本意便是猜测到西郡如今的形式,再者凭其高深手腕,与南公山交好,以备不时之需?非但不是降官,而是升官。”

    “你小子快出师了。”贾贺笑笑,不过旋即就如水凝冰,将笑意收回,“林大人身后有圣人撑腰,我倒想知道知道,谁人竟敢在流寇背后撑腰。倘若是查将出来,以圣上的脾气,颐章怕是要再变一回天景。西郡除却林大人外,还有一位极有能耐的大人,这两位倘若联起手来,有意思。”

    连夜赶路,不出四更天时,十余骑皆是摸到落隍城外。

    今夜皓月当空,清风到此止,静谧如空城。

    贾贺站到城头上去,并未瞧见半个守军,却只见城内寂静无灯火,唯有当中城主府鼓瑟连绵隐约,灯

    火白昼,通宵达旦。

    灯火温润光,轻踱而来,舔舐路边白骨。

    妖冶怪诞,突兀非常。

    就连一旁向来性情温和的俞当复,额角青筋都是跳突不停,愤然握紧双拳。

    “取弓。”贾贺面无表情,接过递来弓箭,仅是三两腾跃,便翻到城中箭楼之下。

    两位酩酊大醉的守城军士,正梗住舌头讨论新收的小妾是如何清丽绝色,盈盈腰腹能折去脐下铁枪,却是被弓弦勒住脖颈,至死也未曾叫出声来。

    贾贺只十几步便踏上箭楼,刚巧能瞧见数百步外,城主府内靡靡景象。遂挽弓抽箭,接连开弓三回,扭头便走。

    城主府中,原本那肥壮城主搂住那新纳的小妾,不顾后者满面泪痕上下其手,却是猛然闻听笙瑟琴音当中,似乎是夹杂过两声错弦,刚要骂上两句抚琴的女子,持盏左手,便被一枚羽箭钉在墙面之上。

    一箭贯穿掌心,其余两箭,碾穿两指,使得这位城主不得已推开一旁小妾,惨嚎不止。

    十指连心,何况这三箭力道极强,竟是险些将两指钉烂,只余下些许皮肉连接,故而还未有多少功夫,那肥壮城主便已生生疼昏过去,浑身瘫软下来。

    席间人鸟兽散,烂醉军卒纷纷出走去寻郎中,乐师舞姬更是乱作一团,往府外逃去。

    而那位被强纳而来的小妾,却是愣在原地,待到人去府空过后,才狠狠冲那张丑鄙面孔啐了一口,笑得浑身震颤。

    城主府大乱的时节,贾贺则是不慌不忙从一间楼宇顶檐甩出挠钩,三五息之间攀上墙头,摇头道,“许久不开弓,倒是生疏了。”

    俞当复笑笑。

    凭贾贺的能耐,倘若真要那城主头颅,岂能有失手,怕是存心想令此人临死前,再多吃些苦头。

    本就是丝毫不过分的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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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