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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六回:霜行草宿

    在这座城市边缘的荒庙里,发现了女人的尸体。

    骇人听闻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尸体在清晨被运送蔬果的菜农发现,进城报了官,又通过早市传遍大街小巷。经过了无数人的嘴,只消一个上午,故事的版本便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的是,女人的脸上都被划得一团糟,完全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是一个疯丫头。”老板娘一边倒茶,一边叹气,“唉,真是可惜了。姑娘原本很漂亮的,从远处嫁过来。她丈夫身子病弱,原本是家人要给他冲喜,才定下的日子……结果当天他就发病死了。姑娘一来,就让婆家人打了一顿,说是她命里克夫,把她赶出家门。寒冬腊月,家里又远,一个财主装好心领回去,给她欺负了。那天以后她就疯了,变成叫花子。我们知道她可怜,常常赏她饭吃。可惜了,年纪轻轻天天蓬头垢面的,给她打水她就是不洗,就偏偏要闹……”

    “……”听完这故事,凛山海没有说话。江湖上类似的事不胜枚举,不能怪他冷漠。只不过整个故事里,有许多值得在意的地方。黛鸾和慕琬相互对视,也觉得蹊跷。

    这手法,他们不是没见过。甚至他们都想去一趟官府,以认领尸体的名义看一看,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想,是一个熟人作为。

    不过即使灰头土脸,却还能被那人给盯上……倒是对他看人的水平颇为敬佩。

    “美”本身是错误的吗?是会招致祸患的吗?

    “其实我觉得我不漂亮?”黛鸾挠了挠脸,“他为何会在那天攻击我呢?”

    “自信点,阿鸾很漂亮的。”慕琬认真地说着。

    “只能说是不难看吧。”山海端起杯子,“不过,他为何袭击你这一点,倒有可能是因为你的郡主身份。可一路上并没有再遇到其他人的刁难,倒也很难说。或许只是一个黛峦城的地下悬赏,被他得知了而已。”

    “山海。”慕琬严肃地盯着他,“你知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吗?”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妖怪吗?”

    “……算了,没事。你当我没说过。”

    山海觉得她很莫名其妙。

    但至于为什么笑面狼会出现在这里,的确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他们不确定两边是谁先到这里的——他们昨天才在这所客栈歇脚,而命案似乎也是昨夜发生的。莫非是同一个时间么?这似乎也太巧了。

    当初他们觉得,笑面狼是为了封魔刃或是娲堇华。但娲堇华已被炼成殁影阁之人的五枚令牌,应该是不可能的。封魔刃倒是还有些说法,毕竟霜月君曾经出现在距这里不远不近的雪砚谷外。至于是否莺月君向左衽门委托,他与笑面狼又有什么联系,他们还无从得知。

    但最可怕的,是他盯上了云外镜。

    左衽门是知道云外镜的事——毕竟,雪砚宗掌门的妻女就是死在他们手下。那个时候,笑面狼似乎还不是笑面狼。这名声是从左衽门传出去的,所以他应该没有参与。不过既然他现在已经入了门,成为知情者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他是那样强——至少能将叶隐露用内力直直推断了。

    吃饭的时候,不止一桌在讨论这件案子。人人都认定,这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笑面狼干的。而除此之外,他们

    还听到有人在议论其他事情。

    “之前死了几个做生意的,现在又死了个叫花子。亏我们这儿还是中原呢,官府到底管不管事儿的?”

    “什么?之前还死了人吗?”

    “你不知道,我从邻城来,那儿也才死了人——也是个做生意的。结果刚来这边,一块儿跑过商的搭档又告诉我,你们这里也死了人,还是商人——晦气!让不让人赚钱了。”

    “哦,想起来了。我二叔也说呢,最近做生意的都倒了霉,弄得是人心惶惶。这事儿还没完呢,又出这笑面狼的案子。”

    三个人听了一阵,也没多说什么,只觉得回到这中原也不太平。他们下午还是去了趟衙门,演了会戏。黛鸾一眼就看出来,那的确是他的手法。当确定真的是笑面狼之后,他们的心情反而更加不安了。

    总是祸不单行。即使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他们也运气都不错,没出什么太大的状况——当然,施无弃和柒姑娘除外——虽然他们这件事也属于令人头痛的范畴。烦恼的小事层层堆叠,聚沙成塔,虽不能把你怎么样,却钻心挠肺一样难受,更不知何时停止。

    三人几乎一整天都没说什么。到了晚上,连饭也没怎么吃。面前是几盘凉了的素菜,窗外的冷风还吹个没完,令人心生烦恼。

    凛山海呆呆地望着门口往来的人。客人慢慢变少了,老板娘扫了一眼就餐的人,确认都是住在这里头的,就让小二去关了门。

    “今天关门这么早呀。”黛鸾随口说了一句。

    “也不早啦。”老板娘刨了一口米饭,“最近危险着呢,你们几个外乡人也要小心。”

    山海向她打听了起来。

    “我们听闻这里和周边,出了数起命案,可有这回事?”

    “嗯……的确是这样。”老板娘停了筷子,“先前零零散散是些商人,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不过死了女人还是头一个。单单听上去,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嗯,我们早上就听说都是些商人……那些商人可有什么相近的地方?不然,怎么会遭到毒手呢。”

    老板娘摇了摇头:“这我们可就不清楚了,谁说得准呢。”

    他们不再说话了,店内只听得到碗筷碰撞的清脆声。但这声音没持续一会儿,便传来了敲门声。客人们也都竖起耳朵,被这气氛搞得有些紧张。老板娘使了个眼色,小二跑过去贴在门边,问是谁,来做什么。

    “住店。”

    小二慢手慢脚挪开门栓,往外瞟了一眼,打开了门。

    是一位面容俊俏的男性。他穿着考究的长褂,看上去是一位有些身份的公子,不像什么坏人。小二见他没有包袱,便直接引他上楼。

    “不急,先倒些温酒。”客人的声音很沉稳。

    “也是。客官一定冻坏了。”

    “还好。”他笑了笑。

    那位公子就坐在他们的旁边,隔着窄窄的过道。山海直直地盯着他,反复上下打量。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明目张胆,但并不打算掩饰——试图暴露自己的意图也是他的目的之一。他希望对方注意到自己轻度的反常,但没有。

    那么反常的只能是对方了。

    原因……他说不上来。

    只是此人从气质到容貌,再到声音,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具体一些,他说不上来。但看了一眼慕琬,她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

    “敢问客官尊姓大名?咱先给您记上。二楼左转第三个房间哈。”

    “麻烦了。在下舟皿。”

    名字倒是陌生的。

    老板娘在前台让账房记名字,小二跑到后厨热酒。舟公子拍了拍衣摆的灰,一眼也不曾看向山海他们。但就在这时,他头也不转地说了一句话。

    “大概,是都去过什么地方吧。”

    ……什么意思?

    三个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听出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山海反应过来了——这个问题似乎是接着他们上一个话题的。那个问题的答案,老板娘无法回答。

    那些商人可有什么相近的地方?

    但这有些荒谬。舟皿是才进来的。隔着厚厚的大门,他能听见什么呢?可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离他最近的便是他们自己。除此之外,想不出别的解释。

    至于慕琬和黛鸾,似乎根本没往那个结束了的话题上想——普通人都不会的。

    但凛山海不觉得他是普通人。他是个妖怪。

    实际上,他将妖气隐藏得很好,他险些没有察觉。做出这样的判断,单纯是因为直觉。

    说来有些奇怪。直觉怎么能作为判断的标准呢?但这事儿很难说。干阴阳师这一行的,许多方面都是玄之又玄,解释不清,不能按照惯有的逻辑去推敲。这是凭借这种直觉,他才能带着阿鸾解决这么多案子,好好地活到现在。

    如果非要扯一个理由出来——或许,对那个问题的回答算是一个。只有妖怪才能在那样远、又隔着门墙的街上,听到店内的纷纷议论。

    他需要确定这个猜测。

    “什么地方?”

    山海直白地问出来。这问题让坐在对面的慕琬和黛鸾都愣了一些,她们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匪夷所思。黛鸾更是皱着眉,也直白地反问他:

    “什么什么地方……?你在说什么?”

    慕琬隐约觉得他有什么打算,但猜不透,只是什么都没说。

    坐在身后的舟皿突然发出一阵不易察觉的轻笑。山海离得最近,听得最清楚,但仅是一桌之隔的那两位姑娘就说不准了。于是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筷子抬了一下,示意她们也快些吃饭。两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打算吃完饭回屋好好问问他。

    但对凛山海而言,他已经知道了。

    从舟公子的身上,散发出一阵熟悉的妖气。他是故意为之的,摆明让山海察觉。可山海见过的妖气太多,而越强大的妖气便越复杂,他依然没能想起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未知令人不安。

    “然后……一起干了些找死的事儿吧。”

    两个姑娘突然将筷子悬停在空中,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现在她们也明白了——这些话,是接着他们谈论过的话题。

    小二端来了酒,拿来了小菜。舟皿却突然站起身,示意他随他端到楼上去了。

    店里明明还有三两个客人在小声交谈,他们却只感觉世界静得可怕。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七回:霜气横秋

    草草吃了饭,他们在上楼前就商议好,先去姑娘们的房间谈一谈。她们的房间要上楼右转,与山海离得比较远。但同样,距离来路不明的舟公子也比较远。不过实际上他们清楚,能在大街上听到店内的讨论声……就已经足够匪夷所思。所以只要是在同一层楼,他们怀疑那人都能听见。

    但无所谓——他最好听见。只有这样,山海才能确定对方的意图。

    “我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激进了!”慕琬压低声音用气声喊着,“和无弃学的吗?这是他的做派!”

    山海的音量倒是很正常。

    “他若是还在,一眼看出来,便用不着我们在这儿探讨了。”

    慕琬自知无趣地闭了嘴。他们往楼上走的时候,一直没吭声的黛鸾突然说了句话。

    “我觉得,他好像郡主啊。”

    “……胡说什么呢。什么郡主?”慕琬反应了一下,才将那名字从记忆里唤醒,“哦,你是说碧璃原的郡主么?你这丫头也真是,哪儿有说男的像女人的。他们的面孔完全不一样啊。你为何会突然想起她?”

    他们对于大草原的印象不那么深了,只记得关于郡主的悲惨过往,还有一个放不下她至今却仍被蒙在鼓里的、忠诚的守卫。

    凛山海突然皱起眉,但没有说话。他们来到了姑娘们的房门前,黛鸾止不住感慨:

    “我们的房间,很久都没有第三个人来了。”

    她是指起柒姑娘。他们都明白。

    可意外的是——就在推开门的时候,“第三个人”却已经出现在了房间里。

    “舟、舟公子……?”慕琬很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怒,“恕我直言,您是不是……眼神不大好,走错房间了?”

    “这是方向感的问题。我明明听小二说,你的房子在楼上的左手边。”黛鸾跟着附和。

    但再靠近一些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了。

    舟皿只是浅浅笑着,端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曾回应,更没什么动作。只是,他们都意识到床上堆砌的、毛茸茸的灰色部分,绝对不是一团被子。

    是四条狐狸尾巴——不用数也知道。

    姑娘们警惕地站在门口,没有再向前走。相反,山海倒是泰然自若地进了屋,对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行礼。

    “恕在下愚钝。如果不是徒弟提点,还反应不上来。”

    听了这话,慕琬意识到,方才黛鸾在上楼时说的那些话大概是真的。她仔细看过去,上下打量了很久。原本她快要忘记鞑姬是什么模样了,但她就一直看着舟皿的脸,竟慢慢回忆起了当时那副女子的面孔。若直接让她想象鞑姬变成男人是什么样子,慕琬真的想不出来。但她现在只觉得,舟皿是什么样子,那变成男人模样的草原郡主便是什么样子。

    她突然走上前,一把将山海向后拽了一下。山海感到十分莫名其妙,便转过头看她,满脸的疑惑。慕琬也顾不得舟皿听不听得见,直接喊了出来:

    “这人有问题!你要小心,他出现在这里,指不定有什么坏主意。”

    “哦?我有什么坏主意,你倒是说来听听。”舟皿轻笑着说。他那嗓音与在碧璃原相比虽然并不一样,却在语调上有着相似之处。再加上那四条有意露出的狐狸尾巴,他们都已经认出来,他正是碧璃原那狡猾的狐狸,也是那感人至深的故事的叙述者。

    慕琬努力平静下来,回想起当时施无弃对她说过的话。

    “我问你的事,你要如实告诉我。”她盯着舟皿的眼睛。

    “那可就取决于什么事了。”

    “真

    正的郡主……是你杀的么?”

    山海和黛鸾一并看向她,眼里写满了惊讶。他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更不知道这无端的怀疑从何而来。黛鸾拽了一下她的袖摆,讶异地问,你说什么呢?

    “施无弃告诉我……他从郡主的骨灰里得知,是你亲手杀的她。”

    “施无弃?”舟皿微微回忆了一下,“啊对,是百骸主。不愧是他,有点意思。”

    眼见着他没有反驳,另外两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这样一来,慕琬说的便可能是实话,她的怀疑也是合理的。更匪夷所思的是,竟然是施无弃说的——他却没有告诉别人。这是否意味着,他所做出“不公开”的选择是因为说出来会让他们觉得麻烦。

    他觉得令他们困扰,那便一定会困扰。

    “所以是你做的?你杀了她,然后编出那样的故事,为了博得我们的同情,好对你放松警惕……”慕琬顺势说了下去。

    “怎么说呢。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每个人撒谎都是有理由的——哪怕是为了找乐子。那么我问你,如果我说的那个故事是谎话,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不知道。”慕琬依然警惕,“或许就像你说的,找乐子。”

    舟皿摇了摇头。

    “我没有那样无聊。”

    “也许你是对的。”山海突然说。

    慕琬感到吃惊,她不知为何山海会向着他。

    “我看你别是被狐狸精勾了魂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四尾的妖狐神通广大,犯不着,在草原上抓着一个游牧部落不放。江山之大,他想去哪儿,想做什么事儿都行。若要迷惑人类,尽管去人多的大城便是;若要潜心修炼,不为人知的好山好水也比比皆是。因而我猜想,他留在那里,终归是有别的事牵绊了他。”

    山海这一番说下来,听上去很有道理,连黛鸾也连连点头。慕琬被说蒙了。她虽然认可山海的说法,但本能上还是排斥作为妖怪一方的陈词。何况她依然觉得,施无弃的警惕不无道理。不过那个时候他也没说太多,至于他真正怎么想的,现在她也无从得知。

    “道长说的不错,连我也没想到该如何把这话说的漂亮。但诚实讲,我确实就是这个意思。或许作为阴阳师的你们,觉得我在骗人,这也是正常的。我要承认的一点是——的确,梁丘姑娘说的不错,我是杀了真正的郡主。”

    “嘶……”黛鸾倒吸一口冷气。她脑筋还有点没转过来。

    “狐妖们生性狡诈,你们这么怀疑我,正常。不过先别急着遗憾。既然这么有缘,偌大的江湖见都见了,有没有兴趣听我解释一番?当然,没兴趣最好。”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山海的警觉。这意味着,这件事的真相,与其成因,以及舟皿今后要做出什么的动机,都最好不应让他们“感兴趣”。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们几位怎么能不赏脸听呢。难得您愿意解释。”

    山海回头关上了门,两个姑娘暂且没有说话。这或许是个很长的故事,他便走到桌边坐下了,离床近了些。慕琬与黛鸾也磨磨蹭蹭地坐过来。

    “我是亲手杀了她,就这样掐住她的脖子——”他比划了一下,“太细了,脉搏也很微弱,就像摘一朵花一样,轻轻一掐就掉了。”

    “你……”

    “但百骸主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们……是郡主亲口让我这么做的?”

    三个人表情各异,但都没有接话。

    “也是。毕竟他所处碰到的是那样少、那样破碎的部分。她伤的很重,我那时虽安慰着她,但我的确

    也清楚——她回不去了。最清楚的还是她自己,她央求我让她不那样痛苦。一开始……我完全听不进去。但我逐渐意识到,她真的没有办法坚持下去,我便这么做了。知道吗,我的手颤得比她心跳还厉害……”

    他平静地诉说着一切,就仿佛并非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许是时间过得太久,他已经学会接受这件事了。但也有可能,这依然是他的谎言——慕琬无法判断。她看了一眼山海,那面容同舟皿、同以往一样波澜不惊,判断不出任何立场和思想来。这让她更烦躁了。

    “事情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们。不过……出于好奇,我倒是想问一句,百骸主施掌柜不是与你们在一起吗?你们身上,他的气息已经非常淡了。你们分开了很久。”

    不仅是听觉,连嗅觉也好得出奇。山海知道瞒不过他,便直截了当地说。

    “对,我们暂时分开了。”

    “暂时?”他眯起眼,“归期未定?”

    “你在揣测什么?”慕琬问。

    “当你觉得我在揣测时,证明你们的确向掩饰……好了,不开玩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同样,我觉得……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们也不应过问。”

    “谁要过问?”黛鸾嘀嘀咕咕地说,“不是你要解释的么?”

    在这话语间的你来我往明枪暗箭下,凛山海推断出了想要的信息。

    舟皿至少强调了两次——他未来似乎要做什么一定会被他们干扰的事。这是最后的机会,若不现在当面质问他,今后可能也不再碰上了。

    “那些商人……”山海看着他,“那些死去的商人,都是你做的?”

    另外两人终于反应过来,整场对话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她们也看向舟皿,眼里带着些许介于信任与不信任间的情感,等待他的答案。

    “那是自然!”他大方地承认,“这不是如你所说的、牵绊着我的东西吗?”

    他突然站起身,整个人的声音都抬高了些。他们三个几乎也是同时站起来,既有点警觉在里头,又有些被震慑到的意味。

    “你还瞒着我们的一件事——你并非在草原上长大。你是实打实修炼出来的,到现在至少四百余岁。”

    山海面无惧色,甚至向前了一步。

    “哈哈哈哈……不错。但那又如何?作为百岁的妖怪,被红尘世俗所牵绊,我可不认为是什么丢脸的事。我又不是修仙,哪儿来什么摆脱七情六欲的说法。我本想装作受伤潜进他们的营帐,吃掉他们所有人——这倒是能省很多修行,简直是最轻松的方法了。可谁知道,我如今竟要帮他们的小郡主看尽中原的光景呢。”

    说着说着,他突然就苦笑出来。但转眼间,他又语调一变:

    “人的生命的确过于脆弱,也过于短暂。青山不老,美景常在——先替她看遍那群人是如何掉的脑袋,我才能慰她的在天之灵,慰了我的心情。”

    “你果然……所以,你觉得我们会阻止你。”

    “也许会,也许不会。你们江湖人,总是对自己的同胞手足又说不出的感情——不论是非黑白。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们——只剩一个。至于要不要拦我,全看你们本事。”

    他能说出口,便一定是自信的。山海在原地站着没动,陷入思考之中,像是在权衡是否真的有必要去阻拦他一样。

    黛鸾目送他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这样问了。

    “你若吃掉那些人,不也能少些证据,还能免去多年的修为吗?”

    “我嫌脏。”

    门被妖力狠狠地关上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八回:霜河漫远

    舟皿没给他们太多犹豫的时间。

    一夜间又出了一条人命,就死在这家客栈里。第二天几乎整座客栈的人不是被公鸡叫醒的,而是小二的惨叫。紧接着是一段丁零当啷的杂音,他从楼梯上滚下来摔破了头。再然后又一阵尖叫,是账房的,他给糊了一脸血的小二吓了一跳。

    小小的客栈乱哄哄的。为数不多的客人睁开惺忪的眼,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何事。于是二楼最里面那间客房里少了个人,却多了一具尸体的事,就被闹得众人皆知了。

    血从门缝里淌出来——不然小二是不会注意那里的。门栓被破坏了,看那样子还像是生拉硬拽使然。所有看热闹的人瞄了一眼屋里,都浑身一哆嗦地走了。慕琬不让黛鸾过去,只有凛山海看了一眼回来。

    “死状很惨,身首异处——直接被掐断的。舟皿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根本没给我们选的机会。”

    “是啊,我们早该想到,他既然敢告诉我们,就是算准了我们拦不了他。失策了。”

    杀人偿命这种事,可以说是天经地义。就算事情发生在山海的面前,他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对他们而言,也没有阻止舟皿的必要。只不过,山海唯一想知道的,便是那些死者到底是不是那些人——当真对郡主下手的畜生。

    杀过人的妖,绝无法修炼成仙,他一定是放弃仙路了——或许一开始也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况且,除了他自己,没人真正知道他对郡主的感情到底属于什么。

    人与妖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错综复杂。

    “我们还是快走吧。现在天不算太冷,等深冬河水冻上,我们就走不了太快了。”

    山海淡淡地说着,让慕琬感到熟悉又陌生。

    黛鸾却没什么反应,她眼里的山海似乎一直是那个山海。

    “你不觉得……你不会像以前那样,去找他问清楚吗?”

    慕琬试图梳理自己的思想,却有些乱。她这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清楚以前的山海会怎么做,这一些她的预估,不过是按照以往的经验猜测罢了。在她的印象中,山海总是这样“爱多管闲事”的。

    “以前那样?”反而是山海在疑惑了,“以前的我,你觉得会是哪样?”

    “不知道。但你应该……或许衙门不能解决,你就要去与舟皿正面谈谈了。你也许会告诉他剥夺他人生命的正确性。还有今后他还会不会这样做,如果会,是不是应该阻止,又该如何阻止……”

    山海淡淡地笑了笑。

    “看来你一直对我有些许误解啊。”

    “什么误解?我说错了吗?”慕琬有些不确定,“我不知道,这只是种感觉。”

    黛鸾摇摇头,抱起双臂倚靠在墙边,像个小大人似的说:

    “在你的世界里,山海是不是一个特别善良的老好人?”

    “……差不多吧。”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是呢?或者换一个角度——变了的人不是他?”

    “什么……意思?”

    慕琬呆呆地站在原地,既不知道黛鸾在说

    什么,也不知道山海在想什么。他们一并变得陌生了——在这淡淡的血腥味里,在窗外投进茫茫的白光之中,两个人的身影都变得不太真实。她险些怀疑,是不是狐狸精给自己下了什么咒术。

    “人都是会变的。”山海说。他安静的眉眼间透露着一种意料中的平和。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又吸了一口气,用那毫无起伏的语调接着说:

    “也许你说的没错,我变了,也许我没有。但你以前是这样的吗?”

    她愣住了。

    她以前会去拘泥于这些问题吗?

    好像不是。这么一来,变得优柔寡断的似乎是自己?

    慕琬不是很喜欢这样。这听上去,像是自己脆弱了许多——尽管以往也没有坚强到哪里去就是了。说到底,她希望这种“变化”是积极正面的。不说有什么好处,至少别让她再陷入什么两难的境地就是。

    也许他们是对的。

    这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上午,不知怎么就晃过去了。明明出了人命,可他们几个都处于不同原因而不大关心——但根本上,是因为知道“真相”——即使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但对他们而言,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收拾好行囊,慕琬继续同那师徒俩走着。有施无弃在的时候,他们总是闹在一起,她几乎无暇细想这些长久以来被自己忽略的东西。而对这些,黛鸾也有些她自己的想法。尽管这些想法是她默认,山海与慕琬都该知道的。

    那便是万鬼志的事。或者云外镜——随便什么别的东西。

    人的本质都是自私的。当你拥有明确的、迫切想要并需要得到的东西,他人的生死都可以变得无足轻重。这么说来或许有些无情,但的确是合理的、能被解释通的。

    虽然这些东西已经不是那样重要了。遇到该救的、能救的人,他们照样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因为这就是人,与人的人性。

    可比起这些,他们更希望施无弃与柒姑娘能回来。

    各怀心事的三人来到沿河的码头。他们准备在这里租一条船,继续向下游走去。但水路不能走太久,一是入了冬,水位逐渐下降;二是水路也并不一直通向北边。他们自己还需要走很长一段距离。

    他们再次遇到了舟皿。

    报了仇之后,他应该并没有急着离开。凭他的本事,连夜离开这座城不成问题。但他竟然几乎与山海几人同时出现,这证明他势必是停留了一阵。至少,是不紧不慢的。

    见到三人,舟皿的确有些许惊讶,但也并不很意外。原本他已经站在船上,准备驶走。可当他们相互看见对方时,他突然让船夫把船停下,又来到船尾与他们相望。

    “你们看上去可并不着急。看样子,并不是刻意来追捕我的。”

    “难道您预留我们找您的时间了吗?有些意外。”

    “算是吧……无妨,我只是不怕耽搁而已。你们要去哪儿?”

    “沿着江,路只有这么一条。”

    于是他们上了舟皿的船。

    两岸没有什么别致的景色。沿江的树都秃秃的,些许枯枝烂叶泡在

    水里。船将它们成片成片地推开,堆积在两岸,泛上一股淡淡的气味,并不难闻。掺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正午的阳光也并没有将它炙烤得太刺鼻。街上与江上都很静静的,有了些许入冬的调儿。

    就这样沉默了一路,他们和舟皿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并不介意。不如说,他们敢与他同乘就已经令他有些意外。只是一路无话,难免有些枯燥了。

    “其实百骸主,现在并不在人间,对吧?”舟皿突然说。

    “——”

    黛鸾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但这样一来就暴露的太过彻底。她有时候被师父说傻乎乎,在这些方面却机灵得很。舟皿似乎看出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并不难为她。

    “你们应该也比较好奇,偌大的中原,我是如何挨个找到那些仇家的。”

    “若说不好奇,便显得有些假了。”山海看似坦然地讲。实际上,他还真不那样好奇,只是看舟皿有意透露,便顺势说下去罢了。

    “殁影阁。”

    “……这样么。”

    意料之中。不过,他们还是有些许失落的。

    “殁影阁还告诉我,你们的同伴正在人间之外的地方。六道之大,怕是很难寻到了。至于能不能回来,要看他自己。”

    “没说一样……”慕琬嘀咕着。

    看来舟皿还不知道他们被雪砚谷盯上的事,毕竟他是在更早的时候向殁影阁求助的。

    “不过,若是让六道无常去找,或许能轻松些。”

    “不瞒您说,六道无常,我们的确认识几个。但……都不大方便。人间纷扰之事总是很多,他们也实在是分身乏术。”

    不如说,施无弃和阿柒正是在他们眼皮子下消失的……

    “你是说极月君与叶月君吗?”

    舟皿直接说出了口,不禁让他们心中暗自感慨,不愧是殁影阁,连这种事也知道了。

    “你们此行,是要去找他们么?”

    “不。”

    山海本来还想解释一下,但稍稍一想,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这样么……巧了,叶月君正好在中原以北呢。”

    “咦?”黛鸾支棱起了耳朵。“这你都知道?那极月君呢?”

    “啊啊,我与解烟聊天时随口说到的,并没有过问。殁影阁的人,你们都认识吗?”

    “认识些。”

    “那倒方便。极月君我并未过问,我也不知道殁影阁清不清楚。他们似乎都有些要紧的安排,而叶月君在北方,是因为恰好狩恭铎也要去那里,所以知道些。”

    “他们又不知道要做什么。”黛鸾嘟嘟囔的。

    慕琬却敏锐地察觉到一线生机。

    叶月君终归是可以信任的。自己正是因为没能听她的劝,才导致如此尴尬的局面。不过还好,并没有什么损失,只是不能找极月君核对这图的正确性——他也不一定记得了。但既然有叶月君在,至少这张地图,是可以放心大胆给她看的。

    即使看不懂,她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但愿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九回:霜冻澜起

    唐赫离开雪砚谷之后,天空飘了几粒雪。

    按理说还没到时候,往年深冬这里才会下雪。谷内的雪是暖的,落在手里既不会让人感到冰凉,也不会融化。只是当他离开以后没过多久,身上残留的几粒白色开始泛起寒意。他仰起头,几颗雪落在脸上,凉飕飕的。

    雪下的不多,碰到皮肤便很快融化。但它们都陆陆续续挂在一旁的犬类身上,让那乌黑的毛发覆上一层亮眼的白。它左右抖了抖毛,又将白莹莹的雪花甩在他黑色的衣服上。

    朽月君直接将他引到这边,自己却不见了踪影。他冷着脸与佘氿会谈一番,定下了新的工作。只不过两边都是空口无凭,白纸黑字是一个没有,全是两张嘴说了算。他们都清楚,这种东西的文书可从来没有地方主持“公道”,不如说得靠谱。

    自然,这也为反水与毁约提供了充足的余地——这正是双方所期望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着的时候自然是要赚够本才行。至于本钱多少,自然只有自己知道。

    再者,仿佛即使有黑暗地段儿的“衙门”,也指不定同真正的衙门一般无用呢。

    佘氿没有给他地图。将藏宝图这类东西交给外人手里却被横刀夺爱的案例不胜枚举,作为殁影阁的爪牙,皋月君的心腹,他没这么傻。尽管唐赫对此再不屑一顾,真到了那时谁又说得准呢——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

    对殁影阁而言,只要拿到了镜子,万鬼志不论姓凛还是姓唐都无所谓。说不定到时候皋月君变了心思,也想要将万鬼志收入囊中,并非没有可能的事。

    毕竟事态总是瞬息万变。

    佘氿雇他杀人灭口,价格随便开,再怎么也贵不过雪砚谷一个山头。唐赫不是狮子大开口的人,为了利益最大化的长期合作,他自然懂得开一个漂亮又合理的价格。这是后话。

    “你要杀掌门的弟子,不问问她大师兄的意见?”当时他这样说,带点嘲弄的意思。

    “怕是狠不下这条心。”

    “既然是蛇妖看着长大的孩子,怕也有一副蛇蝎的心肠。”

    “他说了不算。”

    “是么?那你眼睛可别是撞在门框上了。”

    “这个嘛……老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

    “看来是没遇上识相的伯乐。”

    “您再搁这儿跟我唠着,那小丫头片子可要跑到天涯海角了。”

    天狗或许听不懂人的话,但从这语气里差距出佘氿的抱怨,原本卧在主子脚边,突然就龇起獠牙,一副示威的样子。

    “狗仗人势”佘氿厌恶地看了一眼,“我与我的友人,都不喜欢猫猫狗狗。”

    “因为吃了一条虫子腿吗?”唐赫嗤笑着。他从朽月君那里听到过这个笑话。

    “我真诚地建议您斟酌用词……毕竟我们已经拿到天狗一族的血方了。”

    “我也真诚地建议你——”唐赫站起身,撑着桌子,居高临下且咄咄逼人,“妖怪在阴阳师面前最好学会夹着尾巴。”

    “阴阳……师?”

    佘氿面无惧色地托着下巴,挑起轻皱的眉,看不出是疑惑还是讥讽。

    离开雪砚谷之前,他头一次见邬远归,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还嫩着。那模样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正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时候。不过看得出,他还不算太飘,至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靠佘氿的压制,他很清楚雪砚谷能是如今的样子多亏

    了谁。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该知道一个妖怪当年主动接近一个孩子本就动机不纯。他视若珍宝亦或赖以生存的整个江湖门派,在殁影阁手中不过是枚有用的棋,而他被拿捏着手,一步一步按照身后人的意愿走。

    当前他们的心思是一样的,往后呢?若他不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收得回来吗?

    关我屁事——唐赫暗想。

    至于朽月君……他不知他现在在何处,要干什么,他不关心。那家伙要找他总是能找到的。之前,朽月君曾从他肩上取下一根头发,熔在烟杆里烧了。唐赫知道有种咒术,只要从人身上取下什么东西或是物件,就能卜出此人的位置,这应该是一个道理。

    不过若说“找上门的妖怪”……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天狗。

    它的来路也是那样……匪夷所思。它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他在提到“唐鸰”二字时,它会扑棱耳朵,昂起头来叫两声,像是能听懂。

    大概是因为,那是它第一个吃掉的人吧。

    与人类有契约的天狗族,无法像其他妖怪那样修炼——物竞天择的世界里,为了继续活下去,它们的祖先逐渐舍弃了思想,将之转化为本能。

    本能是很可怕的东西。

    虽然没有按部就班的修行,可这些年来它吃了不少人——凭借本能,凭借从未阻拦甚至有意引导的、主人的默许。它第一次化出人形的那天唐赫还记得,自己已不知过了多久,能被吓成那个样子——想来还有些丢脸。

    虽然化形十分不稳定,只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

    那之后,“默许”成为了“命令”。

    他止不住去想,尽管是胡思乱想,尽管毫无意义又心知肚明。只是……太像了,那张脸,与唐鸰如出一辙。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记她的样子了。

    天干物燥,它原本总是因静电而蓬松的毛发更让他不想碰。有一年,他本想拍掉它头上厚厚的雪,却给电狠狠打了。至今他还记得有多痛,简直像是被狗咬了一口。如今他应当不怕了,但他也不再想这么做了。

    不过是条狗而已。

    大概。

    它是人,是妖怪,还是别的什么……类似怪物的东西?

    谁也没有答案。百骸主也没有。

    他与天狗一路北上,有时唤他出来,有时一个人走。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只有沉默。一切都太安静,静的同往年任何时候一样。可是自从十几年前它为那个名字喊上一嗓子后,他便再也无法忍受安静了。

    “唐鸰。”

    他看着它,它回以凝望。

    与天狗有血脉的人越来越少了——尽管他们先祖的血脉枝繁叶茂,却愈发稀薄,能够唤醒契约的人少之又少。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都做了阴阳师,毕竟是天赋。他想,他也该是的。

    母亲没机会教他太多。

    至于慕琬,他倒没有什么同宗族人特有的……亲切。相反,他对那条狗更感兴趣。

    朽月君曾经说:“舔过人血的狗,据说在斗狗时凶狠异常。”

    “是么。我听过的是,吃过同类肉的狗,咬人是往死里咬的。”

    “嗯?我好像也听过。睦月君那个神神叨叨的佛家弟子倒是说过,所有东西在吃自己同类的肉时,都只有苦味。”

    “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唐赫翻了白眼。

    “嗯?没

    品位的事我可不做。”他笑着,“火的炽热与生俱来。”

    “哦。”

    “国土的北方,有一座‘狗场’,你该去看看。”

    “……什么狗场?不就是卖狗或斗狗的地方吗。”

    “那不一样。”

    听过朽月君的描述,他确实有几分好奇。也不知走这么一趟,有没有机会遇到。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他离开雪砚谷没有几天,但已经走了很远。没有家的人没有牵挂,总是走得很快。

    这天离开客栈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直觉是一种感官。尤其对灵力充裕的人而言,几乎可以说是第三只眼睛。

    两个人,习武的,都比自己小几岁。

    有种令人讨厌的气息,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跟踪他的那两个人倒是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不如说,他们故意让他察觉。唐赫也明显能从些许踪迹感觉到,这两人本是具备完全融于环境的实力的。

    可他们暴露出来。

    黄昏时分,他来到这座城的边缘。驿站还剩一匹马,却有三个人要用。

    隔着骏马高昂的头颅,他终于见到二人的真面目。

    “唐门的人真是无孔不入。”他嗤笑,“我以为你们都会将脸遮起来。毕竟干的是见不得光的营生。”

    “唐家是名门正派,无需如此。”

    “这点存疑,不过……”他捋了捋马颈的鬃毛,“我是说左衽门。”

    一男一女相互微微斜视,没有说话。

    夕阳将最后的暖色投射在洁白的马背上,让毛发散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虽然很冷,但这颜色怎样都让人看了心生暖意。远处的山脉也敷上一层金色,如薄纱笼罩在万物之上。

    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不知唐前辈如何看出。”

    男性行了一个拱手礼,语气温和又客气。女的只是冷冷看着,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你们太像——行动上。太一致,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举一动都像是算计好。只有长期磨合出生入死的搭档才能这样。恰巧左衽门,就是这样成双成对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唐家人?”

    女人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冰凉且深沉,像凝固的海波。

    “刚知道的。”

    他们明白了。

    是男人腰间的刀。那把刀是唐门自家锻的。能使自家的刀,算是一种特殊的荣誉。不过包括唐赫的刀在内,上面都是没有任何家纹的,只有内行人才能看出来。

    “我们奉堂主唐妄生之命来见您。在下唐倾澜,这是我的搭档,唐怀澜。”

    “你们看着可不像。”

    话虽如此,唐赫却只是帮马儿梳理毛发,并没有看他们。

    他们的确不像,这或许是左衽门的假名,也可能是唐门的,他不在乎。只是他们都扎着高挑干练的马尾,纤长的刘海都别在耳后,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唐前辈火眼金睛。我们的确不是亲姐弟。”

    “唐妄生……这名字没听说过。不如说唐门的除了我爹,我一个都没听过。不知堂堂名门正派,找我一个江湖小辈何事?”

    “带您回家。”

    唐倾澜如此说着,目光是那样诚挚。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回:霜白血乌

    唐赫再一次认真地将他们审视一番,情绪没有太大起伏。

    两人看上去同龄,大约二十四五岁,至少会使五种刀。男的那把刀是障刀,比他的横刀硬,但更脆。女的身上至少藏了十几种暗器,指甲不算太长,但比起使刀的手来讲不短,一定藏了毒。

    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唐怀澜将手向后掩去。他最后看到她小拇指指甲最长,很利,一定用它杀过人。

    “你们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玩笑?”

    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那眼神分明带着些许嘲弄。

    “我们没有说笑。我们奉堂主之命找到您。”

    “是么。如果让你搭档把袖口的梅花针收起来,更有说服力。”

    被点名的怀澜面不改色,也并没有将暗器收回去的意思。倾澜也并不觉得尴尬,他总是笑得恰到好处,像个职业商人。

    “我没有家。”唐赫继续说,“你们说的若是唐门,识相点自个儿打道回府,我当你今天这句屁没放过。”

    “唐前辈不要激动,我们也是奉公办事。”

    “如果我拒绝,你会在下一刻与我刀剑相向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如果我的表述让您这样想,我感到很抱歉。”

    唐倾澜伸出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想法。

    “你搭档不一定这么想。至少,我若是就这样上马走人,它的后脚筋怕是保不住了。”

    “……”

    大概是说中了,这两位出自唐家的左衽门刺客并未言语。

    “真是想不到……”唐赫摇着头说,“唐家竟然沦落到和旁门左道沆瀣一气的程度。真是可悲。”

    他们应当不止一次被这么说过,没有对此做出特殊的反应。天暗下来,夕阳的余辉消失殆尽,让周围的一切都朦上一层厚重的暗纱。

    “不会。”

    名叫怀澜的女人又说话了。

    “嗯?”

    “我们不会阻拦你。你的名声在江湖上还算有些分量,与你发生正面冲突不是我们的第一选择。我们的任务只是传话,没有什么杀人灭口的部分。”

    昏暗的暮色中,他再次打量着她。

    “不过我确实有几分好奇……看你们这岁数,应该对我的事知道的不多。”

    唐倾澜接了话:“的确。关于您的事,我们是从堂主那里听来的。”

    “那么,他说什么?”

    “说您是唐氏的子嗣。当年因为一些误会,您的双亲不幸遇难。事到如今,唐门知道您流落江湖,四处漂泊,希望能接您回去,也算是给您一个好的归宿。”

    唐赫沉默了。

    因为愤怒。

    误会?什么误会。你们因为屁大点误会就可以杀人灭口,做出的交代仅仅是十年二十年后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的、轻飘飘的邀请?家?这群杀害自己至亲,毁了原本美好的一切的恶徒,竟然腆着脸说魔窟才是归宿?

    放屁!

    他时刻愤恨于自己的姓氏。

    但即便是在父母双亡后,他也并未换掉自己的名字,仅仅是换了一个字的写法罢了。

    毕竟,这是除了那把横刀外,父亲所留下唯一的遗物。

    若真的抹去了这这些都放下,翻了篇,让一切都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他不会这么做,这不像他。比起忘却,他更愿意选择铭记。铭记这炙热的仇恨,铭

    记这抹不去的伤痕。

    这不代表他对与唐门建立联系,保留着什么可能性。

    用膝盖想都知道。他们是看上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尽管不那么好听,却意外地与这口碑不佳的“名门正派”不谋而合——所以想借他之名,壮大己方的力量。唐门人才辈出,按理说是不缺他这么一个“漏网之鱼”。但恐怕正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怕他报复。

    报复这个词或许不那么贴切,毕竟那样大的门派,会怕你一个小小的阴阳师不成?

    所以他们想要借此优势,来监视并控制自己的行动。

    “我应该感恩戴德吗?”

    唐赫咬着牙问,故意让他们察觉到自己的不快。他翻身上了马,攥紧缰绳,调整马头。

    “您息怒。我们不过是传话而已。你若不愿意随我们回去,我们二人原话复命便是。但我们此行的任务除了规劝您外,还有一件事。”

    “我没兴趣听,也别指望我配合。”

    “想必您当然不会配合。”

    这时候,寡言少语的怀澜突然伸出手,带出一道纤细而结实的铁链。铁链在空中划开一个圈,精准地套在马脖子上。马儿慌了神,步伐乱了,险些将唐赫甩下来。就在这时,倾澜伸手去夺他腰间的横刀。唐赫直接抽出刀身,清脆的声响伴随一道寒光在瞬间劈断了锁链。这令他们有些意外——按理说那时候的工艺,做不出这样的好刀。

    他刀法很好,得换个法子。倾澜反身躲过挣扎的马,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向上挑过,割开了刀鞘的带子。唐赫伸手去抓,怀澜突然张开口,将一枚尖利的针从口中推出去。

    针扎穿了唐赫的手背,从掌心探出刺来。

    仅皱眉一瞬,他依然攥住了险些跌落的刀鞘,并将横刀送了回去。腾出的另一只手拽紧缰绳,驱马立刻与他们拉远了距离。就这样逃之夭夭倒也无妨,但这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知道,那两人并没有追来,于是勒马回过头,视线穿透黑暗,冷冷地瞥过去。

    “准备复命了是吗?”

    “不假。”

    他们的距离很远,但夜很近,让他们的话语不至于完全被环境吞噬。

    “那劳烦你顺便帮我带句话吧。”

    “但说无妨。”

    “放你 妈的狗屁。”

    说罢,他绝尘而去。

    唐倾澜有些遗憾地望过去,唐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凌乱的马蹄声还回荡在耳边。

    “……嘶。”

    “你怎么了?”

    倾澜回过头关切地跑过去。按理说怀澜没有与唐赫接触才对,她却在这个时候龇起牙,像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似的。倾澜非常疑惑,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手指僵硬扭曲,张牙舞爪,像是一段奇怪的树杈。

    “妈的……”

    怀澜抽出倾澜腰间的障刀,自下而上缓缓地抬上去,在空气中顿住。她轻轻一挑,整只扭曲的左手终于放松下来。就在那一瞬,倾澜似乎听到类似于琴弦断裂的音色,若有若无。

    “怎么了?”

    怀澜将刀丢到他手里,小心地活动着手腕。倾澜走上前看,在晦暗的月色下,她纤细的左手腕上,有一圈红色的血迹。

    “若是刚才用斩的,恐怕这把刀也要断了。再见面,千万要当心。”

    而唐赫所能给予他们的评价不相上下。

    马儿

    跑得很快,尚未从惊恐中缓过神。他很幸运,那枚绣花针很细,恰巧避开了他掌心的血管筋脉,从骨缝间穿了过去。颠簸的马背上,他用牙探向自己的右手背,猛地抽出针。短暂的刺痛后,他并未将针丢掉,而是攥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下。

    能放在口中的通常无毒,这也是他敢用牙去剔的原因,若直接上手,怕这马能让自己再被扎透些。不过不排除有些丧心病狂的人,用毒浸过的针含在口中,事先却用解药漱过口。他在拔掉之前用舌尖试探了一下,没有麻痹感,倒还好说。

    指尖的牵引感消失了,或许他们发现了“蛛丝”并弄断了。真是可惜,看来那丫头虽然年轻,却也见过世面,知道这种丝线的特性。不然,他还能让她赔上一只手,就不亏了。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从这些年来的传闻与亲身经历的“死缠烂打”,唐赫能感觉到。他对于父亲的事知道的不多,母亲生前告诉他的也很有限,他也是后来自己做了些调查。也有可能是在自己调查时,被唐门发现了踪迹——不过他既然没有改名字,自然也没打算偷偷摸摸的。打听自己的家事,有何需要遮遮掩掩的?

    但尽管如此,唐赫也没有得知太多消息。他只知唐逸并不是父亲的真名,真名却又无从得知,似乎连唐门内部也划掉了这个名字。他是一堂之主,等级上,兴许和那个唐妄生平起平坐。唐门弟子每三四年会有一场内部弟子的切磋,所有长辈们的徒弟都会参加。而胜者会得到一把做工精湛的好刀,父亲这算一把。

    母亲拥有天狗族契约的血脉,不过自身没什么资质。她只是给他讲,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他外公年轻时的风光。母亲是外族人,但父亲只爱她,不爱为门派利益强扯红线的那个姑娘。于是他就带着母亲远走高飞——而母亲的肚子里装着他。

    据说,当时母亲的家里也是极力反对的。甚至,自己的外公气得要和她断绝关系。如今老人家应当已经不在世上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很想告诉他,母亲依然想他,敬他,爱他。

    父亲那边,他就无从得知了。

    他虽然不喜欢唐门,甚至说得上、也完全有资格恨,不过唐鸰的事实实在在与唐门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不如说,这才是令他成为阴阳师的根因。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带着幺妹东躲西藏。为了生活下去,他需要钱来养活自己和妹妹。一开始是小偷小摸,从被人发现后挨了毒打,到后来的神不知鬼不觉。但他不让唐鸰这么做,只说自己的钱是做工来的,挨揍便说是工伤。他不希望她和自己一样。

    和自己一样,去杀人。

    要宽裕地养活一张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总不想让她吃的太差,穿的太糟糕。他第一次按照“约定”给一个少爷杯子里下药,是为了给唐鸰买一件新衣服。她总是穿着自己穿小的衣服,颜色太暗,土,被当做穷人家的孩子——尽管事实如此——去欺负、羞辱。

    他无法忍受。

    有时别人会反悔,不给钱,他自然无法冒险将真相抖出去,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一来二去,他学会判断什么人说话算话,什么人容易变卦。如何与人打交道,与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他慢慢地学会,却绝不会教给唐鸰。

    在温暖的谎言的包裹下,她平安长大。

    他的每个脚印,都踏在黑白的交界上,直至灰色一点点将他吞没。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一回:犬马之劳

    天暗了又明,明了又暗。

    这是他们在船上度过的第三天。偶尔上一趟岸,船上的伙计去买些必需品。这时候,他们就到岸边走走转转。在大江里起伏惯了,上岸时他们都有种上下摇晃的错觉。

    这艘船是个货船,载人只是副业,除了他们四个客人外,还有不少伙计。因为是顺江而下,现在也不需要划桨,大家都比较清闲。

    天黑了,江河很静,倒映出颤抖的月亮,泛着粼粼的光。

    “传说有一条河,是逆着流的。”

    站在船边赏月的舟皿没有回头就知道有人靠近他。他突然这么一句,山海感到疑惑。

    “您是说……葬头河?”

    “是了。传言是死生交界的地方。那里开满了一种没有叶子的花,红彤彤的,火一样。”

    “有些想见见。”

    舟皿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见了可就回不来了。”

    黛鸾还没有睡。她从篷里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同来到船边。山海将她往里拉了些,怕她不小心栽下去。舟皿却稳稳地站在船头,没有丝毫惧色。

    “梁丘呢?”

    “她睡着了。她最近总是很累。”

    “嗯,能睡着也好。你怎么还不休息?”

    “我睡不着……”她又揉了一下眼睛,“山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岸啊?”

    “不知道。我想,应当快了。”

    舟皿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离水远了些。他饶有兴趣地问:

    “你作为领路人,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船吗?”

    “的确。”

    山海虽然承认,但对更多的事总是只字不提,这是他的风格。那张看不太懂的地图还在慕琬那儿,她总是贴身放着,生怕再丢了。舟皿看他没说下去的意思,反而刻意追问。

    “是要去找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随缘吧。或许是人,或许是物。”

    黛鸾看了看山海,又看了看舟皿。他们的面容都是一样的平静,对于这个话题似乎感兴趣,又不那么感兴趣。她转而对舟皿说:

    “你呢?你又要到哪里去呀?若要看遍中原的风光,走了这么多天水路,也看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啊。”

    “嗯……你倒是很聪明。告诉你们也无妨——不过,你们喜欢狗吗?”

    “……狗?”黛鸾立刻想到了慕琬的天狗,警觉地问,“狗怎么了?”

    “没怎么。我要去一个……到处是‘狗’的地方。这是一位走无常委托我的事。”

    “走无常?”山海察觉了。

    “对。夕书文相——寒酸的穷书生一个。我们几百年前就认识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而那时,我也不过刚学会化形罢了。很枯燥的故事,没什么意思。”

    黛鸾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

    “你认识凉月君?!”

    “很奇怪么?你们不也与一些无常有所瓜葛。还是说……你们也认识他?”

    “唔,算是吧……”她吞吞吐吐。山海没有插话,他不确定舟皿是否知道万鬼志的事,还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不过也与我无关……”舟皿回头看了一眼月亮,“凉月君助我为郡主找了一块风水宝地,好好安葬了。我为了答谢他,便同

    意替他查一件事。”

    黛鸾忍不住嘀咕:“这家伙怎么这么清闲,什么事都交给别人做……”

    “哈哈哈,也不尽然,作为无常鬼,他的确很忙。他要我去北面的一个县城。一些规则,在那边受到了……挑战。很多阴阳师和妖怪都聚集在那里,钱财也大量流动……”

    “这之中有什么关系吗?”黛鸾不明白,“还有之前说的狗,又有什么关系。”

    舟皿轻轻吸了一口气。

    “怎么说呢……那里很乱。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县城,地下却很热闹。你们知道什么斗鸡、斗狗、斗蛐蛐的集市吧?那里也一样,有一家非常出名的‘狗场’。实际上相互厮杀的却不是狗,而是妖怪。”

    “什么……”山海也是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种地方?您此行,是要替凉月君处理这个地方吗?”

    “不,不是。凡是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合理的地方。那儿也有那儿的规矩,我们无权干涉。再者,若真能出什么大事,阎罗魔早就派人解决了……我要去那儿找一个人,将那人带给他。”

    虽然山海下意识地想要问“什么人”,但他自己也并没有对舟皿坦诚他们的目的,因而也不便过问。黛鸾兴许也知道这点,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个‘狗场’,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也没有见过。不过听夕书文相说,比普通关着动物的笼子要大——那是一整个平台,筑了高墙,拉了铁网。不过与其说是台子,不如说是个坑。人们就围着一圈向里看,就像你们斗蛐蛐一样……只是里面打的你死我活的,是妖怪罢了。偶尔也有人。所以‘网’比较特别,应该是念过经文或者洒了符水、布了阵法,不然早出事了。”

    “那一定……很刺激。”

    黛鸾如此回答,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有时候山海也不太能懂她,不知道她是真的就这样生来冷漠,还是和他一样,只是冷着个脸,不习惯有更多表情罢了。这点上看他们师徒俩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想也是。那里聚拢了许多在你们看来不入流的阴阳师,除了来打探暗地里的消息的阴阳师外,还有你们这种正统的人不喜欢的……猎魔人,也有些役魔使。他们将自己抓来驯养的妖怪放在里头,替它们签下生死状,更多人来下注。那里的钱是脏的,通常要‘洗干净’才能拿出来用。县衙是默许的,那个地方穷山恶水,不弄点什么噱头富不起来。不过这么久了他们还是很穷……大概大多数时候,是把钱从左手倒在右手上吧。”

    “我不喜欢这样……”黛鸾说,“我也不喜欢斗狗、斗蛐蛐。小时候觉得有趣,长大反而不想看了——我总觉得它们很痛。”

    “这很好,孩子。我也不喜欢。”

    舟皿说着,慈爱地拍拍她的头,山海没有阻拦。

    “那个地方,偶尔也有猎魔人抓自由的妖怪,卖给‘狗场’,通常能被抓来的都不强,也没有谁庇护,都沦为主宰者们的玩物。里面的常客,就仿佛比武时的擂主,偶尔会换。他们对待人的方式也不好——对一些欠了钱没法还,或者犯了别的事,他们会动私刑,丢进妖怪堆里,亦或是办一场比赛。那些比赛要收入场费,因为人类手无缚鸡之力,毫无悬念,在被逼疯的、或是训疯的妖怪面前只有死路一条,毫无悬念,不需要赌

    。”

    舟皿平静地诉说着骇人听闻的事。

    晚风吹上船,冻得人发抖。

    “偶尔会举行乱斗,也是吸引人的一种方法……啊,据说也会有人专门去挑战作为‘擂主’的妖怪,不过很少。”

    “阴阳师吗?”

    “有时候是阴阳师,有时候是武者。因为人类允许带些东西,让厮杀显得比较……平衡。不过妖怪不会等你摆好阵法的,所以武夫居多。人也是要签生死状的,妖怪可以杀人,但人却不能杀死妖怪——不然下一任守擂的妖怪可不好找,你要赔很大一笔钱。”

    “真是怪了,竟然有人会主动讨打……挨了打还要赔钱。”

    “哈哈,因为若让对方失去战斗力,也会有钱拿。虽然钱不多,但你会变得很有名,有钱人家会花重金请你做护卫,或是有外地人花更多钱买你,去其他地方的场子打。这些你们应该也知道,许多地方都有明着暗着的比武大会。”

    “您要找的人,竟然混在那里面吗?是要……救他出来?”思索一番后,山海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只是凉月君也十分从容,或许知道那人命还长着。”

    “这太奇怪了!”黛鸾有些激动,“大多数时候……人才应该是弱势的一方。可一旦从数量或者其他方面强了些,就要做这种事……为何总有一方要被迫害呢?”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这种想法也很天真……但若所有人都与你一样想,大多数妖怪,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力量是拿来保护而非伤害的,人与妖都该清楚。

    道理谁都明白,可在利益面前谁也不愿意想起来。

    “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几分兴趣?既然你说你们不知道该去哪儿,不如和我一道,去那个地方看看,见见世面。”

    山海总觉得这样对阿鸾不好,但她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却也算是成年人,该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慕琬的态度大概比较随意,明早可以再问问她。而不等黛鸾回答,她就突然一把抓住自己的袖口,认真地说:

    “我们去看看吧!”

    “你不是不喜欢吗?”他问,“怎么还会想去看那些残酷的东西?”

    “那里……应该有很多妖怪需要帮助吧?它们也不想一辈子被困在那儿,不是去杀对方,就是被对方杀掉吧?”

    凛山海叹了口气。

    “你说的不错。但那地方我们很陌生,不知该从何下手。何况你就算帮的了这一波,下次呢?就算你能全身而退,还会有新的妖怪被带去的。”

    “能救多少是多少。”

    “……舟公子说的不错,你的确是个天真的孩子。但……”

    但这大概是一件好事,他想。

    她虽然善,却不傻,也很强,这非常难得。不至于因为自己的莽撞让自己送命,又即便身陷险境也能明哲保身,作为一个小丫头,的确很了不得。

    他常常因为她是自己的徒弟而自豪,尽管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教过她。但她依然学会了很多事——靠自己。这也是他愿意带她游历,看她成长的原因。

    黛鸾呢?她会自豪于自己有这样的师父吗?或者,因为这样的师父没能教她什么,而暗自责备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二回:犬盗鸡鸣

    这里是棠寰县。

    在江上漂泊了五天后,他们终于下了船。以往走陆路的距离至少要**天的功夫,距离他们出发的地方,至少也过了六七座城。当然,城与村分布的并不那样密集,还有许多山水的景色。但一路走来,除了舟皿,谁也无心欣赏。

    下船以后,除了要适应那已经被身体习惯的摇晃感外,更加令人眩晕的事出现了——大量本地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涌上来,争着吵着要给他们介绍住处。山海简直眼晕,虽说这种场景他见了不老少次,可像这样叽里呱啦出口成章的拉客架势,他确实是头一次遇到。那些热情是真的,可他看着那群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实在对他们口中所谓客房的舒适度深感质疑……毕竟这群人自己还穿不暖的样子。

    舟皿从容地推开蜂拥的人群,慢吞吞地向前走。这副礼让的样子实在让人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贵公子似的人,拧断了那些恶人的脖子。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回头说:“注意你们的钱袋。”

    下一刻,慕琬正巧擒住一只瘦小的手。一个黑黑矮矮的小兔崽子摸向她腰间的葱绿色荷包,被她逮个正着。要不是舟皿提了这么一嘴,她还真没注意到这小贼。她掐着他手腕还没放开,突然就被咬了一口,他借机挣扎跑开了。这一口不算狠,但的确吓到了慕琬,手臂上还沾着臭小子的口水,让她一阵恶心。

    当时慕琬得知了舟皿的事,虽然答应了,但心里很勉强。她愿意跟他们来,纯粹是因为山海他们也愿意帮她找云外镜。

    直到后面又有别的船只来,大部分人才冲了过去。他们向里面一边走,一边看。多数街墙屋瓦有些残破,看上去年久失修。这儿的人看上去都很木讷,见到外来的人也没什么反应,或许是经常看到,便习惯了。舟皿说,若是有人特别热情地簇拥上来,就一定要小心钱包。本地很多商人都喜欢造些假货,专门坑前来游玩的人。单说风景,这里确实没什么看的,可一旦知道它私底下有什么样的营生就是另一回事了。

    的确,没走几步很快又有人围上来,拿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别致之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棠寰县的小商贩们手中还多了一些东西——是看上去形状各异的木头疙瘩。要猜的话,应该是护身符。

    “等等。”

    山海这么说了一声,前面的人都停下来回头看他。卖东西的小贩们都说这是平安符,各种各样的用途都有,又是桃花又是求财。叽叽喳喳说最多的,无非是钱的问题。

    “狗场马上又会有一场打斗。戴上我的符,保准你发大财!”

    也难怪河边有那么多船只,都是来看“斗狗”的吗?见山海有些关注,他们都来劲了,一个个巧舌如簧地推销自己的东西。山海看了半天,不知为何突然相中了一串珠子。它的木头看上去很杂,一眼就让人觉得廉价。小贩有些不甘心,还想推荐点别的,他都拒绝了。尽管如此,对方还是提出了一个并不让人愉快的价格,山海也没有议价,欣然允许。

    “太贵了吧!”黛鸾嚷着。

    “这可是金钟菩提!”小贩也

    不服输。

    毕竟掏的是山海的银子,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黛鸾颇有种零嘴钱便宜了奸商的哀怨。走在路上,慕琬也抱怨着:“不就是串木头珠子吗?给我看看。这色泽和做工……都不怎么样啊,像是边角料串起来的。你看,这儿还有点变形。”

    黛鸾附和着:“真是服了你啦,怎么总花钱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一个道士,买什么佛珠呀。我见过金钟菩提,这明显是假的嘛。”

    “给我看一下……唔,还掺了几颗真的呢。不过比起这个价格,珠子算是给少了。哈哈哈,既然道长喜欢,随他买便是了。”

    山海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他将东西收到了怀里,也没有戴上。

    他们随便找了家面馆吃饭。反正在这个地方,哪儿看上去都一样脏兮兮的。舟皿又只点了一壶酒,没吃什么。黛鸾有些好奇。

    “你们妖怪,难道吸收天地精华就饱了吗?”

    舟皿扑哧一声乐了。

    “嗤……你这说法倒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仅凭天地灵气过活的妖怪,要么非常弱小,不需要汲取更多的力量;要么修炼了很久,已经不需要凭借食物来维持行动。况且妖怪也是吃人的……对普通的妖怪而言,虽然人没有什么灵力,食人却能唤醒更强大的妖力。”

    “你吃过人吗?”黛鸾扒拉着面,淡定地问着。

    “你猜?”

    “不猜。我最讨厌别人让我猜了。”

    “你这丫头真有意思。啊,不过我说的都是高级些的妖怪了。有的妖怪也喜欢人间的美食,甚至颇有讲究。也有的妖怪觉得人类的食物恶心……还有的,连味觉也没有。按你们的话来说,大概算是因人而异吧。”

    “哦……那,你是哪一种呢?”

    “嗯……你猜?”

    “哎呀!烦死啦。”

    这顿饭在舟皿的欢声笑语和黛鸾的骂骂咧咧中结束了。慕琬有时候真替这熊孩子捏一把汗,真是什么样的人和妖怪她都敢搭话。可她又觉得,这孩子幸运又聪明,怎么都不吃亏。何况有山海在旁边看着,这么久以来默许她的一切行为与发言,看来心里也是有数,自己还是不要多话了……她也佩服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心思变得像个老妈子似的。

    舟皿带他们随便打听了一下,便轻松得知了“狗场”的位置。他们原本以为会是个十分隐蔽的真正的地下建筑里,或者至少也该被一些正经生意遮掩一下——但都没有。那是非常直接明白的设施——如监狱似的高墙里。一开始,他们还并不能确定这栋奇怪的建筑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只觉得它很高,很大,顺着墙根走几乎不觉得它是一个弧形。这里的占地,说不定有四分之一个棠寰县了。

    但……的确有点监牢的意思。门内外都是重兵把守,虽然他们看上去有些懒散……高墙上是带刺的铁棘,还有碎的瓦石,尖朝上。山海在墙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说:

    “墙体嵌了不少东西,墙漆还刷了盐,都是驱鬼辟邪的。里面的布局应当也有讲究,看来设计此地的人,是懂行的。”

    “那不然里面的妖怪可就放出来吃人了……”黛鸾

    嚷着。

    山海摇了摇头:“这只是最后的一层保障,其实挺敷衍。里面应该更讲究,但并没有让人看出来什么。这样……不太好。人们对妖怪鬼神没有敬畏心。打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里并没有任何寺庙或者道观。唯一与此沾边儿的,就是那些五花八门的饰品了。”

    “说的不错。凛道长,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敬畏之心倒也谈不上。二者能等礼相亢,就已经实属不易了。走吧,我们去买戏票。”

    四个人顺墙走了一阵。在这期间,不知为何慕琬的手只要靠近伞筒,便能感受到隐约的灼热。不知里面的咒令符是不是与墙和墙内发生了什么共鸣。伞柄很烫,她几乎不敢碰,但也没明说。这种异常在她直觉的控制范围内。于是她只是走远了一些,在最外面绕着,果然灼热感稍微褪了些。

    摸着墙,他们来到了大门口。门是铁门,刷着红色的漆,舟皿还没靠近就说里面掺了黑狗血。但这儿阳气确实重——人还算挺多,都挤在口领票,拿了就走,也没有多停留一段时间。只有外乡人会好奇地向里张望,但很快会被后面排队的人赶走。

    他们老老实实排过去,等得天都要黑了。明明感觉人不算多,可这队伍就是不往前走。冬日的天空本就黑的早,还没站多久,景色便昏暗下来了。黛鸾站得腿麻,绷不住好奇便暂时脱离了队伍,跑到前头去看。

    也难怪这队伍排了这样久——在前面撕的票虽然是印好的,还要人一个个盖章,这才算数。盖章的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生着一张方脸,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他旁边放了一个瓷杯,从里面的茶垢能看出有些年头——不过说不定他没用多久呢。他的衣服连补丁都懒得打,偶尔还会再破一个洞。是了,难怪他这么慢。他一面盖着章子,一面削着木头呢。一旁的地上还堆满了鞣制好的动物的皮与筋,不知在做些什么。

    “好慢哦。”她嘀咕着。

    “你可别催。要是惹长弓不高兴,你们可别想拿到票了!”离得近的队伍里的人说。

    “欸——”

    另一人接了话:“别看老张如此潦倒的模样,他看人可毒着呢。有的人啊,他就不给卖,他觉得有问题的人铁定出事儿。上次他不在,有人接他的班,立马坏事,跑了不少妖怪呢。他眼睛又尖又毒,正如他射箭的水平一样,从不会看错。”

    “这不是传说吗?”先前那个人问,“我听说他一直只是个制弓的。老了老了,才在狗场门口找了个活干。”

    黛鸾听了一阵,一面又偷偷观察了一会张长弓。他一会儿抬眼看看人,盖个戳,一会儿又低着头继续刨木头,谁也不敢催他。天色更暗了,墙外点燃了火把,但门口还有些黑。张长弓忽然扔下手里的木头,拿走了章子走回院子里。黛鸾险些以为他不干了,可排队的人丝毫没有动弹,于是她又在这儿站了会。不多时,他竟从院里取了一盏小灯,放在那本来就不大的桌上照明,继续刨木头、盖章、刨木头……

    真是个怪人。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三回:犬蒙狼皮

    距离所谓“表演”开始仅有两天,而时间过的总是很快。他们并没有像是在其他地方逗留时那样走走转转,毕竟这地方本就不大,困妖之地又占了一小半。再者,棠寰县也谈不上什么风土人情——他们刚来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所以,几人不过是窝在客栈发呆。

    他们来的算晚,围墙附近能住的地方都被占了。这里远些,虽然有两层楼,可还是无法看到那高高的墙内。但无所谓,他们很快就要进去了。

    舟皿并没有和他们一起住在客栈,但每天晚上都来看他们一眼,随便聊些什么。他大概是去打探消息去了,偶尔会刻意说些当地的情报。开始黛鸾还起哄,说他怎么不和山海拼一间房呢,他的客房空得很。山海幽幽地说他胆子再大也不敢独自和修行四百年的狐狸精共处一室。舟皿说他自有休息的地方,不用他们费心。看来他上一次住店,仅是为报仇罢了。

    现在是报恩的时候——报凉月君的恩。

    明日就不能赖床了,因为他们第二天要去占个好位置。他们其实对那些血腥的厮杀没有任何兴趣,反正只要能混进去,让舟皿找人便是。不过他说“钱花都花了,自然是要回个本”才怂恿他们起个大早。

    “我听说这狗场开设以来,第一个挑战擂主的人类,其实不是人类。”

    明明是大晚上,马上就要睡觉的时候,舟皿却赖在他们这儿,还倒了杯茶。

    “是妖怪变的吗?”黛鸾好奇地问。

    “是一位六道无常。”

    “诶?”

    慕琬刚洗完脸,端起水盆正准备倒水,听到这话突然坐了回来。

    “你知道是哪位无常么?”

    “自然是不知道咯。”舟皿耸了耸肩,“但虽然六道无常不老不死,能正面与强大的妖怪一决高下,怕也只有两人。”

    “朽……”黛鸾只说了一个字,识相地闭了嘴。但舟皿却摇着头,说不是。

    “虽然不是人类,却也不是妖怪。严格来讲,其他无常鬼姑且还是人的范畴。单凭武力能摆上台面的‘人’,只有霜月君和神无君。辜葭潜龙·霜月君,生前武功盖世,作为江湖刺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活得滋润,让人无可奈何。他的修罗妖刀封魔刃,魔气附体,能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阴阳往涧·神无君,是四五百年前连八部天神都能斩杀的奇人。那时候我也是刚出生,有幸听那样的故事长大。他的那对弯刀阴阳月,是水无君打的,被那把刀砍杀的众生,连魂魄也能灰飞烟灭。”

    “……哇。那、那把刀,能不能杀六道无常啊?”

    舟皿皱起眉,面色复杂地看着黛鸾。

    “你那小脑瓜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随、随便问问……”

    山海硬是把他轰走了。

    催他们早睡的是他,赖着不走让他们无法休息的还是他。多么随心所欲的老狐狸。

    第二天,他们如

    约早起,自然是没见到舟皿的影子,兴许已经去现场了。他们抓紧时间收拾好东西,也急急忙忙地赶过去。即便如此,来到石墙的大门前,人群还是乌央乌央的。排了半天终于到了他们,黛鸾特意看了一眼查票的人,有两个,但都不是那邋遢的大叔。

    不过她没有找太久——那位胡茬叔叔在场子里,懒洋洋地维护秩序。

    里面果真如舟皿的描述与山海的推测一样,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谁也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山海说,虽然他不知道这里面的人用了什么法子,将布置的法器镇品如何藏起来,但自己明显能察觉到,这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场力。这里的格局也很讲究,甚至连休息的凉亭都暗藏玄机,一切严格遵循着五行八卦之理。

    自然这种限制,到了场内便解除了。围墙有两堵,一面是最外层的,很高;一面是中央真正留给妖怪们撕打的地方,应该还有关押它们的地方。

    黛鸾虽然看不见也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却总能听到隐隐的悲鸣。明明还是白天,她却不寒而栗。她抓紧了慕琬的衣角,不敢离开他俩半步。

    里面这墙是一个圆柱,有天花板来封顶。墙壁看着不高,内部却向下沉了一大截,加起来的高度倒是比外层不相上下。他们找了一个略微靠前的位置坐下了。这时候凛山海又说,整座斗场下方,其实奔腾着地下水。

    “你怎么知道?”

    “湿气很重。而金木火土我都在外面瞧见了,唯独没有水,我便料想在这场子里。何况你们看,这里人声鼎沸,阳气极重,势必需要属阴的水来中和,以免太多看客影响了斗兽们的发挥。只有在这凹陷的中央,它们的力量才能完全发挥出来。仔细看这外面一圈,还涂了很多颜色的线,那都掺杂了特别的东西。”

    果真如关押罪囚的监牢一样精密,精密到连人类也觉得恐惧的程度。

    当然,仅限于他们。那些还未开场便高喊着的乌合之众,自然对此一无所知。看面容和打扮,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有衣不遮体之人,也有高官厚禄之人。这儿没有修什么特别的贵客场,鱼龙混杂,好不热闹。

    “人类还真是吵闹啊。”

    舟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位置上,略高一截。慕琬问他,你找到那人了?

    “还没有,我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是谁。不过我们在这儿等着,那人总会出现的。”

    “你这么肯定?”

    “我肯定。”

    “但愿吧……”慕琬小声说,“我只想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我也不喜欢这儿……”黛鸾跟着嚷,“人太多,太吵,但看上去很热闹,不知为何冷得要命。”

    “你觉得冷么?”

    在黛鸾正后方的舟皿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忽然觉得不冷了。于是她伸出手,在舟皿刚碰过的两肩抓了一把,摸到一层极轻极软的薄纱。它没有颜色,更让人感受不到重量。阿鸾很惊奇,忙追

    问是什么东西。

    “你觉得冷,是因为你体质过阴了。周围人不觉得,就你一个人冷,一定是受到妖气的影响。这纱是妖蝉的翼缝制,能隔开人与外界的气息。”

    “噢……这样子。”

    “可是……”山海有些疑虑,“我记得它也是极阴之物,为何能有如此效用?”

    舟皿笑了。

    “你在寒冬腊月里砍了柴,回家后用凉水洗手,不也觉得那水是温的吗?相对而言罢了。对这孩子的命格来说,这里的确有些不好的东西,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限度。但隔开这些妖气和阴气,它自身的那点儿寒意便不算什么了。”

    凛山海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据说这儿以前卖票的时候,还会告诉你是什么样的妖怪掐架,好让你押注,不说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是有人来“挑事”了,那种门票叫“空票”。于是票被一抢而空,大街小巷还会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版本,大家纷纷猜测是从哪儿来的、什么样的人,乐此不疲。但近两年的“空票”太多,大多是噱头,进了场才知道并没哪位壮士站出来。他们依然随便牵来两只妖怪,到场上了才让你押注。不懂行的人对东家西家的式神与妖怪都不够了解,没有那种或大声争辩,或小声探讨的气氛了。久而久之,这种行为也不大让人们那么感兴趣。这也是为何棠寰县仍然一空二百的主要原因——不会做生意。

    “如果你们有不需要的式神,也可以卖给他们,能卖个好价钱。”舟皿说着这几天打听来的消息。慕琬皱着眉,对此嗤之以鼻。

    “不知是多没良心的主人才会做这种事。”

    “这都是钱,姑娘。”舟皿回她,“人为了钱连自己老婆孩子也能出卖,何况式神。唯一不同的是,妖怪的价格高些。他们还在高价收些从荒野捕捉到的妖怪……啊,开始了。”

    人群喧闹了些,用不着舟皿伸出手指,三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向下方的场地看去。边缘高处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些什么,但声音不大,都被人群的吵嚷声淹没了。或许这里的大多数客人早就知道他们什么说辞。接着,两边最边缘的看台,像是升起断头台的刀似的拉起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两扇金属的栏杆门被提了上去,猛兽般低沉的吼叫逐渐清晰,人们都闭了嘴,抱着些许期待紧盯着场地,眼睛也不眨一下。

    待两位出场后,看台一片哄闹的唏嘘声。

    “……我觉得,这就是普通的动物啊。”慕琬皱着眉看了半天。

    “我也觉得……无非那头猩猩大了一点,野猪的牙长了一点。虽然那对獠牙有些别致,可有些卷的过分,应当不适合打架的。”黛鸾也说。

    “我从它们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妖气。”山海回头微微看了一眼舟皿,“感觉只是把山中的猛兽抓来罢了,打着斗妖的旗号敛财而已。”

    舟皿摇了摇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四回:犬牙相制

    “胆子可越来越大了。真是胡闹,得罪这么多看客有什么好处呢?”

    “究竟怎么回事?”黛鸾转过身,跪在凳子上看向他。

    “啊……我是听说,这‘狗场’真正的主人并不一直在此地经营。所以整个场子基本上是拜托手下人的。这么一转二转,就转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违背设立的初衷,只想着如何圈钱,压榨着人们最后的价值……”

    黛鸾挠了挠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觉得,明明只要是看着什么活物厮打起来,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为何人们如此生气?野猪和猩猩的搏斗,不也有些看头吗?虽然我也不是很喜欢啦……”

    “因为被骗了吧。”慕琬将身子扭了一半,一手搭在椅背上,“明明是来看妖怪斗个你死我活,结果只是普通的动物罢了。真不知道我们这钱掏的是冤还是不冤。”

    舟皿叹了口气,语气并不遗憾,面容却充满惋惜似的。

    “人对刺激的追求是有上限的。”他说,“每个人而言的上限,从种类到程度都不同。有人好吃——山珍海味,奇食异馐;有人好色——异性之色,同性之色;有人好财——仁义之财,不义之财……但对在场的人而言,最新奇刺激的、能带来无上快乐的,正是看着这些可怕又可怜的生命相互残杀。那飞溅的妖血与尖利的鸣啼,才能满足他们。相较之下什么食色财都变得无足轻重。但久而久之,他们会对这种刺激变得淡薄,需要更危险的妖怪。但人**的膨胀远比不上‘进货’的速度……明白了吗?”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人类。

    “也难怪,这些年棠寰县还是这样困苦。他们将自己对娱乐的感知抬到了……常人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程度。看来我们赶上了穷途末路之时,他们不得不用山兽来糊弄了。”

    山海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但是黛鸾对此似乎又不一样的看法。

    “可我觉得冷。”她抬起手,晃了晃肩上这透明的薄衣,“每次阴气极重,或是妖怪云集的地方我都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我觉得,要么下面不是水,是片大坟地!要么,肯定还有其他真正的妖怪被困在哪里。”

    舟皿点点头:“丫头说的不假。虽然不一定是坟地,但死了这样多无辜的妖怪……不如说是虐杀,它们也是会像人一样形成怨灵的。只不过那种鬼与人化成的鬼不一样,只是单纯的煞气罢了。不过你说的妖怪倒是真的。他们不是没有,只是不敢放出来。”

    “为何?”慕琬很奇怪。

    “尚未驯化好……妖怪哪里那么听话。它们——我们——同人一样,有感情有想法,为何凭白受到你们摆布,对不对?”

    山海没有明白:“但他们直接把妖怪放在一起打架便是,何必大费周章?那些看客们不也正是觉得越血腥越有趣吗?虽然在下并不苟同。”

    哈哈……凛道长,这你就不懂了。你怕不是忘了,除此之外,还有赌局吧?让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妖击败大自身百倍的怪物,或其他什么形成强烈反差的、一般人绝对想不到的局面出现,一定会有不少人买亏了的。他们要根据私底下的那些筹码,来控制胜负。”

    凛山海的确几乎从未了解过赌场规则。若施无弃在,怕是一眼能看透。山海感到有些许不适,却并不是因为人群吵闹,或是场上的动物相互扭打。或者说,也都是因为它们……为这一切,这一切都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恶心。

    他从不高估人性的,只是下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事实所跌破。

    世间之善绝不是不存在的,这也是凛山海坚持下去的理由。但这些善如此卑微,如此细小,像是每个清晨分布在千万片叶子上的朝露,转瞬即逝,也无法汇聚成江河。它们晶莹、美丽,却太渺小、太分散,在无数个早晨被无数个人的余光瞄见,然后被遗忘,蒸发。

    恶却如滴入汪洋的血,即使再细小,也能引来贪婪丑陋的群鲨。

    他止不住地叹气,止不住地摇头,想要否定一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要改变着一切,却不知该从何下手。太理想的事,他总是做不到。

    黛鸾突然注意到,之前被称作张长弓的胡茬男人,突然代替了先前的人,来到了那处边缘的高台上。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如洪钟一般嘹亮,镇住了全场几百名喧闹的人们。

    “诸位!诸位!听我说两句!”张长弓用丹田运气,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听我说!出于我们的安排失误,让各位乡亲父老外族来宾的钱啊,险些是竹篮打水了。接下来,我们立刻安排水虎与涂山怪鸟,都听过吧?新鲜吧?带了银子的客人可以去东北角排队下注,切莫拥挤,买定离手啊买定离手!”

    人们突然都精神了,一股脑地涌到场地的东北角去。山海周围的位置变得更加空旷。舟皿站起身,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示意他们趁机向前挪一挪。黛鸾很迷惑。她觉得这人要是拿出念如今这台词的速度,去给门票盖章,他们前几天也用不着排队排到天黑了。

    “有什么好看的……”慕琬叹气,“而且水虎与涂山怪鸟,又是从何而来?这两个妖怪可都不那么简单好寻的,抓到它们更是难如登天。”

    “谁知道呢。总会有要钱不要命的猎魔人干这种事。”舟皿轻笑着,有些嘲笑的意思。

    黛鸾有些着急,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提起这轻薄的纱,一边慌张地追着他们,差点被拖在地上的一截给绊倒了。她喊叫着:

    “什么啊?为什么你们都知道那是什么妖怪——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的样子,只有我什么都没听懂!”

    “嘛……也不用太在意了。”

    舟皿转身架起身后台阶上黛鸾的双臂,一转身就按在了最前方的座位上。按照原来的座次

    ,他们四个人又坐了下来。这下他们看得更清楚了。几个人拿着长枪耙子,还有大网,趁没什么人注意这边时把那两个猛兽往回拖曳。两扇铁栅栏徐徐降下来了,扣在地上时发出了巨大而沉闷的声响。

    半个时辰后,人们悉数入座了,自然难免有为座位争执的人,不过运气很好,没人找他们的麻烦——大概是人多的优势。东北角的人分散了些,山海瞟了一眼,看到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甚至还大一些的女人,正在那儿清点核对方才人群的下注。光线很暗,看不清。

    真正的妖怪就要出场了。对于阴阳师来说,这是他们经常打交道的东西,但对这些过去只能在故事里听,在话本里看的普通人,这种视觉上的冲击要令人期待得多。

    因为獠牙没有刺进他们的身体。

    因为血流成河的不是他们而已。

    在这里工作的工匠与伙计,脸色都有些沉。看得出,这两个家伙一定是尚未驯好的。

    水虎相貌狰狞,平日生活在水中,除了口中,连它胃里也生满了牙齿,能将所有吞进肚子的猎物咬得粉碎。它的背上覆盖着坚硬的盔甲,下身有着锋利的虎爪,连最坚固的岩石也能轻易切碎。它的耳朵能听懂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甚至人类的一切语言。而它的身体可以随心所欲地隐匿起来,常人别说抓,连见都难见上一面。

    它喘着粗气,口中黏稠的涎水走一路淌了一路。每向前一步,身后的地面都被划出了可怖的痕迹。单看那些爪印,不论如何也猜不出是什么动物留下的。此外,还有一路水迹。

    另一边的涂山怪鸟倒是在通道里横冲直撞,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简直像是被人丢进场里的一样。它的体型比起水虎来并小不了多少,但那双健壮结实的腿令人无法忽视。在其他东方的国家,它被称作以津真天。每隔一年,它们身上都会长出一根纯金的羽毛,它们的栖息地通常也有着丰富的黄金矿藏。

    这只怪鸟的精神状态很差,毛的成色很脏,翅膀也不愿意伸展开,或许已经有些萎缩。它一进场就紧紧盯着面前的水虎,与它绕着半圆,时进时退,警惕得很。它长长的尖嘴里向外冒着黑色的液体,一样很黏稠,像是某种油脂一般。黑油顺着它的嘴角下滴,落在地上时会突然燃烧,在地上留下零零散散的小火堆,顺着它走过的地方划出弧形。

    水虎偶尔会消失,但很快便显露出身形。看样子,它也很疲惫,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让自己隐藏起来。当它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呜鸣声时,怪鸟便同样扣紧了长嘴,嘴边会迸发出刺刺拉拉的火花,并传来类似摩擦打火石的声音。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黛鸾不断地摇着头,尽管没有人注意她,尽管这么做没有任何用处。

    太可怜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五回:犬迹狐踪

    人群如一锅沸水,所有人都在尖叫。没有谁不是声嘶力竭的大喊,似乎光凭喊的就能把押注的钱成倍地赚回来。声音越大,赚得越多似的。他们太吵,吵得黛鸾耳朵都要聋了,更别提那担惊受怕的两个怪物。

    怪鸟还在与它对峙着,绕着圆形的场地后退。它距离黛鸾越来越近,这让她能更仔细地观察它。因为体型的关系,它身上每根羽毛都很大,至少有她小臂那样的长度。仔细望过去怪鸟的身上有许多凹陷,都没有毛,露出赤色的肉皮。那应该是过去已经被拔下来的黄金羽毛,再加上它身上有不少陈旧的伤痕,或许它曾是被人囚禁着的,毕竟脚腕还有着镣铐的痕迹。黛鸾不敢想,它被当做摇钱树的时候,是被关押在怎样的地方,经受了怎样的虐待。

    看那有些变形的喙,还有厚茧的脚,它应该已经老了,才被卖到这里,被榨干最后的价值供人取乐。

    黛鸾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很轻,如一滴水汇入汪洋般消融于鼎沸人声。

    怪鸟突然迅速扭头看向她,让她心里一惊。

    接着,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那怪鸟突然转过来,疯了一样地对着黛鸾发出怪叫。山海在瞬间站起来,连椅子也带倒了,他伸出手忽然护向黛鸾,慕琬也撑开伞。但山海没有其他的动作,因为他稍微冷静下来些就想起来,场内的结界并非装饰。

    以津真天正对着她,发出诡异的嘶吼,仿佛两种粗糙的金属按在一起摩擦似的,还有金色的火花喷涌而出。更多浓稠的黑油从它嘴边溢出来,很快被引燃了。大量的浓烟伴随些许破碎的火焰断断续续朝着黛鸾涌来,她吓呆了。所幸有看不见的结界在,那些危险的物质都被看不见的空气墙隔开了。它们一涌到边缘,就停滞在那一带。

    人群发出一阵惊叫,紧接着又是一阵——水虎突然冲上去,而怪鸟敏捷地躲开,颇有种沙场老将的娴熟。但水虎也一样,它只是在他们几人面前张牙舞爪,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爪子,龇牙咧嘴地看过来。地底下传来些许隆隆声,他们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地下河或者水潭在水虎的作用下有些动荡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两个妖怪为何突然不再争斗,而更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两个妖怪先后袭击着这边的结界,虽然没什么默契,都各自误伤着对方,但很明显能看出来,它俩是齐心协力,诚心和黛鸾她过不去。在场的人也都看向他们几个,不知什么来头。而在几人周边的人散开了些。虽有结界保护,但在这样的冲击下,他们还是不放心。

    水与火轮番交错,冲击着这一带的结界。山海抓住黛鸾的手腕,准备把她拉走。

    突然,看不见的墙面上,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高温与低温的不断淬炼,加之猛烈的击打,竟然将这层结界破开了口。起初还没人反应过来,可很快,怪鸟用巨大的喙啄向裂缝,它便如蛛网一般扩散开了。那声音不像是击碎玻璃那样清脆,它难以形容,像是人间之外的乐器,发出奇怪的翁鸣。

    席间像被轰了一枚火炮似的,人群轰然散去,凌乱的脚步、木椅的碰撞、叫骂与哭喊夹杂在一起,连男人女人的声音都分不清。一时

    间,他们竟然无法从这里脱身了。

    舟皿突然把手按在黛鸾肩上。

    “别急,凛道长。”舟皿轻松地说着,“有我在,绝不会有事。”

    凛山海将从黛鸾身上抽出的桃木剑,架在舟皿的肩上。

    “那件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群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显得格外嘹亮。

    “好啊,你敢利用阿鸾!”慕琬也将伞尖换了个方向。

    “我说过,一种妖蝉的翅膀……不过很多妖怪都喜欢吃,对恢复有好处。它还有一种刺激性的气味,只是人类闻不到罢了。”

    未等山海做出反应,水虎便要攻出来了。而就在他们正前方,一道地火拔地而起。火焰的颜色发冷,如一道巨型屏障挡在他们面前,也阻碍了妖怪的攻击。很快,接二连三的火柱在场地内出现,雨后春笋似的拔地而起,穿透了屋顶。碎砖乱石纷纷砸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灰尘,让人睁不开眼,呼吸都觉得难受。

    在这强大的狐火之间,溢进的星光显得那样昏暗。

    气浪令他们的衣摆与头发胡乱飞舞着,舟皿的笑容一如既往,却在这样的火光中显得诡异至极。他平静地说:

    “先请冷静些,放下剑吧。”

    狐火突然熄灭了,从几处破开的天顶上,满天星光变得明亮,让场内的火把黯然失色。而当那些火柱消失的时候,面前的怪鸟已经倒在地上了。黛鸾一把扯下那轻薄的衣纱,三两步爬到看台边缘。山海没能拉住她,忙跨过破碎的椅子,和慕琬奔了过去。

    怪鸟还有呼吸——甚至十分急促。但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最后的残喘罢了。有一支利箭射穿了它的脖颈,箭头深深扎进地里,将它固定在地上。那一定是一支快箭,前端甚至没有什么血。他们看着黏稠的血液这才缓缓流出来,顺着干净的箭身淌下去。怪鸟的脖子很长却并不粗壮,要命中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如此精湛的射术,即使是传言,黛鸾也只听过叶月君。他们昂起头,看台上的张长弓将下一发箭矢收回箭筒中,面不改色。

    接着,他吹了声口哨。

    场地上还有另一个麻烦的家伙——水虎似乎是受到震荡,颤颤巍巍地重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碎石。它的盔甲太厚,若只是凡人的话,张长弓也没有办法。舟皿这家伙绝对是靠不住的,山海和慕琬都是一副迎战的动作,看着它甩甩头,重新瞪向这里。

    它眼睛忽然直了,动作也僵在原地。甚至,它向后退了两步。

    “……咦?”

    三个人都回过头,看到看台的高处,有个女人缓缓走下来。山海认出她,她正是之前在场地的东北角的那个女人,约摸三十来岁。此人目光凶戾,带着一种仿佛猎人似的坚决,每一步都极轻,却也极稳。她皱着眉,神情严肃,浑身上下透露出凛然而果决的气质。

    她让他们很容易联想到一种动物。

    女人突然对水虎的方向呲起牙,面目狰狞,连黛鸾都吓了一跳。她发出一阵十分怪异的鸣啼声。虽然那的确出自人类口中,也的确是人能发出的声音,但鲜少有人会这么做

    。水虎虽然有些害怕,却还是示威性地咆哮了一声。

    女人发出了更加可怖的声音。在那一瞬,她使他们联想出的那种动物,简直具象化了似的在她身后张开一瞬的剪影。

    狗,或者狼。

    水虎发出委屈的哀鸣,向后退却了好几步。

    “愣着干什么,拉回去!”张长弓在上头嚷着。其他尚未来得及逃跑的、躲起来的工人陆续跑出来,手忙脚乱地拿工具把它往通道里拽。张长弓看了一眼,拿着弓箭走了。

    女人走下来,路过地上那摊透明的纱衣时,她捡起来嗅了嗅,然后拎着它走过来,抱起双臂,挑衅似的看向舟皿。

    “妖怪?来做什么?救人还是砸场?”

    “我来找人。”

    “找人?”女人微微挑起眉,“是来找妖怪吧?”

    “不,是人。”舟皿回忆似的微微翻了眼,“嗯,应当是人没错。”

    “净说怪话。你是自己滚出去,发誓再也不近此地半步,还是留下来,再别想出去?”

    女人的确救了他们一次,从那震慑力来看,的确有嚣张的资本。何况舟皿也扎扎实实地利用黛鸾捣乱了一把,山海他们并不打算介入这段剑拔弩张的谈话。

    不过,在这等挑衅面前,舟皿意外地震惊。

    “我替一个朋友来找人,可以的话,要把那人带走。我想你……”

    “或者第三个选项,我请你出去?”女人并没有听他说话。

    舟皿轻叹了口气:“姑娘,你这样,我们可没法儿说下去了。”

    “这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别他妈坏了老大的生意。”

    “你口中的老大,是刚那个射箭的,还是另有其人,亦或是……这场子原本的主人?”

    “闭嘴。狗场的老大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人是不是叫狩恭铎?”

    黛鸾张大的嘴险些没合上。

    山海困惑地打了岔:“什、你说什……”

    “咦?我没告诉过你们吗?”舟皿回过头,“狗场属于殁影阁的财产,这件事……”

    慕琬大声地对他吼了一句没有,他淡淡地转回了脸。

    “嗯……回到刚才的话题。我想找个人,姑娘一定能帮我。而且看这幅样子,您和那人还熟得很……还未请教您的名姓?”

    “我没必要对妖怪自报家门。”

    “唉——”舟皿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明明被妖怪救了一命,现在却在这种地方,干这种勾当。你养母若有在天之灵,一定会伤心的……你说是吧,檀歌?”

    那个女人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她的表情很难看,咬紧嘴唇,但虎牙还是露出一截。这样的示威十分有限,舟皿面不改色。毕竟狗与狐狸从根源上讲,是一致的祖先。

    一道白光从山海的脑内闪过。

    这名字很熟,非常熟。

    妖怪和养母……

    檀歌……

    凉月君……

    “你、你是……”黛鸾先伸出手,指着女人,“你是当年凉月君……是——”

    檀歌。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六回:犬牙猫爪

    山海和黛鸾沿着河边走了很久。黛鸾觉得无聊,一路把河边的小石子踢进水中,但也不想在客栈里不动弹。整个棠寰县都是很无趣的,只是最近热闹了些,大街小巷都在传“狗场”那里的一场变故。作为当事人,他们并不愿意听这些与自己有关的纠纷,所以跑得远远的。

    慕琬不一样。她说去中央地带转一转,随便打探一下消息。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打探的,但还是任由她去了。现在就师徒俩走走停停,望着冷清许多的河川,一时无话。

    过了老半天,阿鸾把第二十七颗石子踹进了河里。

    “舟皿去哪儿了?”

    “谁知道。”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等梁丘回来再说吧。”

    山海心里也没个底儿。

    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几个是怎么被檀歌扫地出门的。在那湖中的幻境里,虽然没有见过她,但他们都知道那只是个孩子罢了。谁曾想,凉月君所描绘的竟然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山海甚至怀疑,她家里出事那年他自己也才刚出生。

    现在,他们知道的信息十分有限,基本都是舟皿后来陆续说的。檀歌的养母——那条年迈的犬妖,已经死了,被人类的阴阳师所击杀。她本应当与妖怪们十分亲密才对,但不知为何会在这个视妖怪的生命为草芥的地方工作。在养母去世后,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而且“狗场”是殁影阁所管辖的地带,他们也十分诧异。但由于那个地方的布局深谙五行之法,阴阳之律,那手法出自殁影阁的确理所当然。只是不提他们,也想不到。

    不明白的地方还有很多,但答案却很难找。在那件风波过去的第三天,舟皿不再来了。

    “我觉得还是找云外镜重要。但是……”

    眼见着黛鸾停下脚步,吞吞吐吐,山海把她想说的话已经猜了七七八八。

    “我们对狗场不够了解,很难把他们全救出来。”

    黛鸾很失落。

    河面上散布了细碎的斜阳,那些温暖的倒影正慢慢融化,色块均匀地分配给每一道粼粼的微波上。只是一切都太冷,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道长!阿鸾!”

    他们听到慕琬的声音,一并回过头去。她迈着急促的步伐,一边挥手一边向这边跑。他们感到奇怪,原本说好晚上回到客栈就行了,不必互相去寻。只是她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

    “你们看我遇到谁了!”

    慕琬的表情很高兴,像是遇到了一位有趣的故人。师徒俩都没反应上来,只是疑惑地看着她。但不等慕琬说完,身后便款款走来一位身着褐红色长衣的女侠,两边各插着三枚金簪子,眼熟得很。

    “啊!”

    黛鸾喊了一声,立马冲过去扑在叶月君怀里。

    虽然慕琬并没有像当时的极月君一样伸出手,但她似乎能体会到那种微妙的心情了。

    “你怎么在这儿!啊,对……我记得你是在这一带来着……”

    “咦?阿鸾知道我在北方吗?”

    山海按照惯例作了揖,叶月君按照惯例回了礼。他说:

    “我们与一位大妖怪同行,来到这里。在船上的时候,他说他知道您在中原以北忙碌。只是没想到您居然就在这

    里。啊……冒昧请问一下,您在此地所为何事?”

    “是来查办狗场的吗!”黛鸾有些激动。

    “唉,可别提了……”叶月君摆摆手,“真是忙得要命。多亏了某些人……我满世界去给他收拾烂摊子……”

    相较于过去的拘谨,叶月君在他们面前放开了许多。这倒让他们也觉得自然。

    “莫非是……”

    “朽月君。”她翻着白眼,“他将自己的妖力给予了其他妖怪。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数目,却散布在九洲大陆,十分难办。有些妖怪总在惹是生非,他却完全不需要负起责任来!那家伙总是说,自己是可怜他们,帮了他们,怎么利用这种力量,又受到怎样的影响,都与他毫无关系。”

    慕琬气得牙痒:“他还真是轻松啊……”

    不过,山海却微皱起了眉。

    “这倒是有些令我意外……纹上咒令的人,即使再少,也会分走宿主的力量。他的妖力十分充盈,无边无垠,可听你这么说,许多妖怪也拥有一部分他的力量……他怎么……”

    “红玄长夜的妖力直接从地狱汲取。这点东西对他而言九牛一毛。若想从根本上断绝他的力量源泉,除非让整座地狱道消失……这简直是痴人说梦。亦或是铲除人间全部的罪业,也正像是我们在做的事。可说起来,还不如前者来的轻松。”

    “凭什么让你来做啊……”慕琬直犯嘀咕。

    “没办法,我也并不待见他。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带有朽月君咒令的妖怪,我们倒也只知道一个。”

    山海叹了口气。黛鸾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说:

    “啊!对,是那个山村里的白猫姑娘,我想起来了。也不知道她后来……”

    叶月君皱起眉。

    “白猫?”

    “嗯,是啊,一只猫又。她的尾巴又白又长,有九条呢。”

    慕琬补充着:“应当快成人了吧,毕竟对猫妖来说百年的修行也差不多了……”

    “……她不会变成人了。”

    叶月君突然这么说了一句,另外三个人都看向她。他们不明白,为何她的话里带着些许悲哀,这让人有一种很糟的预感。

    “你……认识她?”

    “嗯,我在找她。妖怪们汲取的力量越多,越频繁,更强大的妖力便会根据需要源源不断地涌现在妖怪的身上。虽然这是很危险的行为,不知何时就会被力量反噬,亦或是透支了生命。若我们说的九尾猫是同一位姑娘……她已经遁入魔道,与凡骨无缘了。”

    “为、为什么?!”黛鸾没想到这个结果。

    “……她杀了很多人。”

    “那些山村里的吗?”

    “更多人。”叶月君说,“现在她跑到这边来了……我不确定是不是朽月君授意她了什么事。即使是,那位大人……也不会告诉我。”

    没有人能读懂奈落至底之主的心思。

    “说来有些难办……”叶月君接着说,“你们说的狗场,如果我没记错是皋月君的地盘。她所管辖的区域都属于殁影阁,甚至与整个棠寰县无关。若她去了那里,所有的规矩又都该按照殁影阁的来,很麻烦。”

    他们面面相觑,思索一番后,将“狗场”发生的事都讲给叶

    月君听了。

    天完全黑下来,凉意更重一层。他们一边往回走,一边和叶月君说着话。叶月君来到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的弓坏了。那只是普通的弓,在一次“狩猎”中被斩成两截。她说她认识本地的一位制弓人。那人还小的时候,她就已经认识了,他的射术还是自己教给他的。而那孩子又有制弓的天赋,便走上了这条路子。她方便的时候,都是来找他制作的。

    刚好走到客栈门口,黛鸾问:“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张长弓?”

    “咦?你怎么知道?啊……也对,他现在在狗场工作嘛。你们去过了。”

    山海和慕琬皱着眉,相互看了一眼,显然没料到黛鸾听说过此人的名字。

    “那、那你去狗场的时候,能不能……替我们打听一下檀歌的事?还有就是,我想知道其他妖怪被困在哪儿了。”

    “你想救它们?”叶月扶着脸,“虽然我也并不喜欢那里,但我不觉得与殁影阁作对是好的选择。何况狩恭铎近来可能要亲自看看场子……吴垠的账核算出来是有问题的,里面大概私吞了不少钱。若真的赶上,怕是难免针锋相对。”

    黛鸾又说不出话了。慕琬想拉着她去屋子里,问一问地图的事儿。

    “嚯,阿鸾竟然画出来了,真了不得。不愧是……不愧是阿鸾呢。”

    “嗨呀我也没那么厉害啦……”

    于是四个人去了慕琬的房子里。他们都坐下来,等着火钵让屋里暖和一些。但叶月君就像不怕冷似的,并没有加入那三人瑟瑟发抖的行列。

    “你们六道无常不会冷吗?我第一次见极月君的时候,他在阴天也穿的很薄。”

    “嗯……我们对天气变化的感觉不大明显。毕竟都已经是死人了,一开始看着冷,甚至还保留睡觉的习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可不敢睡呢,不然不知耽误多少事。”

    慕琬打趣说,岂不是在寒冬腊月也可以穿单薄又漂亮的衣衫。叶月君又摇了摇头,说他们的时间太紧,也根本没有功夫去穿衣打扮。反正沾染灵气,也不会脏,一件衣服穿几百年完全是常态。

    在慕琬拿出地图之前,叶月君话锋一转,语气变轻了些。

    “关于施掌柜的事……我拖卯月君做了占卜。”

    原本有些散漫的几个人忽然僵住了,敏锐地察觉到一个名字后,他们都猛地抬起头,稍显困倦的眼神都锐利起来。

    “怎么样?”

    “不、不太好……”

    “不太好是、是怎么样?他现在到底在哪儿,到底还……”

    还活着吗?

    叶月君捏了捏鼻梁,语调有些哀怨。

    “我……我们还是觉得抱歉,没能帮到你们什么,反而闯下如此大祸。清和残花说……说不论在天界还是地狱,都没有他的影子。”

    “意思是……”

    “或许他已经回到人间,但或许也没有。最坏的可能,是他又逃到了其他地方……不论饿鬼道、畜生道还是修罗道,都不是寻常人所能待下去的地方。”

    三人相顾无言。

    没办法了,想要确定这件事……就必须要得到那件东西。那件能够判断他是否重返现世的、重要的宝物。

    云外镜。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七回:犬马之养

    张长弓背着一个空箩筐,从兵器店里出来。

    在他进去之前,里面装满了箭。再往前,他还在大清早去了一趟铁匠铺,新订了一批韧性好的铁段儿,他要拿来打更多的箭头。“狗场”的钱上头拿去修房子,没钱给下面人发。他过去忙里偷闲,要很久才能做一张好弓,一捆好箭,他一直是那家熟店的“供货商”,那里买他的弓的订单排到了第四个年头。现在为了生计,不得不加快做工的速度了。

    “小张儿?”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迎面走过来。他虽然老了很多,眼力可没有随着他上了年纪。他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很是惊讶。

    “您怎么……”

    “找您修弓啊。”叶月君笑着摊开手,“上一把桦木的断了……是被斩断的。”

    “啊,怪可惜的。那一把少说用了……二十年吧?那把是二十年前给你的。您手上的东西可真是耐用。不过这么多年了,就算不被人弄坏,也该用不成了。”

    “您手艺好,若不是就这么断了,再用二十年也不是问题。”

    “哪儿的话。那年头木还没泡过药……我最近正好在做一张新的弓,先给你拿去便是。是本地桉木做的,不坚但柔,而且更耐用。今天之内就可以完工了,你若没什么事,可以随我直接回狗场看看。”

    “那可太感谢了。”叶月君随他一道走着,“对了,您之前收养的那个孩子如何了?到了如今,早已经成家了吧?”

    “……嗐,这孩子倔着呢。”

    不过,就在长弓回来之前,有一个人比他更早进了狗场大门。那时候,檀歌正在内场指挥工人修建被破坏的场地,只听见外面一阵嘈杂的声响,心生疑虑。

    一阵强烈的妖气正在靠近,她敏锐地抽动了鼻子,转头看向入口。伴随守卫们的惨叫,手持一团红火的九尾猫又破门而入。屋里看到这一幕的工人先是愣住,继而丢下工具,手忙脚乱地从后门跑开了。檀歌叉着腰,眉头紧锁地瞪着她。

    猫又是人形的姿态,她一半脸上纹了火红的线条,扭曲诡谲,看不出是什么图样。它们像是皮肤上开裂的沟壑,有熔岩在其中流淌似的;又像是被分成数条的蛇,在姑娘的脸上垂死挣扎着。

    “又来了一个?没完没了是吗?”檀歌暗骂着,“猫?比上一个还讨厌。”

    “什么上一个?和我有什么关系?”猫又抱着肩,有些散漫地扫视了全场,“有人派我来这个地方……狗场是吗?听上去就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名字。啊,至于是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不过喊你们老大来见我就对了。”

    “……你算什么东西?还想见老大?当这儿是菜市场一样来去自如,想挑什么就挑什么?我看你是诚心来砸场子的。最近真是怪事连篇,一个两个妖怪都跑来惹是生非,也不怕下半辈子栽进里头。”

    猫又微挑起眉。一缕光从屋顶的缝隙偏移过来,她的瞳孔收紧了几分,看上去更加凶戾了。她嗤笑似的轻叹口气,说道:“我看你是不打算配合我咯?”

    “能对我指指点点的妖怪不多,你不在其中之列。”

    突然间,檀歌的身后爆发出一瞬的残影,分明是猛犬的幻象。虽然身为人类,她却如一只真正的猎犬一般迈开大步,双手撑过一

    张快要散架的椅子,两条腿借力蹬过去。不甘示弱的猫又露出獠牙,面上泛起苍白的绒毛,那些图案更加鲜明醒目。她握紧的双手突然张开,一排利爪如锥子般齐刷刷地出鞘,迸溅出猩红的火花。

    两个姑娘的身手过于敏捷,争斗中旁人都无法看清她们的动作。不过也没有旁人,整个内场都是她们的舞台。尚未整理好的椅子报废得更多,刚搭起来的修理架被拆得七零八落。交手的时候檀歌意识到,那种奇怪的火焰极热,比致幻的狐火更恐怖些——它可以真正点燃什么,却无法熄灭。她曾在别的妖怪那里见识过这种火,所以在酿成恶果前能够察觉。

    “收手!”

    檀歌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

    她最后躲开猫又的一爪,方才落脚的椅子被劈得粉碎,扬起的木屑被火花烧成黑炭。那猫又的动作快自己太多,甚至看得出残影,还连带着炫目的火光,让人无从招架。檀歌落到来者面前,转过身抬起手,意思是警告那猫又不许靠近一步。

    “你是这儿管事儿的?”猫又问长弓。

    张长弓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这满地狼藉,黑着脸训斥檀歌说:

    “你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

    “是那妖怪先来找事儿的好吗?她还伤了我们的兄弟,你回来的时候不是没看见吧?”

    张长弓不和檀歌理论。他按下她扬起的手臂,向前走了两步,上下审视着闯入的妖怪。他知道会有人来——上头给他打过招呼,但不确定是不是她,是不是……一个妖怪。

    “请问姑娘姓甚名谁,来此地有何贵干?”

    猫又伸出手,指甲已经收了回去。她像一只真正的猫一样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有些随意地说:“叫我小白就可以了。有人让我来这儿,直接找你们老大,说是有事请我帮忙。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真是太客气了!”

    “白姑娘,实在抱歉,是张某的疏忽,不曾给手下人打好招呼,侥幸想着您不会来这么早。狩恭阁下尚未造访,还请您稍安勿躁。因为前些日子有个狐妖来这里闹了一场,我们对外来的妖怪多了分警觉,还请见谅。您要是不介意,可以在此地住上两天。我去让人……”

    听到老大的名字,檀歌也不吭声了。但看她那倔强的眼神,可一点也不为刚才的事儿后悔,甚至颇有觉得自己下手还不够重的意思。不知为何,她就是看那臭丫头不爽,而后者恰好也是——或许这就是猫狗之间与生俱来的对立吧。

    “不用了。”小白摆了摆手,“你们这儿关着的妖怪太吵,喊得人睡不好觉。我隔了三条街就听到这动静了,杀猪似的。还有……管好你们的狗。”

    那轻蔑的眼神让檀歌再次呲起牙来。张长弓没办法,他知道这丫头一直和犬妖生活,早年就形成了这样的习惯。这么多年了,怎么改也改不掉。

    “我过两天再来,先随便对付着落脚了,你们不用管我。”

    说罢,她转向后门扬长而去。

    檀歌沉沉地叹了口气,扭过头说:“你又是什么人?”

    叶月君从门口向前了几步,但仍与她保持着距离。想必刚才的白猫也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没有过问罢了。她也将整个场地扫视了一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长弓替

    她介绍了,说这位是木染雁来·叶月君,六道无常之一。叶月君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忽视檀歌警觉的目光。不过比起妖怪,当她分辨出眼前的这位还算是人类时,便也没有那么多敌意了。

    叶月君有些心神不宁。

    刚才那猫又身上的妖气,明天是朽月君的手笔。虽然这属于皋月君的地盘对她而言不必多管闲事,但她还是十分在意朽月君差人来这里做什么。她自然知道“狗场”意味着什么,曾经身为妖怪的她对此地自然心怀芥蒂,只不过无权过问罢了。

    “在我看来,那里就是一个巨大的蛊池。”

    夜晚的客栈中,叶月君这样对众人说着。

    黛鸾挠了挠头:“蛊池?我不太明白……是指底下的水池吗?”

    “不……我该如何解释呢。皋月君最善阴阳术与蛊毒术,整个狗场都是她的试验田。你若取一蛊盅,将五毒如数放入其中,任凭它们斗得你死我活,最后留下来的便是所谓毒王。殁影阁应当是要筛出怎样符合条件的妖怪来……”

    慕琬有些困惑:“不是说,那些胜者很是风光吗?”

    “唉。人只会在意更新的胜者,只会在意成为王的过程……那之后的事,他们不会有兴趣的。”

    “殁影阁让我感到很不安。”山海撩起鬓发,皱着眉,“先前他们就在研究御尸之术,还有还魂之法……现在又说什么毒王。还有,他们一直惦记着云外镜,似乎因为钻研一些禁术上人手不足,也是为了方便寻找材料吧。我总觉得他们太过危险。”

    “不过这皋月君也真是可以。”黛鸾撑起脸,“她最得力的心腹就是五毒,要驯服他们恐怕也要花不少心思。而且,看上去他们内部倒是情同手足。”

    叶月君苦笑了一声:“哪儿有与生俱来就一团和气的关系。他们之中有的人,本不是最初的五毒……五毒之间与主仆之间,都是经历了腥风血雨似的磨合,才成了现在这样稳定的局面。”

    “咦?是谁?”

    “最年轻的那个便是。”

    “朱桐姑娘?”

    “是了。过去的蛛妖是一位男性,与佘氿的关系不错。唉,说这些也没有用,还是想想我们各自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才是正事。”

    叶月君说完,山海接了话。

    “您之前说……檀暮是被那位叫做张长弓的人收养的?”

    “啊,对,是这么回事……长弓算是她的养父吧。因为她的犬妖养母已经死了,被猎魔人袭击,贩卖到狗场去了。结果因为下手太重,命丧黄泉。她现在留在那里,就是为了等那些杀人凶手再次出现,好亲手为养母报仇。”

    “那他亲生父母的仇……”

    “你是说那财主?凉月君没告诉过你们么?那些恶人,被她养母集结了些妖怪友人,一个个把他们都杀了……但她养母本是个性格温善的妖怪,我是见过的。听说那段时候,她带着幼小的檀歌在山里生活。有些妖怪见到她,排斥她,说着丫头上有人类的臭味。那犬妖为了保护她,总是笑着说,她也是个妖怪,只是长得像人的妖怪……”

    山海轻轻叹了口气。

    有的人长得不像妖怪,却盛着比妖怪还歹毒的心肠……这才是最为恶臭不堪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八回:犬牙交错

    “狗场”的维修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现在是丑时,室内的火把都还燃着。一些工人零散地坐在看台上,望着场中央的两人。一边是狩恭铎,隶属殁影阁,却是这狗场真正的主人。没有人敢正眼看他——尽管他下午刚来的时候,一些人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这也怨不得他们,狩恭铎很少来,棠寰县这一带已经搁置了许久。对他们而言,这人还有些陌生,甚至有人根本不曾见过他。

    另一边呢,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丫头。整个场地内,只有张长弓和檀歌能感受到她强烈的妖气。不过,即使是普通人也能从她脸上那诡异的花纹察觉出她的身份。张长弓还是过去一样面无表情,但他脸上的胡茬显得更长了,像是没有割干净的杂草,可见他这几天过的并不轻松。至于檀歌,吊着脸,眼神四处游离,并不想在那两人间做过多停留。

    猫的动作是极快的,谁也无法捕捉到她的身影。她一动起来就像一阵遒劲的风,一道恣意的火,一段无头无尾的闪电。但她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些星星点点的火花,虽小却极烫。狩恭铎与她交手时发现,那些火花一旦碰到衣角,便会扩出几倍大的烧痕来。

    几回合下来,两方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狩恭铎的形象有些狼狈,他那看上去就赔不起的衣衫上有许多细小的、烧穿了的洞。手腕、面部有些细小的抓痕,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他知道对方控制着妖力和力道,不然这些妖火造成的次生伤害会更严重。但她确实无法对自己造成更严重的伤害了——虽然很快,但依然无法近身。

    而且她的体力已经开始衰退了——呼吸很乱,额头上都是汗,心跳也不稳定。但狩恭铎的耐力是极强的,他可以与她耗很久,耗到她精疲力竭。她瞬间爆发的力量很强,可越往后她身上的妖力越浓郁,越难缠。但这种力量就不是属于她的了,而是被火焰的力量所控制。他很清楚,白姑娘在持久战中,必然会慢慢丧失自我的心智。

    正如朽月君的任何爪牙一样。

    分神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他正擒住了她攻过来的手。她试着挣脱,发现力气上欠些,于是突然将头用力锤在狩恭铎脑门上,看客那边传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头晕令他失去力气。挣脱束缚的白姑娘再向前一步,顺势将他踹在地上,单膝跪在他胸膛上压制住他。狩恭铎连忙抬起手,陪着笑。

    “好好,是你赢了。”

    白姑娘松开了腿。

    她稍微松懈一瞬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捅穿了她的躯体。她僵硬地、缓慢地回过头,看到了一张与面前一模一样的脸。

    狩恭铎有“两个”。

    再回过头时,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小截断掉的尾巴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当他拔出匕首的时候,小白有些站不稳了。但,那些被带离体内的血液很快蒸发,她的伤口所溢出的不是血,而是暗淡的浅金色光芒。她的身体依然有些不自然,动作很僵,直到那些光芒完全消失

    ,血肉重铸在一起时,她终于缓过了神。

    隔着被剖开的布料,狩恭铎看到那道伤痕呈现出与她面部一样的花纹。

    “你输了。”他丢掉匕首,“但没关系,你很强。这片场地归你了,别让我失望。”

    “这是什么意思!?”

    檀歌突然从边缘翻下身,径直走向场地中央的两人。张长弓没拉住她,慌忙赶过来。

    “嗯?字面意思啊。”狩恭铎指了指观众们,“至于各位,修完场子,拿了工钱就可以散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传来阵阵哄闹。但声音不大,他们也不敢胡来——毕竟那一刀谁都还记得清楚。但檀歌并不怕他,她瞪大眼,又向前走了一步,有些惊诧地质问着:

    “您这样是不是不合适?这些伙计们跟了我们很久,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您说散就散,大伙儿可怎么过日子啊?”

    狩恭铎斜眼看了看她。张长弓伸手要把她往后拽。

    “你是谁来着?哦,对,老张捡的丫头。长这么大了?”

    他的亲昵令两人感到不安。看客们鸦雀无声,纷纷为她捏了把汗。

    “直接告诉你也无妨。你们上一个老板死了——大概,是被某个生意伙伴阴了吧,谁知道呢?毕竟那是你们人类的事,呵呵……老虎不在山猴子称霸王,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吞了这么多钱几条命也不够赔的。现在换一个小妖怪来帮忙看场,岂不是少了很多人与人间麻烦的勾当?”

    檀歌试着和他讲道理:“是,可是……可老板他至少还是发钱的。您这一张嘴直接把人都赶走了,他们家里……”

    “真是怪了。你暂且不在卷铺盖走人的行列里,怎么话还挺多?”

    小白在一旁看着笑话,嗤笑着这么说。檀歌狠狠等了她一眼,继续试着与狩恭铎交涉。工人们都捏了把汗。有人愿意站出来是好事,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可就不划算了。

    白姑娘笑了一声:“哈,你要不乐意干也可以滚蛋。我也并不喜欢和狗打交道。”

    “你做梦。”檀歌转头瞪着她,“我还有没有完成的事,不能轻易离开这里。但冒昧问狩恭阁下一句,为何偏偏要让一个妖怪接手,而不是人?只是因为怕人有所贪念?可上一个老板的任何好处我们下面都没捞到,直接选一位您觉得靠得住的便是,何必找一个来路不明的妖怪,管理整个场地?”

    “因为……你别忘了这儿是干什么的吧?只有妖怪能打赢妖怪,就是这么简单。不找一个能打的妖怪,还找你们人类的阴阳师不成?笑死我了。”

    檀歌还想说些什么,张长弓下狠手掐了她的手腕,低声骂了一句:“你闹够了没!”

    檀歌也有些不服:“您这人怎么这样?别忘了,年轻时您治病的钱,都是那些兄弟们给您凑的。如今他们要丢了饭碗,你就干看着?不帮忙说情就算了,还拦着我?”

    “倒是你个老东西还算懂事。”狩恭铎的笑容有些诡异,“我也冒昧问一句,檀歌姑娘的心愿…

    …是什么来着?该不会还是找到当年的仇人……”

    张长弓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眼神看着前方一大片空地上,不说话。

    “啊,对了,这片地以后也不用搞什么斗妖斗兽了,让人看见觉得我们多残忍呢……还是不要让谁看见了。之后陆陆续续还会有其他人来,那些妖怪都压在这儿,我们有些药,正好拿来试。偶尔——也会有用到人的时候?你们其他人不会想‘留下来帮忙’吧?”

    他依然笑眯眯的,黄绿色的眼睛微微张开,一股强烈的威胁感倾泻而出。所有与他对上眼神的人都汗毛直立,一身冷汗顺着脊背淌下去。

    “算、算了檀姑娘!”有人冲下喊,“我们有力气,走哪儿都不会饿死的。您快上来吧,有什么事儿咱私下慢慢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白突然对着通道前的金属栏杆推了一掌。炙热的火光奔腾而去,吓得正上方说话的人向后跌去。火球并未击中他,而是直直打进了通道里,金属被气浪震碎,断裂的声音十分清脆。待火光散去后,残余断裂的栏杆已经融化了,黏稠的铁液缓缓下落。

    通道中央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伞面。

    伞的主人将伞收了起来,有三个人的影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山海从容地向前走着,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下来到争执的几人面前。身后是慕琬和黛鸾,慕琬收了伞就牵着她的手,心里还是怕出什么差错。

    “白姑娘还真是敏锐,我还打算再让他们听些时候的。不过无妨,都是老朋友。既然来了,就一块儿聊聊……不过啊,凛道长,我还是有点儿好奇:那段儿路,也不是谁说来就能来的,到底是哪位朋友这么客气,体贴地给你们放进来了?”

    说着,他的目光再次扫视看台。所有人都向后躲闪,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与他们无关,是一位妖怪友人指的路。不过我们今夜来,也并不是找你的麻烦,请殁影阁放心。有位六道无常告诉我们,有个新来的妖怪姑娘,听上去像是旧相识,便来看看。”

    “呵呵,旧相识……”小白冷眼看着他们。

    “旧相识。”山海再次强调。

    “人类都是骗子而已,我与你们没什么可说的。过去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别以为就这么算了!”

    慕琬看着她,认真地问:“那么朽月君已经告诉你……你奶奶在何处了吗?”

    “与你们何干?红玄长夜不会言而无信。”

    小白没有一点讲理的意思。这时候狩恭铎接了话,他说:

    “朽月大人不会食言。他答应白姑娘替他做三件事,这是第二件,之后自然会告诉她。反倒是你们,一副答应别人的事没做到的样子……凛道长,不能说生意人要讲诚信,你不是生意人,可就不讲了?啊,对了,你们之中那位生意人……是不是现在还没着落呢?”

    明知是讥讽,凛山海却不能说什么。慕琬觉得自己的脾气也是好了很多,若搁以往,直接提着伞招呼上去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九回:犬牙盘石

    “怎么,现在你们在劝我从良吗?”

    小白的用词很不客气,这让他们觉得有些不舒服。她说完这话,稍微呲了下牙,不是威胁,而是腰后的伤有些隐隐作痛。尽管那里应该已经被修补了才对。

    山海觉得那个“没着落”的人如果在场,反而对话能顺利一些。不过他们半夜不睡觉潜入狗场闹事,绝不仅是为她一人。

    “尽管我真的很想与你好好解释一番,并且再次认真道个歉。我那时不该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我太想当然了,是我的错。但请您相信,既然您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也……不会再干涉了。”

    山海说罢,黛鸾小声接了一句:“我都快不认识她了……她和以前很不一样。”

    “她原本该是什么样呢?谁说了算?”狩恭铎摊开手,笑容一如既往。

    慕琬看着一旁的檀歌。她和张长弓站在一起,与狩恭铎、白姑娘的位置形成一个微妙的三角。慕琬对檀歌说:

    “我们这次来,姑且是帮前两天那个狐妖。上次惊扰到你,多有得罪。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并非是带着恶意的坏人。之前听到您有一个心愿,不知您可否说出来,若我们能帮到你是最好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檀歌毫不领情。

    张长弓重重地叹了口气。

    “姑娘别见怪。这孩子,一直在等一个人……”

    慕琬心里有了数。这一定是在说当年杀了她父母的仇人。在凉月君的讲述中,他们所设想的小姑娘是羸弱不堪的,然而二十年过去了,她真正站在他们面前时,身上这种呼之欲出的戾气却让他们感到不适……也说不上不适,只是意想不到罢了。这样也好,与妖怪生活,就该这样保护自己的。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嘛。

    即使如此,慕琬还是想要试图与她讲道理。因为她身上透露着一种令人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她的师兄,那个叫邬远归的男人。

    那个沐浴在仇恨中生长的男人。

    她虽然与他一样遭遇不幸,并有足够好心的人将他们抚养长大。但檀歌足够幸运,她遇到了如此温柔的人——或者妖怪。而走进邬远归生活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一个真正的妖怪。犬妖因为报恩与母爱的本能将她抚养长大,而蛇妖在利益与惹是生非的驱动下,将他塑造成现在这样……这样令人讨厌的样子。

    不过,他们也很不一样。

    至少收养她的,不是她的仇人。

    “你的事我们都听说过了……你不会无处可去,你可以跟着那个狐妖,他虽然偶尔有些令人讨厌,但他……很好。”

    慕琬有些无力地劝说着,自己也没什么立场。

    狩恭铎依然眯眼笑着,听到他们的对话后,拈住下颚思索了一番。他稍微向檀歌走进了一步,这让张长弓感到很不妙。他欲言又止,想要伸出手拉檀歌,却缩了回去。

    “如果你留在这儿是为了……找杀人凶手,是吗?杀了你养母的那个人?”

    这语气很怪,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你想说什么……?”檀歌盯着他,略微后退了一步。

    “没什么。我知道你的事……我们无所不知。你若是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会离开这里吗?到那时候,你还会为这

    些一起干活的伙计们争取什么无所谓的利益吗?”

    檀歌昂起头,看了一眼那些工友。他们算是她手下,也是她朝夕相伴的友人。几乎每个人都有家庭,至少有一个孩子。有的人孩子妈死的早,又不敢带孩子来这种地方,一天到晚来回从这儿往家里跑。他们都不敢给邻里提及自己在哪儿工作。虽然在这种暴利的地方谋生听上去是一件体面的事,可实际上也并不多几个钱,而天天与妖怪打交道,沾染一身动物似的臭气,也并不讨喜。也有的人很少回去,怕给老婆孩子丢脸。

    狗场是很多妖怪的刑场,却是他们的家。

    “我不知道。”她如实说。

    “你呢?”狩恭铎看向长弓,“你愿意让她知道吗?”

    檀歌突然回过头,看向她的养父。

    “……你知道?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是谁杀了她?”

    张长弓微微皱着眉,与面部的皱纹连在一起。他那双饱经风霜的脸看上去有些显老,可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沧桑。

    “嗯,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檀歌高声说,“你还骗我留在这里工作?这么缺人手?既然你明知道是谁,还要让我去维持人的秩序,维持……维持后场的秩序!不听话的妖怪就要训,就要打,你以为我乐意吗?不是哪家公子千金都乐意拿鞭子抽下人的!”

    张长弓微微张开嘴,眼神有些恍惚。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或许觉得说什么都没用。

    山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那些残破的窟窿只补了一部分。有些稀疏的星光漏进来,融入到火把构建的暖光之中,怎么也筛不出来。

    “那么,是你告诉她,还是我说?”

    狩恭铎的语调,简直就像是在施舍什么选择的权力一样。而他们都清楚,这结果势必会让人忽略选择的过程。一种糟糕的感觉浮上心头,就像动物对危险本能的感知。山海看了一眼白姑娘,她面色平静,对这一切又像是漠不关心,又像是饶有兴趣。这种矛盾的感觉他过去从未在那张年轻的脸上见过。

    “我。”他说,“我杀了她,杀了他们。”

    “……”

    檀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她发出一声变了调儿的怪笑。

    “你在开玩笑吧?”

    “那时我还年轻,背着弓云游四方,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张长弓指了指看台,“我曾是一个阴阳师,猎魔人。只要是接到的目标,箭矢离手,百发百中。有一年,我路过一个村子,那村子离棠寰县不远。”

    檀歌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乡。养母为了自己能平安成长,将自己带离了那个伤心之地。何况村里所有人都怀疑,亲生父母和其他家人都是被犬妖杀害的,她自己也应脱离怀疑。于是养母带着其他一些小妖怪——那些也都是她照顾过的,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十几岁那年,他们在足够遥远的地方定居下来。那是一座村子附近的山,需要人类的一些生活用品时,也方便从那里搞到。他们平安地生活在一起,如过去的十年一样平淡。她从人类的口中听到一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得知故居想要霸占自家土地的财主死了。在那之前,养母曾经带着一身臭烘烘的血味回来,其他伙伴也是。他们虽然在山泉间将自己洗干净了

    ,但常年受到妖气熏陶的她察觉到异样,于是追问。养母他们只是说,捕猎去了。

    当时他们消失了很多天,她差点以为他们死在外面。她什么都没有多想,也什么都没有计较,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们。

    “那个村子交通不便,一直发展不起来。后来,不知谁得知棠寰县的规矩:狗场高价收购妖怪。他们想赚钱,就对路过的我直说了这件事。我负责带活的回来,他们负责运过去,按照我的价格付钱便是。我照做了——我所射中的地方,都是不致命的,但足以令他们无法行动。我在袭击一只犬妖的时候出了差错,她比任何妖怪都要敏感。那时距离太远,她本能逃跑,却拐了弯,冲到离我更近的地方来。于是那支原本该射中她前腿的箭穿透了胸膛。”

    “啊,是的。”狩恭铎说,“我记着呢。当时没死,但村民们运来的第三天就死了。原本伤口感染,她发了高烧,一天或许都撑不下去。不知怎么就撑了那么久。她对着那村子的方向哀嚎了三声,闭上了眼。”

    “什……你们……”檀歌有些语无伦次,“我……”

    “是了。”张长弓看着她,目光几近悲切,“我觉得奇怪……当时顺着她跑的方向,发现我当时站着的位置下有一处山洞。我走进去,你在里面。”

    “你当时以为我被绑架,你要救我。我试着向你解释……”

    “我不知道妖怪竟然养着人类的孩子,我以为你有危险。你对我放下戒心,和我理解你说的话,两件事用了三天。我天天来找你,你才慢慢信任了我。”

    “最后一天,你说你在村里听说,她受了很重的伤……你说她被村民带到棠寰县,你说带我找她……”

    “嗯。”张长弓再次叹了口气,“我没有骗你,但我承认我隐瞒了很多。我是第三天才说服了自己,应该为这件事负起责任,我……”

    檀歌不断地摇着头,像是拒绝接受这个现实。

    “你、你负起了什么责任?!”

    “我不清楚。”他老实地说,“至少不能让你在山里等死。”

    “你他妈的……这十年来我当你是我第二个爹,你……”

    这番对话,令慕琬感到极度的不适感。

    他们是一样的……与邬远归,一样的。

    可她会怎么做?

    话说到现在,不论台上还是台中的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太安静了,太安静了。

    小白突然倒吸了一口气,这声音显得有些突兀。急忙寻找视线落脚点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包括山海等人。

    她变得不太一样。她的额头上泛出细密的汗,却是淡淡的红色。汗水划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浅色的印记。更重要的是,那些诡异的纹路都在发光、舞动、扭曲,像是某种有意识的生命体,努力舒展着自己的枝叶,汲取更多必要的、不必要的养分。

    她的眼睛变得血红。

    “所以……他骗你,是不是?他骗你……人类都是骗子,你该知道……”

    她的语气很不自然,带着一丝不该属于她的戏谑。妖气更加馥郁,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太奇怪了,那副样子……简直让他们联想到了一个不愿意想起来的人。

    红玄长夜。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回:犬不夜吠

    “你是谁……?”

    不知怎么,慕琬恍惚地问出了这句话。

    她不确定,他们都不确定。

    那眼神太奇怪了——虽然白姑娘的变化很大,但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的。那猩红的眼里透出一股令人熟悉的冷漠与冷傲;还有那语气,那种轻浮又轻蔑的腔调,无一不让他们浑身发毛,不寒而栗。

    “啪嗒。”

    后方传来一阵什么东西下落的声音,很不响亮,但很清楚。他们纷纷过头,发现看台附近多了两人。一个是穿着红褐色长衣的年轻女子,背着一把纹路清晰的弓;另一边是飘浮的狐火,在坠落的瞬间化为人形。那地方有些暗,有人抬头看了看,正上方恰好有不大的窟窿将光投下来,正笼罩在他们身上。两人应当是从那里翻进来的。

    为何叶月君会与舟皿同时出现?

    他们同时向前走着。一面走,叶月君一面说:“安心,那不是朽月君的意志……只是类似的很令人讨厌的东西。”

    “令人讨厌?”小白阴阳怪气地说,“您也不是很讨人喜欢呢。追了几座山,几条河,几座城镇,狗皮膏药一样穷追不舍。您累不累啊?”

    “朽月君的咒令深入你的骨髓,已经没救了……你从他那里攫取到越多的力量,包括伤口的愈合、精神的恢复,都会让不属于你的意识慢慢占据主导。一开始如果及时抑制,虽然还没有剥离的方法……但暂时将那种瘟疫似的症状隔离起来,还能做到。可现在太晚了。”

    太晚了。

    舟皿还在继续向前走,但叶月君说完这番话后,便拉开了弓。

    “令人讨厌的东西,就要消失?是吗?这是你的逻辑?”小白侧着脸,那团像猫耳一样的头发轻颤了一下,“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最讨厌说谎的人了。”

    白姑娘突然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冲向山海的方向。几乎是某种本能,不等他自己做出反应,黛鸾已经提前抽出了自己的桃木剑横在师父的面前。她一脚踏过来的时候,黛鸾整条胳膊的筋肉都绷紧了。那力量很大,或许是速度太快——但她还是拦下了。

    灼热的气浪掠过山海的面庞,如一股沸腾的蒸汽,烫得人浑身一颤。

    一支箭射过来了。它是被预算好的,一定能精准地命中白姑娘。但没有——白姑娘如踩上踏板一样,接着木剑的力将自己弹了回去。她的背影迎着檀歌而去,檀歌立刻抬手设防,以免被她借机暗算。突然间,她被人向侧面撞了一下,没有站稳。

    跌倒的时候,檀歌的确听到了利刃划破什么的声音。

    她挣扎着站起来,并没有觉得身上受到什么伤害,也没有不能活动的地方。但紧接着她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很熟,但不是自己的。她听到看台上有人尖喊出声,也看到叶月君因惊恐而扭曲的脸。

    她颤抖地回过头。

    “别看。”

    早已来到场地上的舟皿突然将手捂在她的眼上。檀歌并没有嗅到他的气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靠近自己的。同样被捂住眼睛的还有黛鸾,却没人捂上这么做的、长大了嘴的慕琬。

    没人会料到这一幕。或者料到了,却无计可施。

    亦或说,能做些什么的人,不愿意做什么。

    檀歌伸出手,用指甲狠狠掐着舟皿的双手,但他并

    不放开。

    “混蛋,放开我!让我过去!够了,放手啊!”

    她的高喊带着震怒,显然已经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即使没有,也可以从血的气息判断出来。可她不信这个邪,她非要亲眼看看,舟皿却偏偏不让她这么做。她从一开始的抓挠挣扎到逐渐失去力气,随之而来的悲怆感剥夺了她的精神,让她在顷刻间变得无力、空洞。

    不争气的眼泪从舟皿带着无数血痕的手中淌了下来。

    “为什么不救他——你明明可以的,不要管我,你为什么不救他……”

    明知自己没有埋怨的立场,她却依然止不住地哭嚷着。

    舟皿静静地说:“她本就是冲着长弓去的。且不论我有没有保护他的义务,我只问你,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就算他活着,你还能像之前那样心怀感激地面对他么?”

    舟皿的话很直接,很刺耳,却是实话。只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来,未免有些不近人情。狩恭铎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地鼓起了掌。

    “真是一出好戏。不愧是白姑娘,不愧是……红玄长夜推荐的人选。”

    这个名字山海他们已经听到想吐。凛山海看了一眼地上的残肢断骸,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他见过许多生离死别、许多为孩子赴死的父母、许多前天见还好着,转眼便命丧黄泉的人。可见得多,从来不意味着习惯。

    也许还不够多。

    叶月君提着箭飞快地跃身场下,冲到了张长弓的面前。她先回过头,对舟皿说:

    “把她带走!哼……我帮得到你,就知道你不会帮我。”

    “你要责备狐狸的狡猾吗?我说的也是事实——何况我也只是在狗场外才第一次见到你,我又何必对你无条件地信任?凭你几百年前是妖怪?我与凉月君有约在先,我会优先檀姑娘的安全,抱歉了。”

    叶月君没有同她废话。她跪在地上,任由蔓延的血迹濡湿衣裙。

    “小张!”她抓起尚还连在他身上的另一边手臂,“你听我说,你不会有事!那狐狸……受我同僚所托,会保护好檀姑娘的安全。”

    张长弓躺在血泊之中,睁大了眼,望着千疮百孔的天花板。

    这或许是过去无数奄奄一息的妖怪,临终前看到最后的景色。他试着张开口,还能发出声音。于是,他用尽全力将体内的空气挤了出去。

    “我知……知道。当年,在她、她故居……有个走无常想替、替她——她养母,翻案,但是……没有人……”

    “别说话了!”叶月君急得吼叫,“说得越多血流得越多!别说了!留着当着你女儿的面再说吧——”

    “她、她不认我——我这个爹。我不,咳、咳,不配……”

    狩恭铎静静地站在一旁,冷冷地咋舌。之前的匕首重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从袖口抖出一支小小的瓶子,用拇指拨开盖子,将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水洒在刀刃上。

    然后,他小心地吹了吹。

    “要做什么?”白姑娘歪头看着他和他手中的刀。

    “铲除后患。”

    “要去追那个小狗崽子吗?”

    “嗯……去吧。”

    白姑娘向前走了一步,动作突然僵在了原地。那曾经令她凝固的表情再一次出现了——或许这一次,看上去更痛

    苦些。

    狩恭铎松开了手,匕首深深刺进小白的后背。她向前走了一步,剧痛令她跌在地上,连用两只胳膊撑起自己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

    伤口无法愈合。

    刀口冒出缕缕青烟,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气息。她身上那些金色的纹路先是闪烁了两下,随即暗淡下来。那伤口溢出的不是血,也没有血。黑色的细密纹路像网一样,从她的伤口张开,缓缓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全身的力气都被剥夺了,在极度的疼痛中,她连动一下手指都变得艰难。狩恭铎路过她,走在她的面前。小白想要伸出手抓住他,却石化般无法动弹。

    “我猜你想问理由……”狩恭铎并没有回头,“不过你放心,朽月大人并没有骗你。至于这个决定,是我代表殁影阁,以皋月大人的意志执行的。你若像最初那样单纯,便好拿捏得多,可现在不同,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知道你的灵魂已经被烧穿了……没办法。朽月大人的力量,我们也无法控制。殁影阁不会用未知的棋子,太危险了。”

    小白浑身都在震颤着。黑色的网过后,从伤口处开始发生碳化。她有一半的身子都变得漆黑又僵硬,却极脆,她稍微动一下,表面都会绽开裂纹。

    “总之抱歉了。”狩恭铎淡淡地说,“我只忠于一位主子,但绝不是你的。”

    虽然他没有回头,但小白知道,他一定是总是笑着。他默默离开了这片场地,没有人能阻止他。那枚匕首的手柄掉下来了。金属的部分融化在她的身体里。

    这一幕,山海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可以阻止他,但没有。从叶月君的立场而言,这是一件好事。整件事看上去,似乎都是他自己的错——但也不全是他的错。可不知为何,事情最终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就顺其自然吧。这样也好。

    当狩恭铎离开后,所有的工人们都蜂拥而下。他们簇拥在张长弓的身边,笨拙地试图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们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但工具不够,黛鸾没法帮他。连止血药都是工友半夜去砸药房的门弄来的,在他回来以前,大量衣物床单都被血浸透了。出血虽然多,但伤口并不算大,有很多部分的肉都被高温烧焦了,只是血不断溢出来。

    这样的伤口,就算是名医也无法将它和身体缝合起来。何况一部分肋骨也被削断了。黛鸾连夜帮他做了止血,清理,而他总是说着胡话,意识模糊。当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安静下来,却发着高烧,不知何时才能降温。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黛鸾尴尬地说,“你们最好去请更贵的郎中。”

    可不论钱还是郎中,他们都知道,棠寰县是不曾有的。

    连叶月君也知道,这一切都看造化了。她说她还想留几天,于是几人在狗场匆匆道别。至于这个地方今后会被谁接手,又会发生怎么样的改变,谁也无从得知。

    当他们回了住处,看到的竟然是舟皿。他还没有走,他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什么人盖上了被子。

    “她闹了一整天,终于消停了,好不容易才哄睡着……别看三十来岁的大姑娘,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信凉月君的事了么?”

    舟皿疲惫地点了点头。

    终于结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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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