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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五章 成搬山之势

    第二日晚间还未掌灯的时节,落隍城便出了件大事,数百军卒硬是在守城军士眼底下,摸到城主府门外,将正厅围得里外三层,休说是通风报信,就连许多欲要出逃的乐师舞姬,亦是被囤积于城主府四周的军卒拦住,一人不得出。

    贾贺从不晓得何为客套,踏步入府,一屁股坐到城主座上,拿起来枚熟透李子,若无其事啃上一口,旋即皱眉,吐了个干净。

    “你家城主大人的喜好,倒是有些怪异,难不成这常年吃惯了肥厚鱼肉,成天便想着吃些酸的解腻?”贾贺翘起腿来,环视四周,摇摇头笑道,“肉糜尚可以用辛酸滋味解去,可吃百姓血肉,又要用何物解腥?”

    说话间,俞当复已然领着几位军卒将那肥硕城主押上前来,毫不留手,一脚踩到那城主脸皮上头,拱手行礼:“统领,人带来了,要说这小子也是吃迷了心窍,分明昨日给断去两指,还不忘搂着小妾酣睡,不费多少功夫便给拿下,如何处置,还请统领自行定夺。”

    落隍城经昨夜一事,守卒已然比平时谨慎许多,更是未曾敢饮酒,纷纷站到位子上把手城门箭楼各处,大概也使得那城主宽心许多,才命贴身郎中将手掌裹罢,便急不可耐要同那新纳的小妾圆房,却是没成想这数百老卒,皆是晓得如何使挠钩攀城,压根无需从把守森严的地界入城,城主府一众守军便被斩尽。可怜城主在床榻之上还未曾得手,正巧叫俞当复众人巡查的时节逮个正着,押往城主府正厅。

    “呦,想不到城主大人,倒还真是有雅兴,”贾贺笑将起来,走上前来,抬脚使鞋底拍打拍打城主面颊,“有如此好的生意,带小弟一手?咱征战各地许多年,险些都忘却了女子滋味,不如您城主大人提携一手,也让我们这些个弟兄开开荤。”

    举止虽说极为不敬,可言语却是如老友重逢,亲近得很。

    那城主亦是上路,费力地将一张嘴扭到一旁笑道,“大人说得哪里

    话,咱落隍城女子模样,那可比寻常青楼女子好看许多,大人若能看上眼,城中各处,随意挑选就是。”

    贾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挪开鞋底,吩咐周遭军卒给城主搀起,旋即阴阴怪笑道,“城主大人所言当真?小的可是许久也未曾尝过姑娘滋味,倘若真能得偿所愿,大人此前所做的腌臜事,小人知而不报便可,将来还要给新来的那位郡守爷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好说好说,”城主也是一愣,却未曾想到这位统领兴师动众而来,却只是提起这等微末要求,当即心头便揣测起来:八成是自个儿依附的那些位大员世家,早就同此人透过口风,这才使得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在他看来,的确是一件好事,故而连连点头谄媚笑道,“大人如此客气作甚,这落隍城中刁民,给些吃食便能盘顺,即便有骨头硬的,差人手狠揍两顿,再扣留家眷,骨头再硬也得软和下来,到那时,这些位军爷人手两三名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虽说大人身有要职,难以隐瞒,不过咱背后靠山若是知晓此事,谅那新来接任的郡守也不敢说些什么。”

    俞当复在一旁听着,笑意却是越发浓郁。

    这落隍城城主,八成是多年来荒淫无度,将脑瓜也塞进许多肥油,还未曾等贾贺下套,便不打自招将靠山二字吐出,只怕是正合了贾校尉心意。

    果不其然,贾贺闻言过后,脸上大喜,亲自给那肥硕城主松绑,而后又是低声下气道,“您瞧瞧,大水龙王庙,怎得能把您老得罪了,”立马拍桌冲几人叫道,“谁给尔等狗胆,竟敢闯到城主府上造次,尤其你几个不长眼色的,还胆敢闯到城主大人家中?待到闲暇时,自个儿去领六十军棍。”

    几名老卒目中泛火,刚要出言,却被俞当复戳住腰眼大穴,口舌酸麻,被后者半拽半拖,带去后头。

    “俞老弟,那贾贺如此举动,身为侧统领,为何不依法度惩治?却偏

    偏要助长他这卑劣下作行径?”才至后院,俞当复便被几位老卒一通诘问,丝毫不留情面,若非是平日里口碑极好,恐怕几人盛怒之下,都要将俞当复揍上一回,解解心头愤懑。

    俞当复苦笑不已,好容易接连大小十余战,贾贺才勉强于军中立威,如此一计,却是一朝尽失,好容易劝住几人,才轻声开口道,“老几位稍安勿躁,咱那位贾统领,本就是志不在落隍城一隅,而是要借此番剿匪的空当,钓出站在马贼城主身后的靠山。”

    老卒皱眉,“即便是揪出背后靠山,凭贾统领一人的能耐,又如之奈何,总不能上门打杀大员世家,即便是摸清了背后何人,最终也是难越关山。”

    对此,俞当复却是扯起嘴角,凶狠甩下一句话来,“山若阻拦,搬山便可。落隍城城主与贼寇有靠山,难道咱贾统领背后没有?即便贾统领背后靠山并未有如此泼天的能耐,靠山的靠山,亦足够令西郡变天。”

    此刻,西郡郡守府上,却是来了位不速之客,就连林陂岫也未曾想到,来人排场之大,竟是从头至尾,连车帐也没踏出,只是同他言说过几句,张口便要郡丞官职。

    “笑话,郡丞乃是重职,岂能因你三言两语就允你,此事需圣上定夺,何苦赖在本官门前不走,成何体统?”林陂岫接连数日都未曾收着贾贺战报,显然不愿与此人多费口舌,摆摆手便作势令左右家丁军卒将此人赶去。

    “林大人官威深重,在下一袭布衣之身,自是入不得大人眼,不过还请瞧瞧这等皇城加急送到的密报,再做打算。”车帐中人仍是不曾露面,只是伸出惨白手掌,将一枚信件递给车夫,旋即笑道,“大人自行过目,便可知我来意。”

    林陂岫本不愿再瞧,可无意中扫见信面上有条滚金老龙,层鳞怒张乌黑如墨,当即便屈膝拜倒。

    权帝尤喜黑衣,而冠沐金。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三山两阶

    身为朝堂中接连沉浮二十载的大员,林陂岫岂会未尝瞧见过圣人手谕,方才只不过略微打量一眼,便认出书信上头那条墨色团龙,分明乃是手谕,整个颐章,也唯有皇宫内院中的展画圣,可将滚金老龙画得如此神态恣肆张扬,却又以墨色稳住跟脚,使得整张手谕看来,威严雍容,两者泾渭分明,却又是相得益彰。

    但眼前车帐内端坐着的这位,实在不像是能随手便扔出封圣上手谕的,这才使得林陂岫大意之下,险些顶住拒旨不遵的罪名,急忙撩袍叩首,这才敢取来书信一观。

    颐章凡有圣人手谕,需官员叩首接旨,历来便是如此,除却战时无无需这般讲究,其余时候,都需接旨时先行叩拜大礼,再度展卷观瞧,乃是从颐章先皇在时立下的规矩,一直延续至今。

    林陂岫抹去头上汗水,又仔仔细细擦净两手,端起书信,仔仔细细默念一回,眉头不知不觉间深蹙,眉心竖起道深邃纹路。

    圣上字里行间,似乎是意有所指,不过却只字未提车帐中人的名讳,只是命林陂岫允一个副手官职,倒也无需此人留在西郡首府,多出外走动走动,若是有难决断之事,再遣探马问询便可。

    一封手谕下来,看的林陂岫狐疑不已,凭借纵横官场多年的老道心性,竟是也瞧不分明圣上布下的此番疑局,究竟如何得解,索性恭恭敬敬收好手谕,直白问道,“车帐中这位,想必是腹中有真才实学,何必要遮住面容,你我皆是坦荡相对,日后西郡种种冗杂艰险,还需共破之。”

    车帐中人似乎轻笑一声,言语之中,分明尽是玩味,“坦荡相对,大人说得哪里话,即便是在下扯去这层皮,只余筋骨五脏,说得就定是诚心之言,发自肺腑?余腹内空空,亦是圣上怜悯,才得来此任职,如若是林大人想凭只言片语揣测出在下身份,怕是有些刚愎自用之嫌,还是别劳心费神最好。”

    林陂岫神色如常,回头迈上两阶

    青石条阶,再回头时,面色愈发平静,温和道,“今日阁下初来乍到,本不该再过多询问,但恕我林陂岫不通人情,既然是要接过西郡郡守副职,不知阁下能否告知,西郡如今乱象横生,应从何处着手。”

    车帐中人片刻过后才接过话来,可言语声中,依旧是有些干涩,“林大人既然心知肚明,何必问我,也罢,既然是在其位谋其职,我便献丑点出一二。”

    “西郡除却首府以外的百姓,头颅之上悬有三道大岳,一曰刀斧,二曰软金,三曰心意,此三岳不去,莫说是民不聊生,届时官场,亦会随风而倒。”那人难得感叹两句,“都说是苦困劳力都如那墙头草般风来跌倒南北中,官场又何尝不是。”

    林陂岫不动声色,“敢问这刀斧软金心意三者,何解?”

    “好说,”车帐中人缓言,“刀斧者,马贼流寇猖獗如蝗,百姓除却为人劫掠之外,性命清白亦是难保,成日有刀斧悬颈,故而此岳名曰刀斧;软金则是流寇马贼身后站着的少数世家大员,之所以称之为软金,是因为这些位大人,瞧着雍容富贵,举止风雅,但倘若是掘出证据来,眼见得丢去官袍革职灭族,便如雕刀刮金。看似富丽堂皇坚固难摧,实则软弱无能,欺上霸下,以大人手段,雷霆万钧之势下,定可破之。”

    “至于第三座山岳,则是民心民意,如是多年来重压苦税,加之官匪相护,早就已对西郡官员无有半点好感,纵使是将前两座山以勇力搬走,这座山却需大人好生温养,当可谓最难的一点。”车帐中人平复一阵气息,又开口道,“但最难处还是在软金这项上,林大人恐怕要多费些心思,挪开此山,并非是易如反掌的微末小事,如何打压,如何把握火候,大人不如自行决断。”

    “多谢兄台指点。”林陂岫听罢,目光闪动。

    车中人一番言语,与他接连多日以来的思量考虑,并无异处,不过却是

    单独提出将背后世家大员打压一阵,却是令林陂岫心中略微一动。

    “既然如此,我就当是林大人认同我这副职了。在下体魄虚浮,今日这番食之无味的长篇大论,对于在下而言,却已是极累人的营生,来日再行叨扰。”那人隔着车帘拱手抱拳道,“如若大人准许,恕在下先行告退。”

    林陂岫点头回礼,“也好,兄台一路慢行,往东数里外有处府邸,乃是上任郡丞住处,方腾出来不久,虽说地角在城中并非最为金贵,但好在夏时凉爽冬时暖,最适养身,晚些时候我命人将摆设字画送去,尽可入住。”

    “林大人客气。”车帐中人咳嗽数声,敲敲车壁,马车缓缓转向而去。

    林陂岫立身台阶之上,瞧着马车摇摇晃晃往东而去,顶盖比自个儿眉眼略微矮了一截,不着痕迹地往下走多一步,平视目送车帐离去。

    “大人,咱们果真要入住到这处宅院?”车夫驾马,仍旧觉得有些恍惚,自个儿本来便是个在太临郊外几百里处赶马驾车的穷苦人,一无本事二无靠山,叫这位大爷雇来,闯到郡守府前,递去封信,说过几句云山雾罩的话语,转眼间便成了西郡郡丞大员的车夫,实在是令汉子喜惊交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倘若不愿跟随,自然便无需住在此地。”车帐中的男子笑笑,“驾车一日得几枚铜钱都能安之乐之,如今驾车一日变为几两银子,反倒是手足无措。穷都扛得起,富便扛不起了?”

    车夫寻思寻思,的确有道理,旋即憨厚一笑,“大人说得高深,可小人这回却能听懂大概,扛得起。”

    府邸瞧来极素,纵使林陂岫差人送来几卷字画摆设,亦是清雅得很,男子走出车帐,缓缓踏入屋中。

    看来同朝这位敛财手段极高的林大员,也并非是不可救药。

    甚好。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间浮白绫

    云仲回返绍乌镖局后,接连饮酒三日,将原本已然是无精打采的秋湖剑神意再度激起怒意来,风斩秋草似的将腹中杂乱经脉斩了又斩,似乎仍旧有些不解恨,绕是休憩行气的时辰,也要来搅上一搅,其中更是有几回,险些令行气之中的云仲内气游走错乱,窜到灵台中去。

    行气最为忌讳内气乱行,倘若生出差错,误走到四肢百骸,起码要落得一个经络肿胀痛痒,更为重些,便要吃着走火入魔的苦果,极为难熬不说,折损修为亦是难免,更不消说游走入灵台之中,恶果更甚。

    可即使如此,云仲也是无可奈何,这秋湖神意仿佛在丹田之中生根似的,虽迈入二境可调遣内气,但凭他自个儿的那点浅疏内气,断不可能将秋湖剑神意从丹田中驱赶出去,只得忍气吞声,时常偷着骂两句解恨,巴不得吞上几十斤酒水,一股脑把这天杀的剑神意冲将出来。

    但终归是只能略微想想,吞上几十斤酒水,休说能把这剑神意冲出腹外,八成反是秋湖暴起,将他原本通体经脉斩个七零八落,其中痛楚,怕是比之前所受的苦头加到一处,还要猛烈些。

    至于许磐丁二筒这几位,几日下来更是推杯换盏,喝得满脸涨红,可惜这几位实在是不晓得云仲酒量深浅,轮番上阵,硬是没能将云仲灌躺,到头来倒是自个儿喝得头痛欲裂,不省人事。

    镖局做的乃是刀尖生意,生死由命,不过每每押镖归来,都得喝个酩酊大醉,一来是庆幸性命无忧,二来便是解解心头血气。亘古以来皆是如此,活着归家的狂饮三日,战死在半路上的,家宅外头默默悬起白绫,即便是家中老小再过悲恸,可也只能如此。

    本就是赚得卖命钱,无人可怨。

    楚筠酒量还在许磐丁二筒之上,除却比不过云仲这等生来便能饮善饮的天赋异禀之人,也算得上是绍乌镖局头一档,故而三日聚饮过后,则是早早起身,携云仲赶往战死镖师家中,说是吊唁同袍也罢,说是劝慰家眷也好,可总要代镖局走上一趟。

    “没猜错的话,云兄弟此番回师门当中,一年半载就见不着了。”楚筠骑着头瘦弱马匹,向一旁少年问道,酒气横生。

    “八成是如此,”云仲无声笑笑,“自打入南公山以来,还没出过这么久的远门,总要好生在山上待一阵,夯实修为再下来;此战我若不是二境,而是迈入三境虚念,镖局众人,一个都不会少。”

    “心肠虽好,说得却不对,”楚筠摇头,缓勒缰绳,“我们这行当,说句难听点的话,本就是生死由命,每回送镖,其实人人都交代好了后事。西郡在颐章境内,虽说江湖门派比不上东边那般冗杂,但苦于流寇马贼,当属最不太平的地方,所以出镖一趟,趟子手都是向来不亮镖威,更无需喊镖号。”

    少年皱眉,身在镖局这些日,似乎是从未听过趟子手喊镖,却始终未曾开口问询,今日正巧有空,于是开口道,“为何?”

    “亮镖威一举,本就是给周遭劫镖的山贼提个醒,留够道上的面子,倘若是两方有交情,才亮镖威,晓事的劫道山贼便自觉让出条路去,即便是近来手头不宽裕,也不过劫个几十两财物,压根不会动起干戈。”两人并驾齐驱,夜色之中,马蹄声寂寥。

    “但山贼可不同与流寇马贼,后者猖獗,更兼诸多暴行,更不会与镖局中人有半点交情可言,”楚筠叹气道,“见过以每日残羹剩饭与野犬换得看家护院,你可曾见过与虎狼谋皮的?故而就算是亮起镖威,也是无用之举。”

    “死在这等人刀下,再寻常不过,所以也休要将这些揽到自个儿身上。”

    云仲点头,却依旧是长长叹了口气。

    不远处人家门外,赫然挑着枚白绫。

    两人自觉下马,栓到路旁栏杆处,楚筠先行一步,轻轻叩门。

    良久过后,屋中才有蹒跚脚步响起,缓慢打开宅门,一位老妪推门过后,转身便走,似乎已然知晓是谁人来访,颤颤巍巍道,“两位是镖局来人,正堂停有棺木,不方便接迎二位,就暂且在院中一坐,老身给两位沏壶茶去。”

    “老人家不需如此费心,我二人且来瞧瞧,吊唁一番,不喝茶水。”楚筠紧走两步,搀扶住那位老妪坐下,轻声慢语道。

    老妪落座,瞧着眉眼便是微肿,可言语仍旧是淡然文雅,似是说家常一般讲道,“我儿在镖局之中,呆了足足六七载,连老身都忘却了,这但凡是镖局行当,哪里有不涉险的,北路的马贼流寇不愿过盘马岭,倒还真以为就是个送货的小营生,银钱赚得也足,直到今儿个才想起来,这行当中的人命贱如草木。”

    一番话讲得从容平和,竟是将原本想要开口劝慰的楚筠与云仲,事先预备好的话语都噎在喉中,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位镖头,不知我儿平时在镖局之中,办事尽心否?”顿了片刻,老妪抬头问道。

    “鞠子良在镖局当中,无论身手还是胆魄,都行在极前,更是为人和善,人缘奇好。”楚筠开口,可说出的言语,却是极干涩。

    “那便好,”老妪笑笑,“从小儿年方六七时,老身夫君便害急病离世,算来已有二三十载,私塾学堂难寻,都是老身一人靠早年学来的丁点文墨教子,倘若真是如此,那老身心血也未曾白费。”

    楚筠面色很是冷硬,终是长叹一声,拿出包银两,搁在桌上道,“镖局所发放的银钱,算起来已是近五十两,老人家每月亦可从镖局中领银钱,好生颐养天年。”

    老妪摆摆手,“好说,这银钱,还是叫我儿妻室去领罢,好歹我鞠家还留下了根独苗,老身虽穷,可也足够养活自个儿,别苦了孙儿便可。”

    老妪面皮之上的褶皱,于微弱灯火里,纵横交错,沟壑连绵,尚且瞧不出多少悲意,言语更是温吞,故而显得极有分寸,可越是如此,越是令云仲心头酸楚。

    “年纪渐长,儿郎后辈身上的事,纵使想要去管,也难免有心无力,当初老身劝过子良,说舞枪弄棒,当真不如多学些学问,哪怕家中尚不算宽裕,也要自行多念一阵书,日后才可过得舒坦,可事至如今,老身才晓得,甭管是学富五车还是庸才一枚,若无家室擎着,怕是要有堪比古之重臣的能耐,方可勉强踏入文人一列。”

    “镖师虽说背托风雨,可所赚取的银钱,当真不是可乡间教书先生能比的,却忘了世上哪有白白捡来的好行当,事至如此,只怪老身一时糊涂,不该叫儿郎踏入此门。”说话间,老妪瞧瞧云仲,叹气不止道,“这位少年郎,今儿乃是头回瞧见,本不该倚仗空活许诺年月去嚼口舌,可还是容我多嘴一番,若是有旁的谋生法子,今早从这行当中脱身出去为妙。”

    “绍乌古镇历年以来,常悬白绫,一方白绫便是一条儿女性命,又叫家中人如何担得起。”

    良久过后,两人吊唁过鞠子良棺木,迈步告辞,无言上马,直到拐过街巷,才听闻院中哭声起。

    儿郎一条性命,换银钱一包,遗孀孤儿,老母一人。

    楚筠擦擦眼角,轻声道,“去下家吧。”

    夏风可浮白绫尺,家家难渡少儿郎。

第四百一十八章 一丈江潮压渡口

    云仲离绍乌镖局时,只有几位相熟之人前来送上一程,倒不是因人缘如何,而是从北境传来消息,听人说北境历来猖獗的马贼流寇,大都被人所除。听闻大概是新继任的郡守爷,新官上任,调遣起八百老卒,硬是将北境如泥塘一般的杂乱江湖,收拾得干干净净,快刀乱麻,丝毫未有拖泥带水的意味,流寇马贼,尽皆伏诛。

    且不提这位郡守爷究竟是虎头蛇尾,还是只想做表面文章,壮壮声势凑凑政绩,但消息确凿无疑,北境流寇,已然是十难存一,近月下来,过路商贾百姓,竟是从未遇上成群马贼,至多是三三两两,压根不敢近前。

    如此大好时机,既然这流寇踪迹全无,商贾当然是嗅得着银钱滋味,可仍旧有商贾为求稳妥,令绍乌镖局押送货品,镖局大当家更是乐得于此,巴不得将手头人手皆尽遣出门去。镖局历来对于亡故镖局众人家眷极好,终归是因手底下镖师风餐露宿得来,任谁也不愿同钱财过意不去。

    故而这几日以来,镖局当中冷冷清清,除却仍旧养伤的许磐楚筠与两位云仲熟识的镖师之外,再无旁人相送。

    大当家忙着调配人手,并未前来,但却赠给云仲一笔相当压手的银两,一来是答谢云仲出手相助,使得镖局上下未曾折损过多人手,二来便是当家的消息灵通,得知云仲乃是南公山仙人座下弟子,许多安排,便又要好生更正一番。

    云仲倒是未曾想太多,瞧见这包银两,心头自然有数,好言谢过之后,心安理得接下,看得一旁赶来送行的许磐直翻眼珠。

    “人家云老弟自个儿本事高强,挣得银钱多些也是应当,哪像是你,除却耍些口舌,一套滚刀练得稀松平常,再说若无云兄弟护着,你许磐怕是早就折在葫芦口处,还不知羞。”楚筠瞧在眼里,冲许磐脑门便是一掌,不过力道颇有些说法。

    少年挑眉,一勒缰绳凑到楚筠身旁,狐疑问道,“你两位的亲事,难不成是定下来了?”

    此话问罢,却见许磐连

    连咳嗽,楚筠笑而不语,只是难得面容中浮现一丝暖意。

    云仲见状,冲许磐抻了抻大拇指,“小子一直以为镖局里头,最硬气的便是许老哥,果不其然,高。”

    “边去,如今八字至多有一撇,还远未到成亲的时候,”许磐臊红一张黝黑面皮,支支吾吾道,“等八字写全喽,老哥我亲自登门拜访送喜帖去,到时你小子记得来,甭以为回了仙家山门就能冲老哥摆谱,等老子滚刀大成,咱俩再比划比划,非揍得你小子三天下不来地。”

    就在两三天前,许磐喝高过后,非要拽着云仲比比身手,一趟滚刀,竟是未近后者身前,悉数被剑刃拦挡在外,剑势不紧不慢,且游刃有余,单手提壶,一手擎剑,愣是纯凭寻常剑招破开极为难缠的滚刀术,险些叫许磐气出口老血。

    就连两位总镖头瞧见这扎实得令人惊愕的剑术,也是忘却了饮酒,可惜任凭瞅酸眼目,也瞧不出这小子究竟使的哪派剑招,只觉得出剑圆润自如,贴刀而行,不似同人赌斗,反是想信手为之,飞花摘叶,全无杀伐气。

    云仲化名韩江陵这段时间,皆是听从钱寅所言,为免于露相,将长剑裹上布匹,单凭重剑对敌练剑,反而使得水君赠与的那套流水剑谱,于手头更为自如顺畅。故而即便是许磐滚刀颇有独到之处,亦是难以近身。

    楚筠不屑道,“就凭你那疲软性子,真要是能将滚刀练得炉火纯青,怕是要等到脑门入土,云老弟成天早起练剑,单就这一点,你许磐便学不来。”

    许磐羞恼嚷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若是学得来,那你得同我一道煮饭,将这八字补全喽。”

    对此楚筠不以为然,同在绍乌镖局多年,许磐是何等性子,即便先前未曾接触过太多,也能从茶余饭后听闻:此人历来便是口舌伶俐,却极为疲懒,若是并无活可接,睡至正午都是常态,若非是此番两人并肩遇劫,许磐豁出命去生接了一刀,险些肩膀叫人

    剁去,以楚筠的眼光,断然不会与这懒货亲近。

    “楚镖头,话不至此,我看许老哥便是位重诺之人,既然是默许煮饭一事,晚辈觉得,许老哥定能将滚刀练得出神入化,更别说什么早起练刀。”云仲促狭一笑,瞧见许磐赞许神色,勒马而走。

    不过楚筠此番,分明瞧见了二人眼色,难得未曾骂上几句。

    出绍乌古镇十里,乃是处渡口,两岸细柳枝条腾空,微风兴而江水暖,几处鸭鸣雀啼,盈盈水中。

    几人停到渡口外一处茶馆中,寻思喝两碗茶水解暑,却是听闻河水之上,有慌忙叫喊声起,紧接着便是落水声接连成片。

    云仲起身看时,却见江潮暴涨,奔涌江水竟是比两岸还要高出两三丈有余,落水船夫行客,皆是惊恐不已,乃至有不少险些溺水的汉子,直截从高处摔落,生死未卜。

    直到近乎一盏茶功夫,江水才缓缓平稳,可依旧高出地面一丈,浑浊江水当中,有庞然大物游动翻腾,却是瞧不清模样,可旋即江中便升腾起片片血红,江上落水之人,已然是踪影全无。

    少年站起身,拔剑而走。

    “云老弟,这茬儿我们管不上,虽说你是仙家弟子,可眼前不知究竟是何等妖物,纵使你已然可运用剑气伤敌,这怪如此凶戾,不妨速退。”楚筠也早已站起身来,面色肃然冲少年道。

    许磐更是神色凝重,此前渡口从未瞧见过如此怪象,更休说这妖物仅一摆尾,便有数舟宽窄,哪怕云仲在葫芦口中未曾出得全力,只怕亦难应对,故而也是开口道,“不妨听我等一句,天下仙人多矣,想来不久过后,自然有仙家人物来斩妖邪,老弟何不等修为高绝过后再行那斩妖除魔壮举。”

    少年回头笑了笑,“就是去看看,我这点斤两,自个儿心知肚明,还能自行上前找死不成。”

    遂提剑而走。

第四百一十九章 以剑断水

    云仲晓得眼前江潮暴涨,乃是因大妖作祟,可将整条江水抬升至如此高矮,不消多想,自是修为极其深厚,区区二境,绕是少年意气多行托大之举,自然也生不出以大妖试剑锋的心思。

    自家师父亦曾讲说,江河湖泊海滨飞瀑中隐匿踪迹的大妖,向来便不在少数,只是不知出于何等缘由,这类大妖,一向不愿于人烟极多的渡口处显露踪迹,反而尤喜隐于湖泽以底,除却道行极高的仙家之外,鲜有能窥探踪迹者。

    曾有位修道大家留有一篇题东碣山海文章,言说古时有群蛟舞于东海,鳞光环绕,可比日月明辉,譬如金乌落地,日出时腾,日落时匿,还归海巢时,则星汉出于海波尽处,而尽再不可见。即便是东海蛟龙无数,能观蛟龙腾雾,或是悠然过江者,仍旧是少之又少。

    从古至今,似乎水中妖物,与尘世中人,历来便是泾渭分明,水不犯陆,山不犯水。

    如今却是与吴霜所言恰恰相反,这水路大妖非但露相,且已然将落水百姓当做饵食,霎时便吞下肚中数人,凶威滔天,使得周遭百姓四散而逃,全然无人在意仍旧在江潮之中挣扎的几名渡客。

    云仲此行,非为斩妖,而在救人。

    但即便是那大妖尚未露出全貌,巨尾搅动江水时的声势,依旧是浩大至极,似乎是有万钧的力道,使得整片高于堤岸丈余的浩荡江水,波荡不停,浑浊流涌一时间扩散开来,身形更是难以得见。

    江心有几人似乎是粗通泅水本领,但如此急流之下,被江水吞入,仍是不消片刻功夫,仅是两三息长短,便又有两人被汹涌江潮淹没,生死不知;至于死里逃生跌的一众渡江之人,则是慌忙失措,跌折腿脚臂膀都是无空叫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纷纷作鸟兽散去。

    渡口周遭五十丈内,顷刻无人。

    逃散百姓大都瞧见了一位提剑前奔的少年,与人群反

    向而行,面容清秀,但仍有两分枯槁,可始终也无人去管。

    既是劫难临头,自然是各顾性命,任谁也无闲暇去在意他人生死,人之悲喜各不相通,兴许放到旁人眼中,这少年当真是位良善之人,倘若为妖物所害,过后免不得还要请来几位善书的先生文人,颂德唱勇立传开庙,都是不在话下。

    但眼下压根无人注意到这位与众人背向而驰的少年,掌中已是剑气横生。

    也许是为免被人认出,少年自从下南公,便褪去一身白衣,只着身收束奇紧的黑衣,由打后山兵刃架处挑了柄重剑,这才悠哉悠哉下山而来。

    黑衣闪动,仅十息便杀入江潮之中,剑芒才欲破开江流,却是无端被江水抵住,破之不得,似乎是起剑斩棉,剑锋尚不足断去层层叠棉,而一往无前乘风而起的剑势,却是被轻描淡写震退开来,再不能进。

    而潮头却是分出一线流水,虽说只是区区一线,但整条江水中的一线潮,何其之重,从丈

    许外奔涌直下,恰似惊雷滚落沉沉土台,江潮来势凶狂暴戾,冲少年方向直直垂落。

    少年闪身躲过,抬剑便是叠瀑式出,磨炼流水剑谱时候已久,此刻以流水剑势再演叠瀑,更是两两相宜,一时间圆润通达,数剑之下,硬压得一截江潮平复,溅落在地,再没半点方才的浩荡势头。

    流水谱尤重神,与叠瀑不同,后者重在以力破局,只求威势力劲,一剑始出则无前无阻,立身一丈之外,亦觉剑风扑面,本就是以力势破敌的连绵剑招,辅以云仲快剑频出,一浪高过一浪,更是难寻破招的法子,故而往往可收得奇效;眼下流水剑谱同样越发纯熟,神意犹如清风抚柳,流水辗转不绝,使得叠瀑一式更是衔接得极流畅,一剑快似一剑,片刻之间抵住砸下的一线江潮,断水数分,竟是平分秋色。

    可即便是少年如今念头通达,接连出剑顶住高天落水,妖物

    境界,却实在是太过高渺,如此一线潮,岂止百里长短,源源不断,腾空引起,力道却是丝毫未曾减弱,直直砸下,绕是少年出剑时候脚步不停,却始终被滔天水势所掩,寻不出空隙前去搭救江水当中的惶惶百姓。

    天上八面水来,飞流巨瀑,对上少年剑招,叠瀑对叠瀑,足足僵持近乎半炷香光景。

    周遭尽是浩荡江水,而少年稳稳立身正当中,剑光不止,翻飞绽华,譬如银鲤翘尾,白鹤亮翎,尽力同那潮水作对。

    远处楚筠许磐两人瞧见眼下这般情形,心头亦是震动。虽说已然晓得云仲乃是仙家弟子,但如此剑势,依旧叫人心惊,这么一条江潮,仿佛真能被这少年持剑尽斩,寒光翻动,被少年破开的江水,已有数丈长短。

    “这小子的底子,当真是扎实到叫人胆寒。”许磐缓缓出言,眼中精光闪动,紧盯少年掌心当中的剑光,亦是有所明悟。云仲此番并未露出半点剑气,大概便是不愿叫妖物看出根底,仅二境的修为倘若展露内气,八成便得被水中妖物当做块滋味尚可的茶点,太过涉险,故而只以剑术断水,也是无奈之举。

    与许磐若有所悟相比,楚筠眉头始终深蹙,往江中看去,打方才起,那妖物便未曾露出半点踪迹,甚至仍在水中挣扎的百姓,也未曾遭劫,打眼看去,好像那妖物已然离去,但楚筠却注意到,原本维持在一丈高矮的江水,只六七息的功夫,又是悄然拔高数分,几枚小舟在水面上晃动摇曳,已经是离地七八丈高矮。

    可再看那少年,依旧断水不止,却始终难以踏入江水。

    潮水平定,水面之上昂起枚巨首,双目如灯,居高临下向少年看去。

    此物似蛇非蛇,然头生单角,一双巨目比起富贵人家点起的灯笼,还要血红三分,怒视少年,缓缓吐出长信。

    宽阔江水尚难容身。

第四百二十章 怒涛拍雪,一锏化六

    江潮之中突兀伸出枚巨首,引得仍在水中挣扎的百姓惊慌不已,乃至于当即便有两三人手脚都是僵住,接连呛进两三口水去,再难挣脱江心涡旋,叫连绵江水吞没,可那妖物却并未瞧上眼,放任那几人淹没于江水当中,一双巨眼瞪向岸边少年,贪婪暴虐。

    这妖物长相怪异不说,形似长蛇,但头侧生有枚巨角,浑身青鳞环绕,唯有下颌生出千百长须,始一抬首,便是妖气十足,惊得周遭已然逃远的过路百姓连连惊叫,纷纷散开。

    而那妖物似乎对这群凡俗之辈并无太多兴趣,吐出猩红血信,往那少年方向打量,微微晃了晃巨首,猛然一吸。

    千百道水流皆尽入口,连同那一线江潮亦被尽数吸到腹中,力道之猛,连岸边数棵叶片茂盛的柳树,亦是被这阵狂力吸纳到森森蛇口之中,几乎是不见动静,便被这头妖物吞到腹中,并不见半分赘余动作。

    云仲正与那道加持有万钧力道的江潮苦斗,眼前水流却被突兀收去,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卷地,吸力之强,竟是使得少年险些被吸扯至半空之中,眼见得周遭并无他物,云仲只好将长剑斜插入地,攥紧剑柄,奋力抵住这股极强的力道。

    而那似蛇非蛇的妖物一吸之下并未奏效,一对如浸血灯笼似的双目不由自主往少年手中看去,显得颇有几分惊疑不定。

    水君亲手锻剑,其中更有数滴澜沧水,使得这条境界极深厚的妖物,一时间有些不敢造次,不过这少年只是区区二境,便胆敢扫自个儿威风,着实是令这大妖气郁,于是顾不得其他,只情张口吸扯。

    一时间狂风大作,岸上飞沙走石,遮人耳目。

    楚筠一行人急得目眦欲裂,但任凭谁人也无有与妖物拼斗的本事,更无劲弓强弩可用,许磐三两次欲要抬步,硬生生被楚筠扯住,更是心头急切得很。

    此等危机时节,

    江对岸却是有人朗声大笑,“小子,再撑上一阵,爷爷先行斩了这大妖,来日定分你些好处。”

    一枚铁锏从河对岸横空腾起,正正砸到妖物七寸,崩鳞溅血,疼得那大妖一阵翻动,血水飞溅,近乎是顷刻之间染红半条江水,浑浊流水当空溅起十丈高矮,血浪一时间翻滚起来。

    大妖撇下苦苦支撑的少年,猛然扭头,一双血红眸子往河对岸看去,身躯尽数探出江水,嘶吼不停。

    但见妖身层层鳞片开合起伏,背生长鳍,锐刺接连成片,划破江水展露时节,仍有森寒光华突现,且腹生双足前后各一,仅一足便有两三丈长短,尾有须甲,端的是怪异。此刻须鳞皆张,猛然之间便是一尾扫出,直奔对岸来人而去。

    “来得好,你这孽畜倒是有些意思,七寸中过大爷一锏,还有挣动的能耐,且看爷手段如何。”来人腾空而起,妖物长尾骤然砸到地上,却似将层层土都砸得翻腾起来,力道之重,两岸皆是齐齐振动。

    少年好容易站稳身形,如今被如此一震,手中剑险要抖落在地,皱眉往半空中看去,却见来人身形,已然稳稳悬在空中,尤为雄壮,臂膀比常人还要宽出一轮,张狂笑道,“业畜,既然在此处残害百姓,今日更是难饶你性命,且看爷爷锏重否!”

    说话间,铁锏归于掌心,被那汉子轻微一抖,骤然是以一化六,接连往那妖物周身飞去,声势之大,于江水当中炸开六枚孔洞,转瞬已至。

    似蛇妖物仰头嘶吼,浑然不顾周身挨到六枚重似山岳的铁锏,张口便向那半空中的莽汉吐出道水流,靛蓝巨口嘶吼阵阵,蛇信吞吐,目中泛起凶狂之色。

    莽汉倒是不以为然,抖动拳脚,仅是一掌便将袭近面门的水流拍散,咧嘴笑道,“哪里来的憨傻妖物,且不知你家爷爷除却仙家道法之外,体魄更是极强,区区流水力道,即便是爷立身此处硬接,又有何妨?”

    六道铁锏此刻已然炸响,整条江水剧震,原本足够七八丈高矮的江流,突然矮下一截,水中晕开数团猩红,倒是如在泛黄老宣上画起数朵朱红牡丹,妖冶十足。

    那妖物受创,却是依旧昂起头颅,鳞甲乱抖,再冲那莽汉吐出一道水流,力道比之先前,有增无减,瞬息之间,已近汉子身前,轰然炸响,银光纷乱洒下。

    那莽汉长笑,浑身并无半点伤势,“这孽畜倒是很有些趣,明知自个儿力道羸弱,却偏偏不信邪,要来触爷爷霉头,也罢也罢,待到剥皮抽筋过后,再悬到爷山门之中,当成件供徒儿观瞧赞叹的物件,亦是不赖。”

    岸边云仲已然趁这功夫,从水中捞出六七人来,甩甩湿透鬓发,瞧着半空那汉子,神色古怪。

    分明是已然可御空踏步的高人,更兼一锏化六的神通手段,依少年看来,这位莽汉起码也要在四境上下,但这口舌,确实有失高人风范,于是也不再多言语,趁那妖物无暇顾及,抽身便再度窜入江水之中,救下剩余几人。

    莽汉又是生接一道流水,却没曾料到那妖物目光露出狡黠之意,嘶鸣两声,周遭无数江潮猛然拔高,四面八方皆是升起几十丈江水,形同张连天巨网,猛然冲那莽汉而去。

    那莽汉亦是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这妖物阴狠,瞧出自个儿体魄极强有恃无恐,特意三番两次出招,令自己略微松懈下来,旋即又补了一式威能莫测的重手,不可谓心性不高。

    可最为令汉子惊慌的,乃是这道水流虽说力道不足,可强接之后,浑身内气如同滚沸茶水,顷刻失却近半,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关节窍穴亦是麻将起来,再要躲闪时,登时力有不逮。

    那妖物似乎亦是瞧出汉子此刻窘迫,竟是流露出一抹嘲笑意味,昂首而起,将周遭已然升至几十丈的江水,一并砸向莽汉。

    怒涛拍岸,冲起千万雪尘。

第四百二十一章 偏偏耍剑

    身为四境大妖,那妖物虽说比不得那莽汉,可仍旧是有泼天神通,江河中的妖物,尤擅控水,如此倾天大浪,着实是难以招架,再者出于那莽汉轻敌,硬是吃过一口妖毒,内气一时难以周转,被妖物算计,此刻悬在半空,招架不得。

    寻常而言,本不该如此,但那汉子偏偏极为大意,正巧被那大妖阴个正着,进退不能,却依旧逞强叫道,“如此小风小浪,何足挂齿,绕是砸到爷身板上,亦不过两三道小伤而已。”

    数十丈滔天江水齐齐压来,瞧来极为壮观。云仲方才试过以剑断江,仅仅是一线潮,力道之猛,足矣开碑裂石,更何况是万道江潮并涌,铺天盖地砸将下来,山岳不能挡,那汉子虽说口头上不以为然,神色却是变了又变。

    他在颐章斩妖极多,即便有不少妖物并未妨人伤民,依旧避不过他掌中铁锏,就连山门中数百步见方的宽敞正堂当中,都是点缀以大妖皮毛头角,每逢新收来位弟子,都要去好生观瞧一番,顺带奉承几句。

    可却从未瞧见有这等能耐的大妖,一手控水能耐惊人不说,这般阴诡心思,寻常妖物便是难以相提并论,更是使得原本今日手到擒来的斩妖一行,生出如此变数。

    江潮铺天盖地而来,声震百里,沿岸渡口皆是损毁殆尽,大潮过处,譬如犁过一般,瞬息已至莽汉身前。

    可江潮并未直直砸到莽汉身上,倒是有面无形壁垒横空,强行制住江潮奔腾来势,万道江流冲至壁垒之前,一如沙场万军勒马,停滞不前,砸出不知多少朵绽开雪花,半空当中突降起场酣畅狂雨,一时难停。反观那道壁垒,却是并未有恙,仅仅晃动一瞬,便是缓缓散去,似乎如此万潮来袭,尚不足撼动根基。

    如此手段,却只是数息之间便已布置妥当,就连那头妖物都是错愕不已,不解究竟是何人手段,眯起双巨眼四下观瞧。

    眼下这等神通,便是这位才入四境不久的大妖镇囊压底的手段,即便是威能再弱些,寻常四境也难以如此轻易挡下,更为凄惨的是这莽汉身中猛毒,只能堪堪维持住御空内气,至于闪转腾挪,却

    是无力施展。

    少年抬头看去,只见水瀑之上,有人一袭青衣,踏步而来,缓缓落到莽汉身旁,单指轻叩,而后轻描淡写震碎剩余江流,微微一抱拳,温言开口,“江宗主,一别经年,还可认得晚辈否?”

    少年一怔,随后便舒心笑起。

    那莽汉却并未给那踏空而来的年轻人好脸色,哼哼两声,勉强回话:“我当是哪位高人,你们南公山中人,未免忒好管闲事了些,那妖物境界固然不低,但想要伤爷爷体魄,压根便是痴人说梦,怎么敢劳烦吴霜首徒亲自前来,杀鸡用牛刀,难免过了,叫旁人瞧见,还以为是我江半郎对付不过那妖物。”

    书生出行并未带冠,而是简简单单挽起发髻来,听闻此话倒是并不在意,又是作揖行礼,满头青丝如瀑滑至面颊,好言好语道,“岂敢如此,江宗主的本领,在下早有耳闻,只是许多年未曾瞧见,总要想着替江宗主解决些事端,正巧这妖物在此伤食百姓,拼着自个儿境界微末,也要帮衬一二,还请宗主勿要见怪。”

    一指点出,足足有几十丈长,尤善控水手段的妖物,却是反过来被条条如银勾般的江水锁住,再难挣扎半分,就连那条粗壮长尾,亦是动弹不得,只瞪起一双巨眼,嘶吼不止。

    书生一席话讲得流畅自然,原本旁人讲出,兴许或多或少有两分惺惺作态的意味,但从书生口中吐露,却毫无虚情假意的端倪,平平静静,和善自然。

    莽汉轻咳两声,也晓得前有台阶好下脚的理儿,否则以他方才的状态,休说是从容应对,能否在这滔天水势下身负重创,亦不可知,于是也略微收敛了言语,叹气道,“每回瞧见你们南公山中人,老江我都有些心气别扭,六七载前遇上你时,你小子还不够三境修为,原本以为吴霜首徒也不过如此,可下回再见,你柳倾却自然迈步入三境,甚至我都尚且瞧不出深浅;今日复见,你这小辈举手投足之间,已能将四境妖物牢牢锁住。吴霜座下南公山两个小辈,可当真是要把颐章境内的修行山门风头皆尽压过了。”

    一时间唏嘘不止。

    “江宗主着实是言重了,”柳倾摆摆手,替江半郎渡过一道内气,缓言道,“且不说江宗主修为深厚,座下弟子,更是大有才气,听闻这数月间迈入三境的,足足有十几位,端的是叫人心生艳羡。”

    “徒众虽多,但无一迈入四境;宗中三境迭出,可宗主却只有四境,”江半郎摆摆手,神情甚是萧索,运起内气逼出周身猛毒,“话说回来,你家师父,如今还未踏入五境?算下日子,闭关已有几月,倒是叫人心头焦急。我倒还指望着吴霜破境之后,多来我山中闲聊一番,即便是将我山中天材地宝一并顺手拿去,能得来极境之中的心得,也能算我捡了份便宜。”

    江畔云仲听得真切,不禁有些汗颜,自家师父名声,看来当真是无人不知,不论是道首李抱鱼,还是眼前这位瞧来便极不靠谱的一宗之主,似乎都晓得吴霜的脾气秉性,向来都是不放过半点便宜,于是还未等到两人言罢,便自行挪开两耳,独自安抚那些惊魂甫定的百姓。

    柳倾亦是察觉到小师弟身影,并不去细看,而是微微一笑,对江半郎道,“家师所悟极境,想来并不寻常,晚辈向来知晓家师的性情,倘若是悟得寻常八极境,那即便顺利破开这一境,大概亦是不合心意,此番闭关,应当是要自行走出条路来,不过也只是妄自揣度罢了。师父的事,做徒弟的,哪里又能看得通透。”

    莽汉点头,顺柳倾方才一瞥方向,刚巧瞧见少年正蹲下身子,同几位百姓轻声言语。

    “不过爷这趟,的确是寻到了块好苗子,倘若能入我山门,撇去性命修为,爷也能将他抬到五境修为,说不定再过些年,兴许都能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山涛戎,从五绝之首的位子上拽将下来,省得成天有人说江郎才尽,举头不可破五境,低头不能训高徒。”

    江半郎一指那少年,长笑不已。

    那江畔边上的小子,确实是极合江半郎心意,只是腰间别的那柄剑,叫许久未曾生出收徒知心的江半郎,心头有些厌烦。

    “耍啥不好,偏偏要耍剑。”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小师弟

    颐章境内有名有姓的修行人士,大都晓得这江半郎年轻时的趣事,这位爷年纪浅时,就是位混江湖的主,一向是生死不论,但凡是瞧不上眼的,即便是明知身手不如,每每都是赌命拼杀,硬是叫他在颐章北路杀出条血路来,江湖中人谈起此人,皆是哭笑不得:有这份胆魄,固然不能强说是件坏事,但这位江半郎的举止,实在与常人迥异,二话不说提着条铁锏上门,偏要同人拼个两败俱伤的莽撞人,搁到谁人头上,都是件极窝火的事,更休要说这江半郎的体魄筋骨之强,足够令一众前辈高人都是为之咋舌。

    有位江湖中平素凶名在外的野头陀,早些年因触犯佛门清规,叫住持驱逐出寺,成天混迹江湖,不知为何便与江半郎结下仇来,夜里摸黑潜入后者所在的江湖帮派当中,使一杆禅杖,差点将后者腰腹铲断。谁人都不晓得这位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江半郎,究竟是如何撑过这足矣毙命的伤势,总之只经几月温养,莽汉便又是生龙活虎,还不曾忘却找寻那位野头陀的踪迹,硬是凭借在颐章北境的强横手段网络,将那烂醉头陀从一处勾栏中抓将出来。

    不过江半郎倒也没多行杀伐事,而是让这极其嗜酒的破落头陀,在自个儿帮派当中坐了堂主交椅。若说是踏入修行道前,江半郎还有所收敛,踏入修行过后,这位爷更是无所顾忌,仗着一身凝练体魄与修行天资,数载功夫便摸着四境的踪迹,统共也不过十几载时日,将座下狼孟亭山门,硬是以一己之力,扛到如今的地位。

    但自从吴霜在南公山立下山门,原本隐隐之间有颐章仙家山门第一势头的狼孟亭,便被压得有些憋屈。且不说江半郎境界始终落后吴霜一步,总要差上一重境界,就连座下弟子都是比不过柳倾钱寅两人进境迅猛,时常气得江半郎提起铁锏,便嚷着要到南公山给吴大剑仙脑门上添点朱红,但回回都是占不着半点上风,更是叫江半郎恼火得紧,满腹肝火无处可泄,只得狠命操练那群门下弟子,使得狼孟亭上,时常有凄厉哀

    嚎声起,百鸟不敢近。

    一来二去,颐章修行中人,大多都听闻过如此说法,说是江郎才尽,举头不可破五境,低头不能训高徒。倒并非是说江半郎能耐低微,大半是拿来随口一说,用以茶余饭后的消遣,至于以为能于这等年纪破入四境的宗门之主,又岂能是真无半点才气。

    “为何偏偏不能练剑?”柳倾诧异,不过再度转头看向莽汉神色,登时心头便名悟了三分,八成又是想到当初提锏上南公,过后却被自家师父那柄青霜拍得浑身肿起一圈,强忍着笑意,缓缓收回后半句话,静静等候江半郎开口。

    莽汉悻悻白了一眼书生,“你小子莫不是有意如此问,我可还未到那老迈昏聩的年纪,那年我上南公山的时节,你也就只有十几岁大小,举着枚书简同你师父问东问西,瞧瞧现在,倒是能同我这当前辈的并驾齐驱了。”旋即话锋调转,“练剑也好,不练剑也罢,这小子颇对我脾气,就是缺点锐气,倘若能入我门中,不敢多说,允爷数月时间,这股锐气便能成型,到那时再抛却剑术,练练鞭锏,岂不更好。”

    江半郎说话间,已然是禁不住满面笑意,冲下方叫道,“那小子,且上来一叙。”

    也不等少年作答,莽汉单指点出一枚铁锏,忽悠之间落到少年脚下,托住身影离地而去,顷刻便已悬在两人眼前,其余五枚铁锏,雷霆一动,瞬息贯入那妖物背上骨节处,又是引得一阵怒嘶,血浪翻滚。

    云仲僵直身形,虚咽一口唾沫,却见眼前那条被江流锁住的妖物,再瞧瞧地上已然变得极小的人影,竟是迟迟未能开口。

    “这倒是桩稀罕事,”江半郎不满开口,“你小子既然踏入修行,竟然还畏高不成?当真是荒唐。本座且来问你,可否有师承?方才那一手剑术,又是从何人那学来的?”

    话说到此,莽汉亦是

    忍不得

    “若是并无师承,来日到我狼孟亭山门一叙,倘若天资尚可,不如拜到我江半郎门下,只需十载,本座便可令你踏进四境,平步青云,可否?”

    江半郎面皮略有潮红之意,不消开口明言,身旁的柳倾便能瞧出,这位立身四境的一宗之主,似乎当真是动了收徒的心思,虽不晓得云仲方才所做何事,但书生仍旧是惬意笑笑,启唇道来,“小师弟,既然江宗主发问,你便如实说便好,那妖物瞧着猖獗,如今被制住,万没有走脱的道理。”

    莽汉点头,“南公山上师徒三人,数你柳倾知进退,说话也最中听,能在吴霜门下始终把持这一份心性为人处世,实在不易。”

    下方妖物不通人言,但也晓得以半空中这两人的修为,今日自个儿只怕难有善终,顾不上体内五枚铁锏贯穿,摇头摆尾,头上单角落地,自身则是由几十丈长短,逐渐紧缩。然而江半郎话音刚落,那五枚铁锏便是猛然震动,那妖物尚且来不及将其逼出体外,就被这一阵巨力生生震裂体魄,直至四分五裂。

    “小子,你再说一遍,方才你管他叫甚?”江半郎面无表情,指了指立身铁锏上的少年。

    “小师弟入门,已有数月,”柳倾笑道,“家师动身出门时,早已经定下了三师弟人选,故而虽说三师弟与他一并入门拜师,排行却要高些。”

    云仲行四,本不该称小师弟,既然叫了小师弟,意思便是无论吴霜日后再收入门多少徒众,这位畏高的少年,都是吴霜衣钵传人,正是因为如此一门不成规矩的规矩,才令江半郎心中怒意猛然升腾起来。

    修行多年好容易看上个有眼缘的小子,却仍旧是被吴霜捷足先登。

    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半郎,怔怔许久过后才仰天骂了一句。

    “你大爷的吴霜。”

第四百二十三章 狼孟亭

    原本觉着自个儿衣钵有望倾囊相授的江半郎,被柳倾一句小师弟,气得浑身内气都暴涨起来,的确有心教训后者一顿,可转念再想想当初在吴霜手底下吃过的苦头,满身涌动起伏的强横内气,也是无处可泄,再者就凭方才柳倾轻描淡写便挡下擎天潮水,抛开修为深厚与否不谈,手段神通,怕是已然能同自个儿并驾齐驱,即便是豁出脸面,一时半会也讨不来便宜,只好发狠,将五枚化生而出的铁锏震了又震,将那头妖物打得四分五裂,这才略微平息了胸中愤懑。

    倒不是说胆魄极高的江宗主不敢同吴霜呛火,而是吴大剑仙向来不吃亏,在颐章境内修行人中,出名的睚眦必报,即便过招比斗平手,过后也必会寻上门去讨债,狼孟亭山门广阔,哪怕是吴霜此番未曾破开极境,一位四境的大高手趁虚潜入山门,绕是江半郎也不敢说,自个儿家中那座护山阵便挡得住吴霜脚步。

    不怕贼偷,偏怕贼惦记。打了徒儿惹出师父,况且若是连徒儿都占不着上风,这宗主的脸面,更不晓得往哪里去搁,故而江半郎骂过两句,只得悻悻作罢。

    柳倾也知晓此事,自家师父的做派,甭说是颐章境内这几处宗门,天下仙家当中,也唯有五绝能凭境界压过一头,所以眼前这位莽汉的举动,他亦是有些无奈。

    “不知江宗主为何欲要收我这小师弟入门,更是打算不惜耗费一宗底蕴,强行将我小师弟送入五境,”书生好奇发问,“若是我家小师弟天资不尽如意,江宗主岂不是要抱憾良久。”

    江半郎平复半晌,终于是微微一叹,“我本是个江湖中的闲散人,成天只晓得同人斗狠,更是从未有拜入仙家宗门的运气与门路,就连你家师父那等手眼通天的人物,大概都不知我江半郎是如何发迹的,为何我今日偏偏想要收这小子入门,同我如何踏入修行道,关系匪浅。”

    书生拱手,“江宗主若是愿讲,晚辈洗耳恭听。”

    “妖物已除,去地上说话,总悬在天上,无根无凭,怪不自在。”莽汉抬

    手,托住云仲双足的铁锏便徐徐落地,自己也降下身形。

    地下江水已然平复,缓缓流淌而过,妖物血水早已冲刷干净,唯有头两三丈长短的尸身浸在江心当中,被江半郎点过一指,便是摔落到岸上。

    三人围坐,江半郎犹豫片刻,便开口缓缓道,“多年之前,狼孟亭还不是一处修行宗门,而是一座帮派,我虽说素来在江湖中行事莽撞,可出于身手的确不赖,再者待人以诚,也结交起一众弟兄,便选在狼孟亭处,立起帮派,虽说是并未名声大噪,但也着实有了这么个去处,对于爷这一向无根的人而言,姑且算是立足之地。”

    “大约是狼孟亭帮派立起第二年,因钱财地盘的杂事,同东边一处帮派起了纷争,狼孟亭立门不久,人手不足不说,帮众身手更是参差不齐,被那敌帮杀上门来,帮里统共百来位弟兄,多数都叫人削去脑袋,失了性命。”

    “起因却只是一片巴掌大小的地盘,与百来两银钱。”说到此,江半郎反而是微微笑起,盘起双足冲柳倾道,“咱们修行人,其实都看不上那凡俗铜臭气,区区一二百两银,怎会折损如此多人的性命。”

    “钱财不多,却足够一帮之人多年温饱,地盘极小,却是许多桩流水生意。”也不去管柳倾,莽汉自行感叹讲起,“事至如今,爷仍记得旁人口中说的那位野头陀,当初入过狼孟亭不久,便遇上这一茬事,本可以一走了之保全性命,却是拎起月牙禅杖,堵在帮派门外,生生拼死几十人才力竭而死。”

    “再往后,有位老神仙出手,才堪堪将我与剩余帮众救下,两指一动,便能有移山之能,才吓退那东来帮众,保全我一条性命,日后我便拜入那位老神仙门下,学锏鞭手段,学修行法门,这才有后来的狼孟亭山门。”

    清风悠悠,人也悠悠,江半郎缓缓道来,在云仲看来,此刻才身具修行人的气度,平和淡然,波澜不惊。

    “说到这,那位老神仙,仅在狼孟亭停留数月,将如何堪破前四境的法子教与我,随后便远游江湖,不知所

    踪,只留下句嘱咐,说是往后遇上妖物,遇上那等不顾姓名搭救旁人的后生,定要收到门中,当做衣钵弟子传道受业,若是天资不尽如意,那便将门中天材地宝,一并押到此人身上,即便破不开极境,也算是尽全心意。”

    江半郎讲罢过后,抬头看看柳倾神色,又指指三人脚下阴影,添上了一句,“我那位师父,瞧不见影子,起初爷还当是仙人死后留有魂魄,冥冥之中指点了我一番,可修行到今日这等境界,却发现天下压根无鬼,即便是魂魄,也应当唯有我一人能瞧见。”

    “大概是心愿未了,故而显现世间。”柳倾半晌未语,最后只说起这么一句。

    江半郎倒是并未纠缠于此事,而是撇撇嘴道,“北烟泽的事,不止你们南公山知晓,甚至天下仙家,或多或少都是有所耳闻,今日这头妖物,极难对付,手头的神通术法,不见得比寻常四境低微,样貌更是从未在卷宗中见过,九成便是那北烟泽中流窜出的妖物。一头大妖,应对起来便如此棘手,更何况北烟大泽浩荡万万里,对于世间,可谓是处森罗死狱。我一个半路修道的江湖落魄人,并无为苍生豁出命去的念头,更不愿在天塌时节,当那高个子顶着,不知这番说辞,南公山首徒,还看得起我否?”

    “人之常情,怎会看不起。”书生摇头,“江宗主既然能毅然出手,已经是强过天下仙家一头,晚辈佩服。”

    “还不是因为我那死鬼师父。”莽汉掀起嘴角,慢慢起身,收回铁锏扛在肩头,“虽说和吴霜不对付,可这小子拜入南公山,爷放心得很,起码走不错路,至于境界如何,算个屁。”

    “走了,等你家师父出关,上我那喝两盅,好酒管够。”素来被称为才尽江郎的莽汉摆摆手,冷不丁又对行礼的书生说了一句,“许多年没动过手,迟迟不能进境,待到万妖来袭时候,我若也能瞧见五境那座关,清理天下妖物,算我狼孟亭一个。”

    书生抱拳。

    “一定。”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不可如此

    送走江半郎,柳倾发觉少年面容有些错愕,也不急着赶回山门,而是又盘腿坐到原地,由打怀中拿出枚葫芦,颇得意地晃晃,“前几日从后山翻找出一葫芦竹酒,小师弟尝尝鲜?”

    少年接过葫芦,刚要拧开葫芦品品滋味,却叹息一声放下,哭丧着脸说道,“师弟自然想喝上几口,可碍于那柄秋湖近来猖狂,着实不敢再多饮,前阵子在镖局之中,苦头吃得极多,当真是不想再让那秋湖翻转腾空,这酒还是留待日后再喝为妙。”

    柳倾失笑,“感情小师弟出门许久,是跑到镖局中走镖去了?师兄要是没算错账,咱南公山上余银,可还多得是,哪怕是要购置一处三进三出的府邸,小师弟开口便是,何苦要靠走镖风吹雨淋,赚那等辛苦钱。更何况那位前辈所留剑气过于霸道,参悟良久伤了元气,何苦偏偏要在这等时节,出门做这等行当。”

    书生说这话时,毫不掩饰揶揄之意,笑意古怪,听得少年狼狈不已,连忙换成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连连行礼,“大师兄既然心中有数,还总要调笑师弟,忒不厚道了点。山上历来不乏银钱,师弟晓得,可既然是自个儿管不住嘴,吃了人家姑娘的糕点,总要自己凭能耐还上,不然难见心意。”

    书生一乐,重重拍两下师弟肩头,相当满意,“难为你两位师兄还成天操心,生怕小师弟不晓得如何讨女子欢心,如今看来,却是有些白费心思,都说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没成想小师弟这朵梅花,长势倒是极喜人。”

    “师兄,咱多日不见,怎得半点不留情面。”柳倾一向是四平八稳的性情,少有信口说出玩笑话的时候,今日却是三番五次调笑,反是令云仲有些摸不清头脑,胡乱猜测许久,仍是徒劳。

    柳倾并不在意师弟胡思乱想,温和拍拍后者脑袋笑道,“自然是有好事上门,你三师兄前日,正经迈入了二境门槛,水到渠成,甚至险些坐二望三,内气滔滔如雷,还将枪道悟得大半,如今即便是你小子剑

    气显露,也未必打得过三师弟。”

    “至于第二喜,等你回山过后,自然心中有数。”柳倾晃晃脑袋,满脸尽是欣喜。

    对岸楚筠与许磐一众人,眼睁睁瞧着方才江面上的浩大声势,尽是咋舌。原本以为少年剑气已然可算得上是极高明的手段,断石拦骑,可退诸敌,而方才那妖物与书生莽汉出手,却是令众人结结实实吃过一惊,纷纷瞪直一对眼目,半晌亦没说出句话。

    直到楚筠幽幽开口,“仙家就是仙家,修行有成者,移山镇海估摸着都不在话下,出手便是天威浩荡,咱这些个江湖人,走过许多年江湖,却始终没摸着正经江湖,究竟是何等的风流大气,难得天眷,何其可惜。”

    几人如梦初醒,再瞧瞧那位一锏化六的莽汉踏空而去,片刻即无踪迹,免不了心头一阵叹息,神情黯然。何谓手段超凡脱俗,本意便是超脱他们这等凡俗,超脱而字,非是指不耗多少周折便可取走凡俗性命,而是寻常人压根揣测不出,仙家宗门之人,出手究竟有何等瘆人威能。

    但正当几人感叹的时候,许磐却是不合时宜摇头,“此言差矣,起码咱们将云小兄弟当成自家弟兄,即便过去许多年,他也能走到那位书生和莽汉的地步,甚至稍稍跺跺脚,天下也得随之晃三晃,那也是自家弟兄,天大地大,来日听他讲,也算咱见过仙家所见。”

    只见对岸少年轻轻挥了挥手,随那书生一步腾空,径直朝南而去,唯余身后细柳条条作弦,低吟浅唱。

    “回了,这阵风凉飕,怕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要降下滂沱雨水,且赶紧回家,收拾衣裳。”许磐紧走两步翻身上马,可望向身旁那一匹无人骑驾的马儿,心里头总觉得不是滋味。

    柳倾二人腾空,未曾直奔南公山,而是往偏东而去,毕竟云仲这趟出行,便是为凑足糕点钱,身为师兄,柳倾也知晓少年如此空手回山,怕是有失心意,因此也不

    急着径直归去师门,反倒踏起云头,朝东边城中而去。

    “今日携小师弟,去瞧瞧咱西郡首府,距南公山其实亦不过几百里,但苦于马车颠簸,大都无人会愿从此处往首府而去,突然想起师弟自踏入颐章国境内,似乎还未多走动一番,正好借购置糕点的空,随师兄出外转悠转悠。”书生今日明显游兴正浓,不理会少年应声与否,只一步便踏到云头上,飘飘荡荡,冲天而去。

    南公山中,依旧是往日模样,只不过近些日以来,那头早年间为吴霜所降,毛色极杂乱的马儿,颇为吵闹,起因便是温瑜那匹黑獍,前几日被带上山来,在山中散过一圈步。谁也未曾那平素傲气的夯货,竟是瞪直一双眼,生生拽断绳索,撒欢跑将出来,闹腾得满山上下尽是嘶鸣声,温瑜上山阻拦,却险些被这夯货踏伤,到头来还是钱寅出手,才将这匹疯癫马儿制住。

    但经此一事,温瑜却是惊奇不已,自个儿那头黑獍,乃是大元少有的良驹,当初还是在极北的地界被人寻到,才不过出世一两载,脚力便要比寻常的大元马匹强出数筹,更不消说每日皆是上好粮米草料饲养,体魄更为强健;连带着温瑜一路之上遇险,都是多次凭黑獍走脱,体魄脚力,无疑是上上等,却是始终甩不开那头看似毛色杂乱,且有些瘦骨嶙峋的劣马,被追着咬过四五口,硬啃去两撮马鬃,哀鸣阵阵。

    “二师叔,不知山上这头劣马,有何来历?”温瑜瞧瞧黑獍杂乱皮毛,甚是心疼,含怒瞪过一眼被制住的马儿,冲钱寅开口问询。

    “这马的来头极大,温姑娘莫要瞧着它毛色杂乱且瘦骨嶙峋,便觉得这便是头劣马,”钱寅敲打敲打那夯货脑壳,嘿嘿笑道,“倘若是将你那头良驹拉到山下平地,还真不一定能跑过山上这头。”

    温瑜皱眉而后松开,轻轻抱拳,“二师叔,受教了。”

    “如若世人都以貌取人,以修为论对错,南公山中人,亦不可如此。”

第四百二十五章 堂上木响,邪祟务尽

    冬去春来,春归夏迎,自上年大雪隆冬时候,至如今夏深,大泉湖中走出的一男一女,已然是闯荡江湖半载有余,虽说自打沈界随行之后,唐不枫与阮家主两人均未曾遇上什么险境,多出这么一位助力,即便是路遇危急,凭如今沈界越发深厚的境界,自然是信手氪破,但如此一来,却是令许久未曾对人出刀的唐不枫觉得相当无趣。

    快刀随风走,总是有人巴不得同人过招,更不惜涉险,才觉得有十足的江湖趣,譬如唐不枫便是如此性子,眼见沈界屡次轻描淡写地制住敌手,心头难免技痒难抑,三番五次抱着怀中长刀,要同沈界比试比试,却回回都被沈界搪塞过去,休说是比试,甚至都少有正眼打量唐不枫的时候。

    沈界嗜书,仅是晨起天色荒昏的时节,都不忘起身抓起两本书卷,独自走到僻静地界,一看便入神至日出三竿,直到唐不枫操持好饭食,这位模样生得极好的书生,才恋恋不舍合上书卷,嬉皮笑脸凑到那两人一旁,用些饭食。

    然而即使如此,唐不枫仍是没半点好气,在他看来这些书卷,还不如市井之中那些个稀松刀谱有用些,起码时常瞧瞧,兴许能琢磨出一式刁钻手,日后再同人搭手对招,也自能多出一线胜面。

    阮家主依旧是骑着那头团花黄胭脂,不施粉黛,虽一路上风餐露宿,比不得漠城里锦衣玉食,但相貌却是近乎于百尺竿头之上,更进一步。犹如是青莲初绽,再撒去层潇潇落雨,江湖风霜,倒是将面皮原本有两分圆润的轮廓,缓缓勾出几刀细微棱角,因而更是显得容貌卓绝,时常引得唐不枫一阵愣神,但到底也未曾妄动什么念头。

    一路啸风踏月,凡事皆能遇上,即便唐不枫此前从未不知何谓儿女情长,却也晓得走江湖切需万事小心,于是虽说时常心头微动,可至多不过趁阮秋白愣神之际,偷摸戳戳女子细如腻玉的面皮,便足够开怀良久,再瞧瞧阮家主嫣红面皮,比饮过天上琼浆还要舒坦。唐不枫自个儿觉得,怕是再用不了几月,都能将酒戒去,玉人羞赧,更比酒水醉人心意。

    眼下三人一行,直往紫昊而去,原是天景渐渐入伏,唐不枫历来是疼媳妇的人,便出主意说要往北境避暑,正好也能瞧瞧以铁骑著称,良马数目仅次于大元的紫昊,军甲究竟是何等雄壮。阮家主自打那回被唐不枫过后,大都事事依从后者,自然应下来,但沈界却略微犹豫一阵,才堪堪点头。

    “我说沈兄,当真不打算回漠城了?”唐不枫极目远眺,但见远空阴沉沉,似有阴云将至,云波诡谲,连天蔽日,不由得心生烦闷,“您老跟了我二人数月,难不成还要跟着踏遍天下不成,不如早早归去,凭我如今迈入虚念,怎么都护得住阮家主。”

    沈界依旧端坐在五尺开外的图卷上头,依唐不枫来看,这书生定是只顾埋头念书,压根未曾学过骑御,故而更是不喜。

    闻言沈界放下手头书卷,木木一笑,显然是还未曾从书中回过神来,“唐少侠,修行之人最重谦逊,须知山外有山,莫说是二境,即便登堂入室行至极境绝巅,在这片天底下,亦不见得便能横行无忌,再者说在下跟随,亦是奉命行事,唐少侠就莫要为难在下了。”

    “酸,真酸。”唐不枫口舌占不着便宜,便掩住口鼻,假意皱眉道,“刚到漠城的时节,你沈兄可没这么酸腐,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倒越发爱讲这等话,实在不讨喜。”

    沈界笑笑,不愿同这轻佻人枉费口舌,而是转面往东看去,有雄关牵连,如是天兵捉青龙掼地,遣山神谒谛勒死龙躯,一挂流云悬墨,恰好盖去一国气魄。

    昔年此地有典记,大齐武威侯高崇关于此赤膊死斗,强扛十一枚床弩剑羽踏碎铁铸国门,一战击溃紫昊国满城军甲,威名无出其右,威震四海,传闻如今附耳城关,仍有刀剑声鸣,铁马踏城之声。

    “往事俱休,更莫遣兴亡狂白头。”沈界抬眼端详,没来由心头便是一阵明了。

    但见前头阴沉云来,畏畏缩缩,不敢过乌砀,地上老龙尸身锁住万丈国境,虎抱熊揽,魑魅魍魉难走雄关。

    远空之上猛然有啸声穿空,却见滂沱雨幕之下,有片片鳞甲张合不止,滚云吐雾,游动于雷霆电光,一时间竟比滚滚黑云,气势更足。

    “妖?”唐不枫默默摘下刀来,眉头深蹙。

    沈界轻笑,“不知唐少侠这刀,砍过妖没?”但还没等唐不枫回答,沈界便已然将剩余半句话补全。

    “来日如若有这份机缘,记得多砍翻两头,修行无捷径,但斩妖除魔却是例外,不然那些个不顾旁人生死,一心长生的仙家,为何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除却妖物身上宝外,更助长修行体悟。”

    “不过现在却还不到唐少侠出刀的时候。”

    年轻人走下图卷,往身上一披。

    “笑骑白鹤,飞下九州,今日始知灵犀已过,踏杳如流星。”

    千里长空猛然绽开道金光,直直映向沈界身上图卷,其中花鸟鱼虫,飞阁流苏,恰似自成一界,唯闻书声琅琅。

    云上妖魔,一字斩之,从古贤经文,直至大齐诗文百篇,字字珠玑,清泉流淌,灭尽云上无数妖物,直到黑云之上有吼声起,撼天动地而来。

    漠城里有位说书的中年人,正讲到精妙处,却略微眯眼,使惊堂木一砸,似滚珠走盘般收尾定堂,而后扬长离去。

    听书众人一阵躁动,都猜不准这位说书人,今日为何有些失态,不过大都未曾细问,而是三三两两议论着今日的一回书,缓缓散去。

    “动老夫的徒儿,甭说是几头小妖,北烟泽里那玩意儿不出则已,倘若有胆出山,无非是一瓮分量足些的汤水罢了,有何稀奇。”

    “妖之大,一瓮炖不下。”中年人咂咂嘴,有些馋虫作祟,摇摇晃晃,往城主府方向而去。

    大泉湖中惊堂木震响。

    相隔不知几千里外,乌砀关上空,玄云皆除。

    堂上木响,邪祟务尽。

第四百二十六章 月明星乱,吹凉杯盏

    天下近来颇不太平,连同多年未曾宵禁的上齐皇都纳安,亦是于前日施行起宵禁,连同平日里彻夜常开的勾栏瓦舍,也是一并早早关去门户,免得被巡夜军卒瞧见过后,扭送官府,吃上一回好打。

    上齐连年以来,皆是太平繁华,尽管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些过,但如何来说,皇城之中历来都是百姓安居,民风尚文,罕有打家劫舍或是不守礼法的情景,不得不说齐帝年纪虽才入而立,可仍是位养国护民的贤君,故而使得纳安一地,极为繁华。

    而如今纳安,却是与平日大相径庭,长街之上除却三三两两点灯巡夜的军卒,再无一位百姓,除却夜色之中暗淡酒旗随风慢转,枝头蹲着的几只鸟雀啼鸣外,显得极为死寂。

    “要我说,趁早歇着吧,这宵禁令一出,老百姓都是听话得紧,家家都是极早便关上门,各自前去卧榻安眠,谁人会顶着此等危急时节触霉头,反倒是苦了咱一众兄弟,叫人心烦得很。”

    官府门外头,两位官差提着灯笼,漫不经心挨家挨户盘查,其中一位实在是困倦不堪,耐。不住牢骚,却很快被身旁另一位训斥道,“说的甚话,你小子有几个脑袋可掉?竟是胆敢质疑上头打算,倒不如老实闭紧口舌,好生巡查。”

    那官差仍旧不忿,撇嘴道,“这蟠龙街上头多是富贵人家住户,最是惜命,岂会隔墙有耳,要我说你也是胆子忒小了些,怎就不敢说上两句,不光你我,就连百姓估摸着都有些怨气,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还能将咱俩供出去?”

    “有点意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未曾在意不远长街之上,有人提着枚老旧灯笼,一步三摇,缓缓走来,闻听两人争辩不下,倒是自行开口笑道。

    两人一时噎住言语,始终心头有怨的那位先行抽刀出鞘,皱眉喝问,“何人于宵禁之时外出作祟?当真就不怕挨上四五十棒,打得皮开肉绽,好胆。”

    来人轻声笑笑,全然也无慌乱之意,“这顿棍棒,老夫自然受得,不过话先说到头前,倘若是耽搁大事,两位怕是再多生出几十颗脑袋,来日也不够砍,可定要想好了。”

    灯笼一晃,两官差却是一时间有些呆愣,前头那位还未曾顾得上收刀,便行大礼拜倒,全然无方才精气神,慌忙叫道,“小人无意冲撞荀相,实在是

    天色昏沉,不晓得是大人亲自巡查,实在该罚,还请大人莫要怪罪才是。”

    老者摆摆手,平淡道,“无需如此惶恐,既然是忠于职守,哪里有受罚的道理,老夫年岁渐长,耳力也不如原本那般敏慧,虽夜里静谧,但两位方才说话,却是一句也没听清,姑且就当是我未听过,两位也未曾说过,就此作罢便是。”

    两官差哪敢起身,又是接连讨罪良久,才敢站起身来答话,“荀相夜里外出,大抵便是有万分急事,倘若大人乐意,我二人帮着头前带路往宫中去,也好行事。”

    “倒也伶俐,”荀文曲点头,“劳烦头前带路。”

    宫中寝殿当中,有位身披缀金丝黄裳的男子,正蹙眉往手中密报看去,方才仍是困顿的一双眼目,此刻却是再无半点睡意,甚至瞧向那一纸寻常密信时,满面凝重。

    半晌过后,男子才将目光从信纸上挪开,瞧着不远处堆放齐整的老冰,于夏夜中冒出丝丝白气,长长叹气。

    “沉沉夏伏,多事之秋,仅是安定如此一段年月,便又起变动,倒是颇叫人心生烦闷。”

    “禀圣上,荀相夜访而来,不知圣上愿见否。”屏风后头走上前位近侍,遥遥冲男子拜倒。

    齐皇思量片刻,“速速请来便是。”

    荀文曲踏过三道白玉桥,于月色之中,瞧见皇宫当中,似是有万千片鱼鳞闪动,神色也是由原本的平淡,略微阴沉下来,不过亦未曾多言,只随前头宦臣步步而走,踏足寝殿当中,轻轻拜倒。

    “微臣叩见圣人。”

    齐皇摆手,“荀相过于多礼了,此处唯有你我君臣二人,休要在意繁文缛节。”紧接着却是自行问道,“深夜入宫,荀相怕是也接着了东境信报,不知有何想?”

    老者淡然对答,“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若是他国大军临近,自是有击敌手段,我上齐国力一向不弱于人,当然也是浑不在意,”齐皇将眉心揉过两揉,“可眼下非是大军兵临城下,而是北烟大泽沉寂多年的邪祟妖物,似是虎狼脱闸,寻常人力,几不可胜,上齐仙家不在少,但真愿为此事出手者,只怕是十不足一,如之奈何。”

    听罢老者点头,“的

    确如圣上所言,世间仙家,大都出世自顾,这才使得北烟泽多年以来,守边修士有减无增,虽说如今镇守北烟泽那位,境界极高,但如今妖物之势越发猖獗,却是难免捉襟见肘。不过老臣却觉得,仙家不出,自然是未曾尝到甜头,若以重利许之,大抵亦可功成。”

    “可我上齐一国,难道要将国祚皆尽托付于那些仙家不成。”男子微怒,猛然捏住掌中那封被血水染透的密信,“如此举动,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

    但老者面色依旧平静,从怀中抽出枚玉简,放到齐皇面前桌中,轻轻推去,“妖物仙家,比起常人,无非多出神通术法,腾云驾雾的本事,倘若以器具匹之,也不见得几头从北烟泽逃出的漏网之鱼,便能兴风作浪。圣上莫要忘了,当初大齐集五教之数,其中有一门,最多神鬼工匠,极擅制机关器械,世人称其为魁门,后人仍在上齐以西。”

    男子眉峰骤然立起,“荀相,此事休要妄议最好,父皇驾鹤前特地同寡人提过,魁门诡工,出世则乱,倘若真因此事引得天下震动,上齐危矣。”

    “北烟泽以南,最近上齐。”荀文曲看向男子,目光丝毫不退,“东境死了足有几百百姓军卒,长此以往,上齐必乱。到那时节,圣上难不成要修书几封,请其余数国引军驰援?”

    “进,未必生乱,退则必被妖物蚕食殆尽,成无水鱼肉,圣上明理,合该考虑明白,微臣告退。”

    直到老者走后许久,门内烛火平复,身批黄袍的男子,面色仍旧阴沉不定。

    “圣人爷,荀文曲此番措辞,大为不敬。昔年陛下年纪尚浅,由一位二朝老臣规束着,倒还勉强合乎情理,但如今天子圣明,文治武功不让先帝,岂能再容他这般放肆。”

    男子身侧走出位锦衣内侍,身量足有近乎八尺,可开口言语时候,却是细声轻言。

    良久,男子抓起桌上玉简,嘶哑道,“宦臣焉能议论国事,不论荀相所言有理与否,都非是你所能妄自谈论的,去领鞭刑百二,寡人饶你失言之过。”

    那内侍行礼退下,竟是未有半分迟疑。

    “本欲呼凉杯盏,奈何月明星乱。”男子踱步而行,摩挲着那枚玉简,独自看向天尽处。

第四百二十七章 问卦几钱

    云仲如今仍不晓得,柳倾口中这第二喜究竟是甚,竟是令大师兄柳倾整个人上下都是浑然一变,由原本平稳老成,转而变为跳脱乐呵,前去西郡首府一路,竟是三番五次讲起从前山中种种趣事。诸如隆冬时节檐坠屋塌,自个儿与二师弟一同修补,屡次闹出笑话,或是春来时节,后山野花烂漫的时节,蜂蝶数目极多,有年竟是在后山上多长出几座蜂房,钱寅偏偏要前去偷些蜜来,尝尝滋味,却是叫野蜂蛰得面门歪扭,慌不择路,匆忙之下还不忘给自个儿算上一卦,卦象却是说定有佛缘,来日定能修行有成云云。

    果不其然,铺天盖地携愤而来的成片野蜂,硬是将修行不久的钱寅脑门上蛰起几十枚肉髻,单瞧脑门,倒真是有些宝相庄严的意味。

    “没想到二师兄还有这么一出,待到回山,可得好生问问。”云仲使多日积攒下的银钱,将糕点买罢,拎到手头笑道。

    柳倾连连摇头,“别介,这事唯有我一人知晓,若是你直截去问,自然要露馅,虽说你二师兄还算心宽,可真要是逼紧了,恐怕得让你吃许多苦头,倒还不如不提,偷摸乐呵一番。”

    西郡在颐章之中,算不得富庶地界,但毕竟眼下首府所在,比起其他地界,却不知要繁华多少,城中寻常百姓,无不是身着绫罗锦缎,腰间配玉囊流环,不少文人打扮的百姓,大都掌中持折扇,且扇面亦是勾画得颇妙,八成是出自名家,便更能觉察出西郡首府中人,贵气极深长,且非是区区一两辈人能温养来的。

    仅仅是由打东边南漓运来的精巧茶点,小二切过六两,便耗费了近半云仲多时以来押镖赚得的银钱,一时间咋舌不已,“都说这茶点本就是消遣小食,难以饱腹,只不过闲暇时候就茶而已,却没曾想竟是如此金贵,原本还想着余下银钱,给几位师兄送些稀罕物件,如今看来这些银两,还是不耐耗费。”

    街上车马人声鼎沸,恰似茶汤滚,沿路边有不少杂役取来瓢桶,拎起镇凉清水,直往街道两旁无人处泼洒,用以消去暑气,再者车马流通奇多,为免浮沙细土四散,乱了城中景象,如此便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小师弟想送甚物件?”柳倾并未停步,好奇问道,“且不说物件好坏,单说此处寸土寸金,一家寻常铺面,都得值海量银钱,其中物件价钱自然是奇高,况且你那两位师兄对把件文玩无感,衣食更是无忧,即便是要带些物件,也无物可带。”

    “二师兄最喜奇门手段,便给二师兄寻两副六爻钱,三师兄专好听江湖事,不如就从说书茶馆里寻两套勾描极好的江湖画本,”少年捏指算计道,“至于大师兄您,平日里擅行书篆画,要不就赠上套文房四宝?”

    书生闻言笑道:“没想到师弟自个儿都已想好,且十足合适,那便买上些便好,无需挑那卖相好的,心意足够就是,至于要送我文房四宝一事,倒是无需如此麻烦,山上自有极好的笔墨砚台,正巧山上熟宣剩余不多,挑几刀买来即可。”

    眼下正是午后时节,人潮涌动,天上所悬大日灼灼,触之即燥,不过好在那些四处泼水的杂役手头利索,这才略微缓和暑气,另外不少铺面外头,都是沿街悬起黑纱,遮蔽灼人天光,城门大开,并无太多遮挡,清风掠过长街,难得清凉。

    二人并不急切,边走边瞧,转眼便行至一处卦摊旁,算卦那位身披道袍,颌下蓄须,且卦摊一旁,摆有柄品相妙极的桃木剑,并不张口招徕生意,瞧来端的是仙风道骨。见两人行至近前,道人打量一番两人穿着打扮,不着痕迹摇头,而后又合上双目。

    “这位道长,敢问可有多余六爻钱卖?”云仲倒也发觉这位道人似乎有些倨傲,但仍旧试探问道,语气颇为和善。

    “六

    爻钱乃是卜算吉凶的重物,如何随意买卖,”道人斜睨一眼少年,心底更是有些不屑,“即便是修行有成可前后各知百载的大贤,大都穷尽终生,也不过能养得一副六爻而已,两位既无求卦的心思,为何却要来买贫道入世安生的本事,还是尽早归去罢。”

    见似乎是触了这道人霉头,云仲亦是无可奈何,虽说自家二师兄通晓奇门手段,可少年却从未曾听二师兄讲过其中的门道,此刻听这道人如此言语,便不愿强求,起身便要去旁地。

    不想柳倾却拽住少年袖口,冲那道人温和说道,“道长此言,倒是颇不诚心,六爻钱固然是稀罕物,不过并不需常年温养,若是相卜奇占之术通达,皆可为己所用,哪里还需特地温养一套铜钱。”

    道人不屑,挥挥手头拂尘不耐烦道,“哪里来的闲书生,不去书中寻那金屋玉女,倒是来贫道卦摊诡辩,贫道精于占卦之道已有几十载,岂会不知其中奥妙,两位若是无事,还请往别处逛荡,莫要在此胡言。”

    而正是此刻,卦摊旁走来位女子,模样止在中人上下,可眉眼身姿,却是极好,行至卦摊处,打量一眼云仲柳倾二人,旋即瞧着那道人,微微笑道,“敢问道长,问卦几钱?”

    “五两断生死,十两破厄难,红尘良侣二两少,前路旧事四两半。”道人熟门熟路,唱起首卦诗,瞥过女子腰间佩玉水头,旋即便淡然笑道,“姑娘要算甚?银钱事小,香火事大,断然不可还价,得罪上苍真人,那可非是凡俗银钱可解的。”

    “那还要劳烦道长,替我算个人,八字生辰,皆在这方素绢之上,断无错漏;至于银钱,道长更是无需忧心,倘若是算得好,自然会多允些银子。”

    云仲本要起身去到别处,但一旁柳倾却不着痕迹,略微皱起眉来,低声道,“那女子有些怪异,不如仔细听听,再做打算。”

第四百二十八章 童叟无欺

    柳倾此番出言,云仲纳闷不已,原是不论如何观瞧,这女子都并无什么异状,若是非要说出个所以,那便是女子分明一身整洁衣裳鞋履,且腰间佩玉的品相水头,皆属上乘,却偏偏足下有新泥痕迹,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小师弟出山一趟,怎的记性也连带着差了许多,”柳倾蒋少年拉到一旁,低声笑言,“师兄何时有过信口开河的先例,城中各处皆有杂役泼水驱暑,休说是新泥,即便浮表尘土,也无多少,这女子鞋履根处却尽是新泥,分明便是方才由打城外匆匆而来;再者说,那卦摊处的道人,师弟以为此人能有几分本事?不说其他,一是周遭冷清无人,二则是如若当真通宵奇门望气的能耐,岂能不晓得六爻钱功用,师弟以为,此人根底如何?”

    云仲轻咳,蹭蹭鼻尖道,“毕竟是寻常算卦先生,与其说是知阴阳晓卦易,倒不如说是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江湖上这等算卦道人四处走动,靠心机眼色算命,这等事早已是习以为常。乃至有不少富贵人家,多赏两钱卦银,不过是为图一两句奉承好话罢了,眼下这位道长本事如何尚未可知,虽不该妄自揣度,但八成亦是如此。”

    柳倾点头,但并未继续往下讲说,旋即又微微捏指,仔细向那名驻足卦摊的女子看去,目中略有思索之意。

    “道长且不必如此心急起卦,”女子俯身坐到蒲团处缓缓道,“此番小女子前来占卦,不算厄难良侣,更不算前程运势,虽说八字生辰分明,但这回要劳烦道长算的,并非是在世之人。”

    道人面露奇色,抬眼看向那位身姿娇俏的女子,一双长眉微动,“贫道走南闯北,怎么也得有许多载,见过前来算何日最适破土动工的,亦见过不少前来算成亲吉时的,近乎多半世事,贫道都曾算过,唯独未曾算过过世之人,姑娘,你究竟要为过世之人算甚?”

    街上车马行人,匆匆而过,瓢中清水泼洒青石路上,响起阵阵水声,日头正盛,声响正浓。

    “过世之人,乃是家姊。”女子言语依旧平和,但已然发颤,“一月之前进过趟西郡首府,随后便再无音讯,直至一旬前,官府才令我前来认人,浑身上下尚无一丝好肉,说八成是出城过后遇着贼人,这才落得如此惨淡下场。恳请道长,能否依照这八字生辰,算出我家姊究竟是为何人所害,休说是十两,即便是耗尽家财,也依道长。”

    听罢道人颇觉棘手,但面上总得是四平八稳古井不波,硬撑住高人架子,摆摆手道,“俗世之中的寻常银钱,贫道本就志不在此,姑娘也无需散尽家财。此事难之处在于,起卦本就是阳间活计,道门有语,说是人去如灯灭,树枯难生根,起卦去占身前事,太过有伤天和,贫道唯恐触怒祖师,收去剩余寿数,此事还是作罢为妙。”

    对街柳倾闭目坐到一家茶馆外头,听到此处,却是神色微霁,抬眼再看向那仙风道骨的算命道人时,已经不复方才那般。

    道人所言,确是不假,但如实说出口,并非是一件容易事,不久前柳倾便瞧见那道人道袍,腰间已是有些破损,再加之那道人时常往对街茶馆瞥来,将嘴唇润了又润,足能瞧出囊中羞涩,可仍能道出实情,而非诓骗那女子,着实令柳倾心头为之一动。

    “当真无有半点余地?”女子眼眶腾地泛红,近乎是央求开口问道,但那道人却是无奈摇头,长叹声道,“姑娘就休要逼迫贫道了,规矩便是规矩,何况是相术占卦这等玄之又玄的学问,祖师爷倘若不允,妄泄天机,五道雷霆灌顶兴许都非是虚言。”

    见这女子泫然欲泣,胸膛起伏,似一时间急火攻心,险些吐出口血水来,道人登时也没了主意,由不得手忙脚乱,方才那点佯装出的神仙气度,顷刻便抛诸脑后,只得磕磕绊绊低声接茬道:“贫道一个方外之人,实在不知如何替姑娘分忧,况且若是家中亲眷突然亡故,合该报官才是,何苦偏偏要来求卦。咱西郡方才换了位郡守爷,何不趁正要立威的时候,请大人查清始末缘由?”

    女子凄婉笑道,“郡守府上,岂能是寻常百姓能随意出入的地界,即便是上书,也得经十几道官员转手,足足一整月,我将握笔几指摩出数层老茧,统共写就百封书信,连带前去官衙数回,信书泥牛入海不说,每次去到官衙,衙役捕快都说首府城官大人身子抱恙,拒不见客,命我将冤屈讲出,日后转告,但接连一整月,却始终是杳无音讯。”

    “也是,此事若无高门官员插足,岂能是城中半点风声也无,便直截命我去认人。”女子无力瘫坐到蒲团之上,泪眼婆娑笑道,“道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家阿姊,重泉之下如若仍存识知,何其之冤。”

    云仲如今踏入二境,耳力越发清明,听得那女子一番话,亦是胸中浮出怒意,搁放好掌中茶碗,压低言语道,“师兄,出手帮这姑娘一回如何?”

    “自是极好,”柳倾饮光碗中茶水,面色亦是微沉,缓言讲,“当初山上观宣纸剑气时,我曾动用过一门阵法,阵眼落于眉心,可观天下众妙,方才施展开来,只觉得那姑娘身上,阴气极重,纵使这门阵法悟得已久,可从未瞧见生人身上有如此浓重的阴晦之气,大概真是如她所说那般,亲眷死时恨意极深,这才有阴气盘桓于白日之下。”

    说罢书生站起身来,往桌上放下几枚铜钱,迈步便往卦摊而去。

    “这位姑娘,在下亦是学过一阵卦术,瞧姑娘眉心黑重如墨,只怕是近日失亲,如若愿意,在下愿助姑娘了却狐疑,如何?”

    女子才被道人婉拒,此刻闻言却是猛然回头,根本不去理会这文人究竟懂不懂,双眸通红道,“先生想取多少钱财,小女子即便是将自个儿送上青楼勾栏烟柳地,也必能凑足先生卦银。”

    云仲估摸着,依柳倾平日的性子,既然打定主意要去管这档子事,八成便只收上几两银钱,可没想到书生从容一笑。

    “八百两,童叟无欺。”

第四百二十九章 怨者牛毛森罗狱

    那道人闻听这书生开口便是八百两银,当下也顾不得什么道骨仙风,冷硬着一张面皮怒道,“相术起卦,本是叫人趋利避害的善举,不少高人拼着自个儿陷入五弊三缺,也要常积阴德,在这西郡首府地界,卦银至多不过二十两,这位小兄弟却是要讨八百两卦银,即便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知晓六爻钱功用,也不应如此刁难。”

    “都是寻常百姓,莫说只是位女子,即便是前去达官贵人家中起卦避祸,也没有开口便要八百两的道理,当真是辱没奇门相术这一行当。”

    道人显然是心头火起,但柳倾仍是不愠不恼,淡然道,“道长这番话,说得好生不讲理,既然是卜算禁忌之事,代价自然奇大,泄露天机有伤天和,过后不晓得要背多少灾厄,这八百两,买在下后半生衣食,只少不多。”

    随后转向那女子道,“倘若是出不起八百两,便将家中钱财交于在下便是,欠下的卦银,来日方长,慢慢还上就好。”

    那身段极好的女子,显然是已顾及不上太多,见这位书生的确像是有几分本事,只抹去泪水连连点头,“先生若肯将此事算明,小女子家中积攒的钱财,与后半生所得银钱,理应尽数送与先生,还请先生告知家姊死因。”

    “如此,还请姑娘头前带路,”见女子稍有不解,书生继续平和道,“城中人丁过多,生机台盛,更何况既然是算故去之人,还是去到家中最好,姑娘既然是由城外而来,定要去城外家中起卦,最为合适。”

    女子未曾过多犹豫,起身微微行过一礼,随后从背后取下枚挂黑纱的斗笠,遮住面容,“两位且随我来,如若能算出始末缘由,如何皆可,任凭两位先生。”

    能轻描淡写说出宅院并不处于城内的算卦先生,比起方才那空有其表却是不愿起卦的道人,在女子看来,无疑更有手段,却是不知自个儿靴底下的新泥,

    自然暴露踪迹,故而连忙便携二人出城。

    “小女子双亲早夭,从小便是家姊常年在城中做酒楼温酒小二,补贴家用,虽说时常说起有醉后手脚不老实的,但总归是地处西郡首府,无论怎么说,那些食客都不敢过于造次,再者家姊生得模样极好,手脚麻利,且每回都是细声慢玉,将来往食客侍奉得极合心意。这么一来,每月所赚的银两,也是不少。”往城外而去路上,女子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同两人说起,“听人说,我家爹娘模样便生得极好,每逢年下,他两人便会在戏台上唱两出小调,男子英朗,女子身段极好,面皮生得亦是俊俏,大概是随了他两人,家姊更是叫人称是西郡首府端酒的一品佳人。”

    “小女子从小便喜绣工手艺,又因当初上齐黄从郡有位退居台后,赋闲出游的老织娘,机缘巧合游至颐章,说是我颇有几分天资,便受到门下,日子一久,织出的衣裳也渐渐能在首府城中卖出价钱,再也不用家姊凭一人之力,养活两人。”

    随即收起言语,半晌也不再开口。

    她是想说,如今却报不得。

    出城门过后,再转三趟官道,而后往路北行去,芳草萋萋,并未铺上砖石,一条黄泥小路却是被人脚步踏得平坦结实,虽说村落不大,可家家能闻鸡鸣犬声,倒也是处不赖的地界。

    女子将柴门推开,院落当中干净齐整,有织布物件器械,似是多日不用,已然落满灰尘。

    “两位且坐下歇息一阵,小女子与家姊并未结亲,这闺房,便不方便请两位进门了,且待我煮些茶来便是。”女子也不多问,躬身行礼,迈步入门。

    “这位姑娘的手艺,看来也是有些自矜,”柳倾打量四周,发觉那织布器械边上,便摆着一件织绣过半的衣裳,仅袖口便留有青鸟鸳鸯数枚,按理说应当是极繁杂,可出于布

    局讲究,只觉得姹紫嫣红,神态活现,当真是有几分大家手笔。

    “难怪有这般底气,八百两银,即便是放到首府城中,也无几人能付得起这般价码。”书生摇摇头,而后对云仲道,“小师弟下山经事许久,光论江湖阅历,怕是要比二师弟还老道些,此事在师弟看来,有何隐情?”

    云仲苦笑,他哪里知晓此事始末,仅凭方才女子所言的只字片语,断然难以猜出个五六分,仔细寻思一番,才皱眉答道,“那位过世女子,既然是酒楼行当,理应向来不招惹是非才对,另外有那等名头,八成在城中的人缘,也尚是奇好,不然如此长年月下来,怎会安然无事。”

    “但既然是身段模样奇佳,又未曾结亲事,难免得有人窥伺,寻常而言,大抵便是招惹着城中权势滔天的人物,这才使得官府避而不见,意在将此事拖到大事化小。”

    柳倾听着少年一番言语,频频点头,将手放到石桌之上,轻点两三回道,“从入柴门以来,我便觉着头顶三阳五会大穴如同有跟银针挑拨,浑身内气都是有些阻塞,这宅院本是处于阳面,村落当中亦是人丁兴旺,常理而言,本不该有如此如坠九幽的阴惨气,如今言其他,恐怕是为时尚早,但起码能猜出,那位过世的女子,的确是有大怨缠身。”

    云仲听罢,却是难免手脚一阵发凉,连忙问道,“师兄啊,世间当真有魂魄鬼怪一说?但怎从未听人说起过?”

    “前辈高人,或境界极强者,去后多有神意留存,不过与你体内那柄秋湖并不相同,机缘巧合之下,兴许能现世数息,能耐再高,也至多不会逾越几日,但寻常人之死生,并无成鬼或是魂魄作祟这一说,大抵是百姓心中惧怖,捕风捉影而来。”

    “含冤而死者多矣,若是从古至今,死后皆有鬼魂存留,那这世间,怕早已是森罗典狱。”柳倾长叹,往屋门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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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