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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一回:借景生情

    只剩下三个人呆呆地站在这里,仿佛一切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太阳升起来,没有什么温度的日光洒下来,却令他们的脸更加苍白。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唔,这里的地形你比较熟,应当知道怎么走……”

    慕琬僵硬地点头,走在他们前头。

    “这里已经在雪砚宗内部了,不需要走正门。”

    “这样吗,那倒是方便了。”

    即使入了深秋,雪砚谷的特殊地形也将冰冷的空气挡在山外。这儿的一切依然是暖洋洋的,暖得熟悉,让她脸上僵硬的、看不见的外壳,都要慢慢融化了。但山外应该还很冷,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准备好入冬的衣物。

    她默默地想着,默默地走,一言不发。前方是一片潮湿的泥地,中央穿过一条溪流。为了方便人走,这里铺了一大片石子路,溪水间也摆好了牢固的石块。水流欢快地奔腾着,不至于吵闹。水量依然很足,但有些浑,或许是前两天下过雨。

    走到河中央的时候,她突然指向斜对岸的一处空地。洁白的芦苇与粉紫的荻花都到了绽开的时节,一大片一大片的,很漂亮。她说:

    “那里是我发现白荻的地方。”

    “嗯……”

    黛鸾应了一声,山海没有说话。他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寒水姬——那个丢了的式神。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翻过一段小山,他们依稀能看到几个装束统一的人了。那应该是雪砚宗的巡逻弟子。距离有些远,慕琬还没有喊他们。山海注意到,那些衣服的样式比起慕琬和雁沐雪的都要简单些,但也是墨绿与白色的色调交错。

    她突然站住了,有些呆呆地摸摸自己的脸。然后她转过身,突然就问:

    “我脸上脏不脏?”

    “不、不脏啊……”

    “真的?那有没有感觉……瘦一点?比我们刚见的时候。”

    “我们天天见得着面,这怎么看得出来呢。”

    她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脸,喃喃自语。

    “是不是拍肿一点显胖,脸色也能好看点……对了阿鸾,你胭脂还在身上吗?”

    阿鸾正卸下箱子准备给她找胭脂,山海注意到远远走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都是姑娘。她们先是愣了一下,凑在一起交谈了什么,然后紧接加快脚步,匆匆赶过来了。山海碰了碰慕琬的衣袖,示意她回头看。

    她刚回头,就僵在了那里。

    她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脚下却没动。那两个姑娘赶过来,直直奔到她面前。高一些的姑娘几乎要赶上山海了。她穿着一身墨绿的交领襦裙,内衬向下渐变着嫩芽的黄,绸缎在阳光下闪着白花儿的暗纹。外面罩着橄榄色的褙子,衣摆与袖摆上都有好看的烟纹。

    另一个姑娘看着还小,比阿鸾更年轻。她穿着露肩振袖,腰前系着大大的结儿,上面还别着一朵绸缎的花儿。这身儿衣服像青蓝玉一样,看着很清爽,但做工与纹样与另一位如出一辙,应当

    是同一个裁缝绣的。虽然款式有所区别,但整体也能看出来,她们与慕琬是同门的弟子。两个姑娘的头发都很长很长,比施无弃的还要长一截。只是大姑娘的后脑挽起一小团髻,小姑娘另扎了短短一束,在左肩膀前面搭着。

    她们刚碰了面,慕琬方才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她突然抓住大姑娘的手,虽然长了口,半天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百感交集下,她终于吐出了三个字。

    “谣师姐……”

    她声音轻的自己都没听到。但对方紧紧的攥着她的手,温柔地同她讲话。她的声音像谷里的风一样,终年都是沉沉的,暖暖的。

    “真的是你……我们远远看见你,我还没确定,阿凌咬定是你。你瘦了很多,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手上茧子都这么厚了。”

    “哪儿有啊,这是这两天没休息好”她突然抽回手,弯腰抱住了另一个姑娘,“阿凌都长这么高了,真好……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叫阿凌的小女孩紧紧抱着她,半天没有撒手。她的双臂挂在慕琬脖子上,凑到她耳边,很高兴地对她说:

    “你看,我现在也是雪砚宗的弟子了!”

    慕琬在松开她之前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然后上下打量她。

    “对,是,我正准备问你,你怎么和你姐姐在一起……我以为你是来看她的,顺道住几天。没想到你已经入门了……不是应当等成年吗?我记得你生辰不是这阵儿的。吓我一跳,差点要怪自己没给你带礼物了……你拜到谁的门下啦?是邬师兄吗?当年你还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就开玩笑说要收你为徒……”

    谣师姐轻声说:“没有,她拜到四师兄门下了。你知道,现在你师父不在,担子都压在大师兄身上了,他忙得很呢。这些规矩,也因为他不在,远归就拍了板,说想入门入便是。他本来说愿意收她的,只是……我考虑再三,出于一些原因,还是决定算了,回头我再与你细说。对了,这次回来,莫不是带了你师父的消息?”

    慕琬心脏受到一记重锤似的,浑身颤了一下,胸口痛得要命。她身子是冷的,脸却有些发烫。她知道当初自己夸下的海口有多不切实际,也知道一旦回来,面对这样的质问是很正常的。大家都和她一样,都在期待着宗主的消息。

    “我……”

    她磕磕绊绊开了口,不知说些什么。她师姐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会令她感到困扰,也并未刁难。她连忙改口,询问起慕琬身后那两人的情况。被晾了半天的师徒俩对他们作揖,两位姐妹也回了礼。谢花凌绕着黛鸾转了几圈,左看看,右看看。阿鸾比同龄人要矮一些,身高上她们两个是差不多的。

    自报家门后,他们了解到,这二位也是雪砚宗中慕琬的至交好友,是一对亲姐妹。姐姐是谢花谣,妹妹是谢花凌。谢花谣不是宗主的直系弟子,而是宗主师弟的徒弟。如今,妹妹算是宗主的再传弟子。慕琬说,整个门派内部依然是传统的,以刀剑作为武器,但自己的伞技是跟着谣师姐学的。说到这儿,他们才注意到,谢花谣的确也带了一把

    伞。那把油纸伞也是白色,只是伞中央扩散开一层淡淡的豆绿,像过了水晕染开的墨。

    “我们谢花氏,是阴阳师世家。这些东西,便携又实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武器不一定都要是刀枪剑戟,武器用得好,就能成身体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只要能与自身融为一体的东西,都能成为武器。”她这样说。

    慕琬告诉他们,母亲搬到山谷外,与谢花的祖宅住的很近。过去,她们俩经常结伴儿回家探亲。如果她们先给家里写了信,阿凌就会比信上提前三天守在家门口,生怕她们有时候会早点回来——事实上,她总能提前等到她俩。

    谢花凌持着一把翠色纸折扇。她拉着慕琬回去,要给她表演新学的招式。

    “真好……唉,我一位友人也很擅长使折扇。他若是在,一定能给你指点一二的。”

    “是吗?那琬姐姐怎么不把他也请回来?”

    阿凌一手拉着黛鸾,一手拽着慕琬。慕琬的眼神飘忽了些,语气有些犹豫。

    “他、他……他不太方便。但是,他一定会来的……”

    山海不做声,默默跟在最边上,站在黛鸾旁边。黛鸾和慕琬都拉着谢花凌,慕琬的另一手与谢花谣牵在一起。

    如果暂时抛却所有的烦恼……

    如果时间就这样停下,也未尝不可吧。

    如果——

    谢花谣知道她过得不太顺利,没有大张旗鼓地通知其他弟子。虽然阿凌恨不得跑出去告诉全世界,梁丘师姐回来了,但她也努力克制住了,懂事地与他们呆在一起。

    在雪砚谷中,作为旁系弟子,她们的训练不必那样艰苦,许多宗主在时略显苛刻的条例也都不适用于她们。谢花谣在谷里僻静些的地方,请人盖了一处小院子。院子一直冷冷清清的,偶尔有其他师姐留宿。一个人的时候,这里就显得空空荡荡,可他们几人同时进去的时候,又有些没地方落脚了。

    这里地势偏高,能看到远处连成一片的芦苇荻花。那一片毛茸茸的海洋如梦如幻,像画中之景。木头窗框材质普通,却雕得精致,画框似的。阿鸾和阿凌撑着脸,把头伸出去看。

    直到所有人安顿下来,谣师姐烧好水泡好茶,他们都安静地坐下,那种一路上都没有人提起却始终如影随形的压抑感,终于就此涌现。

    “谷里挺好的……在师叔们和大师兄的打理下,一切都井井有条。”

    “是吗?我看比起过去,巡逻加强了人手。最近可曾有什么事情发生?”慕琬问她。

    “没有,都挺好的。只是……师叔们都已年迈,当时还都被莺月君打成重伤,落下病根。现在,基本上都是邬师兄说了算。他有些忙不过来,开始宗内的纪律有些散漫,但他很快就严抓了。只是……他收了很多谷外来路不明的人为徒,也结拜了些江湖上的人。甚至有人听说……他和妖怪有来往。”

    阿凌回头看向茶桌,但是没有接话,黛鸾也跟着看过去,两个人都不敢做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二回:借怀垂泪

    邬师兄为人一向正直忠义,坦坦荡荡。

    谢花谣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接着对她说:

    “……我本觉得,与妖怪有联系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你知道,谢花氏属役魔一脉,跟妖怪打交道再也正常不过了。他邬远归就算和妖怪来往,那又有什么关系?实际上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偶尔会传来妖怪的气息。可是……怪就怪在,他矢口否认。而且谷内谁若是敢质疑,一定会遭到他的严责严罚。有人说,他敢动私刑呢——当然,这我没信。”

    慕琬连连摇头:“不可能,不会的,师兄绝对不是这种人。”

    她很难接受师姐的说法。她离开雪砚宗不过是半年的功夫,师姐口中的这个人,怎么也与自己熟悉的大师兄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法把这两者的形象联系起来。

    “我不喜欢他”阿凌对黛鸾说,“小时候他随手一招呼,哥哥姐姐们都绕在他身边去,就没有人陪我玩了。”

    “……总之,我没有让阿凌拜入他门下。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若让阿凌去也好,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自然能得到证实。但——我怎么能这么想?我斗胆怀疑师兄就罢了,还拿自己亲妹妹去冒险……她的未来怎么办?我竟敢拿她的前程做赌注……”

    “我不是说过我不怪你吗?而且我觉得这法子挺好的,你怎么又不同意呢……”

    谢花凌在窗边小声嘟囔着。她姐姐急了,差点站起来,马上被山海拦,请她继续说。

    “抱歉,我欠考虑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个。只是,我不知怎么办,我谁也不能说……我太想你了,见到你,什么都想说出来。不好意思没能顾及你的心情……”

    “不不不,没关系的,师姐你尽管说——”

    “宗主最疼你,我见面还问你他的事给你施压……是我不好。最近……最近也太乱。”

    “琬姐姐。”

    阿凌突然喊她,她立刻别过脸,笑着问她什么事。但那一刻,她注意到,连黛鸾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奇怪。

    “阿凌!”

    谢花谣喊住她。但阿凌没有什么反应,她尽可能镇定地问:

    “你还记得雁师姐么?”

    那一瞬间,慕琬的头脑一片空白。

    山海连忙在桌下用手背拍了她膝侧,慕琬立刻回过神,笑容却明显凝固在脸上。她张开嘴,僵硬地回应:

    “当、当然,怎么了?”

    “雁师姐不见了。”

    “不、不见……”

    谢花谣立刻伸出手,覆盖在慕琬蜷缩起来的指尖上。她的手很温暖,声音也是。

    “没事,你别急……她是出去找你和宗主了。只是她走得很突然,没什么征兆。邬师兄说她留下了一封信,念给我们听。”

    信……

    山海与黛鸾对视了一眼,黛鸾立刻瞟了一眼自己的箱子。

    或许得找个机会,把那封看不见的信打开。

    “那她留的那封信,你看到上面写了什么吗?”

    “那封信我们传着看过一遍,之后远归就收藏起来了。”

    “……”

    慕琬本以为,这次见面会有说不完的话的。那些悲哀的、沉重的、不堪回首的一切,少说也要放到第二天再谈。但没有——她们过去在一起的时间太久,见不得一点离别。那些曾经没有掩饰的、不

    加修辞的话,依然如此坦诚地在两人间迂回。就仿佛过去的一切美好,她们已经耗尽了,而剩下的,就是这些沉淀的、匪夷所思的疮疤,谁都不敢直视一眼。

    有的只剩下沉默。

    太平盛世,日子却不比乱世好过。

    午饭后,谢花谣让妹妹带师徒两个出去转转,她与慕琬单独待一阵。谢花凌也没过问,把那两个人招呼出去了。

    雪砚谷的气候真的很暖,山海先前催促阿鸾加的衣服,在这时候闷得有些热了。两个姑娘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走。阿凌说,这一带很少有弟子过来,他们最好不要再往另一边靠近了,如果遇到巡逻的弟子,不太好解释。

    “我更喜欢这里”她伸开双手,像是在拥抱这片稀疏的林地,“不论什么时候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水声。还有很多动物……”

    她伸出手,就有鸟雀落在她指尖。这只鸟披着棕色的斑点,小巧玲珑。她让黛鸾也伸出手,鸟就跳在她的指间。

    “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吗?”

    黛鸾问她的时候,那只鸟被惊走了。她有些惋惜地看过去。

    “不讨厌。但相较之下,我更喜欢鸟兽……也就不那么喜欢人了。”

    “门派里有人欺负你?”

    “没有。但我觉得,一部分人是瞧不起我的。他们看在阿谣姐的面子上对我好。我一个人的时候,就谁也不搭理我了……琬姐姐不一样。你们就是她的好朋友?”

    “是。”

    “有多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

    阿凌回过头,看看山海,又看看黛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我应当认得你们。我们收到过她的几次信,第一封里就提到你们几个……那些信师兄师姐们都反复地读,争着要保管,结果每次都变得皱巴巴的,或者破了角。”

    他们想到,慕琬总是说自己的门派有多好,弟子间多么友善——或许因为她是既得利益者。那些并非她的身份所能感受到的,依然有着江湖任何门派家族里的眼色。但没什么,毕竟对现实而言,这是如此寻常的事。

    “我羡慕你们。”她突然说。黛鸾傻傻地问为什么。

    “你们可以到很多地方,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一定有很漂亮的风景,稀奇的鸟兽,还有各种各样更有趣的人。”

    山海安慰她:“等你长大了,也可以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很远的地方。”

    “我还记得,姐姐的信里说,有个使扇子的哥哥。她说那人总是欺负她,逗她玩,但人很好,肯定愿意教我的。”

    两个人都说不出话。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来时的方向,因为太远,什么都看不见了。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一道道光柱间漂浮着微尘,轻扬灵动。

    山海伸出手,试图接上最近的一滩阳光。温暖的触感躺着掌心里。

    六道的裂隙间会有光照进来吗?那里也有温暖的地方吗?

    阿鸾的药箱还在屋子里放着。慕琬的视线三番五次瞥过去,不知该不该把信拿出来。

    “关于这封信,你谁也不要提起。”叶月君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不要相信任何人,你能信的只有你自己。

    她该相信谢花谣吗?她们姐妹俩也算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与雁师姐的关系也很好。但慕琬仍是不敢说,

    倒也不是怀疑她什么,只是生怕她说漏了去。至少现在不行。

    “你知道吗”谢花谣忽然说,“我前几天做梦,梦到雁沐雪回来了。她距离我很远,我怎么喊也不应。最后她就在谷里躲起来不见我,我怎么也找不到她。我告诉阿凌,她说我都不梦到你,笑我心里没你。但我不知道……这就是很奇怪。听老人说,我若梦到一个不常见的人,证明她慢慢把我忘记了,是真的吗?”

    “……不是。她只是,她……我……”

    她只是没办法想起来了。

    这话慕琬说不出口。

    她知道,先前认知到这个事实的时候,自己的状态有多糟糕。灾难接踵而至,变故永远在发生,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不敢把那样的情绪再传递给亲近的人。

    可谣师姐迟早会知道的。现在不说,就是为她好了?

    她突然又想到叶月君。她不也是一直瞒着青鬼,最终酿成了那样的惨剧吗?

    如果说出来,师姐不会怪自己,但若不说,以她的性格也不会恨她。同样的事情带来同样的悲伤,只不过,慕琬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得“周全”。

    她该说的。

    “我……我跟你说一件事。”慕琬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嗯?你说。”

    “雁、沐雪她,她……”

    谢花谣突然攥紧她的手。

    “莫非你见到她了!”

    “嗯……我见到了。”

    “真的?你可别是为了安慰我,说些骗我的话。”

    谢花谣的眼睛亮起来,满满都是期待,在绿色织物的簇拥下像两朵可爱的花。柔柔的,甜甜的,让她完全无法将残酷的话说出口来。

    “……她不会回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她终究是说出了口。慕琬不知道刚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声音,过于轻快,过于不真实,让她觉得好像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谢花谣还是笑着,就像没听见似的。见她不再说话,她那些许的质疑逐渐退却,只是固化了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失去了所有温度。

    “谁做的?”

    “是……是个道上的刺客。我见到他,很强,我不是他的对手。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是谁的命令,我不知道背后真正想让她死的人是谁。”

    “她的……她现在在哪儿?我是说雁沐雪。”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我没能守住她。”

    谢花谣扬起了手。

    谣师姐是一个如此温柔的人。从小她跟她学伞技的时候,犯了错她也不凶,只是给她指出来,语言干练简洁,一步到位,让她能听明白。教得好又脾气好的导师不多,她算一个。

    若此时她生气了,慕琬能理解的。就算她一巴掌打在脸上——这样最好。她需要被责怪一次,需要让人意识到她能力不足。所有人都只会说不怪她,这不是她的错。或许有些推卸责任,但现在看来,正是这样一路上的包容让自己变成如今这个不成器的样子。

    谢花谣没有打她。她的手拍到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辛苦你了。”她说。

    慕琬觉得这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自己心上了,心却像棉花一样软。不痛,只是闷沉沉的。

    她再也忍不住,埋头在师姐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三回:借箸代筹

    一夜无事。

    谢花谣像过去一样,小师妹睡着的时候,她就守在旁边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在家里的时候她这么哄阿凌,来到雪砚宗就哄小慕琬。后来她长大了,走了,又换成了阿凌。

    第二天醒来,慕琬觉得自己很精神。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了,之前不论在床上躺多久头都昏昏沉沉的。或许是苦水倒干净,人就轻松了。已经晌午,但周围都很安静,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在家里跑来跑去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伸了个懒腰,穿好衣服,挂好伞桶,推开了房门。

    “呀,她醒了!”

    和黛鸾在院子堆沙丘的阿凌突然这样说。这时候,不知道哪儿就涌过来一群人,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交谈时都离得远远的,生怕吵到她。慕琬被一群旧友包围起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那什么,脸还没洗……哎,你怎么还看热闹!”

    山海背着手,和谢花谣与几个年长些的师兄远远站着,笑而不语。看来她的一些情况,一大早就被他和谣师姐昭告天下了。十几个人殷勤地簇拥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让她有些招架不住。看了会热闹,那两人终于过来解围。

    “她还没休息好,有什么事儿,晚点再问吧。各位的好意她一定心领了。”

    “是啊,一路上走了很久呢。”

    黛鸾在一边小声嘟囔,其实也没多久。

    慕琬虽然手忙脚乱,但心里高兴得很。只是她不断地环顾四周,左看右看,没有找到师兄的脸。这难免让人有些失望——兴许在忙吧,她也没敢多问什么。

    “小师妹想找邬师兄吧”一位师姐说,“有人去告诉他了。他又熬夜处理事务,八成现在还没醒呢。”

    另一个师兄说:“安心,大家已经开始张罗洗尘宴了。天黑前,你们肯定能见到。”

    慕琬不禁感慨,不愧是同门看着她长大的兄弟姐妹,一点小心思也藏不住。

    阿凌悄悄对黛鸾说:“好久没人喊邬师兄这三个字了。”

    “是谁?那个掌门的第一位弟子吗?我听慕琬说过。为什么不喊了?”

    “他好像不喜欢这么说了。关系近的远的,都直接叫远归。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和一些我们不熟的、他的友人,直接喊他邬掌门。”

    “……真给面子啊。”

    “可不是吗。”

    不出所料,慕琬一个一个地去拜访过去照顾自己的旧友们了。师兄师姐总想拉她坐下来聊聊天,奈何各自都有事情要做,而且她也不能走到哪儿坐到哪儿,都是粗略地打了招呼。大家第一句话都是喊小师妹——尽管她已经不算是了,这仅仅对宗主的门下而言。第二句,都是问她什么时候走。倒不是盼着她赶紧离开,而是生怕留不了多久。

    “应该,要多留几天……”她总是陪着笑,模棱两可地说。

    就连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周围也没闲着。大家都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兴奋的鸟雀。在一片欢声笑语间,山海却觉得有一丝不自在。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些快乐的确是发自肺腑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的源头,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慕琬刚放下碗筷,一个人便向这边跑来

    见到他的一瞬,慕琬睁大眼睛,一个字也没说出口。而那个男人也什么都不曾说,突然紧紧抱住她,半天才撒开手。

    “你、你回来了…

    …”

    那应该就是她的大师兄了。

    山海和阿鸾都远远地打量他。邬远归的确相貌端正,一表人才,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与她的描述没有太大不同。但或许是过了多年,他身上有一种比起慕琬口中更浓重的老成,和一种成年人特有的圆滑。这一点,也从他接下来对山海的客套里体现出来了。

    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的措辞。

    ……如果忽略旁人的沉默的话。

    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慕琬毫无察觉,她只是满面笑意,呆傻傻地听师兄说话。后者一串串妙语连珠,从她离去时的思念说到归来时的惊喜,如何说着自己的寝食难安、辗转反侧。慕琬也不知道信是没信,但听着倒是挺开心的。

    怪怪的。

    “你受苦了……”他最后说。

    彩排过似的熟练。这倒也无妨,说不定他身居代理掌门之位,与江湖上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已经练出了这副口舌。但……其他人照理说,是不该一个个都阴着个脸的。

    尊敬是有的,只是感觉,又敬又怕,怕占了大头。

    邬远归理所当然地问起山海来。在得知他是凛霄观弟子时,他轻轻挑起了眉。

    “那,道长一定是知道……一位叫丹宁的仙长了。”

    “是。本门始祖,怎么会忘记呢。只是他早已得道升仙了——您莫不是认识他?”

    “不不,这么大的面子,邬某诚然是没有的”他笑了笑,嘴角弧度动人,“不过我听他老人家留下些仙器,倒是闻名于江湖。”

    “唔,的确如此。”

    “凛道长,今天的晚宴,您可一定要赏脸。多亏了您一路照顾,小师妹才能平安归来。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肯定添了不少麻烦……”

    慕琬没有反驳,但她打断了他:

    “其实还有……”

    “小师妹,你听我说”邬远归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你雁师姐的事……你应当是知道了。我还在派人找,但一无所获……”

    慕琬愣了一下。

    她试图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谢花谣——看来她还没有告诉别人。只是她这会不在,可能是在厨房忙活。她包的水晶饺漂亮又好吃,慕琬梦里还惦记了。

    “你能回来,真是苍天有眼……定是怕我们太难过,赶紧把你送回来。”

    他们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只是邬远归还有事情要忙。两人不舍地告别,把剩下的话都留到晚上。明明刚吃完午餐,慕琬已经开始惦记晚宴了。邬师兄还说,会把很多新的弟子和朋友介绍给她认识。

    一到下午,一群人又将她拉扯来拉扯去了。山海和谢花谣跟了一路。走在路上的时候,山海与慕琬拉开了距离,借机问了谢花谣一个问题。

    “你们的代理门主……也是阴阳师吗?”

    “算不上的”谢花谣说,“他自幼习剑,对付妖怪的事,仅限防身罢了。”

    “那他有没有什么自己的式神?或者,有什么上年纪的物件生出的付丧神?”

    “没有。应该……没有吧。凛道长,您该不会也觉得……”

    “嗯。我们一路上原本还有位友人。只有常年与妖怪在一起的人,身上才会沾染如此浓郁的妖气。”

    “……是这样吗?我与他见得少。我第一回注意到时,问过其他的兄弟姐妹。他们几乎都与远归一起长大,不觉得有何不妥。我就想,兴许是我多虑了。”

    “你

    没有。”

    “……”

    虽然雪砚谷常年暖如深春,不过终归快要入冬,天都黑得早了。谷里刚点上灯,就有弟子传他们去参加宴席了。

    冗长的说辞是所有宴会必然的环节,这点倒是逃不过的。不过,就算慕琬再迟钝,她也察觉到,这席间的座次是不太对劲。先不说为何师父尚还下落不明,师兄却坐在了掌门的位置上——这倒也情有可原。只是那些师叔与其他排的上门面的弟子,都坐到很下面去了。上席左右的位置,全部都是些生面孔。而那些人几乎都没有什么表情,一个个都板着脸,神情轻蔑,神气得要命。这让慕琬心生讨厌,却不便说些什么。

    反正大师兄还是顾着她的,这便够了。

    邬远归身边还有一个位置,一直空着,也没有人问。山海略提了一下,他只是说,是一位十分重要的谋士,但身体不佳就没有参与。他替他赔一杯酒。

    在拼接起来的、长长的宴桌尾端,黛鸾和谢花凌偷吃了一路水晶饺。

    饺子皮擀得很薄,蒸得透明,能看出里面的肉、青豆、玉米、萝卜丁……难怪阿凌给自己吹嘘了这么久,好吃是真的好吃。又夹了许多谷里生养的肉蛋蔬果,十分新鲜,吃得两个人满嘴油光,神清气爽。

    “你觉得无聊吗”谢花凌问她,“我们溜了吧?”

    “可是去哪儿?我对这里不熟的。”黛鸾老实说。

    “我带你去直系弟子们住的地方,离得很近,可气派了。”

    于是黛鸾就跟着阿凌从宴席上溜走了。反正人很多,很乱,大家的注意力也都放在那三个人的身上,不会有谁发现偷偷跑掉的两个小姑娘。能注意到他们的也就那些人,他们都不方便脱身,正是个好机会。

    走在装潢精致的楼内,黛鸾跟着举着蜡烛的阿凌,有些感慨。

    “我以为这种世外之地,建筑都会简朴一些。这些是你们自己盖的吗?慕琬说,你们的吃穿住行都是自食其力的。”

    “也没有。邬师兄不过接手了半年的掌门之位,立刻请人来将破旧的东西翻修了。说是翻修,与重建无异。看上去花了大价钱,可说得上话的都是受益人——谁愿意在漏风漏雨的屋子里睡觉呢。于是,也没人追问他哪儿来的钱了。只是没想到,这不过是一个开始……不过,他倒是告诉我们,给琬姐姐留了一间房子,应该就在三楼。我们去看看。”

    黛鸾也不傻,早就察觉此地并非那样兄友弟恭了。

    “邬远归身边空着的位子是谁?”

    “说是个算卦的,帮他不少忙,算大师兄的参谋。姓佘,大家都叫佘师爷。只是我们其实都没怎么见过他,那些空位子,都是摆出来表示尊敬的。”

    两人来到了三楼,也是最高的一层。有一处房门上粘着交错的封条,挂了一把大锁。

    “这样……诶,那扇门怎么贴着纸条?”

    “咦?哪里……”

    “这……这该不会”谢花凌有些迟疑,“莫非是……雁师姐的房间?”

    “不过是……出门而已,为什么要……我看其他房间——慕琬的房间也没封起来呀。”

    “要是能进去就好了。”

    黛鸾眨了眨眼睛,问:“你想进去?”

    “……不太好吧。”

    正在两人鬼鬼祟祟地在烛光旁交流的时候,身后的黑暗里,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四回:借酒浇愁

    谢花凌浑身都颤了一下,烛台差点打翻,幸亏黛鸾伸手稳住了它。两人仓皇地回过头,看到一个叉着腰,站在她们身后的人。

    “不好好吃饭,就知道东跑西跑。”谢花谣埋怨着。

    “你吓死我们了!”阿凌抬高了声音,“差那么一点儿就火灾现场了!还说我们,你不和他们吃饭,来这儿干什么?”

    “我跟他们说我来找你们。一看你俩没了影子,肯定是贪玩溜出去了。我怕你带着阿鸾乱跑,出了什么事情,才来找你们。我眼看着你俩跑到这儿就跟上来了。行了,快回去吧。”

    “好,开了!”

    姐妹俩齐刷刷回头,发现在她们拌嘴的时候阿鸾不知怎么就把锁撬开了。

    “你、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小姑娘……”谢花谣有些紧张。可她虽然嘴上这么指责,还是不由得将头探进去了些。谢花凌将门推开了些,纸条各自脱落了两边儿,发出吱呀一声,缓缓敞开了。

    仿佛邀请似的。

    三个人面面厮觑,脚上都不由得往里挪了挪。看来,谢花谣也早有怀疑了。

    雪砚谷的空气一向很干净,也没什么太大的风,何况门窗紧闭,整个屋子里都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住客离开了多久。黛鸾将手轻轻抹过柜面,几乎一点灰尘也没有。整个屋子里没什么贵重的家具,都是寻常的必需品,空间不大不小,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房子很久没有通风过,有一丝淡淡的潮味。

    “……就像刚走一样。”谢花谣自言自语着。

    谢花凌引燃了桌上的烛台,让房间里更亮了些。靠着窗还有一处小书桌,隔着纸窗的黯淡月光恰好反射在桌面上。她看到小小的一块污渍,没有颜色,便伸手摸了一下,有干涸的触感。

    “雁师姐好像磨了雪墨”她试着用指甲刮了刮,捻起几粒白色的颗粒,“洒出来了。”

    “她一向是爱干净的,顾不上擦桌子便走了吗?那雪墨是用来做什么的……”

    黛鸾没接话,她猜那两人还不知道无字信的事。她心里也清楚,乱翻进别人的房间、翻别人的东西很没礼貌。但无关紧要——毕竟在场的还有一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想从这儿找点什么好带的东西,回去交给慕琬,她应该会感到很宽慰吧。

    她拉开了书桌下的小抽屉,里面没什么特别的。有几罐胭脂,还有一盒用了一半的冻疮药,旁边码着几件老旧的首饰。这或许有些贵重,她不好意思当着谢花姐妹的面儿拿。于是她翻开另一边抽屉,里面有个清洗干净的墨碟,还有一叠厚厚的纸。

    黛鸾把这些有些皱的纸拿出来,有些是寄来的家书,还有些是雁沐雪自己摘抄的诗句。

    谢花谣注意到这里,她从黛鸾手中接过这些纸,粗略地翻看了一下。

    “这些……这应当是雁沐雪的字。”

    谢花谣看着看着,眉头却渐渐锁紧了,手上也加快了翻看的速度。

    “怎么了吗?”她妹妹问。

    “……这些,这些如果是她的字……不对,和那封信上的字迹不一样。”

    黛鸾问:“那封信,是她临走前留下的那封?”

    “正是。但,怎

    么会……没有理由啊……”

    谢花凌叹了口气。

    “若真没有理由,那倒好了。”

    “你们在说什么?”黛鸾听不明白了。

    “既然她自己要走,怎么会让别人来代离别信的笔?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说不定这些诗词歌赋是别人抄给她的”黛鸾思考着,“不如将它们带回去,给慕琬看一看。她一定最了解哪个才是雁师姐的笔记。”

    “说的也是……我们还是快回去吧,免得别人起了疑心。”谢花谣挑了几张纸塞进自己怀里,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看,催促他们赶紧离开。

    阿凌吹灭了蜡烛,三人出了门,又小心地将房门关上。锁是阿鸾拿铁丝撬开的——真不知道她随身都带了些什么玩意。好在锁没坏,还能重新插回去。至于封条有些麻烦,她们小心翼翼地贴回去,把边缘塞进门锁的缝隙,大眼看上去就像是没人动过一样。随后,三个人立刻离开了这里,故作镇定地回到了席间。好在连巡逻弟子与守卫也都在席上,没人发现。

    “哎呀,这些孩子们可真不让人省心。”谢花谣给会堂前看门的守卫弟子陪着笑。

    “小孩儿嘛,都喜欢东跑西跑的,贪玩儿多正常啊。好啦,快回去吧,菜都要凉了。”

    “两位大哥真是辛苦了。等散了会,我去后厨给你们带些热饭。”

    “那就太感谢啦。”

    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谢花谣无比从容。另外两个姑娘也装作没事人一样,依然左顾右盼不肯安分。饭菜少了大半,不少弟子都喝了酒。慕琬倒还清醒得很,只是一直在推脱。邬远归知道她不能喝,也不强求,只是一个劲地灌着自己。

    “你不知道啊”旁边一个姑娘悄悄对谢花谣说,“远归本来是劝小师妹喝一点的,说是想看看她在外面闯荡,酒量有没有长进。但劝了两三次,都被那位道长挡下来了。”

    “是呢”对面的师兄说,“我看啊,远归他别是吃醋了,灌自己生闷气吧。”

    周围泛起一小片哄笑声,离得有些远,那边的几人应当没有听清。只不过邬远归抬头看了一眼,谢花谣冲他礼貌地笑了笑,丝毫没有干什么亏心事的嫌疑。

    阿凌在另一边拉扯着两边的师兄,问他们说:“你们刚刚都背着我聊了什么呀!”

    “怎么就背着你啦,你自己跑掉没有听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就谈了谈那个道长。凛霄观是吗?听说他们有些仙器,最出名的是一面镜子,叫云外镜。不过都是些神话传说罢了,也没谁见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们刚也就随便聊聊而已。”

    黛鸾四下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多说话。她一直看着凛山海的面庞——还是那样平静,静得像没有任何波光,也没有任何倒影的水潭。

    但她了解他——十几年下来,她能读懂些山海身上的东西。她觉得,他在隐忍些什么,同时也在怀疑些什么。于是黛鸾又看了看邬远归,他喝了些酒,笑得爽朗,却毫无破绽。

    真不知道他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慕琬还笑着,笑得很开心。她很久没见她这样了。那些诗词……真不知该不该交给她。慕琬喝了口茶,润

    了润嗓子,接着给师兄讲旅途上发生的事了。可没过一会,她的脸就有些泛红了。黛鸾察觉到有些不对,连忙跑过去看。

    刚到她身边,慕琬就斜靠着椅子滑下去了。山海和黛鸾急忙把她搀起来,邬远归的酒也清醒了些。他一拍脑门,指着她手边的两个杯子,说:

    “这丫头,准是把酒当成茶喝下去了。”

    “她不会觉得口感不对吗?”

    黛鸾有些疑惑地捧起杯子,轻轻闻了闻,竟然真的区分不出来。色泽上都微微发黄,像流动的蜜蜡,闻上去也都是清凉的香甜。不知是酒温了还是茶凉了,两个杯子的温度也差不多。她试着都抿了一口,一个开始发苦,后味偏甜;一个开始甘甜,后味就犯苦。

    黛鸾真有些搞不清楚了。

    邬远归笑她:“看不明白了吧?这是我们雪砚谷才有的手艺,茶花酿。”

    “竟然是茶酒吗”山海把慕琬扶起来说,“我只觉得是花酒,但不清楚是什么。茶花的糖不多,出酒少,很难酿酒呢。”

    “是啊。即使是在这儿,也很容易酿坏。温度稍微不对,或是多下几天雨,酒味就发酸了。开封晚就涩,开封早又淡,连什么时候加多少蜂蜜也都有讲究。”

    “这倒是一门了不得的手艺,为何不曾运出去卖呢?”黛鸾问。

    “你有所不知。这酒与茶不同,和花倒是更像。等马车拉出谷去,味道早就变了。我先前差人带回去送给友人,他说不好,还怪我夸大其词呢。”

    最后随便扯了几句,谢花姐妹和师徒二人把慕琬搀回去了——不如说是背。她总是一滴酒就晕过去,像一滩泥巴一样,托也托不起来。本来邬远归还说,劝她到新装好的房子住几天,他们以不好照顾为由拒绝了。

    “也是。既然有凛道长你们在,邬某也就放心了。”他说。

    回到谢花谣的小院子,他们把慕琬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又关上门,几人终于能松了口气。可就在山海准备劝她们都早些休息时,三个姑娘却都严肃地盯着他。

    “凛道长,雁沐雪的事,你知道多少?”

    “……”

    “您觉得,我们邬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贵师兄为人正直高洁——”

    “现在没有别人”谢花谣取出那叠纸,“我信您是真心照顾小师妹的。我实话给您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个旁系弟子不敢妄加评判。但在很多事上,反倒我们外人看得清。”

    山海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师兄……向我打听云外镜的事。但我诚然不知。于我们而言,钱财乃身外之物,道门一向渡有缘人,也无需什么镇观之宝,江湖上留下些许影子足以。若一定要捕风捉影,反而强人所难了。就算真有什么云外镜,可窥人间事物于千里之外,也毫无意义。”

    黛鸾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有这么个宝贝?听你这话,像是不存在似的。”

    “无关紧要罢了。”

    “存在的。”谢花谣说。包括她妹妹在内,所有人都看向她。

    “凛霄观始祖,丹宁仙长的云外镜,是存在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五回:借镜观形

    云外镜是凛霄观的创立者丹宁的所有物。

    它原本只是一轮普通的圆镜,从做工到样式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只是这面镜子随他被放置在山上,摆在整个房间最有灵气的位置。加之仙长一心悟道,它伴着他数百年后,便育出了付丧神。它并非恶神,也会些仙术,还有了窥物于千里外的能力。不论来历如何,只要是在人间的任何东西,哪怕是天涯海角,它也知晓。

    丹宁得道升仙后,云外镜被留着了人间。有一日它不见了,全观上下没有任何线索,就好像它凭空消失了似的。后来当时的门主说,既然它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不被人偷走而是自己悄悄溜了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修道者淡泊名利,对所谓的宝物仙器也不甚在意,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这面镜子本身与雪砚谷是没有丝毫关系的。只是有传言最后得到它的人,是现任宗主的妻子。甚至还有人说,他的仇家也不只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抢夺云外镜才找上左衽门。这也是为什么没有将她们当场杀掉,而是先掳走的原因。但时至今日,江湖上也再也没有任何云外镜的消息,他们猜想或许是他妻子不肯说,母女俩就被杀了。也有人说,其实一开始这面镜子就不在她手里。自然,说云外镜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也不在少数。

    天亮的时候,慕琬满脑子都是昨夜谢花谣说的事。她和她妹妹都肯定,这面镜子的确存在——作为阴阳师大家族的谢花氏祖上是见识过这面镜子的。虽然她们二人都没亲眼见过,但是姓谢花的人从小受到的教育里,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云外镜。山海也确定有的。

    当时黛鸾说:“这东西要能让我们找到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万鬼志在哪儿。还有……施无弃不知道哪儿去了。”

    山海叹着气:“他若是迷失在六道的间隙里,恐怕云外镜也没有办法。”

    “那么邬远归这么在意它,究竟是想找什么东西呢?”

    “也许是……慕琬师父的下落?”

    谢花谣看了一眼阿鸾,为她的这个问题感到无奈。“天真”不算她的特点,但绝对是弱点之一。连阿凌都觉得,这人现在的日子看上去滋润得很,真的希望宗主回来么?

    凛山海向来不敢高估人性,他只是附和着说:“兴许,真的是这样。”

    谢花谣好像明白他话里暗藏的意思了。她皱紧眉,对这个设想感到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完全觉得不可能。最后,她沉沉地摇起了头——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师兄真的如她所想。

    “关于远归的事,你们知道多少?还有我们掌门。”谢花谣问。

    “不太清楚,我们只是听慕琬说,他是你们宗主的开门弟子,大她不到十岁。”

    谢花谣徐徐叹了口气,给他们讲了宗主过去的事。

    雪砚宗过去的掌门,是现掌门的父亲,他虽足智多谋,却一心向往僻静的世外之地。早年他在朝堂做事,看多了明枪暗箭勾心斗角,对隐居的生活愈发憧憬。当他离开朝廷后终于了了心愿,在尚且算是穷乡僻壤的雪砚谷开拓了一块领地,创建了雪砚宗,专门与文人居士结交。

    只是他的儿子——也就是慕琬的师父,年轻时并不是省油的灯。他

    儿与他完全不是一个样子,生性喜欢比武切磋打打杀杀之事。早年他曾参军立功,深受皇帝赏识,但当他要受到提拔封赏时,他爹却上奏拒绝了,这让他与他爹之间第一次产生了正式的隔阂,而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碍于他爹在朝堂与江湖的脸面,他自然没法正面与他争执,于是在外泄私愤似的四处拉人比武,尤其一喝酒就翻脸,硬要抓人比个高低,加之他武艺精湛,很多人对他是敬而远之。只是名声传出去,也有专门来找他切磋的,他也一并应下,靠不打不相识也算结交了不少兄弟。

    凭这副敢爱敢恨的、莽撞而侠义的性格,友人、仇人、爱人,他都有了。那时候雪砚宗已经小有名气,他却并不打算接手他爹的营生。就这样一路在血雨腥风间往来穿梭,他终于迎来了马失前蹄的时候。他常年不着家,只与妻子育有一位爱女。因他在江湖上惹的风云,妻女受到了报复。那一天迎接他回家的没有妻子的饭菜,也没有女儿的笑脸,只有成河血迹,两人都不见踪影——除了一只妻子的断手。

    他发疯般去打听,只听说是左衽门的人绑架了她们,凶多吉少,更不知幕后的人是谁。于是,他杀了更多的人,宁错一千不放一个,杀得血污缠身两眼发红也不曾停下。

    再然后,他父亲年事已高,突然就走了。他母亲与父亲一起,都是在午睡时闭上了眼,再不曾睁开。他在那天放下了剑。

    一直看着血蒙蒙的眼前,一刻也不曾回头。待他知道向过去看一眼时,身后也成了血蒙蒙的一片。他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拿起剑的东西,所以——他就放下了。

    一切都失去了,还有什么保护的必要吗?他无数次拿起剑,看着剑身上照映的,自己非人似的脸。

    ……也许是有的。

    雪砚宗。

    还有同样失去许多的、与他一样迷失的孩子们——这么多年来,他也不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任性吗?

    凭借他的武艺与人气,雪砚宗愈发壮大。其中不少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还有些不遭人待见的、罪人的孩子。他不在乎,他自己也是罪人。

    邬远归,是他的第一个弟子,也是他最后所杀的、仇家的孩子。

    邬家并不是杀害自己妻儿的罪魁祸首,只不过是在找寻的过程中受到牵连。那时候他还小,母亲走得早,他与父亲住。而父亲遇害时他正巧不在家中。时至今日,邬远归也并不知道,他的师父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黛鸾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也太可怕了。倘若山海杀了我爹妈,被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和他同归于尽的!”

    “……既然没有发生,你可以不必当着我的面说。”山海扶住额头,郁闷之余还有些许困惑,“只是既然连邬远归都不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的?莫非除了他自己,全天下人尽皆知么?这似乎不大可能。”

    谢花凌埋怨一般说:“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只知道宗主的过去——他倒没什么顾忌,对谁都是这样原话说的,大家反倒欣赏他的坦诚和勇气。只是远归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阿谣竟然都没有告诉过我!”

    “虽然我的确没有答应事主不说出去……”谢花谣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因为这回事,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醒是梦。”

    “此话怎讲?”

    “这些都是一个人在喝醉的时候告诉我的,我们本来……并不是很熟。所幸,那天也只有我们两人而已,不曾有旁人听到。”

    “是掌门吗?”黛鸾问。

    “是雁沐雪。”

    “……”

    “这十年来,掌门收过不少弟子,慕琬是最后一个。她的八字与个性,都和他女儿很是相像——这是他亲口说的。连她入门时的年龄,也与他女儿离开的时候一般大。他的确是喜欢她的,只不过雁沐雪……是他所收的第一位女弟子。她的年龄和长相,与他女儿也是极像的。也就是说,若雁沐雪还……还、还在他身边,便与他女儿是同龄。”

    “所以他对雁沐雪也视如己出,甚至讲了这些秘密——或许雁沐雪也是背负着压力,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只是因为一次意外被你知道了……幸好,听者是你。”山海感慨。

    “……你说的是真的?”

    这是第五个人的声音。

    谢花谣突然扭过头去,所有人也都看向声源的方向——慕琬不知何时醒过来,站在房间的门口,不动声色地听完了他们所说的一切。

    “小、小师妹”谢花谣慌乱地站起身,“你听我说,我不是要有意瞒着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能理解。”

    慕琬一面说着,一面向这边走来。或许酒还没醒彻底,她的脚步有些踉跄,谢花凌和黛鸾都跑上去扶稳她。

    这些故事,若不是实在背负不起,谁会愿意放在亲近的人肩上共苦呢。

    慕琬苦笑了一下:“就是她不喜欢喝酒,我小时候才没练酒量呢。”

    谢花谣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那叠纸。

    “你……既然醒了,看下这个吧。阿凌和阿鸾贪玩,今晚吃饭的时候跑到雁师姐的房间去了。这些东西,是从她那里找到的。我知道就这么拿来不好……但我还是想让你看看,这些到底是不是沐雪的笔迹?”

    慕琬愣了一瞬,连忙将那叠纸抓过来翻看。

    “这张不是……是她家里人寄的,应该是她父亲的笔迹。这张是她母亲的,喜欢唠叨些家常……这是她奶奶的,她老人家是个文人,写字是最漂亮的。不过,她现在已经过世了。唉,师姐这么早的信都留着……啊,这个是了。”

    “哪个?”几人凑上来。

    “这张,还有这张……这些摘抄的诗句,都是她的字。等等,这句是……出自哪里?是她自己写的么?”

    山海接过那张纸来。比起其他密集工整的纸张,这上面只有寥寥两句。

    近慕远归凌寒夜,半池雪砚梨花谢。

    “我读的书不算多,不确定是否有别的出处,至少我是没有见过的……”他说。

    谢花谣忽然抢过剩下的几张,那些都是诗句。她反复翻看着,神色愈发紧张。

    “……怎么了?”慕琬小心地问。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六回:借面吊丧

    “是……什么不一样?”慕琬困惑地问。

    “就是远归说的那封离别信。他分明告诉我们,是她从自己门缝里塞进去的……可、可字迹怎么会不一样呢?”

    谢花凌也凑上来看:“可是我觉得很像啊。是不是时间长了,她的字迹变化了些?”

    “不。你看这一笔的处理,早些年的信,她所有的捺都带一笔勾。邬远归给我们看的那个,一撇一捺都是直直划下去的。看,还有这个字……这一横的长短比例也变了,上下都接近了些。虽然两种字很像,但一定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们的脸色变了。尤其是慕琬,她的疑惑里,更多的是惶恐。

    “不可能……怎么会呢?大师兄怎么会伪造雁师姐的信?还是说,他是为了稳定大家的情绪……但也不对,若师姐突然不辞而别,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找的,除非……”

    在“除非”二字之后,谁也不敢多嘴去接一句。

    “我不太确定”山海擦掉额角的汗,神色忧虑,“也可能……是有人伪造了雁师姐的字迹,刻意给你们师兄混淆视听。但……他们认识那么多年,邬远归也应当认得她的字。”

    “我若能见到你们说的那封信就好了。”慕琬叹了口气。

    “那样最好”谢花谣揉了揉太阳穴,“离别信应该还在师兄那儿。若让你去问他要,也不知能不能拿来……我方才告诉凛道长远归的过去,其实正是因为对他的性子有所怀疑。虽然他应当还是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可我们很多人都觉得,他身上有股桀骜不驯的戾气。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唉,还是怕他起疑心。”

    “我们再去他房间偷一次?”黛鸾试探性地说。

    山海皱起眉:“太冒险了。”

    “可没别的办法!”谢花凌喊着。

    “的确”她的姐姐紧闭起眼,语气充满了不甘与哀怨,“若不能知晓是谁杀害了……”

    谢花谣突然打住了。她意识到,当时慕琬告诉她的时候,阿凌是不在场的。

    山海抬起头,视线扫过她们二人。

    “你告诉……”“雁师姐怎么了?!”

    话还未说完,便对谢花凌高亢的尖叫打断了。她敏锐,敏感,同她姐姐一样聪明。望着谢花凌瞪大的眼睛与微微颤抖的唇,他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对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而言太过残忍。但若不知道真相,她或许也没办法长大。

    不知为何,今夜的风比往常凛冽太多。它断断续续地拍打着房门,从窗缝间挤过身,发出痛苦的哀鸣。寒意萦绕在屋里屋外,萦绕在每个人的身边,也萦绕在每个人的心上。

    冬天就要来了。

    谢花凌在听完她们委婉的说辞后,一句话都没说。她为雁沐雪的死,与他们都瞒着自己的事生气。

    不论如何,第二天他们要找到雁沐雪的离别信。

    理论上那信应该在邬远归的房间里,就与雁沐雪的房子在同一层。他们商量了一番,决定让慕琬进去。虽然她对这里并不熟悉,但她可以在找到信的一瞬间确定字迹。虽然要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们还是互相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毕竟这可是事关雪砚谷命运的大事——若邬远归真的图谋不轨,全门上下都要给他买单。

    何况已经出现这个苗头了。

    待大家都起了床,太阳升高了些,让人微

    微感到温暖的时候他们就向目的地走去。先让谢花二人通知守卫,请邬远归下来,说是谈谈慕琬的事,借机把他带远一些。随后再以拜访其他师兄师姐为由,让慕琬进去。至于山海和黛鸾,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但要注意这边的动向,以防万一好及时赶过来,到时候随机应变。

    一切都按照商议好的事顺利进行。

    起初慕琬觉得,守卫一定会直接放她们俩上去的——都是雪砚谷的弟子罢了。但谢花谣说,短短半年时间,很多事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了。事实上她的确被拦住了,只得让邬远归亲自下来一趟。

    无法形容的阶级感,让慕琬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她先在远处焦虑地等待许久,谢花姐妹才和大师兄慢慢踱步到别处去。为了不打草惊蛇她还佯装是来找大师兄的。几个看守的弟子她都认识,何况她是掌门的弟子,也并未刁难。不过,他们告诉慕琬,邬师兄同谢花氏出去了,说是要聊一聊她的事。她佯装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又以拜访其他师兄师姐为由进去了,顺便等师兄回来。

    最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要回来。

    每个房间门口都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了住在此处的弟子的名字。邬师兄的房间并不难找,就在三楼中央些的部分。最中间的上了锁,是留给师父的房子。她暗自叹气,庆幸他事事都还记得掌门,也没有他们怀疑的那样不堪。

    多数弟子都去操练了,她一路上没碰到熟人,这倒是方便很多。蹑手蹑脚来到邬远归的房门,没有锁,她悄悄溜了进去。她心脏跳得很快,虽然自己从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但如此勾当她还真没做过。

    她刚进来就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但却不止是邬远归,还有些其他的、更接近于妖怪的东西。这让她心里有些紧张,莫非他真的与妖怪有什么往来?

    闭了门,转过身,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这间房子太大了,足能住下十余人。印象里,邬远归从小虽然称得上能吃苦,但按照谢花谣所说,师父对他心怀愧疚,很多事一定纵容迁就了他,才在现在暴露出了贪图富贵的一面。所有的木质家具都是珍贵的陈木,整个房间里都是这样淡淡的木香。桌上的笔还很新,看上去没太用过,但都是极好的狼毫。别说是床单,连糊窗户用的都是轻软的罗缎。

    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配备。她止不住地摇头,没想到师兄将师父教导的朴素勤俭之类的美德,全然抛却在脑后了。

    自己对他又有几分真正的了解?

    他的衣柜与抽屉竟然都是上锁的——她从不知道邬远归是这样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还是说,他在试图把什么东西隐藏起来?撬开这些锁不难,她小时候还是跟他学的这招,虽然事后被雁师姐狠狠斥责了一顿。

    看到那些厚厚的文书时,她感到了一丝不安。

    所有的祖训规诫形同虚设——允许外人随意出入的凭证,与江湖旁门左道的联络信,还有许多不平等的合约……这整间屋子里的、整个雪砚谷的钱,居然都是这么来的吗?

    她还找到了一封落款是成幽的信,她楞了一下,不确定与青璃泽遇到的是不是同一人。她细看内容,果然提到了与雪砚谷小师妹相遇的事。其他的只是普通的慰问,没什么特别。还有些更多不堪入目的东西,她越翻越觉得手软,越看越觉得眼晕。这字里行间她所

    能看出来的,更像是一个奸诈的商人,一个为了利益最大化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

    里面没有一封信提到要找寻师父的下落。往后翻下去,她还看到了别的东西。

    ——左衽门的门章。

    耳边浮现一阵强烈的耳鸣。

    慕琬在这样的噪音下,突然疯了一样翻找着类似的信——它们断断续续的,不曾提过是为了什么,为了杀谁,或许关键的一些东西已经被处理掉了。和这种江湖邪派往来,本来是宗主绝对禁止的事情,也不知道邬远归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又有谁,是值得他去聘请刺客的呢……?

    若说是找人,这太牵强了,明明白白写在书信上不就可以了吗?何必如此隐晦。虽然如果真是通过左衽门找到的师父,恐怕他老人家是要大发雷霆的。

    可……雁师姐的信呢?

    她将这些文书慌忙整理好,塞回抽屉再锁起来。之后她又焦虑地在整个房间转了一圈,试图寻找其他能放东西的地方。最后,她将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儿有个小抽屉,没有锁。她半跪在床边,拉开抽屉,里面也只是一张茶饼和一把扇子而已。正当她叹了口气准备合上抽屉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纸条。

    无法形容的熟悉感迎面而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纸条。

    是寒水姬的咒令,她不会认错。

    寒水姬……

    成幽……

    邬远归……

    “你说你,为何要回来呢?”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慕琬浑身一颤,僵硬地扭过头去。她觉得自己浑身的关节都被冻住了,没挪动一下,都是刺骨的冷,刺骨的痛。

    “我……”

    “你看,你都没有好好保管自己的东西。幸亏被我的友人捡到了。你甚至没在昨晚的宴席上告诉我这件事,是怕我责怪你吗?”

    邬远归的声音是如此轻柔,像他以前和声细语对自己说话时一样。

    但她很不自在。

    “不、不是的……我昨天太高兴,忘记这件事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不过,你还需要它么?”他侧着脸问。

    明明是正午,慕琬却浑身寒气。

    谢花谣和谢花凌呢?她们不是与邬远归在一起吗?

    “我,呃……对了,守门的师兄说,你和……”

    “你不该回来。”

    他打断了她,同时脸上的笑褪去了。

    “为什么?”

    “因为原本只需要死一个。”

    “什、什么意思?”

    “你是在找这封信吗?”

    邬远归取出一张信纸,抖开,拎着官府通缉似的展示给她看。即使并不能看清上面的内容,但慕琬一眼就认定,那绝对不是雁沐雪的字迹。

    而是邬远归仿写的——她以前见过。

    “为什么!”她爆发出来,“你坏了师父定下的规矩不说,根本就没打算找他!关于寒水姬的事……成幽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偷我——偷你给我的式神?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还有这封信你为什么要伪造成师姐的笔迹,她、她已经……还有左衽门,你……”

    “嗯,是我让他们杀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七回:借刀杀人

    “为什……”

    “她知道的太多了,不杀……不行。沐雪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也不会装傻……而你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你去天涯海角,只要不回来,我们的一切都可以维持着兄友弟恭的模样。可如今演不下去了——所以这怪你,知道吗?”

    她从不知她敬仰的大师兄,能如此厚颜无耻又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来。

    十年来日夜相伴的情义,到底是……被什么打败了呢。

    仇恨?

    莫非……他知道了?知道了自己作为宗主仇人的遗孤,这件事。

    ——从什么时候?

    巨大的信息量如决堤的洪水,在慕琬的脑海内冲刷、奔腾、迂回,像要把所有的理性全部洗刷干净。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又有立场说些什么。她没有将武器对准师兄的勇气和力气。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失去了。

    或者什么都不曾得到。

    “……她们在哪儿?”半晌,她恍惚地说出这句话来。

    他笑而不答。

    谢花谣觉得,他们似乎走得有些太远了。

    虽然她们俩的本意就是要把邬远归带到偏僻的地方,不要让他注意慕琬的行踪。所以,她们俩有意领着他,佯装不知不觉地往远处走。邬远归倒是觉得无所谓,跟着她们俩一边聊一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了很远。来到林间的时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了。

    谢花凌打断了姐姐与师兄的对话,有些担忧地环顾左右。

    “我们是不是……走的有点远了?”

    林子里太静了,静得极不寻常。雪砚谷生灵众多,平日总有许多鸟兽栖息于此。但这时候没有一点儿动静,就好像他们都躲起来了似的。

    不对劲。

    谢花谣弯下腰,牵起她的手问:“阿凌是不是走累了?”

    阿凌皱起眉,轻轻摇头。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为何?

    姐妹俩虽然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但经年累月下来眼神间的默契还是有一些的。

    远处传来几声稀疏的鸟叫,声音有些许怪异。那声音很远,却声嘶力竭,不像受到惊吓也不像是遇到天敌,它只是——很奇怪。一般的鸟儿绝不会这么叫。

    她突然伸手拽住谢花谣的手臂,将她拉下来,谢花谣失去重心险些跌倒。她惊叫一声,被谢花凌死死抱住了。

    “突然……怎么了?”

    她发现,阿凌恶狠狠地瞪视着邬远归。

    谢花谣一头雾水地看过去,发现邬师兄的眼神微妙起来。他眯起眼,黑色的眼里泛出微微的冷光。这时候,她也察觉到了——在他身上开始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是妖气。

    “你不是远归!”

    眼见着这妖怪不打算继续伪装下去,她直截了当地戳穿了他。谢花谣抽出手臂抱紧了妹妹,另一手摸在伞柄上。“你是谁!”

    “嗯……你是听到小鸟告状了吗?”

    “邬远归”的声音变了,变成了另一人的嗓音,依然是男性的腔调。他的瞳色依然那样漆黑明亮,但一头乌发逐渐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明亮的棕栗色。那身雪砚宗独有的装束也换了样子,上面泛着细密的磷光。

    “你……是他身边那个……”

    他礼貌地笑了笑。

    “在下佘氿,久闻谣姑娘大名。”

    “你为什么变成他的样子?你们……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佘氿挠了挠头,挑起眉说:“别一副我做了什么滔天之罪的样子啊?我可什么都没干,只不过在你们昨夜吃饭聊天之后,告诉他……那间不该有人的窗户,亮起了不该亮的光。”

    “你是他的式神?”谢花凌抱着姐姐的腰,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这你可猜错了。我这辈子,只会效忠一个主子,但绝对不是你们的大师兄。”

    谢花谣警惕地看着他,将妹妹揽在了身后。

    “你别是授意来蛊惑我们的弟子……”

    “是么?”他皱着眉,“我?蛊惑?您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你们可别俨然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当年他全家人被你们宗主杀害的时候,你们去哪儿啦?别是还摇着拨浪鼓,穿着尿布满屋子跑吧?”

    “你——你、你知道他的事……”谢花谣神色忧虑,“也就是说,他也知道了……”

    “那不然呢?你们还想瞒着他到什么时候?真有意思,这会儿怎么不觉得被你们合起伙骗到现在的他,是可怜的?着实令人作呕。”

    “雪砚宗的事,轮不到你个外人来插手!”

    “外人?你居然觉得我是外人,这我可就不高兴了。我可是陪着他长大的——你们呢?你们又算一群什么东西?”

    谢花谣没有想到,如果佘氿说的是真的……这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妖怪,伴着一个人类生活了这样久,也不知说了多少谗言。失去父母的他是会相信一个伴着自己成长的妖怪,还是一群……弑亲之仇的恶人的弟子们?

    尽管他们是同门。

    她们的直觉是对的,邬远归的确有问题。只是她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大的问题。那既然下了楼的邬远归,并不是真正的大师兄,也就是说……他还在那儿。

    小师妹有危险。

    “她们到底怎么样了?!”慕琬再次振声喊道。

    “天呐小师妹,比起两个旁系弟子,你居然连从小伴着你长大的师兄都敢吼,了不得,给你一对儿翅膀你还能上天了。”邬远归啧啧咋舌,摇着头感慨。

    不……冷静一点,别太冲动了,冲动总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何况山海他们不是还在外面吗?总不会有什么大事。

    慕琬做了一个深呼吸,眼神变得像恶狼一样。她似乎从未这么凶过——或者说,对所谓的“自己人”这么凶。但她没办法,不如说她更像个刺猬罢了,试图竖起所有的利刃将真实又柔软的自己包裹起来——即便如此,也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刺猬。

    “你杀了雁沐雪。”

    “别这么说,杀她的人是一个姓唐的刺客,怎么能是我呢?”

    “……呵,你是不是捅死人了还要说,杀人的是刀不是你呢?”

    “嗯……这么说也没错呢。”

    “邬远归。”她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看错你了。”

    “笑话,我什么时候求你看对过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慕琬突然问。

    邬远归好像没听明白:“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的事?”

    “哦。”他冷笑了一声,“连你都知道了,还想瞒着我呢。至于什么时候……当然是,从一开始了。”

    “一开始……”

    “殁影阁你可听过?”

    “知道。”

    “无所不知,神通广大,洞察天地……这是儿时的我就知道的事。因为那时候愿意帮助我的,就是殁影阁的阁主。

    他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还举出了证据。就是因为有他在,我才能时刻铭记这炽热的仇恨,不受虚伪的桃李情蒙骗,被所谓的同门情淡化过去。”

    慕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近二十年了!难道我们,难道师父,就没有一天,没有一件事,让你受到一点点的感触?你就是这样一个冷血凉薄的人?不说我们——其他人,其他所有人对你的尊敬,对你的喜爱,那些也都是假的吗?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啊!”

    “别怪我……”他轻叹一口气,仿佛蒙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知道吗?他最初告诉我这件事儿的时候,也是一个夜里。我还小,不比你入门的时候大。那天掌门不在,我一个人在那样冷的雷雨天里发抖,那妖怪突然就出来了,告诉我这些事……我觉得他在吓我,但没有。我一开始真的恨他,可师父之后再怎么对我好,我都觉得可疑。后来我才知道,黑暗里不断地提醒我的那个声音,其实就是我自己啊。明白吗?早就变成我自己了——”

    “我没兴趣听你的过往,我也不刁难你”慕琬冷静地说,“我只知道你杀了雁师姐。”

    邬远归的眼神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

    “你变了,慕琬。你长大了。”

    “少废话。凛道长他们还在附近,你休想轻举妄动。若我和她们伤了分毫……”

    “哦?那个道士和小药童么。我早就打过招呼,在附近巡逻的弟子见到他们,就请这两人就请回住处,最好不要再出门一步。”

    “什——你这混……”

    “嘘——”他比了一根食指,“你忘了师父教你的?骂人可不好。”

    “你到底还想祸害多少人!”

    “没多少。尽管本来只是需要让一个人闭嘴而已……谢花她们非本门亲传,得罪了她们家也没什么好处,逐出门便是;凛道长和他的小徒弟也不过是外人。你明白吗?这场争辩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出事,只要——事情的源头愿意做一些牺牲。”

    “赶尽杀绝是吗?你要师姐的命,现在想要我的?”

    “如果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能换取最大的和平,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经营门派与经商无异,这也是那位朋友教给我的。你看,若她不管闲事,也只是牺牲掌门一个就能换来我一生的宁静……还有整个雪砚宗,至今依然欣欣向荣不是吗?慕琬,这世上不是谁离开谁,哪儿没有谁就不转——”

    他的话还没说完,慕琬的伞剑自下而上劈过来,他灵巧地向后撤步,抽出腰间的剑挡下一击。接着,他打翻了案边的一个空茶杯,伴随着瓷片破碎的声音,门外闯进四五个人来。

    他们都穿着雪砚宗的装束,慕琬却一个也不觉得眼熟。

    “妄图刺杀代理掌门……带走。正好,请她去她那新房间,看看喜不喜欢。”

    邬远归拍了拍衣袖。

    几人冲上来立刻制服了慕琬,她疯狂地挣扎着,伞却被摘走了。她本可以反抗,却因为一瞬间的愣神而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因为那个时候,其中一个人告诉了邬远归一件事。

    “谢花氏身中蛇毒,该如何是好……”

    “雁沐雪的房子先借给她们——别让那个小的也跑了。师爷呢?”

    “师爷他……呃,也受了伤。”

    “小娘们还挺能打。”

    说罢,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被押走的慕琬。后者以同样尖锐的眼神回敬。

    但谣师姐……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八回:借贷无门

    佘氿推门进来的时候,单手捂着眼睛,慕琬已经被押走了。其他几个人见他进来都不敢吭声。毕竟,几道醒目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淌出来。那场面还是些许骇人。虽然他自己面不改色,却不由得让别人倒吸一口寒气。

    看到这一幕,邬远归也一副很慌张的样子:“快去找医……”

    “不用。”佘氿打断他,“你去看看那位师妹比较好,她与妹妹在林子里玩,被毒蛇咬伤了。我没什么事哦,快去吧。”

    邬远归看了一眼他,微微点头,随着来通报的人去那边的房间了。将谢花谣抬回来的两个人站在床边,见邬远归进来,行了个礼。原本跪在床边抱着姐姐的阿凌见到他,疯了一样地冲上去,被那两人一把拽住。

    “你混蛋!你们设计陷害阿谣,是你身边那个走狗干的!我都知道了!”

    邬远归轻叹了一口气,语调诚恳。

    “这孩子,准是被吓傻了。你姐姐不会有事,我们会请最好的医师来。对了,让医师再带点败火药,看看阿凌的脸,都急上火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眼里写满的分明是挑衅。

    “放屁!阿谣本来能赢他的,都怪他使诈给阿谣姐下毒!我有证据……阿谣用伞把他眼睛划伤了!”

    邬远归并不理她,俯下身查看谢花谣的伤势。她躺在床上,整个人的肤色都泛着淡淡的青色,血液流通很慢。她额上布着细密的汗,双目紧闭,眼睑与嘴唇却都在微颤。她的嘴唇泛出香堇似的紫色,想说话却张不开口,这是麻痹的症状。邬远归牵了她的手,又冰又硬,简直像个死人。而在她的手臂上,有两个细小的孔洞,还有淤血。

    “别拿你的脏手碰她!”

    邬远归无所谓地耸肩,松开了手,谢花谣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去。

    “让阿凌和她姐姐待在一起吧。你们守在门口,有什么事可要注意着点。”

    “是。”

    走出门的时候,他们给房间上了锁。原本在床边的阿凌赶过来,使劲拍打着门。她晚了一步,可即使她提早反应过来,也拿这些人没有办法。

    邬远归又让剩下的人看着慕琬,再注意谢花谣那小院子,别让师徒俩又造什么幺蛾子。安排好所有的人以后,他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进门的时候他看到佘氿还站在推开的窗前,望着外面的风景,并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邬远归走到他身后。

    “你应当没什么事吧。这点小伤对你来说……”

    佘氿突然转过身,一手狠狠擒住他的脖子,反身将他推在自己之前站的位置上,一脸凶恶地将他按在窗台上。坚硬的木头让邬远归的后颈生疼,呼吸也困难。他还未反应过来,就看着佘氿淌着血的右眼——如一团黑红的、半凝固的不明物,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可从来不知道她那伞骨是桃木做的,我这伤一时半会可好不了呢。”

    邬远归挣扎着用双手攥住佘氿的小臂,也发了狠力,几乎要给他掐出血来。

    佘氿把他放开了,不是因为疼,只是因为他这样说不了话。

    邬远归剧烈地咳嗽着,感觉自己整个脖子都要被扭断了。愤怒之余,更多的是惊讶。佘氿从来都是与他好好说话的,这会儿却发了狠,大概是真被伤到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不断地喘着气

    ,让缺氧的肺泡迎接着窗外新鲜的空气。

    这模样可真不能给别人看到。

    “对于姓谢花的那两人,我们只能怀疑,却没有证据——尽管我们都知道她们几个是一伙的,却没什么证据。”佘氿重新看向窗外,“那个姓凛的道长我知道,我们阁主提起过他们,包括你那傻乎乎的小师妹。她可终于机灵了一回,真不容易。”

    “去、去她们,咳咳咳……去她们房子的人看过,说那儿没有信。呼——咳咳,用雪墨写的信一定在他们谁身上……”

    邬远归自知理亏,何况一路上的确没少他的扶持。偶尔自己因为年轻而微微得意时,一向温和的他都会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他放清醒一些。比起眼前的蝇头小利,复仇带来的畅快与未来更多的好处才更要紧。

    “那信很重要。”佘氿向后斜眼,“一定与云外镜有什么关系。”

    “你这么肯定雁沐雪知道云外镜在何处?”

    “江湖传言没有错,那镜子的确在你师娘身上。当年雇佣左衽门的,只是让他们去杀那对母女。左衽门不是谁都能雇得起……但他们接了,以一个不高的价格,因为左衽门也觊觎那面神镜,鬼都看得出来。殁影阁虽然与他们有来往,但在这件事上,绝对不会妥协。如今我们只是表面和平罢了……”

    “云外镜于雪砚宗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可以给你们。不过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它?以你们现在无所不知的实力,即使没有它也……”

    “所以说,你还只是二十年前的小鬼。”

    “……”

    “还不是怪你嘴贱,竟然把云外镜的事说漏了。你师父看着你长大,不可能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只是不说罢了。反观雁沐雪一身侠肝义胆,像极了他的女儿。但也多亏了她这样的性格能让她直接和你吵一架……你看,一知道你的目的就逃似的离开了雪砚谷,再加上那用过的雪墨,鬼都知道是去报信的。”

    “她宁可去信梁丘慕琬也不肯信我,真是麻烦。”

    “单纯的傻子和奸诈的疯子,你信谁?”

    邬远归冷眼看过去。

    “我看你才是那个疯子。”

    “啧,我单纯得很。”佘氿嗤笑一声,“凛山海他们曾去过青璃泽,我的兄弟姐妹都在那儿,已经领教过了。我看他们之中少了一个最大的麻烦。昨天我才弄清楚,与他们同行的百骸主迷失在六道的间隙了。这样最好。不过他那个徒弟也不好对付,她还与许多无常鬼有瓜葛。要让他们消停点,恐怕也需要用云外镜来跟他们讲条件——今晚我去谈。”

    “他们认识你?”

    “就要认识了。”

    佘氿笑着摊开手,手上与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他转身向门口走去,邬远归忽然在他离开前喊住了他。

    “谢花谣的毒解得了吗?”

    “嗯?当然能解了。”佘氿转过头,用仅存完好的眼睛看着他,“不过想不想要解药,就看你那小师妹的诚意了。”

    时间过得很漫长。山海和黛鸾在小院子里等了很久,也没有一点她们的消息。两个人本来离谢花谣不远的,可谁曾想刚靠近些,立刻便有卫兵请他们回去,一路看管重犯似的。这让他们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但山海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把事情闹大,就暂时配合着回

    去了。

    眼下已近黄昏,太阳沿着西边的山脉缓缓下沉,可她们谁都没回来,黛鸾急得要命。而在院外守着的刚开始只有两人,现在已经有足足五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什么也都闭口不谈。只是在下午人手增多的时候,他们说谢花谣被毒蛇咬了,她妹妹和慕琬跟她一直在一起。黛鸾拍了拍自己的药箱,说她懂一些,可以帮忙去看,却被一口回绝了。他们说谷里有最好的医师,用不着一个小丫头去捣乱。何况谷中百年从未有过致人发毒的蛇,八成是他们从外面带来的,在代理谷主忙完之前都要严加看管。

    他们还肆无忌惮地翻乱谢花谣的院子和屋子,踩坏了她种的菜和花。黛鸾气得跳脚,却没办法。天越来越黑了,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山海在屋里坐了一下午,动也没动。只是到了饭点,他才去灶上忙活了一下。

    “你还有心情吃饭呢!”黛鸾嚷嚷,“都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饿肚子……”

    “来帮忙。”他招招手,“去拿点药过来。”

    “什么药?”

    她看着山海,满腹疑虑,但用不了多久,她马上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他们用剩下的米煮了一大锅热粥,盛了七个碗,其中五份的碗底撒了磨碎的混合药粉。然后,山海亲自给外面的人端出去了——毕竟闹腾的阿鸾去实在是太可疑。

    这座小院子很僻静,也很偏远。天都要黑了,也没见谁给这边儿送饭,几个弟子站了一天,都饿了。在疑虑面前,饥饿更胜一筹。不过其中一个人还是让山海喝了一口,生怕他们给碗儿里下毒。山海坦然自若地咽下去,他们这才接过碗,匆匆道了谢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那并不是毒药,只是催眠的草药粉罢了。何况他只喝了面儿上一层,根本不会有事。

    喝完了粥,眼看门外没什么动静,山海便催促黛鸾:

    “快,把雁沐雪的那封信拿出来。”

    “……什么信?”

    “……你不是忘了吧。”

    “哦——没有!”

    阿鸾一边嘴硬,一边从药箱里翻那封信。当她把信取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瞬。原先他们还担心,雪砚谷的雪墨传言是假的,或者这封信上其实什么都没写。但他们发现自己险些没认出这封信来——的确如极月君所言,上面的确写了东西。一张空白的、沾染着发黑血迹的纸张上,轮廓分明的黑色墨水呈现出了原本的模样。

    难怪极月君没有办法复述它,比起字,那更像是一张画……却也不是画。

    “或许只有慕琬才能看得懂……”黛鸾有些头疼,“我们得拿给她看。”

    天全部黑了,即使是西方的天空也没有丝毫暖光值得留恋。慕琬推开窗户,看着三层楼下站着许多生面孔还在巡逻。这房间门口也有人,刚还端了饭菜放在桌上。她的伞被收走,不知道放在哪儿了,不然突破封锁不是问题。但即使她还能召唤天狗,或是武器就在身边也没有用。听他们说,谢花谣身中剧毒,就在雁沐雪的房间,这让她很为难。

    连凛山海和黛鸾也没有办法过来,现在的自己完全是孤立无援的状态。

    毫无头绪。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九回:借尸还魂

    天黑下来,但这方天空通明——房子的西边烧起来了。

    房子的整体几乎全是木质结构。雪砚谷温暖潮湿,即使冬天也不会很干燥,所以建筑没有做过太多防火措施。墙面涂过耐火的漆,让它烧得慢一些。但火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一阵,漆有些熔化了。整栋楼灯火璀璨,那边没什么人,烧了好一阵才被发现。

    火自然是山海施法烧的,办法是阿鸾想的。但她其实并不太确定这法子万无一失,只是她记得雁沐雪的房间靠东,把人吸引到另一边他们能从东边上去。不过,她并不能肯定三位需要帮助的姑娘就在那里——只是她看那不该有人的房子亮着灯罢了。

    这主意也不是不好,反而很妙。若邬远归在他的房间里,就算为他的目的也不能放任她们被烧死,势必得给她们放出来。若不在,那救人便好办很多。

    躲在墙边灌木丛里的二人眼看着邬远归跑向那边,指挥着救火,乱哄哄的,他们便悄无声息地从东边潜进去了。楼房很大,等火烧过来还要一段时间。山海跟着阿鸾很快来到雁沐雪的门前,门上拴着一把锁,守卫们却都逃命去了。

    “你们在里面吗!”山海用力拍着门。

    “在!”阿凌冲到门前回应,“我和阿谣在,阿谣中了蛇毒,不能动。琬姐姐在西边的房子里——我刚看楼下,西南角吵吵闹闹的,人都向那儿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坏了。

    “让一下!”

    山海听到黛鸾这么说,便让开身,转头看她要干什么。结果他还没反应过来,黛鸾将桃木剑往上一提,闪过两片火花,铁制的锁竟然齐刷刷的一分为二,落在地上。

    是那套削铁如泥的剑法。

    顾不了感慨太多,两人连忙冲进屋子查看谢花谣的情况。她的状态很不好,脸色比起下午那会儿更差了。山海架起她单侧的胳膊,三人齐心将她挪下床。

    “你背得动你姐姐吗?我们还得去东边。”

    “我能让谷间的兽到楼下帮我,只是……你们快去救她,我们要一起走!”

    谢花凌从山海肩上接过姐姐,立刻被压得走不动路。她把谢花谣靠在墙面上,这样对他们说。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沿着走廊向东边跑去了。热气已经蒸到三楼,能听见二楼的木头被烧得噼啪响,跑起来的时候吹在脸上的不是风,是热浪。时间不多了。

    路过邬远归的门口时,山海突然停住了。他转身推开门,一眼看见一把眼熟的伞靠在桌边。他的直觉不错。山海走上前撑起伞,本想检查一下是否少了什么,但当看到伞底密密麻麻的符咒时,几乎眼前一晕。扫了一眼附近没有别的什么,他匆匆离开了。再追上去时,发现黛鸾已经斩断了第二把锁,门前写的正是梁丘慕琬四个大字。

    推开门,俩人都愣了。只见慕琬拆碎了房子的床单被罩,绑成长长的条,一脚踩在窗框上准备往下跳。她回过头看着他们,松了口气。

    “我差点儿就跳了!”

    “你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没事儿,我有办法。”

    “行了行了赶紧下来。你的伞。”

    说罢,山海将伞丢过去,慕琬一把接住。她随他们一路向回走,一边跑一边说:

    “我本可以直接走的,但是谣师姐中了

    蛇毒。如果不是因为大火,我也不敢就这样跑了——我本想从二楼绕过去的。”

    “你的天狗呢?”黛鸾问她。

    “太惹人注意了,若他们将这把火的账算在我头上,对那对姐妹没有好处,我不能声张——现在不能。说来蹊跷,我在谷里长了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什么毒蛇。大……邬远归好像还有个师爷,要小心他。”

    燃烧的噼啪声、泼洒的水声、喧闹的人生此起彼伏,温度越来越高了。跑回东边的楼梯口时,远远看到师姐靠在那儿,慕琬立刻超过了山海,直冲上去。

    “蛇毒我知道的不多……”黛鸾皱着眉,“她这样的更是没见过。”

    “先下去,要烧过来了。”说着,山海再次架起了谢花谣,慕琬搭起另一条胳膊。

    五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楼下有一匹高大的野马,一匹小马,和一只鹿。慕琬骑上马并在山海的帮助下将谢花谣拉了上来。这时候,远处有人注意到他们,冲他们吼叫。骑着鹿的谢花凌直直向他奔过去,鹿角一挑,两人就飞出去了。那鹿比小马还壮,驮着她和黛鸾。

    五个人趁乱冲出人群。人们都拎着水桶救火,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有人对邬远归喊了一声,他见状立即挥手,召集了一部分人随他追上去。突然许多鸟俯冲过去,一片又一片,不论什么品种大小都找得出来。但它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止他们。

    许多小鸟被刀刃伤到,惨叫一声载下去,被凌乱的脚步踩进地里。凄厉的叫声传得很远很远,传到谢花凌的心里。她抱着鹿颈,咬着牙,不敢回头看一眼,更不敢哭。

    在所有动物们的帮助下,他们跑得飞快。天上还有一片鸟群为他们带路。兴许是发现人追不上马,身后有人准备了弓箭。许多鸟突然被射中,直直坠下来,他们慌忙地躲闪。有一支箭射中了鹿的后腿,它身子一瘸跪坐下去,两个女孩被狠狠甩飞出去。可另外两匹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向上坡路狂奔着。他们离姑娘们越来越远。

    “阿鸾——!”山海回头声嘶力竭地大喊。

    这时候,他突然看到一张纸条向后飞去,而一旁的慕琬刚收起撑开一瞬的伞。山海再次回头,看向身后,两边的景色急剧后退,都凝聚成一个小点。可从这聚集的一点上,忽然有什么东西追上了他们的速度,径直疾驰而来。

    是黑白分明的、多足的怪物。

    原来是慕琬将寻放了出去。它好像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样,在化形的瞬间就变成了这种庞大的姿态。虽然并不比鹿大太多,背着两个姑娘是足够了。它的身体修长,那些细细的腿却十分有力,相当协调地奔跑着,很快追上他们。

    山海侧过头看向慕琬,她前面揽着师姐,生怕她翻下去。这二十出头的姑娘经历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事,在更荒唐的事情面前,多少有了成长——这种成长是精神层面的。她坚强了很多,遇到变故也不再那样冲动,他从她没有在那时召出天狗的决定上就看出来了。

    尽管成长的代价是如此残酷。

    身后的声音逐渐变小了,小到几乎要听不见。他们很快越过小小的山坡,地势转而向下倾斜。但没走几步路,前方却出现了喧嚣的声音。随着他们的靠近,那阵声音愈来愈大了。

    是一条从谷间上游而下的、

    奔腾的、宽阔的河流。

    大家都下了坐骑。谢花凌拉了拉慕琬的衣角,问她说。

    “我们应该怎么走?这样的河,它们是过不去的。可如果绕远路,我怕有人堵在桥上。”

    谢花谣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的神志有些混乱,时而睡着,时而醒来。现在,她睁开眼,挣扎着想要从马背上下来,慕琬转身立刻扶住她。

    “小心,别乱动!”

    “不要管我……”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水声盖住,“顺着河下去,一定会被收到飞鸽信的弟子拦住,要绕。带着我……来不及。阿凌,你要去慕琬的家里,劝她娘亲搬走……就一起到我们家去……”

    “你跟我一起去!”谢花凌攥着她的袖子不松手。

    慕琬清楚地知道,她不可能有时间回家去了。在谷外,娘一个人住着。她们不过大半年没见而已——以往谷里忙的时候,可能一年才见一回,那便是除夕。那时候,哥也会回来。但再往后几年,他就不回来了,只寄一些钱,剩她们娘俩。这次,她却好像已经几年没有见过娘了。

    今年没有办法在一起过了。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将所有随着眼泪泛出来的情绪都收了回去、

    “没事,你们要一起。你带着你姐姐直接回家,去找最好的郎中。我娘那边不用那么着急……他们应当一时半会顾不上去威胁她老人家。就是麻烦你们派人去接她了。让她少带点东西,很多旧物件儿早没用了……”

    “这毒,郎中解不了的……”

    慕琬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样,她转过身走了几步,靠近了那条河。

    “你要唤天狗了吗?”黛鸾问她。

    “那带不过我们——有别的办法。”

    慕琬抬起手一转双指,一张熟悉的咒令出现在她指间。还没等几人想起来,她便放出了那位他们都十分熟悉的式神。

    黑色鱼尾人身的妖怪浸泡在水里,欢快地摆动着尾巴。

    “拜托了。”她蹲下身,摸摸妖怪潮湿的头发。

    寒水姬忽然潜下水中,像一根浸泡在水里的箭被发射到对岸。它游过的水域都凝固了,变成微微起伏的、结实的冰层。等它游到对面的时候,一条宽敞的冰桥便呈现在了眼前。

    光这样是不够的。她又唤来白荻。白荻轻飘飘地飞过去,一路跳着舞,裙摆点到的冰面上都洒下了一片洁白的绒毛,铺满了冰桥。桥面不那么光滑了,谁都能轻松地走上去。他们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过铺满雪一样的“路”,踩在脚下的质感也像行走在草地一样,结实又柔软。当他们平安过河之后,寒水姬突然令冰层融化了,河水再度欢快地奔腾起来。

    慕琬收回了式神,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转过身,准备重新骑上马,和大家一起走的时候,前方的小径上多了一个人影。

    慕琬愣住了。谢花凌看过去,也愣住了。

    那身影太熟悉了。简直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

    慕琬不由得向前一步,山海突然拽住了她。

    “呀——”那身影发出她们并不陌生的声音,“阿凌也是我们雪砚宗的弟子了,真好。”

    “雁、雁师姐……”阿凌颤抖着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回:借题发挥

    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雁沐雪已经死了。

    朦胧的月色间,潺潺的流水声中,在婆娑的树影下,却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已死之人。她的声音、她的模样、她的装束,都与生前无异。月光下,连那漂亮的缎带都让慕琬亲切。

    ……若忽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的话。

    “你是谁?”慕琬用伞尖对准她的方向,“雁沐雪已经死了,你到底是谁?”

    她毫无惧色地向前走着,来到他们的面前。连马背上的谢花谣都有些困惑,却努力撑起身子,警惕地注视着她。“雁沐雪”的一切都与她们记忆中的样子无异,只是头发没有扎好,十分松散,前面的部分遮住了眼睛。在这样的深夜,仿佛女鬼似的可怕。

    她平静地走到她的伞前,用说笑的语气问她:

    “怎么,你想让我再死一次?”

    若说实话,慕琬没有勇气刺下去。

    她还没有成熟到能对行径可疑,却带着一张亲人面庞的人保持情绪稳定的程度。

    ——如果是人的话。

    “慕琬小心!”谢花谣突然失声大喊,“是佘师爷!”

    “哎呀,你们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她平静地笑着。

    在听到那个称呼的时候,山海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他很熟悉的味道。虽然面前的“雁沐雪”将自己的妖气隐藏得很好,但她身上却缠绕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这种香气很奇特,也很稀薄,几乎闻不到。但凛山海十分清楚,这种味道,他在狩恭铎、朱桐、吴垠与解烟的身上闻到过。

    是娲堇华的味道。

    “你是殁影阁的人。”

    山海将慕琬向后拽了一把。她踉跄着后退,却仍警惕地盯着对方。

    “咦,我变的不像吗?”“雁沐雪”抬起双手,低头仔细地将自己左右审视,“我觉得很像啊,我的化形与狩恭那家伙不相上下呢。”

    谢花凌知道了问题所在。

    “你这家伙的眼睛被阿谣打了,怕是还没恢复,不敢露出来!”

    “诶,原来是这样,亏我花了点心思,还拿她的发带来用……”说着,那人伸出双手,将自己面前乱糟糟的头发向后撩去,“但你可说错了,谁说——我不敢呢!”

    “呀!”

    阿凌高声尖叫着,所有人都浑身一颤,连谢花谣也险些从马背上翻下来。他们并不是没有料到这狡猾的家伙会变脸,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呈现在眼前的竟然是雁沐雪七窍流血的模样。尤其是那右眼,血肉模糊的一大团,还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吓到了吗?吓到了吧!嘻嘻嘻——”

    他们回过神的时候,佘氿早变成了自己应有的样子。他昂首挺胸,面庞白净,双手背在身后,怡然自得地在原地踱步。

    “你们说我要不要放你们走呢?”他故做沉思,“我知道你们身上带了一封信,是用雪砚谷特有的墨写的。你说你们带着有什么用呢?离开了雪砚谷,你们什么都看不到了。”

    “……什、什么信?”谢花谣有些迷惑。

    “咦,你竟然不知道。”佘氿反而有些惊讶,“也难怪你们什么都不清楚。那太可惜啦,我连明天如何威逼利诱严刑拷打的戏路都想好了,你居然真的不知道?

    看来保密工作很到位,连自己人都骗过去了……还是说,你觉得她们不算自己人呢?”

    佘氿眯着眼看向慕琬,像是在刻意质疑什么。

    “你少给我在这儿借题发挥!”她毫不示弱地吼回去,“若不是自己人,我们还救她们出来做什么!我看你们殁影阁别的不精,挑拨离间是一把好手!”

    “对!肯定就是他让邬远归变成现在这样!”谢花凌跟着附和。

    佘氿一侧的长发遮住受伤的眼睛,另一边忽然睁大了,也不知委屈了还是如何。他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腔调说:

    “借题发挥的人到底是谁?你们这样说我,和我的——‘自己人’,我心里也不好受。你们怎么赔我?啊,说起来,凛道长和他的小徒弟果然在这儿。我就说我去找你们聊天的时候,怎么院子前就躺倒了一片瞌睡鬼呢……”

    “我们和你没什么可聊的。”山海横起了拂尘。

    “不打不行吗?”佘氿无辜地挠挠头,“可以的话,我比较希望你们直接把东西给我,我就放你们一马——啊,虽然我一定会反悔,不过我会给阿谣姑娘解毒这点没有骗人哦。我都没有和她计较我右眼的事,是不是很大方?”

    “……果然是你。”慕琬再次抽出伞,这次要果决得多,“我倒是要让你把雁师姐的东西还给我!你不配用脏手碰它!”

    “嗯?什么东西?”

    佘氿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也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装的。但很快,他变戏法一样从袖口抽出一条沾血的发带,若有所思地说:

    “是这个吗?要的话,就来换啊?”

    “做梦!”

    “你不和我换就罢了,说话还没好气,真是蛮不讲理啊。”佘氿无奈的叹口气,“不过不好意思啊,碰已经碰了,脏也脏了。别说是发带,连她的尸体也是我带回来的哦。”

    他们突然想起,青鬼谎称失踪的、雁沐雪的尸体,应当还在芳春院才对。但他们当时的确没能再找到它,果然是按照计划被收走了。只是他们没想到,带走尸体的正是殁影阁的佘氿。他应当是用皋月君给的娲堇华令牌穿梭于六道灵脉,并将尸体带给邬远归看的。

    这样一来,雁沐雪的确是邬远归买凶所杀的事,是板上钉钉了。而佘氿所走过的灵脉,兴许正是他们来时所用的。

    可惜施无弃他们并没有令牌护体。

    眼看慕琬变了脸色,佘氿饶有兴趣地接着说:

    “你生气了吗?生气了吧。要不我再跟你说件生气的事儿?你不好奇她的尸体……”

    “闭嘴!”

    “还是你亲爱的大师兄‘下令’的呢,确定没有要找的东西就把她——”

    “我让你闭嘴!”

    说到底,还不够成熟——但在这种蹬鼻子上脸的挑衅下,任何人要保持理性都是很困难的事。慕琬跃身而起,以伞剑斩向面前啰嗦的那张嘴。但这是一瞬,她的伞掠过一个诡异的蛇影,而原先应该站着人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没礼貌,让我说完——还算好吃。”

    蛇影在身后的石块上闪现,她立刻转身横劈过去。那些影子只是不断地消失、出现、消失,再度出现。不一会她便累的气喘吁吁,放弃了无谓的攻击。但当她回过神时,四周已经布满了吐着信子的、可怕的毒

    蛇。那些都是佘氿出现过的地方。

    “我累啦,你先和它们玩玩吧。”

    河岸边的毒蛇圈外,佘氿悠闲地看起了戏。但就在下一刻,他脸色一变。

    ——有一侧的蛇在尚未攻击前,便被齐刷刷地斩断成两截。而每一条,都精准地砍在七寸之上。并且,只用了一剑。

    “我们不想玩。”

    黛鸾斜着桃木剑,语气清冷,目光坚毅。剑身上沾了蛇血,顺着木头滴落下来,还未碰到地上就“嗞”的一声消失了。那些被斩断的蛇,也都在地上冒出丝丝黑烟,瞬间不见。只有草丛被腐蚀出了一道道漆黑的痕迹。

    “阿凌,你会使扇子是吧?”她转而看向谢花凌,以询问似的目光。

    “……嗯。”

    山海欣慰地笑了笑,转而问她:“那你怕吗?”

    “本来有一点,但现在不怕了。”

    说罢,谢花凌展开了扇子,目光与他们一般坚定。轻薄的纸质折扇如锋利的刀刃,在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毒蛇间挥舞,一一斩杀。几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在对方险些受到攻击时也能立刻帮忙。寻也露出獠牙,甩动那带着两枚利刃的尾巴,将这些幻化出的毒蛇如数切碎。

    “啧……”

    佘氿感慨出声,有些欣赏,但更多的是不满。他不想出更多的力了,便回过头望向河对岸。而那些邬远归的爪牙尚未赶来,也不知要耽误多久。

    “别分心——”

    当他听到慕琬声音的一瞬,刚转过头,他立刻被踢进了河里。慕琬的伞竖直插在土地里,她双手抓着伞身荡过来,就这么给了疏忽大意的佘氿一脚。

    岸上的蛇都消失了。

    慕琬最后看了一眼河面,却没有转过身去。因为她注意到,大量不规则的、污浊的气泡从河里不断涌现。如同一锅沸腾的泥水,整个清澈的河都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得浑浊。

    “快走。”山海催促他们上了坐骑。

    来不及了。

    整个河道里的水受到某种命令的控制,如一条沉睡的龙般站起了身。不……应该说是一条巨蟒。浑水塑身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像一座活过来的山,像惊涛巨浪。它没有信子,也没有獠牙,却无比庞大,所有上游流下来的水还在使它不断膨胀着。

    佘氿身上一滴水也没有。他笔直地站立在蛇头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们。

    她竟然忘记了——这家伙是精通水性的好手。

    这时候,几人已经跑出了一小段距离。但那巨蟒实在是太大了,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身后所有的岩石与树木。它吐出信子——是一截儿水,谢花谣用尽力气撑开伞,挡过了一劫。那水溅射到四周,所有的草木都被腐蚀成了黑炭似的东西。

    所有的动物都和他们一并跑着,即使筋疲力尽也不敢懈怠。稍微放松一瞬可就没命了。慕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废墟——不,那全部都不见了,被水制的蛇神所覆盖,所吞噬。所经之处,片甲不留。

    她攥紧了拳头。

    雪砚宗不是她认识的雪砚宗了,但雪砚谷不能变成她不认识的雪砚谷。

    乌云在刹那间翻滚涌现,遮住了月亮,遮住了一切。佘氿皱起眉,抬头看了一眼。

    天狗怪异的叫声从云霄传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一回:借公济私

    天狗比起那庞然大物而言,的确是小了些许,但势头不减。它剧烈地扇动翅膀,漆黑的云间接二连三密如雨点般砸下巨大的冰石。那些石头在接触蛇身的一瞬便被吞了进去,几个人回头看了一眼,无一不露出忧虑的神色。

    没有用吗?

    眼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隐约的绝望感伴随迸溅的水花纷纷浮现。可慢慢的,他们发现双方的距离拉开了一些,至少感觉不到追着后背的水雾了。

    并不是马的速度加快了,而是水蟒的速度放慢了。

    慕琬再次回头,看到所有嵌入怪物内部的冰石,缓缓向外扩散出奇异的裂纹。它在从内部、从不同的地方冻结。里面的冰逐渐延伸成一体,在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时,如开花一样绽开冰层,那冰做的躯壳也在慢慢地连接在一起。

    佘氿倒也没料到这番景象。因为巨蟒因为身体上的限制不再那样听自己的话,他有些站不稳了。他本想跳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小腿被冻在了蛇头上。巨蟒完全被冰封在了原地,只有身下残余的流水汩汩向前。

    几人跑得更远了。佘氿翻翻白眼,拍了拍手。

    顷刻间,冰蟒轰然垮塌。这并非是山崩地裂般的架势——而是在瞬间融化成了水。汹涌的水浪裹挟着被折断的木头、石块,还有大量的泥浆滚滚而来。它的速度不如先前那样快,威力却更加惊人。本身这就是向下的地势,奔腾的泥石流滚滚而来,势不可挡。

    马儿们的体力快要到达极限。小马被追上的泥浆裹住了脚,泥水迅速爬上它的身子,将它卷进了泥浪。慕琬虽然在瞬间抓住山海的手,大的马儿也因为精疲力竭加上失去重心而摔倒了身子。黛鸾尚未来得及回头,突然看到前方的天空上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定睛一看,正是天狗带起了险些丧命的三个人。

    而寻的体力很好,也十分灵活,很轻易地在山石草木间蹦跳着。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地势也愈发平缓,他们借着这个势头转向侧面宽阔的地带去。

    天狗将他们放回在一处空旷的草皮上便回去了。几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一身冷汗浸透了,就仿佛这一路下来是他们亲自跑的一样。但实际上精神上的疲惫绝不比这要轻松多少。不远处的泥浆还在翻滚,势头缓了些。

    尤其是慕琬,刚才强撑着很久——身体和心情上——现在一下子放开,腿都软了,站也站不起来。她干脆和其他的姑娘们一样,直挺挺躺在地上,躺尸一般。

    “后面的路一片狼藉,就算有追兵来,恐怕也要一阵子。不过那佘氿是吃过人的妖怪,一定不好对付,要小心。”

    随后,山海替谢花谣把了把脉,没再说话。

    “师妹”她努力侧过脸,伸出手碰了碰慕琬的小拇指,“他说的信,到底是……”

    “……”

    慕琬的脸向那边侧了一下,但眼睛还直直地盯着星空。她没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刚才的经历已经让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琢磨这些事了。

    黛鸾挣扎着坐起身,原本卧在她脑门上的小小寻突然滑下去,正掉进她怀里。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见慕琬没有反对,便递到谢花谣的眼前,问她说:“要看看吗?”

    谢花谣举起没有血色的手,轻颤着接住了它。

    “您看得懂吗?”山海问。

    “这是……”谢花谣眯起眼,仔细地审视着。她的视力已经不太清楚了,对这些扭曲而不规则的线条并不敏感。谢花凌

    撑起身,在她身边跟着一起看,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一旁探头探脑的小小寻更是狗看星星了。

    慕琬缓缓说:“我也是第一次见……但我还是不能分辨出这些是什么。它既不像信,也不像是画,我们完全不能明白……”

    “这是一张地图。”

    “什么?”

    慕琬和黛鸾鲤鱼打挺般凑过来。

    “这是一种很旧的画法,很多地方已经没有了……这个形状是山,这是河。你看,其实很好懂,它们之间很像……这是……咳咳、咳咳咳——”

    谢花谣突然咳嗽起来,山海立刻将她搀起来。她高举着地图,免得将它弄脏了。黑色黏稠的东西从她的嘴里咳出来,她用另一只手接住。若不是过于浓重腥臭的气息告诉他们这是腐坏的血,谁也不会知道这液体到底是什么。黑血从她的口中粘在手上,扯出长长的丝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怎么办。阿鸾,真的没办法解吗?”

    黛鸾轻轻摇了摇头:“恐怕是不行。这种毒是蛊毒,只有下毒的人有办法。就算他想让阿谣立刻死掉也是能做到的。但目前还没有……”

    “这应该是一个警告。”山海面露忧虑,“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我能帮忙运功缓解一下痛苦,但……解铃还须系铃人。”

    慕琬直跺脚:“先要解燃眉之急啊!”

    于是山海盘腿坐下身,开始运行内力。一旁的慕琬和阿凌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出了什么差池,或者后面有追兵赶上来。只有黛鸾还抓着那张纸,目不转睛地使劲看,像是要把信看穿了。不过若说是地图,倒也很好理解,许多地方也说得通……他们先前只是差这么一个思路,只要有人戳破这层窗户纸,便一点就通了。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窣的声响,这让慕琬在一瞬间汗毛倒立。她本能地抓住伞,却感到越来越多的人在靠近。那种压迫感更强了——甚至她能看见,许多黑影在林间游走,月光让一对对眼睛镀上清冷的寒光。

    瞬间,一个小小的黑影窜了出来,扑向寻的方向。它们滚成一团,转了好几圈又滚了回来。慕琬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白色的貂。

    其他的“人”陆续地走出来。原来它们也不过是这山中的牛羊禽鸟。一匹黄色的马靠近了谢花凌,她摸了摸马脖子。他们被一群温柔的动物们包裹起来了——这场景是如此熟悉,简直令黛鸾想起第一次见到极月君的时候。

    不知他和叶月君有没有挨骂。而失踪的施无弃和柒姑娘,也不清楚他们的情况……

    自己方才蛇口逃生,这会儿就开始担心其他人了。

    山海拍拍土,站起身。慕琬跑过去,打量着师姐的脸色。她并不比先前好多少,只是呼吸平稳了许多。她缓缓伸出手,用冰凉僵硬的指间轻轻碰了碰慕琬的脸。

    “你们要去找到云外镜……千万,别让邬远归,让殁影阁……”

    “……放心,我知道。”

    山海和黛鸾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清楚,只要找到云外镜,就能确定施无弃——甚至万鬼志的下落。所以,他们必须要帮慕琬找到它。

    “可是地图离开这儿,就看不见了……”慕琬叹着气。

    谢花凌伸出手问:“我能看看吗?”

    她接过地图,仔细看了一遍,微微摇摇头。看来,她也不清楚地图具体是什么指示。

    黛鸾摸了一下谢花谣的额头,已经从刚才的冰凉变得发烫了。发烧的症状在运

    动后彻底表现出来,先前作为掩饰的寒冷退却,但仍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黛鸾抓了抓头发,一边想,一边说:

    “我觉得我二师父肯定能解这个毒。我道行不够,但她几百年的修行,一定没问题。”

    “你二师父……是妖怪吗?”谢花凌放下信,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她是六道无常呢,是如月君。”

    “啊,我知道她,是那个药师,也是个画家,还是个……毒师……”

    “呃这个,没问题!她可是我师父!”

    “那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她?”

    “……”

    山海无奈地拍了拍黛鸾的肩膀。

    “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如月君也行踪不定。要么我们找到云外镜,再用云外镜找人;要么碰运气去找如月君——但不论哪一个都是未知数,阿谣姑娘不可能撑到那个时候。”

    “要不……”黛鸾小声说,“我们回青璃泽,去找……”

    “……你觉得皋月君会帮我们吗?尤其是,在得知是自己手下做的事。”

    谢花凌不解:“佘氿是她手下?不过……我确实记得他说有个主子来着。我以为,他就是殁影阁的老大了。”

    “那是他们对外的说辞。他们的主子正是六道无常中的皋月君,我们见过,她也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而且青璃泽也很远,没有其他无常帮我们借六道灵脉,都来不及。”

    说到皋月君,慕琬忽然想起她当时提到的代价。摸向腰间的时候,不知那香囊怎么又不见了。这让慕琬感到有些困惑——虽然算是无关紧要,但她还是没能注意,这是何时丢的。

    “我不喜欢走无常……”谢花凌坦诚地说,“听阿谣说,掌门原本与霜月君私交甚好,他也经常来谷里做客。他不喜欢喝茶,掌门就拿最好的茶花酿招待他。可谁知出了事,谷里上下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真是不仁不义!”

    “他们……也不都是这样的人。”

    事情到现在,慕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宗主已“不复此间”,找莺月君报仇是一定要做的事——还有朽月君和唐赫,这些账她都要同他们算清楚。只不过更加迫在眉睫的是想办法替师姐解毒,再去按图索骥,找那传说中的云外镜。值得庆幸的是,谢花氏和山海都确认这面仙器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哪个说书的心血来潮杜撰的产物。

    大黄马跪下身,谢花凌一个人努力将姐姐推上去,然后自己也跨上了马。慕琬问她:

    “你们……想好怎么办了吗?我们接下来……”

    “不是我们”大黄马站起身,谢花凌冷冰冰地说,“是你们。”

    “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讨厌你,真的,我很喜欢你。还有凛道长和阿鸾,还有那个没见面的小哥哥,我都很喜欢,但是——但是阿谣更重要一些。”

    “等等,你要去哪儿?!你要回去吗?你会被——”

    阿凌突然指挥着马调过头,绝尘而去。她不仅带走了谢花谣,还带走了唯一的希望。

    ——寻找云外镜的地图。

    追了几步,慕琬不再追了。山海和黛鸾追上来,也没有跟过去的意思。他们打心底里能理解谢花凌这么做的理由。至于原谅,那不是他们有权力做决定的事。于是山海看向慕琬。

    ——“这世上,能放心的人不多。”

    叶月君的话在耳边荡起。她怅然若失。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二回:霜露之疾

    慕琬止不住地想,如果施无弃在,他绝不会放过谢花凌——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做出选择,宁可废了马,宁可让谢花谣置于危险之中,也绝不会让地图被这么抢走。凭山海的反应和能力,拦住她也不是难事,但她知道,他说到底还是碍于自己的面子。

    而她选择了犹豫,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她心里总是本能地抱着一种……侥幸,一种“我想应该不至于会这样”的、潜意识的假设。

    所以她总是输。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一路沉默不语。为了避免在入山口被把关的弟子察觉,他们不得不绕了更远的路。实际上,他们连本来应有的路线是什么也无法辨认了。尽管谁都很想休息,但谁也都清楚,在这片是非之地多停留一会儿,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他们甚至不敢借天狗从这一带飞出去,因为目标太大了,在开阔的天空上很容易被发现。

    真是可笑,前几天明明还是最受欢迎的家人与客人。转眼间几人就成了“通缉要犯”,待遇已是云泥之差。

    偶尔,他们会轮流坐在寻的身上休息一阵,再继续走。他们觉得寻也很累了,不敢让它背太久。它长而多节的身体腹部,在每两节肢体间都是隆起的、坚硬的东西,绝不是普通小动物覆盖着绒毛的、柔软的肚子。那更像一种石头,但在黑暗中可以发出淡淡的微光。它走在最前面,就像一排灯一样给他们引路。

    它有时候停下来,将头伸向不起眼的草丛,或用尾巴拽住树枝。它总能在这些奇怪的地方发现禽鸟的蛋,大小颜色都不尽相通。它会把这些蛋交到黛鸾手里,走了一路,她几乎要拿不下这些蛋了。有时候它会吃掉一些。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起微光,整座夜空开始褪色了。月亮和星星的光辉都逐渐消失,被那一抹生硬的暖色取而代之。三个人的视线都有些花,高度紧张后的放松带来的只有加倍的疲劳。走到最后,腰下的两条腿都像木头一样,僵硬又毫无知觉了。

    地势变得更加平坦,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密林。

    “就快要出去了。”慕琬哑着嗓子说,“虽然这一带我没来过,但站在山顶上,能看到这片树林蔓延到山脚。”

    密林中有风吹过,树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不知名动物的叫声。

    走吧,出去就好了。等离开这儿,就能找到住处,好好睡一觉了。他们这样告诉自己。

    好在林子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除了偶尔从眼前窜过去的兔子会吓人一跳,让他们的精神稍微振奋些。又走了一阵,天空更亮了,即使不用寻走在前面也能看清路。

    突然,寻停下了脚步。这次的反应与嗅到禽鸟的蛋不同,更像是察觉到潜在的敌人。它很警觉地支棱起耳朵,肢体扩开,好让自己站得更稳。这一下,让山海他们又紧张了。

    眼前走过一个人。

    他路过一般瞥了他们几眼,突然站住了,正停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慕琬揉了揉眼睛驱散困意,仔细看向他。那人长得很高,比施无弃都要高一个头,即使隔得比较远也让他们不得不昂起脖子。本身低头走了一夜,脖子和肩膀就痛极了,这么一抬,更要命。

    高并不是此人唯一的特点。他虽然高,却很瘦,尤其侧着身,让整体显得很纤长。或许是因为太高了,他微微有些弓背

    。虽然很削瘦,但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男人。只是他有着一头厚重的、铅灰色的长发。一件黑色的羽织搭在他身上,他转过身,另一侧覆着不规则的白色花纹,如附上了一层厚厚的霜。他的里衣也是白色,只是比起羽织上的要泛灰些。

    他看过来的眼神很平静,像一对狭长而漆黑的裂缝,对一切都兴趣缺缺的样子。

    不过……从里面倒是溢出了离奇的光彩。

    “六道无常?”山海一眼认出来。

    “霜月君!”慕琬脱口而出。

    那个人稍微歪了头,揣着手,长发向这边倾侧而去。

    “啊,你是……是雪砚谷的弟子。我记得你。”

    他的声音也冷冰冰的。慕琬冲上前去。黛鸾甚至都想,她不会又要拽他领子了吧。

    奈何太高,连说话都要踮脚。

    算了。

    “你、你这厮竟然还敢出现在雪砚谷!”

    “……为什么不敢。”

    “我师父——你、你这忘恩负义的人!”

    “忘恩负义?”霜月君把头歪向另一边,长发又随之迁移,“你们宗主好像也没有特别有恩于我吧。”

    “你……”

    “先说清楚,我只是路过。”他依然是那副冷若寒冰的腔调,“我从附近的六道灵脉直接出来,没多久就遇上你们。”

    凛山海也向前几步,询问他说:“您是要去什么地方?雪砚谷吗?”

    “算是。也不算是。”

    “这是什么话?”慕琬没好气。

    “雪砚谷有两处灵脉。一处在山脚,一处在谷中。我以此为中转,要去另一个灵脉抄近道。灵脉与灵脉之间也不尽相同……但说了你们也不懂。”

    “怎么不懂了!”黛鸾插嘴道,“你从来的地方,不能直接去目的地呗。”

    “差不多吧。不过我要去哪儿,就和你们没关系了。”

    说罢,霜月君整理了袖口,准备继续走了。慕琬立刻拦在他面前伸开双臂。

    “站住!你还没解释,为何对我师父见死不救?”

    “你师父死了?”

    三人哑口无言。霜月君这一反问竟将他们问住了,不知如何作答。山海正准备追问,是否他其实并不清楚雪砚宗掌门遇害的事时,霜月君又接着说:

    “唔……对你们而言或许是死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慕琬按捺不住脾气,“我原本想着,若是见了你,一定要跟你好好打一场。要不是现在没力气,我可不给你好好说话的机会。”

    “嗯,看出来了——是说你现在真的很狼狈,这点。”

    山海和黛鸾站在一边,连连摇头。他们都不知道,霜月君这种仿佛有种……谜一样的傲气,与这冷冰冰态度的人,到底是如何与慕琬的师父结识的。

    “你为什么能这么冷漠?他好歹是你的友人,你就这样对他不闻不问——还有雪砚宗,现在也乱得很……”

    “啊,现在是邬远归那小子在管事儿吗?”

    “……”慕琬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早知道,那小子和皋月君的手下有来往,所以让你们宗主主多加提防。他还说不打紧,邬远归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不会有事。如今这副模样,只能怪

    他太自信了。”

    话糙理不糙,这让慕琬有些难过。但山海想了想,觉得她师父或许……是听进去了一些的。不然,为何只有雁沐雪一人被告知了云外镜的事?就算他对邬远归设防,他也一定不愿信任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或是妖怪。所以反过来看,霜月君愿意告诉他与自己无关的这种事情,说不定反而证明他们交情不错。

    只是现在,慕琬没有心情分析这个。她仍紧皱着眉,抬着脸死死盯着面前的霜月君。霜月君也望着她,面无表情。

    他忽然就叹了口气。

    “你和你师父早年一样,就喜欢打打杀杀。”

    山海有些好奇:“您二位很早就认识了吗?”

    “可不是……那时候,这老东西年轻时就喜欢四处比武切磋。打遍江湖无敌手,开始琢磨去和鬼神作对。也不知听谁说的,有人告诉他,‘六道无常里就数辜葭潜龙有一身绝学,在他活着的时候便武功盖世’,于是他就四处打听我,硬是要跟我一决高下,狗皮膏药一样怎么也甩不掉。那时候,这老家伙大概……就你这么大吧。”

    霜月君将左手从袖子里取出来,伸出一根指节分明的食指瞄准凛山海。他暴露在空气中的一部分手臂上,显出了一部分纯白的纹路。

    “那你接受了他切磋的请求?”

    “一开始没有。我甚至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六道无常的差事多得很,没时间同他纠缠。谁知他说,‘你若不拒绝,那就是接受了’,自此追着我不放。我往来于人间各处,他不知哪儿来的消息,不断地找到我。我虽然没有刻意躲着他,到也觉得有些烦扰。不过,这人的韧性倒是挺强,我便问他,是不是了他一桩心愿,就不再来烦我了。”

    “所以你答应他了?”黛鸾问。

    “那是自然,他高兴得很呢。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确实不会谦虚于我的武学,不过……刺客的套路可不讨喜,在你们江湖义士的眼里尽是些下三滥。他倒是完全不在意,还说明枪暗箭阳招阴招,都是自己的本事,没什么损不损的。我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就决定不用那些不义的手段。”

    “……谁赢了?”

    “你师父虽然厉害,但也不至于到了称霸武林的程度。不过,他能在我手下撑过十个回合,倒也有些能耐。我先前都没有认真对付,便在下一掌用心了些。我修习的是寒性气劲,他的铁剑变得很脆,一碰就碎。他也输了。”

    慕琬听着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的认知里,师父一向成熟稳重,并不像这样急功近利的。霜月君看着陷入沉思的她,继续说:

    “不过他可真是……很倔强一个人。明明当时躺着不能动了,在得知我只使了七成功力时,非说我看不起他,要把伤养好以后,让我用全力和他一决高下。真是不自量力,若是如此,他那身板连我三招都接不住。”

    “后来呢?你们又打了吗!”黛鸾居然兴致勃勃。

    “自此……他就落下病根,再没好过。他从深秋开始浑身骨头都会发痛,只能在温暖的地方生活。但若与霜雪伴身又能将我打进他体内的灵力加以运用。那以后,我偶尔看看他,免得他说我跑了——满世界告诉别人我不给他面子。”

    雪砚谷这地方,还真是适合他。或许也是冥冥中注定的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三回:霜雪无痕

    要凛山海说,他觉得霜月君与雪砚宗宗主,还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他不知道慕琬是不是这么觉得,不过黛鸾一向是个小机灵鬼,也明白些许暗含的意思。只是这会儿,她实在困得不行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故事听完了。姑娘可以让路了吧?”霜月君也懒洋洋地问。

    慕琬不肯让步:“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你还得告诉我,封魔刃在哪儿?你算它的刀鞘,一定知道它流落何处了。”

    “嗯?你要封魔刃做什么。你师父大半辈子都在帮我想办法解除束缚,你倒要找它。”

    山海介入僵持的两人间,诚恳地对霜月君行礼。

    “您有所不知。劫走他们宗主的,是你的一位同僚,莺月君。它受到阎罗魔大人的限制,一心想解除那些锁链,所以才绑了他,想得知封魔刃的下落。或许这世间只有封魔刃才能斩断那位大人的锁链。”

    “唔,这我知道,话也不假。”霜月君沉吟着,“嗯……不过没什么用。虽然我与封魔刃有所关联,但我确实不知它在何处。封魔刃不是人间的刀,是把修罗锻造的妖刀,不仅只是你们想的那样简单——它有心魔。未出鞘的胁差对普通人而言,不过是个装饰罢了。数百年前我把它丢落人间,就不管不顾,等着总有一天谁能再把它抽出鞘,替了我。”

    “你就这么不想当走无常?”慕琬不解。

    霜月君斜眼看向她,微微皱眉,紧接着发出不屑的嗤笑。

    “啧。我当够了,你喜欢你来做。”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呼——我巴不得谁赶快把它抽出来,让我趁早轮回转世去。一天到晚在那位大人手下听差,我腻味得很。”

    哈欠果然是会传染的,黛鸾紧接着又打了一个。一边张大嘴,她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在找云外镜……等云外镜找到了,什么事儿都解决了。”

    “但是地图被……”慕琬说。

    “我背过了。”

    “什么?”

    三个人同时看向她,尤其是慕琬,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唔,也不是很难吧。”她解释着,“我看了挺久。记住图形比背书简单多了……不过我们的砚用完了,得重新买。”

    霜月君怔怔地看着黛鸾,上下打量了很久。随后,他轻轻吸了口气。

    “我听别的无常鬼说起过你……的确是个挺不可思议的姑娘。云外镜?那东西,也很多年没有人见过了。好了,同你们说话太耽误时间,赶紧各干各的去吧。”

    “且慢!”眼看他迈步要走,山海叫住了他,“实不相瞒,我们受到邬远归的刁难,而他们马上也会得到云外镜的地图……我们必须先他们一步。所以,能否请您借我们黄泉铃一用?我们……不得不再渡一遍灵脉。”

    “……再?”霜月君挑起眉。

    “唔,我们在极月君与叶月君的帮助下,从无乐城直接来到此地。”

    “无乐城?”他重复了一遍,“极月君和叶月君?这两人胆子可真大。他们难道没告诉你们,凡人之身往来于六道间,是要折阳寿的么?”

    “……”

    “呵,看样子没有。”

    “……的确。但我们怨不了他们,毕竟有急事要赶回来,不得不出此下策。虽然……我们的一位同伴因为一些意外,已

    经迷失在了六道的间隙。但,他们说会想办法……”

    “看来你们又有急事要走呢。还想办法?凶多吉少,收尸都找不到骨头。何况,黄泉铃可没法护住你们这么多人,怕是又要搭一个进去。你们的伙伴我也听说过,是百骸主。别是缺德事做太多,直接把阳寿扣尽了吧。”

    “谁许你这么说他?!”慕琬又急眼了。

    “反正我帮不了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你们怎么又要回去吗?”

    “不……”山海有些犹豫,“实际上我们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但,要先离开此地。”

    “那不得了。我的时间不是时间吗?你们耽误我够久了。无乐城我倒是要去一趟。”

    黛鸾挠了挠耳朵,随口问:“去做什么?抓唐赫吗?”

    “那个刺客?并不是。我要去找一个半妖。在极月君眼皮子底下,被一个白鹭精劫走了……要去收拾烂摊子。虽然他们铁定早就逃远了,我还是得去寻些蛛丝马迹。你们若要找歇脚的地方,南边的河道有几个农家老翁做摆渡人。”

    “……谢过霜月君。”

    慕琬叉起腰:“那么客气做什么,那是他该做的。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完。”

    更多的话,三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霜月君当真要走了,谁却都找不出更多的词儿。不过,就在走了一阵时,霜月君忽然站住了。虽然没有回头,但他还是说:

    “雪砚宗的掌门曾答应我,他愿意做那个拔刀出鞘的人。”

    “什么?你别骗我。他怎么会……”

    霜月君走了。山海对着那离去的背影鞠了一躬。他缓缓直起身子后,叹了口气。

    想必这才是慕琬的师父帮他研究封魔刃的理由,也是霜月君还愿意与他来往的原因所在。看来两个人还真不是生死之交,无非是有直接的利益往来罢了。

    “唉呀……就算拿到云外镜,还有无弃阿柒、万鬼志、封魔刃,都要一个个去找。而且这还不是能随便告诉别人的事。到时候,我们也是分身乏术啊。”

    “找得到再说吧。”

    他们一路向南,来到了霜月君所指的江边。这片地方连慕琬也不熟悉,她只知道常走的出入山谷的路。付了些许船费后,他们顺江而下,找到了一座沿江的小镇子。这座镇子也不大,甚至没有名字。天已经完全亮起来,苍茫的白色直扎眼睛。

    寻了家小小的旅店后,黛鸾瘫在硬邦邦的床上,动也不想动一下。

    山海从前台借了墨来。

    “醒醒,你说你背过了地图,先画出来睡。”

    “睡醒了……就画……我背过的,不会忘……”

    “万一呢?现在画。”

    黛鸾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拿起笔。坐在一旁的慕琬顶着黑眼圈,唉声叹气。

    “我有些不明白……”她说,“为什么我师父,会想当走无常呢?他当年痛失妻女,以他的性格,是想要以死谢罪才合理。为何,他要追求永生之途?”

    “兴许除了比武切磋,霜月君还有恩于他。”山海单手支起沉重的头,“我随便说说。他们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何况现在也没这个可能了。我们几个外人,说不清楚。”

    “说不定他想找妻女的转世,默默补偿她们呢。霜月君也没说,他是几时答应自己去想办法拔刀的呀

    。”黛鸾一边画,一边接茬。

    “也是。可我就是……很挫败。当了他十几年的徒弟,如今人没了,我才发现其实我对他老人家根本就一无所知。”

    “人有很多面。穷尽一生的时间也太过短暂,没办法看得完全。”

    不知为什么,听到山海这番话,她又想起青鹿涯,想起成幽。他UU小说的那幅画也不知成了没有——那天她能看到的,不过只是青鹿的一个角而已。人心也足够庞大,大到盲人摸象一般只能察觉到其中一面罢了。

    成幽一心想成为的究竟是一流的画师,还是六道无常呢。

    “人的一切进步都是源于不断地积累与练习。只要时间足够长,见过的景经过的事足够多,我想,什么事都是能成的。”成幽说。

    “你作为人类,这么想自然再也正常不过。可是……”姽娥用那双大到可怖的眼睛看着他,“你知道我活了多久?”

    “姽娥姑娘妖气很强,我想,至少是修炼数百年的妖怪了。”

    姽娥点点头。

    “我已经不记得我几岁了,更不知道我的生辰。我只是记得我出生在五月。五月很潮,很冷。这几百年间,我都在青璃泽生活,不曾离开一步。”

    “哦?那你一定知道皋月君。”

    “知道,也见过几次。我听说她开价总是很离奇,不过她并未问我要过什么。我告诉她我想找一个……我可能从没见过的人。她告诉我那是谁,也告诉我,那人偶尔会来,但走的也很快,所以我并不知道。但我对他的气息很熟悉。即使记不得别的妖怪,也总能分清他。”

    “咦?你不能求她转告那位无常,让他留一阵吗?”

    “她并未同意……这或许是作为无偿解答的代价吧。她还说,要让我自己找到才能明白其中的原委。这一点,我也明白。而且……”

    “而且?”

    姽娥停下脚步,成幽好奇地看着她。

    “我已经找到他了。”

    “真的?他在何处?啊……倒也与我无关。”他笑了笑,“我们要就此别过么?”

    她轻声回应:“我想是的。那个人……不喜欢人类。”

    “啊,我明白。没想到是你先呢。总之,祝你一切顺利。”

    “还是谢谢你。”姽娥昂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我离那种温暖的感觉进了一步。”

    成幽无所谓地摆摆手,转过身,准备去找马夫了。虽然姽娥知道了自己的方向,但距离他自己的目标,还有很远的路。

    “成公子且慢。这个,送给你。”

    他刚上了马,姽娥递给他一个粉色的小荷包。他解开口,看到里面是一些微闪的粉末。

    “唷,是高级货。”他用指尖轻点了一下,“这种磷粉除了当颜料,当药材,还有很多用途。谢谢姑娘了,成某却无以为报,惭愧。”

    “没关系。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你用如月君的画,从皋月君那里换了什么?我想看看那东西——那个能让你放弃魂牵梦萦的画的东西。”

    “当然,这不成问题。”

    说罢,成幽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物件。那物件也小小的,与姽娥姑娘送他的小荷包差不多大。他将它拎在手里。阳光下,它泛出平滑而微妙的色彩。

    一枚……银色的铃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四回:霜夜沉影

    又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

    “他们在雪砚谷,但已经走了。”

    “你这么肯定?”

    “那是自然。”

    朽月君自信地笑着,一手端着细细的白色烟枪,另一手将一枚黑玉的扳指不断抛起来,再接住,乐此不疲。被蜡烛投射到墙上的影子也上上下下,反反复复。

    他的“友人”正在做新的准备,像一位老练的猎人,在第二天上山前打磨自己的武器。除了那把刀,还有很多细小的物件。唐门的人是最擅长使暗器的,他的父亲没有教过他,同门更是一个也不曾见过,所以都是自学。

    他将一根如牛毛般细小的针,穿透了自己食指上的薄茧。用大拇指稍微用力按压后方,刺针便被推出来一些。

    “别抛了。影子晃眼。”

    扳指在下落的时候,影子从墙上折到他脸上,顺着左眼下去,来回数次,未免让集中精力的人心生烦躁。朽月君没听见似的,一边抛扳指,一边继续说:

    “他们要去找一个东西,白天有个殁影阁的姑娘来告诉我。”他靠坐在床边,扫了一眼窗外的月亮,“不过不一定找得到。现在,那东西的地图在雪砚谷手上。啊,就是你杀的那个姓雁的门派,也是她雇主在经营着的门派。”

    “我记得。”

    “对了,这是朱桐捎过来的小礼物。”

    朽月君停了手,取出一枚小小的瓷罐扣在桌上。白底儿红花,一看就是姑娘用的东西。

    “……胭脂?”

    但肯定不是。唐赫掀开了盖子,看到里面是灰白色的东西,像粉末。但摸上去的时候并不是,能感觉到是丝绸一样的质感,光滑而微黏。带着针的食指勾起一丝纤维,手指离开的时候,看不见的线被拉得很长——手上确实能感受到牵引。

    “只要是她去过的地方,留下这种丝线,她就能‘看’到那个地方的所有的事。”

    “你会使这玩意?”

    “不会。”

    “……”

    “它有一种特性,它极韧,缓缓拉扯几乎能无限延伸下去。但若迅速穿过它,便一定会被勒成两截。对了……你就不好奇,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不论是什么,都不会是万鬼志。”

    唐赫不屑地说着,一面擦拭着一把短匕。

    “但它能帮人找到万鬼志。殁影阁一直很想要云外镜,这样他们才能分出人手做其他方面的研究。虽然他们看似无所不能,但天底下还是有很多难以知晓的事。光靠这样走,是远远不够的。有了云外镜,不仅能知道天下之物的所在之地,还能窥晓世间一切秘密。没有什么事在它的面前能够瞒住,它是一面——镜子,明白吗?”

    “所以你认为百骸主他们会通过它去找万鬼志?”

    “那是自然。啊,不过,百骸主不在他们身边。”

    “……嗯?”唐赫停了手。

    “那人身上有妖气,与他身边的尸人一道,被困在灵脉里头了。如今就他们三个……你得去一趟雪砚谷。”

    “太远了。既然他们已经不在雪砚谷,你去取了地图便是。”

    “你得跟我一起去。去……见见那‘邬掌门’。”

    “没那个必要。”

    “相信我。”朽月君再一次抛弃扳指,“你们今后还会有合作的。”

    唐赫抬起手,瞬间将指尖的利针弹射出去。针穿过了高高抛起的扳指中央,钉在干净的墙面上。那针细小到看不出痕迹。黑色的扳指突然就停在空中,上下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它便顺着那看不见的线一路下滑,落到了唐赫的手上。

    “看着就烦。”他攥起手。

    朽月君笑了,好像并不是很介意。他只是伸出手说:

    “你最好还是给我,那是凛山海的东西。”

    “他的东西为什么在你那儿?”唐赫翻了翻白眼,“你偷来的?”

    “不是。但这件儿是。”

    说罢,朽月君伸来另一只握紧烟杆的手,突然松开。他两指还夹着烟杆,但挂在中指落下来的正是一枚熟悉的环状玉佩。它轻快地在唐赫眼前晃了两下,又被收了回去。

    “你什么时——还给我!”

    “这下可就要麻烦唐公子跟我走一趟了。”

    朽月君晃了晃手,有些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他突然凑近些,将几缕烟呼在唐赫脸上。后者烦躁地摆了摆手,气得干瞪眼,但并不至于在这个时候与他翻脸。他知道,和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掐起来没什么好处,他很清楚。

    烟的气味泛着微微的甘甜,甜得有些诡异。

    不过那玉的确很重要,朽月君也一定清楚。那是唐鸰儿时戴的平安扣,她只留下这个。

    朽月君用指甲刮了刮翠玉上一丝不起眼的红色,但怎么也擦不掉。于是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先前他感觉到楼下似乎有熟悉的气息,可是它现在被刻意隐藏起来了。应该没有走远,只是收住了妖气。这妖气没什么威胁,却令他感到很熟悉。

    但这不重要。

    天还未亮,微弱的星星还点在夜幕上。但这时候,山海已经不得不赶路了。他们从白天睡到现在,再躺下去,恐怕雪砚谷的追兵都能把他们抓回去了。

    不过邬远归怕是没这个心思,他和佘氿应该已经拿到了原本的信。不过,希望他们没有刁难谢花氏……再怎么说,她们也只是被牵扯到其中的。仔细想来,慕琬并不讨厌谢花凌,也不对她的那个决定深恶痛绝。因为如果是自己,要救亲人——别说是自己亲哥,就算是雁师姐,她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黛鸾当真画出了地图,山海和慕琬都不记得原来的细节了,只觉得一眼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儿。或许她真的与如月君学过几年画,仿得是有模有样。但是他们都不太认得这种画法,或许施无弃在还能说出一二,现在只能凭空猜——哪里是山,哪里是谷。

    “莫非,这是一个局部的景致,云外镜在这种景色中?”慕琬猜想,“看上去似乎有很多山,难道在群峦之地吗?”

    “说不定是黛峦城!凛霄观离得那么近,又是他们的宝贝,我觉得很有可能。”

    听到黛鸾这么说,他们二人也不确定。云外镜云外镜,八成就是在高高的山峰之中,遥远的白云之上。这很合理,黛峦城也被群山环绕,但是……上哪儿找一模一样的景色?何况国土之大,群山的景色一抓一大把。怕地图的秘密泄露,他们甚至不敢四

    处找能看懂图的人去问。这下麻烦可大了,按图索骥都怕要找个癞蛤蟆来。更何况,还不敢保证黛鸾真是原模原样地画下来。

    “找信得过的六道无常,倒也不是难事。可我猜极月君也帮不到我们——他若是看懂这幅地图,一定在发觉药箱里有东西的时候就告诉我们。”

    慕琬点点头,说:“就算是古老的画法,说不定也只流行于一些小地方。信得过的无常除了极月君,再有就是叶月君了。至于黛鸾她二师父……也不好说。”

    “我知道。”山海叹着气,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说只流行于小地方……那么你的大师姐是哪里人?说不定是她家乡特有的画法。”

    “在北方呢,不算近。她的家书都是从北方寄来的。”

    黛鸾问:“你可曾去过她家?”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慕琬惋惜地摇摇头说,雁沐雪本曾答应她有机会带自己回家乡玩的。

    “只是若我们要去……便只有我一个了。”

    “哪里的话。还有我们。”

    慕琬勉强笑了笑,心情稍微好了些。

    于是他们向北,先要绕过整座雪砚谷。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他们一路都走得提心吊胆。好在这两天没见过熟悉的门派装束,这让他们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他们租了一辆马车。车上,他们低声交谈着。

    “附近没有熟人,难道说雪砚宗和殁影阁的人还未出发?”

    “这很难说。”山海摇了摇头,“你忘了,殁影阁的人可以穿行于六道灵脉。若他们提前看破了地图的玄机,会先我们一步。”

    “唉,你说说你们——”黛鸾坐在旁边抱怨,“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就算丢了,也得想办法找回来呀。云外镜神通广大,若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你们就不怕吗?”

    山海慢悠悠地转过脸,看着她,无奈地叹了气。孩子就是孩子,懂的还是太少。

    “这也不是容易的事。凝聚出付丧神的物件,都很有自己的主见。丹宁仙长是最正直的人,他的所有物不会顺着歹人们的心。”

    “你这么肯定?”慕琬开始觉得有些意思了。

    “……其实并不。我也只是听他们说的。付丧神性格各异,能有与人有不同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是妖怪,我们也无法揣摩它们的真实意图。不过,既然天下还没有大乱,那或许发现它的是个好人,或者,还没被发现。”

    黛鸾越来越好奇了。虽然云外镜作为离奇的神话传说,并没有掀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可暗地里的争夺真是一点儿也不少。这面镜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值得他们对雪砚宗掌门的家人——女人和孩子,痛下杀手?

    也罢,左衽门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别的。

    左衽门的人……

    她发出轻轻的叹息,让另外两人都没察觉。

    也不知那险些杀掉青鬼的笑面狼,与作为“恩人”却真正杀死了她的朽月君,是否还在上演着猫捉耗子的话剧呢。

    他们现在在何处?会来妨碍山海和慕琬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五回:霜寒忆冷

    耳边传来金属拖曳的声音。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女人已经倒下了。

    满地都是血,他也跪倒在血泊里,手上拿着把微微生锈的刀。血液渗透了单薄的衣料,与皮肤接触时还是温热的。这些不是他的血,是那个女人的,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

    能够判断她是女人的证据,便是那张躺在地上的面皮,也泡在血水里。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经脉肌理被切割得很乱。那层皮薄厚不均,但终归算完整。

    至少对于第一次做这种事的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做出这件残忍的事时,他几乎没有自己的思想,就好像刚才被另一个人控制了一样。清醒之后,却没有恐惧。他只是止不住地战栗——因为兴奋带来的战栗。他全身发抖,带着一丝担忧……至少被官府捉到的确是值得担忧的事。

    心脏狂跳不止,胸口剧烈起伏,他觉得干渴,觉得窒息,于是不断地张大嘴吞吐着带着血腥的空气。血的气息充盈了肺泡,让这种亢奋被向高处更推进了些。

    “用那种刀……嗯,对初学者来说,做得挺好。”

    另一个红衣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这座破败的屋子里。他抬起一支白净的、纤细的烟杆,唇齿边溢出袅袅的烟。他知道,那阵莫名的金属声不属于他。

    “她总是乱动……我不得不先让她停下来。”

    不知怎么,他自然而然地接了话,既没有为此人的出现而诧异,也没有警惕他的身份。乌发红衣的男人勾起嘴角,带着几分欣赏地看着女尸脖颈深深的裂痕。那里才是鲜血横流的罪魁祸首。

    “你很有资质。”他慢条斯理地说,“换一把好刀,或者去订制一把专门的,再多练练手能做得更好。”

    他抬眼看向他,看向那张中性又妖冶的脸。

    “如果你是个女人,我不介意你是第二个……但你甚至不是人。”

    “嗯?你对男人有什么偏见,男人不可以美么?”

    “可以……但还不够。要从根本上,从一开始是女人,才有那种阴柔,那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即使是妖怪也……只有我能明白,也只有、只有明白这种美的我,才能欣赏、才能拥有……”

    “真是自大的家伙啊。”那人挥了挥烟杆,“不过我并不讨厌。但……若是这张脸呢?你会有试试看的冲动吗?”

    烟杆一抬一落。

    他的瞳孔因惊讶而扩大了些。

    金属的声音更近了。

    赤足的少年向前踏步,双脚却一尘不染。只是在他的身边总能传来金属拖曳的声音。

    哗啦啦,哗啦啦。

    漆黑一片的庙宇中,坚硬的地板上泛起金灿灿的光,丝丝缕缕,星星点点,那是锁链与石板摩擦迸溅的火花。

    他清醒过来。

    佛像前的自己双手合十,虔诚地跪下身。身后的声音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而身边依然躺着一个虚弱的姑娘——另一个姑娘。她浑身微颤,因为疼痛而无法动弹。此情此景,如同一位穷苦的男人带着他病入膏肓的爱人,在庙里祈求到深夜。

    如果,忽略男人昂贵的衣装的话。

    如果,忽略男人掌上的鲜血的话。

    如果,忽略女人支离

    破碎的面容的话。

    男人戴着白色的面具,画着红色的花纹,像一只永远勾起嘴角的狼。

    整片地面都是深红的血,女人的上半身与男人的衣料上,都被血色浸透了。一切都似曾相识。那赤足的少年踩在血迹的边缘,微微抬起脚指,拉起一丝黏稠的红线。

    “嗨呀……”少年摇着头。

    “追捕我的走无常不是你。”面具下传来青年的声音。虽然能辨认出是三十上下的人,但声音却有一种很不自然的沙哑,像是嗓子受过伤。

    “就是说啊!本来跟我没关系的,可偏偏长夜哥哥就喜欢欲擒故纵,或者说……反而很期待你在人间胡作非为呢!哎呀,还是说,仅仅为了取乐?这一点也许你们很合得来。”

    “朽月君呢?”笑面狼站起身,却没有回头,“你又是谁?”

    “哇……不好意思,忘记自我介绍了。”少年双手合十,侧在脸边,仿佛真的如他所言一般抱歉,“在下是雩辰弥生·莺月君,是来接替红玄长夜的六道无常——来抓你。”

    笑面狼转过身。透过那张轻巧的面具,看不到下面被藏起来的表情。

    “你的话不比他少。”

    “咦,这样吗?唔……大概是他对不喜欢的人都没什么可说吧。对啦,这是第几个姑娘了?男人的嫉妒心也一样可怕。”

    “第九百七十四个。”

    “好厉害,这样也能记得!”莺月君颇为惊讶,“难怪那位大人会这么在意你。啊,长夜哥哥的话,被安排去做别的事了。毕竟那位大人知道他不可能好好处理你啦……本来还能一直放纵你的,但是很抱歉,我们不能让你杀到第一千个姑娘,那样的话会很麻烦……不过你真的确定你没有数错吗?”

    “我记得我杀过的,每一个人的每一张脸。”

    “这样啊。那就好,我是没办法重新数一遍的,只有他知道。”莺月君无奈地摊开手,“你也是知道的吧?你能够生龙活虎到现在,都是上一位无常在放水哦。”

    “不用你说。”

    “你还真是将错就错恃宠而骄呢!”

    “这话可真不好听。”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那么能不能麻烦你收手呢?这样的话我的工作会轻松很多。”

    笑面狼没有说话。他再次俯下身,从女人的脸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血几乎流尽,这个动作没有引起更难看的后果。

    “哦哦,你还是要跟我打吗?我也不是不行啦。虽然我的确不如长夜哥哥那么强,但是对付你,看上去也不是很费力的样子。”

    说这话的时候,莺月君的表情始终同他的心情一样轻松。的确,他生前卓越的阴阳术与无与伦比的天赋,令他在当下也拥有过人的灵力,或者说……妖力。何况缚妖索在身,以这不死之身对付凡人之身,优势是显而易见的。

    “哼……”笑面狼冷笑起来。“我这伤可也多亏了你那位前辈。纵他放过我一百次一千次又如何?”

    “但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人贵有自知之明’吗?你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不够强,至少不够与六道无常为敌这一点,我并不觉得你很懦弱哦。”

    “你也是。只是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哇,谢谢你替我说话,有点开心。你并没有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一上来

    就像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这种谨慎很好,请继续保持。”莺月君看上去更高兴了,“我也不想就这么早早死掉。但没办法,既然已经这样了……至少我要帮长夜哥哥完成他的小愿望。你要不要听听看?”

    “我没兴趣。不过真意外,你们作为死者,还会有什么追求吗?”

    “当然了!”莺月君瞪大眼睛,黑暗中两轮弦月格外醒目,“有人想要摆脱无尽的工作,有人想要实现生前的意愿,有人一心求死……人活在世不就是彼此羡慕,又相互恶心嘛。”

    “是这么一回事。你看上去很小,倒是活的挺透彻。”

    “你这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能放过你。命令就是命令啊,我也不想的。虽然那位大人知道朽月君不会好好做事……就没看出来我也不想吗?不想做……任何事。”

    说到底是个小孩子,很容易把情绪写在脸上,把心思表现在动作上。莺月君攥紧了小小的拳头,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憎恶。

    对世间万物的憎恶。

    “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不过,能引起阎罗魔注意的人数,居然是一千个。”

    “不不不,这你就错了,实际上因人而异哦。但我具体也不清楚啦,大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其实杀的人越少越被注意到的情况,才是最危险的。”

    “我该谢你们高抬贵手。”

    女人的身体逐渐僵硬。笑面狼在她的衣物上擦干了刀,收起来。这刀有些弯,本身也是微微曲折的,它被保养得很新。

    他与莺月君擦肩而过。

    “不客气!因为今天很高兴所以放你一马哦。”

    “我还谢谢你,愿意同我说这么多。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好好聊聊了。”

    “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嘛!”

    笑面狼没有回头,他的身影溶解在更加宽阔的另一方黑暗中了。

    将手放在自己的面具上,似乎有摘下来的意思——但他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指尖早已凝固的血迹,在面具上白色的部分留下几枚淡淡的红色粉末。

    面具下是拜某人所赐的“代价”,也是作为“交换”的代价。

    ——是第二次的“练手”。

    世间的一切美丽都是值得剥夺的事物。

    若不这样做,美丽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美是需要丑恶来衬托的。

    丑恶是必然存在的。

    也是必须存在的。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他却不怕报应。

    只是时至今日,他还并不清楚,在朽月君找上门的那一刻,他到底……是否已经接到了捉拿他的命令?阎罗魔洞察古今,也不知真正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

    对那个无常而言,自己虽然也是取乐的对象,却敢面不改色地令他剥下一层皮来。

    尽管在那之后的很久,在红玄长夜翻脸不认人的那天,他已用那惩戒的业火从自己身上将代价拿了回去。“业海焚罪”使他那张俊俏的脸皲裂破碎,绽放成如今的沟壑纵横,千疮百孔。而他所收集的数百张美丽的面庞,也被愤怒的人们付之一炬。

    ——却不包括“她”的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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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