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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一回:情非骨肉

    天更冷了。人的手几乎不敢从袖子里放出来,稍微在空气里多停留一阵,就僵硬如木头般无法动弹。以往这时候是没这么冷的,可这里是北方。

    那封看不懂的地图,他们倒是给叶月君过目了。她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推荐他们去更北的地方找卯月君。她说卯月君是个温婉善良的人,十分可靠,一定会帮他们。因为先前自己曾找她卜过施无弃的消息,当时留下了一段绳结。她交给了他们用来找卯月君。

    那是一股红白双色线拧成的绳,据说有祈福之意,之前缝在卯月君身上,是个衣饰。水路已经有流速慢的地方被冻上了,没办法走。他们比预想的时间耽误更久。越往北,宽阔的道路越少,马越难走。不仅冷,还干燥,黛鸾隔三差五就要流鼻血。

    距离开棠寰县已经过了十余天,但根据占卜的结果,卯月君离他们越来越远。直到前两天,她的位置才固定下来,不移动了。他们赶到那处地方的时候,发现是一座无名的村。村子不大,坐落着一个小小的神社,连神社也没有名字。

    他们正赶上一位老人下葬。

    不知道老人生前什么身份,有四个人抬着棺,两人在前面撒着纸钱。这里的习俗不太一样,那种纸币不是圆形方孔的钱,而是白色的长方形纸条,上面什么也没有写。没有一个人吹唢呐,但有人在旁边拍着一种手鼓,一路奏出单调的旋律。

    相较于人数不多的村子,这样的葬礼大概也算很风光了吧。他们正朝着神社的方向走去。夕阳西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村子里的人说,老死的人都会送到那里埋葬,他们的灵魂会庇护村民的安全。

    他们试图在村里寻找卯月君的影子,也打听了几个人,但他们都说不知道。在一处院落借到住处后,三人决定暂时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去找人。这村子不大,只要卯月君不是连夜离开,应当不会花多大功夫。

    这村子还有一个特点——有许多银饰。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样式不同的银饰,多少有些生锈,但好像也没人在意。衣服上的装饰也有,但少一些。他们在住处稍微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附近有银矿。

    “那村子为何还没有发展起来?按理说,应当很赚钱才是。因为道路不便吗?”

    “您有所不知。我们这儿的银矿,是河沟里来的,太少,卖不出价钱。”

    “什么?我只听过河里淘金,没听说过可以淘银……不会生锈吗?”

    “河底深层的泥沙,拿来捏出形状,雕好,放进炉子里烧,就能成型了。一大捧银泥,只能烧成半把成品,拿去卖的功夫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原来如此。”

    黛鸾把玩着一枚桌上的银牌,仔细看着上面的纹路。她又拿出自己的平安锁作对比。过了这么久,锁又生锈了。这两种花纹风格完全不同,但都很细腻。她稍微捏一下那个牌子,觉得质感比自己的更软一些。

    夜深人静,家家户户连鸡犬也入睡了,唯有神社灯火通明。但凡安葬了人,火要三天不灭。两个小巫女住在外院里轮流守夜,看哪儿的蜡烛短了就去续上。这会儿,醒着的那个听到一阵若隐若现的清脆铃声,似乎由远及近。她站起身左右看了看,觉得好奇,却

    什么也没发现。接着传来一股不知名的花香,令她直犯困,便靠着柱子睡着了。

    有人走进了些,为她盖上一层毯子。

    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像柔软的花瓣落在地上。

    神社很小,但本殿、拜殿、朵殿一应俱全。她转过头,看着安置神像的本殿。在那里供奉的,应该是村里人的列祖列宗。铃声是她身上传来的——她握着一把金色的神乐铃。铃是三层的,由上到下分别有三五七个铃铛。她向前走,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轻晃手腕,摇着铃,在烛火与月光的映衬下跳了一支短暂的舞。没有伴奏,也没有伴舞,她只是一个人做出固化在记忆中的动作,谦卑又大方,温柔而虔诚。她的节奏很慢,庄严且神圣,在这方上了年纪的建筑前充满了生的活力。就好像在废墟中绽放了花。

    最后,她再次摇动了铃铛。整座神社悬挂着的银制铃铛都发出淅沥的声响,与之共鸣。就好像无数雨点嘀嗒在琉璃的砖瓦上,又像是一捧捧金粒哗啦啦地落下。它可以是很多东西的声音,任何东西的声音。

    她依然望着建筑的方向,却对身后出现的人提出了问题。

    “您不是本地人吧?”

    “……您也不是。”

    “您来这里做什么?”

    “我听说……这里有一种特殊的银土,还有些玄妙的工艺,想来看看。那您呢,您来此地做什么?”

    “为这片土地带来祝福。”她转过头,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或许有些冒犯,但我还是想问……您是云锏的儿子吧?”

    云戈愣了一下,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么您是……六道无常。您认识我爹?”

    “嗯,的确如此。不过他并不认识我,我也只是从其他无常那里听来一些事罢了。”

    “刚才的铃声……我跟着铃声而来的。”云戈说。

    “啊呀,这个吗?普通的乐器罢了,并不是你想见的黄泉铃唷。”

    云戈没有说话,显露在他脸上的,除了近几月云游四方留下的沧桑,还有一层用以掩饰的、薄薄的壳。那是一种情绪,而不是特别的什么。比起面具,它更接近于他本来的表情。

    她怎么知道自己想知道黄泉铃的事?

    “我的生父……您知道多少?”

    “这里不过是银土比较特别罢了。”女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至于工艺,其实没什么的。他们先画好器物的纹路。高温下,棕黑色的泥胚会变成银白,模样会缩小许多——那时候的花纹,就显得无比精致又栩栩如生了。”

    “我的生父是你杀掉的吗?”

    “不,不是我。”她温柔地说,“神匠云锏的一生都奉献给了……”

    “那是谁?其他的无常吗?我知道他不是劳累致死的。他接的最后那件东西,是别人逼他打的。但他没有做完就被人杀了。”

    “我不清楚。想必,是负责这件事的无常做的。但我并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幕,我无法保证我所言即是事实。”

    晚风吹过院内的树梢,簌簌作响。摇晃的影子时而与两人的交融。

    “仿制黄泉铃的活计,没有人敢

    做。我爹同意,是被姓成的逼出来的。他是个名人,也是个普通人,有妻子,有孩子。一旦黄泉铃的仿品问世,必然会遭哄抢,成为烫手山芋。这事儿人敢想却不敢做。照理说,这东西是仿不来的……但他被人杀了,我只能认为,他就快要成功了。为什么阎罗魔要阻止他?因为人做到了鬼神的事,会亵渎地府六道吗?”

    “嗯……黄泉铃乃奈落至底之主亲手打造,牵引着无常鬼的一缕魂魄,奏的是万物的哀鸣。若真的有人能仿制它,的确是一种嘲讽……但那位大人在意的并非如此。黄泉铃的作用太多,太大……落到人的手中,势必引发轩然大波,祸乱三界。”

    “你们考虑的可真是周全。所以,你这是承认了?承认我爹是被六道无常杀的。”

    “在下只能说,未亲眼见到的事,无以证实。”

    “我本没有怀疑你们的。”云戈盯着她的眼睛,却看不出她眼中的月亮,“但我拿走了那件铃铛的半成品。的确差的太远,连那抹月牙都是固定的位置,铃铛也发不出那样震撼人心的声音。我本以为是这样的……直到我继续开始研究时,我便发现,我被盯上了——被六道无常。想必我父亲已经设法在其中注入了神力,我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我还是将他交给了姓成的想换我一条生路。我不怕人责备我胆小,只是留得青山在罢了。可谁知道,那铃铛不知被谁偷走了,我只得逃到锦桐乡,暂时定居下来。”

    “您的确很聪明。不过,阁下两次提到的人,可是成幽公子?”

    “是。”

    “……”女人第一次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真是的,这样就麻烦了。虽然那个仿品如今在郁雨鸣蜩那里,还算安全,可那位公子还真是令人头疼。”

    “我不在乎他想拿铃铛做什么。”

    “的确,你甚至不在乎父亲的死。你只觉得他什么都没有教给你呢。”

    “你——”

    女人依然面带微笑,说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

    “您总觉得自己比不过他。只是,那一时的风言风语,甚至将矛头转向了您。有不少达官贵人给您莫须有的罪名,说您是妒忌父亲的声誉与能力,才对他下手的。当时连衙门也如此怀疑,这令您受到了不小的创伤。可怜的孩子……我都明白。”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云戈突然高喊道,“六道无常来无影去无踪。就算真是你们杀的人,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可偏偏你们什么都没说,让所有的罪名都落在我身上!”

    女人有些遗憾得鞠了一躬,突然令云戈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是非常抱歉。但是,每一位走无常都有自己的行事作风。那位大人根据案件,委派不同的人,也一定有大人自己的考虑。我并未参与过这件事,但听了您的诉说,仍觉得十分遗憾。希望令堂的在天之灵能得以安息。”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嘘,请放轻声音。孩子们要被吵醒了。”

    女人指了指那个方向,云戈转过头,看到两个倚靠在一起的小巫女。她们像是要醒了。

    他再回过头,却发现女人已经不见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二回:情天泪海

    第二天一亮,他们就去神社祭拜了一番。两个扫地的小巫女直打瞌睡,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事。神社其实很冷清,逢年过节热闹些,平日里葬下老人就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就算是守灵也是在家里。

    山海问巫女,有没有特别的人来过,两个小丫头只是面面厮觑,摇了摇头。不过有一个告诉他,半夜似乎看到有人闯进神社——也可能是梦,她不确定。

    “那人长什么样子?”

    “没看清。我们太困啦……只觉得高高壮壮,是个男人。不过也可能是我做梦了吧。哎,你们可别把我俩打瞌睡的事儿,告诉村子里的人去……”

    “才没有,到了我休息的时候,是该你醒着的!”

    “呸,怪你!”

    俩小家伙吵起来了,斗猫似的,简直给人一种脊背都弓起来的错觉。

    整个院落有很多铃铛,风吹过来窸窸窣窣地响。祈福的时候,三人都往箱里投了钱。先要摇铃铛,再鞠两躬,拍两下手,再鞠一躬。慕琬和黛鸾有样学样。他们都有着不同的心愿,谁也都没明说出来。许了愿后,慕琬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他:

    “你除了道门的事,怎么还知道这么多五花八门的规矩?”

    “嗯……我什么都知道一点,但什么都知道的不多。”

    屋外又传来一阵淅沥沥的声响,或许是又起风了。山海回过头,向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就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

    “……嗯?”

    “怎么了?”

    他再定睛一看,窗外却什么都没有了。山海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其他两人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也跟着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窗外,自然是什么也没发现。

    “没事,或许是没睡好,有点眼……”

    回过头的瞬间,山海打了一个激灵。两个姑娘自然知道为什么——有一个女人不知怎么就出现在了屋里,也不知怎么,就刚好出现在了山海的面前。

    她很漂亮,身段挺拔,笔直地站在钱箱之前。她的头发很顺滑,泛着微光,刘海与鬓发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那身衣服与普通的巫女服很像,样式却更复杂些。衣服整体是白色,缀着水红色与杏色的花纹,颜色温和又舒心。她的衣摆泛着更加浓郁的颜色,发红,发褐,像是打湿的边缘,但不让人觉得累赘。

    但更加白净的却是她那张精雕细琢的脸,还有握着神乐铃的手臂。比起苍白,不如说是惨白,像海里的浪,空中的雪,或天上的云。干净且清澈,却过分晃眼。

    像一阵风就能带走的残花。

    她的眼睛也很漂亮。

    “卯……”

    “清和残花·卯月君。”

    女人微笑着。在这天寒地冻里,她的笑像是落在雪地间的温水,自然绽开,悄然凝结。

    “啊,我们在找您!我们有很多事,想要请教您……”慕琬向前走了一步,她已经完全忽略卯月君是怎么进来的了,“啊,失礼了,差点忘了介绍,我是……”

    “你是梁丘慕琬。这位道长名凛山海,他的徒弟

    是黛峦城的郡主,黛鸾。你们的时我都知道,木染雁来都告诉我了。”

    “唔,这样吗……”

    “你们随行的,本还有百骸主施无弃。但因为一些原因,他和那位女子消失在了六道的间隙里。这些我也听说了。但很遗憾,我曾告诉过叶月君,如今在天地二道,都不曾有过此人的身影。”

    “他……回来了吗?还是……”黛鸾试探性地问。

    这时候,从屋外飞进一只纸人。她伸出手,纸人生动地跳在她指尖,鞠了一躬。接着,她又跃到卯月君的肩头,凑近她耳边说了些什么似的,尽管其他人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们出去说吧。”她指着门外,“那边的铃兰开了,要去看看吗?”

    “铃……兰?”

    这一定不是铃兰盛开的季节。三人满腹狐疑,却还是跟着她走了出去。穿过鸟居,沿着小路走了一阵,卯月君停留在了一处墙根旁边。这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低了头,他们才发现竟然真的有几簇铃兰盛开在这里。它们一串串挨在一起,像白玉雕琢过的小铃铛。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铃兰?”慕琬伸出手,在花上掠过去,“这儿也不热……”

    “灵气充裕的地方,容易有不合时宜的花开放。”

    卯月君伸出手,轻轻托住一只小小的骨朵。铃兰如沉睡的小妖精被唤醒,懒懒地伸展了花瓣,舒开了筋骨。

    山海问:“您是说,这附近有六道灵脉?”

    “嗯,不错。不过凭我一己之力,自然是无法让你们平安穿行的。”

    “实在不敢麻烦您。您能有这份心,我们已不胜感激。”

    “呵,没什么可谢的。说到底,我什么也没有帮到你们。至于百骸主……身边的那个,那个姑娘……”卯月君顿了顿,“我是知道的。”

    “您知道?”黛鸾突然凑上来,“您知道无弃和阿柒的事?”

    “大约三四十年前,或者更早,我一直在玄祟镇一带。那里也有一座神社,我造访过许多次。他们二人的事,我的确知道些。最后他们因为一些事,吵了架,动了手……便把镇压在古井中的祟鬼放了出来。”

    “停一下!”黛鸾打了岔,“停停停……不对呀,我是记得他们说,是祟自己跑出来,神社的巫女最终镇压了它。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卷入巫女和玄祟的争斗的?而且自那以后,无弃就说关于自己过去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猜,是大战的时候撞到了头。”

    “唔……我没有说错。实际上,玄祟正是因为他们在神社中发生冲突。那女人本是要杀他的,却在玄祟来袭时救了他一命。等事态平息时,巫女和那妖魔都不见了,人们只看到施无弃抱着一个女人的尸体,神情恍惚,怅然若失。”

    “这些倒是能对上些我们知道的事。”山海思索了一番,“他们……其实是相爱过的?当然,这是我的妄自揣度。我只是觉得,在这之前,他们的关系一定不止这样简单。”

    慕琬点头附和:“没错。柒姑娘愿意豁出性命保他周全……兴许,的确是在

    乎他?”

    卯月君还是笑着。她的目光安静地落在那片洁白的铃兰之上,嘴角的笑不知为何突然就变得无比苍凉。冬天本已经够冷了,在这仿佛未融化的铃兰积雪边,站着另一位苍白羸弱的女子,这幅场面任谁看见,都会觉得冷彻心扉。

    “大概吧。”她轻笑了两声,“但活下来,也不一定是好事。”

    “对于六道无常而言,无尽的生命的确有些过于乏味了。”山海安慰她,“不过关于人与妖之间的感情……我之所以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同于常人,并非仅仅从日常的行为与配合中表露,还有那种,那种……与生俱来的什么。说难听些,那场浩劫说成是上天为这段感情谴下的责难,也讲得通。”

    “呵呵呵,您说的也不错。”

    卯月君侧着脸,再度将手放在铃兰花下。才盛开了没有多久的小铃铛,突然在某种看不见的外力下迅速褪色、干枯、凋零。

    “唉……我觉得没什么嘛。”黛鸾抱怨着,“这江湖这么大,遇到一个喜欢的有多不容易,何必在乎对方是人是妖呢。”

    “你还是太小了——这很令人痛苦的。”慕琬很认真地说,“山海也不是没给你讲过坏处……可我想说,即使真的平安相处了一生,对于妖怪而言,人类短暂的生命转瞬即逝,未免太不公平。”

    卯月君抬起神乐铃,轻轻摇晃了两下。许多小纸人从她宽大的袖口倾巢而出,像一只只小鸟围绕在神乐铃上。

    “让你们看一下吧。人和妖怪的感情,的确只会孕育出灾难的果实。”

    突然间,几人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却不是自己的脑袋犯晕,而是周围的景致。所有的墙砖与草木都扭曲在一起,像是被那铃铛发出的颤音而打碎,混合,又重新稀释出一片全然不同的色彩来。

    所有多年前的、被尘封起来的画面,都鲜活地在他们面前重演。

    千年前的一处深山,有个隔绝的小村。

    山村里有个神社,神社里供奉了一位神女。

    神女之所以为神女,是因为她能与神说话,道出神谕。

    整个村子都敬爱她,天天上供好吃好玩的哄着她。

    后来,山里来了一个别处的妖怪,机缘巧合与神女相见。

    他们相谈甚欢,一来二去有了感情。

    人人都恨那妖怪,叫她小心,她也只是笑笑罢了。

    造谣说神之子与妖相恋,必招致天灾。

    他们要将神女供奉山神。

    于是,天灾如约降临。

    于是,她爱人屠尽了村子。

    山神镇压了妖怪,为触犯禁忌的神女降下了诅咒。

    她将永生永世,不死不灭,与心上之人再也无法相见。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此生不见,永生不见。

    那可爱的神女,那可怜的神女。

    ——生了张与清和残花一模一样的脸。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三回:情深一往

    卯月君就是那位神女。

    “我知道你的事!”那些幻象消散的时候,黛鸾激动地说,“我记得的,在绛缘镇,我听一位老人说过这个故事!”

    方才的幻象持续了多长时间,他们也说不上来。具体而言的确是一段漫长的故事,几年的岁月都在眼前展露无遗。可三人不觉得饿,也不觉得腿酸,即使看了一幕十分精彩动人的话剧,也只像黄粱一梦而已。

    那些故事,他们只能看,不能介入其中。人的手会穿过一切原本能碰触的东西,任凭你怎么大喊大叫,剧中人也绝不会听到。这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是无可改变的历史,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是卯月君的记忆。

    黛鸾这么一说,山海和慕琬也想起来了。刚来到绛缘镇与几个人拼桌吃饭的时候,有一位年迈的老人讲过这样的情节。黛鸾的记性好,反应快,马上就说出来了。

    卯月君还是那样淡淡地笑,像是凝固在脸上,像褪色的花。

    “这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卯月君点点头:“的确。我受到山神的诅咒后,它因失去村民的信念也消亡了。但沉重的诅咒依然压在我的身上。我不老不死,独自游荡在人间,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在每个地方,我都不敢停留太久,无法衰老的我在普通人的眼中是如此另类。百年来,我都在寻找能够死去的方法——那样就可以摆脱这厚重的尘寰,即使魂魄变得离散,无法投身转生之流也无所谓。没有来世反而更好,不必再经受七情六欲的折磨。”

    她平淡地诉说着一段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过往。那语气太镇静,太凉薄,让山海不禁思量她是不是已经忘却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卯月君忽然看向他,就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一样,接着叙述下去。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过了太久。我试过很多寻死的办法,吞金、剖腹、自缢、溺亡、放血、火烧……可别说是死,连我的皮毛都无法伤及分毫。知道吗?刀划过我的身体时我分明是能感觉到那坚硬又冰凉的触感……每一种死法都是那样摧残,那样令人恐惧,令人不由得期待生,却又让我在百般痛苦后得以生还。就这样,有一天那位大人找到了我。那位大人说啊,既然我无法死,亦无法生,不如为世间苍生而活。”

    慕琬微微皱眉,问她说:“所以,你成为了六道无常?那……那你爱人呢?这几百年来你可曾试着找他,何必寻死觅活呢?”

    “我曾想试过的……可江湖太大了,你知道吗?太大了。不论如何,我依然是个凡人,无法通过肉眼在芸芸众生中寻找他的转世。如今他是男是女?投胎到何处去了?过的好吗?身体如何?父母待他好吗?他是人,还是妖怪?这些我一概不知。我开始想着,我一定要找到他,后来因为实在寻不到……自然就想求死了。可那诅咒就是为了让我连痛失挚爱的离别之痛也不能逃避,若死能就此放下一切,未免太便宜我了。”

    “这……”

    “但我现在不想死了。”卯月君轻轻摘掉了那朵蔫掉的铃兰,松开手,任由它跌落到草丛中去,“活着很好。我不

    再为一个人死了,我为众生而活。那位大人赋予我的力量,令我不再感到寒冷,也不再感到疼痛。任凭千刀万剐,也无法撼动我一丝一毫。不过,除我之外的确还有的无常……依然是一心求死。也罢,每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的,谁也不该多说。”

    她说的是如月君,那个古怪的女人、阿鸾的二师父。不过这三个人并未听懂。

    凛山海未免有些钦佩。他很难保证自己在这样的情境下,可以与卯月君有同样的心境,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从来不自诩什么高尚之人,只是清楚,自己比“众生”的大多数要“善良”一些,清醒一些。

    黛鸾看了看山海,又看了看卯月君苍白的脸。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古往今来,我就没听说一个可信的、人与妖相恋的美满故事!”

    “咦?阿鸾不喜欢这个结局吗?”慕琬问她,“结果而言,不算是很不错了?”

    “可是……可是他们没在一起啊!卯月君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妖怪,对不对?”黛鸾有些着急,这时候很轻易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而且凉月君的万鬼志,不是记录了所有妖怪前世今生的记忆吗?你成为走无常后,向他讨来万鬼志一看不就能……”

    卯月君又笑了,那温暖的笑驱散了黛鸾的焦虑,让她的话戛然而止。她微微欠下身,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黛鸾没有躲开,但也不知道她为何这么做。

    “有的故事啊,不是说非要让两个人在一起的。你现在不懂,可你又比谁都清楚。你一向是这样善良的……一向是如此坚信着爱和希望的故事。可与此同时,你又背着太多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不必总是为他人的事烦忧。你啊……总是这样。”

    “诶?”黛鸾感到莫名其妙,“总是……?为什么这么说?啊,虽然也没说错……”

    山海有些尴尬地说,这孩子就是容易为别人的事急眼。

    “我不是说那个。但你呀,可别忘了,凉月君的万鬼志,只能看到他之后、与妖怪们之前部分的记忆。我的年龄也比他大得太多。唉……算了,无妨。总之,谢谢你做的一切。”

    “我、我做什么了……”黛鸾挠挠头,脸蛋有些红,“我也就感慨了几句,你这么说我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脸红不是冻出来的。在这一方区域内,或许是隐藏着六道灵脉,温度十分宜人。在这一带除了铃兰,还盛开着许多不属于这个时节的草木花。不过,这些花儿该绽放的时间,也不尽相同就是了。这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那么,言归正传。”卯月君直起身,“关于百骸主与那具尸体,我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人与鬼,人与妖,原本就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两人并不是无法长久,而是……悲剧大于圆满。啊,我说这话,绝对没有咒他们的意思,请几位千万不要误会……”

    慕琬连忙摆手说:“你的意思我们都懂的,你也只是说你见过的事而已嘛。”

    卯月君笑着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她伸出手,黛鸾接过一张奇怪的布。

    “……啊!”

    “是这

    样的。我怕出什么意外,便特意告诉叶月君,要你们亲自来见我。其实,是神无君无意中发现了此物,在……修罗道的夹缝。”

    黛鸾展开它,那是一块手帕,上面缀了凝固的、褐色的斑痕,也不知是不是原来的花,只是让人觉得看着不脏,摸起来的手感也干干净净,无非是旧了一些,多了几个破烂的孔。但就在这块手帕的角落,还有人绣了一个小小的字。

    “这、这是——”慕琬大惊失色,“这是柒姑娘的手帕!”

    山海突然夺过手帕,反复打量。他皱紧眉,严肃地问卯月君:

    “您刚说,是神无君在……在修罗道发现的?”

    “的确。”

    “怎么会?!”慕琬察觉了问题,“那时候我们的灵脉,明明是、是……天地两道与人间的夹缝。为何,他会在修罗道发现施无弃他们的东西?这……”

    “我的确是根据这块手帕占卜。”如月君如是说,“结果便是,我无法在六道的任何一处感知到他的存在。或许是我道行不够,也说不准。所以我现在把它交给他们亲近的人,还请收好。若他有一天真的回归现世,也可以用这件东西卜到他们的地方。”

    实际上谁都清楚,这结果是凶多吉少。而这流程,颇有些委托“遗物”的感觉。

    “不过……凛道长。”卯月君突然这么问他,“你对人与妖的感情,是怎样想的呢?”

    “恕在下无礼,我的确不觉得这是一种正确的选择。非议、寿命、本心……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人类短暂的寿命中,鲜少有谁学会变得足够坚强、足够成熟。等不得不分别的那一刻,活下来的人,反而是最可怜的。”

    卯月君点了点头。

    “您说的不错。如若这些事,发生在您自己身上,您还会这样说么?”

    “会。”他淡然地说。

    “呼……有时候我觉得人还真是奇妙。一些人的前世今生,从个性到经历都如此相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另一些人却大相径庭,过着不一样的人生。”

    说这话的时候,卯月君看了一眼黛鸾,又看回山海。他们都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恕在下愚钝……”

    卯月君没有回答他。她别过头,看向另一个位置。三个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边有一棵树,树下站了一个人。她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他们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同卯月君的谈话。

    在与她视线交错的时候,凛山海看到对方轻颤了一下。他还没说什么,那个姑娘就向前走着,忽然加快了步伐。

    她的脸清秀干净,比起寻常女子是好看些的。她穿着身鹅黄色的长裙,在天寒地冻中显得有些奇怪。即使灵脉附近并不算冷,一直是这身同六道无常似的打扮也不大正常。那裙子是鹅黄色的,裙边绣着一圈鲜红,上身是干净的白色。她编着长发,眼里没有三日月,却充满了另一种生动的灵气。

    他们看了一眼那身后盛开繁花的树。

    她应当是位花妖。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四回:情词悱恻

    “你、你还记得我吗?”姑娘快步跑到山海面前,裙子翩翩摆动,“啊……也是,应当不记得了。”

    她的声音清清亮亮,只是那自言自语般的语调急转直下,令人有些莫名其妙。

    “她一直在等你。”卯月君说。

    “可我不认识她。”

    黛鸾和慕琬更不认识了,她们都是第一次见。

    “但她认识你。她叫晗笑,如你所见,是这棵树的花妖。不到一千年前,你们见过的。”

    “一千年前?!”黛鸾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看了看山海,他更是满面疑惑。

    卯月君抬起手,再次挥动起手中的神乐铃。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就像从枝头摘下一朵带着露珠的花苞一样。摘下来的时候,露珠还挂在上面。

    悠扬清脆的铃声再度响起了,熟悉的眩晕感又一次剥夺了他们的感官。

    这次,首先出现的,是一个熟人。

    此人生着张俊俏的脸,细碎的短发搭在额前。他头戴一顶同衣裳一样碧带绣底的纶巾,乌如梅枝的细碎长发倾泻而下。敞开的衣摆上绣着浅亮的、天青色的缎儿,青白交错的袍子在他身上显得无比轻盈。

    极月君。

    黛鸾下意识惊叫一声,但没人听得到。她已经知道,当卯月君挥动神乐铃,所涌现的画面都是历史的回溯。而眼前的极月君,并没有挂着那道黑色的遮幕,瞳眸也不是如今这样清寒凛冽的。他的目光锐利而透亮,即使在白天,也像宝石般闪闪发亮。

    但那样的眼里没有属于六道无常的印记。

    那是过去的极月君。

    不过他并不是笑着的。他一个人,在庭院的檐廊上发呆,这表情他们从没见过。膝上放置的,是他那一双纤纤玉手,这也与现在不一样。那双纤葱般的手十分白皙,一看就是好好养护着的,最适合弹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只是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小瓶子。

    瓶子很小,青色,细长的颈,用玉打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极月君侧过头,看了看向他敞开门的房间。

    房间靠墙的中央供着一面琴。琴身有一半在阴影里。这琴木是金丝楠,上的是纯鹿角霜胎,打着玉石的琴轸,贝制的琴徽。五根琴弦被直直绷在上面,安静极了。

    五弦琴,无弦琴。

    是他如今背着的那把。

    他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轻轻拿起了面前的瓶子。

    “等等,极月君,等一下!”

    黛鸾像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断地对他喊叫。可是极月君自然无法听见。不顾她徒劳的大喊,他摘掉瓶塞,扬起脸,一手翻开了自己的眼睑,将里面的药水灌进了眸里。

    那对明亮的眸子。

    那对鲜活的眸子。

    传来意料之中的惨叫——即使没人会设想过这样的声音,竟然是从极月君口中传出来的。不过是一只眼睛而已,刺激性的气味伴随青色的细烟缓缓扩散。他一手紧紧捂住了那只眼睛,一手攥紧了玉瓶,生怕它洒了。那叫声是如此凄厉,凭谁听了都能让心口紧紧揪住。从指缝间渗出汩汩的血,黑色的,应该是与毒药混在一起,变了质。

    他攥紧了染血的掌心,狠狠击打在木质的地面,动静很大。那声音很大,普通人也捶打不出来,想必他一定痛极了,痛不欲生。

    过了许久,他稍微缓过来了些。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稳,只是额上的汗水依然十分鲜明。

    他将带着黑血的手慢慢挪向了另一只眼睛。

    “住手!停下啊极月君!!”慕琬也尖声喊着。

    即使她应当知道,这是徒劳的。

    那条他们熟悉的幕布出现了,遮掩了他的双目。他是琴师,为帝王将相奏琴。他的琴声很好听,即使目不能视,那些指法与音律的方位也早已烂熟于心。他身边也有其他琴师,他们与极月君一样,都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为王公贵族弹琴,他们不能伤到贵族分毫。

    那时礼乐的地位比现在高很多,所以琴师的身份自然十分尊贵。他们慢慢看明白,极月君本是为一位普通贵族弹琴的。他的琴法令所有人都羡慕,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用于形容人的美貌,现在拿来与极月君的琴技相比,也丝毫没有夸张的程度。可如今的极月君没有这双灵巧的手,琴上也没有弦。若不说,看不出那是一面琴;若不问,没人知道他是个琴师。

    谁都没想到,他们有幸在这样的回忆里听到他的曲子。或许正如过去的他一样,从不知自己竟有幸被皇上召进京城。

    可他若想在京城出人头地,就必须奉旨弄瞎自己的眼睛。

    若拒绝,更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他没有办法。

    就像传说中的一样,他对那些光鲜靓丽的生活没有太大兴趣。除了弹奏指定的曲子,偶尔还要写些新的谱子。皇上给他批了一处庭院,独属他一人,还找了许多仆人照顾他。但他将他们都遣散了,只留下一个做饭的妇人,和一个扫地的哑巴。他的听觉自然异于常人,以回声判断自己该如何行动并不是难事,不过做饭与打扫这种伤手的事,他确实不能去做。

    庭院有一座后山,再往后是广袤的山林。他喜欢在这里抚琴,琢磨新的曲调。而如传说中一样,他总能引来许多山林间的小动物与妖怪。它们从不伤害他,天敌间也绝不撕咬,它们只是聚拢在他的周围,静静地听他弹曲。这些有趣的生灵,是他每一首曲子最初的听众。这个待遇即使是皇上也不曾有过。

    在那群动物与妖怪之间,有许多与人类颇为相似的面孔。有些是妖物,有些是游魂,还有一些是附近的付丧神。除了他的宅子外,这一带还修了几座大房子,都是有身份的人住在这里。潜藏在那些房子里的付丧神或者小妖怪,也隔三差五地跑来。偶尔也有富贵人家的孩子,追着自家的宠物寻觅到这里。

    有一个姑娘天天来。她的面孔与这名为晗笑的花妖别无二致。不同的是,她是个人类,还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她的衣服也不是现在这样的。在这段历史中,她身上总穿着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每天的打扮都不重样。

    除了听曲,她主要是来看一个人的。

    或者那不是人,而是个妖怪。

    凭借极月君的容貌,别说是女人,就算男人中也有不少会动心。可这个姑娘并不单单是为了他来,只是来听他弹琴,主要是来看那位似人的

    妖怪。

    那个妖怪从山里来,长着与人类一模一样的脸。他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也很安静,即使在曲终人散时也不会吵闹。他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时间长了,那姑娘就注意到他,同他搭话。他也偶尔会与姑娘聊上几句。

    姑娘喜欢他。

    姑娘不知道他是什么妖怪,山涧的灵气,修成的动物,或者什么老旧的物件所化……这些都与她无关。她知道他不是坏人。她的眼睛很单纯,很干净,她能看透他的灵魂,那一定是清澈而无杂质的。他与害人的妖怪不同,身上没有戾气,不凶恶也不狡诈,散发出的只有林间雾气似的温和清冷。

    妖怪对谁都是谦逊的,让人不觉得疏远,但也不觉得亲近。他对姑娘的态度也一样,不因为她是人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让姑娘有些感激,又有些失落。

    “我见过你。”有天,曲终的深夜里,姑娘鼓起勇气对妖怪说,“我小时候和朋友常去山林里玩,我看到你坐在树上,远远地瞧着我们。”

    他有些茫然:“是么?你大概是记错了吧。”

    “不会的。我小时候能看见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长大就不行了。除非你们能让我看见。我想那应该就是你。我想下水玩,你就在那棵树上喊了我一声。我回头来找你,就这么一会儿,家里大人就来了,把其他孩子都狠狠打了一顿手板,我算是逃过了一劫。”

    “唔,我不记得了。”妖怪有些困惑,“就当有这么一回事吧。那边的溪流到了夏天,总有许多水鬼捉替身。”

    “你真好,你从不害人。”

    姑娘由衷地说出这样的话,妖怪却笑了。那笑并不可怕,反而让人觉得好看。她还是第一次看他笑,稍微愣了一阵。妖怪说:

    “可别这么想。妖怪和人一样是多面又随性的。我若说我吃过人,你信吗?”

    “我……不信!不太信……”

    妖怪又乐了。

    “按部就班地修炼下来,我是化不出人形的。我也不瞒你。人嘛,我的确是杀过,杀的是怎样的人,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不过你应当还记得,琴师当年对我们说过的一番话。”

    “……是,什么话?”

    “他知道我们之中有不少人杀业在手。他说,过去的事既往不咎,若今后还想来听他奏琴,身上就不许再沾染血腥戾气了。”

    “啊——的确,有这么回事。”姑娘回忆起来了,“可是你们……真的就为听他弹琴,放弃了杀人的本性?”

    “你这丫头,怎么提起打打杀杀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怕呢。”他嗔怪着,“何况杀戮又不是每个妖怪生来就喜欢做的事,可别真把我们与什么猛兽混为一谈。”

    “没有没有,没那个意思……”

    “所以说妖怪也是很随性的啊。你呀,还是早点回去吧。天色这么晚,再不回家会被路过的妖怪吃掉的。”

    姑娘小声地嗯了一下,一步三回头。走了一段距离,那个妖怪就不见了。但她分明还觉得他就在附近,默默看着她,像儿时的那个夏天一样。

    直到她蹑手蹑脚地翻进自家墙院儿,他才安心离开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五回:情根爱种

    琴师的名声在妖界也被传得沸沸扬扬。妖怪们大胆起来,更有甚者,随他溜进皇宫去听他给帝王将相弹曲。琴师最初是不在意的,但问题很快暴露出来——宫廷内的阴气越来越重了。原本京城的选址都是请阴阳师看好的,震慑妖魔鬼怪的物件也并不少。但由于许多器物年久失修,风水侵蚀,灵力逐渐衰弱。再者架不住来往的妖物数量众多,这宫廷内可比外头阴凉太多。满朝文武都是阳气重的男性,这倒罢了,只是一些宫女们总是生病,也没什么人在意。可是有一天,皇后娘娘一病不起,这才引起轩然大波。

    皇帝最最宠爱的人病了,那自然是要彻查的。从医师到阴阳先生都请来了。皇后的身子骨弱,平日不爱生病,一病就是大病。但医师们都查不出什么问题,究其原因,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阴阳师告诉皇上,皇宫内外的妖气太重,不干净的东西总是在此来往。

    所谓一怒之下为红颜,皇上下令,缉杀整座京城全部的妖怪——全部的。哪怕是城墙外方圆百里,也必须片甲不留。不论是阴阳师世家还是种地的农民,不论猎杀的是臭名昭著的大妖怪还是小偷小摸的耗子精,只要能交给上面证明是你杀的,都能根据功绩领赏钱。

    人们突然就疯了。

    有的妖怪单纯,有的妖怪狡猾;有的妖怪善良,有的妖怪凶恶。可人不一样,同一个人可以在这一刻笑脸相迎,下一刻拔刀相向。人人都虚伪,人人都爱财,人人都为了生存或者贪欲而所求无度。当这个看似弱小的群体统一了利害关系时,妖魔鬼怪也不再可怕。

    即使逃到荒郊野岭也毫无用途,人类总能追到天涯海角。其他城池的妖怪也遭了殃,无处可躲,无处可逃。最后,幸存的妖怪们蜂拥至琴师的庭院后山,苦苦哀求起来。

    琴师再怎么声名远扬,艺人依然是不得干政。皇上的圣旨不容置疑,不得反抗,琴师也没有办法。但虽然他无法阻止别人来猎杀它们,却有别的法子。

    他将它们藏了起来。

    这一切,也如传言中一样。

    琴声的结界笼罩了整座庭院,逐渐扩散,从一方小小的后山覆盖到院前的街道与山后的密林。人们再也找不到什么妖怪,也拿不到赏钱。但这琴声一息也不能停下,否则馥郁骇人的妖气顷刻间便会出卖他们的藏身之所。

    琴师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停手了。他手上的薄茧被磨破,面色苍白如这场轻飘飘的雪。他嘴唇干裂,有妖怪替他打了水,催他去喝,他却像一尊雕塑似的动也不动,仿佛已与地面融为一体,唯有双手还在跃动,一刻也不敢松懈。

    琴声源源不断地从琴师的府中传出来。人们很奇怪,纷纷聚拢在他家门口,可门却被牢牢锁住,即使是他家的两个下人也喊不开门。那个姑娘也随着人群站在院墙外,忧心忡忡。只有她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深深牵挂着琴师与那个妖怪的安危。

    直到宫里召见他,琴声也没有停下,琴师也没有出现。

    那妖怪还活着。他一直陪在琴师的身侧。他们同他说话,他也不应答。所有妖怪们都知道,琴师是在自责。可坏了规矩闯进人类地盘的,不正是他们之中的人吗?再怎么说,罪过也不应该落在琴师的头上。可违抗圣旨,是绝对要掉脑袋的事。

    任凭人们如何在外喊话,琴师也没有走。

    府内的妖怪们团结

    在一起,以妖力加固庭院的庇护。任凭士兵们如何捶打大门、翻上墙头、挖掘隧道,都无法潜入琴师的庭院。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琴师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停手了。他面色惨青,指尖血浸透琴弦,把它们纷纷染成红色,伴随着每一次的震颤滴落在琴面上。腊月厚重的霜雪覆盖在他身上,唯独琴上干干净净。有妖怪做了饭,用筷子笨拙地凑到他嘴边,他只是摇摇头,一刻也不敢松懈。

    有一根琴弦突然断了,传出一声诡异的音调。但那声音转瞬即逝,鲜少有人察觉。无法弹出的调,他用其他弦上的音色填补,对谱子稍作修改。无人觉得异样,依然沉湎于那悠扬空灵的旋律。

    人们怀疑那不是琴师在弹奏,而是妖怪。没有人可以连续三天奏琴而不停歇的,一时间众说纷纭。可这座宅子里没有任何妖气传出来,即使是宫里最好的阴阳师,也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院墙外的围观者走了一波又一波,轮班的士兵们换了又换。姑娘依然每天都来。听了流言蜚语的他家人天天劝她,不让她出去冒那个险。她自然是不听的。虽然还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姑娘的爹娘还是每天派人跟着她。她虽然不自在,但即使她一个人来,也没办法进到琴师的院子里。她知道妖怪们都从后山那边过去,她不敢。一来是士兵们一定试过了,二来是随行的下人肯定会告诉爹娘,他们就再也不放自己出来了。

    那个妖怪真的在里面吗?他会想自己吗?他会和琴师安然无恙吗?

    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琴师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停手了。他那双白净的手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两团模糊的血块。锐利的琴弦一点点剥开了他的手指,皮开肉绽,筋脉尽断。血落在雪地上,如点点红梅。妖怪们跪在他的身边,垂泪,哀鸣,祈求。琴师不动声色,一刻也不敢松懈。

    只剩下三根琴弦,琴师用盲眼默默凝视着指间。琴弦又断了一根,妖怪们的心弦似乎也随之断裂。他们太害怕了,怕外面的人攻进来,更怕琴师猝然倒下,一觉不起。

    人们都说,琴师一定死了,在里面弹琴的,毫无疑问是妖怪。但更多人说,那是琴师的灵魂。朝廷派来许多精通阴阳道的人为之安魂,引来了许多亡者。亡者们知道琴师的事,故意趁着夜色作恶,吓唬那些生者。姑娘被父母关在家里,不许她再出门。她太想进去了,想为琴师,也为那最喜欢的人做饭。她还想学弹琴,想办法接替琴师的工作,想办法引来那不见踪影的倾心之人。她做不到,任何微弱的琴声都会被琴师的音乐所吞没。

    空灵,且悠扬。

    琴师已经九天九夜没有停手了。原本应当是手的地方,没有血,没有肉,森森白骨在弦上舞动雀跃,如蜻蜓点水般轻巧。被冰雪冻结的干涸的血肉,就这样牢牢黏在琴面上,浸透了金丝楠的木板。妖怪们也卧在雪中,静静地陪在他身边,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只剩下最后一根琴弦了,没有谁知道他是如何用这样的手,如何用这样的琴,弹奏出那无可比拟的天籁之音。

    那妖怪偶尔会庆幸,庆幸那个姑娘是个人类,不会如此刻的他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除此之外,他或许对那姑娘没有过多的感情了,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即使谁都清楚未来于他们而言已不复存在。

    以这妖怪

    为首,所有听众都跪伏在他的身边,正如朝拜一尊神像那样。

    琴师是神。

    琴声戛然而止。

    最后一根琴弦断了。

    神死了,在第十天的黎明。

    结界消失的一瞬,黑暗席卷了失去庇佑的庭院。突然安静下的宅邸寂静的可怕,难以言喻的空虚与孤独占据了所有人的心。在更多的疑惑来袭之前,强烈的妖气喷薄而出,魑魅魍魉如百鬼夜行。他们面目狰狞,势如破竹,如寂静黑夜里迸发的烟火,四散到遥远的地方。

    人们不敢靠近被妖气摧毁的宅邸,只有那姑娘趁乱从府中逃出,疯了般地冲到后山去。

    没有一个妖怪,没有琴,也没有琴师的遗骸。只有雪地上星星点点的斑驳血迹。

    琴师被妖怪们带走了,妖怪们却不知去向。

    丢了魂儿似的,她浑浑噩噩地被人拉回家去。挨了父母的责骂,被打了手板,她都没什么反应。家里人都说她中邪了,要请人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相思之疾,无药可医。

    那之后,过了许多年。

    在父母的安排下,姑娘要出嫁了。

    那也是一个寒冬腊月。前一天夜里,她鬼使神差地来到琴师曾居住的地方。那处房子已经荒废了多年,没有人敢用,就一直晾在那里。趁着夜色,姑娘悄悄穿过这所破败的宅子,幻觉似的,听到后山传来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旋律。

    她看到琴师真的在那里。

    可琴师的袖子很长,没有露出手。琴上也没有弦,他只是背着一块木头,像背着一个棺材板似的诡异。她怀疑自己做梦,揉了揉眼睛。

    琴师虽然看不见,却知道是她来。

    “他不在了。”琴师静静地说,她听出些许遗憾,“他换了我的命,已经不在了。”

    “什么?”姑娘向前走了两步,“你真的是……可是,那,那他……”

    她说不出话来了。那个妖怪做出这样的选择,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她只是满满的遗憾。

    几年前在结界破碎的那天,妖怪们带着琴师的琴与尸,逃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在妖界几乎天下皆知。有妖怪知道些所谓起死回生的还魂术,但那自然是些歪门邪道。可信念的力量是强大的,强大到足以维持神的存在,甚至创造鬼神。

    所有的妖怪都在为他祈福,祈求他的灵魂回归肉身。数以万计的愿望通过妖术与阵法,传达到琴师的遗骸上,让他睁开了双眼。可他依旧看不见,甚至听不见,也无法动弹。

    于是,那妖怪献祭了自己。

    报恩这种事,如报仇一样,任凭谁也拦不住的。

    琴师于心不忍。

    “他的灵魂转生在南方。但那已经不是他了,所以……”

    姑娘突然就转过身,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姑娘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又被人骗了钱财。加之身子骨弱,她倒在途中一棵含笑树下,魂魄与花的灵气交织在一起。姑娘成了花妖,却再也无法离开原地。她只好等,等那人的生老病死,轮回转世,等他一辈子又一辈子,直到他来到自己身边。

    她从来不知道那个妖怪是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

    这一世,他转生成人。

    姓凛,名山海。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六回:情沉孽重

    凛山海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极月君不愿意告诉他们,小白的奶奶究竟去了何处。

    他一定知道了,在那句话之后,这位姑娘身上发生的事……因为他不想重蹈覆辙,用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引发无法承担的后果。那时极月君因一时于心不忍,令她无端丢了性命。他并不觉得悔恨,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另一种悔恨。那两人的事也只知道一星半点,对于这浓郁炽热的感情全然不觉。

    他只是个琴师而已,连看都看不见的。

    黛鸾悄悄对慕琬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极月君了。

    “他那样忙,一定是抽不出空来才不能来见我们。”

    “道听途说和亲眼见证真是不一样的感觉。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成为走无常的?”

    周围所有的景色都慢慢退却,恢复成最初的样子。天还是那样苍白,不知度过了多久时日。那恍若跨越千百年的一场大梦还历历在目,但当回归真实的此刻后,他们还是能清晰地辨识出,眼下才是现实。

    “被召回魂魄的琴师,成了非人的生灵。忤逆天道纲常所还魂之人,自然是不背三界所容许的……那位大人找上他,让他为江山社稷奔波,他便答应了。”卯月君说。

    慕琬叹了口气:“唉,大概对他而言,这反而是不错的结局。”

    “那时为他祈福的妖怪有许多,他追着他们的灵魂,对他们每一世都多加留心。尤其凛道长,他每一世都看着他,照顾他。”

    山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干张着嘴,努力组织起语言。

    “所以……所以他在十几年前救起我?”他有些不可思议。

    黛鸾挠挠后脑,迟疑着说:“难怪……六道无常的生命那么长,见过那么多的事与那么多垂死的人……怎么可能一一帮他们。”

    这时候,凛山海看了一眼一旁的晗笑。她一直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听他们说话。她的眼神在寒冷的冬日里如此炽热,总是落在山海身上,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回忆很感人,但山海不论如何都不能把那样的“自己”代入到自己身上。

    “我与你要找的人……恐怕早就没有半点关系了。晗笑姑娘,你……”

    山海的语气有些抱歉,但绝没有遗憾的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的。”她灿烂地笑着,眉眼间看不到一点悲伤,“我知道是你就够了,你就是你,这就是你的灵魂,我不会认错的……”

    “……我与当年那个妖怪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唔,他当年的那个灵魂早就没有丝毫记忆,被轮回之流洗得干干净净,我可能——没办法给你想要的答复。”

    那笑容僵硬在脸上,又像随时会僵硬滴落。

    “不如说……”山海接着说,“我若因一时的感动,如今答应与你携手,这才是最不负责任的事。我无法为不属于我的感情负责。如果只是一时因追忆真相而触动,这样的心意不是太廉价了吗?我想那也并

    不是姑娘您想要的东西。何况人与妖……”

    黛鸾突然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感到有些奇怪。

    “你少说两句吧……”慕琬也跟着嘀咕。

    “为何?我自然是要实话实说。”

    黛鸾急了:“你没看到她脸色都变了吗!”

    山海说话的时候,倒是一直认真看着晗笑,目光十分诚恳。但他不觉得对方的心情有何变化,她不也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听自己讲话吗?

    “不对……”晗笑念叨着,“不对,你怎么能不是他呢?你明明就是他,可他又偏偏不是这个样子……他很温柔的,我说什么他都听,他都应的。”

    山海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几百年来,她执念太重,咬死了要等那么一个不可能的人。若她没有这么深重的愿望,反而不能与花灵融合共存,化身为妖怪。但妖终究是妖,在某些事上很单纯,又因这种“单纯”而变得“复杂”。他们不恶,不过是出发点与人有所不同,践行属于自己的原则。

    在这样的原则下,她是正确的。

    她就是为了等一个喜欢的人,让那个人亲口答应与自己在一起。此外,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重要,在这漫长的时光中,只要结局是好的,她就可以忘掉一切寂寞。

    但凛山海不会给她想要的答复。

    他是个人类,是个很现实的人类。他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在那之前也有过许多独立的、完整的、不同的一生。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怎样的人,只知道他们是同源的灵魂。是善是恶都不重要,除此之外的共同之处也十分明显。

    ——都没有晗笑的参与。

    含笑花的香气很浓,比普通的树花浓郁太多,熏得他们头脑发晕。或许是因为这棵树的年龄太久了,久到没人数的清它的年轮。慕琬本能地感到不妙,回过头,却发现卯月君不知何时消失了,一点声响都没制造出来。

    感觉被摆了一道似的。他们六道无常,总是没有几个正常人。

    也罢,千百年孤独忙碌的日子,能造就怎样“正常”的人来?而这位等待多年的姑娘,不也是被时间摧残到几近发疯吗?

    她不能疯,那会很难办。

    在这神社边缘,在这闭塞的小村子里,她一个人该如何知道尘世的沧桑巨变?对她而言时间或许很漫长,枯燥又无趣,但每天都充满期待;或许很短暂,只是重复着等待罢了。当相遇发生的那一刻,几百年的冷清都消失殆尽了。

    果真如此吗?

    她的目光是如此复杂,复杂得单纯。复杂于如此繁多又交织着的感情,单纯在,那只不过是喜欢一个人时希冀的样子罢了。山海看了看身后的两人,想了想尚未回来的两人,只是忍不住地摇头。

    “我想,我可以准备一个法术,让你摆脱地域的束缚,跻身转世之列,重新投到……”

    “你要赶我走?”晗笑看着他,“你还要杀我?”

    “不,姑娘,您误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话说得没有底气,苍白又无力。

    晗笑的眼睛突然红透了,带着浅显的盛怒,那表情像是刚从冰窖里拎出来一样,山海终于察觉到了异常。但为时已晚,四下狂风大作,阴云遮天蔽日,强烈的妖气伴随着缠人的香味彼此沉浸。晗笑的发梢与裙摆微微荡起,带着些许杀意,她缓缓张开了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的羁绊太多,有不必要的东西缠在你身上,压得你走不动路,一步也难以靠近我——我明白的,这不怪你。”

    慕琬和黛鸾都愣了。这话很明显,分明是迁怒于她们二人了。这点也能从她的视线看出来。很显然,若不保护好自己,她随时都会冲上来将她们变成花泥。

    山海抽出了黛鸾的剑。

    “你拿剑指着我?”晗笑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你那时为了琴师二话不说就走,我原谅你,我理解你。如今你对我刀剑相向,又是因为那种人类的女人?为什么?因为现在的我是妖怪?可那时你不也是吗?!我明明、明明是为了你才……”

    “你不懂我,也不懂她们。”山海平静地回答,“即使人与妖的身份发生了改变,你也不应当单单感动了自己。这没用。这件事……与人和妖的关系不同。你若喜欢的是现在的、真正的我,缘分到了,自然会在某一世……”

    “那我就把你忘了!”

    晗笑突然尖叫出来,数百片叶子蜂拥而至。慕琬撑伞的一瞬并未像想象中那样将它们反射回去,只是靠那一阵灵力改变了它们的轨道。叶子依然向前疾驰,深深刺入后方洁白的院墙之中。叶子很利,速度也极快,它们密密麻麻地嵌入墙体中,只能看到一道道细纹。

    山海迎面冲了上去,她们没能将他拉回来。

    桃木剑一路劈开了细小的叶片,连看不见的花香也一分为二,普通又干净。空气重新涌入鼻腔,让山海更清醒了几分。晗笑的神色有些惊诧,似乎没想到他真的会拿着剑攻过来,又怕真的伤了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当她犹豫的时候,桃木剑有一寸被山海刺进了那棵高大的含笑树上。一缕青烟缓缓冒出来,晗笑突然就跪在地上,狠狠捂住心口。从那里传来的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但山海很快拔出了剑,并没有将它整个刺进去。

    “既然你也这么说了,那么当年的妖怪忘记你这件事,你就丝毫不在意吗?”

    他站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里仍是那种说不出的缓和与平静。

    “我可以等!我可以等他爱上我——或者给我一个答复!”

    “即使是拒绝也在所不惜?”

    “即使是拒绝……你却也不曾说出口!”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听得另外两人心里发毛。她俩生怕山海出什么事,可他就是那样镇定又勇敢地直面那个妖怪,那个曾是人类的妖怪。

    “因为我不是他。”他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七回:情不得已

    “我不是他。”山海重复着,“我无法对他的承诺负责。”

    另外两个姑娘一直是大气都不敢喘的,但慕琬攥紧了自己的武器,以防这位妖怪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们都是清醒的人,不可能因为一场动人至深的历史就“成人之美”,怂恿山海与她在一起——不论这对于她们,还是对于晗笑姑娘,都未免太不公平。

    晗笑向后仰去,靠在树干上,目光变得空旷。她先前见到山海的时候,双眸就像被烛火点燃了一样,可现在一点光芒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黛鸾环顾左右,期待着卯月君能说点什么,可她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她有点着急,不知现在该怎样收场。山海的话很直接,却恰恰证明他很清醒。慕琬并不担心那妖怪直接和他们撕破脸,痛痛快快打一场的确更实在。这并不是没有可能,除了黄泉十二月,能在漫长的时光中保留清醒的意识与心智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否则她也不会成为妖怪了。

    晗笑抬起脸,看了一眼苍白的天。她有些发抖,应该不是冷,而是愤怒与无助。山海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半跪下身,却也不扶起她。他依然好言相劝着:

    “这世间有许多别致的景色,与各式各样的人。我先前的说法是冒失了,我该道歉。想必这几百年来,一定有很多人从这棵树下路过,今后也会有更多人。你会认识新的友人,人类也好,妖怪也好,只是守着过去的记忆不放,会抓不住新的东西。”

    晗笑一个劲地摇头,空气中的花香都让人觉得悲伤。

    “不,不行,不会的……那都不是你。你应当答应我——你为什么不能答应我?只要你愿意同我在一起,我不介意你记不记得过去的事。我可以继续对你好,告诉你我当时没来得及说的话。虽然百年间的事我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可与你在一起的一点一滴,我都记着!我一刻也不曾忘记过!你为何要说这些冷冰冰的话?为何就不能……”

    慕琬先前还想劝山海悠着点说话,这会儿她先听不下去了。

    “这位姑娘,不是我说,你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了?”她向前走了两步,“凛道长把话跟你拎的这样明白,你却还是不清不楚地纠缠他,还责备他不讲情面?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你等的、你想见的,和你面前现在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谁投胎转世还不喝碗孟婆汤呢,执着于一个不可能的人又有何用?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想不开,反而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我劝你啊,还是再好好琢磨琢磨,你要的到底是……”

    “你是谁?”晗笑的眼神很怪异,“你又是打哪儿来的?”

    这语气让慕琬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就好像她方才和黛鸾站在一边,真就被当成了背景。而且这种眼神和态度,分明就不打算好好说话,摆明了对她有什么不该有的质疑。黛鸾连忙跑到中间,义正言辞地解释:

    “姐姐你可千万别误会,她和山海可没什么不清不白的地方。她刚才那些话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开心些,别纠结于过去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活着总得向前看嘛。”

    晗笑缓缓站起身,山海也跟着起来,但向后退了一步。

    “我可真羡

    慕你们。”

    “……为何?”

    “真是投了个好胎,有一副好命。生而为人,可以用来独自垂泪的时间那样短,悲伤不过是一眨眼就没有的事。我过去也曾是这样的,只是到了现在,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缠人的烦恼。你们真幸运啊,命中注定能遇到我心心念念的人,顺风顺水走完一生,也不用忍受孤独和时间的折磨。”

    不说还好,这一说慕琬可更生气了。她直接抬起伞,不客气地用伞尖指着她,语调明显比刚才更凶了些。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的悲伤是悲伤,我的苦处就不苦了?你只是呆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罢了,我活了二十多年何时像今年这样四处奔波?我经历了什么你怎么知道?要我告诉你么?你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评判?”

    “我呆在同一个地方?我倒想要走,想要四处去找他呢!我走得了吗?你如此大义凛然地说这些话,你又懂我什么?!你经历了什么,与我何干!”

    眼见着气氛愈发紧张,师徒俩一时说不出话来。黛鸾想趁慕琬发作前拉住她,可刚伸出手,慕琬又向前走了两步,与晗笑面对面,剑拔弩张。虽然山海知道,她比起过去来已经克制很多,可晗笑这些话无异于揭人伤疤,专门挑让她变成如今这样的原因狠戳,她若真发火了也能理解。要是冲突若能避免,谁都不愿让它发生的。

    “别……梁丘你莫冲动,人不能拿自己的道理去与妖争辩……”

    晗笑何尝不是被人戳了伤口?她正委屈,又看到心上人对别的姑娘拉拉扯扯,一时气红了脸。一阵妖气的浪潮从脚下涌现,令她的头发与衣摆变得张牙舞爪,面容诡异许多。

    “妖?你不与妖争辩,就因为你现在是人?谁的前世不是在人与妖之间轮回置换,你曾也是妖怪,就因为我现在成了妖,你是与人团结一心反过来指责我了?”

    “姑娘,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尖锐到令人听不清,只觉得刺耳,三人不约而同捂住了耳朵。怒火中烧的花妖让周围所有的植物都震颤着,所有枝叶相互摩擦发出不自然的窸窣声。那棵在寒冬里盛开的含笑树绽放出更多的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着,空气中令人晕眩的香味变得黏稠,如潮水般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山海很快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除了那棵树外,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在迅速枯萎。它们像那时卯月君手中的铃兰,很快蔫下来,失去水分也失去活力,最后失去色彩,变成一堆枯黄无力的残骸。

    她在抽取周遭的灵力。

    “等等,晗笑姑娘,你要做什么?”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她的语气是如此悲伤,以至于那凌然的愤怒都被掩饰起来。

    “你愿意为我留下来吗?只不过是……一世的时间罢了,不过是几十年而已!我为你等了这么久,只换得弹指一瞬我也心满意足了!”

    弹指一瞬……?

    慕琬简直震惊到难以附加——这女妖究竟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等话来的?诚然妖魔的寿命比人类漫长许多,她曾作为人类,却完全将人类的苦难抛却在脑后,这是何等的

    恬不知耻!

    山海比她好些,能理解她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但若让他放弃作为人类的一生,放弃自己的徒儿与友人,放弃今后为江山社稷所忙碌的一切……

    “到头来你还是会失去的,这又是何苦?”他反问道。

    一阵嗡鸣在他们耳边炸开。来不及看眼前发生了什么,一股要人命的刺痛在慕琬全身上下炸开,像火一样炽热,又像冰一样刺骨。她没来得及分辨那股力量,只知是晗笑搞了什么鬼。她浑身使不上力气,身子向后倒去,后背在摔到地上前感到了一阵柔软。不像是栽入水中,也不像是栽进草垛,只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反推过来,却又像是要将她抓进去。

    黛鸾一把扯住她的袖摆,回了头,却看到晗笑也伸出手,要去抓山海的手腕。她的脸上浮现出细密的血丝,她的嘴唇发黑,指甲也变长了许多,牙齿也如野兽似的从口中伸出来,已经完全没有了生而为人时的样子。

    妖魔果真就是妖魔啊。

    山海一抬手,用黛鸾的剑将她的指甲劈断了。黛鸾趁机去扯他的手。这方天空变得阴霾晦暗,狂风无止息地摧残着当下的一切。花香被搅得粉碎,悉数被灌入鼻腔,那些扭曲破碎的场景让黛鸾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景象。她挣扎了两次才抓住了凛山海,可刚攥紧了他的衣摆,慕琬那边如漩涡般强烈的力量让她扯了进去,连山海一起。

    在一片混乱中,山海突然意识到了原因所在。卯月君说过,这里是一处灵脉,紊乱的灵力滋养了周围的植物,令它们在凛冬也能树枝展叶。而晗笑汲取了这一带的灵力,破坏了入口的平衡,以妖力撕开了灵脉并将慕琬推了进去,不知要被流放到什么地方。

    黛鸾的手抓得又是那样紧,两边谁也不愿意松开。

    在天摇地动之中,他们都睁不开眼。就好像被卷入了巨大的沙暴之中,即使紧闭双目,凌风也能刺过眼睑,把泪水给逼出来。山海凭感觉伸出手,在无法自持的失重感里摸索着,摸到了黛鸾抓着他的那条胳膊,也同样攥紧了些。

    他依稀记得六道无常说过,灵脉的形式不尽相同,说不定有的急,有的缓,有的如奔腾的河,有的如这风暴般无法穿行。或许黄泉铃是有用的,但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即使这力量几乎要把他撕得粉碎,他还是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徒弟,怎么也不敢松开。

    而慕琬却不那么幸运了。她一开始就乱了分寸,被卷入灵脉时毫无准备。她一只手里狠狠攥着伞柄,另一只手的袖子被黛鸾抓着。她看不见,也不知该怎么腾出手。突然,她的伞被外力打开了,更加强烈的力量涌入伞下,把她朝更远的地方推送拉扯。黛鸾的手劲终归是有限,一个没抓紧,“刺啦”一声,慕琬的袖子破了一道小口,却将她整个人彻底地带了远方。被攻击时的疼痛还残留在身上,她完全无法挣扎,只得任由这不知名的力量摆弄。除了用尽全身力气留住自己的武器,她只得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将她带到人间之外的地方。

    寒冷,绝望,痛楚,孤独。即使这对于她的一生而言,也不过是弹指一瞬。

    但“此刻”从来漫长。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八回:形具神生

    从混沌之中抬起头,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

    天还是亮着的,却未免太过刺眼。慕琬挣扎着起身,枯叶从她的头上与衣上落下。这里似乎是一处树林,叶子也是那些树上落下的。虽然已入寒冬,抬起头,接连着的树冠依然是金翠交错,郁郁葱葱。

    有几只灰色的鸟站在枝头,好奇地歪着脑袋打量她。

    这里姑且……算是人间,对吧?

    地上的落叶不多,软软的,踏上去只有浅浅的闷响。在这处柔软的土地上,她几乎站不住脚,每走一步都像要陷进去。也可能是她身子太虚了——她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不困,不饿,就是身子发冷,可能是昏了太久。

    这里太安静了,没有其他人的声音。她试着喊山海和黛鸾的名字,干张开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扶着树,干咳了很久,终于感觉嘴里有了些唾沫,能发出正常的声音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快点找到城镇或者村庄,只要有活人就行。

    她靠在树干上休息了一阵,感觉精神稍微恢复了些。这林子说密不密,说疏不疏。抬起头她半天找不到太阳,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很快又叹口气,想着就算不知又如何?现在连哪一天都闹不清楚呢。

    也不知道另外两人去了哪里。

    慕琬抖擞精神,向前走了一阵。心里虽然有些虚,但身体上似乎没有大碍。她还检查了一下伞,做工是真的细致,几乎没受到什么破坏,只是自己袖口烂了个口子。

    这时候,应该把天狗唤来。这样既能省赶路的力,又方便从高处寻找人多的地方。她这么打算以后,却发现不知怎么,她召不出天狗了。这下她可急坏了,冷汗从头上冒出来,一万种可能在脑海里闪过。这里的确是人间吧?即使不是人间,式神还应该能唤出来的。还是说,灵脉的力量太过强大,剥离了自己身上的灵力?这可怎么办,还能恢复吗?

    心绪很乱,走着走着,她愈发烦躁了。

    透过树木间,慕琬隐约看到远处有什么东西泛着粼粼的光。那一定是水源。总之先过去喝口水润润嗓子,再洗一把脸清醒些。这么打算后,她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隐约传来一阵轻盈的琴声,恍惚如幻听。同时,一种活物的气息出现了。

    那里应该有人。

    自己的灵力大概的确是削弱了,以往这个程度,她肯定能辨别出对方是人是妖,若自己曾见过,她也能一下认出来。但现在,她只觉得前方有人——在那粼粼波光之前,零散的树木之后,有什么人在那里。她顾不了太多,只想见到除她之外的活物,便加快了脚步。

    等等……

    渐渐她感到了一丝不安。虽然这气息并不那么清晰,但这种本能的抵触她是熟悉的。虽然紧张了些,但她并没有停下来,只是略微放慢脚步,行动更加谨慎些了。

    池便的确有一个人影。但太远了,她看不清。那人似乎也并没有注意到她,依旧背对着她,面朝这一片平静的水塘,一动不动。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些,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背影。

    一头乌色的长发如夜色般深沉漆黑,像是吞噬世间所有的光芒,与同样极暗无光的浴袍融为一体。大片殷红的色彩恣意散步在上面,如灼灼烈火。在灵动的琴声中,它们仿

    佛正和着这段旋律翩翩起舞。

    慕琬突然加快脚步,冲上前去。

    是那恶人……不会错的!

    她没有调整自己的呼吸,步伐也很凌乱。事后想来,她也觉得当时的自己胆子够大,竟然在最虚弱的时候冲着仇人莽上去。她也不知道那时候在想什么,就是觉得随便,无所谓,正是一筹莫展走投无路的时候,和他拼命也在所不辞。

    就在她距离那身影不到一丈的时候,琴声停了,那人转过了头。

    慕琬突然收住了伞上的力,向前踉跄几步,左脚险些绊住右腿,差点狼狈地向前摔去。好在她及时收住了,否则不知还要闹什么误会。

    那是个女人。

    长发的女子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也十分惊异,朱唇微启,只是睁大眼睛,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慕琬又何尝不是呢?她尴尬地望着那个姑娘,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抱歉……是我搞错了。”

    她干巴巴地说着,声音轻到自己也听不见。

    “嗯?”

    “我认错人了。”她解释着,“不好意思,你的背影像、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女人呆呆地看着她,就这么看了一阵,突然轻笑出声。慕琬有些奇怪,却也不好追问。何况她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莫名其妙,对方没有被自己吓跑,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女子的确很漂亮。一头乌发衬得肤色干净,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眉骨很适合这张精致的脸。她看不出这个女人有没有化过淡妆,单看上去很自然。她微笑着的面容既柔和,又凌然,有一种十分独特的气质,让她找不出形容的词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她认作朽月君的,或许只是发型与衣衫的颜色相近。细看眉眼,她觉得像,又不那么像。想来朽月君的面容本身就十分中性,若真是一位女子,反而让人看着舒心些。对方站起身,比自己更高挑些,大概与叶月君不相上下。慕琬这才看到,她身前还摆着一把七弦琴。天光下,水光前,琴身泛着着细密的珠光,或许上的是八胞胎。黄金打造的琴一闪一闪,仿佛白昼里的星星。

    “你真好笑。”她的声音像潺潺的温水,带着种黯淡的深沉。

    “怎、怎么了?”

    “没事,你吓到我了。”她撩起耳边的鬓发,“我不知道这地方还会有人来。”

    “抱歉打扰到你抚琴……”

    “没事,我只是随便摆弄一下,不要在意。”女人转身将琴抱在胸前,“我很久没有碰过琴弦了,心血来潮,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对了,姑娘你从何处来……怎么称呼?”

    “我从、从……我是雪砚谷的弟子、”

    “嗯,看出来了。”女子盯着她额前的装饰多看了两眼。

    “我是梁丘慕琬……你可以叫我梁丘,或者慕琬,都可以……您怎么称呼?您住在这附近吗?这周围,有没有什么村子?”

    “嗯……”

    女人思索了一番,转过头,望着那片池塘。慕琬也跟着看过去。水中生了许多圆圆的荷叶,有些小小的莲花苞隐匿在其中,尚未绽放。现在怎么想也不是开花的季节,可先前在灵脉的入口处,植物们不也是枝繁叶茂吗?

    “这附近……是不是有六道灵脉?”她问。

    女人又有些惊讶了,慕琬看到对方的表情,立马解释说:

    “就是,一种……唔,我随便说说,你若不知道的话……”

    “没有。”女人回答,“六道灵脉,我还是知道的。不过这附近没有,最近的一处,也只是普通的灵脉罢了。”

    “普通的……”

    “只能在人间来往的那种。”

    “哦哦……我好像有印象。”

    慕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一来她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倒霉到被传送去奇怪的地方,二来即使那师徒俩和自己分开,至少也还在人间,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女人转过头指了指荷塘对岸的小山坡,对她说:

    “那里有一座镇子,我暂时住在那边。你若想找个地方落脚,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不过,慕琬你是一个人么?”

    “嗯,暂时是……我和朋友们走散了。”

    “这样吗?那确实有些头疼。你要去等他们来,还是休息一阵亲自己找?”

    “没想好,但是……先歇息一阵吧。”

    “你是该休息。你脸色憔悴极了,一看就是没有好好休息的。”

    女人牵着她的手,同她向山坡那边走去了。慕琬的手僵硬又冰凉,她的手却很暖,或许是因为刚刚一直在弹琴。而且,她的手也软软的,像没有骨头一样温柔,似乎也没什么茧。跟着走了一阵,慕琬又问:

    “那镇子叫什么名字?”

    “青莲镇。”女人回答,“是个很隐蔽的地方,一般人也不会找到这里,除了像你一样迷路的人……听上去是不是有些像世外桃源?你要与朋友会合,最好还是出去寻比较好。”

    “青莲镇?我好像听过……据说是青女居住的地方。那里一年四季青莲常开……”

    “你居然听过,还知道青女呢。”

    “知道呀。传说是掌管霜雪的神女,人间的每一场雪都是她的一首曲子……”

    女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指了指自己。

    “你刚问我,我叫什么名字。我若告诉你,我就是青女,你信我么?”

    这一问,慕琬居然呆住了。她的思维还停留在那片宽阔美丽的荷塘上,突然听女人这么一说,有些猝不及防。她仔细端详着女子,努力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感知。女人的确不太一样,身上的灵力有一股淡淡的莲花香,何况她另一手的确抱着那把价值连城的七弦琴。

    “我……信、信吧?”

    “噗——哈哈哈哈……”

    女人再次笑起来,发自内心的开心。慕琬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

    “是吗?还是说,不是?我不确定……”

    “你相信这世上有神的存在吗?”自称青女的人这样问她。

    “我没见过的,我就不信。虽然世上有妖魔,理应有神仙……可我从未亲眼看到过。如果我当真见到了,或许也就相信了吧。”

    “嗯,我是呀,我不会骗你。”

    青女认真地说,又转身向前走了。慕琬连忙跟上去。二人并肩同行的时候,青女又转过头,突兀地对她说:

    “你真有趣。”

    “是吗?我……觉得我挺无聊的。”

    “不喔,你真的很有意思。”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九回:形影相亲

    慕琬原以为青莲镇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实则不然。它的发展与外界的城池无异,至少比起她所经历过的那些闭塞的地方要超乎想象的繁华。天色有些暗了,许久未见的昏黄天空以轻薄的金纱笼罩一切。

    真是一座美丽的镇子啊。碧蓝的瓦下是洁白的墙,青石铺就的道路整齐又平坦。从高处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不大,但一切都井井有条。置身其间,茶馆、客栈、戏楼、染坊、铁匠铺、胭脂屋……应有尽有,绝不让人感到枯燥无趣。

    天色渐晚,店铺门口都挂起了灯笼。普通的小镇子一入夜,什么店家都会陆陆续续关上了门。青莲镇却不一样,它更像是大而繁荣的城,充满了生命力。

    街上每个见到青女的人,都会笑着对她行礼,即使手上提着东西的人也会微笑着对她点头。慕琬感觉她先前说的是对的,那些镇民的尊敬发自肺腑,自然而然。

    “你可以暂时住在这家店里。”青女指了指一家客栈,“啊,没有钱也没关系。我去给他们说一声,你住多久都可以。”

    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慕琬只是恍惚地连连道谢。

    入夜后,她辗转反侧。

    床铺很软,客房也很大。或许正是因为太大,她心里才觉得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没有好好休息了,或者说,休息了太久以至于现在睡不着。

    安静的夜里传来了轻扬的琴声。

    她不懂琴,听不出什么指法和技巧,只是隐隐觉得与白天相似。于是,慕琬顺着琴声,寻找那面美丽的七弦琴的主人。

    青女就在客栈的屋顶弹奏。她爬上去的时候,琴声还没有停下。直到慕琬坐在她身边,她才用纤细的手按住了躁动的琴弦。夜光下,慕琬隐约看到她弹奏的指套是绯红色的,不知是不是她没见过的玳瑁,也可能是罕见的玛瑙。

    “你睡不着吗?”

    “是……我白天很累的。可不知为何,现在就不困了。”

    青女讥笑:“莫不是头一回一个人睡,害怕了,睡不着?”

    “才不是头一回呢。”慕琬认真地说,“不过……我小时候确实是和爹妈睡的,那时候怕黑,我哥嘲笑我胆小,我就嘲笑回去,说他不能和爹妈盖一床被子。”

    青女笑出来,与她的琴声一样好听。

    “你还有个哥哥呢。”

    “是,他现在在很远的地方做官。我们已经……没太多联系了。他逢年过节会寄些碎银子来,但不怎么回来。他回来,我就不回了。”

    “是关系不好么?”

    “不太好。”

    “为何?”

    “……我爹走得早,被朝中人陷害。他被发配到边疆,说是当官,不过是和一群蛮荒刁民种地罢了。我爹的事,他一句话都不说,我真是气死了。爹当年仗着自己的关系,加上他读书还算出息,好不容易把他扶上去。爹死了,他什么都不做,我看不起他。”

    青女想了想,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小动物顺毛似的。

    “我也不是讨厌他,我就是……见不惯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对我挺好,小时候也欺负过我,长大后就怂死了。”

    “你得这么想。”青女拉过她的手,

    “他在寸草不生的地方,年年还想着将为数不多的口粮省下来,寄给你们。不论有没有错,不论你恨不恨他,他还是爱着你们的。”

    慕琬知道。她只是难过,难过到无法释怀。

    “我没有恨他。我就是……想让他争口气。我那时候觉得,他要是像我大师兄就好了。可现在……唉,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就是、就是很乱,越想越乱!”

    “你大师兄难道对你不好?”

    “他曾经很好……但都是表象。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一切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慕琬一个人憋了太久,突然遇上这样一个知心的神仙姐姐,哀怨的心情倾泻而出。她将雪砚谷当年的事、师父年轻时的事、师姐遇难的事、自己回谷中的事一一说了出来,毫无保留。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语调意外的平静。她本以为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定是会细数一次,便想哭一次的。可是没有,她像自己人生的旁观者,慢慢地将这些故事捋顺,抚平,缓缓倾倒在另一张干净的纸上。

    “唉,我以为我说完会哭的。”她轻声说着,抬起头看着高高的月亮,“可能眼泪在谣师姐怀里流干了。”

    “唔……也别这么想。”青女说,“这证明你比以前更坚强了。”

    慕琬摇摇头:“坚强不知道。强不强的……一点儿长进也没有。我怎么就这么一事无成呢?心理这样麻木了,武功也没什么长进。我平时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去想这些事。现在离了他们,这种糟糕的感觉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这很正常。人活在世,不都憋着一股气嘛。”她温柔地安慰她。“只是不曾想,不到短短一年,你初出茅庐,一口气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

    “嗐,回过头,才发现过去二十年,自己也傻乎乎地活在暗潮涌动间。”慕琬自嘲着。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她们抬着头,一并望着清冷的月色。稀疏的星接连闪烁,像一只只小眼睛,与她们二人在一方寂静中对视着。

    “你呢?”慕琬突然问,“你生来便是神女么?”

    青女的眸子向后翻了翻,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怎么说呢,差不多吧。我的确从未经历过人类的生活,一直都是作为非人之物——你们口中的神,或者妖那样,度过千百年的时光。”

    慕琬想起了晗笑,心里不知怎么有点愧疚。她反思了一阵,觉得自己那时说话是难听了些。但她也不确定当下的内疚,是不是与让自己沦落到这副模样有关。她生气还是有些生气的,可认识这样一位朋友,一位知己,也不算太坏。

    “那你……一个人孤单吗?”

    青女愣在那儿,没说话。

    慕琬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还是说对方压根没听见,她都不确定。青女兀自沉默了半晌,回她说:

    “也不尽然。人间总是有很多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我喜欢看着他们,看他们走各式各样的路……只不过这么问我的,你倒是头一个。”

    “啊,是嘛……那冒昧地问一些,你大概……多少岁了?”

    青女又笑了:“这谁说得准呢。我想,自人诞生之日起我也有了意识。我在另一个地方,见证了人间的繁荣

    兴衰,朝代更迭。不过当我真正来到人间,也不过是……不到几百年。”

    “咦?我以为青女的传说,要更久远的。”

    “的确。传说的出现,比我真正降临于此,要早更多。对了,你啊,该不会是逢人都敢说自己家里的事么?”

    “我才没有!”慕琬有些急,“我又不傻。我只是……觉得你是神女,是好人,才说这些话的。虽然当时凌师妹骗了我,抢了我的信。我没恨她,也不打算指责她,可对人——甚至是熟人的戒心,我还是该有的!”

    慕琬倒不是真对她毫无防备,比如黛鸾仿制了地图的事,她就没有说出口。但这也是因为那地图还在阿鸾身上。若装在自己这儿,她说不准真会掏出来给她看看,问问青女认不认得这路该怎么走。她也只是告诉青女云外镜的事罢了。

    “是吗?我看你毫无戒心呢。说这么多,不怕我以后戳你伤口?”

    “呀,你怎么会干这种事——你不会吧?”慕琬故意质疑她。

    “哎呀呀,这谁说得准呢。”

    “反正我也留不了几天……我稍微歇两天就走了。再见到就不知什么时候了。”

    “可你应当也不知道长在何处,你该怎么找他们?”

    “我会想办法的。坐以待毙可不是我的风格。”

    “也是……这青莲镇的路并不好走。你要离开,必要蹚过那片莲花池。那池子有业障,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往来的。”

    慕琬沉沉叹了口气,没说话。于是青女接着说:

    “不过听你说了这些,你或许没什么罪业在身,也好走。至于云外镜这东西,的确是传言里有的,只是我从未关注过,帮不上你。卯月君也真是可以,竟然就这么让你们陷入危险之中……不过不好说,她能预知未来,或许是有意而为之的。”

    “我倒真觉得被她实打实地坑了呢。”慕琬苦笑,“但愿吧……不过,你还认识其他的无常么?还有谁是好说话,也帮得上我们的吗?”

    “帮得上,不一定见得上。我与他们都不太熟,只觉得他们都很无聊。”

    “照你这话说,寿命长的,都很无聊咯?”

    “那是自然。寿命越短,越便于我旁观。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是会碌碌无为度过一生,还是最大限度地创造些什么,我很期待。”

    “哎,真是有点讨厌的兴趣。”

    青女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慕琬还是有些忧愁地昂着脸,委身漫漫长夜。

    “你还是不高兴么?”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啊。”

    “那你把手伸过来,我给你变个戏法。”

    慕琬转过头,有些好奇地把手伸过去。青女拉过来,空手在她手心上点点画画,让人有些痒。她忍住了,直到缩回手,才看见上面不知怎么多了朵花的纹样。

    “诶,这个……怎么做的?”

    “还没完呢。你再伸过来。”

    慕琬乖乖递过去,青女双手捧起她的手心,突然朝着她一吹。

    在她错愕的目光中,纷纷扬扬的朱色花瓣迎面袭来,带着一股特有的幽香,久久停滞在她那副惊异的面容上。

    她终于笑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回:形迹可疑

    黛鸾被一阵凉意惊醒。

    她睁开眼的时候,面前黑压压的一片,稍微动下脖子也痛得要命,或许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她轻轻活动了下肩膀,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床铺靠着墙,墙面一摸一把灰,对过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吱吱呀呀,冷风从里面灌进来,她就是被这样冻醒的。

    被子打了补丁,很单薄,也很潮,用力抓一把几乎能攥出水。空气中有些淡淡的咸腥,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药箱放在床下,她检查了一下,幸亏每个抽屉上都有个小扣,里面的东西没在灵脉里飞出去,地图也还在。

    若隐若现的、有规律的杂音里,传来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们本不必做这些事。”女人用小刀一下一下打磨着木锥,“我就知道老爷子让我回乡看看,准不是给我们放假的。”

    男人则擦拭着一把锃亮的刀:“你对这里有留恋吗?我好像没有多深的感情。”

    “我也没有。这是我们被抛弃的地方。”

    “老爷子收留我们。”

    “是,没错,以此为要挟,让我们做一切非我所愿的事。”

    “你不喜欢打架,还是说杀人?你都可以做得很好。”

    “不。我不说喜欢,也没有不喜欢。我就快要攒够钱了——然后离开,越远越好。”

    黛鸾悄悄趴在门口,看那两人在门外的石椅上忙碌、交谈。暗淡的月光下,他们深色的衣服几乎要在夜里融化,只有一旁的刀鞘被照亮了,流光掠过其上。

    那刀的纹路很眼熟……虽然只见过一次,而且很远。与唐赫的那把很像,但不太一样。

    她突然倒吸一口冷气:他们该不会是唐门的人吧?

    “唰——”

    被削尖的木锥突然从她的鼻尖蹭过去,深深扎进她侧面的墙,几道裂纹立刻以此为中心炸开。黛鸾的眼睛瞪得老大,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既然醒了,就过来吧。”女人冷冷地说。

    “你太凶了。”男人说了她一句,站起来朝阿鸾靠近一步,“抱歉,怀澜吓到你。别害怕,我们随便聊聊。”

    黛鸾简单地分析了下现状——先是与山海慕琬被卷入灵脉,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出现在这没名堂的地方。那两人看上去都不是善茬,可除此之外,她也没见到更多活人。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向他们靠近了几步。

    等等。

    她突然站住了,仔细盯着那二人的领口。那衣襟的叠法不太对劲。

    “你、你们是左衽门的?”黛鸾连连后退,脸上写满了惊异。

    “我们要是想杀你早就杀了,慌什么。”男人笑了一声,“虽然我们的确知道,你是黛峦城城主的女儿。不过无妨,我们并不会刁难你。啊,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唐倾澜,这位是我的搭档怀澜。”

    黛鸾狐疑地看着他俩,脚下还是没有挪动:“反正这也是假名吧?”

    “亦真亦假,假假真真,真假又何妨?人本无名。”坐在那边的唐怀澜

    斜眼看了下她,不算轻蔑也不算挑衅,只是个无谓的眼神而已。

    “我们的确是左衽门的人,不过听差于唐门。”

    “之前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你是说凛道长?在你隔壁的房间里,看上去还没有醒来。”

    “啊……这样吗。”

    黛鸾回头看了一眼,得知师父就在那儿,忽然有些安心。于是她向前走,坐在他们不远的另一处石椅上。

    “我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倾澜开玩笑般地说。他身上的确带着杀手特有的凛然,但那刀锋似的气息被包裹在这种谦和之下。相较之下,那边的女人更像个杀手。

    “真的吗?”

    “当然了。你和你师父昏睡在礁石上,我们带你们来的这边。屋子的主人前不久去世了,住处近来无人打搅,我们借用几天。”

    “等一下。”黛鸾打断了他,“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师父?”

    这话说出口,倾澜不说话了。怀澜的目光从先前削木头的短匕上,挪到了她身上,淡淡地来了一句,反应挺快。

    黛鸾壮着胆子追问:“你们知道我们的事?知道多少?”

    怀澜突然站起身走过来,阴影投在她身上,吓得她向后仰了一些。唐怀澜突然将刀递过来,自己的手抓住的是有刃的那边。黛鸾愣了下神,试探性伸出手,握住了短匕的刀把。

    那是一把普通的匕首,有些钝,还有些锈,侧面有一道放血槽,像是对人用的武器。或许唐怀澜是不准备用了,随手送给她而已。

    “我们知道不少。”怀澜很坦然,但冷漠的气质收敛了些,“我们接到上面的命令,得知要抓的人正追你们。所以只要先找到你们,便能守株待兔。作为交换,我们要把另一人带到你们面前。放心,他不是来追杀你们的那个。”

    “追、追杀?别吓我啊……是笑面狼吗?”

    怀澜背过身,最后看了她一样,轻飘飘地说不是。

    看来他们真是左衽门的人,认识笑面狼。黛鸾的小脑瓜飞快地转着,琢磨起现在知道的信息,但太有限,她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要回屋看看。”她站起身。

    唐倾澜点点头:“去吧。”

    黛鸾回到那间破败的屋子里,推开隔壁的门,跑到床边。山海果真躺在这儿,他们倒是不曾骗她。她试着推了推山海,但他没有醒来,于是她放弃叫他醒来,干脆就让他继续睡。凛山海依然没什么表情,与他醒着的时候无异。对面也开了个小窗,暗沉的光落在他脸上,将肤色照映得十分苍白,带着点恍惚的深蓝,那是干净的夜光独有的颜色。

    山海突然惊醒,起尸似的坐起来,差点撞到黛鸾的头。她浑身一颤,吓得没来及叫喊出来,就是直愣愣地盯着他。不知为什么,在他醒来的那一刻,他的额上涌现出细密的汗水,呼吸也变得急促,与躺着的时候判若两人。

    “你怎么了?”她说,“真是吓死我了。”

    山海望着

    她,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然后他抬手招呼她过来。黛鸾莫名其妙地向前一步,山海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拍拍肩,又拍拍手臂,像在确认她是不是个鬼魂儿似的。之后,他轻叹了一声。黛鸾一头雾水。

    “没事。做了噩梦,不打紧。对了,梁丘她……”

    黛鸾不说话,默默地摇起了头。

    “我没能抓住她——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她就像、就像无弃那样不见了。我们该怎么找她……?我们还,找得到她吗?还有无弃……”

    她那有些脆弱的一面还是暴露出来,至少在山海面前无需隐藏。山海不知说些什么,他既不愿意说一些仅能起到安慰作用的话,也给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他从来现实,从来清醒,以至于他以最直接的方式面临那些真实的刺痛。

    屋外的两人走过来,依靠在门边。

    “他们是唐倾澜和唐怀澜。对,是唐家的人……也是左衽门的人。”

    山海当然是看出来了,微微对他们点头。他很清楚,自己大概率是被他们带到这儿的。没有绑起来姑且还算以礼相待,八成也有什么目的。

    他在黛鸾的搀扶下坐起来,轻轻舒了口气。

    “感谢二位出手搭救。”

    “别谢太早。”怀澜望着他,“我们与一位六道无常商议好,会带你见他。既然醒了,收拾下便随我们来吧,他一直在等你。”

    “六道无常?”山海和徒弟四目相对,“是极月君吗?”

    “你去就知道了。不管你与他说些什么,不管你之后要去哪里,我们都会远远跟着,还请二位勿要见怪。”

    唐怀澜走程序似的说出这些话,脸像冻结的湖面,看不出寒冷之外的东西。

    “为何?”

    “与你们无关。带你见他,换来的自然是与我们有利的情报。我们只是通知一声,并没有和你商量的意思,还希望道长别误会什么。”

    反正也不知还能做什么,山海与黛鸾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跟两人走了。一路上都很安静,但仔细听来,能察觉到已经被耳朵习惯的、有节奏的音律,那应当是属于自然的声音。从平坦的道路到碎石滩,这声音逐渐扩大,难以忽视。

    他们踩上了细密潮湿的软沙——原来是海浪拍在岸上的声音。在穿过灵脉前,他们距离任何海岸都还有很远,因而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很不真实。从声音到风的味道,都让山海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算是熟悉,也称不上喜欢,只是莫名的触动,让他心里涌出一丝酸楚。

    大海一望无际,波澜壮阔,每一处波纹都将月亮拥入怀中,挤碎,研磨,一片片珍藏。在无边的夜空下,海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藏蓝色,仿佛能吞没一切声音,一切光明。

    “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山海停住脚步,望向大海,“这里是……什么地方?”

    前面带路的二人同时回头,彼此凝望,再看向他们。良久,唐倾澜轻声吐出三个字。

    “藏澜海。”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一回:形枉影曲

    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山海还是恍惚了一下。但他没有愣太久,只觉得这名字耳熟罢了。他当然知道,这是他出生的地方,可除了些许惊讶之外便没有再多感触了。

    只是为何会来到这里……?

    冥冥中不觉得是巧合,却给不出别的解释。

    “听说你的名字是从这儿来的。”倾澜接着说,“其实我们也一样。”

    怀澜看他的眼神有些不悦,似乎是觉得他话多了。也不知他听没听见,他一面倒退着继续走,脚下灵巧地避开了所有凸起,一面简单地叙述着:

    “小丫头很聪明,知道我们的名字只是代号。这代号的确与藏澜海有关,我们也是从这儿出生的。当初,这一带只是一片小小的渔村,现在生意做大了些,不过我们离闹市还很远。凛道长是出生就离开的,不知道这里过去的样子。真的很穷,我们靠赶海为生——每当退潮后都蜂拥到海边,扫荡一切能吃的东西。如果去晚了,就只能冒着挨打的风险,去市场上偷一些臭鱼烂虾……”

    “你们是兄妹吗?”黛鸾问,“还是姐弟?”

    “唔,怀澜比我大些。怎么样,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当姐姐的稳重?不过我们不是亲生的姐弟,只是一同被唐门的老爷子相中,有现在的家罢了。”

    “那不是家,只是处容身之所。”怀澜没有回头。

    “好吧,你是对的。”

    说完,倾澜转过身去,将双手抱在脑后,懒洋洋地迈起步子。凛山海很轻易就注意到,这两人踩在沙子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不如说,他们的步伐从来都没有声音,且异常整齐,如皇上的亲军一般——虽然他没见过。而且这种步调大概率是无意识的,这令他有些讶异。更重要的是,在这广阔的沙滩上,二人没有留下半个脚印,简直如鬼魅般飘过。

    这等轻功山海也做得到,但不至于像他们一样时时刻刻都绷着神经。

    他们都背着一把轻巧的折叠弩,应该也是唐门配发的武器。

    “二位既然是唐门中人——”

    “你们认识唐赫吗?”

    山海刚说了一半,话头就被黛鸾抢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山海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但这阵统一而冰冷的沉默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二人应该是觉得,没有必要将“家事”同外人讲太多。

    “哈哈哈,不是说所有姓唐的都是唐门中人……不过,我们是很希望他能回来认个亲什么的——这样我们可以少很多麻烦。”

    黛鸾大概听出来了,他们要找的人八成就是唐赫,凛山海说不定也猜了个差不离。他们是左衽门的人,又真正听命于唐家,而另一位姓唐的刺客倒也从这杀手集团里抢过单。不论二者声名如何,这对姐弟的确像处理他的最佳人选。

    走了许久,面前又出现了稀疏的石块。唐怀澜指了远处的一个巨大的岩石。那块岩石向海的方向突出去,上面似乎站了什么人,又似乎没有。他们向前走了几步,还是看不清。

    “是在那儿吗?”

    山海想要确认一下,回过头,两位唐门弟子却不见了,只有空旷的海岸与反复来回的浪花。他们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如不曾来过。

    师徒俩硬着头皮向那边去了。石头密集了些,还有许多附生的贝类,很容易被绊倒。遇到难走些的路,山海就先跨过去,再向阿鸾伸过

    手,把她拉来,如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爬上那处高地时,已不知过了多久,阿鸾气喘吁吁的。原本夜晚的海边很冷,可她现在一身汗,脑袋都冒着热气儿。

    那里的确有人。他站在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却不害怕。他的背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着深色的长衣,头戴一顶斗笠,一手还拄着一根杖子。远远看上去,像僧人的锡杖。

    他转过身,另一手的确在转一串佛珠,看来果真是僧人。他停下手,摘了斗笠,可月光从他背后打过来,依然看不清他的脸。黛鸾感到很困惑,且不说他如何带着一身行头独自爬上这个地方——僧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想要见他们?

    不过尽管他是僧人的模样,却拥有乌黑的头发。不算太长,有些层次感,从中央整齐地分开。虽然逆着光,但黛鸾还是看到,他的眸子里泛着明亮的光,如一对弯弯的月牙。

    黛鸾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不是六道无常,却先因为山海的反应而困惑了。只见山海呆愣地望着他,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都长这么大了。”那年轻的僧人说。

    黛鸾仔细观察他的视线,感觉并不是在说自己。何况她也觉得自己是不曾见过对方的。于是她拽了拽山海的衣角,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您?”山海并为掩饰自己的惊讶,“你为何……为何在这?是您要见我?”

    “不错。哎,你还记得我呢。”

    “怎么会忘记呢?我还小的时候,您常常以佛门弟子的身份出入凛霄观,与我师父谈天说地……只是头上的斗笠不曾摘过,我们都不知您是……带发修行的,更不知您是走无常。所以其实——”山海试探性地问,“您就是睦月君?”

    青阳初空·睦月君。

    最初的六道无常。

    “这你可生分了。”睦月君轻松地笑着,“我与你师父是故交。不瞒你说,将你从藏澜海带到黛峦城的人,也是我。那时候,你还裹在襁褓里,完全看不出现在的样子呢。”

    黛鸾惊讶地张大嘴,可一肚子的问题太多,争先恐后卡在嗓子眼里,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但她很快发现,比她更震惊的还是山海。她从未见过他那总是沉静的脸上,有过如此复杂、如此怪异的表情。她完全无法从中找出一种具体的情感,硬要说,唯有百感交集能够形容了。

    “不、我……这,等等,您……”

    她也从未见过她师父如此语无伦次过。以前,再大的风浪他都心平气和,可如今这些在正常人身上的感情一股脑塞在他身上,让阿鸾都要不认识了。

    但阿鸾也想明白了一些问题——比如极月君和叶月君护送他们穿越灵脉的时候。那时,他们险些说漏嘴了什么,但他们都没人在意。现在想来,恐怕他们早就知道,睦月君曾经带着山海穿越灵脉的事了。

    “但是为什么?”

    最后,山海只是清晰地说出这几个字而已。

    “原因有些……复杂。而且我也不止是为了见你,还有你的徒弟。”

    睦月君温和地笑着,向他们走进了几步。即使是这样的夜色里,他身上都好像透露着一种奇妙的柔光,让任何看到他的人都萌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这种敬畏又不完全是敬畏,还带着一种亲和,就像是——让人看到菩萨一样。即使不是皈依佛门的人,都不由自主想要双手合十,对他鞠

    一躬。

    “我?”

    “对,你。”

    睦月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她没有躲开。他只比山海高一些,却让人觉得像一尊神像似的,迫使人抬高了头,或者抬不起头。

    “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我本想更郑重些的。清和残花能够通过占卜,来得到一些未来的讯息……我得知来到这里可以见到你们,也是她的预言。”

    “……她就不能直说吗?”黛鸾气得犯嘀咕,“害得我们和慕琬分开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呀。一旦告诉你们,与预期稍有差池,也会对结果造成颠覆性的影响……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正是如此道理。”

    “您很少来凛霄观了。”山海追问着,“因为忙么?您为何会……带我离开?您见过我的父母?抱歉,我情绪不太稳定。我只是……从不知道其实我离答案这样近。”

    “别紧张,孩子,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当初决定带你到凛霄观去,也是卯月君占卜的决定,她说这样对你而言是最好的。虽然我们都不清楚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可如今看来,没有人为这个选择而后悔。”

    “到底是什么意思?除了极月君,还有很多人在关注我?为什么?”

    “很多,而且不止你。”

    说着,睦月君看了一眼黛鸾。山海完全没有明白,仅仅因为他的某一世,是极月君的换命恩人吗?几乎所有走无常都对阿鸾照顾有加——他原本更在意的是这回事。殊不知,自己竟然也是六道无常们关注的人之一。如此“殊荣”,令他受宠若惊。

    “本想用委婉的方式告诉你,但既然你已经很混乱了,那我便直接一些。”睦月君微笑着,表面上与山海年岁差不多的脸,透露出一种长者特有的威严,“是我与唐门谈判,换得将你们带来的条件。现在,我给你一样东西,你要妥善保存。”

    睦月君递来一个小木盒,不大,随身带着很方便。山海双手接过来,看了看睦月君,得到可以在此刻打开的示意。于是他缓缓掀开盖子,看到里面陈列的东西。黛鸾也凑过来。

    一把木梳静静地躺在他眼前。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没有拿出盒子。这梳子上,还缠着几根长长的头发,被小心地盘在柔软的垫子上。垫子是新鲜的樱花瓣,不知为何没有枯萎。如此看来,梳子也是桃木,不过盒子却是樱木做的,兴许是施了什么法。

    月光下,发丝是晶莹的纯白。它很结实,也有光泽,不像是老人灰白的枯发。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睦月君说,“它并未与你的八字放在一起,是你母亲亲手交给我的。现在,才是转交给你的时候。”

    “我母亲……”

    山海轻声念叨着,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鬓角。

    他的头发一直都夹杂着几缕纯白。人人都说习行者仙风道骨,定是刻苦修炼,参悟红尘的证明。只有凛霄观的人知道,山海打小就是这样的。

    竟然是来自他的母亲。

    “我母亲是……”

    “山海,我且问你,年方几何?”

    “二十过半。年一过,就算二十六岁了。”

    “你可知雩辰弥生?”

    “……莺月君么?”

    “——啊!”

    黛鸾突然尖叫起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二回:形同虚设

    山海一惊,困惑地望着阿鸾。

    天色渐明,东方的海平面上开始泛起粼粼的红色。荡漾着,荡漾着,伤口似的扩散。

    “你、你娘亲是……”

    “是六道无常。”睦月君说。

    凛山海竟然没有太大的感觉。

    不如说比起震惊,他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对于这样的事实,他毫无实感,反而有一种过往的许多经历都得到合理解释的释然。他说不出哪部分过去是原本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只是突然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先说我的前世是极月君生前的救命恩人……如今又说,我的母亲是六道无常……”

    是演哪出?

    睦月君吸了口气,慢慢舒出来。一阵轻薄的白雾从口中吐出,被东方的天光染上橙红。

    “呼……你的反应,我猜到些。不过这么说并不准确,应该说,你母亲曾经是。”

    “现在不是了?走了吗?”

    这话是黛鸾问的。她本想说“死”字,终归觉得不太合适——不论措辞还是本意。走无常没有死亡的概念,只有退任的说法。

    “是走了。”睦月君回答。

    “她是莺月君?”

    “是莺月君。”

    只有山海一头雾水。听着对话,他总觉得两人都知道什么,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什么莺月君?他不是杀害雪砚宗宗主的凶手吗?我记得,他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此莺月君非彼莺月君。你说的,是雩辰弥生,我们说的,是桜咲桃良。不知极月君可曾告诉过你们,莺月君正是在二十几年前死去,化为厉鬼。那之前,你便出世了。”

    同年,过去的莺月君——山海的母亲,香消玉殒,却不知为何。

    “……桜咲桃良?”

    睦月君轻轻摇头,转而看向黛鸾:“我倒是更好奇,阿鸾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在到青璃泽之前,我曾做过一个梦!”她有些激动,“梦里,我变成了朽月君——不知为何是个女人,与现在的朽月君完全不一样。在梦里我还看到了极月君和一个女人,女人被称作莺月君,也与我所知道的不同。三人关系不错的样子……那个莺月君很漂亮,一身粉嫩的衣裙,束着垂挂髻,长发是白色的。所以我刚才就想,那一定是你娘亲!”

    “梦?”山海皱着眉,“梦的事……”

    “我起床告诉慕琬,她非说我踢被子着凉烧坏头了!等下次见到她,我要同她讲那些都是真的!”她还有些忿忿不平,但很快叹口气,“哎呀……算了,到时候再说吧。之后我们不是到了青璃泽,我还在皋月君那里迷路了吗?我那时就听到她与别人交谈,提到了桜咲桃良,还说与莺月君有关——本来这些事我都快忘了,这么一提,我突然就想起来。”

    太阳慢吞吞地升起来。朝阳染红了一片海,毫无温度的阳光来不及驱散寒夜的冷意。山海仍觉得浑身发凉,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恍惚。

    “梦……梦可以说明很多问题。”睦月君看了一眼朝阳,“有时候,梦是前世残留在魂魄里的记忆,没有完全被洗净的部分,偶尔会在梦里看见。阿鸾姑娘,你的前世……或者说你的先祖,是朽月君的转世。”

    “……谁?”

    这次,阿鸾同

    山海一样呆愣了。

    若说山海的身世,姑且还有迹可循,可朽月君的说法……听上去就有些空穴来风了,甚至让山海连同他之前对自己的说法都有所怀疑了。睦月君的话看似空口无凭,可偏偏让阿鸾相当程度地在意起来。

    “朽月君……不是个妖怪吗?从地狱而来,应当,很早就是无常鬼了吧。”

    黛鸾追问,红玄长夜之前的朽月君,也是一位姑娘吗?

    “的确是一位女子。实际上,我的确是黄泉十二月中最早的无常。你们可知,我已经在人间行走多少年了?”

    “好几百年了么……”

    “千余年了。”睦月君轻松地笑着,“那时,人间还未像现在这样拥挤,许多道义显得十分残忍,也十分简单。黄泉十二月,是那位大人随时间推移,慢慢选出来的,开始并没有这样的想法。那时,我为了悟道成佛,四处奔走,想要消除众生的苦难。”

    起初,他的善帮助他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日子:信念的力量,受助者脸上的笑容,这一切都能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睦月君甚至在各国间游说,指导君王如何教化人民,如何让国土内的百姓安居乐业,如何解决与邻国的冲突。有王喜欢他,劝他留下当谋士;有王讨厌他,认为他油嘴滑舌,定是敌国派来的奸细。但不论如何,更多的人总是敬爱他的。不论受到何种非议,他从不停下自己的脚步。而至于妖怪与人之间的骚乱,他总能深入虎穴,与异族亲身谈判且明哲保身平安而归。对于后者,他更得心应手些。

    因为人与人的关系更加复杂。

    人之间的事无法像与妖怪那样处理——妖怪可以为了利益说谎,可多数妖怪不贪。他们的念想很单纯,对症下药便能解决问题。可人为了利益不仅口是心非,还能对挚爱之人刀剑相向。为了某方面的利益,总要牺牲另一种利益;为了某些群体的利益,一定会牺牲另一些群体的意义。

    帮助谁是正确的?另一方是错的么?为前者牟取利益,却损害了后者,这是对的吗?

    可曾有共赢的方法,让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

    或许没有,那么让大多数人获利,就是对的吗?即使从仁义上看是不对的?

    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救济,这是否不大公平?

    公平为何物?以富人的钱财接济穷人,于情于法,孰对孰错?

    富人的钱都是榨取穷人的么?这不好说,他们各有自己的说法,可谁才是对的?

    朱门白骨,酒肉尸骸,各有各的道理。

    换而言之,你不能救所有人。

    睦月君走过形形色色的国家与城池,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妖。和鬼魅打过照面,和猛兽打过交道,可他从未找到令所有人得到救赎的办法。

    众生何去?

    众生何从?

    众生皆苦。

    他愈发困惑,便不再走了。作为一名游历四海的苦行僧,他最终选择独自冥想、参悟。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待他睁开双目的时候,却已置身于阴曹地府之中了。

    “我不曾有过贪念,从未奢求去往净土。可为何我穷尽一生做尽善事,却依然在死后来到冥府?恕晚辈无礼,您可否告诉鄙人,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因为你对尘寰仍有眷恋。”

    那位大人指

    向他的脸。他愣了一会,缓缓摸上自己的耳边。不知何时,几缕黑色长发与指尖触碰。他突然明白,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的工作尚未完成,他仍在这人间寻找答案。

    “而朽月君,是一位美丽妙曼的女子。”睦月君接着说,“人人都爱她。而红玄长夜在那时仍只是地狱道的一团业火红莲,焚烧着人间沉淀的罪恶,日日夜夜。”

    “那她……又是如何离开的?”

    “她将身家性命投身地狱业火,焚了个干净。唯独牵引在黄泉铃上的那一缕魂尚在,我们不动声色地从那位大人手上带了出来,投入转生轮回的洪流中。”

    “为何?!”黛鸾十分在意,“所以,我的身体里有朽月君的一丝魂魄?”

    “的确。加之你八字太轻,以此为诱因,你灵魂里特殊的部分,就这样被释放出来。”

    所以,所有人都爱她,照顾她。

    自幼如月君便收她为徒,卯月君见她时话中有话;那铸刀师,疑似水无君的人留心有加;叶月君刚见到便对她心生喜欢;霜月君的一面之缘,却带弦外之音;而极月君从一开始顾及山海的时候,便也关注着她……

    对,没错……这样一来,倒真的说通了。

    山海突然想起在青璃泽时,朽月君对他的那一番明嘲暗讽。

    “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你个爹不疼娘不爱的。”

    “你有个徒弟,我知道,是个废物。“

    其实红玄长夜打一开始就知道,也打一开始,瞧不起他们师徒二人。

    于山海,是六道无常的子嗣。原本作为妖怪而对人类颇有成见的他,自然对山海的身份嗤之以鼻,对他的母亲打心眼里看不起。

    于黛鸾,是毫无意义的自取灭亡。而现在的她,也仅有那位“朽月君”十分之一的力量不到罢了。或许,模样上再相似几分。除此之外便也……

    这二者中,似乎有些关键的东西被忽略了。

    “睦月君……我还有一事相问。”

    “我大概猜到了。是说,你的父亲?”

    “没错。他是何人?看我如今的样子,他的身份,怕是一位寻常人类罢了……”

    “你说的不假。他以人类的身份与桜咲桃良相恋,说具体些,是个不知名的人。机缘巧合下,在世外仙境与你的母亲相遇,有了后来的故事,还有了你。”

    “他也已经……是吗?”

    “是。他已经离世了。”

    “他又是为何而死?”

    睦月君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了山海手中的盒子。山海低头端详了一番,隐约察觉到,或许他追求的答案就与这梳子封存在一起。

    一轮明日悬挂在天上,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睦月君缓缓戴上了斗笠,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晕环。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温和,却稍显暗淡,仿佛被朝阳夺取了光彩。

    “那么,阿鸾她……那位朽月君,又是为何投身火海?你们,又为何冒着被那位大人责罚的风险,将她的魂魄偷了回来?”

    迎着强光,黛鸾睁大了眼盯着睦月君看,眼泪都要被逼出来。

    “她的名号是什么?”她问。

    金色的天光之下,睦月君的笑容无比苍凉。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三回:形禁势格

    唐赫来到这里的时候,破败的小屋里空无一人。

    他抓了一把被子,又潮又凉。人去屋空,什么行李都没有留下。遥远的浪声不绝于耳,不知不觉间掩饰了细小的动静。当他转过身的那一刻,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位打过照面的朋友,这让他不禁皱起了眉。

    “你们动作还挺快。”他用两指别开面前正对着脸的刀,“是随六道无常来的?这鬼地方可远得很呢。”

    “前辈也不慢。”倾澜收回了刀,笑道,“看样子,是殁影阁的人帮了您。”

    他说的不错。唐赫兜里还揣着朽月君交给他的黑琼扳指。再怎么说他是个阴阳师,这点知卜方位的把戏不是难事。他从“狗场”来,狩恭铎大概早就得到消息,直接将他引到算出的位置来,并不过问。反而唐赫自己倒是十分在意,这几人为何会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

    而且,从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判断,他要杀的人并不在此地。

    他径直走向门口,迎着两人的面。他们稍微避让了些,这让他判断出二人还预留了些许谈判的空间,但是很遗憾,他依然没有这个打算。

    “少一个人。”他说。

    “这我们可就不知道了。我们也只是得到命令,在藏澜海与您好好谈谈。而且,是最后一次。”唐倾澜说。

    “好好谈谈?”唐赫微抬起眉,“最后一次?”

    无力的威胁。

    “我早就说过,不用同他废话。”

    唐怀澜收紧手臂的软甲,四排利刺顺着指节蔓延,同时,她拽直了一排结实的铁链,摆明是不打算交流的架势。如此直接倒是顺了唐赫的意思。他刚将手放在刀鞘上,唐怀澜却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句话。

    “你若回去,应当能见到弑亲的凶手。”

    唐赫迟疑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横刀突然砍上铁链,发出清脆且刺耳的声响,火花迸溅。这铁很韧,普通的链子怕直接断了。第二刀被倾澜的障刀挡下,刀刃发出了奇异的鸣响。第三刀卡在怀澜的金属爪刃里,倾澜配合地抬起刀,从侧面砍向对方的腰际。唐赫翻过手臂顺势转身与障刀的轨迹完美错开,只是刀锋与铁爪间一路摩擦,刺耳的声音伴随四射的火星将清晨的静宁撕得粉碎。

    “比起接受邀请,我更乐意主动登门拜访。”

    他们的配合很好,不如说好得惊人。这种默契简直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样,形如一体。他们在攻与防间切换自如,推算敌方的下一步动作时也能精准地预判出队友的行动,并无缝做出该怎样配合的判断,行云流水。若说是同一个意识所控制的两幅身体,这有些不太贴切。可比起一双筷子,他们更适合用碗与盘来比喻。唐赫试图拉开其中一人的距离,逐个攻破,却发现即使两人被分开,也能独立交战,攻势不减。

    这势必是长期训练与配合的结果。他们并不是矛与盾,却同时是矛,同时是盾。在漫长的时间中,除了无数次组队的配合战外,一定不乏相互间的切磋交手,拆招破招,一点情面也不同对方讲。这的确能让人大有长进,因为只有自己人才最清楚自己人的弱点。

    他们训练多久了?五年?十年?十五年?若唐鸰还

    活着,自己也一定能与她有着说不出的、自然而然的默契。

    这两人很强——他这次充分领悟到了。只是还不够强,还有让他走神去乱想的余地。

    “原来您是拉不下面子。”

    唐倾澜笑着,手中握着一段铁链,不知是从怀澜那里接过来还是他自己就带着。铁链的另一端是爪,唐赫以前只听说过,没亲眼见过。那种爪如爬山虎似的,即使是十分平滑的岩壁也能嵌进去咬死。这力道是能控制的,能用来杀人,也能毫发无损地逮人,是唐门特有的一种兵器。至于唐怀澜的手中,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过了倾澜的刀,就好像从一只手倒在另一只手上一样自然。

    “那就替他撕下来吧。”

    怀澜一跃而起,反手劈下利刃的前一刻,一枚淬毒的飞镖从袖口率先射出。唐赫很快判断出,若用刀将它弹回去,一旁的倾澜必会干涉。刀刃与飞镖的轨迹是不同的,他无法同时挡下,势必会中一招。

    唐赫突然抬刀,将毒镖打向唐倾澜的方向。他当然能防住,而怀澜的刀一定会把自己刺伤。但不算太坏,他猛抽回手肘,韧带瞬间拉伤。剧痛还未传来,利刃将肩侧的衣服划了个大口,穿透里衬,让他又受了点皮肉伤。

    他知道自己这条手臂不能再用力了,但毫不掩饰地当着他们的面,将刀换到了左手上。

    “前辈对自己可真是太狠了。”唐怀澜板着脸,“伤自己比伤别人要难,我没见你有一点犹豫。最大限度保留作战能力,倒的确像是唐门的做派。”

    “得到唐姑娘的认可我应该感到荣幸么?那么,好吧,我看你对搭档也一点怜悯之心也不曾有过。你想说那是信任?‘你们’唐门的确是不择手段,我学会了。”

    “这个嘲讽有些低端啊,唐前辈。”倾澜挪开面前的手,指间还夹着那枚暗器,“不是说了吗?目标优于一切。”

    “之前忘记说了是不是?我好像不喜欢这个称呼,它让我误以为我是你们中的一员。”

    兵刃相接,战意不减。倾澜很快抽出弩,利箭被退出箭道,连带着细长的铁链。唐赫很快发现这一发箭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穿过了他与怀澜之间。他立刻将刀刃错开,割伤了她去抓那条铁链的手。

    “太慢了。”

    唐怀澜感觉太阳穴跳了一下。唐赫以更快的手速攥住了铁链,但立刻松开,在倾澜抽回它前将它向上甩了些。因为他早就注意到,他们的铁链是棘链,上面有细小而锋利倒刺。这样一来,接着它自然下落与倾澜的拉拽,怀澜再想抓住它,掌心势必被血淋淋地割开。

    但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这是唐赫没有想到的。他本以为再怎么说,唐怀澜也不会有他这样的“自伤意识”。可没相当她方才那番示威的话倒一个字也不假。这女人要么不开口,开口都是狠话。可让他更没有预料到的是,唐倾澜突然用指节打乱了棘链的路线,让它的后半截也甩向自己这边,如一道弧线。这么做的代价便是,他的食指与中指都被绞伤了,血沫粘在棘链上,带着腥气飞向这边。

    唐赫好像明白了什么。即使是任务,这个男人也可以尽力去避免女人受伤。他虽然顾得

    也周全,却没她心狠——对搭档的狠。这或许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可此时,棘链已经扣在了自己的手臂上,绕了半圈。唐怀澜立刻挑过另一端棘链,并与他拉开距离。棘链在他身上缠了两圈,将他的双臂也牢牢锁在里面。链子的两端被二人攥住了,中央的套索将他紧紧束缚,越是挣扎,绞得越狠。

    “稍微用力,您是会被绞成两截的。”唐倾澜拉直了链子,“您还坚持亲自上门的话,也得先把自己缝起来。”

    唐赫放松了些,不再试图弄断它。但他的表情与语气并不紧张,反而有种诡异的从容。

    “说到底,你们不是阴阳师啊。”

    “何出此言?”

    “我要是你们,在这里蹲守什么人,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此处地势开阔,临海,若提前设好木阵法,或许我还真只能束手就擒。”

    这话听上去可不太妙,但二人并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刹那间,惊雷乍现。

    手上冰冷的金属突然传来一阵痛感,仿佛用铁棍打断手骨的力道。两个人被这股莫名的力量狠狠打开,没有一丝反应的机会。这疼痛很快传到全身的每一处发肤,强烈的酥麻感将全身包裹。唐倾澜挣扎地抬起手,发现略微焦黑的掌心散发着隐约的烧灼气息。遇上个细皮嫩肉的,半条胳膊也能打残。

    随这道晴空霹雳而来的,还有一条巨大的、黑毛的妖怪。它十分蓬松,膨胀得很大,每一根毛发间都有静电流窜,传来轻微的噼啪声响。凶恶的眼、奇异的喙、外呲的獠牙、夸张的羽翼……即使是外行也能轻易看出,这伫立在唐赫身边的庞然大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雷天狗……”

    棘链松松垮垮地坠在地上,他无非是刮花了衣服。天狗缓缓走向唐倾澜,在他身上来回嗅了嗅。他们是绝不会求饶的,不仅因为没用,且关乎尊严。何况,对他们而言,事情还远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天狗突然露出厌恶的表情,向后退了几步。唐倾澜勉强站起来,笑了笑,露出反着光的护腕来。

    “我们的确没有忘记,你是个阴阳师,而且有着天狗族的契约……”

    唐赫开始有些困惑,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手上戴着鱼鳞甲,是鲭鱼的鱼鳞。民间有传言,天狗会害怕鲭鱼。虽然并不准确,不过它们的确不喜欢这种东西。

    “不过是为了苟活的雕虫小技。”他嗤之以鼻。

    “活着就是胜利啊。”倾澜毫不在意,“那么,前辈还要继续与我们交手吗?”

    “你以为我真打不过你们么?真是给点面子就蹬鼻子上脸。收拾你们轻而易举,不过我并不想在没有酬劳的事上浪费时间。”

    “也是……”倾澜叹了口气,“不过,您不会真以为,我们对阴阳道全然不知……?”

    唐怀澜也站起身了。她双手握紧了那把障刀,细密的水珠不知从何而来,如一道晶莹剔透的珍珠链,缓缓缠绕在刀身上。

    “你们用水,来对抗雷……?”

    “要试试么?”

    “我没时间。”他阴着脸,“那个雪砚宗的女人在哪儿?”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四回:形槁心灰

    青莲镇的太阳升起了。

    这里算不上四季常青,冬日里还是有些冷的。太阳刚升起来,用阳光织了一条轻薄的毯子,覆盖在青色的屋瓦,与两人的身上。

    青女像个暖融融的小炉,靠在她肩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抬了一下肩膀,慕琬没什么反应。她很早的时候就睡着了,青女说了些自己过去的见闻与故事。都是些普通的、细碎的、旁人的生活,没有戏剧性,没有冲突,如一段段冗长且无韵脚的诗歌。她的声音慢慢的、柔柔的、轻轻的,像把棉絮一点点掰开撕碎,填充到蓬松的枕头里一样传到她耳里。

    她就这么静静地睡着了。

    那的确很无趣,甚至没有讲完慕琬就睡了。讲的是一位从天界来的神女,为人间生灵带来福祉的俗套故事。她有一位朋友,作为人类,却拥有几近无穷的生命——六道无常。不如说,她与许多走无常都有着不错的交情。简而言之,有一日她那位友人爱上了一位人类的男性。那的确只是一名普通人而已,普通的眼界、普通的相貌、普通的个性……和寿命。

    那位无常对他算不上一见钟情,但因公事见的多了,一来二去便心生喜欢。这么说来或许有些随性了,可感情上的事,即使去问神佛也说不清楚。人类的生命到底是有限的,无常鬼深知这点,想在短暂的、可见的时光内与他共度一生。这对六道无常的漫长光阴而言,只是须臾一刻。

    那奈落至底之主,对此十分不悦。

    虽已经有不死之身,不灭之魂,可感情上依然与凡间的人与妖没太大区别。在那位大人眼中,与人类相爱是眼界狭窄且十分愚蠢的事。有朝一日,生离死别的问题会走到眼前,脆弱的人类轮回转世,徒留另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到那时候又该如何?寻找他转世的灵魂吗?还是兀自伤悲,去期待下一段不知何起的感情来治愈?

    愚蠢透顶。

    六道无常就该有自己的样子,冷面冷血,不要偏悯任何人,才能将这无尽的使命以最好的状态坚持下去。何况人心多叵测,他们也曾在凡间生活,不该对此一无所知。退一步讲,所爱之人变心又该如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离开是不可能的,若有这份豁达的眼界,一开始就不会如此轻易地爱上谁。他们的实力也是不对等的,若男子当真移情别恋,她难道要拿自己手中的特权去要他性命?

    这种感情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比起人与妖的爱情,这更不可原谅。那位大人说。

    既然什么事都逃不过那位大人的眼睛,她反倒是堂而皇之地与那男人频繁往来。男人姓默,曾救济过许多被人类追捕的妖怪,那位大人倒也不找他麻烦。那位大人说,你若告诉默公子你真实的身份,再看他作何感悟。于是无常当真找到机会这样做了,默公子很惊讶,却并没有感慨太多,往后更无半点贪念。这令那位大人也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坚持声称,这样的路走不了太久。若不信,就让她继续看着。

    那段时间里,神女与其他无常鬼都十分在意二人的事。时光荏苒,十年八年过去了,默公子的面容沧桑许多,她还是如当初那般美丽。默公子历经了许多凡人应有的苦难,成熟许多,

    这令他爱人更是喜欢,但……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她开始隐隐明白那位大人的意思。她爱他,却常常数月不见。他不曾娶妻,更不曾有心上人——或说心上人正是她,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可换句话说,她这便是在耽误那男人。默公子本应拥有正常的、属于人类那幸福短暂的一生。但为了她,这触手可及、一眼便能望到终点的人生,被他完完全全地放弃了。

    虽然自始至终,奈落至底之主都未曾干涉过,可事态依然如他所愿地发生。

    无常劝他学阴阳道,自己也在工作时四处奔波,求各种驻颜长寿的仙药。江湖上没有,她就去妖间寻找。耗在这一切努力都是有用的——她的爱人的确比普通人多活了许多年,还保留着青年才俊的模样。

    有一天,默公子死了。

    他从住处失踪了,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影子。有妖怪说看见他出了门,再没有回来。纵他有多大的本事,超乎寻常的生命,若被人往心口上狠狠捅一刀,还是会死。友人们在河里找到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死因说不清道不明。

    无常向那位大人祈求,这世上可有起死回生之术。

    “没有”和“不让”是两回事,他们知道这个道理。或许代价过于昂贵,或许后果她无法承担,不论哪一种,都是她做不到的事。

    “我信您有这样的本事——我来换他吧。”神女说。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连她的友人也拉住她,不要说这些没名堂的话。神女只是推开她握紧的手,对那位大人再次行了个礼,一字一句地说:

    “我来换他。”

    “为何?”那位大人提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您若同意,换便是了。”

    那些个六道无常,没有一人知道神女为何要这样做。是悲悯世人吗?他们说不清楚。神女是实实在在的神女,这些年来她所有的辛苦,他们有目共睹。她是累了吗?还是单纯地为这般超越时间的感情所触动,这都没有答案。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

    这决定是她自己做的,是与阎罗魔间的双向承诺,与旁人无关。任凭她的友人如何劝说她,神女也不为所动。她不断地说,办法一定是有的,我们再一起想想。神女浮现出清冷又神秘的笑,柔声对她说:

    “你当我真只是为了你么?不是的。我与那位大人有约。在你爱人还魂后,他不能再干预六道无常与任何人的感情,只要不影响该做的事,放任自流便是。不欢而散也好,死去活来也好,都与他再无关系。”

    她要用自己一个人去换所有人的未来,她要给所有无常一个盼头——即使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甚至用不到的盼头。而那位大人呢,就这样答应了她。

    在这三千人间,在这漫漫时光,这些个手下又能惹出什么是非来,他拭目以待。

    神女消失了。

    但这并不是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那位大人如约将默公子的魂唤了回来,在爱人悲怆混着欣喜的复杂目光中睁开眼。他有些恍惚,不知为何。但在面对诸位无常时,他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死因。

    他因自杀而死。

    漫长且无谓的时间消磨了他的心智,心魔随之而生。他却不想成妖成魔,更无法以人类那单纯朴素的身份而活。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对不起爱人的喜欢。

    那个夜里,水无君是第一个离开的。他一向沉默寡言,性情漠然。临走前,他只是冷冷地留下一句:“你最好为此赎罪。”

    他的爱人——神女的友人,那位走无常,好像不那么痛了。她只觉得惋惜,什么字也说不出口。所有人都明白,水无君是因为神女凭白牺牲而苦痛。但……卯月君后来告诉他们,神女是找她卜过一卦的,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结果,连她自己也看不懂。神女像是明白了,只让卯月君不要声张,直到最后再告诉他们。

    神女知道这样的结果,甚至,她可能知道友人的爱人,是投河自尽。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这是身为人类的无常鬼们无法理解的选择。

    但她就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还魂后的默公子,被六道无常们断绝了所有往来——包括他的爱人。她觉得自己为了所谓的挚爱,失去了挚爱她的友人,她无法面对这一切,尽管是友人自己的选择。不如说,选择离开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生前攒下许多仙缘,还魂后再度成为一个平凡的人,娶妻生子传承阴阳之道,香火兴旺,走完了充实的一生。

    他唯一留下与那位无常有关的东西,是一把锋利的骨剑,乃是妖鸟迦楼罗的亡骸锻造。他曾帮过鸟族的妖怪逃避人类无端的捕杀,这是那个无常作为感谢送给他的礼物,也是所有感情的开始。这把骨剑成了传家之宝,代代相传,也不知今在何处。

    “看上去的确颇具大义……但我与那位大人的意见,反而是相同的。不如说,我更加尖酸刻薄些。”青女坦然地说,“这种行为十分徒劳,且愚蠢。为他人的不成熟而负责,是毫无意义的自我牺牲。不如说,是自取灭亡罢了。她在对抗什么东西呢?我完全无法理解。”

    她以为慕琬会反驳,但没有。不知什么时候,她就这样靠在她肩上睡着了,也不知是从听到那部分时中止的。

    阳光有些刺眼,令慕琬的双目有些吃痛。她缓缓张开眼,首先看到的是青女那双纤长的手,仍轻轻落在琴弦上。她终于看清楚,那奏琴的不是甲套,而是青女自己的指甲,被染成了朱红。

    “抱歉,我太困了……”她揉揉眼睛,“浪费了这么好的故事。”

    “没什么,你是该休息。何况,这并不是一个多好的故事。”

    “啊……可能,我是人,比较吃这一套吧?”慕琬直起腰,舒展筋骨,“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可千万别嘲笑我。”

    青女眨眨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

    “嗯?什么问题,竟然会让你觉得我会笑你。先说来听听,我再看情况笑多大声吧。”

    “唉,真讨厌。”慕琬微微皱眉,表情认真,“故事里的这个神女,其实就是你吧?”

    “……噗嗤。”

    青女怪异地笑了一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五回:形夸骨佳

    慕琬实在是搞不懂,就缠着她问。

    青女拿着琴站起了身,拍拍红色的衣摆,摇着头说:“看来你睡得还挺早,连我怎么说的都不记得了。”

    “我、我有点印象的……虽然是在梦里。你好像看不上她?但我觉得也是有可能。说不定经历了这一切,你看开了,觉得自己当年做了蠢事呢?我不是当事人,不妄做评价,只是随便猜猜罢了。”

    慕琬一边说着,一边也站起身,象征性拍了拍身上的土。这里的空气很干净,连屋顶上都没有什么灰尘。她重新看向青女,却发现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很复杂。她说不出那里都夹杂着什么东西,只是觉得有些陌生,与她们刚见面时很不一样。

    “那不是我。我才不会做这等蠢事,可别把我们扯上什么关系。”青女冷眼说,“千百年来的人世间,我最看不上的便是男女间的情情爱爱。或虚伪或无趣,或肮脏或单纯。不过还是为了繁衍子嗣的本能,所找的比妖魔野兽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引人发笑。”

    慕琬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大反应。这看法,说不定一年前的自己立刻便会反对她。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她的话算不上无力,却也实在无法做到理直气壮地反驳。

    “好了好了,我不提便是。”她无奈道。

    青女并不是总在青莲镇,她说自己隔三差五才会来一趟。有时忙起来,很久都不会回来一次,慕琬算是赶上了。在青莲镇,她有很多事要做,最重要的事是将外面世界的消息与技艺传授给镇民,这便是此地相对繁荣的原因。如此看来这的确是相当传统的、神使的身份。

    但不知为何,慕琬有一点奇怪的感觉。她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四下一片祥和,这种和平令她莫名感到疑惑:他们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而不愿离开的?因为这里有神女的眷顾?也罢,的确个人有个人的追求。只是比起雪砚谷,人们从“闹世”中逃出来,这里的人似乎从未生过出去看看的念头。安于现状不是坏事,只是看上去……像是被圈养起来一样。

    不过慕琬不是不能理解。对于她哥工作的地方,她略有耳闻。那是扶不起来的地方,人们常年叫苦连天,却怎么也不愿下地耕种或外出放牧。朝廷送去的种子直接下了锅,种猪种羊不是被宰杀就是被倒卖。这一波吃完了继续叫唤着,等下一波物资运来。一来二去,所有官员都不爱往这边跑,时间再久些,就被彻底放弃了,任由这群刁民自生自灭。

    所以梁丘思琰是被“发配”过去的。正常人绝没有那悲天悯人拯救苍生的情怀。

    走在路上,她默默想着昨晚与青女的谈话,好好琢磨着哥哥思琰的事。青女说的不错,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只是有时候,有些事要全凭自己想开有些困难,反而让外人来劝上两句是有效的。她沿路买了个炊饼,又有热情的妇人送她一块烤红薯暖手。青莲镇虽然繁荣,不过镇子终归是镇子。她手里握着吃的,沿着主道慢慢走着,不知何时就走向了镇子边缘。这里冷清很多,更不见什么人,屋子也简陋了许多。

    再往前,又是那一望无际的莲花池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回

    到这里的?慕琬没什么记忆。抬起头,太阳当空,时间好像并没过太久,她就沿着池子边走。或许回到那片林子,能找到来时的灵脉。但找到了又如何,她并没有想好,最终可能还得回镇子求助青女。她还记得,青女曾说穿过莲花池就能离开,只是水塘有什么法术,她没听懂。她就一直注视着荷塘,一面沿着岸边走。

    慕琬有一点不明白,为何此地叫青莲镇?天亮了,那些睡莲一个个都打开了花苞,沐浴着冬日里温暖的阳光。可它们本身的颜色十分鲜红,比太阳还要热烈,像是平静水面上一团团燃烧的火。清风拂过,让它们随着碧色的荷叶轻轻摇曳。

    这与“青”字有何关系?因为这是与青女有关的镇子吗?这么讲倒也解释得通。

    走了许久,慕琬觉得有些累了。可她始终没有离开镇子的范围。转过身,那些模样熟悉的屋瓦就在背后,而眼前依然是那接天的火莲与碧叶。这些景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给她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镇子是一座巨大的岛,伫立在更加庞大的莲花池中。可顺着陆与水的交界看下去,十分笔直,分不清向哪边弯曲。

    不知这镇子有多大,还是先回去吧。

    慕琬转过身,沿着青石路往回走。刚走几步,面前便有人拦在她面前不走了。她抬起头看向那人,但一眼就辨认出,这是一个妖怪。

    她眼睛很大,却没有眼白,闪着点点的光,像是裁剪了两段星空。她身后挂着长长的披风,几乎要触到地上,头上有一块纱盖头,几缕黄白的卷发缀下,有些异域情调。不过,她的额前露出两截毛茸茸的触须,面色也尖削苍白,暴露出她非人的身份。

    青莲镇是有妖怪的吗?她不确定。但不论如何,她不想惹事。

    “您好,有什么问题吗……?”慕琬试探性地问,“没事的话,还请让一让。”

    少女堵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睁大那可怕的眼睛凝视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见对方并不搭理自己,慕琬试图侧身穿过这条巷子。这时候,少女却忽然伸出手臂挡住他,同时摘下了她头纱的纱。属于昆虫的触须立了起来,活像是一对兔耳朵。

    慕琬并不害怕虫子,但多少会感到有些不适——尤其是像人这么大的。纵然蝴蝶翅膀再漂亮,也架不住细长丑陋的身子扑到脸上。

    “你……”少女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她说,“你这个女人……”

    “……你认识我?”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谁?”

    “你们是什么关系?”

    听了这话,慕琬感觉两边的太阳穴都在跳动。这可真是太耳熟了,拜某人所赐来到此地的某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虽然她觉得,这回不一定是山海的桃花债了,可这番话怎么听都还是让人感到不悦。

    “您哪位?”她很不耐烦,“要找谁尽管找便是,与我何干?”

    少女突然恶狠狠地擒住她的手腕,力量大的惊人。她好看的脸变得扭曲,锋利的尖牙从口中露出来,像极了晗笑发狂时的样子。

    “你——你凭什么?”

    的声音尖的刺耳,原本被隐匿的妖气突然爆发出来,让慕琬直犯恶心。她不想在青女的地盘大打出手,便试图用力挣脱她的钳制。可她太用力了,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掐断,痛的龇牙咧嘴。

    “你放开!别逼我动手!”

    “你就这点本事?”妖怪的少女微微侧目,脸上有些惊讶,“这点能耐,他凭什么没把你杀了呢……?是看不上吧,果然是,看不上吧——对,不屑于动手的,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凭什么,凭什么与他那么近……?”

    慕琬完全不明白这个来路不明的妖怪在念叨些什么。她顾不了太多,用另一只手猛抽出伞,借力狠狠打向妖怪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直接断掉了,没有血迸溅出来。那只带着指甲的手还掐着自己的胳膊,慕琬狠狠甩了两下,怎么也弄不掉。

    妖怪并不恼怒,大概是因为她的愤怒被一种更强烈的缘由覆盖了。她抬起断掉的手腕,慕琬身上那只手突然散开,化成无数细小的、扑棱着翅膀的虫子,重新聚拢在妖怪光秃秃的断臂上。她竖起完好的手,每一枚指甲上都有蝴蝶似的剪影。

    “我不想在这儿和你动手。打坏了别人家的房子是要赔的。”

    “唉哟……这都能为他想好,这就、就惦记上了。”

    妖怪浑身发颤,用尖利的牙齿一下一下啃着指甲,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宣泄某种愤怒。她指尖被啃出了一丝鲜红的血,连慕琬看着都痛。但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妖怪一定是吃过人的。这种妖怪身上不该有形似人类的血。

    她会很难对付。

    慕琬在心中盘算着:如果唤来天狗,一定会对场地造成严重破坏,打扰到居民的正常生活,也会给青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寒水姬或许可以在莲花池现身,但青女说的业障什么的……会对她造成影响吗?白荻呢?也许可以……

    她正准备张开伞,妖怪突然腾空而起。慕琬愣住了,她意识到妖怪身后的披风并非是真正的披风——而是一对巨大而华美的翅膀。上面的纹路很复杂,比起她见过最美的蝴蝶要差一些,但也不是寻常粉蝶那样朴素。而且翅膀上各自有一对环形,像两个骷髅头上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她,要把她吞噬进去。

    生理性不适涌上了身体,她又改变主意了——不能让白荻出战。妖怪扇动翅膀带来的风十分遒劲,很容易将轻盈的白荻吹走。被狂风扬起的飞沙走石迷住了慕琬的眼睛,她试图撑起伞作为抵挡。可对方太快了,只是一瞬,自己脸上便泛起几道火辣辣的灼痛。

    这绝不是碎石刮破的。是妖怪灵巧迅捷地与她擦肩而过,用指甲在她脸上抓过的痕迹。要不是她凭感觉侧身躲闪,这面脸皮绝对被她给抓破了。

    “你也不好看——”身后传来妖怪的声音,“没有我好看。我一路追随了这样久,你凭什么坐收渔翁之利呢?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消失吧,讨厌的女人。”

    慕琬迅速转身将伞撑起来。还未等双方有下一步的动作,只听到一旁传来青女的尖叫。

    “放肆!胆敢在我的地盘胡作非为,反了天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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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