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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六回:形色仓皇

    无端惊雷吸引了山海和黛鸾的注意。

    “什么声音?”黛鸾尚未从得知真相的震惊中缓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向方才天雷闪过的方向,太远,没有发现什么。

    “他来了。”睦月君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顺着山海找来的,但不是找你们。”

    “谁?又是何意?”

    黛鸾刚问完,山海忽然沉了脸。他感知到了什么,头痛地回答她,是姓唐的。

    “他……来找慕琬吗?可她和我们不在一起。而且她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唐门那两个刺客所说与你的交易,就是他吗?”

    “唐家一直认为,唐赫是身上的一块逆鳞。他很强,却一定是不听话的。若不能劝降,就得把他杀了。”睦月君静静地望着那个方向,什么也没有做,“你们说,我若济苍生,这时候应该帮谁?”

    “帮我们啊!”

    黛鸾叉着腰说,睦月君突然给她逗笑了,脸上增了些许暖色。

    “你这孩子真是古灵精怪,与之前那位朽月君可真是太像了。”

    “但我不是她啊。”

    “我知道,这样很好。”

    “那为何那些个六道无常,还这么愿意照顾我们?”

    “生而为人,总是要寻些牵挂和寄托。”睦月君慈爱地笑着,带着远超青年人的老成,“这便是为何黄泉十二月多为人类的原因。会因为同族的喜而喜,因同族的悲而悲,这是万物最初的共性。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而妖怪却会因过于漫长的时光被削薄心性。那位大人选中我们总是有原因的……要在没有尽头的人生中遇事不惊,保持心性,不是一件易事。”

    “我不太明白。在你们不同无常的口中,我都能感觉到对阎罗魔的尊敬,但是……”黛鸾问,“却都有些无奈的感觉?就像是许多事明明不愿意做,或者有自己的想法,却无能为力似的。奈落至底之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男人还是女人?善人还是恶人?若他召集黄泉十二月的本意的善的,为何还会有……当今的朽月君?会有恶人?”

    “阿鸾姑娘觉得红玄长夜是恶人吗?唔,对你们来说或许是的。但万物此消彼长,相生相灭,我追随那位大人时间最长,始终认为他的决策有自己的道理。红玄长夜我接触不多,虽不了解,凭感觉只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罢了。至于那位大人是什么样子……有机会,阿鸾姑娘可以亲眼去见识一下。”

    “不不不不,当我没说。”

    阿鸾拼了命地摇头。自己又不傻,要见他,不是命都没了吗?

    “您对朽月君的评价我不敢苟同……”山海又皱起眉,摆出了那副心里装着事的表情,“在青璃泽和无乐城,我都与他正面接触过。他曾对我们口出恶言,但当时的我并未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思……想来他早就知道,不过是看我们笑话罢了。”

    “莫要在意。”睦月君指了指天雷打过的方向,“你们要去看看吗?大概是会被盘问梁丘去向的。你们若不想去,我也可以从最近的灵脉,带你们

    到想去的地方。”

    “且慢,他是如何找到我们?”

    山海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按理说他们是被混乱的灵脉随便带到这遥远的地方,即使是普通赶路,也不知要几个月才能到达,他如何追到这儿的?

    “还是说,朽月君就在他身边?”山海追问。

    黛鸾打了个寒战。自从知道他的身份,曾与前世的自己是一样的,未免感到一丝不适。

    “你记得你们的扳指吗?”

    两人的脸沉下来。不必多说,皋月君定然是将它们倒手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鸾,地图还在你身上吗?”

    “啊,在在在。”

    阿鸾连忙卸下箱子,麻利地从里面翻出了那张复原的地图。她把它递给睦月君,他只是瞄了一眼,便恍然大悟地说:

    “喔……你们竟然要去这个地方。”

    “您看得懂?这是何处,远吗?”

    “是绢云山。有传言说,是云外镜失落的地方。”

    黛鸾惊讶地说:“你应当知道我们在找镜子吧?可是既然传言有说,为何没人去找?”

    “虽说是山,可它实际上有个别名,叫万仞山。那个地方沟谷纵横,山势险峻,而且一望无际,没人知道山脉究竟有多广,多高。那里只有白茫茫的云海,将山与山连成一片。靠近城镇的地方还有人敢攀登,越往深处走,地势愈发复杂,妖魔蛰伏其间。也有人说其实云外镜根本不在什么山上,只是因为那里危险,为了打消人找的念头,才说在那里。”

    黛鸾重新捧起地图,仔细观察着。果然,那些扭曲奇怪的线条连在一起,有些山脉连绵的样子。可云外镜究竟在哪座山上?万一真的只是传言呢?

    “这里。”睦月君指着地图偏中间的位置,“是绢云山的主峰,也最险。它脚下的裂谷也更深,没人能深入到那里去。但我知道,有灵脉在主峰的山洞之中。普通的灵脉没法直接进去,要走六道灵脉。而至于那个地方有多危险,连我也不清楚。你们还要去吗?”

    “去,当然去。”

    山海还没回话,黛鸾却脱口而出。

    “有勇气是好事,这点你也和她很像。你的前几世,都不太有她的影子。这大概也是大家对你格外关注的原因吧。”

    黛鸾摇摇头;“我不太喜欢拿她与我对比。”

    “你和你师父很像……说的没错,你就是你。若能不忘本心地坚持下去便好。”

    但讲道理,山海确实有些许犹豫。他微微俯身,抓着黛鸾的双臂,语气比以往严厉。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知道啊?”黛鸾有些莫名其妙,“可以前有什么危险你不也不怕吗?”

    “我不怕?你当真觉得……我不怕?”

    黛鸾本想问那你怕什么,但盯着师父的眼睛,她竟然问不出口。山海向来沉寂的眼中,有什么在无声地挣扎跃动,呼之欲出。

    “我当然怕,但以往我不能怕。而且我知道,我都能护着你

    ,我用不着怕。”

    “可、可没什么好怕的啊?你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对付……”

    “我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对付,无弃和梁丘就不会和我们分开。这世上有很多事依然是我做不到的。你有勇气,学东西快,我很高兴。但此行我仍想让你知道——”

    为师真的不是无所不能的啊。

    “我们不去才找不到他们!”黛鸾突然反手抓住山海的小臂,力气很大,“我们没办法了,这是唯一的指望!”

    山海也看着她的眼睛。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高了。以前想与她平视,必须要蹲下来。慢慢地,他只要稍微弯腰就可以了。山海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来,转头看了眼无边无垠的、藏蓝色的海浪。这景色不够熟悉,更无半分亲切。严寒的冬日里,他只觉得冷。

    “我没有阻拦你的意思。当然,我也会和你一起去。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是怕,但不怕此行凶险,也不怕一无所获。我怕的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这一位在海边出生的孩子,在高山上长大。孩子变成少年,又成了青年。青年无所畏惧,是因为没什么值得失去。只是渐渐地,有什么在那年冬天里冻结的东西,要在更加凛冽的寒风中被融化了。

    “你师父怕失去更多。”睦月君说着,指了指远处,“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便动身吧。你们应当不想被来路不明的刺客纠缠不休。”

    他们望过去,果真看到有什么影子向这边奔来。那东西很庞大,有着黑色主体的毛发,带着金色的恣意流光在白昼里也十分刺眼。看样子,那是一条他们从未见过的天狗,风驰电掣,雷霆万钧,噼啪刺耳的声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仔细看,它身后还追着两个身影。不出意外大概是那二位唐门的人。他们背负着轻巧的滑翔翼,从地势较高地地方一路追逐。可看样子,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拉远。

    “这、这来得及吗?”黛鸾有些慌。

    睦月君一阵衣袖,一手用锡杖底端用力叩击石面。四下涌起一圈金白交错的线,如钟状的幻光拔地而起,同时涌现的还有如洪钟般浑厚的声响。光线过于刺眼,两人同时捂住了眼睛,不知名的暖流将身体包围。

    钟鸣声结束了,余音残留在耳旁。两个人重新睁开眼,新的声音突兀地闯来——他们竟然落到海中了。海水不清澈也不浑浊,勉强能看清周围的样貌。山海立刻拽住黛鸾的衣领,生怕她不知漂到哪儿去。他是会游泳的,但黛鸾不会,慌张无措的她凭借求生的本能死死扒住了他,让他也没法正常地保持动作。

    睦月君也在水下,但他从容许多。他对着他们挥舞锡杖,一阵看不见的暗潮将他们推得更远了些。这片区域内的海水并不刺骨,与常温无异,除了水对皮肤的压迫感,几乎察觉不到是在水下,但窒息感尚存。

    两人被卷入了一阵漩涡之中,天旋地转。他紧紧钳着阿鸾,与她一同被拽入那深不见底且不知去向的洪流之中,暗无天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七回:形输色授

    狂风戛然而止。

    慕琬和那妖怪一同望向青女。她面色凝重,周身上下带着说不出的凛然。那妖怪突然就像耗子见到猫一样,一动不动,失去全部的力气。

    “您。您记得我吗……”她颤声说道,“我们、我们见过的,我是姽娥,我……”

    “你是哪里来的妖怪,胆敢在此地胡作非为?”

    青女冷眼说着,让姽娥愣住原地。她还想试图说些什么,却又被青女打断了。

    “你是如何进来这里?青莲镇被天然的结界环绕,只有人类和六道无常才能进来。除非……你打碎了一处结界。”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姽娥慌忙辩解着,“我只是追随气息而来,到一处地方,就消失了……我猜想是有结界,就……”

    慕琬有些说不出话。方才那妖怪气势汹汹,她以为定会有一场恶战。可不知为何,她见了青女竟然慌成这幅德行。若单纯用神女的威严来解释,似乎说不通。而且姽娥追着谁来?看样子,她连结界都能破坏,果然是个实力惊人的对手,幸好自己并未与她单打独斗。

    但,青莲镇果然是被隐藏起来的吗?听青女说,还是天然的结界,并非人为设立。

    “大人,您听我说……”

    还未等姽娥说完,慕琬看到青女突然从那边消失了。回过头,她已经出现在姽娥面前,脸对着脸,动作快得不可思议。青女伸出手扼住她纤细的喉颈,以微高的视角俯看着她。

    “既然能进来,证明你……很强了?”

    慕琬看到,青女掐着她的地方,手心里泛着红光。这个光环缠绕在姽娥的脖子上,像一种封印,禁锢住了她全部的力量。至少看上去,她不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只是徒劳地用手抓着青女的手,看上去无助又可怜。

    “不,我——咳呃,唔……”

    青女的手用力了些,慕琬甚至开始担心她的头真的会掉下来。她刚上前一步,却被青女伸出另一条手臂以示制止。青女距离姽娥的脸更近了,炽热的压迫感从上方袭来,慕琬隐约听到她用压低的音量,凶恶地威胁着什么。

    “你最好收敛一点……人间的规矩是什么?人和妖怪都有的那个……即使是一个国家的臣民,进入另一个国家的界限,也需要获得许可吧?就连动物,侵犯了对方的领地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既然是妖怪,就算被吃了也没关系吧?”

    姽娥挣扎着,嘴里已经没办法说出任何字,只能发出嘶嘶的气声。那触须不住地震颤,本就已经很大的眼珠在小巧的脸上更加突出,显露出密集的、复眼的轮廓。她想扇动翅膀,但那奇怪的红光缠在上面,让她连微微振动都变得困难。

    指甲嵌进她的脖子,红色的、绿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凝结成恶心的棕黑色,一滴滴沾在衣服上,落到地里,熔穿了。

    慕琬向后连退了两步。

    不知为何,眼前的青女虽不至于让她感到陌生,却令她萌生一种恐惧——熟悉的恐惧。

    青女斜眼看了下身后的人,松开了手。

    “滚吧。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重获自由的姽娥跪坐在地上,努力汲取着新鲜的空气。她双手摸上脖颈,伤口处还冒着几缕黑色的烟。但不多时,那些细长

    的撕裂伤开始慢慢愈合。她踉跄地站起身,微微张嘴,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青女无情地打断了。

    “滚!”

    她抬起的手上有一团无规律的霜雪,飘浮舞动,一挥手打在姽娥脚边的地面上。地面上像是被砸了一个雪球,溅射出破碎的白雪。但那边地面裂开了,厚重的冰层沿着裂纹迅速扩散,所经之处冻结了一切草石。姽娥慌张地爬起来,振起那对庞大美丽的双翼,沿着池边的天空逃走了。

    冰霜蔓延到莲花池边,却没有继续冻结下去。它像是没入岩浆一样,窜起莫名的火,停止了扩散。

    “这……”

    慕琬太过惊异,对这一切都没反应过来。她有很多话想问,一时竟不知先说什么。

    “她……”

    “她为何不飞过水面?我说过,你忘了么?这池子不是寻常方式就可以逾越的。”

    青女捡起一块石头,用力一只手在上方轻转了两圈,好像注入了什么东西。石子被一种暗淡的、黑色的光泽包裹,慕琬从未见过。青女忽然朝着水池,将石子丢了出去。

    突然,水面上窜起一道极高的火焰,如拔地而起的机关,捕捉到飞翔的石子。火焰很快落了回去,而那块石子滞留在空中,当着他们的面碎成白色的粉末,消散不见。

    而平静的水面上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丝丝涟漪也不曾荡起。在出现火焰的地方,有一朵红色莲花开得正好。慕琬没注意它是烧过石子后出现的,还是一直就漂在那儿。

    她十分庆幸附近没有船舶,否则她一定会试着渡船看看的。至于会发生什么,她现在想也不敢想了。

    “……镇子里的人,都是被困在这儿的吗?”

    “不算是吧。他们已经不想出去了。”

    慕琬突然想起什么,四下在地上寻找起来。她绕了很大一个圈,终于在河边看到了自己掉的东西:从街上买的炊饼和妇人给的红薯,早在争斗时滚远了。可她刚伸出手,就觉得自己像摸到了一团泥巴似的,触感很不对劲。她拿起饼,捏起来像是泡烂的木头,而红薯摔烂的地方露出褐色,像泥巴一样。大概是弄的太脏,完全没办法吃。

    “你还是扔了吧。”青女皱着眉,“我忘了告诉你……外人不要随便吃镇子里的东西。你没吃吧?如果吃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慕琬吓得突然松开了手。它们重新滚到地上,已经看不太出是什么食物了。

    “我还有个问题。”慕琬鼓起勇气问,“池子里开的都是红莲花,为何叫青莲镇?”

    青女轻轻叹气,转身向镇子内走去了,慕琬连忙跟上去。走了好一会,青女终于肯开口告诉她。

    “在过去,这些池子里开的确实都是青莲。青莲镇,是青女庇护的地方,是人间距离天界最近的地方。青莲清净、高雅、圣洁,出泥不染,是象征水的符号。但有一天,一切都变了……如今属于人间的青莲镇,离地狱最近。业火煮沸了青莲池,染红一切。”

    慕琬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来到了如此危险的地方。

    青女喃喃道:“不知她是打碎了何处的结界……我正觉得不太对劲呢。等她走了还得想办法补上——真是麻烦死了。”

    慕琬没敢多说什么

    。她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正在边上看着,姽娥已经死透了。

    他们回到了客栈。虽然一天都没吃东西,但她并不觉得饿。青女还告诉她,此地的时间流逝比外面要慢。一来灵力充盈,不容易产生饥饿感,二来外面的世界,倒是过去了很久。

    “你可以再留一天,明天我也要出去,我带着你就可以了。”

    “好……多谢。”

    走到门口,青女突然停下,抱起双臂倚着门,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慕琬歪着头看她,等待她说接下来的话。

    “不如你留在这儿吧?”

    “你在开玩笑吧?”慕琬有些吃惊,“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怎么能成天住在这里?我的朋友还在找我,我得想办法和他们会合,去找云外镜,还要和师兄算账呢。”

    她的回答是青女意料之中的。她轻松地笑了笑,无谓地耸肩,说道:

    “的确,我开玩笑的。”

    “你可真是再吓我。以后,可别说这种话了。”

    “呵……你不喜欢,我不再说了。如果你渴的话,可以喝些茶。这里的水没有问题。”

    “嗯,好。”

    青女的笑在她关上门后,缓缓消失了。她还想再推开门,但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于是她转过身,离开了屋子,也离开了客栈。外面仍是晌午,阳光微暖。她眯起眼睛看向圆圆的太阳,微微摇了摇头。

    逃离了是非之地的姽娥,颓然地坐在林间的空地上。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虽然自己已经活了数百年,可她几乎从不与人类有什么接触,对人类社会的规则算是一无所知。她总活在自己的那一块地方,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兽、妖,来来往往,不知疲倦。她就一直在那里等,等待她想要寻找的东西。

    那时的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等谁——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叫做等待。不如说,在见到想见的人之前,她都是那样空旷而迷茫地活着。她不愿意离开,不仅是因为深知自己对外面的世界全然不懂,更是因为,有一种熟悉的气味,会毫无规律地出现在附近。

    温暖的、香甜的、亲切的味道。

    “你从青莲镇出来?”突然出现了人的声音。

    姽娥条件反射地捶打在一旁的树上,粗壮的大树从中央裂开,直直倒了下去。一个人类的男性出现在断树之后,带着一张纹路诡异的狼面具。

    “你……”

    “看样子,是被赶出来的吧?”青年人从容地绕过树,来到她面前,“那家伙啊,总是这个样子,过了这么久,一点变化也没有。”

    “我不准你这么说。”姽娥狠狠盯着他。

    “即使我不说,也是事实罢了。姑娘若不爱听,我也没什么办法。但你可别生气,报复的方法,我也不是没有。”

    “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我可不想报复。”

    “我刚从青璃泽来——”

    笑面狼这么说,姽娥便多看了他一眼。他将背后的手伸到前面,给了她一包药粉。姽娥接过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你总有想报复的人……啊,作为交换,能否麻烦你告诉我——青莲镇怎么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八回:形神毕露

    丑时一刻,青莲镇。

    漆黑一片的莲花池前寂静无声,月亮也睡在云后,俨然一副安逸祥和的模样。青女微微抬高了眉梢,夜色里,明媚狭长的双眸泛着微弱的红光。

    “你潜伏的技艺愈发巧妙了。”姑且算是赞叹,她高声说着,“但不行,还不够,还没有骗过我的眼睛。”

    一张红白的面具缓缓浮现在前方这一片夜色里,就仿佛从水中起身,不紧不慢,让每一滴水都完全退却。青年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带着挑衅,带着谦卑。

    “我是什么人,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笑面狼靠近了些,在青女左右转了两圈,活像是打量一只兔子的老狼。可这兔子嘴里,分明也长着森森的獠牙,被包裹在洁白无瑕的外皮下,看不出破绽。

    “您又找到了新的玩物?看来不止一个。”

    没有任何灯光,连月光也没有,但笑面狼精准地从她的肩膀上拈起一根头发。这根头发不长,大约两匝左右,也是黑色的。可他知道那不是青女的头发——她的头发乌黑靓丽,却全部都是瀑布般的长发,不该有这么短的。

    “粮仓白天给耗子打了个窟窿,晚上黄鼠狼就进来了。”

    青女的比喻再明显不过,笑面狼稍微侧目,猜不出表情。他大概是不喜欢这个比喻的,但也不是很介意。

    “不过我还是些许意外,你居然打听到了青莲镇。运气还真是好极了,让你混进来。”

    “就算不这么巧,我也得想别的办法。”

    “唷,这么急着见我?是那位大人给你新发配的跟班儿不喜欢?”

    “那孩子总是追不上我。他该在见我的第一面,就将我打残的。不如说……他一开始就不该放过我。”

    “他是不一定能打过你,但缚妖索可以,你最好别被他逮到。”

    “不如说他自身难保。”

    听了这话,青女毫不客气地发出嘲弄的笑,戏说道:“好大的口气。”

    笑面狼也以一种奇怪的笑声回应,那笑听起来很苍老似的。他说:

    “我是很遗憾,您没能看着我走下去。您可知道,我现在跑的,是什么任务?”

    “我对你的任务不感兴趣。”青女冷漠地说,“任务后的人我倒是愿意听听。”

    “您知道为何左衽门的杀手成双入对,我却孑然一身吗?”笑面狼没有回答她,“因为这个任务,没人敢替我收尸,来一个死一个……说不准,我尸体都留不下来。”

    “怎么,他们要你刺杀阎罗魔不成?”

    “我认识的人里,也就您敢直呼其名了——这答案很近,但不至于。”他压低声音,凑得更近,“我得……杀一个六道无常。”

    “……嗯?”

    青女微微斜过眼,也不知是信了没信。笑面狼并不管她,只是又拉远了距离,语气轻松又淡然:“有人想要黄泉铃。人人都知道,这东西与无常鬼的命格都是锁的。若想得到它,除非杀了它的主人,否则别无他法。”

    “喔。你这么一说,我大概也猜到是谁下的单了。怎么,你想抢我的么?凭你?给过你机会,可没见你把握住呢。啊,莺月君监视你后,

    你又害死了多少漂亮姑娘?说来听听。”

    “前天是第九百八十九个。”笑面狼无所谓地说出一个冷冰冰的数字来,“您总是神出鬼没的,只有在青莲镇时,我在外面能找上门的时间富裕些。不过我绝不是为了您的黄泉铃而来,我更希望,是一位漂亮的女无常呢。您说,走无常的脸,算是人脸么?”

    “啧。我是不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除了那位大人和神无君,还有能让无常鬼魂飞魄散的法子。你也杀不了我。除了那位大人——谁也不能。”

    青女说着,忽然伸出手来,攥紧了空荡荡的手心。莲花池的睡莲一朵一朵绽开了,伴随着盛开的动作,它们还慢慢散发出暖红的光来。一团团温暖明媚的莲花漂浮着,好看得像是花灯一般,只是永开不败。

    “我来找您呐,只是有个小小的心愿罢了——在下想知道,如今的自己,究竟几斤几两?您可愿意赏脸与我过两招?”

    青女不屑地瞄了他一眼。

    “凭你去杀六道无常,打不打得过另算,让无常死,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不确定你找到了什么民间方法,即使你真要来夺我的,也无所谓。我看你也不是什么试探,想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与无常一决高下……而是说,其实你还在记仇,对吧?”

    笑面狼站在原地不说话。他转过头,看着火莲花盛开的水池,火光将面具映出暖色。他沉默着,沉默着,像是在努力思考什么。

    “您这么说倒也没错。我啊,是十分在意,那听上去公平的交易剥夺了看似相同东西,可对双方的实际影响却完全不同。您简直像是作弊了,可我却找不到理由反驳,这太令我痛苦了。除了与你切磋一番,这内心深处的不甘,我无法排解。”

    笑面狼说着,将手扣在了面具之上。

    随着面具的下移,一张绝不会让谁联想到人类的模样出现了。

    千疮百孔,或沟壑纵横,但这种词都不足以描述出他真实的面貌。像是岩浆已经干涸的疮痍山麓,或是支离破碎的凛冬冰面……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模样,广袤又拥挤,蜷缩在这一张属于人的面容上。用来呼吸的地方或许隐匿在无数条裂缝里,眼睛被肉块挤压,上下错开,嘴巴也像是被突兀地撕裂一样。那些皮肉似乎要分开,但也没有,就那么浅浅地连在一起,像是一拽就会脱落,又像被深红的血痂缝得结实。它,它们,就像是……

    怒放的花。

    男人又名……

    “咲面郎。”青女说,“看到这莲花池了吗?你若栽下去,同样会发肤尽毁痛不欲生。到时候落下残疤的,可就不止这张脸了。怎么,朽月君的焚罪业海,你已经忘了么?”

    “没有。正相反,我记得清楚得很。我真是不甘心啊——不甘心。”笑面狼凑近了些,用与面部皮肤全然不同的手,挑衅般撩起她的下颌,“你也是,这么漂亮的脸,怎么偏偏就剥不下来呢?”

    这一掌铆足了劲,推在咲面郎的前胸,将他狠狠打出去。他很快扎稳了步子,胸口泛起一阵刺骨的恶寒,由外而内,渗透心房。他并不是没有准备,护体的内力将直击要害的那一股寒劲阻断了。他的衣服上结了一层厚重的霜,皮肤也是。

    “有人急了。”他挑起尾音。

    “这只是个警告。”青女淡淡地说,“下一招没这么客气。我不介意替莺月君干活。”

    “因为这根本不是你的脸。”

    青女的眼角跳了一下——这是一个成功的挑衅。

    面对青女可怕的沉默,咲面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您不在意我是如何知道的吗?那太遗憾了,我还准备解释说明一番的。您好奇我来青莲镇做什么吗?放心,绝不是刁难这些无辜的住民。”

    “哟。转性了?这可真是太慈悲了。”青女讪笑着,“但你不会以为,就算你屠光了全镇上下,便能动摇我吗?”

    咲面郎摇了摇头。

    “您的心肠从不是铁石做的,而是蛇蝎。但我此行也只是冲您来罢了——我来拿回我当年早该拥有的东西。”

    说着,他抬起了那把剥皮刀直直对准青女的脸。刀锋之下,说不出的杀意不加掩饰。

    青女温柔地笑了笑。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吧。我本不想管你,可既然你要对六道无常出手……那位大人会不高兴吧。我也不能纵容你。你几斤几两,我是很清楚,不过无常中的确有更不善武艺之人就是了。”

    青女轻巧地翻手,水汽凭空凝结成尖锐的冰锥,纤细狭长且锋利。它们如箭般飞窜,被灵巧地躲闪开了。咲面郎以一掌内力将它们轻易击碎。但很快,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破碎残渣迅速聚拢,恢复成原先的模样。他一面躲闪,一面不断地用刀将它们打碎,速度惊人。那些碎片如恼人的蜂群对他穷追不舍。当他拉出足够长的距离后,短暂地运功,令一阵青白的气浪与尚未成型的冰碴针锋相对。

    所有的冰都碎成了粉末,在空中洋洋洒洒。咲面郎定是算好了距离,让它们来不及恢复便完全迎着他的面,融进了那诡异的面庞里。

    “差点忘了……”青女扭着脸,“你与霜月君交手过,截取过他的寒性气劲。”

    “如果您只是这点手段的话,可对付不了我。”

    “是呢。那这样又如何?”

    青女同时抬起了双手,缓缓托起不存在的什么。但那空空如也的手中,各自凝聚出两团虚幻的光。那光是有实体的,让人一眼瞧上去就知道可以触碰。可没人想触碰它们——它们是雪与焰,是极寒与极热。细碎的灵气溢出来,火花般溅射,蓝白与橙红如烟如霞,像窃取了夕阳西下的天空,强行剥离了冷与温的色彩,攥紧了,再捧到手里。

    它们很快变得不规则,躁动不安,在她的手中不安分地颤动。这两种灵力的核心都是刺眼的白色,在黑夜里像两枚太阳一样无法直视,又点亮一切。

    她将两只手慢慢地并拢,轻柔又小心,像是将细心采摘的娇花安置在一起。

    她朱红的唇微微接近了手心,像要吹散一捧雪花。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腕上蜿蜒着蛇状的纹路,它们也在发光,只是比起她的手中要微弱一些,几乎可以忽略了。远远望去,就像两团光焰下蔓延出几缕絮状的、凌乱的发丝。

    “……青女?”

    身后,慕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九回:形骸之外

    咲面郎直接笑出了声。

    这笑的意思让人难以判断,或许要结合他的表情才能推测心情。可即使没有那张面具,他的表情也无法捉摸。至于那种攻击的手段,两种极端的灵气生于青女一人,但当它们再度融合时,迸发出的力量倘若平摊给整个镇子,也能连同结界一并湮灭。

    不稳定的能量像是颤动的琴弦,或是逃逸的碎光奔流到每一处,世界被染成了奇异的色彩。黑色的天变得深红,浓云像模糊的血肉。大地轻颤着,无风的水塘里,翻出阵阵无序的波纹。花儿们都盛开了,或许误以为当下是白天。莲叶也轻摇着,呈现出黑色的剪影,仿佛沼泽中伸出无数求助的手。

    青女的长发与衣摆四散开,像某种闻所未闻的怪物,张牙舞爪。每一根头发都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耀武扬威地彰显自己的存在。那两股接近的力量让一切都黯然失色。

    只是这一切都被那突兀的呼喊打断了。

    青女的动作完全僵住,所有的光芒在瞬间黯淡,一切都像被看不见的洪水席卷而来,接天连地。不论冷与热,冰与火,都熄灭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之后。环绕他们的景致都褪去了本就不属于它们的颜色,像退潮的海岸,露出平坦广袤的沙滩是如此荒芜,且苍凉。

    “你……为什么过来了?”

    她头也不回地问。

    咲面郎又发出几声可怖的嗤笑,随即爆发成破碎不堪的、毫不避讳的嘲弄。青女没有动作了,像是在思考,又好像发愣。

    “你又是谁?!”

    慕琬上前两步,直视那般恐怖的面容。但这太暗了,她看不清楚,只觉得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男人即使笑得直不起腰,但还是伸出手,将那副面具重新戴回了脸上,脚下还在缓缓后退。

    “笑面狼?!”

    她来不及问原因,但本能已让她迈出脚步,试图追上去。笑面狼弓着背,像是潜入羊圈成功偷猎的野狼般后退,很快逃逸了。但慕琬被青女拦下,轻飘飘地说了句,不必追。

    “我还是有些……睡不着。”她解释着,“我感觉很不安。还没睡熟的时候感觉很不对劲,连呼吸都感觉发痒,就起床出来走走。街上没有人,可我没走几步天空就变了颜色。我猜是出了什么事就朝这边赶过来了。他是左衽门的刺客,为什么在这里?你应该没受伤吧?刚才的……是什么?我稍微靠近些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像是被水淹了一样。”

    青女抬起手,正反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纹路已经退却了,她沉重地叹了口气,或许是方才收住了即将爆发的气劲,受了内伤。慕琬有些不敢说话了,隐隐觉得是自己的错。她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搭在青女的肩上。

    她缓缓回头,语气变得无比轻松。

    “我没什么事。不过是……伤点元气,休息会便好了。倒是你快去睡,明天一早……”

    慕琬的面色有些发白,青女察觉到了。她感到她在肩上的手有些僵硬,很快抽了回去,仿佛被烫伤似的。不仅是脸色,还有表情——先是困惑,再是怀疑,像是想要确定什么。很快她便确定了,于是

    情绪被震惊所取代,夹杂了难以言喻的恐慌。

    更多的是愤怒。

    人类大概真的是有趣又奇妙的生物,能将如此丰富的表情同时体现在一张脸上。但青女没有功夫去感慨这个。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试探性地摸上自己的脸。比起之前,面部的轮廓没有太大变化,但指尖敏锐地察觉到了过大的温差,也在同一张脸上。

    脸上的妖纹还残留着。更要紧的是,莲状的花钿清晰地点在她眉间,如夜色里灼灼燃烧的火。几道流血似的痕迹从上滴落,忽明忽暗的纹路是那样醒目。

    “你是谁……?”

    她好像明白了。

    于她而言,解释太过苍白,且毫无意义。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抱起臂,露出一个老练的笑。这笑不同于以往……至少不全是。在那逐渐淡然的纹路下,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孔发出十分刺耳的语言。

    “嗯……我是谁呢?”

    是男声。

    慕琬觉得后背一阵冰凉,并且是很突兀的,就像突然赤身**地摔在雪地里、冰面上,后脑磕上了石头。明明是漆黑一片的天与地,她的眼前却泛着白光。即使现在应当是晚上,即使她被事实如此重创,但从内心深处慕琬知道,自己很清醒,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她不会再怀疑了,像以前怀疑谁的动机一样,充满试探性,不会。她完全确定面前的人是谁。她简直太熟悉了,熟悉到想吐。于是喉咙里当真泛起一丝酸楚。她不知是气管还是食管,只觉得喉头堵得慌,又酸又涩让人说不出话。呼吸加重,反胃感明显,双腿却冻实了,插在地上一步也走不动。

    一想起白天的事,她就从内心深处感到恶心。

    那温和的笑,那轻柔的话语,那琴声,那故事,那香味,那戏法,那一切的一切都被蒙上厚重的目的性的纱布。不,那不是纱布,是浸水的绸缎,沉重又潮湿,死死缠住了记忆中所有的东西,系了块石头,一股脑地沉入深不见底的苦海之中。

    “你是、你……你——”慕琬单手按在太阳穴上,有些站不稳了,“你骗我……”

    那声音早已变了调,熟悉的人也认不出来。语气中夹杂着埋怨、愤怒、不甘,和些微的含蓄的惋惜。但她不愿意承认,也绝不会承认这种情绪。它像是美梦破碎,希望幻灭,将一切“好”的事物在瞬间击溃,再把那些锋利的残渣灌进她的口中,脑里,心脏内。

    本不奢望搭建出的依赖坚不可摧,谁知谎言将危如累卵的信任轻易粉碎。她竟然将自己的死敌,反当作亲人般诉说了那样多。

    那背影,那长发,那指甲,那莲花……她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发现的。

    太傻了,真的,蠢透了。她无声地咒骂着自己。

    眼泪堵回去了,心脏血流不止。

    “我没有骗你。”

    朽月君出奇地平静,平静到令人发指。

    “那些故事?”慕琬摇着头,“那些话,那一切,哪些是真的?你告诉我?啊?没骗我你倒是说啊?你该不会以为事到如今我还怕你吧?以为我还会逃吗?告诉你我不怕,真的,我什么都不怕了。你

    还要说什么?还要干什么?还想干什么?尽管来,来啊?!”

    “冷静一点。”他说,“我不曾骗你。青女是我,长夜也是我。我在青莲镇与你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你可以不信,可以质疑,而你当下的情绪……说实话,我并不理解。毕竟,我连天亮后平安带你出去的话,也发自真心。”

    “心?”慕琬质问着,“真好笑,妖怪有心吗?是啊,你只是个妖怪你懂什么?我昨夜说的话,你当我喝多了对牛弹琴,我还敢奢望你理解?你不当面笑话我可真是谢天谢地。”

    “我是不懂。我从不否认,我不懂的东西有很多——只是不屑于弄懂罢了。”

    他微抬起脸,那种轻蔑与戏谑重新回到身上,先前那完全属于女性的阴柔荡然无存。一股莫名的戾气迸发而出,没有威胁,却傲然凌厉。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慕琬自嘲地扶着脸,一手抽出伞,“我今天就算是……与你同归于尽,也好过带着耻辱苟活。”

    “是吗?你这么觉得?”朽月君挑起眉,“凭你现在的样子是连碰也碰不到我的。何况青莲镇内外很大的范围内,都对纯粹的妖怪有强烈压制,尤其是契约牵绊的式神。你一开始的天狗召不出来吧?其他式神也是,不用白费功夫。”

    “我跟你打,真的……就我。我和你好好打一场……”

    慕琬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或许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才有种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疯魔。说出这些话后,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并不打算撤回。

    “你疯了吧?”朽月君皱起眉,嘲弄与忧虑之色同时浮现在脸上,“就这样?在这儿?我的地盘,和我打?算了吧,你还是省省力气,去和杀了你师姐的唐赫决一死战比较划算。你会出现在这里我的确没有想到,我以为你和凛山海他们在一起呢。姓唐的或许已经找到他们了吧……亏我还联络了殁影阁,真是浪费时间。”

    慕琬靠近了,但并不是冲过来,只是走。步伐不算稳,也不算无力,坚定里流淌着浑浑噩噩。走了一阵,她才加快步伐,握着伞柄运气斩劈。

    一道白光闪过,她什么都没看清便狠狠弹出去了。后背摔在墙上,眼前犯花,模糊的视线中她隐约看到,朽月君手中攥着一把锋利的冰剑,大概是在她砍过去的一瞬凝聚的。那一剑也很利索,让她全然没有反应的时间。不说现在,就连平时的精神状态可能也束手无策。

    她就是不甘心啊。比起仇恨,更多的是羞辱。可她却比谁都清楚这是她自找的。

    “我不信你的鬼话……”

    慕琬将伞插在地上,像拄着拐般借力站起来。

    他抬起冰剑,另一指抚过剑身,蓝色的光焰在冰上燃烧起来。他打量了一下,摇摇头。

    “那便算了,我也没有求着你信。如果你一定要和我打起来,我也不会拒绝,更不会手下留情——毕竟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我已经……没兴趣了。唔,我还是不习惯用剑——我不会,也不想学。”

    慕琬用死人般的眼睛看着他。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回:形息名彰

    朽月君说完,冰便完全融化成一滩水,啪地一声洒落在地上,渗透进土壤里。一根细长的白色烟杆出现在他的手上。他灵活地将它转了一圈。

    “你会霜雪的法术……”她说。

    “嗯?为什么不会。”朽月君转着烟杆,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我会很多法术,只是有些偏好罢了。不过我该说,这套法术是我从——神女那里学来的。对,没错,是故事里的那个神女喔。她抱着琴投身业火,魂魄被烧成一缕烟,怎么也捧不起来。”

    慕琬不说话,还是死盯着她,眼里说不出的疲惫。她没追问,朽月君接着讲:

    “那把琴如今也是我的所属物了。我看过她所有的记忆,会弹上个一两首,用以参悟更深层的霜雪之术……虽然我也并不常用就是了。我和她很不一样,比起她,那位大人还是更喜欢我一些。”

    慕琬扯开酸楚的喉咙,又努力挤出几个字。

    “神女是……”

    “红玄青女·朽月君。”他说,“也是位六道无常,是无常中唯一的……神。曾坐在我如今的位置上。我化形的时候,大概是受了她的影响,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么一张脸……真是难办啊。这镇子是她最后留下的东西,只不过当她死后,那桥梁便与天界脱离,断落到地狱的火海中了。我偶尔来,倒是清净。嗯……和将死之人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她比你……比你强太多。”慕琬重新直起身,拿起伞,“你没资格套着她的皮囊。”

    “上一个想剥下来的人,现如今可不太好。”

    她没废话,干脆利索地重新冲了过去。这次的速度更快,力量更猛,劲头更足。

    又一阵刺耳的鸣声,紧接着一声闷响——她再度被一招打回去,砸在方才的墙壁上。朽月君在原地半步也没有动,只用两指拈着烟杆,简单从下抬起手,便轻易将她击退。

    后背太痛了,脊椎差点断掉。墙壁也裂开了,她能感觉到,屋檐上的碎石纷纷落下来,她没有躲开,任由细小的疼痛发生在额头。虽然没有直接打在身上,但受到内力或是妖力的冲击,她的内脏翻江倒海,踩踏般阵痛。

    唇齿间泛出腥甜的味道,很快,一大口血涌上来,从嘴角溢出。她怕是摔到神经,一时半会动也动不了,却清醒得很。

    朽月君又叹了口气。他捏着烟杆的末端,迈着无声的步子向这边走来。

    “你们太缠人了……很多,很烦,蠢又不听话,总觉得那些微小的善良或者可笑的勇气能改变什么似的……你和你的种族都让我厌倦。但你的话,至少还可以一劳永逸。简单地讲……我对你失去兴趣了。”

    他的影子蔓延到她的脚踝,他更近了。在朽月君的身后,地面上有火焰向两边绽开,像是一对拔地而起的双翼。火势蔓延着,划出一道巨大的半弧,将猎物圈在陷阱之中。背对着火光,他像一个漆黑的剪影逐步靠近。

    然而,就在他距离这边不到一丈的时候,慕琬身后的屋顶上突然有两人翻身而下。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形如一体。

    她们都带着乐器。

    朽月君皱起眉,冷笑地嘲弄着:

    “啧……就觉得这一阵人类的气息最混杂,果然混进了外面的耗子。”

    慕琬睁大了眼睛,虽设想到最糟的结果是丢了性命……却完全没有料到当下的局面。

    “云清盏?清弦……?”震惊令她清醒了些,疼痛也退去几分,“是、是你们吗?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太眼熟了——这如出一辙的青粉二色,令她熟悉到感动。

    捧着箜篌的云清弦侧过脸,看了一眼她。

    “梁丘姑娘,你得跟我们走。”

    “……不,我得……”

    “我的姑奶奶哟,您可再别嘴硬了。”

    这是第三人的声音。慕琬没办法转动脖子,只得用视线四处搜寻。但即使还没看到,她也完全能辨认出,这是谁的声音。

    “极月君?你怎么也……”

    慕琬说了一半,自己便打住了。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发带在极月君手中,他若想找到自己也并不困难。那亲切的身影出现了,从房屋侧面款款走来。他像以往一样,戴着黑色眼幕,将不存在的手掖在袖里,步伐轻快稳健。

    他站到了他们与朽月君之间。

    “你别是来找那个道长的吧。”朽月君翻了翻白眼,“很遗憾,他们不在一起。”

    “不,我是来找她。而且我知道,她遇到了麻烦。”极月君回头看了一眼慕琬,尽管他其实并不能看见,“占卜出她的方位太过模糊,但我知道,一定是青莲镇。”

    “太感动了。你要救她?”

    “怎么说呢……这要看红玄长夜肯不肯赏脸了。”

    “岁暮胧师,你太袒护人类。就像你师父一样。”

    “是了,毕竟我不是走无常的时候,她就开始教我弹琴了。虽然我从未见过她的容貌,还有那把她的琴——但我不觉得属于你。”

    朽月君摊开手:“呵,说的我稀罕似的。这么多年你若想拿回去,早问我要了。”

    “的确,七弦琴理应属于你。师父留给我的,也远不止这一样东西。”

    慕琬的脑海里,有一处在躁动着。她隐隐约约记得,是有谁提过极月君有个师父这一奇怪的说法。她看了一眼朽月君,很快回想起阿鸾说过的话。

    我梦到莺月君变成女的……还梦到我变成了极月君的师父。

    在那个荒唐的梦里,她成为了红玄青女吗?如今朽月君的故事里,那个他打心底里看不起的死去的神女,就应当是她了。那个青女有一把琴,是极月君的师父。她教失明后的他弹琴,但那时候,极月君还不是六道无常。

    她想明白了,但没有完全明白——比如为什么黛鸾会知道这些?

    现在没工夫琢磨这些了。云清弦和云清盏将她搀扶起来,但她还是做不出太大的动作。极月君的脸转向朽月君,问他:

    “怎样你才会放她走?”

    “你拿什么换她的命?”

    他反问。

    极月君无奈地摊开袖子,说:

    “的确。她既不是什么人和走无常的子嗣,也不是谁的转世……按理说,不该值太大价钱。您和这样一个普通人计较什么呢?再者,我方才若是没看错的话,笑面狼可是来过?我知您已不再负责此事,是莺月君接手处理,他向来最听您的话。只不过,那位大人已对莺月君成见颇深,怕是要

    借机做些什么了……”

    慕琬本以为朽月君会轻飘飘甩下一句与我何干,可他没说话,面色些许凝重。

    朽月君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咲面郎的事之所以最初在他手中,是因为他尚且可以掌控死在咲面郎手中的人数。只要不是一千人——哪怕九百九十九人,那位大人也不会找他麻烦。可如今看来,莺月君其实控制不住他的。他手中的人命越多,某件事,发酵得便越严重。那位大人,怕是准备牺牲一部分人,以保全更多人了。

    莺月君已是弃子。

    按理说这与他无关,不论发生什么后果,不论别人怎么样,他都不在乎。只是那位大人明说过的,要让他“带着”莺月君,言下之意就是看着。他本对小孩子没什么耐心,只是他还算能打,满身恶念,单是看看也觉得有趣。可莺月君倘若失手,自己怕是要被牵连的。

    “您最好现在就去处理他……不能再杀更多人了。”极月君说。

    “好吧。”朽月君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不过我离开以后,会修补那处破碎的结界。像六道灵脉那样,黄泉铃足以带你的两个弟子出去。这位,怕是只能渡莲花池了。”

    他一挥手,火墙裂开一道缝隙,他又抬起烟杆轻吸一口,一股纯白的烟雾徐徐蔓延。它们打了个卷,顺势落入一旁的莲花池中。白烟没入水面之后,几丝涟漪漾起来,有一艘船从水底浮现了。清盏与清弦带着慕琬来到船边,她看了一眼,发现小船内没有水,连边缘也是干燥的,完全不像泡过水的样子。

    她有些担忧地转过头,望向极月君。一方面是不放心这船,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他们的安危。但极月君转过脸,微微对她点头,像是让她放心。而朽月君呢,看也没看她一眼。

    上了船后,它自行移动了。船上没有桨,也没有帆,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灵活地穿梭在莲叶间。她试着向旁边侧身,伸出头看了一眼水面。夜色里,涟漪上泛着暖色的光,倒映着岸边的火。在这之下好似潜藏着什么影子,说不准,有不知名的怪物在托着船前行。

    越想心里越毛,她缩回身子。这算是捡了一条命,但她还是不甘极了。

    船逐渐驶离岸边,距那灼灼之火愈来愈远,水面的光也更加微弱了。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岸边传来青女的声音。

    “梁丘!”

    她下意识地转过半个身子。

    “——别回头。”

    那变成了朽月君的声音。

    高耸的火墙闭拢了,像是被突然拉上的帘子。

    在最后一瞬她看到朽月君那邪性的笑时,这才意识到为时已晚。火光自下而上,爪子般紧握住这只脆弱的船,连她一起拽进了莲花池下。窒息感将她淹没,整个人都像被投入了尚未熄灭的余烬里。她发现那滚烫的触感并非火,而是水——自己好像掉进一锅开水里,在火烧火燎的刺痛不断挣扎,却离水平面越来越远……

    “你干什么?!”

    云清弦呵斥着,清盏从琵琶上抽出了剑。极月君微张开嘴,还想说些什么,朽月君却一振衣袖,头也不回地穿过火焰,沿着岸边走了。

    在放肆的笑声与通明的烈火中,漫长的夜色迎来终结。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一回:深山长谷

    山海和黛鸾在这座山峰里走了五天。

    回归野性的日子不那么好过。他们逃得匆忙,没有任何准备,只能以身上有限的东西努力生活。那方温暖的海中漩涡将他们传到了山腰以下的洞穴。洞穴很潮,也很温暖,生长着很多发着光的植物,让山海在某一刻觉得回到了玄祟镇的溶洞,很遗憾他知道不是。两人出去之后温度突然低了许多,他们不禁同时打了个寒战。而看样子云层出现在半山腰上,他们虽然不在山根,却依然很远。

    之后的几天里,他们就靠只添过一次衣的冬装,一路向上攀登。吃的东西就靠挖野菜,或设陷阱捕些小动物。山海有时会惊讶于黛鸾所熟练的这些把戏,比起深闺中长大的千金小姐,她更像个上山下地的野丫头,这是好事。而阴阳术令生火引水变得简单,头两天,日子还算好过。

    黛鸾手里有一把生锈的短匕,她说是唐怀澜随手给她的。山海怕她拿着危险,就别在自己身上,一路上割些必要的东西,甚是方便。她估计也没有想到这一无意的举动,会让这师徒俩省些麻烦。对于她和唐倾澜,他们既说不上喜欢,也不能算是讨厌。那两人在他们眼里同无数江湖过客一样,所为一切皆为谋生,无可厚非。

    至于唐赫,山海也不好评价。他总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带着目的性,而且它们不是独立存在的。在这一切细节之后,仿佛暗中潜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庞然大物。但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说明不了什么。如果可以,他不想再与他有更多接触了,他的友人们最好也不。

    往后的日子就开始困难。他们走得越高,空气越冷,有限的衣物难以抵挡高山的寒气。这种寒不是简单的冷,它穿过衣服,渗透皮肤,捂得再严实也无法阻拦。水和植物也少了,为数不多的动物更是机敏,他们饥一顿饱一顿。

    可抬起头,距离那漫漫云海,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

    黛鸾可能受了风寒,总止不住地咳嗽,或许因为空气稀薄。山海还好,她的心跳却变得很快,呼吸都加重了。她时不时犯困,又不敢睡。山海摸上她的额头时就觉得有些发烫。可黛鸾稍微缓过来些,低烧就退了。这反反复复也不是办法,可她却只字不提放弃的事。

    她肯定很难受,山海想,不论身体还是心。

    云外镜,就算单是听到它的名字,都觉得是九霄之外的神器法宝,岂是凡人能轻易得到的东西。凛山海并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力不足了,只是这次,他感到格外无力。

    第六天的时候,他不得不背着黛鸾走路了。

    他常年在空气稀薄的凛霄观生活,粗活累活也都干过,背一个十几岁的丫头不是难事,只是没想到那药箱子也沉甸甸的。不过就算加起来也不算太重,对他而言,更加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口上,让他有种与阿鸾类似的、呼吸困难的感受。

    云层近在眼前了。身边已经出现了稀薄的雾,十分朦胧,也十分清凉。手捞过去,能感觉到凉意但并不至于被冻僵。路上开始出现不少积雪,他时常觉得脚下很冷。可就算冻僵了,他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咬着牙继续走。

    他回忆起小时候,被极月君救过的那次。那里的雪更多,更厚,让他一脚踩空。这一次虽然积雪没那么厚重,极月君却不一定会出现。

    山海好像已经很久没

    见过他了。

    黛鸾感觉好点的时候就闹,在他背上晃来晃去,让他背不住,然后自己下地走。但通常走不了多久又得歇着,让师父再背起来。中午时分,天空飘了些零碎的雪。黛鸾趴在他背上伸出手,接了一点雪花,叹了口气。

    “我们回去吧。”

    山海知道,她不是说放弃的意思。这几天来她从没表现出半点不情愿,反而比顾虑颇多的他还要积极。所以她现在说这些话,一来是不愿意再麻烦山海,二来是得调整对策了。

    “好。现在吗?若要回去,我可就转身了。”

    “……我想想。”

    山海停下脚步,仰起脸,感受到雪花落在脸上的冰冷,和阿鸾呼吸的热气。下雪不是最冷的,融雪才是。等这阵小雪停下来,不是下午便是明早,都会冷得令人无法支撑下去——至少靠他们现有的东西是不足以御寒的,食物也并不充沛。

    沉默了一会,黛鸾还是没想好。山海知道她的性子,倒也没直接劝,而是说:

    “我们此行匆忙,准备不足,冒冒失失就往上闯,有些欠考虑了。留得青山在,下山找些村落,或是暖和些的地方重振旗鼓会更好些。顺便,也能打听些云外镜的事。”

    “这座主峰,不是在绢云山脉的中央吗?这里……真的会有村子,会有人来?山海,你知道的,我们走到现在可是半点有人活动的影子都没见过。”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雪势不减,甚至还下大了些。这令阿鸾打了个喷嚏。

    “再看一看就下山吧。我们快到云间了。”

    她妥协了些。毕竟她也不傻,不会真的拖着一副脆弱的身子,给师父拖后腿。她开始很着急,想快点找到云外镜。现在,对她,对他们而言,云外镜早已与失落的万鬼志无关,而成为施无弃和慕琬安危的象征了。

    山海是赞成的。黛鸾又从他背上跳下来,自己走路了。她比刚才有活力了些,或许是因为知道了下一步的期限,有了些许盼头。雪不再变大,只是持续飘洒着。他们又走了一阵,直到当真置身于茫茫云海之中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逢魔时,四下安静的可怕,雪也停了。云雾缠住了他们的眼睛,两人紧攥彼此的手。太阳落山了,从侧面将这一带云雾染成金黄色,如置身麦田,给人温暖与丰收的错觉。

    至少短暂的喜悦是真实的。

    地面上的雪也泛着晶莹的、星星点点的光,像是把细小的碎钻洒在里面,用雪掩上。师徒俩深知,在此地寻找云外镜与大海捞针、铁树开花无异。这几天的疲惫令他们彻底从慌乱中清醒过来,心态也被磨砺了许多。

    “走吧。”山海说着,蹲下了身,让她上来。

    黛鸾没有力气去闹脾气了,乖乖趴上来。她真的很累,但也释然了。虽说整片云海还有很久的路要走,但勇攀高峰从不是为了征服,仅是证明自己来过。

    再来便是。

    天色暗淡了,太阳很快落下去。在最后的光彩中,山海决定加紧多走几步,找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休息。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不假。首先身子骨就已经累了,其次下山的路走起来比上山要陡峭,落脚更要注意。最后一点,来时的路覆盖了新一层的积雪,让他无法分辨出原本走过的路,只能凭感觉回去。

    天色更深,远处传来奇怪的鸟叫声。它们或许是归巢了,也可能正要趁着夜色捕猎。但这都不重要,他只想赶紧找到一处藏身之所,好休整精神,确保二人平安离开。

    周遭完全黑下来,他胳膊上挂着行囊,另一手扶着黛鸾,没法施术生火。他也不敢放慢速度,在黑夜里瞪大眼睛,靠雪的反光努力前进。摸着石头过河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他本是不想赌的,但他们折返得太晚,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心里越急,脚下的节奏越乱。他突然踏上一块冻实的雪冰,脚下一滑,整个人侧身摔倒了。黛鸾从他背上跌下来,顺着陡峭的地势滑下去。一时间,她惊惶地大叫起来,努力挣扎着想让自己停下。可这就像是陷入流沙一般,越是乱动,滑落越快。山海本想站起来去拦她的,可刚才好像把脚扭伤了,完全使不上力,几乎连滚带爬地同她一起向下。

    然后,是一截断崖。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或说顺理成章,但绝不是理所当然。山海另一只脚使了劲,靠轻功跃到比阿鸾更远的地方,也离断崖更近。他一手攥住一截地上的枯藤,另一手将徒弟一把拽住。两人依然在下滑,只是山海距危险更近一步。

    他们跌落了山崖,手中紧紧攥着枯藤。藤还算结实,但不够长,很快停住了。惯性令他颤了一下,在断崖锋利的边缘上,枯藤发出脆响。

    山海用力将黛鸾甩上去,但使不上劲,阿鸾只攥住了他上面一段,距离上方还有距离。这么一拽,藤蔓又响了一声。

    “能爬上去吗?!”他在下方喊,有簌簌的雪与碎石砸在他脸上。

    “不、不太行!”

    黛鸾的声音有点哭腔。他几乎没听她哭过的,现在有点急了。

    天太黑了,他们什么都看不清。黛鸾手脚并用,死命扒住这根救命稻草。以往她有勇气有活力的时候说不定能爬上去,可现在处境太糟了,动也不敢乱动。山海看了一眼面前,这断崖好死不死是向内凹的,他根本无法蹬上崖壁,否则忍痛还能跳上去拉她。

    “怎么办……”病弱的黛鸾连抓着绳子都是问题,她发出求助,“山海,山海你一定有办法。怎么办,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山海看了看前方那无法触及的崖壁,这时候,上面如刀般的悬崖边缘又将枯藤割深了。他们两人的重量,无法撑得更久。

    他昂起头,看了一眼爱莫能助的圆月;低了头,脚下是月光无法触及的万丈深渊。

    “……嗯,我有办法。”

    说着,山海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黛鸾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一低头便看到月光下格外晃眼的短刀,连锈迹都清晰可见。她慌了,又不敢挣扎,只是声嘶力竭地喊出声来。

    “干什么!你干什么?你住手!我们有办法的,肯定有别的办法,山海,听我说……”

    山海没有看她,而是认真地锯着干枯的藤蔓,自顾自地说:

    “阿鸾,你也听我说——你要活下去。”

    “别,你把刀扔了,我没跟你开玩笑!住手,山……”

    ——师父啊。

    清晰又清脆的断裂声后,谷间只剩下黛鸾撕心裂肺的回响,层层堆叠。

    那应当是她第一次对他喊师父。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二回:深居简出

    按理说,这样的荒芜之地是不该有小姑娘独自生活的。

    她看上去约摸十三四岁,正是微脱稚气的时候。她的脸型还有些肉乎乎的,泛着可爱的两团红晕。她身上红衣鲜艳又漂亮,像是黄昏时分的火烧云,摘下来,裁成段儿穿在身上。衣边儿和袖口都缀着几团白绒绒的棉花,仿佛洁白蓬松的积云。她棉袜踏进木屐,灵巧地蹦跳着,轻盈得像随时能飘浮起来。

    干涸皲裂的大地满目疮痍,她是唯一盛放的花。

    小姑娘住在一座破败的院子里,里面有一座老旧到快要倒塌的土坯房,房顶的茅草被卷得太多,天光零零散散漏进来。院子有一口井,已经干了,但一旁的参天大树还活着。那棵树汲取的是更深层的地下水。它活了很久,久得数不清年轮,它的根系牢牢钳住了灰黄的土地,如它的树冠一般庞大,几乎笼罩了整座院落。它的高度足有五六丈,即使现在光秃秃的,也不难看出巍峨的树姿。

    小姑娘挎着满水的木桶,蹦蹦跳跳地往回走。按理说这满满一桶水分量不轻,在她手上却像个空桶似的轻松。只不过她有些冒失了,水洒了一路,等她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的水只剩半桶不到了。那些洒出去的水很快被饥渴的土壤吸收,连水渍也没有留下。

    “咦?不在吗……”

    小姑娘挠了挠头,又往屋外退出几步。她环顾四周,终于在那唯一的树上,发现了那个奇怪的男人。他不知什么时候上去的,坐的位置也很高。他呆呆地靠在那儿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你怎么在这儿啊?”小姑娘放下水桶,叉着腰,“我就说我头上沉甸甸的。”

    男人突然从发呆的状态里惊醒,他对她点点头,从树上直接跳了下来,倒也毫发无伤。

    “喝点水吧?你一直很没精神。已经三天了,也什么都没吃,真的没问题吗?”

    “我想是没事的吧。麻烦木棉姑娘了,多有费心,不胜感激。”

    “嗯……”

    被称作木棉的姑娘绕着他,转了一圈,上下嗅了嗅。

    “人类三天不吃饭的话会很没精神。虽然你也很没精神……但还能爬树呢。其实你是妖怪吧?只有妖怪这么久不吃饭,状态还可以很好。”

    “你觉得我的状态很好吗?”男人苦笑,“那倒也算好事。不过我以为木棉姑娘早看出来,其实我并非人类的事。”

    木棉微微点头。

    “我一开始觉得你不是人类来着——没人会来到这里。这儿很危险,虽然广阔,却潜藏着很多不安分的家伙。可你身上有很强烈的人的味道,我很早的时候闻过,很确定。但你三天都没有吃饭,不是在院子瞎转,就是在屋里发呆,我又觉得你不是人类了。”

    这个小妖怪很健谈。她大概很久没同谁说话了,所以一旦见着活物,憋了一肚子的话就全倒出来了。第一天见她的时候,她叽叽喳喳说了好多。男人大概算一个好的倾听者,他心里装着事儿,至于是什么,木棉也不知道。于是从第二天起,就缠着他讲很多外面的事,讲了一整天也不觉得烦,即使那些事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或许还掺杂了些痛苦的记忆。

    “我一

    眼便知道你是妖怪。这真奇怪,我以前一定是认不出来的,最多觉得在这种地方有小姑娘独自生活这件事很奇怪。”男人说。

    木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人?是有妖气的人,还是厉害的妖怪?听说那些大妖怪很强,能隐藏自己所有的妖气,就像个凡人一样没有破绽。”

    男人若有所思,沉默了一阵,才回答她:“不尽然。”

    “为何?”

    “再强的妖也拟不出人的气息,只能让自己无限接近于不存在。倘若你眼睛是盲的,你便能分辨出接近你的到底是人是妖。而隐藏气息的妖,只要脚步够轻,能让你毫无察觉。”

    “你知道的这么多呀。”

    “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走过了很多地方,发生了很多事。”

    “那你继续讲给我听呀?我一年四季都只能在这里,走不开,很无聊的。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木棉突然抓住他的袖子,质问似的说,“你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像是他深思熟虑一番的,亏木棉还期待了一阵。得到这样令人失望的答案,她理所当然地发出一阵唏嘘。不过很快,男人又说:

    “但不论人还是妖怪,都喊我是半妖。”

    “我听说过。”木棉若有所思,“但不好听。名字呢?总有名字吧,你一直没告诉我。”

    男人有些犹豫地说,他不喜欢他的名字。但看在那半桶水的恩情上,他还是告诉她了。实际上他也有些意想不到,只是木棉姑娘一直催他讲故事,他推脱了句,嗓子都干了。没曾想,她真从这片贫瘠的大地上寻来了水。

    “泷邈?不难听嘛。”

    “你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木棉又叉起腰,大声说,“我活了好几百年,可明白了!”

    “……怎么说呢。给我这个名字的那家人,对我不好。你居然活了这么久吗?这几百年里,你都是一个人生活?”

    泷邈这么问她。于是木棉叹了口气,露出些不属于这种样貌的老成。

    “也没有。以前我有许多兄弟姐妹在这里,它们都是花妖,这一带很热闹,也有一些人类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但大概二十多年前吧,大家都消失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木棉坦然地说。

    “不知道?可你这些年,不是从未离开这里吗?”

    两人走到屋子里。木棉翻出一个豁口的碗,随便用水涮了涮,又新倒进去一点,递给了泷邈。他接过来以后,木棉才回答他。

    “在我能活动的范围里,有两处水源。一处离得近些,是一道一望无际的江河。我远离本体太久,泛渴了,喝了些河水。当我回去以后,这里便只有我一人了。”

    “噗——”

    泷邈把刚喝进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哎呀怕什么。这桶是地下的水,也是树根汲水的地方。它在更远处,从一道裂缝里渗透出来,在地势低的地方积累了一个小池子。这水是没问题的。那河水才有问题,颜色是血黄色,有点泛红,一眼便能看出来。”

    邈的惊讶令他合不上嘴:“这种水你也敢喝?那可是红色……”

    “我也是红色啊。”木棉理直气壮地展开长袖,呼扇了两下。

    “……好。但那河究竟是怎么回事,会让大地发生如此沧桑巨变。是被施了禁术?”

    木棉皱着眉,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最后她说,其实她并不清楚。因为那碗水喝下肚的时候并没什么问题,可木棉逐渐发现,很多破碎的记忆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知道自己有许多姐妹,但忘记了一部分相处的点滴,也几乎快忘了这里本来的样子。最重要的,她连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也记不得了。

    泷邈的眼神有些抱歉,但又觉得她并不需要安慰。于是他伸出手,摸了摸木棉的脑袋。她似乎并不讨厌。

    “那你……想你的家人和朋友吗?”

    “我理应想的。虽然很多事想不起来,但一群人总比现在我一个要人热闹得多。你呢?你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姐妹,或者要好的朋友吗?”

    泷邈一时竟不知回答是哪个家。不如说,两个都不算吧。他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说:

    “现在……还剩一个哥哥。他是个妖怪,总纠缠着我不放,想让我成为完全的妖怪。我不喜欢,就总躲着他。木棉姑娘,很抱歉我不能在这里留得太久,不然他怕是要找到这儿,还不知要给你添多少麻烦。”

    木棉像是听懂了,勉强点点头,自然觉得可惜,但也并不阻拦。她更好奇的是另外的问题,那便是“你不愿意成为妖怪吗?”

    “也许最初会这么想……但我遇到了六道无常——善良的无常。他们希望我能舍弃妖怪的身份,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脱胎换骨的人,好好活下去。”

    “六道无常?”木棉思索了一番,“啊,这我倒是有印象。我应当是认得谁的……在我的认知里,应该也不是坏人。我是更早的时候,在那奇怪的河岸边认识的。”

    泷邈有些激动了:“是谁?长什么样子?”

    “忘了。”

    她理直气壮地说,泷邈又泄了气。木棉有些不忍心了,就安慰他说:

    “要不……我再带你去那河边走走?自从乱喝水之后,我很久没敢独自去了。”

    泷邈觉得这算是个主意,虽然希望渺茫,但答应了。他随着木棉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旁边的景色并没有任何变化,不论走到哪儿,都是开裂的土壤。空旷是这广袤大地的主旋律。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谁也不先说话。直到他们远远看到前方有条颜色怪异的“带子”,越往近走,便越发现它不是细细长长那样简单,而是十分宽阔的、平缓的河流。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对岸,水的流速也很慢,几乎看不出来。

    河水颜色虽然奇怪,但并没有什么恶心的味道。

    这时候,木棉突然又扯住了他的衣角,面露诧异地指向河水的一端。或许是上游,因为泷邈也注意到,有什么东西顺着飘下来了。只是河水没有任何波澜,看不出速度。

    “那是什么?”

    “像、像一个人……”泷邈有些紧张,“我们是不是……该把它弄上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三回:深沟坚壁

    这是黛鸾获救的不知第几天。

    她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只是终日呆在阴暗无光的山洞里,一步也不愿意走出去。篝火总是燃烧着,一刻也不能停下,她开始害怕黑暗了。虽然自己总在犯困,却不愿意闭上眼。只要她因为困倦合上眼睛,就一定会被可怕的噩梦惊醒,即使是入睡时短暂的黑暗也令她心生恐惧。她更不愿意下山,不敢从高处往下看。

    这令她的那位救命恩人有些难办。他本打算背着她下山,但她不愿意动。他并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境与处境,也不强迫她,依然每天为她带来柴火和吃的。

    他是她童年的老熟人——那位来路不明的铸刀师。

    黛鸾原以为见到他会有很多话要说,例如他的不辞而别,与为何当初要来到自己府上。还有过去的一些生活琐事,和一些差点被忘记的承诺。但她没有,她太累了。而且黛鸾再看见他时,就完全确认了,那双眼睛是属于六道无常的眼睛。

    他的确是水无君。

    水无君不算很高,和凛山海差不多,穿着一身蓝灰的短卦,束着腰。只是他身上负了六把刀剑。背了三把,左腰挂着两把,右腰一把。它们在出鞘前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刀剑,不过数量上看,大概还是很沉的。他束着高高的马尾,长度及腰,眉上绑着霾蓝的额带,五官端正,此外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地方。

    水无君是从睦月君那里得到消息的。睦月君说这件事时看似平淡,一向寡言少语的水无君突然有些急了。他虽没多说什么,却立刻动身去绢云山。只可惜那时候,师徒两个已经在山上攀行多日了。

    黛鸾一个人挂在悬崖边,没算等得太久。省去一个人的重量后,那断了快一半的枯藤真就不再开裂了,或许阿鸾的重量在它承受的极限内。她使不上力气,又不敢松手。虽说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确想要放开手,奋不顾身地落下去,去找她的师父。

    但他说了,活下去。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去哭。她用手腕在藤上转了两圈,把手腕别住,又将脚努力探进交错的枯藤间的缝隙,以省一些力气。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时间慢慢消磨着她的力气与意志。她脑子晕晕乎乎想了很多有的没的。比如她想,她要是像雪砚宗的谢花凌一样,能和鸟儿说话,说不定就能获救了,给别人传话也行。只是这儿太荒凉,大概不可能有其他人在了。或许她只能一直在这儿吊着,风干,运气好的话手脚卡住,掉不下去,变成悬崖上挂着的一具干尸。但也许在这之前,已经有食肉的鸟或者妖怪把自己吃掉了。

    天亮之前,水无君根据地上滑行的痕迹找了过来,救了她。

    再然后,就是现在这样。黛鸾既没有表现出原本应见到故友的欣喜,也没有获救后的如释重负,有的只是那种难以言喻的失魂落魄。

    现在,他与她在篝火前对坐着。她身上披着水无君的褂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水无君时而看看火,时而看看她。良久,他叹了口气。

    “你真不回去?”

    黛鸾摇了摇头,不清楚是想说不回去,还是不知道。但终于,她开口问了一个准备多时的问题。

    “你当年为什么走?又为什么来?因为我……和她很像吗?”

    “和谁?”水无君表现出短暂的困惑,但很快反应过来,“啊,你都知道了吗?也无妨,我觉得你迟早是要知道的。单说容貌,有些许相似吧,但细看就不一样了。”

    “所以你就是来看看我?”

    “嗯,这是其一。”水无君坦然地说,“此外,我在调查云锏的事。我不知你记不记得他,他当年被你父亲邀入府上,后来被请进了皇宫。那时候已经有人联系他,要做一个黄泉铃的仿品。他已经着手研究了,那位大人本想放任的,但是……凭他的手艺,不管似乎是不行了。他被召入宫之后,我便追去了。”

    “我知道这些事。我的平安锁是他打的。”

    说着,她取出了平安扣。它虽然没丢,但有些变形了,上面再度布满了漆黑。黛鸾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它真的挡了什么灾,毕竟以往它氧化得很慢,不到一年不至于这样。

    水无君接过来,捏着它在火旁看了看。他伸出另一只手,悬浮在上面,隔着空气抹了过去。黑色的部分就像墨被浸泡在水中,突然完全消散了。刻着神鸟的平安锁又崭新如故,黛鸾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取回了它。

    “听说他后来死了。因为太累,死在了工作台前。”

    “不。他是被我杀的。”

    “……”

    黛鸾再度睁大了眼。先前是惊叹,此刻是惊讶。水无君的语气平淡极了,就好像取一条人命是多么无关紧要的事一样。但她很快便释然了,毕竟他们就是干这个的。何况如唐赫、咲面郎,六道无常中的朽月君……令人惊异的事听多了,便也麻木了。

    “你的眼睛有血丝。”他说,“你心跳也太快了,应该休息。”

    “我没法休息。”

    “只要闭上眼睛。”

    “我不能。”她抱起双腿,“我眨眼都不想眨。”

    “也许你可以对着篝火睡。”

    “那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水无君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但大概知道她在难过什么,只是自己也别无他法。

    “如果我带你去找你师父,你或许会好些。”

    他没有想到,黛鸾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声音抬高许多,同时也有些沙哑。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是我,但、但是……但我怎么能找呢!”

    从那种高度下去,没有人能够生还。她没亲眼见过谁坠崖的模样,但想想在无乐城郊外那一次,慕琬从那已足够惊人的高度摔下去,身子骨半天都没缓过来。

    水无君解释着:“这座山崖下,有些地方有水。他如果坠到深度恰好的河里,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水太深了,容易被冲晕过去……”

    “行了,

    闭嘴!”黛鸾生气地嚷着。

    水无君的性格,她小时候就领教过了。不过那时候她没长大,还有点小孩的死心眼,水无君也是,俩人死一块儿去了,没觉得不对。而到了现在,在黛鸾眼中这个男人已经不止不解风情那样简单就能概括。有时,他令她觉得他很无情——真正意义上的,没有感情。

    黛鸾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了些:“以前在家,有人送给我小鸡儿。后来小鸡大概以为自己会飞,从三楼的窗台上跳下去了。它翅膀太嫩,飞不起来。下面是一棵树,冬天,树枝光秃秃的……然后可想而知,它没有落到地上,也没有活下来。”

    水无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本想直白地问,那小鸡是被开膛破肚了吗?但看她脸色即使在火光的映衬下也苍白的要命,他便闭上了嘴,以防让她更受刺激。

    “或者……你会那种占卜方位的法术吗?我看我师父、极月君,还有其他阴阳师都会。你是六道无常,应该也能懂一些吧?只要有他的东西就行……”

    说着,黛鸾突然来了精神,转过身开始翻找药箱子。药箱很结实,即使被那样刮擦,也只是掉了些漆,磕坏一个角罢了。褂子从她身上滑落下来,但她全然不觉,也没感到冷,只是继续翻箱倒柜。水无君本不想打击她,但也学不会委婉,便直说了。

    “我不会。我是铸剑师,不是阴阳师,占不出来的。或者,我自己一个人去看看,回来告诉你。如果他还活着,就带他回……”

    “你要留我一个人!”黛鸾猛地转过身尖叫着,“又是我一个人!几个时辰,还是一个晚上,或者更久?我已经等很久了!我真后悔,我就不该冒险过来的。太蠢了,我真是蠢透了,他明明已经说过不想再赌了,我怎么就听不明白?”

    “……也许你听明白了,只是倔强了些。”水无君说,“红玄青女也是,认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不要提她,我根本不是她!”

    “……抱歉。”

    虽然并不理解为何她这样激动,这样难过,但水无君还是老实地闭上了嘴。至少,他不希望她继续难过下去。

    黛鸾不找了。她把那些小盒子都推回去,沉着脸。但她愣了一下,随即很快拉出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盒子。

    那是山海放进去的东西,是他母亲的遗物。

    水无君看到了,说:“那是莺月君的东西。”

    黛鸾没点头,也没反对。她知道,他这里说的莺月君是山海的母亲。她打开盒子,淡淡的花香依然残留着,怎么也不会散去。

    木梳很精致,木齿之间的距离刚刚好,不疏也不密。梳子两端各刻着几朵桃花和樱花,层次分明,栩栩如生。如果把它们染上颜色,加上淡淡的香,估计就让人分不清真伪了。梳子的主人应当是喜欢用的,这件礼物能留下来,必是送到心坎上的。

    “她曾经住在你们所说的世外桃源里。”水无君说,“不过,那里还有许多别的花。”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四回:深涧幽陵

    这里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有些像雪砚谷,这里四处都像沉淀了厚重的积雪。但相较于雪,它更浅薄,也更轻盈,悠悠地敷在整片广袤的大路上。

    除了敷着白色的大地,漫山遍野的草也是青白的。树枝是乌黑的,可枝头的花是白的。溪流清澈见底,底端是灰白起伏的岩石。天是白的,云是白的,但云更白,衬得天微蓝。

    这个世界没有色彩,也没有温度。

    她住的小房子覆盖着灰黑的瓦,瓦下的墙刷成纯白,一个印儿也没有。有两个人在院子里,她站着,另一个坐着。大理石的凳子旁依然是石制的桌子,桌上搁着一把牛角梳,和一截扎头发用的绳。

    她在帮坐着的人剪发,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头发却像雪一般干净、洁白,浓密又厚重。这些头发微微打卷,拉直了会更长,平日里也是高束着的,只有两股鬓发垂在胸前束起来,长得慢一些。但那些头发看上去快到脚踝时,就证明该剪短了,不然放下来一定会绊住脚的。

    每过七天,她都要帮忙剪剪头发。不论她帮她割成小子一样的短发,还是只剪到脚踝,七天后便总是那个长度。她之前曾取笑过,说这些头发像笋子似的,只是头发的主人从来不冒个子。头发的主人也不恼怒,更没什么表情,只是歪着头,心有所想。

    “你说,剑要是像我的头发一样可以剪短就好了。”

    “……怎么忽然这么说?”

    她将剪下来的头发整理好,摞到桌面上,然后去拿梳子和头绳。手指和牛角梳穿过光滑的发丝,像绸缎一样柔顺又轻飘飘的。

    “就是突然想这么说了……”这是一个有些空旷的童声,“头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剪掉,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掉。”

    “是吗?它们知道吗?”

    她疲惫地笑了笑,倒也习以为常。将头发扎好后,她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示意可以站起来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沉默了一小会,她接着说:

    “晚一点再烧掉吧。”她将桌上快滑下去的头发向里推了推,“晓会想到办法的。我们都会想到办法。”

    小孩子乖乖地点了点头。至于心里怎么想,大概是另一回事。她不指望孩子能完全信任他们,最好不要——这样当他们无能为力时,大家也不至于太悲伤。但安慰的话,没有人会讨厌听,它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只要带些心意就够了。

    她又说:“我去找他。这么久,那家伙一点消息也没有。你想休息就在这里坐着吧,或者回屋看看也可以。”

    “嗯。”

    孩子目送她离开了。她走出低矮的篱笆,沿着门口的小路去了。轻盈的白纱长裙随她的步伐飘荡着,像盛夏的粉蝶。但现在正值凛冬,只不过这里不冷罢了,她也不冷。

    清风徐来,带走了几根白丝。孩子看了看桌上的头发,将它们拢到手里,另一手拿着梳子便回屋了。屋里是没开窗,也没点灯,黑漆漆的。孩子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再去掀开窗前的遮光板。有一扇窗户在床尾那里,孩子爬上床边,伸手取下木板,然后推开它。

    又一阵清风,夹杂着某种花的淡香,伴着光一并涌进来了。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孩子扭过头,凑上去看。

    “……阿鸾?”

    山海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小孩儿的脸,几乎要和自己贴上来一样近。他刚清醒过来,吓一跳,险些磕到一起去。

    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

    但那不是阿鸾,他一眼认出来。她们长得完全不同,衣服也不一样。面前这个更年轻的小孩穿了一袭长衣,袖口宽大,衣摆堆着褶,十分蓬松。暗红的束带勒住纤细的腰,暖灰的外衣里是白色的内衬

    ,缝着黑色的纽扣。小孩穿得比阿鸾讲究多了,不过,她在家的时候也不得不打扮得繁琐些,累赘些。

    “对不起,这位姑娘,请问……”

    山海咽住了。他一下子有太多问题,不知道先从哪个说起。那个小女孩双手背后,用灰色的大眼睛打量着他。她睫毛很长,离得太近时,差点戳到山海的脸。

    “晓把你带回来。你昏过去了。我们救了你。”

    她轻描淡写地用三句话将整件事概括了。山海一时没话,闭上了嘴。好吧,至少解决了一个问题。

    “唔,感激不尽……在下凛山海。请问你的名字是?还有,晓是哪位友人?”

    “我是默凉……晓就是晓。还有姐姐,你可以叫她池梨。”

    小姑娘的语言有些零碎,但并不影响理解。山海思考了一阵,便试探性地问:

    “啊,那么,你们有没有……有没有看到我徒弟。是个丫头,比你高一点,背着一个药箱……”

    “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你一个。”

    山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也不知是焦虑还是如释重负。他突然又倒在床上,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疲惫。他望着上方,这一个不大的屋子,连天花板也刷成白色。良久,他幽幽地来了一句:

    “我死了吗?”

    “……你活着。”

    “是吗?”他稍微撑起身子,“我听说天界就是这样干净,四处都如云雾般洁白。”

    “真失礼。”

    “抱歉……我是说,这里很干净,很漂亮。而且——而且我也没该活着。”

    “你活着哦。”小姑娘认真地说着,“下次不要寻死了。”

    “不,我没有。我只是……唔,好吧,你说得对。”

    山海强行挤出一个微笑以示礼貌,然而却被默凉直白地说了句“好难看”。

    气氛有些尴尬。又过了一阵,山海还是没忍住,追问了一下。

    “池梨姑娘又是……”

    “是姐姐。她最开始一个人住,然后我就来了。”

    “小姑娘……”山海试图说些什么,“恕我冒昧,但是……在下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妖气。不仅如此,整个房子里看上去光洁如新,只是灵气十分杂乱。”

    默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随后,她想了想,回答说:

    “的确如此。但我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抱歉,你能再说一遍你的名字吗?”

    “啊,凛山海。”

    默凉微微歪着头,看上去像是陷入了苦思冥想。随后,她摇了摇头。

    “对这个名字,我没有什么印象,不好意思。”

    “在下不过是个江湖晚辈,的确没什么名声。你姓默……我记得默家也是阴阳师,代代以除魔为业。看你身上带着点妖气,莫非你就也是他们默家的孩子?”

    默凉呆呆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

    “我知道默家。但近些年,他们好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我一直在观里,不太清楚。”

    “这样子吗。”

    “是的。我还听说他们有一把祖传的骨剑,是迦楼罗的亡骸所锻。”

    “嗯。如果没错,那个应该是我身上的妖气吧。”

    “呃……诶?果、果真如此么。”

    “还有,不好意思……我其实是男孩子喔。”

    “嗯……嗯?”

    虽然明知有些不礼貌,但山海还是没忍住,视线上下反复审视着他。或许是还没长大,从那张幼小的脸和稚嫩的声音,的确很难判断他的真实性别。

    “抱、抱歉。”

    “没事的

    。”他语气平和,“我习惯了。”

    总感觉气氛更尴尬了些。

    山海下了床,与默凉一起坐在屋内的桌边。山海时不时看一眼他,但他每次都发现默凉在盯着自己,眼神就没挪开过。他不知道这个小男孩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多少有些不自在。他们就这样对面坐着,

    “道长……”默凉突然开口。

    “嗯?在听。”

    “你要吃梨花糕吗?”

    “诶?唔,可以呀。”

    “晚上大概可以做。”

    “多谢了。”

    一段短暂的对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趁这个机会,山海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屋子。空间其实很大,桌椅板凳衣柜床铺一应俱全,还有一堵墙,垂了一个帘子,想必是隔出去厨房的部分。这里有两张床,他睡的那张小一些,第二张贴着另一侧墙面,被褥码得整整齐齐。

    衣柜旁有个箱子。一般来说,里面会锁些昂贵的衣物,或是价格不菲的胭脂水粉。但山海敏锐地感觉到,箱子里存放着一件很危险的东西。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是整个屋子里最为异常的地方。尽管从外观上,什么区别也看不出来。

    那里应该放着骨剑。

    见他的目光在上面多停留了一阵,默凉又开口了。

    “道长……”

    “嗯,我在。”

    “你也是阴阳师吗?你那个徒弟也是?”

    “啊,我是阴阳师,但我徒弟不是。那个丫头比较特别……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只是她将来要继承家业。”

    “为什么?那她为何还要拜你为师?”

    “……说来话长。”

    “道长。”

    “在。”

    “那你会解咒吗?”

    “解咒……?”

    山海刚提出反问,门忽然就被推开了。打头进来的不是默凉口中的姐姐,而是一个挂着短披风,盖着披风帽的年轻男性。山海立刻判断出,他并非人类。不仅是那种不加修饰的妖气,那白艾色的短发,苍绿色罕见的异乡人的眼睛,还有半张锈成青绿色的、纹路复杂的青铜面具,都彰显出男人不同寻常的身份来。

    不等山海反应,他突然丢过来什么发光的小东西。山海敏锐地伸手接住了。拿到手中一看,他发现,这不就是自己的八荒镜吗?

    “你的镜子已经碎了。”男人的声音很清脆,“不过我帮你修好啦。不用谢我。”

    “您、您是……”

    不等山海说完,一位女子紧跟着他进来了。她穿的是白色轻薄的纱织裙,一尘不染。走进屋后,她嗔怪着说:“又给你打碎了怎么办?”

    “别慌,再补。”

    八荒镜若是裂了,让工匠再补上时就变成了普通的镜子。但山海检查了一下,它似乎还有那些辨妖的功能。他知道男人不是人——于是他迟疑了一刻,试着用八荒镜照出他。

    他只看得到长长的、一望无际的通道,像个吞噬一切的洞,看不到底。

    “凛道长,你怎么用镜子去照镜子呢?”男人开心地笑着。

    山海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有些发愣。那女子提起嘴角,笑容有些刻意了,或许她本身并不擅长微笑,就像默凉一样。

    “您是……池梨姑娘吗?”

    “啊,小凉这么告诉你吗?是啊,的确。这位是晓。”

    山海不可置信地审视着他。

    “恕我直言,您是一位付丧神吧?其实您是……”

    “云外镜。”他干脆地说,“你们是这么叫的吧?”

    “那我们现在在……”

    “云外境。”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五回:深藏远遁

    池梨一开始不叫池梨,只是名字里带一个梨字。她姓什么叫什么不重要。因为她觉得已经不需要有谁去称呼她的名字了。

    默凉一开始就叫默凉,她……他是默家的传人。这孩子总是文文弱弱的,又是那样一头长发,总是让人认错。池梨曾开过玩笑,说“人闲长指甲,心闲长头发”,他觉得说不通。心难道不是人的一部分吗?

    “有时候你忙起来,心是闲的,手上做着重复简单或是你擅长的、喜欢的事,这就不长指甲了。”池梨比划着,“有时候呢你虽然什么都没做,心里却焦躁不安,装满了事。”

    “那我应该不长头发。”

    “那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在想我什么时候会死。”

    “这样啊……”

    “嗯。”

    “我觉得会有办法的。”

    “会吗?”

    “嗯。你知道雪砚谷吗?那里的雪终年不化。我们也总能找到什么方法,让你像那些雪一样,在这一世多留些时间。”

    池梨从雪砚谷来,但不是雪砚宗的弟子。她随母亲住在别的地方,但不远。娘俩一有时间就会去谷里,拜访她那位和和气气的亲爷爷。

    她是那时候宗主的孙女。

    再后来,她的家人都死了,她本应算在内的。母亲告诉她,那些恶人不是冲着爹来,而是为了那面镜子。母亲将它取出来的时候,她的确只觉得是一面普通的圆镜。那镜子应当是很精致的,只是年代太久,完全生锈,从漂亮的黄铜色变成青铜色。

    “带着它跑。”母亲说,“我还能与他们周旋,拖延些时间。”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两个人走不了太远。带好镜子便是。若它落入那群贼人的手中,天下都不太平。”

    她还是不愿意走,母亲就生气了,赶她,催她,打她。她又哭又闹,母亲只好说,你先走,去把镜子藏到没有人的地方,娘为你拖会功夫就追上来。池梨想了又想,只好先抱着镜子跑了。她跑了很远,走的都是自己不熟的路。一开始没有追兵,但在她第二天晚上从草垛里醒来,听见有人打探她的消息,又慌不择路地逃命了。她很快被发现,被追杀,情急之下跳下一个陡坡,遍体鳞伤。包着镜子的布松了,露出小半个镜面。她赶忙连滚带爬地去抓起来,这时候,镜面突然发出了光。

    所有的追兵都眼前一花,像是被反射的阳光灼到,过了许久才恢复正常。等他们跑下来的时候,地上只有一面曾经用来包裹镜子的布,其他什么都不见了。

    年幼的池梨以为自己还在原地,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

    “你好啊。”

    那个有着白艾色头发与绿宝石般的眼睛的男人,忽然就从一棵树后走了过来。池梨抱紧了手中的镜子,受惊的猫般龇牙咧嘴,又瑟瑟发抖。

    这便是晓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晓。

    云外镜能够照映出世界的每一处角落。而与之共存的另一处空间,便谓之云外境。这是属于晓的世界,仅有他一人。但他愿意带谁过来,也是能做到的。

    至于池梨是如何将他召唤出来的,这说来话长。她的祖上是丹宁仙长——他育有一子,也仅有一子。此后,他们家不论男孩女孩,都是独苗。仙长离开后,

    没有办法带走镜子。缺少人的灵气养护,他便离开凛霄观,去找仙长的后人了。平日他就沉睡着,必要的时候,丹宁后裔的血落到镜子上,便可以将他唤醒。

    池梨恰巧受了伤,用带血的手抹在了镜子上,便轻易将他召唤出来了。

    晓可以将池梨带到世界上任何一处她想去的地方,但也仅能带她。她开始说,想回家找失联已久的母亲,问晓能不能带她去。他迟疑了一阵,如实告诉她,你母亲已经死了。

    “我不信!”她大喊着,“她说她会来找我!”

    “是真的,我可以看到……但我想,你并不会想知道。”

    晓尽量放宽语调,希望不要令她情绪太过激动。但这并没有什么用。池梨生气地推了他一把,只是自己没有力气,推不动他。她几乎要哭出来,喊着说:

    “你骗人!她答应我的!”

    她花了一整天冷静下来,十二个时辰里一动不动,滴水未进。池梨虽然还小,其实也能想明白很多事。那时母亲的改口,显然是为了哄骗她,但在人对求生的本能下,她选择了“相信”,因为她希望“相信”的事是可以发生的。

    只是希望没有发生,就是这样。

    池梨依然很难过。

    “她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她的话,明明也能打开云外境,和我一起逃出去的……”

    晓不知如何为一个孩子解答这种问题。他沉默半晌,说出另外的话题。

    “那你想去哪儿吗?想看的景色,或者想见的人?不论是想爱的还是想杀的,都可以。你其他的家人,比如你的父亲……或那些凶手,你要为复仇谋划些什么,我都会帮你。”

    池梨说她不知道。

    恨自然是恨的。她后来知道,母亲的手被砍下来,死状极其惨烈。那些人还将她的尸身带走,作为交差的一部分内容。

    至于复仇,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不清楚该怎么做——把那些人找出来,一个个都杀掉?他们之上,也一定另有其人。深究起来,全是江湖中的各大势力。她并不想与之为敌,却不是因为懦弱,而是……

    轻蔑。

    她是个高傲的姑娘,这点忠实地继承了父亲的性格。于她而言,那些人的确该被千刀万剐,但不该是自己动手,那会很脏。而且,这也不该是神器云外镜应该去做的事。不值,真的不值。他们该活着,该好好地感受活着的痛苦,和随时随地都会倾泻而下的报应。

    事实上,池梨的父亲,雪砚宗后来的掌门,的确这么做了。

    “那你想去哪儿呢?”晓问。

    “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您最好说确切些呀。”

    “我不知道,随你挑吧。也许是天上,或者水里……哪儿都行,只要没有人来。”

    晓可以理解她的心情。于是,他便将她带到绢云山的深涧内。

    是了,云外镜不在云端之上,而在深渊之下。

    她一人清心静气,常通过云外镜看外面的世界,学些江湖各地的武艺。即使是那些独门绝学,也能够被她一一看在眼里。有一天,她或许会出去——晓这么想,也任由她学,甚至会告诉她哪家的拳法过人,哪家的剑技优异,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动作,什么技艺该如何去拆招。他就这么跟她耗着,看着她长大。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能明白母亲做出那种决定的原因了。至少她认为是的。

    只有她死,才能护自己周全。云外镜完全可以是不存在的谎言,即使是死也无法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若她们全都在同一时刻消失,或许这一切反而会引起怀疑,与那无休止的纠缠。最终,麻烦还会扯到其他人身上,乃至整个雪砚宗。

    也只有她死了,父亲才能真正清醒过来。

    而默凉的出现,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起初,池梨了解到江湖上的阴阳默家有一套独门剑法。那套剑法是围绕着振族之宝,妖刀“鬼叹”而创的。这套剑法代代流传,日趋丰富,只有自家人可以学。只不过这套剑法是为了配合那把传家宝而用的,其他族人即使学了,也并没有任何作用,所以不过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在家族祭祀上,能来那么花里胡哨的一套。

    但默家的人,一个两个都死了。

    按理说,这世上每一天每一个角落,都经历着出生于死亡。或许是江湖邪道下了什么单子,要把他们一家全部杀掉。可默家时代与人修好,除了妖怪不曾得罪谁——不如说就连妖怪大多数时候也是“以德服妖”。这把骨剑一亮出来,很多妖怪便束手就擒了。

    或许是有谁想要将鬼叹据为己有。但晓并没有看见,“凶手”与“杀手”之间有什么商议。这就是一个不自然的现象,让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死去。有的死于情杀,有时死于仇杀,有时是年纪轻轻发病死了,还有人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就被失控的马车撞倒,碾过去。

    而这一切,都是在默凉出生后发生的事。

    算命的说他命格不好,能为全家上下带来灾厄,又是凶时出生,令所有人感到不安。当那些莫名其妙的怪事一件接一件发生时,人们都说他天煞孤星,害死了全家人。但他们也只敢在私下谈,毕竟,默凉是鬼叹最正统的继承人。

    父母始终是相信他的,但他们隐隐察觉到不对的地方。孩子与剑在一起的那几天,头发白得很快。排除衣食起居的原因,他们只得将剑藏起来。奇异的是,不论藏在哪里,默凉对那把骨剑总有说不出的感应,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藏匿它的位置来。

    这剑是全家的脸面,不能说丢就丢。有一次母亲在亲人的建议下,将剑藏在了枯井里。谁知第二天清晨,人们居然发现了睡在井边的默凉。若不是有木板阻挡,他怕已经是掉下去了。父亲狠下心,将他送到远房亲戚家里住。没过多久,他便被送回来了。那家人苦恼不堪,说每到夜里他都会梦游,就算经过他允许绑在床上,绳子不知为何,也就松了。

    他们只好将他接回来,任由他与剑待在一起。直到他的头发完全褪为白色。

    再后来,他七岁那年,母亲突然得了某种不治之症,凭多好的郎中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过了一年,她便迅速消瘦,从窈窕的美人变得骨瘦如柴,很快离世了。验尸官剖开她的肚子,竟然在胃里发现了一团半个头大的肿瘤。

    而父亲呢,竟然死于一场切磋。有人在看客席上耍诈,用暗器刺杀了他,只因为那人为输赢下的赌注太高罢了。那天,默凉刚过完他的十岁生辰。

    那以后,默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六回:深情厚谊

    “大约是诅咒之流的东西。”晓这样说。

    这整件事对池梨而言,只像个故事一样,听听也就罢了。她不问世事,一人在尘世之外的地方独自生活,独自修炼。直到一年后的一天,晓又对她说,那个孩子跑到绢云山来了。

    原本知名而庞大的家族,在短时间内迅速衰亡,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是不可能的。得知仅剩那一个孩子时,各大势力们纷纷坐不住了。在这一年中,默凉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即使明知骨剑会带来不幸,贪婪的人仍趋之若鹜。不论是为了高价倒卖还是为己所用,在各种可说不可说的动机驱使下,他们一个两个地找上门来。

    自然,也不乏以保护为由,对他加以监视控制的家族们。因为被救过几次,默凉对一些人尚且心存信任。只是世家人太乱太杂,什么样的好话坏话,真话假话,他陆陆续续都听到了些。人们只当他是个十岁出头不谙世事的小子,殊不知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有天默凉醒来,发现这把剑变得奇怪。

    他原本是笔直的剑身,全部的构造都是骨骼,据祖上传说是迦楼罗的翅骨。剑锷的部分应该是其他鸟类的头骨,以作修饰。而奇怪的地方,是剑刃的部分,它打了个奇异的结。

    并非类似温度湿度变化引起的膨胀,而是真真正正的一个结。就好像整段骨头软化了,像绳子一样被系起来,又变得结实了。

    它的长度是不是增加了些?

    它一直与默凉在一起,默凉长,它也长,每次将它竖在地上,差不多到自己的脖子。现在他再这么做,剑的确是短了些,仅到锁骨那里了。

    它的确是变长了吧?

    默凉没有感到太大的惊恐。毕竟他见过的事太多,连多少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他都记不太清了。即使哪天灾厄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这件事很奇怪,没有骸骨还可以变化的道理。若不是这个骨结,他甚至不会注意到骨剑变长了。

    “跑吧。”脑内有个声音说,“今天之内,他们会发现它的变化,然后从你身边夺走。”

    默凉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就像你默读一段文字,你脑内浮现的声音一样。谁也不是,更不是你自己。

    “有人要找来借口,说是你对剑施了法,要诅咒他们,就像对你自己家人一样。”

    “我没有。”默凉开口反驳。

    “然后,他们会杀了你,拿走你的东西。”那声音继续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该不该信任这来路不明的话。

    但他不想死。

    他便跑了。

    平日里他表现很乖,没有太大的存在感,加之武功的隐瞒,他很轻易翻过院墙离开了。掉以轻心的人们过了好一阵才发现他不见了,立刻派了追兵。他一路跑,跑向了绢云山的方向。除了这身衣服,和这把剑,他几乎什么准备也没有。在这片人迹罕至、地势险要的山地之中,不出意外,他很快会丧命。

    他从未想过丢下这把剑。或许他将它扔在入山口,自己逃命,倒有可能苟活下来。但一来这是家里祖传的宝物,二来……他或许有朝一日还会回到剑旁,他只能带着它。一个人躺在树荫下的时候,他闭上眼,静静地想,只要不是死在坏人手里,就这么一觉不醒也不错。

    他睡着,醒来,置身于一片茫茫的白色。

    池梨很在意他。看到他,就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

    人心叵测,贪欲浓重,一心只想着为自己的利益而战,全然不顾受害者的呼喊。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金钱与宝物,看不到脚下的鲜血与白骨。

    在这里,在这片映射出的虚无之地,他们可以过得很好。池梨答应他想办法,去破除这来路不明的诅咒。

    “那把剑是六道无常送的。”晓说,“或许找无常鬼能有些头绪。”

    晓的确能捕捉到任何无常的踪迹——只要是在人间。只是他们常常来无影去无踪,若要他们想办法解咒,还得先有个缘由。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与无常鬼搭上话的机会。

    晓还说,这把骨剑有很重的邪性。它在不断地汲取他身上的力量,因为他的灵魂能与之发生共鸣。那把剑是有生命的,它就这样蛰伏在这个家族中,等待如今的机会。最坏的结果大概是骨剑抽干了他,令妖鸟复生,魔神降世。骨结是它成长的标志,若放任不管,生得越多,便越麻烦。

    “不到五百多年前,世间共有八位这样的鬼神。他们在极南之境,缓慢地扩张自己的势力。因为存在相互间的制约,尚未闹得太大,也只是苦了那边的百姓。在弑神之战后百年的如今,若再有那样可怖的势力降临,怕是民不聊生了。”

    池梨没想太多,她只是希望这孩子能活下去。

    那该怎么阻止骨剑的生长?在此期间,她也做了许多其他的努力。传统的咒术她不太懂,她灵基不重,甚至不如默凉的灵力高强。或许有什么药,什么方法,能让他多活一些时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剥夺过谁的生命,不曾行善更不曾作恶。她只是想做自认为该做的事。

    “我知道了。”凛山海说。

    天色暗淡了些,天光像雾霭一样。几人坐在屋里,这才说完了过去的事。

    “我还从未与别人提过。”池梨说,“本以为小凉会有些怕生的。”

    “还好……”他小声说。

    “所以其实您是雪砚宗真正的继承人?那,您知道您父亲的事吗……”

    池梨脸上本就浅薄的笑容消失了。她微微点头,但没有说话。

    晓替她开口:“虽然不至于怀恨在心……但她并不喜欢她的父亲。小时候,她是很盼着他回来的,可他总在外面,一天到晚不着家,答应陪她们的事也做不到。虽然她母亲是不恨他的,也不希望她恨。很显然,这做不到,谁又有权力去管谁的爱恨情仇呢。”

    山海仔细想了想,她若不喜欢她的父亲,确实是正常的。毕竟那个男人,几乎缺席了她的整个童

    年。她是没有义务为雪砚宗、为父亲留下的东西做什么,他也没有资格以此要挟,在情感上绑架她去做什么。

    不如说,他抢先于邬远归他们找到云外镜,而云外镜竟与池梨——掌门的亲女儿,还活着——在一起,这已经是他相当意外的事了。不如说,从万丈深渊上跌落还苟活一命,这才是他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我的确不能强迫您做什么……”山海哀叹一声,“那么,在下有另一事相求。”

    “你要找你的徒弟吧?”晓说,“一个姑娘,比阿梨小,比小凉大。”

    “啊,是这样!”

    “毕竟整片绢云山就你们两个活物……”

    “她果然还活着。”山海松了口气,“真是太好了。那……她现在在哪儿?”

    “在一座山洞里,和……大概是水无君在一起。”

    “水无君?”

    “嗯,应该没错。是伏松风待·水无君。我看到他身上的刀剑。”

    “也好……”

    确定了黛鸾的安危后,山海彻底放下心来。他希望能找到他们,而水无君精通锻造,大概能对这骨剑说出个所以然来。现在,他还想要知道的是慕琬和无弃的下落。可一想起慕琬他自然而然会认为,她需要池梨和她回去。

    他了解她,知道她绝不会想让雪砚宗落在那种人手上。

    山海需要更多的契机。于是他试探着问晓:

    “都说殁影阁也是知天晓地的地方,关于这诅咒,你们为何不去试试看?”

    “殁影阁净会出些为难人的要求,我也不是没见过。”晓耸着肩,“例如你说要摆脱这剑的诅咒,就算他们真能想出办法,最后的报仇问你索要这把剑,或是其他你无法失去的东西,你又该如何?他们要的东西,若单只是为了刁难人,觉得有趣,那倒还罢了。他们从来都是想弄一些违背五行阴阳之理的事来,再怂恿到别人身上去。”

    可以说是很了解殁影阁的做派了。

    “殁影阁的人……佘氿,似乎在干涉雪砚宗的事。”

    池梨微微抬了眼,动作很细小。然后,她看了一眼晓,一副对此事并不知情的样子。

    “我知道。”晓对她说,“但您没问过我。”

    她怎么会问呢?父亲消失后,雪砚宗与她再无关系——何况她也从未入门,只是爷爷还在世时偶尔去玩玩罢了。她单知道殁影阁没什么好人,但不清楚现在是谁在雪砚宗掌权。这些事对她来说,的确已经不再重要。

    但……

    “雪砚宗有什么可干涉的事呢。”

    “殁影阁好像知道,他们掌门的妻子拥有云外镜的事。佘氿想利用雪砚宗的势力,让它成为自己的棋子,好寻找云外镜的下落。此外,大概也想做一些其他的动作。”

    池梨沉默了一阵,晓和默凉都看着她。她微微侧目,有些无所谓地撂下一句。

    “和我没什么关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七回:深谋远虑

    山海被阿鸾打了一顿。

    她又哭又笑,又跳又闹,挥着拳头在他身上猛砸了一通,随即扑到他怀里抹鼻涕,一点也没有个姑娘该有的样子。山海没工夫猜测徒弟见到他的样子,只是这一幕依然令他颇感意外。这丫头平时要么横,要么板着个脸,猜不出心情,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还能跟谁学的呢。

    山海是一个人来山洞里找她的,其他人在外面等着。只有他和水无君在的时候,阿鸾放肆极了,憋了几天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可等她擦完鼻涕,马上就好了,她一把抹干净眼泪,然后抬起头问他:

    “你是不是还魂来看我的?”

    “……不是。”

    “那就是我已经气死了。”

    “不,我……算了。”

    水无君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等等,我还活着。”

    “六道无常不是也可以去冥界吗?”

    “为什么这点上你清醒得很?”

    直到池梨、默凉和晓走过来,认认真真一五一十地做了介绍,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黛鸾相信山海活得好好的,自己也活得好好的。

    “所以……”

    黛鸾酝酿着什么问题,其他人都关切地凑上来,想知道她要问些什么。

    “所以……刚才我……你们都看见了?”

    “没有。”

    几个人异口同声,除了晓。

    “但听见了。”默凉说。

    黛鸾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认真地解释着:“其实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作证,她平时真不这样。”山海附和着。

    既然好事的确发生了,师徒两人自然是欣然接受。下一步,山海对另外三人解释了自己过往的经历,然后向云外镜——向晓求助,他有三个问题想要知道。

    梁丘慕琬现处何处?

    “啊……若是说那个雪砚宗的姑娘,我看不太清。”

    “看不太清?”黛鸾不解,“能看见便是能,不能看见便是不能,怎么还有看不清的说法呢?是太远了吗?”

    “不,不是……”晓耐心地给她解释,“云外镜,的确是知晓天地万物的,只是这一切必须是发生在人间的事。若在阴曹地府,或是人道之外,我便无能为力了。至于这位侠女,我依稀只能辨认出一个轮廓。她穿着雪砚宗的弟子服,是不是?”

    山海连连点头:“是,没错。那除此之外呢?您还看到其他什么,人,或者景色?”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周围空荡荡的,一片虚无。要么景色便是虚无本身,要么……恕在下无能,的确看不到什么。”

    默凉问:“她在死生之界么?”

    晓没说话,他只是沉默了一阵,才回答说,不确定。

    其实不用他问,师徒俩也知道,这样的描述怕是凶多吉少。或许她或许迷失在六道的间隙中,直到现在还没能逃脱;或许是身负重伤,意识涣散……不论哪一种可能,都让他们看到不祥。池梨呆呆地看着他们,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事上,她的反应比较淡薄,并非真的薄情,而是她无

    法理解——她太小就面临了残酷的环境,于孤独中长大,除了一个付丧神的陪伴别无他物,要能完全读懂正常人类的感情,还有些困难。

    但幸好,她遇到了默凉。这是她第一次产生“共鸣”,并因此希望“帮助”与“保护”谁。默凉却与她相反,除了生性如此的因素外,他看到了太多东西,经历了太多事,反而能主观地去淡化很多东西。

    而晓又是一个妖怪。严格来说,他们三个都无法完全和真实的喜怒产生共情,说不定作为非人之物、见证千百年沧桑变迁的云外镜,反而懂得最多。

    暂时无法救她了。

    下一个问题。

    施无弃现处何处?

    晓又不说话了。

    “你看到什么?什么都行!就是那个百骸主,妖怪都知道的那个。他身边还有个女的,是个尸体,但很听他话的。”

    黛鸾有些着急,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她激动的心情还未缓过来,对于太久未见的友人也急切地想知道他的下落。可晓的反应不比刚才好些,这令两人十分焦虑。

    “这次我……我什么也看不到。”晓无奈地说,“只是你们在呼唤他名字的时候,我看到一瞬的——血光。对,一瞬。”

    池梨有些疑惑:“那个人死了吗?”

    晓轻轻叹气:“也许,并没有。那一瞬的血光我确信我看到了。可那究竟是什么?他或许还活着,在人间之外的地方。但那样的他是人类么?还是鬼怪等非人的存在?我不确定。”

    其他人一时说不出话。山海不知该感到欣慰还是更加失落,确切地说,心态上有些微妙的恐慌。哪怕晓直接告诉他们,他死了,这个结果都更能让他们好受些。倒不是真的希望百骸主迎来某种意义的解脱,本能的自私令他们更渴望这种解脱是自己的——就像梁丘慕琬的事一样,没有肯定的答复,便是仅存一丝希望。

    可这实在是太渺茫了……微小到可以忽略,却深深扎在指尖的肉里。既拔不出来,也无法视而不见。更要命的是,它带来的刺痛直达心脏,又痛又痒却无法抓挠,让人死去活来。

    “我不想听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了……”黛鸾难过地摇着头。

    山海没办法,晓也没有,水无君更是无法干涉。他们也无法说出安慰的话,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个问题上。

    万鬼志现处何处?

    “死生之界。”晓说。

    黛鸾皱着眉,感觉像是听了一句废话。她有些想埋怨晓了。明知她说过,不想得到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他就这么给出一个看似确切实则什么也没讲的说法,简直像是在耍人玩。但如果可以,晓也希望自己是在开玩笑。他试着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来告诉他们。

    “这次的确算是一个确切的答复。我能肯定,它正处于这样一个地方。而且,它被一种特殊的结界层层保护着。当时万鬼志从凉月君手上遗失后,我陷入了长时间的沉睡,无从得知它的去向。现在我能看到它——姑且在一个属于人间的地方。但同时也属于另一个世界。”

    黛鸾还没开始闹,水无君先插了话。

    “云

    外镜说的地方,的确是存在的,甚至不止一个。奈何桥、三生石、葬头河、此岸黄泉,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地方,都属于生死之交的地界。其中葬头河是人类最容易、也是能最安全抵达往返的地方。”

    “……可知道这又有什么用呢。”黛鸾沮丧地说,“我已经不想知道万鬼志在哪儿,也不想帮凉月君的忙了。我想让他们回来。”

    水无君沉吟了一阵,问她:“凉月君可曾答应替你们完成什么愿望?也许你们可以先去找万鬼志,待归还于他后,再让他想办法。自然,我在忙任务的时候,也会帮你们。”

    山海面露难色:“这能上哪里找呢?按照您的说法,可去的地方太多。而且,正如阿鸾说的,万鬼志的下落早已经……无关紧要。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太负责,但我们也并未从一开始,就答应凉月君。我们还是在极月君的引荐下才见……”

    “啊,极月君。”晓突然打断了他,“极月君正要过来呢。”

    “什么?”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山海思索着,“他手上的事忙完了么?他现在过来,又是……”

    “他还带着两个徒弟。”晓补充说。

    徒弟?山海和阿鸾想了想,的确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无乐城的两位刺客,的确是愿意随他学艺,断了与左衽门的往来。他们如何找到这里,又有什么急事呢?

    “他总能找到我们。”

    黛鸾突然这么说,但语气倒是很安心。山海的确为此觉得奇怪,过去总是顺理成章地觉得极月君就是能找到,毕竟哪儿有这么多巧合?

    “嗯,因为他有凛道长幼时的胎发。”晓回答说。

    “啊……”

    山海的确没有想到。他转过身,向山洞外走了几步。天光很亮,但很刺眼,不如云外境中的景象柔和。其他的人跟在他后面走了两步,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过了一阵,他转过头看着默凉,神色有些黯然的忧虑。

    “您怎么了吗?”默凉礼貌地问。

    “我……我也许可以帮你,但我并不能保证。”

    池梨的眼睛亮了一瞬,又向前迈了一步。她走向山海,毫不掩饰那炽热的愿望。

    “您有办法,是吗?对的,您也是阴阳师,您一定有办法的!”

    “不不不,您可别这么说……我可有些担忧呢。”山海苦笑着,“我曾经轻易许诺,最终却没有履行诺言,为那孩子留下了糟糕的阴影,结局……也并不好。我不想这样绝对地答应你们什么,只是想说,有这一丝可能。”

    “您说!”

    “我与极月君……算是故交。对于默凉的事,或许能麻烦他,还有叶月君介入调查。还有水无君,我希望您能看看他的剑。小凉,你的剑在身上吗?”

    默凉摇了摇头,但转身走向晓。晓捧着云外镜,任由他把手像穿透水面一样伸到镜子中去——只是没有涟漪罢了。随即,那把骨剑被他抽出了,捧在了手中。他拿着剑走向山海,上下又看了看他,还是将剑交付到他的手里。

    山海双手接过骨剑,捧到水无君的面前。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八回:深铭肺腑

    “这把剑是当时的名刀匠所锻铸。是个人类。毕竟只有人类会挑战这种危险的东西。”

    水无君是这样说的。

    遗骸多用于巫蛊咒术,凡是用到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疫病,杀戮,死亡,与诸如此类的东西相生相伴,都很危险。而所谓的神鸟迦楼罗,不过是魔神、邪神,是妖鸟一类的怪物,用它的亡骸打造杀人的兵器,本就不是多么单纯的初衷,或聪明的选择。

    水无君说,那时的刀匠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已。至于死去的鸟骨,的确也应该毫无威胁就是。它作为一种谢礼,交付于正人君子的手中,按理说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可意外偏偏发生了,甚至谁都没有想到,那邪念完美地隐藏在骨剑的锋芒之下,安静地蛰伏着,伺机而动。直到默凉的灵魂与之共鸣,将它的“恶”唤醒,才变成如今的样子。

    “它大概会一直生长下去……与一些与主人有契约意志的付丧神不同,它没有强大到足以交流的灵体。”

    默凉想了一阵,喃喃地说:“唔诶……这么说来,我与他说过话才对。”

    “说过话?”

    “对。从被监禁的地方逃离的时候。那天早上,这把剑出现了中央的骨结,心里有个声音让我快跑,不然会被杀掉。”

    “那应当是鬼叹的意志没错。”水无君皱着眉,“这骨结还会继续出现的……它既然已经入侵了你的心智,灵魂怕已遭到腐蚀。若现在强行分开,你一定会生病——很重的病。我大概还猜不出骨结生长的规律,或许是年龄,但不知是否有其他外因会对时间进行干涉。也可能与你借用鬼叹力量的多少有关。你每使用一次,都为邪灵提供可乘之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可能撑不到第四个骨结。”

    池梨想了想,忧虑地掰起手指:“小凉今年十二岁,四个……连半百也活不到么?有什么办法能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黛鸾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水无君腰侧的一把剑。

    “我记得你的剑,有许多不同的用处……好像有一把,能够斩断‘联结’。”

    “‘人道’?”水无君摇着头,“那只能斩断人与人间的联系罢了,妖魔可不行。”

    “若用‘地狱道’将邪灵杀死?”

    “它尚未真正成形,无法斩杀。可当它能被杀掉的时候,恐怕默凉少爷已经……”

    池梨伤痛又无奈。她轻叹一声,说道:

    “我找了许多延年益寿的方法,能给他补补灵气。如今照这么说,全让那剑给夺去了。难怪这孩子到现在还是那样削瘦,怎么也好不起来……”

    山海看着那孩子。他大约能明白池梨的感受。阿鸾小时候身子骨也是不好的,虽然他那时候也不大,只是个挂名师父,但能为她做些什么的心情十分焦虑。他也常常在观里翻些典籍,下山的时候也顺道寻访,想找些法子让她更健康点。可阿鸾那时候有全府上下的人围着转,对默凉而言,只有池梨一个,再算上一个付丧神。

    他和阿鸾想帮他

    们,却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几个人沉默的时候,洞口有三个黑色的长影闪进地面。他们探过头,看到有三个人径直走进来,连招呼也不打。无需警觉,在水无君说过的前提下,他们自然知道,这位蒙着眼帘的年轻人是谁。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黛鸾暂且没敢吭声,只是热情地对两位姑娘挥了挥手。云清弦与云清盏都摆手示意,比她们在无乐城时那六亲不认的样子要和蔼得多。反观极月君,即使是在那眼幕之下,依然有一种更加沉重的、阴郁的东西覆在他的脸上,怎么撕也撕不掉。

    山海好像理解是为什么,但又不知道具体为了什么。

    “极月君……”

    许久未见,山海微微张口,便没了下文。他并不是十分感慨,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极月君也并非隔三差五就出现在他眼前。有时候,几年也不见得能出现一次,每次来也都没什么大事。没有事便是好事,这是极月君说过的话,但山海那时候还不懂。

    现在大约是懂了,懂了一些。

    在这一年中变故太多,细数起来能讲个三天三夜。事情太多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时间被压缩的错觉,因而即使忙碌与清闲的时间相同,前者带来的体感更加漫长。现在山海就是这种感受。他好像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与极月君说过话了。

    池梨和默凉都认真地看着极月君。池梨面露难色,似乎有些不相信,能替默凉解决问题的走无常是这幅样子。不如说,他一直是这样,看上去有些散漫,实际上却十分可靠。但若像过去似的那倒还好,此刻的极月君有些忧郁,清冷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其他人倒也罢了,但深知他为人处世风格的山海和黛鸾,都将关切的目光投向了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视了周围的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同僚水无君,极月君有些苍茫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怎么啦?”黛鸾很关心,“是不是工作没什么进展,还是遇到了别的问题?你还能来找我们,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山海也附和说,有什么能做的我们一定帮你。尽管现在最需要帮助的,应该是他才对。可看极月君那副样子,他一时半会也开不了口。极月君摇摇头,欲言又止。他好像很累,即使是从灵脉而来,却依然有一种跋山涉水、风尘仆仆的沧桑感。这令山海心生不妙。

    清弦与清盏对视了一眼。清盏点了点头,清弦便咳嗽了一声,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师父刚从梁丘姑娘身边回来……”

    原本坐在地上的黛鸾突然弹起来,山海也眼前一亮,两人都期待地望着她的嘴,等她继续说下去。他们没想到,一个正在头疼中的事件竟然恰好与他有所关联。但与此同时,山海心里又有一丝不安,毕竟极月君的反应实在有些反常。

    “但我们没能把她带回来。”

    “不、不是,主要是……还活着,对吧!”黛鸾的声音都因激动抬高了几分,“她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去

    救她!”

    两位姑娘又相互对视了一下。清弦不再说话了,清盏摇了摇头。于是两个人什么都没再说,也许是觉得接下来的话不妥,要由极月君判断能不能说。的确如此,极月君像是缓过来了几分,慢吞吞地从怀中取出一条缎带。那是慕琬扎头发用的,月白色,纹着雪花的暗纹,与雪砚宗的宗徽、她额前的装饰何其相似。

    “因为朽月君也在。”

    两人的脑子都“嗡”的一下——山海像是被人打了一棒,思绪顿时一片空白;黛鸾的脑子里像是捅了一个蜂巢,大量凶恶的马蜂铺天盖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他们在都很痛苦的前提下知道,极月君是当事人,一定比他们更直观地面对险情。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为此感到同等程度的、甚至包括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又是他?”水无君虽然面不改色,语气里却丝毫不掩饰那般嫌恶,“每次有他在的地方都没有好事。不如说,有坏事的地方一定有他。”

    说罢,他看着阿鸾。他的眼神总是说不出的冷漠,但只有看向她的时候,浮现的一丝柔和才能中和那种冰冷。即使现在的目光仍有几分淡然——就像山海平时对任何人一样,但对他自己而言,已经是最大程度的暖意了。

    很显然,多年前为那个默姓公子气到夺门而出时的他,对红玄青女的感情可见一斑。那唯一的灵魂残片几经轮回,早已洗尽了当初的样子,他还是默默地关注着她的每一世。黛鸾与青女很像,他们都这么说,即使水无君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并非同一人。但诚如某人所说,归根到底是人类,总是……需要在时间长河里抓住一缕寄念。

    “她在青莲镇。”

    极月君有气无力地说着。水无君眉头一紧,心说这怕是凶多吉少。

    “她回了头。”极月君又说。

    黛鸾急切地追问:“什么意思?”

    “死生之界都有许多规矩,青莲镇也不例外。依靠那些法则,制约着这种间隙独特的平衡。一旦逾越了规矩,便会受到惩罚。不能与什么妖魔搭话,否则也会被变成妖魔;不能吃当地的东西,否则便会被困在那里;不能回头,有些地方还会有妖魔为了骗你而喊你……青莲镇就是这样,若在水路上回了头,便会被业火拉进莲花池。”

    “会、会被淹死吗……”

    “不——但会被灼伤。与红玄长夜的焚罪业海不太相同的是,那个莲花池所结算的是一个人一生所犯下的罪孽……江湖中人打打杀杀,怕是,九死一生了……”

    “不不不,不可能,她是好人。”黛鸾慌了,“她有时候是有些凶,但绝不是坏人!”

    “那说明不了什么。”水无君侧目,“人的一生会发生很多事,会变成很多样子。”

    池梨与默凉站在一旁,从刚才起一直就在悄声交流些什么,时不时看向这边。他们并非真正的无情之人,对于当下发生的一切,还是会产生些许动摇的。

    晓不言语,轻轻笑了笑。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九回:深根蟠结

    泷邈与木棉从河中打捞上的“浮尸”,全身上下竟一滴水也没有。

    把它捞上来费了点功夫。木棉的手化成长而结实的树枝,努力伸向河里想要拦截住。但她太轻了,托住“浮尸”后连着自己差点被水力带进河里,她猛松开手,还是泷邈一把将她扯回来的。最后,他飞到河面上,将那东西捞了起来。

    “原来你会飞啊?”木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也是近来才……”

    “可是为什么会有尸体顺江而下?”

    “不知道。我小时候听说,只有战乱年代才有这种事。士兵和百姓的尸体堆叠起来,有时会将河口完全堵死。尸体被泡烂了,臭气熏天,瘟疫就开始传播了。”

    “呀,真吓人,我从来没听过。”木棉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个人的脸,“这具尸体身上没有妖气,应该是人。刚刚是不是在动?”

    “……在动吗?”

    两个人不知自己为何要做这种事。或许在一片黄红色的河流上,宽阔而平坦的视野里出现这样一具突兀的尸体,你也会有打捞起来的冲动?

    没有吗?好吧。

    “尸体”的确在动,木棉没有乱讲。胸口有着微弱的起伏,只是身上都没有血色。水没有浸透她的衣物,头发也没有,就是像一层油膜一样托起来,却一点都没渗透进去。口鼻倒是向上的,或许运气不好倒了个儿,现在就是一具真正的尸体了。

    他们把“尸体”带回了小屋,平放在床上。说实话,那些衣物都比沾灰的床板要干净许多。这是一位女性,两人都未曾见过她。

    木棉将小手交叉,放置在她的胸前,泷邈问:“你是要试着排水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说着,她试着一下一下地按压起来,“记忆里,我有朋友这么救溺水的人类。”

    木棉的力气不大,虽然远超人类小孩,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力道,生怕把她的肋骨给压断了。泷邈没见谁这么做过,但听说过。于是他把手按在木棉的手上,更加用力且有规律地按压着。他并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只能说,一切随缘。

    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

    先是一声猛烈的咳嗽。两个人忙松开手,她弹坐起来,剧烈地咳着。一大股红色的液体溅射出来,没看清是鼻腔还是口腔,她立刻用手捂住了口鼻。看来她还是呛到了些水——即使那颜色很容易让人想到鲜血。她咳嗽的时候,发出近似于呕吐的声音,想必胃应该也很不舒服。液体没有太多,但咳了老半天,她嘴里吐出些许固体来。

    没错,是固体,甚至轻飘飘的。

    木棉伸出手,捡起一片那东西。竟然是几片莲花瓣。它们并不黏稠,没有沾染人体内的黏液,还是干干净净的。

    她缓了很久才歇下来,但呼吸始终很急促。又因为呼吸太快,她脑子晕晕的,看什么东西都带着黑白的闪花,简直像是被人狠狠扼住脖子后突然松手一样。一种莫名的反胃感让她眼泪涌出来,就这么挂在眼边,她也没擦。

    “您缓缓,这儿还有点水。”泷邈把桶中仅剩的水倒回了杯子里,递给她。

    她不想喝,只是放空眼神,怔怔地看着前方。

    “你打哪儿来?”木棉问。

    她摇了摇头。

    “那,您叫什么?”泷邈问。

    她沉默

    了一会,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梁丘慕琬。”

    这声音有些哑,一听就是很久没开口了。

    她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宽大的衣摆下,她腰间挂了一个细细的伞筒,她摸到一把伞。终于,她松了口气。这种情况按理说伞是很容易丢的,但不得不说她真的很幸运。伞柄被套在伞筒和腰之间的绳子上,卡住了,她自己解了半天也没弄下来。

    慕琬放弃了,长吁一口气,似乎稍微感到轻松了些。

    “这是哪儿……?”

    比起刚才,她的声音好了一些。但这个问题另外两人也无法回答,毕竟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包括居住已久的木棉。

    “我也不好说。”木棉摊开手,“倒是你,要不要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就是在自己掉进河里之前的事,还有人什么的。”

    泷邈跟着解释说,那种河的水似乎能让人忘记一些事。

    慕琬皱起眉,抿着嘴,眼神看上去有些凶狠,这一来他们都不敢说话了,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努力深吸一口气,很快便平复了下来。

    “应该没忘什么,谢谢提醒……重要的事和重要的人,我都记得。”

    泷邈替她松了口气:“那便好。”

    “现在是什么时候?”

    “腊月下旬了。”

    “下旬了?”

    外面的时间竟然过了这么多天么。

    慕琬站起身,但突然踉跄了一下。她的双腿太久没用过力,站不稳。她向门外走,另外两人跟了上去。面对着那一片荒芜萧条的景象,她茫然无措。

    “我应该怎么才能……去有人的地方?很多人的地方,城镇什么的,村子也行。”

    “沿着东边一路走下去,听说有一个村子。但我不知道名字。而且,这是几百年前的事,我不确定那个村子还在不在了。哎,你不多留一会吗?”

    木棉望着她,眼里闪着光。泷邈能懂那种神情,就像是她缠着自己讲经历过的事一样。但从慕琬的表情上看,她并不想在这里继续耗下去,她有别的事情要做。

    “有多远?我现在走,多久能到?”

    “你是在开玩笑吧?”木棉眨了眨眼睛,“我能活动的地方,大概是方圆二百里地。就算我能走到最边缘的地方,周围还是这副模样。没有树,没有鸟,只有干燥的空气和皲裂的土地。这里也几乎从不下雨,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你就算走一天一夜,也到不了那个村子。何况,说不定村子早就拆走了。”

    慕琬仰起头,看了看苍白的天。她突然抬手吹了声口哨,像是在呼唤什么一样。泷邈和木棉也抬着头,左右环顾着附近的天空,但什么也没看到。

    不一会,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愈来愈大,像是白色的纸上绽开一滴浓重的墨痕。很快,那个墨痕有了简单的轮廓。它扇着翅膀,面目狰狞,伴随着一声奇异的嗷叫,庞大的妖怪落到了地上。

    泷邈后退了两步,伸出一根指头,质问一般。

    “你、你能唤来天狗?你有这种血脉吗?”

    与老朋友许久不见,她抱住天狗毛茸茸的身体,从这份触感上得到了一丝安心。在青莲镇那里她无法召唤妖怪,这让她失去

    了很多安全感。但所幸,这只是暂时的。但听到泷邈这般质问,她感到些许疑惑。

    “的确可以。但你为何如此惊讶?我知道,这样的人并不多,但也不至于……”

    “……没什么。”

    “有就是有,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别给你憋出问题来。”

    泷邈皱起眉,没想到这个女的还挺凶。但他也没有多怕,只是锁紧了眉说:

    “不。说来狼狈,我当年落魄时,倒是被那么一个阴阳师追杀过。他也会天狗术。”

    “什、什么?谁?”

    慕琬突然松开了天狗,转身看着他。泷邈觉得她有些敏感,但那眼神里绝没有包庇的意思,反而对某种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这大概是泷府给他唯一有用的东西——察言观色。

    “一个黑色的阴阳师。他身上有天狗的气息,但你身上没有。你很久没唤它出来了?”

    “……对。那个阴阳师,莫不是……”慕琬上下打量他,“你是半妖?”

    “是……但我也有名字。你可以叫我泷邈。”

    “你还留着那个名字呢?”

    这是第四个人的声音。

    慕琬几乎是本能地抽伞,但那个结还没解开,卡在那儿。天狗在她背后倒是龇牙咧嘴了许久,只是还未进攻。他们望过去,看到一个白衣公子翩然伫立,手握一面白绒绒的羽扇,像极了一棵荒原上的蒲公英。

    泷邈的语调有些复杂。

    “沧羽?”

    “叫哥。”

    木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泷邈。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麻烦的哥哥?你们怎么长得不像?”

    “不是亲的。”

    泷邈脸色不好看,慕琬也不。她可还记得在无乐城的时候,这人是怎么把他们引入那般险境的。虽然客观上他没做错什么,但雁沐雪的尸体,就是他支走了他们让佘氿偷的。慕琬记到现在。

    “你怎么这么说?我们可是一个爹生养的,怎么就不算亲的了?”

    “他老人家只生不养。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木棉突然来了一句,他老早前就站在门口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咦?要说的吗?”

    “……”

    泷邈已经发现普通人的逻辑,是无法套用在木棉身上的。他和慕琬不再顾及她了,一心盯着沧羽。沧羽连连摆手,解释道:

    “我可不是来找姑娘你的茬的。”沧羽连连摆手,“不如说,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等荒凉之地呢。我是来劝我的好弟弟跟我走的,与你无关,大可放心。”

    慕琬回头看了一眼泷邈,又看了看他。

    “那你为何不问问他,愿不愿意随你走。”

    “你莫管别人的家务事。”

    “他不想和你走!”

    木棉拉扯着泷邈的衣服,将他向后拽了拽。一旁的天狗更是压低了身子,口中发出威胁的呜鸣声。沧羽露出嫌恶的样子,看到那狗,就像是看到什么污秽之物,觉得恶心又看不起。

    很多动物都不喜欢狗,它们太忠诚于人类。

    沧羽整理了衣摆,看着慕琬后方的泷邈,又看看木棉。接着,他不紧不慢地对泷邈说:

    “霜月君在找你。”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回:深思谨言

    “霜月君?”

    听名字便知道这是位六道无常。泷邈看着他,不言不语。他时至今日也没有一点接受沧羽的意思,那家伙有一种说不出的傲气,这一点在他面对人类的时候尤为明显。

    “是了,霜月君。”虽然离得很远,沧羽还是弯下腰,哄小孩似的对木棉说,“你的这位哥哥可是好久不着家了。你帮我劝劝他,跟我回到族人们生活的家。天天与人类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木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单纯地想反驳。可这话一听,从当哥哥的角度上讲又不无道理,她这个小脑瓜可有点想不明白。慕琬黑着脸,对他的语气依然很不客气:

    “想当人还是当妖怪,你说了也不算数。得看他自己怎么想。”

    “哟哟,您可操太多心了……区区人类不要染指妖类的事。”沧羽横着扇子,“不然我可跟你不客气了。若不是看着你替泷邈说话的份上,我早动手了。”

    天狗突然甩过头,将视线挪到了她身后的方向。按理说这个时候,它不该被什么东西吸引注意的。只不过它来这么一下,慕琬也将视线微向后移了。眼睛还没看到什么,耳朵却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音。

    后方的屋顶上有人,一定有。

    她回头看,泷邈和木棉也回头。屋顶当真有人站着,这次连木棉也不曾察觉了。这个视角唯有沧羽能够看见,只是他的眼睛一直没往那儿瞟。泷邈并不傻,他已经猜到那个揣着袖子,看上去高高瘦瘦,面容带着点说不出的轻蔑之意的男人,应当就是沧羽口中的霜月君。

    他站在屋顶上,下颚微微抬起,视线本该看着天,他却将眼珠子向下挪,那黑漆漆的瞳孔像两个窟窿,空洞地望着他们。别说木棉吓了一跳,连泷邈也不寒而栗。若不是天狗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什么,他们可能到现在都没发现屋顶上还有一个人。

    “嗯?看我干什么?”

    霜月君那缀着白色霜痕的羽织,宽大的衣摆,铅灰色厚重的长发,都在微风里轻轻地荡着。他的表情冷冷的,语调也冷冷的。

    “继续啊?”他接着说,“你们不是要打起来吗?”

    “谁要打起来?”慕琬又有点气不打一出来,“倒是你,玩忽职守,没见你干点实事。”

    霜月君歪着头,皱着眉,又微微抬高了些。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说道:

    “你从青莲镇死里逃生,怎么和上次见面相比,一点长进也没有?随便定义在下玩忽职守可不太礼貌。那位大人的意思,只需要让这位半妖朋友做出自己的选择。他若要当人,让他潜心修炼便是;他若要当妖,也任由他去。”

    “等等……”泷邈觉得奇怪,“可、可上次极月君与叶月君,不是说会助我成人?我以为你们六道无常,希望我能以真实的人类身份生活。”

    “我们六道无常——”霜月君长吁短叹着,“哎,我们六道无常,说话可也不算数啊。十二个人,统一十二种意见,比登天还难。谁还不是顺着那位大人的意思行事呢?而且那位大人也不曾说要干扰你的选择,让你成为人类……是那两个家伙的一厢情愿吧。”

    沧羽大概是知道这件事了。他挑衅地望着那几人,却又假意温柔地说: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你怕是给那两人骗了。还是霜月大人深明大义。那么,你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要如那俩自私鬼的愿,还是当真好好考虑……”

    “啊。”霜月君突然打断了一下,“但,我要说的是……不论你成为人还是妖怪,若是做出罪大恶极的事,例如,杀太多人……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那位大人的意思就是这样,只要有哪个无常鬼,为你做出的选择负责就是。我这么直白地告诉你,也不是指望你真能乖乖听话不惹事生非,只是我懒得解释更多,自个儿琢磨吧。”

    木棉看了看神色糟糕的泷邈,又看了看泰然自若的霜月君。后者大概真是闲的发慌,竟伸出手,单手抠起自己的指甲来。她大声地问他说:

    “那如果他变成了人,杀了人,这也算数吗?”

    “废话。”霜月君翻了翻白眼,“在那位大人怪罪之前,提前将他斩杀,也算是为任务负责,不必受到责罚。我话说得很明白,至于怎么选,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木棉挠了挠头。她总觉得事情好像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可实际上,对她来说本就无需复杂。她又看着泷邈说:“那你现在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慕琬问。

    “好好活着。如果……这也算的话。”

    木棉煞有介事地叉着腰,像个教书小先生似的严厉。她严肃地对泷邈说:

    “怎么不算?妖怪非要成为什么名扬天下的大妖才算有所成就吗?许多妖怪单是认真活下去就已经十分不易了。朴实的理想,没什么可嘲笑的。”

    慕琬附和:“做人也是。不是说非要高官厚禄,非要锦衣玉食,才算是想做的要做的。战乱年代,寻常百姓足以饱腹就是莫大的恩赐。如今太平盛世,拥有如此平淡心愿的人也不在少数。我也觉得,你不必为自己这个愿望觉得有多卑微。”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沧羽可又不高兴了,“说了几次,不要管别人的家务事。”

    他的眼神变得警觉,当真像是浅滩上觅食的白鹭。一面仔细寻找着猎物,一面谨慎地提防天敌。他若是想打一架,慕琬倒随时奉陪,只是不知那武功高强的霜月君到底站在哪边。

    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看戏而已。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们很奇怪。”木棉看看沧羽,又看看慕琬,“其实我只是拿我们妖怪举例子罢了。但为什么,泷邈就不能是半妖呢——他就是他自己嘛,为什么要为了迎合谁一般,去做出什么改变。”

    “半妖并不稳定。”霜月君冷冷地说,“内心的想法,与真实的力量,都是摇摆不定的。有时候自己的能力不足以配上自己的心愿,这个时候,很容易因为挫败感而倍感失落、愤怒、甚至因此无端大开杀戒。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他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慕琬深吸一口气,对此事可有些在意了。她反复审视着泷邈,觉得他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人而已。而这两边又如此咄咄逼人,要是她自己也绝不开心。

    “好了,吵什么吵?泷邈,我问你,作为一个半妖,真的不行吗?”

    “没什么行不行的。”泷邈虽然并未确定最终的想法

    ,倒比起初深谋远虑,“我知道,我需要一种归属感。作为人类,在短暂的时间里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有好事,也有坏事,有好人也有坏人,但这并不影响我的选择。相反,我到时候要感谢极月君与叶月君一番……而成为妖怪,我不愿这么做的原因是担心自己也被同化,在本能的支配下,做不愿意做的事。”

    “人的工作生病与死亡,不也是本能所驱使吗?”沧羽开始不懂了。

    “漫长且无用的枯燥时光,对我而言并没有诱惑力。”泷邈冷漠地回应,“短暂而丰富的一生大概更吸引我。虽然生活一定会少一些便利,但同时,人类也在为自己制造便利。”

    慕琬认真地看着他。

    “如果是你,作为半妖……说不定是可行的。”

    “什么?”泷邈不解。

    “我是说,也许你可以维持住这种平衡。”

    说罢,她再度抬头,望向那冷着脸的六道无常。她大喊道:

    “我若愿意担保,这位半妖一生都不会做恶劣的事,你六道无常作何打算?”

    “呵。如果他做了呢?”

    “我在世时,都可以替他负起责任。惩罚也好,责骂也好,都无所谓。”

    泷邈连忙拉住她。

    “你疯啦?半妖再怎么说,寿命也远长于正常人。你若死了,我又该相信谁?”

    “你自己啊。”慕琬脱口而出,“我爹从小就教我人要靠自己活。”

    霜月君表情僵硬地盯着他们,不知有没有在认真考虑。沧羽可有些担心了。毕竟他一开始是跟着霜月君来的,路上还说了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如果他弟弟真就被这么两句给说动,他强行为泷邈“矫正”些什么,霜月君对他自然也是不客气了。

    “你……有说服力吗?”

    “什么?”慕琬没听到霜月君这句话的意思。

    “你碰过莲花池的水吧?它会让你暴露出一生的罪恶来,包括你现在还未曾做过的未来的坏事——啊,当然,比起一般江湖侠士,你身上的确干净很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琬不是质问,是真的没有听懂。但对方这么说,她又觉得十分重要。

    “你的后颈有一处痕迹,是莲花池留下罪恶的证明。这样的你能为一个半妖负责?听上去可有些可笑。”

    慕琬感到一丝惶恐。她撩起头发,问木棉说:

    “你看看,我这后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有一块发红的皮肤,是胎记吗?”木棉问,“但是上面的皮肤又嫩又糙……哎呀,怎么说呢,就是像烧伤了一块皮似的。”

    首先,一种强烈的错愕包裹了她。

    “我不知道,我……也许我身上其他地方还有……但,怎么会这样?可恶……”

    “啊,你别处没有。”霜月君将头歪向另一侧,“六道无常的眼睛能辨别出来。”

    慕琬有一瞬间的怒火中烧。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其一是场合不允许,闹也没用;其二反而有一种释然感,她大约是度过了平淡的一生。她只对那印记头疼,虽然平时看不到,但女子留下如此疤痕,还是让她心里难免有些不适。

    “所以,说服我。”霜月君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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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