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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八十章 萧瑟秋风,虎衔方圆

    远远旷野,千里万里长风。

    天台山算不得世间奇险峻,然周遭长蛇毒虫,藤蔓如海,垂头皆现层层阴郁,天光难入山下层林层蔓,处处皆遮挡,道道多崎岖,常使奔马停步,猛虎过涧。

    两骑并行,一位文人,一位武人。

    “许久不曾见天台山,倒以为是何处仙家看上了这处地盘,据为己有,却险些忘了已经有多时没下过山,人之本性,多半便是遇事之后,将过错推得越远些越好,若能反其道而行,则可言入圣一步,可惜至今境界还是相去甚远,差得不止一星半点。”贺兆陵端坐马上,目中看尽秋山,难得怀中舒畅,可正欲朝腰间摸去,却又停到半空,慵慵懒懒靠到鞍桥处,默不作声。

    练刀剑者,浑身心意近乎皆是铺在当中,见良辰美景,或是饮上壶难见好久,免不得胸胆开张,神智清明,此时便恨不得将腰间刀剑拽出,映映天光云影,持刀人看景,刀芒中人也看景,而倍于前。糜余怀又何尝不懂一旁这人的心意,闻言翻起白眼,却是并不急着搭话,权当两耳叫物件阻塞住,看天看地,乐得清净自在。

    “余怀,那日若我不曾出手相救,又当如何?”

    兴许是刻意敲打那故作不闻的文人,贺兆陵挑挑眉峰,冷不丁问起一句,颇有些邀功意味。两人本就不喜闲扯,距天台山亦有些路途,总不能一路无话,多半也是出于闲谈打趣,才发此问,不想糜余怀面色登时平正下来,收敛起眼睑,肃然答起。

    “若是那日帮主不曾出手相救,马帮还在,但有几处不同。”

    “一来马帮未必姓贺,二来马帮未必是马帮,三来应该撑不到如今这等火候,势未起时,便已衰败下去。”

    “何解?”贺兆陵寻思片刻,勒住缰绳,转头问询。

    “凤游郡江湖,历来都是受人白眼,如不依偎取暖,恐怕这片江湖便要绝了根苗,所以纵使无如今的马帮,其余江湖人也会推举出个领头之人,将凤游郡上下走江湖的武人集起,拉帮成伙,倒也不必忧心这点,此其二之解”每谈及大事,糜余怀神色便归复平定,喜怒不形于色,瞧着眼前泛黄大川,淡然出言,“而你若是那等明哲保身,擅趋利避祸的人,马帮又怎能走到如今这等地步,一步退却,则步步退却,今日有无马帮此名,还是两谈,而马帮姓不姓贺,最重之处,也在于你这位帮主,究竟有何等能耐,足矣服众。”

    “谬赞谬赞,你这向来不愿阿谀奉承的性子,登时改换,老子都不晓得应当如何接下这番话来。”

    贺兆陵嘿嘿笑起,全然瞧不出一帮之主的架势,却同市井当中与人勾肩搭背,饮酒唱曲的喽啰一般,和善得紧。

    “但糜老弟可曾想过,人之生死料也无常,不如意事十之**,若是我不愿再坐着帮主的位子,你也需想法子将这职位接下。”贺兆陵论及生死时,总显得比起往日还要洒脱几分,抬手指向前头如巨灵矗立的大川,

    眼笑眉舒,“你看这马帮上下能人不少,可仔细想来,值得托付的也唯有你糜余怀一人,就如天台山有日倾塌,当以侧峰顶起穹窿,想想也并非是坏事一桩。”

    文人失笑,错愕指指自个儿鼻头,又冲男子努嘴,“就凭我一个取不得功名的蠢秀才,要我当马帮当中那头号令百鸟的金乌,可是忒难为人了些,况且瞧瞧如今你我体魄,如何看来都是我得走到前头去,怎能接起大任,无稽之谈,帮主就莫要多言喽。”

    黑衫男子一笑置之,倒也不再多言此事,而是收敛起笑意,平和缓言。

    “其实那日送酒,我犹豫了良久才敢喝,没想到滋味的确是极好。”

    两马并行,周遭有碧潭枯藤,秋叶如棉,铺陈足底,一时寂寥无声。

    “怨我否?”一身黑衫的贺兆陵低声问询,“分明同一众舵主并无多少私交,且事必亲为,劳累困顿终日难咽茶饭,到头来还要被我这帮主猜忌,心头作何感想?”

    由打碑峰下山时节,遇上两位舵主,问起番蹊跷言语,凭糜余怀的心思,岂会想不分明,只怕每回上山,山下都是有人弓刀齐备,若见势不妙,只怕不消盏茶功夫,便能削去文人头颅,抛尸崖中,亦是寻不出蛛丝马迹。

    即便糜余怀上山时节,未曾携人手,更不曾带去半柄兵刃。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如今却被贺兆陵挑明,一瞬无言。

    有些事开诚布公,可将心结顺捋开来,可有些事和盘托出,却是使得两方都心头徒添拥塞。

    “这话不该说。”文人合上两眼,“你不言,我便能装作不曾觉察心思,帮主恩公仍旧是帮主恩公,供奉后辈,仍旧是供奉后辈,我不言,帮主也可当作本就是送过一回酒,人心经不起推敲,何来怨气。”

    可惜周遭寒风更寒,山色枯黄更深。八面风来,不知是周遭山川剪乱罡风,亦或是纷乱心绪冗杂由北而来,横冲直撞的浩大秋风,卷周遭三层枯藤,动地上万片黄叶。

    “身在此位,由不得多想,饶是分明已生出退居让贤的心思,得知他人两三言,依旧难免疑窦丛生,这位子我若让与你,自是你的,我若不让,你糜余怀亦是断然不可动心思。”

    “多年交情,数载操劳,连同托付之意,那瞬全无,只惦念着屁股下那张凳子,能否坐得安生,权之一字竟毒于此,倒是不如抛却华杖,摘去衣冠褪去锦衣,还能落得个自在清净。”

    糜余怀没接这话头。前三载之间,贺兆陵醉酒时节便已透露,说这帮主之位,始终扛到肩头,着实疲累了些,倒不如将这累人营生交与旁人,速速退去,饮马江湖也好,风餐露宿也罢,总归能见天下至妙武学,尝至烈酒水,总比在此地一日日空费年华来得舒心。

    而如今马帮势力愈大,诸堂主舵主,亦是唯忠于贺兆陵一人,此事便搁置下来,鲜有提及,不过这位武

    痴帮主,却是将帮中大小事皆尽托付与一位供奉,而后便入碑峰潜修,积年不出。

    “帮主如真要对付我这文人,何苦郁结,况且即便真要死在帮主手底下,糜余怀也是无丁点忧心。”本不该说的话说出口来,文人却是如释重负,面皮笑意,比之方才还要真切几分,拍去肩头黄叶,缓声言道,“如今世上,我糜余怀既无双亲,也无远戚,纵使有几位百丈竹竿敲不着的亲朋,当初得知糜家门槛破败,纷纷断去音信,生怕惹得一身腥,在世所念,唯有小侍女越秀,而以帮主性情,纵使除去我糜余怀,越秀也定能妥善赡养,我又何来忧怖?”

    “找个时日,你俩尽快将亲事行毕,省得终日有人指点。”贺兆陵皱起面皮,似是想起些甚,冷言道,“可别说你瞧上了别家姑娘,将越秀搁到侧室位子,那我可真要掂刀同你理论理论。”

    文人摇头,“府上主母位子,铸铁熔金,必是留与越秀,可她却是偏偏不敢想,终日将自个儿当成个侍女丫鬟,前日还同我说,日后寻个主母,定要好生伺候,唯恐受人打骂。”

    贺兆陵闻言大笑,坐相亦是极无派头,拍起腿来笑道,“这越秀倒当真是有趣得很,下回若是再问起,便说若是遭人打骂,就前来寻我,当着你糜余怀的面砍了那贼婆娘就是,无需忧心。”

    “起码待到越秀识得我心思,再谈嫁娶不迟。话说回来,你那青鸟找着没?”文人似是颇为满意,随马匹颠簸,看向一旁。

    “江湖大梦,即为我意中佳人,思之难见,抛之即回,始终不远不近跟到身后,却是羞赧,不知何时一亲芳泽,得偿所愿。”

    文人刚要调笑两句,只见贺兆陵神色浑然一变。

    天台山横亘于前,山巅石台之上静静盘坐两人。

    山上人也瞧见两骑缓缓而来,故而招了招手。

    漫山遍野皆是秋色。

    大抵便是出于秋风不绝,而多萧瑟。

    山上白发男子挂剑,一袭青衣,面容和善;山下男子并未佩刀,黑衫鼓动,略微眯起眼来,往山巅观瞧。

    两马前头十丈有余,有虎吼声先至,而后虎形再展,黄灯虎眸,斑驳虎纹,直惊得那两马颤栗不止,所幸贺兆陵抬手极快,接连点住两马下颌,这才缓缓平复。

    虎口当中叼着封书信,而那头庞然巨虎,叼信时节却是极轻,盯紧贺兆陵,缓缓凑到跟前。远时不曾觉察,而近前时节,两人却是瞧得分明,那猛虎肩头近乎与马匹肩头高矮相同,雄壮非常。

    贺兆陵抬起眼来,依旧直视山上人,由打猛虎口中将信接过,展卷观之。

    上头无字迹,只有两道如同形如铜钱的剑痕,一者为方,一者为圆。

    剑道遥遥抵长天,剑术落尘规方圆。

    定方圆时,一剑足矣。

第四百八十一章 枕温玉

    身远江湖,偏安一隅,然有去时。

    云仲温瑜两人于村落当中逗留多日,伤势已然痊愈,虽说刘郎中有言,说是外头如今云波诡谲,局势甚不明朗,前几日马帮中人出外赴约,竟是破天荒叫人偷袭一遭,倒是未曾听闻吃过多大亏,但毕竟是凤游郡中行一帮派,既遭袭杀,本就不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故而连同这偏僻村落周遭,近几日都有马帮中人走动,局势日危。

    这等节骨眼上,两人欲要走一趟白葫门,刘郎中自然要好生劝上一番,免得两人遇险,再者本无帮手,倘若就如此大摇大摆往白毫山方向而去,多半要落得负创乃至身死的惨淡下场,故而苦苦规劝。

    奈不得苦劝,云仲只得暂且应下,又留一日。

    临近天明时节,秋寒最甚。

    云仲却是久无睡意,起身披起外袍,展宣提笔,接连画上两三道祈雨阵图,顿觉神意疲乏。心头躁火至今日亦不曾熄,但凡练剑书阵时节,必然添乱,致使心神不宁,良久都难以平复,剑势不比往日那般纯熟凝练,且形散非常,难以自持,更不消说阵法这等最耗心力的法门,十番当中,败笔**乃是常事,压根汇不得雨水,反倒是空损心力。

    如今才晓得凭虚丹破境,倒当真是弊大于利,着实难解。

    家书已随碧空游去到北地,然多日之间不曾回返,大抵是云父近来忙碌,顾不得回信,便只得将碧空游暂且留下,待到书信写罢,再放其归。

    吴霜早先便有言,说云亦凉八成也是位修行中人,且境界绝非常人可比,但不晓得如今居于上齐以北,究竟意欲何为。云仲心思颇细,先前所遇那头闹江大妖,与从旁人口中听闻的传言相合,大抵已然揣测出二三,于是忧虑更重,心境也难持,每日观瞧田垄之上放牧童子吹笛翻书,勉强压下忧躁两座山头。

    落笔无法,少年索性趴到桌案之上,分明是困倦得很,却是迟迟不得安眠,两眼倦怠,迟迟不得闭合,分明身旁便立着柄长剑,如今瞧来倒是并

    无丁点锋锐神意,昏昏沉沉,最难将息。

    侧目窥去,窗棂外头恰好得见水田,月落西山之外,越要沉入沟谷当中,明明如昼,竟是不知去向,足下清风抱揽,时有鸟雀过影,来去自如,却少枝头凭依。

    水田漫开月影,静映沉光。

    “水中落月,倒也如剑浮水上,好瞧得很。”

    少年几同梦呓,忽然想起年少时曾于河畔见鲤,周遭水草,譬如给那尾黑鲤添上四足,恰似见龙,沉于水塘,还险些同那李大快吵上一遭,末了赌气站起身来,惊走游鱼,才发觉本就非是眼见为实。

    江湖行积年,乐且乐之,但着实不算什么轻松事,此间世上人来人往,少年也不晓得胸中何等滋味,只觉得分明如展卷观书,却只能见其中一两篇幅,其余篇幅,望之不能。

    温瑜,吴霜,柳倾,借簪那位老道,乃至于商队那位韩席,似乎前头皆有层浓雾亘住,纵使是相处良久,亦看不分明。

    “倘若实在难以安睡,便运运内气,即便积攒不下多少,也好过眼下这般。”

    少年起身回头,颇有些羞意,“温姑娘也未曾睡下?多半是因我折腾许久,动静过于大了些,还请配个不是。”

    温瑜却是穿戴齐整,听得少年这般出言,摇头笑道,“倒也并非如此,昨夜歇息得极早,指望日头还不曾出的时辰,好生行一番内气,虽说三境遥遥无期,不过总归是极好,没成想才起不久,便觉察周遭有人摆弄阵法,眼下才来观瞧。”

    “已是许多天不曾睡得饱足喽。”少年叹口气,自是满面倦容,似乎强行睁开二目,都已是奇费力的差事,半眯双眼叹气道,“却不晓得虚丹当中这股火气,何日能退,再这般躁郁下去,莫说修行,恐怕平日里怒发冲冠,都是常事,哪里还能安心修行得下。”

    “连师父也不曾想出辙来?”温瑜略有忧色。

    “此事麻烦,若是温姑

    娘师父的师父出关,兴许能解一时之忧,此外恐怕难有解法,也只有自个儿将这股火气压到腹中,可总有奔涌而出的时辰,到那时姑娘可要离远些,别让这气性伤着。”难得云仲尚有心思打趣,不过看其面皮上强行挤出的一丝笑意,温瑜实在难以流露出丁点笑颜,缓缓落座。

    “若终生不能破三境,如何。”

    少年轻笑,反问道,“又能如何?当初还不曾入修行时,都未曾对此事犯愁,如今幸得入修行,又哪里会不知知足两字。”

    “入了初境,便又忧心如何入二境,入过二境,再图三境,如此而来,才有天下无数绝艳之人,摩肩接踵,繁茂至今。”女子摇头,并不赞同。

    少年仍旧疲倦万分,单手撑住脸腮,“人喜登高,固然心气断不可少,可要是实在求不得,也需知足,练剑行气,向来不敢落下分毫,反倒是总惦念着要比那些生来天资卓绝的俊才,每日多修行些,才能堪堪不被甩到后头。知足心念常有,而登高之意亦不断绝,我如今便是这等心性,这才不至走火入魔,误入歧途。”

    “大概相当折损心力。”温瑜正眼,打量少年此刻倦容,眼光闪动。

    “的确不容易,”云仲苦笑,“不过前几日窥探铜镜,却发觉比前阵子养得胖了些,八成是容貌好看许多,这才使得温姑娘青睐有加,目不转睛。”

    即便是困倦万分,少年口舌却是仍旧灵便得紧,三言两语,便令少女颇有些哭笑不得,狠狠甩过枚白眼,“师叔这性子当真不适修行,倒是与市井当中的泼皮无赖一般,兴许还真能捞来个帮主之类的人物当当。”

    少年无言笑笑,“三师兄已然当过帮主,咱南公山中人,难不成都要出外当个帮主,哪有这般道理。”

    两人不语,相邻坐下,望天外发白。

    少年困倦,不由得往一旁靠去,鼾声轻起。

    此间乍寒天景,最宜枕温玉。

第四百八十二章 再下白山

    秋时天色放亮,总要比其余三时来得慢些,搁在夏节,早已是天阳高悬,如今分明时辰已至,天边仍旧只映轮廓,见不得日出。

    医馆寂静,桌中摆着数目不小的银两,大抵比得上刘郎中近一载之中所赚银钱,药草若干,皆是深山林木当中的老药,密密匝匝,竟是堆积到桌案高矮。

    两马奔腾而走。

    田间两人对饮,酒水颇浑,可这两位鬓发已衰的老者,却是觉得通体舒坦得很,扯乱衣襟,往那两匹马方向看去。

    “那两位走了?走了也好,省得终日忙于农事,分明是俩年轻有为的少侠,尝尝江湖苦头甜头,不比在这片地界给你打下手强?”老翁将酒水饮罢,似笑非笑瞅了瞅刘郎中,“倒退几十年,我也愿去看看瞧瞧,谁人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这俩人,前路可比你想的更为崎岖难行,”刘郎中一脸惋惜,却不晓得是因酒水饮尽,还是那两位少侠终是抽身而去,耷拉下两道白眉,“天下安然过久,难说是好事祸事,再者北方地界,始终不能安定,何况江湖恩怨,向来繁多,他俩能在此呆上一阵,也算是我这老郎中,由百忙之中替他两人寻出两三闲时。”

    “靠那张图算出啥了?”老翁已有醉意,迷蒙一双醉眼,瞅着刘郎中面皮。

    “全算出来,又能如何,不过一梦黄粱罢,醒时又是匆匆年月,到头来四境五境,颠倒两界,不是一场江湖大梦,入梦则起,出梦则散。”

    “再开一坛。”

    郎中终不再去看那两马方向,可面皮却无端升起笑意。

    谁人年少时节不愿鲜衣怒马,剃去敌手大好头,谁人日暮西垂不思盛年铁马冰河,上马拒敌,下马听琴。

    白毫山仍旧是寥寥几人,除却一众宗师之外,三位小童,一位老仆,满头雪的俊郎门主,好像前些日踏上白葫门的那些位弟子,只是得来枚白葫门腰牌,最终留于门内的,全无一人。

    一郡之内,消息传得极快,白葫门门主摆擂过后,单人单剑,便使得由打马帮而来的那些位宗师,尽尝败果,多年来马帮一家独大的势态,隐隐间略微有变。且不知从何传来出消息,许久不曾露面的马帮帮主贺兆陵,亦前去天台山赴约,只是不曾过招,同远在山巅的叶翟对视良久,一言不发自行退去。

    相比于第一则消息,贺兆陵的名头更是奇响亮,郡中不少江湖人,皆尽惊愕,毕竟这位白葫门门主,平日实在过于不显山水,此前知晓叶翟名讳的,更是算不得多。谁也不曾想到,这些年来威势最盛的马帮,竟是于白葫门手底下吃过如此大亏,统共数位宗师,险些身死,一时间凤游郡中武人,茶余饭后,撂下刀枪,闲谈时节尽是白葫门如何,刹那之间,声名鹊起。

    对于这般景象,白葫门中有人眉飞色舞,乐得如此,更是有人深蹙眉头,颇为心焦。毕竟这信传得实在过于快了些,更是添油加醋,说是叶翟一招未出,便惊退成名已久难逢敌手的贺兆陵,后者落荒而逃,多半非是叶翟一合之敌,更有甚者,言说马帮势已见颓,恐怕不出几载,便要将凤游郡江湖帮派之首的交椅,拱手让与白葫门。

    风潮难歇,必有祸乱相随。

    却不晓得究竟是捧杀白葫门,还是借此事打压马帮。

    “门主,胜擂一事近来传得沸沸扬扬,我白葫门倘若再不出面说上几句,恐怕便真要与马帮撕破面皮,虽不惧惮,可总不能为有心之人所用,挑起纷争,于我等不利。”身负两剑的弟子皱眉开口,目有忧色。

    而那面若搽墨的汉子却是撇撇嘴,颇不以为然,“大师兄这话便有些错处,咱师父凭自个儿能耐胜之,为何要出面谦言,那马帮宗师身手不如人,自讨没趣,还要我等拱手送与他面子不成?”

    叶翟抬手止住两人言语,温和一笑,却是无端问起,“这阵子可否听闻着那位云少侠去向?打那日下山之后,才发觉有些失算,倒是相当忧心那两位少侠吃着马帮暗算,如今迟迟未归,恐怕当真应验心头忌惮。”

    在场中人,皆不晓得云仲来历,更不知为何自家师父对那少年如此上心,也唯有叶翟与老仆知晓内情,故而面面相觑,都是揣测不出自家师父心思。

    “出言一事免去便是,落下如此把柄,本来就是刻意为之,省得令那位再过多费心,我便将这处隐患留住,也恰好适宜。”叶翟起身,瞧瞧山外秋色。

    只有隆冬大雪,天下皆白的时辰,这座白毫山才显得与周遭景致相衬,未曾有平日那般格格不入之感。而今年秋日便已显寒,隆冬时节大多也是严寒刺骨,倒是难免令人惦念碳火飞雪,静卧小庐的滋味。

    叶翟此番也不曾久留,而是嘱托一众弟子与老仆,守好山门,自个儿驾马而去。

    凤游郡首府当中,百姓大多已然改换一身厚重衣衫,以往单衣,早已耐不住秋寒,于是将家中厚衣取出,权且抵住秋寒,纵使冻骨,起码皮肉暖和。

    长街渐渐清冷,马蹄声分明。

    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行色匆匆,险些与叶翟马匹撞到一处,仔细端详良久,才发觉眼前马匹上头,稳稳坐着位衣衫齐整的公子,连忙躬身赔罪,任凭叶翟下马劝慰,周身仍是止不住打颤。

    这首府城中,贵人奇多,陋室简居的贫苦百姓,亦不在少数,倘若真是冲撞脾性奇差的贵人,恐怕要赔得家徒四壁,扭送官府,亦非是稀罕事。

    眼瞧老妪频频行礼,叶翟只得苦笑道,“在下乃是云游郎中,此马并非什么良驹,且瘦弱老迈,恐怕放到市井当中,也卖不上几枚大钱,何需老人家赔多少银两,不过这秋来阴沉,老人家目力若是不强,出门时节,更应当谨慎些,莫要磕碰着。”

    听得此话,老妪才略微放下心来,自是一番千恩万谢,颤颤巍巍沿街边离去。

    叶翟亦是笑笑,翻身上马,往郡守府而去。

    只是老妪不知,背后竹篓当中,除却野菜之外,多出了几十两银钱。

第四百八十三章 高门良将怯如鸡

    就连寻常百姓都晓得,有些故作客套之言,不能净信。

    男子摇头,重新驾马,缓缓而去。

    郡守府今日,一如往常那般冷清寂静,几处窗棂起伏,颇合秋风心意,故而不曾吹得过响,悠然来去,瞧着便是寂静无人,门外值守军卒,更是穿得厚实,甲衣寒气难侵体,斜依兵戈,端的是闲暇。比起军中日日巡回,或是操演军阵,无论在谁人看来,都是一桩极好的差事,檐下躲雨避雪,更是有两侧门房遮风,除却过于闲暇,处处都比身在军营当中舒坦许多。

    “听闻郡守爷近来头风病灶,近日都未曾再犯过,比起往日还要才思敏捷些,几日前琢磨出一回小令,如今已传扬到市井当中,没准真还能传扬开许多年月,凤游郡自打来了这位大员,足可谓是蒸蒸日上,好得很呐。”其中一位军卒大抵是觉得有些燥热,将面皮贴到掌中矛柄上,登时喜上眉梢,乐呵闲聊道。

    旁边那位军卒点头,同样是面皮挂笑,“要说咱这位郡守,当真是体恤百姓,多年来也未曾见添置过什么家当,上任郡守爷临行前,咱可是亲眼瞧见,且不论金银细软,光是上讲究的大家字画,名手篆印都足够将三五架车马填得满当,三尺高镶金轮撑玉尺的插画桌案,恨不得缀加珠玉的古砚,更是看得人眼花,留与如今这位柴郡守的,压根也无甚家当,这几载之间过去,竟然是从未见添置,为官清廉至此,当然是咱们凤游郡中人的福分。”

    凤游郡首府当中下至布衣百姓,上至显官大员,无一不知这位柴郡守乃是文人出身,而整座颐章,几乎也向来不曾听闻说是有柴姓世家高门,仅凭这点,当今这位郡守的本事高低,便足可见一斑。民间童谣中便有“举秀才,不知书,举推嘱,父别居,寒素清白浑如泥,高门良将怯如鸡”一说,能凭自个儿能耐走到郡守这等官阶的柴九卿,足可见本领高低。

    既是文人出身,必喜譬如笔墨纸砚,文玩把件这等灵巧器物,更莫说柴

    九卿本就是工于六艺,字画诗赋,时常与民间大才并论,金银不挂念间,可遇上稀罕物件,时常迈不动步子,尤为喜爱。

    前阵子市井当中,便有批由打上齐而来的上好字画,其中有两三卷,更听闻是名家手笔,于整座上齐文坛当中也是能捞来把座椅,名声正盛,柴郡守亦是闻风而来,仔仔细细端详足一整时辰,才感叹道上齐文风实在兴盛,可惜囊中羞涩,不得日日端详,旋即也不顾周遭几位心思略动的大家商贾挽留,自行挑了枚小砚,递出一两银钱,打道回府。

    商贾势大,面子本就要给,但即便两旁商贾有心相赠,柴九卿也只是好言谢过,并不接礼,携起灵巧小砚与几枚新笔,缓缓从人群当中退去。且最为令两位军卒敬佩的地界在于,从那日后,郡守府三番五次有人上门献礼,而郡守爷出门,寒暄过三两句后,便将几批商贾送出门外,送字画的,仍旧抱字画而归,送文玩把件的,也是将文玩把件原路抱回,进门出门,不少一物。

    “就光说前几日那位商贾送来的缠珠玉树,出门时节,上头布匹不曾遮得严实,当真可称得上是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单是看上一眼,用饭时节都不晓得饭食滋味,这等奇宝,还是端进端出,向来不见少。”军卒叹气,如何都想不通这郡守爷,究竟凭甚抵住那物件当中的华贵流彩,如此一来,更是百般敬佩。

    另一位笑道,“真要是想通,你我也能捞得个郡守,只可惜即便是想通了,当真遇上这等情形,真就能耐住心头悸动?恐怕到头来还是辜负堂上悬的明镜高悬四字,省省精气神,好生守住郡守府门,休要令来路不明的鸡鸣狗盗之辈迈入府中一步,才算是咱二人本分。”

    两条街外,一位束发背笠的男子栓罢马匹,手头动作略微一顿,旋即往巷尾处迈步而去。

    酒楼外头看门小二瞧男子迈步往巷中而去,连忙上前几步道,“客官,里头是条死巷,不通外处,不必

    前去观瞧,瞧您是方才入城,如若想瞧瞧城中景致,此地不出三五里便有集市,勾栏亦是不曾少,不妨去那处观瞧。”

    男子摇头,不曾回身,“只是走动走动,烦劳费心,店家且去招呼旁人便是,片刻即回。”

    小二狐疑,恍然间似乎瞧见这客爷斗笠边上,似乎垂下丝白发,思索片刻,而后便赔笑应声,“那客爷自便即可,小的先吩咐人烹些小菜,待到客官回返时节,自然将菜式送到房内。”旋即又是上下打量一番,试探问道,“客官腰间这柄剑,可否由小的先行送回房中?城中挂剑,总要被旁人当成走江湖之人,恐怕要受不少眼色。”

    “无妨,世间百千行当,谁人不曾容身江湖。”男子一步步迈入巷深处,再无半句多言。

    小二皱眉思量许久,回身客店之中,却是不曾奔去旁的地界,而是三步并两步,前去掌柜休憩房中,匆忙叩门。

    此间客栈,掌柜乃是位富态中年人,正合眼躺到藤椅当中,手旁便是滚沸茶水,桌中点心果品齐备,曦光落肚,好不自在,闻听有人叩门急切,不耐烦叫道,“那门本就是虚掩,未曾落闩,敲个甚,倘若砸裂老子这梨木门,你小子半载工钱怕是也赔不起。”

    可进门过后,小二却是转急为缓,淡然问询道,“堂主大人,不知这门比起白葫门门主,孰轻孰重?”

    “客店门外,有位白发带笠的年轻剑客,与传闻中那位门主,气度长相分毫不差,倘若在此截住,斩草除根,整座白葫门当中那几位宗师,便不足为患,届时小的称呼,只怕要改成舵主大人。”

    富态男子猛然起身,“当真看得清楚?”

    “九成添半。”小二咧嘴。

    如若眼前这位堂主一步登天,那他这寻常帮众,未免不可捞得个堂主。

    两两皆赢。

第四百八十四章 敲敲打打不胜其烦

    昨夜西风,总是要令许多人难以安睡。

    柴九卿今儿个便觉得颇有几分昏沉,故而前去郡守府的时辰,比起平日要颇晚些,同门外两位值守军卒闲聊几句,送与两枚自家发妻亲手制的茶点,才睡眼惺忪迈步入府。每逢天阴西风怒,或是雨水连天幕,头风最是难消难止,任凭家中贤妻揉摁头颈大穴,仍旧不见起色,那盈白玉珠虽好,但依旧无法尽去症根。

    柴九卿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孤身入得郡守府正堂,平心静气坐过好一阵,总觉头风痛意扯动耳根,连带着脖颈面皮都有些不舒坦,手抚眉心,困倦疲累,一时随钝痛涌上灵台,烦闷得很,勉强站起身来,将熏香点罢,缓缓坐回案后。

    此病症由来已久,起初不过是少年时节,隆冬时节撑舟游湖,醉后落水遗留下的病灶,照理说本不应绵延如此久,可病灶的确是一日日重下来,时至如今,已然有近二十载光阴,随头风痛楚缓缓而过,尚无痊愈意思。

    郡守捻眉心而坐,忽闻刀剑声。

    下一瞬,熏香微晃。

    堂下多出一人,头戴斗笠,瞧不清面皮,但腰间剑虽还鞘,震响仍旧未绝。

    “郡守大人,着实懂得如何消受秋月,这一炉香燃起,闲雅非常,更何况这堂中碳火也盛,在下特来取暖,失礼了。”那男子言语温醇,并无丁点杀气,话语声冷冷清清,洒落正堂。

    上座柴九卿略一蹙眉,转而亦是淡然,收起眼前书卷,直视堂下人斗笠,缓声笑道,“既然前来取暖,秋露正浓,何不摘去斗笠置于火畔,权且晾之。”

    府外突然落下雨来。

    初窥与寻常雨水一般无二,可这雨水落地,却是不曾渗入土中,而是凝成片奇小镜面,近乎是刹那便接连有万千镜面相接连,敲打丛草叶片,或是屋头青瓦,亦是接连凝冰,犹如秋霜。

    “说得也是。”堂下男子掀起斗笠,搁置到一旁,白发苍苍如瀑垂落,神态悠

    然。

    柴九卿长舒口气,颇有些责怪之意,摇头笑起。

    “叶门主许久未见,初到郡守府,便是携下马威风,唬吓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着实不地道。”旋即便要抬手令下人奉茶,却是被堂下稳坐的叶翟抬手止住,一时不解。

    “手不可缚鸡,然念头稍动,恐怕足可令这凤游郡上下江湖乱作一团,郡守爷手段,草民已是领教过,故而特地前来叨扰一番,”叶翟言语向来不紧不慢,拿捏有度,倒不似是什么帮门门主,反倒与老儒生无二,摘下腰间长剑,横于膝上,“你我当初有约,郡守替在下找寻那位女子踪迹,在下便为郡守大员分忧,立身风口浪尖,作势要同马帮分庭抗礼。”

    “树倒猢狲散,巨木倾颓前,需再立巨木,引得一众猢狲心生二意,待到老树崩时,再着手将白葫门这枚老树缓缓削去外皮,使之不能增长,而缓缓散去。兵不血刃而令凤游郡江湖中人再不能起,的确是奇好的招数。”

    柴九卿收起笑意,抬眉稳坐。

    莫说是凤游郡江湖人,即便不少喜好探听消息的百姓,也是知晓白葫门这位门主,向来无意同他人争个高低,再者比起马帮总舵那等驻守森严,断不允旁人走动的地界,白毫山可说是奇宽松,竟是通行无阻,这般地界,何来争雄意向。

    “叶门主是怨我不该做此打算,另有他意?”

    这话问出,府内熏香烟线,又是猛然一晃,连同一旁碳火都是摇动不已。

    叶翟却还是清清冷冷那般神情,瞧不出喜怒,甚至柴九卿意图由打这位本事高绝的门主眼中看出些端倪,到头却仍是一无所获,两眸有神,可柴九卿分明觉得此刻叶翟所望,并非是眼前人。

    “错不在此。”华发男子极缓摇头。

    “既是有约在前,本不应当出言干涉郡守大人胸中良策打算,这一番堂正谋算,马帮当中如有能人,恐怕也要心甘情愿受这招算计,束手无策,比起背地暗算,怕是还要

    高明过不止一分一毫。”

    叶翟字字,皆是赞叹。

    眼前此人受头风疾症困束多年,依旧是腹中韬略谋算深不见其底,仅是这一手,一石数鸟,可令马帮上下松动不说,挑起两者死仇,恐怕亦是板上钉钉,天下毕竟是聪明人少,糊涂人多些,若是想解去此计,谈何容易。

    窗棂外雨水,不知何时已然蔓至窗棂,凝成些许薄弱冰壳,剔透如玉,寒气迫人,街上行人纷纷避让,免得令这冻雨落到身上,不少行色匆忙者已然骂将出口,叫两声贼老天,将两手揣入袖口当中,悻悻等候雨水停歇。

    凤游郡一载,总能于深秋时节赶上这等诡奇雨水,未曾落地时节与寻常雨水一般无二,可落地却已成冰,多半是出于天景实在过于冷寂,才有此奇相,故而虽说心头烦闷,但也实在并非什么稀罕事,只得暂且避开冷雨,放缓脚步。

    郡守府外,两名军卒亦是察觉此等景象,连忙跨入门房当中躲雨,甲胄本就冰寒,再添落地即凝的冷雨,恐怕体魄再盛,也难耐此等冷寒。直到这般时辰,才觉此处特地添置的两间狭小门房,确是物尽其用。

    “大人之过,乃是有坏白葫门门面。”叶翟觉察到外头雨点响动似不寻常,倒也不曾去理会,只淡然开口,“帮派宗门,不论私下勾当如何,即便如马帮这般暗地里做得不少腌臜事的大帮,也要讲究一个脸面,败擂事小,若是输不起,暗地里差人袭杀,那便是抛却一帮脸面,尤其明目张胆者,最是跌份。”

    “哪怕是暗地袭杀,不露脸面马脚,此事也可揭过,但郡守大员万不该令那位暗线露脸,如此举动,无压于在江湖众人面前,将白葫门三字牌匾砸个粉碎。”

    “败擂设伏袭杀,争得是胜负,胜擂袭杀,分明是欲图挑起两帮争斗,何况为首之人已然露相。”

    堂中落针可闻。

    碳火烟痕又乱。

    面相极年轻的门主抬起头来,膝上鞘中,鸣颤竟不可止。

第四百八十五章 何处卖心安

    雨水不曾势止。

    整一座凤游郡首府,尽数覆有连绵雨,屋舍楼宇青瓦与檐下灯笼,悉数笼上层薄硬冰壳,渐次增长,晶莹剔透,恰似戴起数十上百枚铜镜,周遭景致映居其中,光怪陆离。

    堂中二人,依旧稳坐无碍,上座郡守单手摁住眉心,下座门主两手扶膝,膝上纤细长剑,震鸣作响。

    秋风愿解人意,奔涌入府,倒是令原本便任意南北的炉烟顺风倒伏,碳火时明,然仍旧无丁点暖意,好容易积攒来堂中余温,却是叫这阵穿堂秋风尽数携去,不留分毫。

    侍女缓步而出,顺窗棂往外看去,顿觉烦闷,这落地为冰的脑人雨水,每逢秋来便时时而遇,虽不至成灾祸,但总归是心头多添拥堵,却不晓得是冰面如镜,可映本心,还是路上多湿滑,易将平日持重本分跌个粉碎。

    可无论秋雨如何闹人心,许多繁琐事也不得不做,侍女将各处窗棂闭紧,而后缓步行至正堂,拨动碳火,这才发觉面前两人对坐,而那下座之人,膝上横着口纤细长剑,满头华发披散。

    “寻常侍女,何需为难。”柴九卿低垂双目,并不抬眼,而是坦然道来,“都说是江湖中人多有侠气,自然不应当与寻常百姓计较,况且她并未妨碍门主。”

    叶翟不曾收剑,剑尖平稳,指向侍女咽喉,剑芒吞吐,虽相隔十步,杀气犹重。

    “郡守府中侍女,且要如此袒护,更莫要说江湖人看得最重的脸面,凤游郡江湖人与布衣百姓格格不入,且势同水火的缘由,便是因凤游郡中人不愿给江湖人脸面。”

    “世间百业,谁人也不比谁人低贱,皆是挣得保暖钱,如何都算不得寒碜,青楼风月场,东岛打渔船,前者与后者大多都是身不由己,何来高低,江湖中人讨得些脸面,自然比之先前,更要安定无犯。郡守大人饱读诗书,腹中文墨比起市井小民肚中井水还要深上百倍,独独想不明白这点,确是不该。”

    柴九卿面皮淡然。

    于凤游郡经营多年,何尝不晓得这般规矩,故而今日叶翟到访,并无丁点意料之外,只不过向来脾气秉性极谦和温雅的叶翟出剑,却是不曾料到,故而一时皱起眉来,良久不言。

    不过叶翟仍旧不曾动手,收剑还鞘,不再去理会那位侍女。

    白葫门门主底气,可谓极足,丝毫不曾在意这位侍女去向如何,身处一室之内,而剑气如臂使指,纵是军甲环绕,无不敌之理。再不济,这位郡守大员,必定死在前头。

    这其中道理,柴九卿也是知晓,故而招招手,令那位已然吓得通体筛糠的侍女上前几步,温言道:“既是性命无忧,何不谢过叶门主,再者有客往府上,茶水怎能怠慢。”

    侍女惊魂未定,闻言连忙朝那位发丝尽白的男子行礼,颤声道谢,旋即又冲柴九卿略微行礼,自行前去后堂备茶。

    “本官与叶门主所谈,皆为要事,莫要肆意口舌,此事唯三人知晓即可,无需传扬。”

    侍女正步步往后堂而去,闻言浑身略微一颤,转身行礼答唱喏,而后才缓步离去。

    “茶水且免。”

    叶翟再出言时,杀气骤然散去,香炉长烟已然复直,碳火平淡。

    “那位女子之事,我已查清大半,虽说略有出入,但总归大致相同,叶门主若是有心听上几句,不妨略收胸胆怒气,”柴九卿不慌不忙,抢先一步开口,由打案中摸出枚书信,缓缓展开,似笑非笑道,“毕竟修行事难,休要坏了道行。”

    叶翟微微一笑,将长剑悬在腰间,两手摊开,“郡守大员果真是位聪明人,大抵便有恃无恐,才出此计,再凭此物堵住我这落魄人之口,这可比操持军甲借势压人,要高明太多。”

    柴九卿笑意不减,“同明白人打交道,当然不可含糊,白葫门脸面,叫我这微末小官借去,当然要数倍偿还,才算是通晓礼数。”

    雨势越大,先前半空当中雨水还是寻常无二,落地化冰,此番却颇有两分急迫,还不等落地,已然化为坚冰,粒粒分明,敲打屋舍瓦片。原本已然覆住层轻冰的灯笼,被纷飞冰粒叩破,零零散散,乱红遍地,不知如何收拾。

    青瓦时断,滑落地上,一时不知是雨是瓦,颇难分辨。

    仍旧是郡守府,原本雨落声响静谧,如今却是嘈切杂乱,窗棂外玉碎声此起彼伏。

    短短一封信,从头到尾不过百来字迹。

    绕是声声慢念,亦难越盏茶功夫。

    信中言说那女子曾走东诸岛,似乎是为求枚物件,传闻说是锋锐如天上刀剑落,无物不断,但到头来仍是一无所获。有人曾在凤游郡外山岭当中瞧见这女子泣不成声,悲叹不已,而后驾云头回转。

    身旁小童不曾跟随的时节,凤游郡内外皆有人曾瞧见踪迹,神情凄迷,悲恸竟不加掩。昔年西郡当中有位老者,于市井当中见过这位女子,好心问询女子所求何物,女子言说只求心安,敢问何处可买,老者不明所以,摇头言说不得心安,便自然买不得心安。女子失魂落魄,骤然身形消逝,惊得那老者险些背过气去,问询周遭,却是无人瞧清那女子,皆以为是这老者眼色昏花。

    不过所幸这老者乃是名门之后,身后小辈,大多是声名鹊起的文士,这才将这等奇闻异事,归于书卷当中。

    书信最末尾处,言说八月前也曾有人见过位身着青衣的女子,于凤游郡中集会一闪而逝。

    叶翟半晌亦无动静,直到柴九卿念罢一炷香功夫,仍旧稳坐,面皮不动。

    形同泥塑。

    “兴许这位女子,仍旧立身世间,寻求心安之物,叶门主不如亲自外出寻觅一周?毕竟相识,许有所获。”

    见男子始终不动,柴九卿试探出言,略有叹息。

    “谢过郡守,不必了。”男子起身,面皮一如方才,“她那等本事,如真要见我,何苦拖延到如今,既然不愿见,即便外出苦寻,到头仍是一无所获,倒不如看守好白毫山此地。”

    “本不该以此信换白葫门脸面,事已至此,换便换得,最多讨些利罢了。常言说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自会倾力替郡守大人压住马帮。”

    白发门主一步迈出,香炉长烟不动,而身形已逝。

    剑气如潮而来,如烟而去。

    徒留碳火毕毕剥剥,若明若灭。

    柴九卿头风略有平息,向叶翟离去方向看去,才终是有些明悟之色。原来男子的确是由打巷尾而来,不曾施展身法越过足有数丈高矮的郡守府外墙,也不曾由府门前过,而是凭腰间剑走出趟极直的路来。

    数墙相隔,一剑开之,则觉处处皆有门。

    长风由着数扇门中缓缓淌入,吹人额角细碎鬓发。

    侍女脚步匆匆,茶盘当中两盏方沸茶水,热气涌动,穿堂越廊。

    “茶水就免了,今日想小饮壶酒,劳烦姑娘替我烫上一壶。”听闻脚步声近,柴九卿却是摇摇头,十足寂寥,“可惜故友愈少,一时想不起要与谁人共饮,纵使凤游郡中也有两三熟人,恐怕亦难得空闲,只有我这闲散人,无趣得紧。”

    窗棂外雨水渐稀,可瞧阴沉天景,仍不晓得此番雨水何时能止,街外灯笼,已是仅剩松松散散零星几枚红纸存留,似乎也无处容冰,故而歪歪斜斜,藕断丝连悬于檐下。

    柴九卿往那几道门方向望过良久,一时想不起郡守府临街屋舍,乃是如何模样,故而失神再失神,遗漏添衣。

    侍女温罢酒水,递到桌案上头,终究耐不住忌虑,脱口问道,“敢问郡守爷,方才那无礼人究竟是何来头,携剑入府,依律应当治罪才是,怎就放任离去。”

    柴九卿不擅饮,单口酒下肚,便觉腹中喉中有滚火烫油浇罢,呵出些酒气,面露不解:“无礼人?本官不曾见过,只见过一个落魄人,天底下无处安置那柄剑,满身悲郁寡欢,竟是无地可泄,只得任由其烂穿肚肠,扯碎心肝,仍要端起一副门主架子,身裹甲衣抵住明枪暗箭,哪有半点无礼的迹象。”

    侍女不解其意,只得立身一旁,蹙眉思索。

    “休要去想,你我这等凡夫俗子,无需念想那般长远,起码知晓戏文在于何处终了,那人却是不同,常人所念所图,兴许正是那人所厌所憎,所谓王侯天子自语孤家寡人,其实应是此解才对。”

    侍女似懂非懂,只觉得一旁郡守爷神态,似乎与往日那般不同,笑意更真些,像是泥塑石雕撑开周身层层束锁,赤脚走地。

    叶翟走得极慢,但不出三两息,已然迈回客栈当中,解剑盘膝。桌案上已然备齐小菜,热气极盛,摆明是方才摆罢,可的确无心再用,摸出腰间那块湖字玉来,闭目摩挲。

    何处卖心安。

    何处解烦忧。

    念想东诸岛海波难平,念想上齐文坛如鲤跳龙门,念想十万山林当中有天公遗剑,可斩白葫门中井与莲。

    既念至天下各处,处处求不得心安,可怎么偏偏没想到回那座四季如冬的山上瞧瞧。

    叶翟抬手欲将那玉石抛去,可五指总也不听使唤,堪堪扣住,玉石纹丝不动。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一身孤寡

    桌案酒水,饮过小半坛时,叶翟半醉半醒之际,听闻小二话语声,后者倒是不曾迈入房中,而是隔着门板急迫开口,说是方才前去招徕生意,不过一炷香功夫,叶翟那头坐骑已然无影无踪,缰绳分明已然栓得牢固,却是无人瞧见那马儿去向,八成有盗马贼人瞧上叶翟独身一人前来,起了歹念。借无人看守的功夫将马匹盗走,还请叶翟一共下楼观瞧。

    “既是已然无踪无迹,那便不必找寻,徒费心力,”叶翟却不急切,举杯冲门外那小二举了举,似是丁点不曾在意,“贼人身手怕是要比在下高出许多,总犯不上为匹劣马孤身涉险,既是失却,便无再度寻回的道理,总归是性命最重,店家也且稍安勿躁,酒钱随身携着,总不会拖欠赊账。”

    小二略微蹙眉,仍旧是高声言道,“客官头回前来凤游郡首府,怕是不晓得城中律令,如若是金贵物件失窃,便要尽早前去官府当中报备,免得耽搁查案,这马匹乃是在小店失窃,您老即便是不缺钱财,懒于理会这等棘手事,可总要替小店着想些;万一要是官府查将起来,知而不报,这处生意稀散的微末客店,着实难以消受得起。”

    二层楼处,刀剑交错,并无响动,静如夜时。

    叶翟出外功夫并不久,但整一座客栈上下,再无二客,倒是由打城中四面八方涌来数茬人手,或携刀枪,或背短弓,更有背后悬两枚板斧的莽汉,瞧来周身无物,袖口却是由物件撑起的覆面汉子,如今已然将整座客栈围得水泄不通,此刻尽数收敛响动,往二层楼门外小二处张望。

    凤游郡马帮势力,何其之盛,更何况乃是首府城中,遍地皆眼线,分堂小舵鳞次栉比,单是名册便要列出成千条来,如今找寻出百来号无事帮众,如何想来都非一件难事。

    叶翟意兴阑珊,单手提坛再度饮过数口,旋即便将半空酒坛搁到一旁,拭去嘴角酒渍,突兀问出一句,“敢问店家,如今这时节分明是冻雨未歇,怎得无人上门躲雨,听着酒楼中全无动静,寂寥得很。”

    二层楼中人大都蹙眉,将掌心刀剑握紧。

    小二却是不曾惊惶,语调依旧是谦卑,轻笑答道,“地角颇偏僻,本就生意惨淡,何况这等天景着实叫人烦闷,大概都是各自归家,免得冻出个好歹来,由打郎中手上讨方子不见得贵,可药材价钱总比柴米高出好些,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再者说入过客店躲雨,咱们首府客栈当中有这么条不成文的规矩,躲雨避风者,大多不可空手,最不济也得要上一壶烫罢酒水,八成是许多人不愿平白耗费酒钱,这才使得门庭冷落。”

    此言倒是分文不假,凤游郡首府当中诸般规矩,虽说皆是约定俗成,并无确凿法度,可毕竟身在城中,难免入乡随俗,故而延用至今,即便是叶翟不常踏出山门,也是有所耳闻。

    屋门猛然叫人推开,从当中缓步走出位醉汉,酒气浓重,且身形恣肆,不由分说揽住小二肩头,步态歪歪斜斜,便要下楼而去。叶翟脚步虽说踉跄,可来势突然,一众马帮中人还不曾围起,便被占过先机,被那华发男子牢牢锁住小二肩颈,纵使连连挣动,却仍旧难以脱身,叫男子单臂

    携夹,踉跄往楼下而去。

    男子瞧着醉意极浓,腰间挂剑不曾出鞘,只掂到手中,另一臂挽住小二脖颈,笑意温和,轻挑眉头环视一周,“店家好不实诚,这楼中分明满是宾客,哪里来的生意惨淡一说,刻意藏锋,可不是为商之道。”

    二层楼中持刀剑者缓缓围拢而来,亦步亦趋,但始终无一人近前,只苦于这叶翟竟是半点端庄也无,硬生揽住小二脖颈,至于如今这般投鼠忌器,楼下众人,也是只得让出条道来,攥紧掌中兵刃,放那烂醉如泥的男子通行,直至围拢到街心之中。

    冰雨尚不曾有颓势,敲打叶翟单衣,后者却是无知无觉,仍旧同小二对谈,神情淡然如常。

    圈外已有人撑起短弓,搭箭欲射,却是被周遭人拦下,忿忿往那男子方向看去,却发觉那华发之人立身极有讲究,始终借小二遮挡自身,箭雨暗器皆不能近,此刻揽住后者肩头,醉语不止。

    “店家可知,在下平生最喜何物?”叶翟言语含糊不清,脚步亦是杂乱,可走势恰好与圈外一众携弓之人相同,跌跌撞撞之间仍笑道,“便是天河乍泄,遥遥青天走海流,雨势越足,便觉心思越清,出剑收剑无定式,斩得风雨便斩,斩不得风雨斩长风,总归是有物可断,我便欢心,多断一物便欢心一分,断人头亦是如此,分明不喜纷争,但瞧滚滚头颅落地,许多人即便明面上不说,心头实则也是快哉。”

    冰粒叩斗笠,声声不绝。

    人群后头有位掌柜大骂不止,隐约听得言说是一个寻常帮众,换得白葫门门主性命,如何都是稳赚的买卖,束手束脚岂可成事,何不一并射穿手脚,押到总舵领赏。

    已有数人耐不住这富态掌柜跳脚怒骂,拽满短弓,引而未发。

    小二神情,也是越发低落,脚步已是有些绵软,不愿再与叶翟对谈,双目微合,静等箭羽由八方而来。

    小二只不过是马帮当中至微末一类帮众,打小便是无所事事嬉闹街头巷尾,学过两招最是容易不过的拳掌,可总也是沉不下心性,至于同人求教更是不易,走江湖的手段,若是白白教与旁人,自个儿这碗饭便吃得步牢靠,故而无所事事,直到如今而立有余,依旧穷得叮当山响,莫说讨得门亲事,闲钱且无半点,哪里肯有人说媒提亲。不过好在耳目颇为伶俐,身兼几分耍滑能耐,机缘巧合捞着个迈步入马帮的时机,做名客栈小二探听大小事。

    小二自个儿也是心知肚明,虽说侥幸入得马帮,可若要拿他与白葫门门主相比,自然是轻如鸿毛,此番要能除去眼前这位马帮上下心头患,莫说拽上一个小二赴死,即便拽上百来号寻常帮众,能收去这位门主性命,自家堂主也断然不会手软半点。

    叶翟端详这小二神情,没来由咧嘴笑起。

    江湖义气,临末了好像也比不过升官发财,敛功取利,一箭放出,弟兄性命换得锦衣珍馐,端的是奇好的无本买卖。

    于是白发男子众目睽睽之下,朗声同小二笑道,“我来问店家,可曾见过雨亦可取人命。”

    “穷困潦倒之家,凉雨浇头,遇疾症无银医治,家徒四壁,奈何不得;军甲百万营寨结群,遇瓢泼雨引洪流,则溃如蚁,何况眼前仅不过乌合百十?”

    话音不曾落地,八面箭羽骤然而来。

    剑客不曾出剑,而漫天冰雨直直而下,竟一时悬而不动,悉数陈列周身,飞羽袖箭难得近身,纷纷散碎凋落,场间唯听得箭尖颤鸣。

    落雨再落雨,飞花摘叶,削去半数头。

    刀剑不曾近身的时节,场中已然无人立身,尽皆倒地,周身似被千万剑锋掠过。

    剑客的确不曾出剑,可谁人胆敢言说,天际落冰不似剑芒。

    “店家可曾瞧清?早先就说过连天雨水也可杀人,可惜这些位同在江湖者不愿信,若是速退,岂有这般凄惨模样可言。”叶翟面皮仍旧携那副轻佻笑意,步履蹒跚,恍然却瞧见那位富态掌柜不曾气绝,只是胸腹处血水如注,眼瞧着无药可医,登时有些笑意。

    “堂主要取在下性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人之常情,更何况两门之间本就交情极深,既可扫清敌手,也可捞得个舵主位子,一石二鸟,确是挑不出错来。”下一剑光闪动,那富态堂主喉间有剑痕生出,却是不曾见着多少血水,倒伏下来,登时气绝。

    “道理相通,有人设阵袭杀,总也要准在下出手不是,引颈受戮,未免太过难为人,即便是圣人再世,恐怕也要抽出腰间竹简与敌手斗上一斗。”

    小二已是惊得神魂皆丧,跪到一旁周身震颤,牙关接连磕碰。身在江湖十几载,也曾瞧见过不少血水迸溅,刀断手足的场面,按说本不该如此惊怖,但凭雨水取人性命,这般手段,却是头回瞧见,故而纵使嘴角颤栗,犹不能开口说一字。

    大概前阵子往天台山而去的一众宗师,输在这般仙家手段之下,已算是这位叶门主手下留有九分情面。

    “放店家离去,今日酒水饮得还算痛快,且去同贺帮主言语一声,两帮相争,叶翟一人背之,尽可择选黄道吉日出郡比斗一二,生死不论,莫要遣寻常帮众前来领死,白白妄造杀伐孽业,折损寿数。”

    白发男子踉跄而去,绕过血水尸首,正要早长街离去,又惦记起什么,回身再度迈步入客栈,挑过坛至烈酒水,将酒钱撂到桌案上头,缓步离去。

    街上无人,想来马帮亦是无那般胆魄当街杀人,故而先前将周遭闲杂人等驱走,直迈出三条街外,才见有行人匆匆,使斗笠蓑衣抵住驳杂冰粒,瞧清叶翟打扮佩剑,与怀中酒坛,面露鄙夷,快步离去。

    酒意翻滚,叶翟也不曾运内气抵住天地倒转这等滋味,随处寻个墙角坐下,眼波迷离。

    杀人折寿,可寿数若能尽皆折去,于己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托柴九卿之事,已然功成,既是如此,便无推辞道理,将自身置于风口浪尖,三尺浪亦是,百丈潮也罢,越高越好。

    一身孤寡,何以自珍。

第四百八十七章 达者为先

    白毫山中,云仲好容易同那位面如搽碳的弟子捋清来意,见过一众弟子,却是又立起眉峰,望向那处古井与当中青莲,半晌无语。

    原本凭剑气劈削出的裂痕间隙全无,皆已痊愈如初,那一株莲甚至比起前些日更为苍翠欲滴,吐芳纳气,竟是生生比十几日前拔高过一节,只隔一线距离,便可探出头来,瞧天地之广。

    “这口井与莲当中的旧事,看来师父已是尽数同少侠讲起过,”身负两剑的男子由打内院中迈步走出,淡然开口,不过两眼却是紧盯少年腰间佩剑,“敢问一句,少侠可是修行中人?”

    云仲身后,温瑜神色微动。

    “在下福薄,命数轻贱如草,何来那般根骨,可与仙家中人比肩,却是不知兄台何故如此发问。”少年不为所动,更不曾顺那男子目光往自个儿腰间瞧去,满面疑惑,摊开两手失笑道,“莫不是在下面皮生得不似凡俗之辈?真若是如此,来日我便凭这张脸皮混迹江湖,想来也用不着佩剑悬刀,择选个凤游郡中热闹地界,随意笑上三五回,得来的盘缠恐怕都能由打颐章直奔大元。”

    此番玩笑,倒是引得周遭几人笑起,瞧向这少年神情,亦是有些隐晦,倒是并无人说穿。身在江湖走动多年,谁人不晓得些风月说法,即便是白葫门门规严正,多少亦是有所耳闻,眼前这少年郎无端言及此事,倒是引得周遭众人颇有些哭笑不得。

    “小子还未到及冠年纪,怎得便通晓这般提枪上马转战千里的乱事,大师兄既是如此问询,那便安心对答,何苦扯远。”

    黑脸汉子撇撇嘴,险些不曾站稳,由打梅花桩上翻身而下,朝少年瞪去一眼,“大师兄可要提防着些,自打进门这小子眼色便有些鸡贼,可休要说还不曾问出个所以然,率先落到圈中,套出许多话来。”

    “无妨,谁人能比你余癸鸡贼,瞧着浓眉大眼,面如涂墨,一副踏实面皮,实则却是心眼极多;当初还不曾下山的时节,这一众师兄被你诓骗过不下几十

    回,末了连下山外出的盘缠都险些被你小子偷去换酒喝,如今却是将黑脸抹变白脸,嚼起小兄弟舌根来,八成背地里又憋足了满腹坏水,算计你这群师兄。”

    不料这余癸三言两语,竟是惹得那身负双剑的男子开口数落,登时便将一张碳黑面皮憋得紫红,连声叫冤,却仍旧被周遭数位师兄围起,争执起欠的究竟是二十两或是两千钱,一时难以脱身。

    负剑男子将两人让进正堂,自行煮沸茶汤,同云仲温瑜两人见礼。

    “家师苦此井久,奈何凭剑气斩之,亦不能成,少侠肯出手相助,我等一众做弟子的,自然要感激才对。”

    云仲并不急于饮茶,挑眉反问,“在下可从未说过通晓修行之法,何以如此出言?”

    男子摆摆手,“人多口杂,我这些位师弟大多已走惯江湖,最是不擅藏话,倘若直言问询,只怕是不出两月,这消息便要传到凤游郡外去,虽说大多已然猜出少侠来历不凡,但起码不能点破。”

    “自家师父通晓修行,我等这群弟子岂能不知,当初上山时节,师父也曾指点过,但可惜山上无人有那般根骨,即便知晓如何运气,到头来亦不能迈入那等天关,拦挡在外,无一人能将师父这身剑气学来。那口古井怪异,绕是师父本事极大,亦不能挣脱,再者几日以来时常念叨少侠,自行揣测一番,大概也能猜出少侠境界非凡。”

    对此云仲也只得苦笑两声,若早晓得如此,方才便也不必说那番言语,以至于如今腰间仍旧吃痛。

    温瑜指力,向来不弱,更何况只挑腰间软处,两指并起,便可掐得紫青。

    男子也是知晓缘由,不由得微微笑起,不过仍旧不曾多嘴,而是轻声再问。

    “敢问少侠,有几成把握将那口古井破去?眼见得家师为此事所困,难得近日瞧着些盼头,不得不开口多问几句。”

    “难。”少年摇头,“此番下山,逗留十几日,实则是吃了马帮暗算,

    险些将性命遗落在外,幸亏遇上位本事上佳的郎中,再耗去师门所赠的保命物件,这才堪堪保下命来,只是浑身内气难听调度。且此井诡奇处在于,即便自上而下皆尽斩为两段,过后仍能痊愈如初,如若破不开此处,恐怕请来几位三境四境的大才,也难除个干净。”

    云仲此话,不曾加以分毫掩饰,那方古井怪异,刀剑加之,不过稍有浅痕,纵使剑气也不过能堪堪削开一角,可不过几日便能痊愈如初,的确是极为难缠。

    “马帮竟已如此嚣狂,”男子蹙眉,“分明是白毫山地界,竟也尾随设伏,却是不曾想到白葫门已然被盯得密不透风,着实是疏忽大意。”

    “怨积已久,白葫门始终不与马帮同流,这积怨恨一日便不能尽除。”话至此处,云仲无端想起那位刘郎中言语,一时不知应当如何讲说。

    “我等无意与马帮缓和,更不愿与之同流,欺凌百姓强占商铺,看似是并无不妥,可倘若是真有一日剥丝抽茧,查个分明,只怕背地里用过的手段,与双掌血水,足能惊得整座凤游郡震动不已。”男子笑了笑,却是言语自如,压根也不曾在意过多。

    “叶门主乃是前辈,存世已久,我二人若是能帮衬一二,必定尽心,可只恐在下这位小师叔,重伤初愈,再者周身内气时时阻塞,倘若是难以除去那口古井,还望莫要见怪。”

    温瑜方才都不曾开口,此番欠身一笑,缓缓开口。

    人心隔腹,许多事自然要先行说个明白,即便已知白葫门上下门规可称严苛,门中众徒想来也非是心怀叵测之人,但总要将事讲个明白,才好行事。

    倒是那男子微微一怔,又打量两人面皮,蹙眉问道,“这位少侠,竟是姑娘师叔?”

    “堂外那位瞧着似不惑之年的黑面莽汉,不也是山中小师弟,达者为先,毕竟路走得远近,与年岁无干。”

    此话言罢,少年却是满脸异色,只不过藏匿于面皮深处得意,久久难消。

第四百八十八章 积年厉鬼着青衣

    陈邬近日来,心境极好,倒也不光是因摆脱开家中血盆口的雌虎,而是平日秋来,山间虎豹豺狼大多是勤快得紧,赶在隆冬萧条前,囤积些血食抵寒,连寻常猎户秋时外出行猎,皆需谨慎,免得葬身虎狼腹中,山间鸡兔鸟鹿,大多也是稀缺,罕有外出采食,皆为避开饥肠辘辘的巡游凶兽。

    但陈邬此番外出,却是不曾耗费多少功夫,便逮着两三已然换上鹅黄毛皮的肥兔,五六尾锦鸡,昨日还险些袭杀头皮毛鲜亮的野鹿,只是一路沿血迹追寻,却是深走山涧当中,仍旧不曾见着那头负创野鹿,为保性命无恙,免于虎狼侵袭,不得已才停住脚步。

    秋深时节,夜色拂山总不忘携裹寒气,由头至足,皆是被这阵寒气所伤,涌灵台走三里,通体经络都似是叫秋寒冻得结实,且不说挣动不得,久不遇暖,只恐要冻得体魄大损,即便是陈邬平日体魄也算得硬朗,也不敢逾越这等行规,匆忙点起篝火,拾上数堆干柴,围绕周遭,自个儿则是凑到当中火旁,略微烤去弓刀之上湿气。

    猎户当中讲究,秋日山间多半有潮寒两气,刀置鞘中,极易锈穿,饶是弓背潮滑,日后用时也常有脱手,故而但凡生火,便需将弦垫弓臂一并烤干,以免失手或是应对不得虎狼;周遭围上柴草,乃是免得夜里被狼蛇偷袭得手,故而打盹休憩前,必将周遭也点起篝火,一来为驱猛兽,而来也为取暖。

    背弓行猎近二十载,陈邬自然晓得其中行规,饶是这一路上都不曾瞧见虎狼踪迹,也需多添几分留意,睡梦当中葬身虎豹腹中,死斗时节弓身脱手的猎户,向来不少见,故而即便是山间寂静,看似平静寻常,也需耐着困倦将周遭布置齐备,才好休憩一阵。

    陈邬合眼,才欲安眠时节,却是无端想起前阵子村落当中传闻,说是有人曾于四五更时瞧见,有位身着青衣的女子飘然而至,身形飘忽不定,像极话本当中艳魂厉鬼,倒也不曾伤人,只是反复问询一处地名。此事惊得村落中人无不丧胆,几日

    前还请来位瞧着便有几分奸相的云游道人,摆过三五回香案,使柄悬满铜钱的桃木剑,装模做样拜会八方仙家,含口酒水冲符纸当中一喷,映出张简陋鬼脸,说是已然替村中人祛了伥鬼,随后收了银钱,扬长而去。

    早年间陈邬也曾学旁人,在外走过一遭江湖,虽无奇遇,更没遇上什么仙人,同话本当中所写那般,使个袖里乾坤的手段将他掳进仙家,死皮赖脸收为亲传弟子,但总归是见识过不少江湖手段,身手亦是磨练过数番,比起当初高过不止一星半点,早瞧出那云游道士所使的手段,分明是江湖中惯用的唬人伎俩,不由得对此嗤之以鼻,却不想又是挨过自家婆娘一通狠骂,不得出外暂避风头。

    “想来小爷也曾想着走马江湖,身旁女侠环绕,每逢出刀出剑时节,总有些至交好友或是狐朋狗友叫好声不绝,如今怎得却是沦落至此,未免也忒气人了些。”瞧面相已有而立之年的猎户翘起腿来,拍拍裤脚青泥,困意徐来,却是如何都难以安睡。

    “大志未酬,那便去尝试一番,起码若是闯不出名头,家中尚有发妻等候,到那时节再安下心来过活,岂不也是一件好事。”

    陈邬悚然,猛然睁开双目,往四周瞧去,但除却方才散于风中的话语声响,再不见一物。

    有女子自山中寒风中飘荡而来,身如枯叶,竟是立身于树梢上头,单足踏梢头,冲陈邬微微一笑,这才随风落地,也不顾什么客套二字,坐到篝火旁。

    陈邬喉咙滚动,皱眉打量许久,才冒出句问询,“姑娘既有影,大抵便非鬼怪一类,此间夜半深山,为何独身上山,就不怕遇上歹人?”

    “谁人说身后有影存留,就不是积年厉鬼了?”女子一身青衣,摆摆手道,“前不久还去过处村落打听路途,却是险些吓得村中人三魂七魄尽失,寻来个假道士前来驱鬼。耗费不少银钱,总不能让这些位寻常百姓白白花费银两,这才不得已离去,却是不晓得我自个儿

    究竟何处像厉鬼。”

    陈邬只得干笑两声,“姑娘想必是身手过于高妙了些,穷乡僻壤中人,哪里曾经见过这等身法,随风来去譬如枯叶,难免会往那处想。”

    女子点头,神色并不生分,似笑非笑道,“可我见你这少年郎,似乎并无多少惧意,不知是见过鬼怪,还是见过这般身手的江湖人。”

    “走过两三载江湖,见过不少轻功了得的前辈,走檐攀岭自是不在话下,大概如同姑娘这般身法的前辈,应当也能找寻出几位,故而算不得惊慌,只是诧异为何来此地。”陈邬不动声色,将满是冷汗的脊背往身后篝火处凑了凑,勉强按捺住神色,轻声答复。

    江湖当中的确有踏花摘叶的有数高手,但能与眼前女子相提并论的,并无一人,此等身法着实诡异得紧,若非瞧见这女子并无恶意,恐怕陈邬已然抄刀在手,夺路而去。

    “许多人怕世间诸般蹊跷事,诸如什么鬼神上门,恶伥开路,但此等鬼怪,不见得心肠恶过常人,倘若是问心无愧,何来惧意。”

    那青衣女子倒是不曾介怀,凑到篝火一旁,皱起鼻头。

    篝火当中有烤兔两三,皆是金黄,原本陈邬打算便是小憩过后用些,却不曾想那女子竟是丝毫不客气,飘然而至,毫不客气拎起串烤兔,朱唇轻启尝过三两口,皱眉言说,“这兔烤得,全然不在火候,比起多年前吃过的那些,差的极远。”

    “瞧这话说的,烤鱼烤兔火候最难掌握,不是钻研十几年的厨子,估摸着也做不出那般可比珍馐玉食的成色滋味。”

    要晓得那童子,当初连锅台都不会使,可烤兔却是回回都酥脆得很。

    “此地距白毫山多少里?”

    “这姑娘可问对人了,”陈邬往远处指指,“翻过三道山峦,越三两小潭,略微往南走上十几里路,便能见白毫山,并不算远。”

第四百八十九章 近乡总情怯

    两人皆是屈膝坐定,倒是不似萍水相逢,分明乍见,却如故友相逢,谈性极浓。

    “白毫山名头近来似乎颇大,我等这些个乡野草民都有所耳闻,虽不在凤游郡内,但总归心向此地,听闻郡中的女子,穿得起绫罗绸衣,长街极宽,可容下**马并驾,就连人家郡中井水,听人说都是终日向其中灌注蜜浆琼醪,富庶得很。”陈邬咋舌,霎时间有些意兴萧索,将手头烤兔架回火堆当中,怔怔出神。

    时至如今,还不曾去过凤游郡观瞧,历来便是陈邬平生一桩憾事,早就闻听过凤游郡比起西郡富庶不止一星半点,却是始终无缘走上一遭,此刻想起,胸中便又是憋闷不已。错开当初年少无牵无挂的时节,再走江湖,怕已然是奢求,家中少钱财,总要想方设法多加补贴,免得再吃过雌虎怒斥,落得个耳畔不清净。

    女子淡然笑笑,倒是始终啃着那截烤兔,抬眉扭过头去,“其实也就比西郡富庶了些,郡中女子的确大多可穿得起绫罗,但大多也是外出赏景,或是逢遇佳节,才舍得绫罗加身,仍旧有许多贫苦人家,衣能蔽体便算是善哉善哉,旁人所穿绫罗,想都不曾敢想;长街宽敞不假,但每几月便有凹损处,需得耗费许多钱财人力修补,且唯有几处大城中能见着**马匹并驾这等宽敞街道,其余地界,亦不过寻常。至于所谓井中浇灌蜜浆,多半是一两户门头极富贵的人家炫耀家财,又岂能是寻常事。”

    “可甭管如何,都有意前去瞧瞧,哪怕瞧罢过后,再返这处穷乡僻壤,也总算知足,倒是不至于艳羡旁人繁华。”陈邬定定出神,朝东望去,却是为山峦所阻,所见唯有山间黛影月色,难见凤游。

    “起码有此心念,便是好事,”女子无声笑笑,蜷起两腿,也是怔怔往东瞧去,分明凉夜淌冰,身着单衣却是丝毫不觉寒意深重,“我又何尝不愿往那座白毫山

    去观瞧一番,于那山中深居不知多少年月,更是留下枚极稀罕的物件,可每每临近山间不远处,便总觉似是近乡情怯,脚步不由自主便往别处而去。”

    “如此说来,姑娘比我还要可惜些,知晓家在何处,却是情不自禁难以踏出这一步。”陈邬半眯双目,似乎隔开远山,能见着凤游郡当中种种,人来人往,车马悠然,“但姑娘身手如此高明,想来亦是聪慧之人,比起我这等乡间小民,尚且不曾念过私塾,定是要心思明快许多。在下倒以为,那山上若有在意之物,倘若是再这般等下去,譬如烂柯,怕是撑不上太久年头,再说若要有在意之人,万一苦等许多年头,心灰意冷弃山而去,姑娘又要到何处找寻?”

    “谁人都可讲出几句道理,但真若是做起来,端的是极艰难。”

    女子无奈,神情黯然下来,“如今许多百姓都知晓何谓仙家,何谓修行,但真能跨过那道龙门的,少之又少,两者道理相通,即便是晓得其中道理,末了仍旧是不能免俗。”

    女子言罢,突然朝陈邬丹田处瞧过一眼,虽无多少精光,但此眼过后,陈邬原本平和神情,骤然转变,蹙紧眉头捂住小腹,一时颇觉有些痛楚,虽说有些疑心那女子作祟,但却不曾问出口来,只得暂且咬紧牙关忍痛。

    “既然想去天下转悠一番,为何不去?”青衣女子食罢那半截烤兔,不知由打何处寻出卷书来,递给仍旧吃痛的陈邬,笑意释然,“你小子其实也是福源深重之人,只可惜早年间经络受了拥堵,又未曾遇上高人破去浑身阻塞,故而难以入得那道龙门,今日这烤兔虽说火候欠佳,但着实叫我这孤魂野鬼,想起不少陈年旧事;这卷古籍倘若卖与仙家,也足可保数辈富贵无忧,是要越龙门,还是要自家过得富足,皆在你一念当中,就此别过。”

    狂风骤然而起,青衣女子身

    形,转瞬不知千百里,唯余陈邬手托一卷古籍,愣愣坐到原地,良久也未曾回神。

    外出闯荡的时节,的确听闻过修行中事,不过就凭陈邬自觉,自个儿这天资即便习武,恐怕亦是庸才,磨砺个几十载,兴许也闯不出丁点名头,说破天去也不过于偏僻地界镖局当中,做个走镖吃尘的穷酸镖师,姑且要时时舍出性命去,至于跳脱龙门,一步迈入天下武人寝食皆念的仙人境界,想都不曾想过。

    直到女子去后近两三炷香功夫,陈邬才略微有些动静,瞧瞧眼前书卷,揪住自个儿耳根,狠命拽起,疼得一阵骂娘。

    但到头来,男子也不曾翻开那册书卷,斜靠柴堆,听闻周遭篝火当中干柴炸响,又抬头瞧瞧当空皓月,全无丝毫睡意。

    迈得龙门,不迈龙门,心头江湖事,行侠事,与数辈无忧,发妻乐怀,瞧着并无矛盾之争,可仔细想来,到底也是有些相悖。

    凤游郡首府城中,马帮当中如今坐镇的贺兆陵,接连调起十余拨人手,去到首府城中各处找寻那位白葫门门主,倒是特地吩咐过不必伤及性命,若是探查清楚,便先行一步回总舵通禀一声,再做决断。按说此事出时,帮中动作奇快,再者首府城中乃是总舵所在,自需多加防备,日日皆有人手潜于首府内外,却是无人瞧见有形似叶翟者出城而去,理应尚在城中才是。

    可近半日找寻,险些将首府城寻个底掉,连同总舵当中派遣出的几十拨人手,到头来竟是一无所获,哪怕是糜余怀亲自携数十人手外出找寻,也不曾探听着丁点风声,那位借天雨顷刻破敌百数的剑客,似乎是如雨落潭,淹于凤游郡首府城中,再难见其踪。

    可始终稳坐总舵的贺兆陵,却是丝毫不显急迫,将一众疲于奔波的帮众散去,便是悠然自行出总舵,登藏风楼吃酒。

    诸事不顾。

第四百九十章 不是今日

    藏风楼一命,取自藏风纳气,自是有许多讲究,虽未曾占住凤游郡首府当中头号酒楼的位子,但总归也稳稳居于城中前五席,且胜在布局精巧,故而引得无数喜好风水堪舆的文人上门,即便不为饮酒,亦能好生观瞧一番楼中布置,因此久负盛名。

    贺兆陵入楼不过三五炷香功夫,楼外便有几十骑马帮帮众上门,皆是揽住缰绳,不曾入内,唯有个文人打扮的男子匆匆上楼,直去藏风楼三层当中。

    几十位马帮中人静立楼外,自是引得许多行人纷纷避让,唯恐触着霉头,城中钱广势雄者向来不缺,出入藏风楼者更非寻常人,但远远瞧见马帮中人,皆是不敢近前,摇头叹气,找寻别处酒楼,不愿近前招惹。

    糜余怀上楼时节,瞧见楼中陈列摆设,的确是相当讲究:楼宇以内四面大开,落地窗棂相比其余酒楼,占去外墙大半,清风皆可入其中,但并未过堂,而是叫当中座席屏风所阻,回转数度,待到吹拂至宾客身前时,已然是奇缓奇薄,堪堪只够撩拨细碎发尾,原本冷硬薄凉秋风,这时节却是柔可绕指,压根掀不起丁点往日威风。

    藏风纳气,大抵意便在此,楼中布局恰好与此登对,取这藏风楼的名头,在糜余怀看来,并不为过,倒是深得此间意味。

    贺兆陵不曾去往他处,而是独自同小二要过处独间,不曾点起珍馐玉食,只要了两壶酒水,便斜靠窗棂自斟自饮,再无丁点动作。藏风楼中小二消息灵通,自然晓得眼前这位爷的来头,断然无那等胆魄相扰,却是不动声色将楼中精于琴律的清倌寻来,此刻立身男子桌案前头,微微作揖。

    “听说藏风楼中的确有位擅琴清倌,首府城中多地,皆是千金难求,要听上姑娘一曲,非藏风楼贵客不可,我这一介江湖草莽,何德何能?”贺兆陵轻抿口酒水,目光不转,仍旧向窗棂外头瞧去。

    远见万家灯火接连起,倒教这长街多添几分妩媚光景,青砖亦留两三分

    橘灯色,相当惹人眼。

    那抱琴女子以纱遮面,言语声却如同滚珠落玉,清脆得紧,“公子说笑,凤游郡中谁人不识马帮名头,下至目不识丁的鄙陋老汉,上至出入官府的达官显贵,兴许不知六艺难通世事,但无一不曾听闻过马帮二字,如若公子乃是一介江湖草莽,其余江湖中人,何以自处。”

    “听姑娘言谈,却不似是寻常人,”男子转过脸来,疏懒开口,不知何故神色颇有些萧索,“大抵琴艺亦是极佳,比起城中往来所谓读书人,要好上许多,连带如今门外站定的那位文人,估摸着也是不通琴术,终日只晓得埋头于俗务当中。”

    话至此处,门外旁听许久的糜余怀亦是不好默不作声,只得略微叩响房门,褪去鞋履,自行进屋。

    饶是与贺兆陵相熟多年,糜余怀也难猜出这位马帮帮主的心思,方才听闻的零散几句言语,更是不曾想出其中深意,一时间连连蹙眉,恰好落到前者眼中,不由得面皮添了些笑意,递给文人一壶酒水,“终日伏案,难免肩背皆驼,趁着此番下山,何不将心事权且搁到一旁,听听这位姑娘鼓琴,总能解去不少疲乏。”

    少有人知,贺兆陵早年间通晓琴箫,兴许是早年间家世不俗,亦或是当初闯荡江湖,遇上过名家指点,故而深谙此道,琴箫声多雄绝悲怆,极有大家风貌。但自打马帮立稳根基之后,糜余怀却是再不曾听闻贺兆陵古琴弄箫,就连使手段激之,也不见这位帮主技痒。

    “何不自行抚琴,凭帮主本事,兴许当真不次于名家手笔,何苦恰逢此时帮中至为忙碌的时节,前来此间听琴。”糜余怀摇头,眼下时节,马帮总舵中人近乎齐出,专为寻那位单骑下山的门主,才半日时间,险些将整座首府寻得个遍,连带衙门外头,亦是有帮众盯紧,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前去总舵通禀,就连舵主亦是携众前去城中隐蔽地界,找寻那位门主踪迹,帮中上下尚无一人闲暇,这等时节独自外出饮酒听琴,如何都非正

    选。

    可贺兆陵面色,丁点不曾改换,举杯相邀,“还请姑娘鼓琴一曲,无需定调,全凭此刻心念择曲,并不需忌讳。”

    女子颔首,自行盘坐蒲团,将身前古琴搁于膝间,双目微合,捻指调琴。

    奏琴忌冷热,大风急雪,狂雨天雷,应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外更有七番不弹,但身为清倌,只得将此七不弹摒弃,慢捻琴弦正身播弦。

    “其实本就无需去寻,”琴声起后,贺兆陵再复举杯饮酒,望向窗棂外渐次而起的灯火,“凭我如今不曾圆满的刀法,即便与那位叶门主走个对脸,也难说能胜,今日那小二也曾同你我讲说过,凭冻雨取人性命,饶是你不通武道,也定听闻过何谓仙家手段,只凭马帮上下帮众对敌,恐怕要折损大半,才可将那叶翟耗个油尽灯枯。”

    糜余怀托杯右手,略微一晃。

    “其实你小子不知的事,尚有许多。”贺兆陵笑笑,探出两指,往壶口轻轻一点,便有酒水由打壶中升起,悬于二人面前,四方风来难变其形,映楼外灯火,良久不曾落。

    “一位由打西郡马贼当中走出的寻常年轻人,即便真是厚着脸皮借你所言,譬如金乌,像我贺兆陵这等性情的,仍有许多,若是当初不曾机缘巧合,遇着一卷经书,且恰巧迈入修行,又怎能将马帮脚跟立稳。”

    琴声愈悲,绕梁抵风而去,缓缓落至街外,原本立身楼下的马帮帮众,竟也是抬起头来,往藏风楼中瞧去。

    “负剑远去三千里,斩得马贼千百头,听来便是畅快得紧,说是江湖人心头惦念过无数年月,也不为过,谁都想青衫仗剑扫去不平事,但对于那些位陪衬而言,也非好事。”

    “我有许多债要同那叶翟讨,但不是今日。”

    男子晃动杯盏,杯中华光闪动,似乎瞧见当年血水浸雪,扎眼得很。

第四百九十一章 先驱群狼,再请恶虎

    马帮一动,官衙当中自然亦无半时闲暇,自打前些日数百马帮众出郡时节,官衙便忙碌得紧,许多原本赋闲守门的衙役,也是纷纷携起刀剑枪棒,或是值守在外,或是于郡中巡游,几日下来官衙当中却是冷清下来,反倒是长街时时可见佩刀巡捕,持棒衙役;郡中百姓大多亦是心中有数,于是私下里又是将马帮连带一众凤游郡江湖人,骂了个分文不值。

    郡守府中,被叶翟拔剑斩开门户的内外两墙,尚不曾填补,只取珠帘掩住,免得秋风无阻,浩荡灌入其中,柴九卿今日却是不曾有丁点吩咐,任由官衙中人焦头烂额,除却探听马帮动向之外,尚要维持住整座凤游郡不出乱象,自个儿却是独坐郡守府中,翻阅书卷,且时不时添墨注解。

    珠帘略微一挑,由打府外走进位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位神情淡然的少年,行至正伏案批注的柴九卿身前,躬身行礼。

    “秀楼既来寻我,何需将贤侄一并携来。”柴九卿略微抬头,轻抚略微酸胀眼眶,瞧着似乎心境尚佳,不过瞧见男子身后那位锦衣少年,神色却是颇有些狐疑。

    来人正是张秀楼,闻言笑道,“钧儿上回见着柴兄,还是年纪尚浅的时节,因近几载之间外出游学,始终想携来与兄台一见,不久前才结去课业,故而寻今日无事时节前来,同兄长问候。”

    那少年亦不腼腆,躬身执礼,丝毫无有丁点含糊,虽年纪仍不曾至及冠,然气度自生,浑然天成,的确是少年得意。

    “你我商议之事,既非学问,又非什么治家修身的善事,何苦要叫上贤侄一并来此,非但不增添丁点腹中文墨,少年深算,要晓得可并不是什么好势头。”柴九卿起身,吩咐侍女看茶,顺带嘱咐道,“张家公子,暂且引往后园当中歇息,如今这府上还不曾修葺罢院墙,最是冷寂,岂能叫人冻着,不如先行引路,安置罢公子,再添茶水。”

    柴九卿此

    举,确是应当,张秀楼家中长子,历来最受张秀楼疼爱,不知是出于年少聪慧,还是将留与原本发妻的念想,一并搁到这位乳名唤做钧儿的少年身上,多年来寻名师指点,乃至遣人送至上齐学文,游历四方。如若是此番言谈,坏了胸中清流文墨,这等罪过,柴九卿自问担当不起。

    毕竟郡守爷还不是郡守爷的时节,首先是位胸有大志的读书人。

    “敢问大人一句,无檐无屋无伞无遮处,百里旷野,如何避雨。”

    柴九卿本已转过脸同侍女吩咐,听闻身后那位小公子言语,蹙眉扭过头来,端详那少年好一阵,轻笑言道。

    “携绫罗华盖者,何言无伞?”

    “前朝宫阙且成灰,世殊事异,沧海桑田,何况良驹香车绫罗盖,终有无伞可敌过冷雨的时辰,又往何处去躲。”那少年又施一礼,神色安宁,瞧不清喜忧。

    郡守望向稳立于少年身侧的张秀楼,却见后者略微点头,似是当真有意要令那少年静听,只得叹口气,同那少年开口,“既知世间万事变幻无常,譬如诡谲天景时时莫测,且绫罗华盖易朽,正巧有避让欲来前雨的能耐手段,何苦又要执意往雨中行。”

    其实就连柴九卿都知晓此间缘由,但每瞧见那少年别簪发髻,与面皮之上不曾褪去得书卷气,便觉可惜。

    茶汤滚沸,柴九卿披上件外衣重新落座,抵住由打珠帘外渗入的浩荡长风,缓缓启口,“想必以张家的本事,早已晓得白毫山那位门主闯门之事,虽稍有悖法度,但此人既有如此高明手段,断然不可交恶,毕竟此番同马帮僵持不下,白葫门的确添力甚厚。”

    张秀楼饮茶,并不曾自谦。

    张家如何都立身于凤游郡商贾之首,无论明暗线报与抽丝剥茧的手段,无疑皆是深厚如岳,张秀楼与柴九卿皆是心中有数

    ,故而前者也并未含糊言语,点头道来,“寻常武人,断无这般本事,看来这位叶门主如此多年,藏匿得极深,若非仙家人物,便是手头那柄细剑来头甚大,若是其二倒还好些,倘若是其一,倒真是惹人忧怖。”

    “山中虎豹信步来去,不必招惹便是,可用不可除,更何况不能除。”柴九卿淡然,两指轻摁桌案,“再说以那位叶门主的性情,纵使马帮当真有一日倾塌,白葫门也无意称雄,只需防之,无需太耗心力。倒非是我信得过此人无欲无求,而是我二人之间的买卖,还余下一半未曾做完。”

    “白葫门中事如何,全凭兄台决断。两者之间仇怨已然升腾直起,这步棋兄台走得极稳,绕是秀楼自诩算计本事不低,亦不得不敬佩。”张秀楼一笑,自需恭维数言,不过仍旧是蹙了眉头,继续开口道,“听闻马帮帮主贺兆陵,近来下山,此人比起那位近年来帮中事的糜余怀,恐怕还要难对付些,毕竟马帮由打原本几十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所依唯有贺兆陵一人。”

    “所以步步紧逼,说不上是一剂良药,”柴九卿接过话头,皱眉不展,“前者日我总觉心神不宁,似乎是有些事遗漏,虽说眼见得将马帮势头按住,但唯独忘却一处,那便是如今凤游郡上下被马帮把持的铺面,皆尽是正途得来。虽说背地所行勾当,未见得规矩,但屋舍契文落在马帮之手,倘若真要逼得紧了,拼得鱼死网破,将这铺面转与别郡商贾,对于凤游郡中的商贾而言,无异于先驱群狼,再请恶虎。”

    别郡商贾也非等闲,张家如今稳居凤游郡头名,可与其余郡当中商贾相比,恐怕亦是五五之数。

    柴九卿一席话语,引得张秀楼眉头深蹙,难以言语。

    许多事破不得规矩,既是马帮按下无数行当商铺,纵使郡守大员有心相助,却也始终破不开此等局势。

    譬如流水泥泞扭缠一团,分辨不得。

第四百九十二章 敲敲打打

    压制住马帮,或是遏住其喉,使之不能有丁点逾矩越度,无异便是一桩极好效绩,可若是要依势压之,便有许多忌讳,身在其职,绕是张秀楼未涉官道,亦晓得其中道理。

    “我仍旧可压制住马帮一二,可若是想强行将马帮这棵参天巨树扳倒,恐怕绝非什么易事,不可失度,更不可操之过急,到头来这树倒压砸着你我,都难说是件好事。”

    柴九卿神色仍是那般平和如常,两手揽起茶盏,权当祛除两手冰寒,缓和道来,“商贾底蕴,显然不似我当初料想那般微薄,凤游郡上下商铺,起码对于张家而言,算不得什么贵重物件,但既非游商,商铺与地角,如何都是根本,这凤游郡根本为马帮所掌,若想重收到手上,谈何容易。更莫说马帮当中能人,显然不在少,说是缓缓图之,其实只能明暗压之,待到城中铺面难以维系,才能找寻到些许良机。”

    张秀楼眉头,自打方才柴九卿点出商铺二字过后,便不曾松弛下来,眉峰紧蹙,思量许久过后,才抬头试探道,“眼下这般情形,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马帮断不会将掌中商铺拱手相让,虽说商贾通晓买卖二字,但颇有巧妇无米的意味,不知兄台有何良策,助我等夺回根本。”

    柴九卿摇头不语,却是那许久也不曾开口言语的少年,沉吟片刻,冲上座郡守略微作揖,“后辈本不该插言,但郡守大员毕竟身在此位,身具良多忌讳,不得行事,但凤游郡中商贾,却是不曾有过多约缚。”

    “既是马帮可养帮众,商贾亦可多添些门客,待到成势过后,便可与马帮争上一争,与那白葫门共合一处,足矣压垮马帮多年来所养气势,人心如散,便可以利诱之,将郡中商铺尽数收归,则马帮可破。”

    张秀楼面色登时一沉。

    柴九卿却还是那般古井不波的面色,话音落后,足足缓饮了一盏茶水,不曾开口,裹紧外袍

    ,抵住穿珠帘摇炉烟的瑟瑟秋风,良久才不禁笑起。

    “秀楼长子,倒是心思缜密,全然不亚于你父,确是不负多年来游学,胆魄上乘。”

    不曾有半分迟疑,张秀楼起身躬腰行礼,沉声言道,“教子无方,还望郡守责罚。”

    那少年郎见此,自知失言,亦是跟随张秀楼起身行礼,不敢出一言。

    上座柴九卿无端觉察通体发寒,也不去理会立身堂下的父子二人,而是唤来两位侍女,将那碳火拨旺,而后去将珠帘外再悬上一层布帘,挡住浩荡而来的寒风,而后嘴角噙笑望向两人。

    “不必如此,郡守府向来少有人走动,人总有大意失言的时候,总不至于因此怪罪贤侄,”柴九卿笑笑,“看来如今就算是上齐的大家,也要教授些礼法规矩之外的念头,倒是不晓得为何,好像天底下人人都有些不择手段的意思,这处很不好,起身便是,此事也非贤侄之过,怎能追责。”

    少年告退,先行出外等候,柴九卿才将面皮笑意收起,缓缓下阶,立身于张秀楼眼前。

    “凤游郡中尚有数片好地界,多年来不曾让与旁人,如今马帮势头压制不得,我便擅自主张,将这几十处至金贵的地界借商贾一用,至于能否靠你们自个儿,抢去大半生意,那便要看凤游郡上下商贾的本事手段,压垮马帮钱粮根系,此事可定。”

    “但诸如钧儿方才所言,我可不愿再听一回。”郡守大员拍拍张秀楼肩头,并未去看后者,而是望向窗棂外头,薄冰化水,滴滴由屋檐上头落至街中。

    “不论是你张秀楼借长子之口,或是上齐一众为祸四方的腐朽老文人教得尽是腌臜阴沉的学问,这等豢养门客,擅构私军的言语举动,莫要让我听到耳中。”

    凤游张家家主何等人物,此刻却只晓得连连点头,许久都不曾将腰背挺直。

    归府时节,张秀楼面色低沉如水,破天荒接连骂了自家长子数句,到头来却是叹道,“这世上无非来来回回敲打罢了,就如同那位叶门主前几日斩开郡守府外墙,迈步而进,总是能耐高明的敲打能耐差劲的。可这敲打不见得就是祸患,真要抽人一嘴巴前,往往不会开口先告知一声,怎么才算祸患?不听才是祸患。

    “千万别信什么再一再二不可再三的腐朽痴语,对于有些人来说,一次便是三次,以雷霆手段清去日后祸患,对于一方郡守而言,亦不费吹灰之力,宽恕有一,已经可称得上忠厚。你自幼外出游学,加之往日城府心性皆在上品,所以爹要你日后接下家主大任,如今看来,仍是不到火候。”

    张秀楼说罢,长长叹过口气,似乎周身猛然松弛下来,惨笑道,“这一句自以为高明的言语,将你爹与柴郡守多年年积攒下的交情,恐怕已然败去半数,虽说得了不少金贵地界,凭商贾做生意的能耐,堪堪足够压制住马帮手头铺面,可以后要再想托郡守行些便宜事,怕是难喽。”

    少年始终低头,神色难辨,后脊却是冷汗如潮而来。

    话不曾出口的时节,总自认高明,可倘若一经出口,便可知其荒谬绝伦。纵使是少年恃才,略有轻狂意,方才那位郡守一眼看来,总觉心头惴惴,尚无半刻宁时。

    教训罢长子,张秀楼也不曾再言,只令车马停于府邸外头,令少年闭门思过,旋即便催车架而去,直遣驾车下人去往别处。

    柴九卿相谈时节,与张秀楼讲起,说是前阵其长子外出所遇毒蛇怪虫,已然为官家当中身手高明者寻到,乃是生于南漓幽谷当中的奇毒之物,常人休说难得一见,即便是精于毒术的南漓中人,也罕有能借此蛇伤敌者,来头甚大。

    可最令张秀楼心头忧怖处,便是柴九卿临了时节提起过一句。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第四百九十三章 还需自渡

    暮色西垂,酒醉人未归。

    由打白毫山后山奔下数骑,全然不顾有无马帮中人盯守,蹄翻雪泥似的浮土,堂正下山,原是白葫门门主至今不曾归山。

    叶翟向来从心所欲,兴许欲外出一趟,云游四方,也断然不会同一种弟子提起,来去全凭心意,虽说近些年少有远游的时候,但仍旧是行踪无定,照理说不见得是什么稀罕事,但此番众弟子却是心焦不已,故而纷纷负起兵刃,直奔凤游郡首府城中去。

    山上少年,斩井一日,非但不曾将那口古井斩去根基,反倒是震得虎口崩裂,血水滚落,洒得遍地皆是如败花残红,仍旧不舍,剑气一瞬高过一瞬,似是潮水叠起,潮头愈起。

    古井早已残败,可当中那株青莲迷蒙动摇,隔开如虹剑光,千百剑后,叶片仍旧分毫无损,越发青苍古朴,浑然不似什么寻常青莲,倒是如官家贵人府中摆件,凝练如玉。

    温瑜亦在庭院当中枯坐一整日,时时抬眼看向少年神情,却始终不晓得该如何阻拦,如何劝慰。云仲曾明言不慕旁人修行天资如何,入过修行,虽感有幸,但全然不如看重剑术那般痴于修行,但此番斩井,却是颇有将心思皆尽沉入当中的意味,二境剑气,压根也难撼动此井根基,于是面色越发低沉,只顾出剑不停。

    时至入夜时分,少年剑势已是攀无可攀,挥斥之间腾空数丈,温瑜唯恐露相,只得将阵法布起,笼住白毫山山巅,阻人窥探。

    原本在屋舍中观瞧的几位童子,早已是瞠目结舌,谁也不曾想过这位看似平平无奇,叨扰多日的少侠,竟是有这般手段,故而恨不得不错眼珠,盯紧那少侠掌中剑翻飞。

    “师兄,这人怕不是有些魔怔,血水长流都不曾停剑,修行中人,难不成都是这般?”年纪最浅那位童子连连蹙眉,瞧着少年手中早已被血水裹过数回的长剑,连连咋舌,一时竟是有些不敢再瞧,扭过脸来,同自家师兄问道。

    “修行中人,

    理应如此。”  年纪最长那童子回头,瞪过一旁童子,“如若是连这点心气都无,日后岂能登高望远,窥探五境乃至超脱,你两人天资皆是不低,倘若是有这位少侠半数心气,如今早已将根基打得牢固,自然也无需师父与上辈各位师兄害愁,多学着些,莫要妄自议论。”

    “可明知道斩不得那口井与青莲,为何还要费尽一身气力,明知不可为而为止,固然听来有几分慷慨,可未免太过难认局势,到头来若是仍旧斩不开古井,这一日之间所受苦楚,不是半点也排不上用场?”另一位童子也是不曾错目,皱眉叹道,却是引得自家师兄朝后脑轻轻拍过一掌,训斥道,“此事不成,难道就不能做了?真要是如此,天底下除却那些位天赋异禀的大才之外,人人都不能修行了?古往今来万千位大能也不见得都是年少成名,到头来留于青史当中的,却大多是勤勉之人。原本以为你俩静听师父教诲的时节,皆是全神贯注不曾遗漏,如今看来仍旧是不曾记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当罚。”

    两位童子虽说心有不服,但听闻自家师兄含怒出言,也只得点头称是,面皮悻悻,继续观瞧那庭院当中舞剑不止的少侠,与腾空不知多少丈的冲天剑气。

    “小师叔,不如暂且停剑,一朝一夕之间修不得极境,也不能斩断此处古井,若是不能功成,何不暂且歇息一番再做打算。”温瑜瞧着少年手上层层叠叠凝结而成的血痂,已然有些不忍去看,上前两步,直视少年两眼开口出言。

    固守一事且迟迟不见其善势,久而久之最易迈入歧途之中,温瑜此刻忧心,便是在此。云仲练剑时多有疯魔劲,早在南公山上时节,柳倾与钱寅两人便曾赞叹过数度,但依温瑜看来,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心有挂念则是无碍,但少年曾明言,其实本就无多少惦念,起码修行并不出于什么缘由,非要强说,恐怕只是不愿令师门蒙羞,如此这般心念,最易迷了心智。

    少年停剑,持剑右手有些血肉模糊,却是仍旧蹙眉叹道,“原以为如此行事,起码能将心头郁火稍稍压下些许,可出剑

    整整一日,丝毫不曾觉得这胸中燥火按捺住,哪怕是暂且缓和丁点也好,不曾想收效甚微,大概这一身浮躁,再过数月也难消停。”

    “为何如此拼命。”温瑜柔声问询,抓起少年运剑右掌,不由得添上两分愁容。原本还算修长右掌,虎口崩绽,血水顺剑身起落,涂满剑身,院落当中随处可见血点,就连那株青莲底处,都是蔓上层朱红,瞧来便是相当凄惨。

    少年颇有些羞意,抽回手来,“倒也不是出于其他,更未曾有什么走火入魔的趋向,只是恍惚之间想到,十余年岁,似乎是一事无成,没能替人解忧,更不曾护住旁人性命。如此种种落在心间,登时便有些停不住掌中剑刃,总想能将这件事做成,到头暮色将近时节,尚能想起一两件足矣同后人言说的善事,便已是足够。”

    由上齐行至颐章,不知多少里路途,少年口上不言,却始终觉得自个儿总如同看戏听曲之人,戏中词,曲中叹,总不出自台下看客之口,不论如何都难以插足,所行过的微末小事,在云仲看来,全然不可左右大势,因此颇觉无力,总要眼睁睁观瞧事随境迁,心境总不好过。

    如今尚不知究终生之力,能否迈到三境,出剑时候心迹不明,徒添忧闷,总患得患失,更是引得心头烦闷如大江遇阻,拥阻不前,心事更重,故而借由此番出剑,指望能将心头忧虑皆尽舒缓下来,却是事与愿违。

    眼见得少年停剑过后,低眉敛目,原本浑身凌厉气尽数消退,温瑜却是丁点也不曾有舒心意味。

    “想不通就无需再想,我去取来些伤药,暂且将血水止住,小师叔今日可将剑出个通畅尽兴,即便想不分明,起码也需将郁气疏通开来。”

    少女原本将那柄裹满血水的长剑劈手夺来,此刻却又递还给少年,方要开口,却是眸光一阵暗淡,不声不响往正堂中去。

    己还不曾悟得本心,哪里劝得起旁人。

    世间忧扰种种,到头还需自渡。

第四百九十四章 月上枝头

    马蹄声最是扰人清梦,故而凤游郡首府当中,曾有律法明令,凡入夜时分,不允驾马疾行,只可牵马缓步而走,除公差衙役或是军中探马急报,其余者皆需如此。

    可今日却是有数马奔驾于首府城中,巡夜军卒听得真切,远隔一条长街便能听闻马蹄声急促,数骑近乎是瞬息之间由打远处奔走而来,引得十几位军卒接连呼喝数声,才堪堪止住来势,单手擎火把灯笼,另一只手却是紧握腰间柳叶刀柄,一分不敢懈怠。毕竟白日时节,马帮调度起不知多少人手,连带官衙军中两地都是不得半点消停,正值此等时节,谁人也断然不敢轻易收束谨慎两字,故而一时之间纷纷摁刀,神情肃然。

    马匹停步,为首那人先行下马,将背后双剑悬到马鞍桥处,两手空空,独自行至一众军卒眼前,抱拳行礼:“星夜寻人,且顾不得太多,有违规矩,还望几位军爷莫要见怪,区区心意,权当饮茶钱。”说罢便由打腰间摸出枚一拳多的布囊,远远抛到领头军卒手上,再度行礼。

    巡夜军卒抬手接下那布囊,掂掂掌中分量,颇有些讶异。这囊中银两,着实是极足,莫说是饮茶,且足够一众人前去城中可排上坐次的酒楼,得个三五回酒足饭饱,当下也是略微宽心些许,冲身后几人摆摆手,搁置下腰间柳叶刀柄,不解问起,“几位看打扮,应当是江湖中人,近来这凤游郡上下局势不甚稳固,多半江湖人皆是收去锋芒,莫不是马帮中人?”

    那男子闻言摇头,“并非马帮中人,我等乃是由城外白毫山而来,专为寻人,出于急迫才不得已于城中策马,若非是遇上几位军爷,恐怕还记不起此等规矩律令,毕竟身在郡城之外多年,不知不觉间已是忘却许多事。”

    为首军卒思量片刻,终是想起些此间事,白葫门近些日来,足可称得上是声名鹊起,故而言语也略微收束些,毕竟是此人礼

    数俱全,且先行孝敬如此一笔茶钱,名声渐起而礼数极足,如何都无法言语太过,“既是白葫门中的江湖客,几位牵马自便即是,莫要闯上空门,或是误入女子闺房即可,这城中近来寒凉,恐难见春光乍泄,反倒惹得不自在。”

    为首男子不禁笑起,点点头道,“的确是这个理,还要谢过军爷好言相劝,我等只为寻人,断不敢闯人家宅,劳烦几位。”旋即再度抱拳,牵马而去。

    待到一众人牵马离去过后,军卒掂量掂量手头响动清脆的银钱,冲身后几人笑道:“巡街几月功夫,此番还是头回收着茶钱,却不想如此厚实,待到闲暇时节,请几位弟兄一并前去酒楼吃酒;若有剩余,来日分到手上,莫要忘了千万别同旁人讲起,因这等事吃过重罚,或是由打军中革去,那便由一桩好事,变为一桩恶事,此间轻重缓急,诸位心头都是有数,无需我明言。”

    一众军卒皆是心知肚明,连连摆手笑语,颇有些插科打诨的意味,既是这分利人手皆持,便自然不可无端将旁人供出,倘若是牵连上自个儿,便成了件害人害己的祸事,故而自然极为通透。

    军中也罢,军外也罢,况且此举与军纪严明与否,并无半点干系,总是如此。众人牵马而行,就连平日里最是话多的那位焦黑面皮的汉子,也是琢磨明白其中**分意味,于是再瞧向自家大师兄时节,神色更是恭敬。出山远游的时节,总是自家这位师兄最识大体,行事滴水不漏,且时常教授一众师弟,如何行事如何自保,虽说与马帮交恶时不曾开口阻拦,但除此之外,如何看来都是极称师兄二字。

    “师父常年之间行踪无定,且上回前来这凤游郡首府城中,还是多年之前,人生地不熟,确是难寻。且如今天色昏暗,难见行人,又应当到何处去寻。”那位瞧来似是书生的弟子皱眉,上番前来这凤游

    郡首府,的确是陈年旧时,时过境迁,眼下再于城中转过几条街巷,着实是眼生,压根也不晓得何处乃是风月街巷,哪处是名震一时的新起酒楼,目之所及皆是生分。

    负剑男子停下脚步,思量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入城时节,我曾听闻星夜赶路商贾提起,近日马帮受创,竟是被人堂而皇之斩去几十人手,且距郡守府只隔数街距离,衙役巡捕虽说亦是外出,但明摆着是不愿尽责,只是草草将这一众身死之人死因记下,问询周遭铺面两三言,而后便打道回府,反倒是马帮上下闻风而动的时节,接连有数阵军士外出镇场,防备马帮举动,如此看来,能凭一己之力顷刻斩敌近百的,恐怕唯有咱家师父能有这般手段,不若先行寻着那家客栈,再做打算。”

    叶翟向来不嗜杀伐,大抵唯有前后两趟出白毫山诛杀西郡马贼的时节,才动雷霆怒意,仙家手段尽出,近乎将数地马贼皆尽斩草除根。虽说如此,但平日里却是不愿造起杀孽,即便听闻马帮一再窥伺,亦是兴趣缺缺,闭门不出,压根不去理会山下一众马帮中人通宵达旦驻守,此番若是几位弟子不远游回返,只怕马帮手下暗探,近乎要将整座白毫山山脚山腰皆尽占去。

    如此行事,一来怕是心有余怒,二来便是酩酊大醉,丝毫无忌,这才使得叶翟杀尽马帮来犯之敌。以多年来与自家师父相交年月,自然可觉查出蛛丝马迹,今日之事,恐怕放在往日,敌手皆尽上门,叶翟亦是断然不会出手,而是凭高明身法敛去行踪。

    “既然如此,我与小师弟前去寻那家客栈,其余师弟,先行在城中地势高处与流水侧畔找寻,师父最喜酒后安眠或是移步观景,城中这等地界,最易找寻踪迹。”

    负剑男子嘱咐罢了,牵马而去。

    城中月上枝头,清雅青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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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