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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一回:深明大义

    池梨与默凉带着云外镜,随他们离开了绢云山。

    池梨并非是被凛山海说服的,她依然有自己的打算。对她而言,云外境的确是安全的藏身之所,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不离开这里。

    但她并非真地愿意这样。她只不过是,没有更好的去处,也找不到为默凉解咒的方法。山海身上尚有一线希望,极月君和水无君,也并非不愿帮助她。当然,她最在意的还是另外一件事——那件,她声称自己不在意的事。

    “雪砚宗再怎么说,还不至于沦落到需要改名换姓的程度。”晓也这样劝她。

    “它不是托付给别人不行,问题在于,那邬远归,并不能带好它。”黛鸾说。

    之后,黛鸾还说了很多事情。她把自己在雪砚谷经历的事原模原样地告诉池梨,包括谢花姐妹的事。她一面说,山海一面注意着她,希望她能有些许情绪的动摇。不论如何,让宗主真正的子女来继承雪砚宗,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何况比起现在,她的领导应当比姓邬的要得人心些。

    “我不会指挥人。”池梨坦然地说,“我也不乐意指挥谁。”

    “你不需要指挥什么!”黛鸾解释着,“你在那儿,就是一个信仰,一个标志。现在雪砚宗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内部自然有一套运作的规律。只要你回去,一切都会往更好的方向上发展的。”

    池梨摇了摇头,她看了一眼默凉,叹了口气。

    “莫说我不近人情。只是,比起那些没有感情的、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弟子,我不如为默凉的事多操心些。他很可怜,我明明比他大,是不想见证他……比我先走一步的。”

    水无君对于那骨剑还没有更深的见解,他说自己需要把它带走好好琢磨一番。但鉴于剑不离人的实际情况,他也没办法这么做。或许默凉是可以跟水无君走的,但池梨不愿意,她不放心。水无君也说不了什么,毕竟她的担忧是人之常情。对于默凉来说,自然也是朝夕相处的友人更安心可靠。

    “我觉得池梨姑娘对他的忧虑,要远大于默凉少爷对自己的担心。”

    “为何?”山海看向极月君。

    极月君接着说:“我感受不到他求生的**。”

    默凉不是没听见,但没说话,也并不反对。而池梨呢,装作没听见。他们都知道,她对默凉的好,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当年那个自己的补偿。这不算坏事。

    池梨最终答应回去,是因为她想看看如今的雪砚宗到底是什么样子,看似与深明大义的情怀无关。她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爷爷在世时的模样,也想看看父亲在怀着所谓悔恨之心的情况下,能在这个地方留下些什么。虽然晓可以展现出一切她想看的,但身临其境与雾里探花,终归是两码事。不如说是晓首先不愿意让她看的,他也希望让池梨自己去判断。

    她还很想见见她父亲的那位关门弟子——那位生辰八字与自己相仿的姑娘。

    按照晓的说法,她应当活着。只要活着,便不难找。极月君将那段头绳交还了山海,让他没事便多加留心。若要去雪砚宗,池梨可以直接通过云外镜回去。但这样有些危险,无疑是将镜子对他们拱手相让,毫无准备。极月君的

    两位弟子跟着他,算上水无君的黄泉铃,根本不足以将这几人带去。何况那一方灵脉凶险,不知会有何意外发生。

    这师徒俩,也因为走捷径的事留下了不少心理阴影。

    “绢云山距雪砚谷,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云清弦说。

    “我们可以带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极月君疲惫地说,“先把你们安置下来,休养一小段时间。让清弦清盏陪着你们,我与水无君可以在附近寻一处相对安稳的灵脉。在此期间,山海,你要时刻注意梁丘的动向,千万不可有什么闪失。”

    “我自然知道。还有……青莲镇的事,我不怪你。”

    极月君扯起嘴角,像是在笑。他清冷的面庞上添了几丝愁容,还是那样好看。不像水无君,脸板得像个砧板,仿佛刀劈上去都不会动摇。

    “我没有乞求你的原谅。”极月君说。

    山海很怕这个。这便说明,极月君要么是在责备自己能力不足,或是疏忽大意,再或是低估了红玄长夜的无耻程度。不论如何,他一定是在责备自己。六道无常的工作,很少有失手的时候,偶尔,他们会站在任务所需的对立面上。

    他们从来都猜不透那位大人是何意。

    “绢云山外,是绢云寨。”水无君说,“那是傍山而建的寨子。山群最外围的山,不至于那样荒芜,寨里的人偶尔也会去深山里求生计。你们可以暂时在那里歇脚,等我们消息。”

    一直低着头的默凉突然抬起头,认真地问他:“你们还有工作,对吧?”

    “是。”

    “那我们不是在耽误你们的时间吗?”

    “还好,不急。”

    水无君平淡地回答。默凉点点头,不说话了,继续走路。只是极月君、池梨和山海,都用一种不加掩饰的、几近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要死的为何总是这样听话懂事的孩子?没这种道理。

    晓不能在现世中的世界停留太久。他回到镜子中去,被池梨带在身上。她很久没有这种保护脆弱制品的、小心翼翼的感觉了,这种保护感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她很怕自己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失手将它给打碎。即使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她也清楚,云外镜不会这样轻易碎掉。

    山路很难走。人迹罕至的地方根本没有路,哪儿都又像是路。所幸作为六道无常总是有着超过五感外的感知,他们很轻易地带着路。小妖野兽在这山脉间并不少见,但架不住他们人多,都不难对付。池梨护着镜子,没有出过手,也用不着她出手。但山海明显能察觉到,默凉始终都在以她为中心保护她。而默凉的剑法也十分老练,没有十年的功夫下不来,但他今年才十三四岁而已。

    是他每日在云外境苦心修炼,还是骨剑鬼叹对他有什么影响,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的剑法很轻,很快,像是祭祀,又像是跳舞。那是一种很优雅的剑法,蕴含着对灵力控制自如的运用。他将剑精准地刺穿了一头饿坏的猛虎的心脏,只需一剑,避开了所有肋骨的阻挡。当剑被抽出来的时候,就仿佛从没被使用过一样,洁白如新。

    实际上,那骨刃很利,侧面还有着骨骼的凹痕,就像是放血槽

    一样凶恶。

    在山脉间连续走了四天,他们才看到绢云寨的轮廓。毕竟他们是在主峰那里出发,可见这整座山群到底有多大的规模。若没有熟悉的人带路,在这里摸索个七八天根本不是问题。不过,即使没有这两位无常,只要问问镜子,问问晓,也能得到答案。

    绢云寨的人,虽然对外往来较少,但还不至于认不出黄泉铃来。乘了这种便利,他们才能在身上没有太多钱的情况下安稳地入住。

    山海心里其实没底。虽然默凉的实力已经超过设想,但池梨有多少真功夫,他不清楚。而等她到了雪砚谷,看到那些事,又不知作何感想。要真打起来,她或许能与邬远归一决高下,但殁影阁那条阴险的蛇绝不好对付,最怕的,便是他们耍什么花招。

    两位无常很快离开了,留下他们吃了晚饭。饭后,山海给池梨讲了许多外面的事——大概也就是她不在的这二十年里,江湖到底是个怎样的风云变幻。云清盏和云清弦总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偶尔清弦会补充些什么话。在说话前,她们也总有自己的方式交换信息。

    山海还给池梨讲了这两位姑娘和他们发生的事。这时候,他能看到她们流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他多少有些惊讶。随极月君在九洲大陆上奔走,她们不仅没有被磨去棱角,反而重拾些当年她们所不具备的人情味来。

    极月君大概的确是个好师父。

    至于默凉和黛鸾,他俩在远些的地方玩着。

    “你的剑法是谁教的?你爹娘么?”

    “不,是我大伯教的。”默凉说,“默家不会直接教育自己的儿女,而是将儿女托付给兄弟姐妹,然后自己再指导兄弟姐妹的儿女。这样,我们的家族才是真正团结一心的。只是没想到,摧毁默家的不是外人,而是这空穴来风的诅咒。”

    默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没有太多波澜,只是带着些应有的惋惜。黛鸾点点头,从内心里替他难过。默凉察觉到了,便转移了话题,问她:

    “你呢?你会使剑吗?”

    “会……吧,会一点。刀剑都可以,是水无君教我的。”

    “噢,你是六道无常的徒弟。”

    “也不算是啦。虽然话也没错,但其实我二师父是如月君,一位药师。我儿时还不知道水无君是六道无常,只以为是个铸刀师,傻乎乎地跟着学些剑法。我也不知道其他人怎没教别人学剑,但他对我一点就通。我的医术是跟如月君学的,虽然只能治些普通的病,放在那儿,自己就好了。”

    黛鸾的话往谦虚里说。

    “凛道长是你的大师父?”

    “对,刚出生就拜的。算命先生说,我俩一个八字过硬,一个八字过弱,刚好又因为不知道哪儿对上了,反正拜个名义上的师徒,有好处。”

    “那他教你了什么东西吗?”

    “他……”黛鸾迟疑了一下,“他教会我很多。”

    默凉有些好奇,正当他想顺势追问的时候,清弦和清盏走到他们身边了。两个蹲在地上瞎画画的人抬起头,眨巴着四只眼睛,看着另外四只眼睛。

    “你们回来吧。凛道长要卜梁丘姑娘的方位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二回:深厉浅揭

    霜月君要的无非是泷邈的一个交代。尽管他真的非常懒得跑这一趟,但没办法,形式还是要走。而现如今泷邈给不出个回答,他就在这儿耗着,直到他真正做出决定来。即使谁都知道,口头的约定从不算数,但走无常不需要什么签字画押。虽然听上去有些独断,可毕竟是奈落至底之主亲自挑选的人,总不至于这点诚信也不讲。

    那位大人可在下面看着呢。

    慕琬不知道如何给霜月君证明。在她沉思之时,沧羽可算抓住了机会。他当即对霜月君说:“她能给出的说法,我也给得出。我不仅能用自己担保,还能抵上白鹭妖一族的名誉甚至性命。杀戮之道非吾等的信条,您大可放心。”

    霜月君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慕琬生气地指责他,一点也不顾忌泷邈的意见,对别人选择的道路指指点点。

    “不了,梁丘姑娘。”泷邈突然拦住她,“您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你就甘心自己让他左右你的路?”

    “也许他说的没错。再怎么这也算我们的家务事,不该麻烦你。何况我想,您也有要紧的事要去做吧,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着实有些不划算了。”

    “可是……”

    沧羽借机露出讥讽之意:“是啊梁丘姑娘。你不是和那几个人在一起么?吵架了?还是出什么变故分开了?这可不好。与其管别人的闲事,不如独善其身。”

    搁以往,她早冲上去抽他大嘴巴子了。

    泷邈转过身看着霜月君,向前走了两步,问他:

    “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自证?”

    “倒也不用那么麻烦——”霜月君把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摊开,“随便给我什么你的贴身之物,让我能实时感知你的动向便是。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总出乱子,我也不想来回跑。啊,若你当真杀了人,或与什么禁术有所接触,我大概还是会出现……虽然不一定立刻找你麻烦,但也算,给你敲打敲打,莫要得寸进尺。”

    慕琬暗暗想着,八成咲面郎之前也是这般。可结果还不是出了岔子吗?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就都当做是那两个讨厌的无常鬼办事不利吧。

    霜月君伸出的手背上,她又看到了那种奇怪的纹身。白色的,像有某种规律,按着特定的纹路来。但她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毕竟它的全貌依然隐藏在衣物之下。

    “你、你们想都别想!”木棉倒是着急了,她拼命护着他,“他想干什么干什么,你们都管不着。就算他要一直呆在这儿,谁都无权过问!泷邈,你不急着走吧?”她忧虑地回头看他一眼。能看得出,她一个人太久,真的很想要个能多说说话的伴儿。

    “……这好说。”

    泷邈竟答应了。

    他身后的衣物裁剪出褶皱,但不明显,当他突然张开翅膀的时候慕琬才发现那里其实是空的,能让羽翼伸展出来。她略感惊讶,看着那些白洁的羽毛,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仿佛在直视某种代表圣洁的神子。

    尽管那只是个不伦不类的半妖罢了。

    他将右侧的白鹭羽翼先前伸展,拉过来,一把从上面揪掉了三根翎羽。接着,那翅膀很快便收回去了。这一切一气呵成,比他最初要顺

    利得多。沧羽不由得露出欣喜的神色,他乐于看到这种进步,那笑是来自内心深处的。

    他分出一根来,松开手,一阵气流将它卷到了屋顶上的霜月君手中。霜月君捏着它,反复打量了一下,确定没什么问题便揣进衣袖里。另外一个,他交到了慕琬手里。

    “我要感谢你。”他说,“我知道你是阴阳师。这东西交给你,您莫嫌粗糙,毕竟我也算是身无分文了。但如果日后你需要什么帮助,想找我,随时欢迎。”

    慕琬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好。然后,他看向了一旁的木棉。这小姑娘的难过写在脸上,她看得出来,泷邈要走了。

    “给我这个干什么!”她生气地说,“我又不需要什么纪念。而且我在这儿扎了根,哪儿也去不了。”

    慕琬的声音些许柔和,她试探性地说:“那……你愿意做我的式神吗?”

    “式神?”

    “嗯。契约的约束力远超花灵木灵的根系。如果你也想去远方,你可以随我走。”

    木棉不确定自己是真的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还是单纯地舍不得泷邈。谁知道早上随他去那诡异的河边看情况,下午事情突然就发生了巨变。这种短暂的变化令她有种当年失去记忆时产生的错觉。

    她想了许久,没有人再打断她的思绪。但不过一会,她就拿定了主意。

    “还是算了吧。”木棉说。

    泷邈有些好奇:“为何?你不是想……”

    “我不想了。哪儿那么多为何?相比起来,我倒是更想……更想等他们回来。”

    木棉说的这些人,应当是在她记忆中淡化的、在周围已经消失的朋友们。她虽然只记得很少很少的点滴,那种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对过去所经历一切的炙热感情,还流淌在她的血管里。就像人读过的书,吃过的饭,随着时间过去,有一部分永远地融合在身体里。

    木棉大概是想通了,也不闹了。她接过那片羽毛,不说话,但攥得很紧。

    “唉,我的好弟弟就没给当哥的准备一个礼物。”

    沧羽在一旁长吁短叹。泷邈转过身,头一次正眼看他。

    “就如你所愿,我随你走。我一生中除了身负泷家人的性命,此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何况我不认为他们是无辜的。既然你那么想拉我回去,我也无需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仿佛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你想通了?”沧羽的眼睛亮起来,“你可说好,不许反悔。”

    “诚信是做人的本分,这好歹是人类小时候教导过我的,我一生都不曾怀疑过这句话。我不会半路突然跑了,但我也要告诉你,如果我对族人的情况依然不满,他们仍存在与我观念大相径庭的地方,我随时会离开,做我愿意做的事——哪怕孤身一人。”

    “行啊,行啊,没问题。”沧羽连连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这人只要有泷邈在场的地方,单纯又好猜得很。一点也不对情绪加以修饰,或许是与一部分妖怪来往的好处。

    最终,泷邈和沧羽都离开了。木棉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没说什么话。她看着慕琬的眼神里也充满哀怨,知道她更不会留下。所幸她们接触的时间不长,没什么

    深厚的感情。她只是简单地与她道别,转身跑进屋里关了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个人悄悄地难过。

    就剩下慕琬和霜月君面面厮觑。

    “你不走吗?”慕琬问他,“你的目的应当完成了才对。继续留在这里干什么?”

    “你呢?你不走么。”霜月君反问,“你是想跟着我走,离开这片荒芜之地吧。”

    “是又怎样?难不成你真在这儿耗上几天几夜?我觉得六道无常没这么闲。”

    霜月君也不恼,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他轻快地从屋檐上跳下来,动作利落干脆,没一点从高处下跳的准备,却稳稳当当。他点点头,回答她说,的确不闲。

    “不过我也是从灵脉走的。这地方很大很大,徒步过来可是会累死的。”

    “……”

    慕琬不想开口求他帮忙,但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纠结也没有意义。她在犹豫,在组织语言。霜月君不傻,也无意刁难她,用无所谓的语气说:

    “看在你是他徒弟的份儿上,帮你也不是不行。”

    她承了这份好意,随他走了。灵脉离这边不远不近,只是走到的时候,天完全黑了。昂起头,密集的群星让她睁不开眼,也不知月亮哪儿去了。

    霜月君不知何时拿出铃铛的,她更不知自己何时进入了灵脉。他们单单是这样走着,就已经置身于这非凡之地了。她低下头的时候吓了一跳,腿下一软——到处都是黑暗,但到处都是繁星。就好像地面突然消失了,整个空旷的世界里,唯独剩下两个活物。

    但踩在地上的感觉是真实的,这让她很不可思议。霜月君突然提醒她说:

    “别乱了心思。在这儿,脚下当真会踩空的,专心走路。”

    不说还罢,这么一说,她反而更紧张了。

    为了缓解这种焦虑,慕琬趁现在对霜月君提了些其他问题。

    “你那封魔刃,还没找到么?”

    “嗯?反而是我该问你找到了吗。”

    “不,我是说,你还不知道它的下落?”

    “那是自然。反正来来回回,都在人间吧。它应当是被藏起来了,几十年前在市面上流通的时候,黑市的价格抬得老高。”

    “居然在黑市,可真是暴殄天物。”

    “人不就爱搞这一套吗?没什么不好的。不过也出了不少仿品,但很容易鉴别就是。”

    “拔不出来的是真货?”

    “对。很多人造了不少黏胶,但有的遇水就化,有的以火炙烤便化,或者直接烧掉了上面缠着的纸条布带。那上面写的东西都有讲究,根本点不着。有的刀匠干脆把仿品焊死,结果叫人一锯,便直接弄开了。里面还是空心,剑刃都没有,你说敷衍不敷衍?”

    慕琬有点想笑了。可就在这个时候,霜月君突然站住了。她差点撞上。

    “怎么了?”

    “嘘。”他突然抬手示意,慕琬忙闭上了嘴,左右环顾。但四下除了布满星星的夜色之外,什么都没有。

    “……来者何人?”

    “霜月君?”

    空中传来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慕琬却找不出声源,不由得心里发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三回:深情底理

    “是你啊……”

    霜月君的语调突然变得慵懒起来——虽然他平时都是这样的。但至少这么一来,慕琬可以松一口气了。毕竟他看上去很放松。

    “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声音又说。

    “嗯,是了……我要把她带到最近的灵脉出口。她在找人。”

    “哦。”

    那声音短促而冷漠地回应着。于是霜月君接着走了,那声音的源头或许也离开了吧。但整个过程中,慕琬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第三个人”的气息。她跟着走了两步,还没想明白,身后已拉开距离的长度又传来刚才的声音——即使她依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不知道是谁。

    “那个女人叫什么?”

    “嗯?”霜月君慢慢地回过头,“怎么,何事?”

    慕琬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谁?另一个六道无常吗?她为什么看不见?霜月君也看不见?还是说,是其他什么有能力穿越灵脉的妖怪或人类?是殁影阁的几人吗?是她没听过的声音,应当不是。为什么要追问霜月君的行动?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发问的?他们的任务有重叠,亦或是敌对的部分?霜月君会回答他吗?而对方在意这个答案吗?他会帮自己,还是随口打听,还是……

    来杀自己的?

    不,冷静,不是这样的,她还没那么大能耐让一个六道无常……或者其他什么灵力强到惊人的人物来杀她。但此时,她后颈上那一片红褐色的“烫伤”隐隐作痛。她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因为她明明看不到那伤的形状,却分明感受到它的存在,轮廓清晰极了。

    她直到现在,或说根本没有时间想明白,自己究竟何时做了什么错事,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会在莲花池留下这样丑陋的印记。

    有人要让她付出代价吗?他会好好听自己说话吗?而自己又有什么具备说服力的言论与之谈判呢?或者其他敌人……烙有朽月君咒令的人,或是邬远归手下的人,再或者唐赫那样的亡命之徒。亦或更多人,更多她不知道的人。

    “我在找路。”那声音说。

    “什么路?”霜月君回头望向身后。看样子,他确实是对那莫名感兴趣于慕琬的人有些警惕,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通往雪砚谷最近的路。”

    慕琬的心脏刺痛了一下,像一把刀,或者锥子,或其他更锐利——不,更钝的东西扎透左胸口,沉重不堪又酸涩难忍。这种痛感甚至让她回想起当年雁沐雪遇害的样子。

    玉亭遇害的样子。

    青鬼遇害的样子。

    所有因她、为她而死的,人的样子。

    谁?

    干什么?

    ……为什么?

    想不出更多的问题。因为没一个是有答案的,所以追问其他的事没有意义。

    毫无意义。

    霜月君斜眼看了眼她。他感觉到她虽纹丝不动,心却在剧烈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突破看不见的极限。

    “去雪砚谷……做什么?”

    “有人想去,去他们同伴的地方。他们的同伴不见了。所以……”那个声音顿了顿,“你身边的女人

    ,叫什么名字?”

    慕琬几乎要晕过去。

    “你是谁?”她向浩瀚的星海追问着。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连回声也听不到。

    霜月君拎着她手肘后的袖子,往这边揪了揪,示意她不要乱来。

    “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她那些同伴的名字吧。那样会让小姑娘觉得更安心些,对吧?”霜月君微微昂起头,“水无君?”

    “啊……”

    她如释重负,整个人都瘫坐在这黑夜与闪烁交织的虚空之中。

    黛鸾对着蜡烛发着呆已经许久,山海双臂放在桌上,向下趴着,大概是在休息。桌上堆满了占卜用的铜钱、蜡烛,还有那根白色的发带。它依然很干净,一看就是被小心保存着的。而池梨与默凉不在这边,默凉随黛鸾回来的时候,被池梨叫走了。她想和他出去散散步,说说话——尽管现在已经很晚很晚了。

    云清盏与云清弦站在门口,活像两个门神。但这对“门神”是有感情的,是活生生的。她们时不时向里面张望,又时不时看看外面,等着极月君他们回来。她们没敢追问,因为一炷香前她们听到了,山海在屋里轻声嚷了句:“怎么就不在呢。”

    怎么就不在人间呢?

    这时,两位姑娘突然同时看向前方。

    ——的确是有人来了,但不是她们的师父,也不是水无君。

    “啊——”云清弦无意识地发出声音,清盏也长开了嘴。

    “嘘。”

    那人比了个手势。两个姑娘点点头,让开了这道门。绢云寨的木头捏起来都是软软的,他们砍的是山里特殊的木料,因而器物都没什么声音——包括门。直到有人的影子悄悄从门外蔓延进来,笼罩到桌上。

    “为什么会没有呢?我觉得她离我们很近,我几乎都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黛鸾傻呆呆地说。

    山海并没有抬头,发出闷闷的声音:“什么味道?发带上的吧。”

    “一种淡淡的,淡淡的香味。”黛鸾望着蜡烛比划着,“是我从来没闻过也说不出的味道。和凡间的花果都不一样,可能,是天上来的。”

    “你想疯了。”

    “说不定是那香囊呢。虽然她好像已经弄丢了……唉,我都看见她了。”

    黛鸾的脸颊痒痒的,感觉有小虫在上面爬。但这么冷的天哪儿来的虫子呢?她不耐烦地摸过脸,勾住不属于自己的发丝。她昂起头,正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山海猛抬起头。

    “……”

    “真的。我是想疯了,想出幻觉了。”

    说着,她合起掌,突然拍了一下慕琬的脸。

    “哎我去——”她嚷起来,“你怎么打人呢!”

    大概就是这么句话,让黛鸾又呆了一阵。她看了一眼山海,又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清弦与清盏——还有不知何时散步回来的池梨与默凉。四个人在门口窃窃私语着,大概是在交流什么,但黛鸾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猛地勾住慕琬的脖子,半天都没有撒手,差点给她勒得背过气去。

    这是个注定不会安静的夜,若不是池梨他们再三提醒,黛鸾能把

    整个寨子都给闹醒。

    “你们知道吗?那个灵脉实在是太好看了……我是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当时只是害怕,只是冷。我太久没和你们在一起走了——我以前也是一个人,但没走多久就遇到你们,还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慕琬叽叽呱呱地说着,像是要把前几天都没说完的话全补回来,“到处都是星星,头上,脚下,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亮闪闪的,太好看了。我真遗憾我不会画画,不然我一定得想办法给你们比划出来。不过星星该怎么画?它们是发光的,是不是应该用黑色的纸和白色的墨?我啊……”

    她肆无忌惮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仿佛在努力掩饰、极力抚平那些疮疤——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她想让她们在这一片热闹中都化为泡影。这种苍白的掩饰,几乎让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她是把头发披下来的。

    “梁丘……”山海轻声打断了她,“你的发带……”

    “啊!”她看向桌子,抓起自己的发带来,“这不是在极月君哪儿吗?怎么在你们这儿,他来过么?还是我以前落在你们这儿的……”

    山海还想说什么,但终归是觉得不合适,便闭上了口。黛鸾一直听着,这会儿却突然冲上去,往她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雪砚谷的额饰几乎要摁进她的皮肤,盖戳似的,有点痛。但这比起其他形式的伤口与疼痛,要好得太多。

    “你和山海都吓我!”她大喊着,“还有施无弃,你们都吓我!”

    慕琬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抱着,什么也不再说了。

    山海与她面对面,他借机指了指门口。池梨与默凉倚靠在门边,一直在看着她。那眼神说不上敌意,也谈不上友善,那更像是某种观察,某种审视。一般这种情况下,绝对能激起慕琬的不满。但她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侧着眉,表示询问。

    黛鸾从她的怀抱中抬起头,对她说:

    “他们是池梨和默凉……默凉是默家的继承人,唯一的继承人。”

    “啊,我听过。”于是慕琬友好地对他点头,“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曾经。”

    她最后的声音很小,但默凉还是听到了,不如说她一开始也没准备掩饰,只是觉得不礼貌便压低声音罢了。

    “曾经。”默凉重复了一句,不是挑衅,而是确定。

    “抱歉……”

    “没事,事实如此。”

    山海轻皱起眉,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鼓起勇气似的,示意了池梨的方向。

    “那个是……是,是——你们掌门的女儿。”

    慕琬似乎没听懂,在座位上愣着没动。她脑海里对这个说法是没有概念的。反倒是池梨,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她面前,直直望着她。

    “你是我爹最后的弟子?”

    “……”

    “一点也不像我嘛。”

    门外,霜月君与水无月望了一眼那间小小的、亮着烛火的、在先前还热闹至极的房子。随后,二人的眼神短暂交错。

    霜月君眯着眼,抬起一根指头,指向他挂着唯一一把剑的腰侧。

    “那把赝品……你,出鞘过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四回:深恶痛绝

    一路上,慕琬都与池梨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

    不是说拥有某种同宗的东西就可以一见如故,相反,那种看不见的隔阂更让人不知从何而起。极月君带着两个徒弟离开了,临别前,他什么都没对山海他们讲。故人重逢的欣喜自然是有,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他的情绪被更复杂的事掩盖了。

    至于那是什么,没有人敢追问。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工作,不论是受人所托还是与生俱来。反而是霜月君的话更多些,他见到默凉的骨剑时,颇有见解地点评了一番。

    进而言之,是把好剑,但太邪。

    “身死则剑生。”霜月君说,“你最好趁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

    “这话怎么说?”池梨没听明白。

    “剑大概是不会突然夺取他性命的……它在养着他,再夺走他的魂魄。若是有飞来横祸让他不幸丢了性命,这把剑,大概会寻找新的宿主吧。”

    话不好听,让池梨的脸色变得难看。默凉反而没有什么太大感触,他总是一副看淡生死的表情,同时,对池梨所做的一切与对一切的反应,都露出一种晦涩难懂的表情。

    他在努力地解读他不太明白的某种东西。

    山海很难理解他这种看不透的冷漠,却能看出他试图化解这种冷漠。按理说,池梨是他在父母死去后唯一的“亲人”,他应当会表现出孩子特有的依赖感——但没有。这或许与他在江湖中对鬼叹的争斗有关,他看到太多人性的复杂,反而无法理解这种纯粹的善意。

    只是话说回来……池梨的善,似乎是有限的。

    慕琬与她偶尔会对视一眼,但目光很快错开。只有黛鸾一路和默凉嘀嘀咕咕,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默凉只是静静地听。黛鸾总能和孩子与小动物玩到一起去。

    在几位六道无常的帮助下,他们来到雪砚谷外围的那处灵脉,就是当初他们第一次见到霜月君来时的地方。他们不敢去住店,那样事情会更麻烦,因为谁也不知道邬远归他们到底对外是何说辞,若让那些人得知些许蛛丝马迹,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在雪砚谷经历的一切,山海和黛鸾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倒也用不着慕琬再重复一遍。何况不让她回想那些恼人的事倒还更好。只是这一切对池梨来说,都仿佛别人身上的故事,与自己没有分文关系。

    本身就是别人身上的故事。

    现在是正午,霜月君与水无君带了四个人来。池梨说是会借晓的力量来到这里,但已经过了许久,她依然未曾出现。

    “她真的会来吗?”慕琬不禁这样问。

    默凉并未看她一眼,只是低声说:“会的。”

    黛鸾总觉得气氛不对,便试着打圆场:“大概是走错路了吧。”

    凛山海不是会妄下评判的人,但就目前而言,最有说服力的情况便是她遇上了麻烦。既然是已经答应的事,临阵脱逃不大可能,何况默凉还与他们在一起。所以这大概是最有说服力的情景,只是他们谁都不希望是这样。

    又不敢去邻近的地方歇脚,他们只得在这片森林里徘徊,时不时望向雪砚谷的方向。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很快发现,在此地游荡的人并不止他们几个。

    那一抹雪砚宗弟子的常服衣摆一晃而过,慕琬迅速做出了判断。

    伞光一闪,那片灌木丛一分为二,露出一个仓皇的影子来。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生面孔,即使是在上次回来时的酒桌上也不曾见过。那是个十五六的姑娘,

    比慕琬小些,比默凉大些,但那衣服的等级分明是很高的。

    “干嘛呀!”那姑娘叫喊出声,“你们吓死我了!”

    山海也一并打量着她,认定自己也没见过。她两边各自扎着马尾吧,发色有些浅,如晒干水分的赤豆,在太阳下还泛着微光。绿茸茸的衣衫交相辉映,的确像是叶间绽出的什么了。她的剑在腰侧,一手虽紧握着,但还未拔出鞘来。

    “啊……”她迟疑了一阵,“你也是雪砚宗的弟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论辈分你说不定要叫她师姑呢。”黛鸾用大拇指示意着慕琬的位置,“我曾见过你,我记得那时候你在宴会上坐了一会……还是很重要的位置呢。”

    “咦?”慕琬转头看着她,那姑娘和山海也望过来,“当真有这么个姑娘?”

    黛鸾眨巴着眼:“是啊。可山海一直注意着你们,慕琬也一直盯着邬远归看,当然没注意到她了。不过她也只是在桌上坐了一会儿,等我和谢花凌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唯有山海客客气气行了个礼,这才开口问她姓甚名谁。那姑娘像个小猫似的盯他们瞧了半天,只是在听到谁的名字时,眼神才突然有些反应。

    “邬宗主可是我师父呢。”她颇为自豪地介绍着,“我叫席煜,是他为数不多的弟子之一哦。”

    慕琬的脸色当即难看起来,被山海向后悄悄拉扯了一下。他走到席煜面前,认真地问:

    “当今雪砚宗掌门的位置,还是他代劳么?”

    “不然呢?”席煜也飞快地眨着眼睛,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我倒是要问你们——你是什么来头?”

    慕琬被席煜用剑柄指了指,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但同时她还有些疑惑,她作为邬远归的徒弟,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消息?长相总该提过吧,谷里还有她的画像呢。她看了一眼山海,两人眼神交错,看来他也觉得很是奇怪。

    “那个,我能叫你阿煜吗?”黛鸾凑上来,“阿煜你知不知道,你们雪砚宗有个叫谢花谣和谢花凌的,她们两个怎么样了?”

    山海和慕琬同时把视线移过来。尽管他们也有很多问题,但黛鸾的这番话可以说是他们最感兴趣的内容了。席煜把手从剑柄上放下来,思索了一阵,像是想不起有这么几号人。不过慕琬还没急一会儿,她突然就恍然大悟似的锤着手,大声说:

    “呀,你们说的,该不会是中了蛇毒的谢花氏吧?”

    “对对对,是她。她怎么样了?她还有个妹妹……”

    “她很好啊。”席煜认真地说着。

    “很、很好?”

    慕琬愣住了。说实话她并不相信这个回答,因为太不真实。

    “她妹妹,是那个会和动物说话的?”

    “是是,没错。”黛鸾追问着,“她怎么样了?”

    “她好像是回老家了吧?我没见过她了,本来我师父问她要不要和我们平日里一起训练呢,真是可惜……”

    她话还没说完,慕琬突然将伞横在她脖子上。虽然这是个不会造成伤害的威胁,但态度已经十分明确。席煜很是困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脸色有些紧张,还有不悦。

    “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假冒我们的弟子吧,一会儿一个态度。”

    “别耍花招。”慕琬瞪着她,“这些都是邬远归教你的?”

    “教我什么啊?难道不是你们问什么我答什么吗?”席煜的表情十分不可思议,“莫名其妙!”

    山海依然客气着,但他的态度也比较强硬:“抱歉,席姑娘,是这样的。我们是谢花氏的友人,所以对她们的情况很担心。您若是方便,能否告诉我,谢花谣的毒是如何化解的?”

    “是佘师爷治好的呀。他很厉害,什么东西都懂一些。”

    山海与慕琬再度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谢花氏怕是受到了威胁,大约,是答应了什么事——至少被迫答应。谢花凌若真回到了家,便证明邬远归他们有足够的自信保证她不会乱讲话,那样一来,她姐姐的确是个很好的棋子。而且那毒真的解开了吗?谁也说不准。谢花谣一定是想要活下去的,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她的妹妹,她的家人。

    席煜的目光从面前几人扫了过去,最终,视线停留在一位从刚才起就没说过话的“小姑娘”身上。她问道:

    “你是哪儿来的?”

    “……不知道。”

    “怎么还有不知道的说法呢!那你来我们雪砚宗干什么,别是和你的同伙商量着来捣乱的吧?”

    “没有。硬要说出个所以然,大概算是绢云山来。”

    默凉试着认真解释,但慕琬只是把伞抵得更死了。席煜虽然有些咋呼,倒也不怕,她直直与慕琬对视着,看了半天,眼神突然就变了。

    “诶,你是……”

    “……是什么?”

    “你是梁丘师姑吧?我听过你!”

    “老实点!”

    席煜刚才激动了些许,慕琬突然低声吼了她一下。但这并不能干扰席煜的情绪,她依然用那种仿佛压抑了某种热情的语调,高兴地说:

    “我知道你!谢花谣说,你们是出去找云外镜的!”

    “所以你认识她!你骗我们——”

    席煜突然环顾起左右来,像是在确定有没有偷听的人。确认安全以后,她才故作神秘地凑上来,完全不顾那伞柄的威胁。

    “我要是明说出来,让人给听见,还不让我师父给打死!”

    “你……不是邬远归的徒弟吗?”山海皱着眉打量她。

    “对啊。但那又如何呢?这并不影响我和谣师姐的关系啊。她说阿凌为了救她骗了你们的东西,她很对不起你们。如今她又不得不为了家族与妹妹的安危,继续留在这里做事。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但她经常提起你们呢。”

    “是吗?”

    慕琬虽然在质疑,但一丝丝动摇也有些明显。

    “既然你认识我……那我娘呢?你知道吗?”

    “我不清楚诶——”席煜皱起眉,“要不我偷偷带你回去看看?”

    “不、不用……暂且不用。”

    席煜再次环视他们,问了一句:“你在等人?”

    “……此话怎讲?”

    “你们一定是找到云外镜了!”席煜有些兴奋,但没有正面回答,“所以镜子不在你们身上?但没关系!我想看一眼,一眼就行!”

    “我们可没说找到了哦。”默凉望着她的眼睛,小声说着。

    “而且我还是……更担心我娘一些。我不信那个混账会轻易放过我娘!”

    席煜有些奇怪。

    “虽然我师父的确有些地方不太正常,但他都是为了壮大雪砚宗呀。梁丘师姑为什么要和他闹翻呢,是理念不一样么?听上去你很不喜欢他。”

    “岂止不喜欢。”慕琬咬紧了牙,“堪称深恶痛绝。”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五回:深切著白

    池梨大约的确是迷路了,但也算不上。就结果而言,她依然来到了雪砚谷。只是她现身于雪砚谷内部。而这不是晓所决定的,是她自己的选择。池梨不需要走过灵脉,她可以通过镜子来到任何地方。

    这里不像雪砚宗,至少与她记忆中的不同。即使爷爷在世时她还小,但那种温柔的氛围春风化雨,又刻骨铭心,不会是当今这冷冰冰的模样。雪砚宗的规矩不严,虽然只有本门弟子才能出入此地,但大家的衣服穿的很随意,只要不外出,在谷里穿自己的衣服也是无所谓的——反正都是些自己人。父亲接手时,稍微多了些要求,但她也不清楚,毕竟从未关注过。

    可现在……这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又是从何而来?

    他们不像是本门的弟子,步法和呼吸的方式与修习雪砚剑法的人不一样。池梨虽然不知道,但能很快从慕琬身上观察出来。甚至很多人身上有妖气。

    不如说,他们真的是人类吗?

    雪砚宗有两种引以为傲的技法,为江湖中人所知。一种是御剑之道,一种是役魔之法。最初是和善的爷爷,他最喜欢与动物和小妖怪打交道,而剑法是从父亲这里开始扬名,大家都知道他十分好战,剑的路数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慕名而来的人更多。

    谷里是该有妖怪的,但它们不该有杀气。

    如今这氛围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雪砚谷不该是这副样子。”

    站在树下,池梨低下头坦率地说。晓的模样呈现在镜子里。他点了点头,告诉她,雪砚谷从个把月前就开始加强防备了。

    “防谁?我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不是防止。”晓解释着,“是控制。”

    “控制?”

    “殁影阁在加强对雪砚谷的渗透。虽然不是皋月君的意思,但佘氿——她的心腹爪牙,觉得控制这里会比较好。他一直想有一个现成的属于人类的势力,并从暗处掌握实权。”

    “他为什么这么做?”池梨望着他,“为什么是雪砚宗?”

    “因为天时地利,因为人和。”

    池梨还没有充分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但已经有巡逻的人发现了他们——或说她。那些人一眼便认出她不是本门弟子,不由分说地挥刀冲了上来。池梨抽剑挡下一击,反身用身体挡住了云外镜。攻上来的三人应当没有注意到镜子,招数依然以制服她为首要目的。她常在云外境中与晓过招,招架几个小人物不是什么费力的事。

    他们的进攻没有技巧,只是单纯的砍杀擒拿。对付他们很容易,但是这阵仗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她应该离开这儿,可她没有,她也没有真正杀死那些人。巡逻的护卫们被打碎腕骨,没个一年半载是拿不起刀的。

    池梨知道,自己存在的消息会传到最上面,传到邬远归和佘氿的耳朵里。他们会怎么想呢?能够绕过一切守卫进到雪砚谷内部的,一定只有六道无常,所以问题必然会被推到山海他们身上

    。仔细想来,直接闯入的行为或许十分莽撞,不过她不是那样欠考虑的人——她是刻意与默凉他们分开的。这样一来,不论哪边出了问题,另一边仍有一线挣扎的余地。

    只是,雪砚谷的内部超乎她的预想。晓不是没提醒过她,却不认为她的打算没有道理,于是并未劝阻。更多的人冲过来了——他们没有人去通风报信,而且身上都有强烈的妖气。这妖气不可能是他们的式神,而是他们本身。所以池梨断定,他们只是听命于人的傀儡,不会造成什么真实的威胁。于是池梨开始考虑,或许不用留他们的性命。

    她将剑刃的角度微微偏转了些,使得下次挥剑能干脆地割开妖怪们的喉咙。但她只是这样想,在付出实施之前,突然有一阵惨白的刀光闪过,面前的对手们纷纷停住了动作。一把刀穿透了他们的腰际,有白色的烟雾从刚才的轨迹上蔓延而出,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云朵,在溢出后迅速膨胀、飞溅,并迅速变成红色,炸开一道平齐的血花。

    他们都断成两截,纷纷落到地上,伴随着那奇异的白烟迅速化作焦炭。刀法是默凉的,但这种奇怪的效果是鬼叹本身的能力。果不其然,在尸块散落后,默凉那瘦小的身影正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去哪儿了?”他问,“我们到处找你。”

    池梨左右看了看,四下的敌人突然少了许多。不远处,山海和黛鸾处理掉了这片区域最后的巡逻者。她重重地叹气,弯下腰,抓紧他的肩膀说:

    “我有意不想与你们碰面,试图查些什么。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快便找过来。”

    “不,不是我们。”默凉摇摇头,指了指身后的姑娘,“是她带我们进来的。”

    席煜伸出手,在默凉背后给她打了个招呼。

    池梨皱着眉,狐疑地上下打量。席煜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咧开嘴对她笑了笑,摆摆手,算是打招呼。池梨问她:“你是本门弟子?若是方便,能否告诉我门派近两年来的事。”

    “诶……可是我也才入门不到一年嘛。”

    “你知道什么,尽管说便是。”

    “这……不太好吧?”席煜陪着笑,面露难色,“梁丘师姑还没说什么呢,我也不好多透露些。再怎么说,我也是宗中弟子,不方便的事的确不好说呢……”

    池梨看了一眼慕琬,她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没必要说什么。于是山海又出面劝她,说是只要能透露的事,尽管说便是,不方便的部分也无妨。席煜想了想,这才松了口。不过能说出来的,大多是她自己的事。

    她不是本地人,而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在那样的小地方,她跟着爷爷学些武功,小有名气。她爹娘都是生意人,对武学嗤之以鼻,只想快点把她嫁出去。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有些被爹娘宠坏了。好在爷爷是一视同仁的,总是对那两人说,“阿煜的事你们莫管,我说了算。”

    她爹娘不喜欢她练武,觉得会“砸在手里”,但她不听,一门心思放

    在守住当地的擂台上。结果她当真把名声打出来了,爹娘也没敢多说什么,不再提嫁人的事。直到今年年初最疼爱她的爷爷去世了,爹娘又开始叨叨着,要找媒人去,她又气又愁。

    在那一带的擂台赛中,许多前来挑战的外乡人,不过都没什么奖励,大家来也只是凑个热闹,所以并未见过极其出众的武学人才。直到有天路过一位青年才俊,说是顺路,图个新鲜与她过了两招。大概她心情是不太好的,发挥失常,败下阵来。围观着唏嘘起哄,说她还是收拾收拾嫁人的好。她气不过,拉着那人重新比试。年轻人将她审视一番,对她的武功稍加赞许,说明日再比让,还人给她留了字条。

    第二天呢,席煜与年轻人都不见了,来围观的人扑了个空。席家人骂骂咧咧却无办法。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人是雪砚谷的代理掌门,在办完事与同门回去的路上途经此地。而他留的字条呢,自然是觉得她有深造之资,劝她入门。

    虽然被家里人骂作赔钱货,但对如今的席煜而已都没什么关系了。在雪砚宗前辈们的稍加提点下,她的武学突飞猛进,与师父过招也不需要再被让几式了。

    她的师父,名叫邬远归。

    雪砚宗的事她知道的不多,师父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只是每日与谢花谣相处,时间久了便知道了梁丘慕琬的事。谢花谣说她师父要找一面镜子,只有梁丘知道在何地。她与一个道士和一个小丫头在一起。她的亲妹妹谢花凌将地图找来给他们,他们便派梁丘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黛鸾破口大骂。

    对于池梨来说,不知算不算先入为主,但至少她觉得山海的说辞更加可信。她再度看向他们,几人的脸上无一不是忿忿不平,只是没人再与席煜争辩。毕竟严格来讲,她是个无关的局外人。

    “事情倒也不是这么说的……”慕琬极力压低火气,“实际上……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姓邬的在哪儿?”

    “怎么没用啦!”席煜叉着腰,“我可是同期最厉害的弟子,没人打得过我,我说什么连师兄师姐都要礼让三分呢。你们出去找云外镜了对不对?那既然你回来了,是找到了?”

    “和你没关系。”

    听了这话,席煜可不高兴了。她立刻拦在众人面前,像个孩子似的闹起来:

    “我不管。既然你们回谷,那肯定就是找到了。先给我看看!”

    慕琬从一开始就觉得头疼。这些对话简直似曾相识。要知道她上一次回来最怕被问到的便是师父的下落。只不过这次的“任务”实属莫须有,也不知他邬远归是哪儿那么大胆子胡乱说话,欺骗这么个小孩子。

    等一下。

    她当真一无所知?当真大家的口风都那么严,不曾有知道真相的人告诉她些什么吗?

    谢花谣真的还好吗?

    慕琬看着席煜的眼神愈发怀疑。她转过头,发现池梨的目光更是咄咄逼人。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六回:深仇积恨

    唐赫摊开手,五根手指高低有致。

    一群人握着刀,却没一个敢靠上前来。方才有五人率先冲上去,他们却都在他面前一丈停住了动作,像几尊雕塑似的。他们无不瞪大眼珠,眼里满是惊恐,仿佛恶鬼修罗就在面前。

    若真是如此,那还好办一些。

    领头的那个咒骂了几句,让他们都别傻愣着,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对付不了两个入侵者,其中一个还手无寸铁。但人人都惜命,人人都不傻,尤其他身后的红衣男人,那满怀温柔的眼神与肃杀之气格格不入,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朽月君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

    “这位公子心情不好。建议你们……别挡道。”

    “你最好确定要找的人在这儿。”唐赫斜眼看向他,“我不想在区区一帮山贼身上浪费时间。”

    大概是受到了挑衅实在令人不悦,有暴脾气却没自觉的傻子冲上来。唐赫突然收回一根食指,仅是轻轻一勾,那人旁边僵着的“雕塑”突然就飚出赤色滚烫的血,溅到举刀人的脸上,像是破了一桶红漆。

    他也僵住了,但他身上并没有那看不见的暗器。

    其余的杂碎这才发现,入侵者的每根指尖到那五人——剩余四人的脖颈间,都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微光,像是拴着几根看不见的线。可分明有什么东西被打进血管里,一旦牵动它,便会使脖子上的皮肤连同动脉一并扯断。

    没人再敢上前。

    “你们昨天夜里洗劫了一个村子……”他接着说,手指轻微的颤动都令人胆寒,“杀了人,抢了钱,掳走了几个姑娘。”

    没人敢说话。在这阵平静的叙述前,再坚硬的刀刃都会耷拉下来。

    “所以你是接了朝廷的任务……”

    “不,我找人。”唐赫直截了当地打断那人,“有个女孩,九岁,散着头发。她应当是你们带走的人里最小的那个。”

    几人面面厮觑,却没人应他。

    他勾动了中指,又一条鲜红的血带喷薄而出。短促的惊叫过后,是血淋淋的寂静。

    领头的人火了,满脸的横肉抽动一下,拔出刀扬起来下了死命令。一大帮子亡命之徒对付不了一个不请自来的江湖浪人?于是几个胆大的又扬起兵器,颤颤巍巍地迈出步子。熟悉的一幕再度上演,轻微的刺痛后,几个土匪无不像是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毕竟稍有动作,地下躺着的可就不止两个人了。

    “她在哪儿?”

    “兄弟,你这可就不仗义了。”一个仅有一只眼睛的中年人说。

    “别跟谁称兄道弟。”

    唐赫稍微抬高了另一只手,那五人同牵线偶一样被向前带了带。每靠近一步,战栗便愈发明显。

    他又说:“我耐心不大,但时间很多。”

    有个尖声尖气的一哆嗦,陪着笑,指了指门外的方向。

    “隔壁有间柴房……”

    “哦。”

    唐赫应了一声,突然攥起手交错靠拢,双臂叠在胸前。

    血花洒在地上,向着门口的方向延伸出长长的红毯,通向惨白的天光。

    另一边,是阴雨连绵。

    唐怀澜呲起牙,上了药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凉得像一块冰。她趴在榻上,双臂伸在外面检查着弓弩。里面有一块铁皮锈了,发不出力,箭矢的射程大打折扣。

    “别修了,去找他们拿把新的。”

    唐倾澜用纱布拭去后腰上的血痕,点燃了桌上的烛灯。虽然是白天,但外面下着雨,屋里很暗。他感觉刚收回来的衣服还是潮的,刚包好伤口也没法直接穿上。

    “用惯了。”怀澜说。

    “你用武器太费了。”

    倾澜丢给她一把小刀,她抬手接住,用刀尖刮掉弩里摩擦掉的木屑。她摆弄着,嘴上并未接着倾澜的话说下去。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唐家的家规是有点严。”

    倾澜苦笑了一下,被棘条抽过的后背还火辣辣地疼。即使任务失败,规矩也不能让人伤筋动骨,那便拿不起刀了。这些皮外伤是那样骇人,又令人刺痛难耐,是不错的警示方法。

    “家规?”

    怀澜抬起弩,闭上一只左眼,瞄准前方停留在墙壁上的一只苍蝇。不知道这鬼天气哪儿来的虫子,或许是这一带血腥味太重了。这里稍微暖和些,比起那些下雪的地方不算太冷,还有不少活物在动弹。

    “我们不是外人吗?”

    怀澜继续嘲弄着,放下了弩。那苍蝇大概不知道,就在刚才自己逃过一劫。倾澜看了她一眼,张开口,想试着说些什么。但他还是闭上了嘴,扭头望着白净的墙上那一枚静止的黑点。它像一位肤白貌美的女子脸上的痣,说不上难看,但也不是什么点睛之笔。

    看着多余。

    倾澜将那把障刀抽出来,眉眼被映衬在刀身上,冷色的光折上面庞。

    “怀澜,我觉得……”他插回刀,“我觉得不论多少钱,他们都不会放你走。”

    “我知道,你说过。他们总能从活人身上压榨出无限的价值。”

    倾澜知道,怀澜并没有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一笔毫无意义的数字上。那笔钱应当是去堵谁的嘴,而不当真是交给唐家。实际上他们与唐门直系并无联系,而是堂主之一唐妄生门下的两个旁系弟子罢了。

    换句话说,是两条走狗。唐家其他人使唤不了他们,就算左衽门也拿他们没办法。

    “呵,你觉得老爷子拿我们当什么?”

    怀澜突然笑了一下,倾澜不知道她暗指什么。稍作思考后,他回答说:

    “养育之恩还是有的。”

    “可不。打狗也要看主人。”

    说着,她突然一翻身坐了起来,后背的伤口依然在痛。只是她面无表情,就好像没受过伤似的。她顿了一下,眼角微跳。

    “想想看——”她接着说,“想想那把障刀。你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拿到的。拿到以后呢?我没看到该有的尊重,没有。他们甚至因此怀疑规矩本身——怀疑那屁的规矩。”

    “它本来应该是你的。”倾澜把刀递给她,“你不该让着我。”

    “我用武器太费了。”

    她接过刀,淡淡地说。

    是把漂亮的刀,比唐赫那把做工更细些,毕竟要晚许多,工艺上也有了些许改进。不过刀鞘的纹路还是异曲同工,它是某种荣誉的象征。只有同期最优秀的弟子才能拿到。他们抽签到不同的组内,先是双人合作对战,然后与自己队友交手,绝不留任何情面。或许运气算好,那一波弟子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在最终的擂台上,只站着他们两人。

    台下的弟子基本上已经散尽了。没有人在意他们。

    尽管如此,评师们仍皱眉看着,不允许半点疏忽。他们知道这二人是搭档,更是不允许手下留情,连话也不能讲一句。倾澜知道她想要那把刀,想证明些什么东西,还是在处处让着她。可谁曾想怀澜也不积极应战,两人打的花里胡哨有气无力,几位堂主与评师吊着脸,将写了意见二字的臭脸摆给唐妄生看。

    他了解他们,自然知道二人打什么主意。

    “你们要打到天黑吗?”

    怀澜侧目看了他一眼,回应说:“他使几分力对付我,我便使几分力应付他。杀场无情刀剑无眼的道理我以为谁都明白,但现在看来他并不懂,也不值得我拼尽全力。”

    “你莫不是觉得倾澜看不起你?”

    “是谁看不起谁呢。”

    话音刚落,倾澜突然挥链打掉了她的武器。他是那样突然地认真起来,怀澜的眼眸间露出些许的不可思议。搭档突然步步紧逼,凭她赤手空拳自然难以招架。

    办法还是有的。袖口的暗器足以令他双目失明,但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没必要。他连自己暗器的走向都能料到,也能以同样的方法抵挡。他们之间的交战是毫无意义的,谁都能清楚地预料到下一步,谁都能看出对方的招式套路,谁都能猜透对方心中所想。

    照这样看来的确是浪费时间。但怀澜承认,自己不够了解他,不知他为何放水了大半场又突然玩这么一出。两人自然是势均力敌的,因而当她失去武器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输了。

    但不论如何,她最终都是能摸到那把刀的。

    事后,二人自然是被唐妄生狠狠训斥了一番,还挨了顿板子。回去以后,唐倾澜还笑嘻嘻地将刀递给她,她却正眼都没看一下。

    “又不是光明正大打来的。”

    “还不够光明,还不够正大吗?”他反问,“那些直系弟子也不过如此。”

    “因为他们只是为了生活,我们却为了生存。”

    倾澜没话了。

    时至今日,他还能回忆起,在同样一个阴霾的天色里,怀澜那冷淡的眉宇间透出与唇边相仿的忧愁。

    求生的忧愁,求死的忧愁。

    她已经不满足于活下去了,却并不意味着她就要寻死。她要一种自主权,一种对自我生杀大权的掌控,而不是被什么其他凌驾于此之上的规则束缚、压制、欺辱。

    倾澜倒看得更开,能得以活命已是上天的恩惠。现在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但鉴于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便也没有更多的想法。怀澜不同,她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但她深知“这”绝不是自己想要的。

    于是,他试着给她想要的一切。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七回:目不忍视

    最冷的时候或许已经过了,许多地方都慢慢回暖,但冬天远远没有结束。

    雪砚谷还是那么冷,慕琬觉得这是她经历过最冷的一个冬天。比起外面的世界它应当草木长青,不融的雪斑驳遍布,温暖得像一个不朽的春天。

    本该如此的。

    几人面目严肃地盯着席煜,她倒也不慌张,也不躲闪,一副坦然的样子,就好像她真的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一般。池梨的目光很灼热,这对于以往那副淡然的样子而言,就像是冬夜里两团明亮的火。而面对这种炙烤的席煜镇定自若,饶有兴趣地审视回来。

    “这位姐姐到底叫什么名字?”席煜问,“我只听说你们是三个人,怎么偏偏多了位妹妹和你们一起?还有个姐姐在这儿。虽然她并不与你们一道,可看样子你们分明认识。”

    “那个……”默凉的声音糯糯的,“我是男孩子。”

    “路上的友人。”未等席煜接话,慕琬打断说,“你先告诉我,我的母亲近况如何。”

    “很好啊。师父知道你要很久才会回来,特意把您的母亲接到谷中了。”

    这是个理所当然的回答,但山海还是感到慕琬浑身一颤。她并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情况,只是她从来没想过如何招架。这样一来,母亲成了人质,远在他乡的哥哥也定一无所知,说不定他们还会冒充自己的名义给哥哥寄信。再者,她很难相信母亲当真安然无恙,于是她抬起伞,对席煜说:

    “能带我去见我母亲吗。我要确定她没事。”

    “唔……”

    席煜认真思考了一番,视线在他们四人间扫视过去,并在池梨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她把镜子藏在衣带子里,一般情况下看不太出来。但如果要仔细审视起来,应当还是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什么。

    “算啦,我也不是什么喜欢刁难别人的人。虽然我相信你们肯定找到了宝贝,我也确实很好奇,但若实在不方便,我也不会为此就不带你们去见她老人家的。再怎么说,梁丘姐姐也是我的师姑嘛。”

    慕琬心里嘀咕了一句,你若真这么想倒还好。席煜转过身带路了,她先跟着走上去,其他人犹豫片刻,也一起跟着走了。

    大约走了许久,天色都暗了,西边的天空开始泛着浅浅的鹅黄。慕琬越走越觉得奇怪,整个山谷内部很大,就连她小时候那样贪玩也没能记住全貌。如今席煜带着他们走得愈发偏僻了,她很难从记忆中摘取出有关周围环境的样子来。

    她停下了脚步,示意其他人也不要往前走。山海也不傻,他从一开始就在四处环顾,但由于对这里实在不熟看不出什么,只知道是自己没走过的路。

    “站住。你们到底把我娘安顿到哪儿了,”

    “不远呀,就快到了。”席煜回过头,表情上看不出异状。

    “我的房间不能给她住吗?为什么一定要安置到这么远的地方?”

    “哎呀,因为有规矩嘛。你说的可是新修的主宅?虽然我来时就已经有了,不过我师父说,只有按身份往下排的弟子才能住进去。虽然是您母亲,也不能就这么请

    进去呀。”

    “客房呢?当年不是还有许多给客人的空房子。”

    “那里住的都是些外门友人,没什么规矩,不适合让老人家和他们住一起。”

    黛鸾想了想,问她是不是指那些非本门的巡逻者,席煜说是。慕琬想起这事儿就头疼,又问她说:

    “我明白了。可即使这样,我们走的也太远了。我不确定今天我们还来得及回去。何况这里地势差,人迹罕至也没什么路。我娘亲腿脚不好,你们也不怕出什么闪失。”

    “话也不能这么说。”席煜解释着,“这里没什么人来,距离演练场也有好久的路,谁也不会吵到老人家休养生息。虽然她腿脚不便,但等到了住处你们就知道了。那儿有一处很大的空地可以遛弯。那屋子也是新修的,是专门给她盖的。”

    听上去倒没什么不对。邬远归会有这么好心?虽然他们已经撕破了脸,但念在旧情上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身边偏偏有那么一个心肠歹毒的妖怪,即使自己母亲是无辜的,也容易被利用被针对。她总觉得说得通,却又不觉得能说通。就是这样矛盾的心情伴了她一路。

    “我感觉不太好。”黛鸾小声地对山海说,“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了一路似的。”

    她声音很低很低,低得恰好只能让山海听见。她不想让慕琬稍微期待些的心情垮掉,也不想让池梨与默凉在这里就要与他们大打出手。

    “剑在发热。”

    好死不死,默凉突然这么说。这很容易引起旁人的警觉,黛鸾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否象征着什么。

    “不知道。它偶尔会这样,像某种暗示。有时候剑发热后会发生坏事,就像某种警告,有时候什么也不会发生,空让我提心吊胆一阵。”

    这规律池梨也没有摸索出什么。但她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她很想告诉默凉云外镜也在腰间发热,晓好像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可现在拿不出来,她也不能说出口。万一给席煜或是别的什么人听见,容易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慕琬不是不愁,她只是没办法。除了暂时信任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虽然她师父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还有其他什么法子呢?走一步看一步,陷入泥潭再招架也不迟。

    他们又走了一阵。迎着夕阳,满目金色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别走了。”默凉突然说。

    黛鸾回头看了停下脚步的她一眼,问:“怎么了?”

    “前面是一片墓地。”

    “你说什……”

    黛鸾马上转身看了眼前方。慕琬与席煜跟得紧,她们已经走上了一个小山坡,和他们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以默凉的音量她应该还没有听到。实际上她的确没回头,还继续跟着走。她拿不准要不要喊住她。

    “为什么?”山海忙问。他的声音也压得很轻。

    “‘鬼叹’告诉我的。我听到那个声音。”

    墓地?谁会把谁的娘亲安排到墓地附近住呢?这可说不过去。

    一种奇异的焦虑涌上心头。几人突然冲上去,奔着前方的两人越过坡头,准备把慕琬拽回来。可是为时已晚,她

    整个人突然呆在那儿。池梨将手拍到她肩膀上的时候,觉得她硬得像一块石头。其余的人往坡下望去,这里果真是一片墓地。下方整整齐齐码着石制的墓碑,大小一致,只是新旧不同。

    抱着一丝试探,山海问:“那么,你说新修的房子又在何处呢?”

    “在下面呀。”她指下去,“只不过不是修给老太太的……”

    席煜脚下突然使了个绊子,趁慕琬不备一下给她撂倒。慕琬突然倾身摔倒山坡上,狼狈地顺着斜度滚下去。她尽量护着头,一把抓住坡上伸出的植物,虽然没有继续向下滑,脸还是被刮花了几道。

    “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

    池梨与默凉同时拔剑,白金交错的刃光闪了一瞬,像是撩开了夕阳的一角又忽然合上。在下方的慕琬试着站起来,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墓园。她不知道自己该下去确认什么,还是先上前收拾那个臭丫头。那股莫名的焦虑太强烈了,让她心惊胆战,几乎要站不起身。

    “去找你娘亲。”池梨斜眼看向坡下的她,目光坚决,“这丫头我们处理。”

    慕琬微微张开口,便立刻点头,松开手,任由自己从这杂草丛生的坡上落下去。在落地的一瞬,她飞快地在林立的墓碑间跑着,眼神迅速从上面扫过去。她没有回头看上面一眼,只听到刀剑相接的声音将这宁静的黄昏击得破碎。

    周围没有房子,一座也没有。这算什么恶劣的玩笑?她的心情百味陈杂。但她宁愿这只是个可恶的玩笑,而不是什么既定事实。她知道雪砚谷里有一座墓园,那是埋葬一些前辈与没有家的弟子的地方。这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家。但她从来没有去过,因为小时候师兄师姐不让她去,怕给吓着了。只记得更小的时候,师父带她来过一次,是她刚入门没多久的时候。她记不清,应当是给他爹汇报些什么。来的时候她有些贪玩,四处看着沿途的风景。回去的时候她太困,在师父背上睡着了。

    突然,她的眼神定住了。

    有两块碑,比较老了,上面的字经历风吹日晒已经变得斑驳不清,碑文断断续续,很多字都看不明白。只是生卒年让慕琬觉得眼熟。但当时吸引她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个简单的名字。姓很浅很浅,几乎被时间或是谁的指尖抹平,名还能辨认出来。

    迟离。

    不必说,另一块碑是她的母亲。但上面却没有碑文。这一定不是相较于女儿,他对妻子无话可说。慕琬几乎能想到师父提起笔伏在案前,放下,又拿起,反反复复。一页过去,纸上不过是多了几滴浓重的黑墨而已。

    慕琬回头看了一眼坡顶。席煜虽然年少,但确实不好对付。她知道碍于地形和很多原因池梨与默凉是施展不开的,山海和黛鸾在坡边找台阶,或是缓和的地方,准备下来帮她。但她不想让两人下来,她一个人便够了。于是她收起情绪,加快脚步,目光飞快地在这些冷冰冰的石块上穿行。

    她看见了新的墓地。很新,石头的边角还切割得毛糙。她扶着碑蹲下身,一眼就瞧见上面刻着的大字,思绪混沌一片——但那不是她母亲的名字。

    梁丘慕琬。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八回:目不暇接

    凛山海和徒弟追过来了,他们停在她身边,看她那反应并不敢说话。她攥着碑的边缘,手指上的皮都被刺破了,丝丝缕缕的红色顺着凹凸不平的碑侧慢慢流下来。

    莫非她母亲真被杀了?不会吧,他们图什么呢?

    望着慕琬颤动不止的肩,黛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山海弯腰往碑上一看,感到脑侧跳得刺痛。真不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想要置其于死地,不论如何这种方式都令人作呕。黛鸾也看到那个名字,扎扎实实被恶心到了。

    慕琬的颤动并非源于悲痛,而是愤怒。

    小土堆码在一边,应该是准备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些野草生根发芽了。棺材大概看得出是新下葬的,上面只是浅浅地撒了一层土。他们把土快速刨开,看这普通的棺木,一时无言。

    “打开吗?”黛鸾问。

    “呵呵,里面还能有鬼不成。”

    慕琬冷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掀开棺材板。山海连忙拦住她的手,然后用指关节轻轻在棺木上敲了敲。

    当然,并未有人说话,或是突然从棺材里跳出来。但山海的脸色依然不好。他深吸一口气,警觉地对他们说:

    “里面有东西。”

    “……还真躺了个人?”

    黛鸾后退一步,慕琬不信邪,走上前伸出手。就在这时候,棺材板突然就颤了一下,仿佛真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他们三人同时惊诧了一瞬,随即便认为,不过是谁在装神弄鬼罢了。但紧接着,木板再次颤动,像谁的手在里面敲打,回应山海似的。山海立刻将两人向后拉,就在下一刻,棺材板突然被撞开,几条颜色各异的大蛇从里面飞蹿出来,像是突然放弦的弓矢,又像是四溅的水花。

    黛鸾突然拔剑,借着拔剑之势斩断了粗壮的蛇。她瞄得很准,正是每条蛇的七寸。它们断掉之后散落在地上,还在挣扎扭动,直到完全安静下来,才散发出黑烟来。

    “是圈套。”

    山海的话音刚落,不知何时潜伏在墓园中的蛇们无不从各个角落里匍匐而出,像是受到惊扰一般愤怒。不一会,地上被砍断的蛇突然再次跳动起来,纠缠在一起,像是不同颜色又乱七八糟的毛线缠成了一颗球。就在它们缓缓将自己解开以后,那些蛇段儿又拼在了一起,有的却不是拼接在自己原本的身上,颜色反差十分奇怪。

    可它们的确又活了过来,并用冰冷凶恶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杀不完的,先跑!”

    山海扯着两人的衣袖示意他们向土坡上跑。那些蛇追上来,目的明确是奔着他们几人来的。相较于同龄人、甚至同一期的弟子而言,席煜自然很强,面对两位没有实战经验的对手坚持了足够的时间。不过鬼叹并不是一把普通的剑,何况他们有两人,不多时便使得席煜处于下风。很显然在此地战胜他们并不是席煜的本意,那些蛇一定早早就埋伏在这里。而且既然它们能听她的话,所有的事一定与佘氿有所关联。

    这一面山坡很陡,不是说上去能和慕琬滚下来一样轻松。席煜被鬼叹击退,向后跳了一步,顺手抽刀将意图袭上的慕琬打下去。她不是没有防备,横起伞拦下一击,脚上对凸起的石头使力,竟将深深

    嵌进去的石块给蹬掉了,留下一个大窟窿便滚了下去。山海一侧肩躲开了下坠的碎土与石块,抬手甩起拂尘,黛鸾顺势踏上他的肩,再踏上拂尘末端,最后翻身一跃踏在慕琬的伞上,一剑抽掉了席煜的剑。

    她的剑从肩上翻了出去,在空中转了几圈,直直插在半坡上。剑刃还削掉了她左侧的一小截辫子,马尾不再对称了,看上去有些滑稽。

    席煜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情,但并未维持太久。她这种孩童的自信和从容令人不安,仿佛之后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一样。不过黛鸾首先松了口气,她回过头,看到端正地站在她面前的山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哎呀……我以为能把你打进蛇堆里呢。”席煜很惋惜似的。

    “你手上没劲儿。”慕琬瞪着她,“我挨过更狠的。你要试试吗?”

    突然,一条黑色的蛇从席煜的脖颈上蜿蜒而行。它竖起前身,挑衅似的望着他们。但它看上去和那群蛇相比,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它张开嘴,吐出的不是信子,而是在说话。

    “你说的该不会是某个本该杀了你的阴阳师吧?”

    这嗓音细声细气的,像极了佘氿,但也不太一样。可听这讨人厌的语调,想必就是他本人没错。说不定,这条蛇只是个替身罢了。

    “你们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山海望着他,感觉脑袋隐隐作痛。

    “那是自然。不过,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得有那面镜子才行……你们带来了吧?”

    “等等,什么叫本该杀?”黛鸾生气地走上来,“虽然你们的确让他杀了不少慕琬重要的人,但和她又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往来,凭什么她就该杀!”

    那条蛇微拧过头,向前倾了身子。黛鸾简直能想象到佘氿挑眉逼近的讨厌模样。他说:

    “嗯……我的确让唐少侠去杀她了。毕竟邬远归那个蠢货,保不齐还念着什么旧情。不过那家伙和朽月大人大概有什么别的事要处理,给耽搁了……真可惜。还好,我没付定金。”

    慕琬突然将攥着伞的手抬起来,干净利落,如挥了一刀。那条缠在席煜肩上的蛇突然就被斩断了,连同她的右半边的一截头发。

    这下对称了……或许还差一点。

    “喂喂喂你们这帮人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席煜心疼地摸住两边短短的头发,马尾几乎要变成羊角了。

    “我留了好久,你们怎么陪!”

    “……可是长头发很麻烦。”一直沉默的默凉悄悄说。

    “我可不管!”

    说罢,席煜一挥手,那些山坡下的蛇突然加快了动作,像一道道闪电顺着陡坡扭动,钻行,令人应接不暇,像逆流而上的溪水般蔓延上来。默凉皱起眉,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拂过剑身,手在骨结那里微微停留了片刻。但他没有更多犹豫,而是将更多的力量注入剑内。剑身发出青白的光,如漆黑夜里在荒骨上缓慢燃烧的磷火,将褪色的清冷黄昏点亮。

    “住手。”

    池梨忽然把他的手从剑上拽下来,将他向一边推去。面对蜂拥而至的蛇群,池梨突然从怀中抽出云外镜。即将被远山吞没的夕阳那最后一缕光跌入镜中,如火

    星落入锯末,瞬间点亮一切。刺眼的白光反射而出,如决堤的洪流,顺着山坡滚滚而下。所有人都捂住了眼睛,而被光碰触到的蛇都发出了近乎于人类的、凄厉的惨叫声,男女都有,仿佛荒墓里无数漂泊的冤魂被某种古老强大的经文超度一般。

    它们像一把把干枯的稻草,燃得快,燃尽得也快。顷刻间,满坡奇异可怖的蛇群便化作了无数漆黑的粉尘,在暮色里、在镜光下、在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中湮灭。

    席煜终于被镇住了。她不再胡闹,也失去了那强大的自信感。恐慌虽未浮现在脸上,但那无声的沉默已经令她隐隐感到,自己失去了某种谈判的筹码。

    相反,放肆的尖笑在夜色中响起,嘹亮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啊,你们找到了,你们果然找到了!”佘氿本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空旷,不知道他藏身何处,“不愧是、不愧是云外镜……早知如此拿那张地图有什么用呢,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谢谢你们送上门了,真是太感谢了——唉。”

    那声音语调儿一转,忽然多了几分哀叹。

    “早知道,就不留那个女孩了。还放她回家了,应当拿来威胁你,或者除掉……不过也没关系,还剩两个呢。”

    “你这混蛋,你给我滚出来!”

    慕琬对着天空破口大骂。她知道,佘氿说的是谢花凌。山海连忙拉住她,让她冷静些。黛鸾与默凉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了有些失魂的席煜。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席煜突然转过身准备跑了,两人再次对视,又同时起身去追。

    “等等,阿煜!”黛鸾一边跑一边喊,“谢花谣!阿凌的姐姐在哪儿?在那座很大的房子里,还是别的地方?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席煜的动作太快了,她的身影很快在视野里缩小,离得越来越远。顺着坡脊上跑着,她一溜烟钻进密林去。这时候,默凉的速度突然超过了黛鸾。他攥着剑,整个人都被一种柔和的白光所包围着。在这种光芒的包裹下,他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那双孩子的腿不再属于自己似的。黛鸾愣了一下,努力加快速度追上他们。

    那声音消失了,慕琬气得在原地跺脚。山海吸了口气,告诉她:

    “刚才的话,你重新想。”

    “想什么?!”

    “两个人。”山海严肃地说,“他说两个人。”

    慕琬不做声了,她静下心来思索一番。除了谢花谣,另一人大概就是她的母亲。她娘亲还活着,这令她感到些许安慰。但随后,她陷入了某种担忧。

    “如果他是骗我们呢?这家伙诡计多端,保不齐说的都是假话。”

    山海拍了拍她的肩侧,安慰她说:

    “你仔细想想,他们杀了她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如果你依然不安,我们就去找他对质。”

    晓不知何时站在池梨身边。他抱着臂,对慕琬说:

    “莫慌,你娘亲和谢花谣的确都好好活着,我可以设法带你们去见他们。但默凉他们是不该追去的,现在得去追回他们。”

    池梨望着孩子们离开的方向,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园。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九回:目不转睛

    “我看到那里有……”

    慕琬欲言又止,不再说下去。那碑文是什么时候都能去看的,不能耽搁要紧的事。池梨或许猜出了**不离十,也没再看。他们顺着席煜离开的方向追上去。今夜的月光微弱,但晓抬起手,将照在他身上那一点点的光扩大,像一盏明灯般领着他们前行。

    黛鸾一直追着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都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在这漆黑一片的密林里跑得如此自然,完全不怕绊着——反正她自己差点摔了好几次。她感觉头晕眼花,喘得喉咙一阵干咳。缓了好一阵她才撑着双腿抬起头,四下环顾起来。

    默凉白色的身影就在眼前,她向前迈了几步,小腿又酸又痛,简直打颤。默凉抬着剑,像是随时准备迎战,看上去可一点儿不累。黛鸾将手搭在他肩上撑住自己,咳得要死要活。

    突然呢,她就咳不出来了。她看到前方令默凉举起刀的,正是那位熟悉的蛇妖。这应当是本尊没错了,席煜正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还生气地做了个鬼脸呢。

    “我可能不认得你。”佘氿说,“但我知道你手里那把剑。”

    “哦豁,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呢。”

    黛鸾挤眉弄眼地揶揄着。佘氿也并不生气,而是无所谓地抬了抬肩膀,认真解释着:

    “我可以知道的事,不代表我一定就要知道。我还可以,不去知道。天底下那么多事儿,全让我去打听去记住实在是太麻烦了。毕竟……我又不是云外镜,是不是?”

    “在下默凉。”默凉盯着他,没有一点孩子受到惊吓的样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佘氿……你虽然个子小,倒还是有点儿江湖人的规矩。默凉……默……啊,有点印象,你全家都死绝了。”

    若不是打不过,黛鸾一定会冲上去给他一拳。有这么说话的吗?听着就让人来气。默凉感受到自己肩上的手略微用力,立刻安慰她说,不打紧,是实话罢了。

    他回应道:“佘氿这个名字,我也是有些耳熟的。你大约是殁影阁主。但不知为何,你会出现在雪砚宗的地盘上。”

    “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你为何会出现在雪砚宗的地盘上?”

    黛鸾打断他:“你听他鬼扯。他根本不是什么阁主,撑死就是个掌柜不在帮忙数钱的账房,真把自己当盘正菜了!我见过真正的殁影阁主,是六道无常,比他有脑子多了!”

    “小妹妹,我跟你很熟吗?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确实不熟啊!不熟你手怎么伸进别人的兜里掏了?”

    眼见着真能打起来,默凉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哪儿知道这位姐姐嘴这么贫啊。

    剑拔弩张之时,他借机环顾四下。这里地势低洼,又十分偏远。看样子,他们并不打算惊动门派里的其他弟子,而是要将他们私下解决掉,说不定还考虑了收尸问题。但他们大约也没想到,自己和池梨这两个“外人”会突然出现。殁影阁说不定只知道她们母子俩死了的消息,但因为没看到尸体便没有轻信。只因她出现得唐突,按年龄算也差不太离,八成已经被怀疑上了。

    “镜子又不在她们身上,何故与两个

    黄毛丫头计较。”

    款款走来的是黛鸾见过的那人,雪砚宗的代理掌门。默凉看着他,轻叹了口气:

    “我见过你。”

    “哦?”

    “若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事,单凭样貌,我或许会觉得你是好人。然人不可貌相,这些教训我早就领悟过了。”

    “是吗?你在哪里见过我,说来听听。”

    “与你无关。但还有一件事……”

    “何事?”邬远归挑起眉。

    “我是男的。”

    “……行。”

    “姓邬的——”佘氿突然将胳膊架在他肩上,“我说你是不是……心软了?”

    邬远归斜眼看了看他,冷冷地问:“此话怎讲?”

    “你一点儿旧情都不该念……或者说你对他们不该有旧情。他们和你没有关系,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是你那不入流的小师妹的友人,根本就不沾亲带故。还是说,你对那可怜又可爱的小师妹心怀眷恋,所以才不忍下手?”

    “滚。”他深吸口气,“没这回事。”

    “最好没有。”佘氿侧目,“那还是说,你对女人和孩子有什么不必要的同情?不该吧?毕竟你对你那小师妹可没这感情。”

    这话中有话,着实令人火大。黛鸾完全不明白邬远归对这种妖怪的言辞有什么耐心,但既然他一直在忍气吞声,或许也能得到其他好处。但这些都和她没关系,要紧的是如何脱身——尽管她总是忍不住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顶撞回去。

    羊入虎口大概是现在的状况。羊有两只,虎也有两只。

    也许并不难对付……默凉寻思着。父母虽然走得早,但他已经学会了默家足够的剑法路数,至少拿来自保不是问题。他也许可以动用一些被禁止的招式,比如先前池梨拦下的。这样一来不说拼个你死我活,令对方大伤元气借机逃命也能做到。但他不清楚自己这么做,鬼叹是否还会再生出一段骨结来。他的命,在自己眼中从来不用特别珍惜,若能护这位新结识的友人一回,大抵是值得的。

    说着,他便默默将灵力运往指尖了。周身的筋脉都开始发热,他无声地运转着体内的气力,希望在对方发现异样之前能杀个措手不及。

    “默凉!”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他忽然一惊,险些乱了气海分寸。池梨的声音格外嘹亮,他与黛鸾同时回过头去。但这脚步声仅有她一人,黛鸾没看到自己的师父,也没看到晓。池梨提剑走来,步伐轻盈,像落在雪地上的梨花。

    “我、我师父呢?”

    “我们没在一起。”她说,“你去找他便是。”

    黛鸾明白了。他们应该是分头行动,慕琬和山海去救她母亲和谢花谣了。至于晓,大概也是跟着他们的,不然池梨不会就这么跑过来。而现在池梨让她去找他们,一定只是想助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黛鸾有些担忧地望着两人,池梨只是冷冷地摇头。她转过身,准备离开,席煜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抬起了一把新的剑。

    “姐姐是要去哪儿?之前我们还没交过手,能不能请您赏脸,与我过几招?”

    黛鸾感到一阵头

    大。她的剑是桃木的,说实话,经历了这么久、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剑早就已经有了不少豁口。何况它斩鬼辟邪倒也罢了,真和人的刀枪剑戟持续正面交锋,那会对剑造成的磨损可想而知。若再有其他妖物趁虚而入,则必输无疑。

    再者,她也没什么实打实的本事。那些耍剑的能耐全凭儿时水无君教的两招,外加之后自己的实战悟性。而席煜从小习武,还在雪砚宗修习一年有余,黛鸾实在没什么自信。但转念一想,默凉小小年纪都拿着剑与那群恶人正面交锋了,自己还怕什么呢?

    “若我没猜错,阁下便是……前任雪砚宗掌门的女儿吧。”

    邬远归盯着池梨的眼睛,但她的眼中毫无惧色。他没说错,看样子佘氿已经把殁影阁的推测告诉他了。池梨没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化,仍是一副死水,一层涟漪也未泛起。

    “你应该躺在那个墓园的棺材里,那里给你留了名字。”佘氿说。

    “没必要。算上这个,我知道有两个坑,或许恰好适合你们。要不先躺进去试试?”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邬远归依然看着她,池梨不为所动。她轻轻耸肩,将话锋转了回去:

    “何况我要纠正一下,你的用词。前任掌门可不大合适,即使他老人家下落不明,我也该告诉你,只要他一天见不到尸体,你就一天算不上掌门。即使找到了,也轮不到你。”

    兵器刺耳的摩擦声在下一秒如锣般响起,交战的两人各自用双手攥着剑,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拼在上面。十字交界的上半部分,两人的视线相互对峙,一个炙热,一个冰冷,目不转睛。金属摩擦的火花伴随着可怖的声响,剑刃险些让两人拼出豁来。

    “你还是躺回去比较好。”

    “你先明确自己的定位比较好。”

    “你的刀很一般,配不上你的剑法——我以为你爹和你娘能留下什么更好的东西。”

    “你操的心太多了。你这刀倒是不错,不愧是雪砚宗铸的,可惜你的剑法配不上。”

    刀剑无眼。几招下来两人都摸出了对方的斤两——势均力敌。虽然池梨自幼没有经受过专门的训练,但她在云外境中的自学也绝不是花拳绣腿。邬远归的路数当然是雪砚宗的那一套,虽然很强,可用来对付池梨这样集百家之长的人,他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他们各自重新退到原来的位置,调整手里的武器。佘氿拍了拍邬远归,对他说:

    “你就牵制着她,我去对付那个孩子。”

    “啧,你倒是会挑得不行。”

    “……嗯?行,那你去和他打便是。”

    佘氿的笑突然变得奇怪,仿佛邬远归方才多不识好歹似的。但他没多想,因为默凉立刻迎面一击,他不得不去招架。骨剑接触到金属的一瞬,邬远归就察觉到异样。暂时不提这剑法,可力道却比池梨要足,要狠。但这股劲不像是那孩子打出来的,更像是有什么人抓着他的手然后再这样劈下来,亦或者……是剑本身的意愿。

    他斜眼看着赤手空拳与池梨周旋的佘氿,眼皮直跳。没辙,自找的,硬着头皮上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九十回:目无尊长

    山海与慕琬跟着晓,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上奔跑着。远远听到水声,或许是接近了河流。脚步声掩盖了其余路边微小的声音,那些动物们从灌木间探出头,好奇地张望。

    “梁丘,我想到一件事。”山海说,“墓碑上写的名,应当是迟离二字没错吧?迟缓的迟与离别的离?而不是池塘的池与梨花的梨。”

    “对……怎么了?”

    “她自己说是后两个字的……这当真只是随意摘取的同音字么?”

    “何出此——等等。”

    慕琬脚下慢了两步,但很快又跟上了晓。在那一刻她突然回想起一些事,回想起山海说出此话的理由。那首诗,那首雁沐雪随意写下的诗,应当是没别的想法,毕竟在她眼中池梨已经死去很久了。

    近慕远归凌寒夜,半池雪砚梨花谢。

    半池,梨花。

    池梨。

    为何她自己随意选的两个字恰好就与雁沐雪即兴抒情的诗句一字不差?

    两个人一直紧追着面前的晓的背影,依稀觉得知道了些什么。他没有回头,但自然听到了两个人的交谈。一面跑着,他在前面用两人恰好能听到的音量说:

    “你们的怀疑不无道理。的确,她一直在暗中注视着雪砚宗。”

    池梨果然并非无情无义之人。虽说于她亲爹的行径而言,她对雪砚宗没什么感情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既然她儿时常与祖父在此往来,难以割舍的心情终究是有些。

    再何况,她对于母亲的思念自然也能转移于此。母亲一直支持父亲,不论他想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还是寻一处安定的地方柴米油盐平淡一生,她都乐意。她说家人就是家,家人去哪儿哪儿就是家。没有家人的家只是房子,是个空壳。

    晓告诉他们这些事后,山海反而松了口气。这便能解释,她注视着慕琬的目光为何有些许复杂,而不仅仅是看到一个在他人口中转述的、相关的陌生人。并且这种感情是正面的,她一定愿意帮慕琬。

    晓领着他们,将他们带到一处林子。这一带慕琬已经比较熟悉了,她儿时住过。那时候这一圈都是大家盖起来的小房子,结果她没住多久,在多雨的季节里有几座老房子垮了。池梨他爹,也就是慕琬的师父刚接手这里时,很多东西已经缺乏维护,毕竟在他父亲年老发昏时已经很少组织什么了。那之后,他重新挑了一块地方,自掏腰包找人重建了一片连着的房子给大家住。再后来资金有了些许起色,陆续换了两次地方。最后的地方晓说是给那些歪门邪道住去了,弟子大多集中在新修的楼里。火烧以后,不得不搬回过去的一处旧址直到修缮完成。之后又说加强巡逻,把旧址给了外人,一些排不上名号的弟子也与他们为伍。或是被同化,或是被欺辱。

    “乌烟瘴气。”慕琬暗骂。

    “是很乱。势力分化严重。要么都亲近他,为他所用,要么是敢怒不敢言。我料定池梨这次回来,定能拉拢人心。”

    山海看了一眼晓,欲言又止。晓知道他要问什么,接着说:

    “她带着云外镜回来,自然是有说服力的。若还有人不信,我们还有别的法子。”

    晓说这话的时候神神秘秘的,看上去像是

    有什么压轴戏般。慕琬倒不在乎这个,他们若有办法那自然是好事。现在,他们来到的是慕琬小时候最早落户的地方。那时候没这么多规矩,谷外的亲友探访都可以一起住,母亲也来过。但现在都是些破房子,根本没人搭理,废料与蛛网连成一片,十分荒芜。

    “他们就把我娘安排在这儿?!”

    “不是。”晓继续领他们走,“是你娘亲自己要住这儿的。”

    慕琬喉头一酸,说不出话来。

    晓走向一间看上去唯一完好些的房子。即使如此,上面也是破破烂烂的,被外面随便用木板、稻草或泥土糊上。她一眼认出这个房子,哽着说,这是她刚来时师父让人给她新修的屋子,所以即使一直没人养护,十几年来也还算能住。

    娘也只认得这间屋子。

    屋里是亮的,微弱的光从墙壁与屋檐的缝隙流出来。在漆黑的寒夜里像一盏长明的灯。

    晓和山海左右都站在门口,同时看向她。她心里竟然有些忐忑。明明这与谷外那座温馨的小房子相比差得太多,但她就像是来到久违的家门口——更早的时候,她爹和她哥都在家的时候。一开门,就能看到那熟悉的、其乐融融的景象。四副碗筷,一桌饭菜。绿菜定有一盘儿凉的一盘儿热的,一定有盆不稀不稠的汤。虽然爹在朝中当官,但日子过得清贫,肉不是隔三差五就有的。但这够了,已经足够了。

    推开门,比想象的要冷许多。桌上空空的,但能看到晚饭后刚擦过的水痕。单一盏蜡烛在桌上燃着,快见底了,老太太正准备吹灭它。可她刚张开口便愣住了,直勾勾盯着慕琬,一动也不动。慕琬也没敢挪,只是瞅着娘亲缺了一个的门牙,她临走前明明还在的。

    “……娘是不是冻死了?”老太太问,“冻傻了,看错了……还是你也死外面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回来看看你。”

    慕琬猜自己的脸一定很难看,她极力控制住面部的表情,免得一会儿哭出来。她佯装无事发生般,将原本预设的压力全部挡了回去,轻描淡写地说:

    “唉哟……”

    老人家绕过小桌跑到她面前,上下把她摸了一遍,力气很大,都给她掐疼了,但她哼也没哼一声。她怕再一张口,鼻涕眼泪也一并出来了。

    “你怎么今天回来?是回来过年吗?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他们把我接到这儿,让我和一群人一起住,说是你让我来的。你没来,我不信,他们除了白绿色的衣裳,还有穿别的衣服的人,都凶神恶煞的。我不去他们就拉扯我,还把家里都搜刮了一遍,但我们也啥都没有,不怕他们搜……我不认识那些人,不要和他们住,就收拾东西跑到这儿了——我只认识这儿。最后他们也不管我了,我就一直等你。偶尔有人来这儿。主动来的都让我给你写信,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去哪儿啦。无意路过这儿的,我就追问,问你去哪儿,但没人知道……我猜他们知道也不说。娘感觉大家都变了,变坏了……或者冷淡了。”

    冷淡的大抵也是为你好。慕琬说不出口。她伸出手,在母亲开裂的嘴唇上触了一下。像是完全干涸皲裂的河床,稍微一碰就能掉下土渣。娘生她哥的时候就不小了,如今才年过半

    百,却分明一副老太太的模样。上一次她头发没这么白,现在却斑驳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在与自己一般高的母亲头上掠过,擦不掉白色,看来不是墙灰。

    “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慕琬的神色和语气都开始急了,“你的牙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打你了?是不是?”

    母亲连连摆手:“没这回事。他们有的人,凶归凶了点,还不至于和我动手。我在后山那里种了一波菜,一开始锄地的时候全是石头,天黑走路不稳,转身给磕掉了……”

    “那、那没摔坏吧?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少个牙吃饭肯定是不好的……有人给你药吗?你一定流了很多血,一定很疼……”

    “邬远归那孩子赶来看过,让人给我一瓶止血的药粉,一抹就不疼了。但他总是忙,坐不了几分钟就走了。他对你的事也不清楚,说是真不清楚。我猜他也不想瞒我吧……一个人料理门派内外的事,当真是很累的。”

    慕琬没吭声,门外的山海看了晓一眼,晓微微点头。

    她娘亲接着说:“没摔坏倒是……真的。你娘身子骨好得很。就是最近天凉了。远归也不来,我想他一定是太忙了。你不回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太冷了,天太冷了。我想烧火盆的时候得把窗户打开。可这一开窗户,风就吹得我这个头啊就嗡,嗡嗡……像一群蜂子在脑袋里转,没一会儿准头疼。我要不烧,把门窗都闭上,这四处哪儿哪儿都漏风,堵了这边通了那边。但我才不去和他们挤一个院儿呢,他们都坏,还打孩子,对我肯定也不好……还好,最冷的时候快要过去了吧?快过年了,可这谷里一点年味也没有。”

    山海在门外听得很不是滋味。

    “娘时常想,是不是当时不该放你出去闯……可你这么倔,从来不听娘说话。”

    “听,我都听。”慕琬颤着音说,“把眼下解决的事儿解决我就哪儿都不去了……”

    “不,你该出去的。你不该被困住。娘随便说说的,你随便听听。门外冷,你让你的朋友进来坐吧……只是实在没什么招待的了。我老了,耳朵还灵着,天天听门口的动静呢。”

    山海和晓有些尴尬,进来都鞠了躬以示歉意。山海扯了扯衣摆,四下环顾,觉得自己身上比这屋里脏多了,不知道坐哪儿。虽然这里又小又破,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真好啊,琬儿和你们在一起我真放心。你们这次回来,一定有要紧的事吧?”

    “的确如此……但首先是确定您的安全。”山海忧虑地说,“您还健健康康的,我们便安心了。只是还有个姑娘,我们得找她……梁丘可以留在这儿,我们去找就好。”

    “你是说谣儿吧?”

    “是,对!”母亲本攥着慕琬的双臂,她突然反手抓回去,“您知道她在……您知道她过的好吗?她妹妹说是回家了。我本来想让她们接你出去住的,但是出了岔子。对不起,都这么大了,我还是——我什么都不行……”

    “哪里的话。”她刮了一下慕琬的鼻梁,“谣儿她时常来看我,只是……”

    “只是?”

    “只是很久没来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九十一回:目空一切

    几个回合下来,邬远归算不上精疲力竭,却也累的够呛。默凉的招式步步紧逼,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更令人在意的是,他小小一个孩子是何来的功力与耐力,能将他堂堂一门之主逼成现在这幅窘迫的样子。

    他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头娃娃,永远不知疲惫。

    池梨方才击散一条迎面长了血盆大口的蛇的幻象,突然又被另一条蛇的蛇尾打中肋骨,剑没能防住。虽不至断裂,但也钻心得疼。什么阴阳术池梨其实并不太懂,她若对付佘氿绝不占上风。默凉被一剑弹开,与池梨站在一起。两人背对背,各自抵剑应对着面前的敌人。四个人站成一条直线,并缓缓旋移着。

    “对付那小子不要这么拼命。”池梨压低声音,“你看看你的手!”

    默凉将视线挪到手背上,突然发现一截尖利的骨刺从手背的皮肤上探出来。它看上去有些钝,很干燥,像是十分自然伸出的什么,似乎生来就和自己一体。他心里一惊,身上的那层灵光黯淡了些,那段骨头慢慢地就缩回去了,与平常无异。

    “抱歉……我认真过头了。”

    “你要提防的不止他们,还有你手里的剑。”

    这个时候邬远归也看了看手中的剑,剑刃上全是豁,都是默凉那小身板一刀刀砍的。他不知道为何他手中的骨头这样结实,更不知道那股无名之力从何而来。合着佘氿还跟他客气了,但邬远归总觉得,自己要求换人这点也在他的计算内。

    “你确定还要对付这小子吗?”佘氿在远方笑喊道。

    “……随你!”

    池梨心生不妙。他们一定是有针对性的。佘氿大概是知道那把刀的来历,就算不知道,用妖力与小阴阳师耗下去,迟早会把默凉逼出问题。现在要速战速决。

    而黛鸾和席煜,早已打到另一片空地去了。黛鸾总想走,可席煜总牵制着她。但她慢慢看出点问题——凡是她拦着她跑的方向,那一定有鬼。只要强攻过去,便能找到谢花谣所在的位置。可是这臭丫头太难缠了,虽然年纪比自己小,可处处打得人心烦。她不敢拼全力,因为这把剑太重要了,不该折断在这个地方。

    席煜横着一剑切来,空气都发出嗡鸣。这一击下来木头剑一定会断,可保命自然更重要了。黛鸾闭紧了眼,另一只手狠狠抵在剑上,心一横,大不了听天由命。

    桃木剑没断。

    黛鸾试探着睁开眼,手上依然不松力道,与席煜的剑死死顶着。木头剑上裹着一层暗红的微光,像薄薄的躯壳护着它。铁剑完全没有和木头发生直接接触,而是被这层摸不着的光给挡住了。两人都愣了一下,黛鸾突然后撤一步,席煜紧接着又是一剑。这次,剑尖儿划过木头的剑身,黛鸾感到手中触感不对。抬手摸上去,留下了一层浅浅的划痕。

    刚才的光……是怎么做到的?

    她没时间犹豫,努力回想着那时的触感。但敌人从不会给你思考的机会。就在这时,不远开外的灌木丛突然冲出一只鹿,用角将黛鸾抄起来甩在身上。角多少有些锋利,给她戳的屁股蛋儿疼。摸了摸,还好冬天衣服

    厚,没扎透。她空着的那只手忙抓住鹿角,回头看了一眼席煜。她愣在原地,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幕发生,接着气哄哄地追上来,但黛鸾的眼中她还是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黛鸾自己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多少松了口气。她低头拍了拍鹿背,虽然还认不出是哪只鹿,但她试探性地说:

    “我们是不是见过?”

    鹿接着跑。黛鸾再仔细看了看它的毛色,总觉得,她就是谢花谣骑过的那只。

    “你要带我去找阿谣吗?”

    它还是不说话,只是脚下飞快地跑着。

    越过重重障碍,穿过密集的丛林,拨开一切妨碍在眼前的东西,他们终于来到河边。冬日的河水虽然未完全干涸,但还是少了许多,驮着她的鹿能直接跨过去。穿过这段河流后,一人一鹿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屋子前。

    这屋子很奇怪,是单独修建的。这一带除了它没有任何建筑。

    黛鸾从鹿背上跳下来,心里有些不好的念头。莫名的不安在心中扎根、发芽、滋长。她小心地靠近房子,发现窗户是被糊住的——从里面。但不是什么挡板,而是乱七八糟的纸条密集地贴在一起。

    该不会是个封死的仓库吧?不开窗怎么会有人生活呢。她回头看了一眼鹿,它却已经跑得很远了。没办法。黛鸾深深吸气,准备敲响这里的门。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试着轻轻将它推开。

    不得不说有时她的直觉很准——门居然没有锁。推开门后,吱呀的声响在夜里让人心尖一颤。屋里黑漆漆的,但刚才路上也没什么光亮,借着门口渗进来的月光,黛鸾隐约能看见什么东西。房子的空间很小,里面也没有桌椅。往里靠墙的地方说不定有柜子,但太黑了,她实在是看不见。她只能看见一张床的边缘,月光恰好淌到那儿。床边有一双腿自然垂着。黛鸾的心脏跳得厉害,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不是阿鸾吗……”

    是她听过的声音。

    “阿谣,阿谣你还活着!”

    黛鸾将门彻底推开冲了进来。但就在她没有激动一会,心中涌起更大的一阵躁动。这是一种凌驾于先前一切之上的震慑,一种对自我的警示。

    别过去,有问题——千万别。

    这感觉很突兀,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与先前笼罩在剑身上的光同源。大概是在特殊时候才会保护自己的力量,但如果可以,她希望它不要再出现了。

    “过来吧……我动不了。我想看清你。”

    “这么黑,阿谣怎么不点灯啊……”

    黛鸾小心地试探着,并没有轻易靠近。她心怦怦直跳,目光小心地从腿向上移,试图寻找她的眼睛。但她怎么也看不到,因为屋里实在是太暗了。她没有从谢花谣身上感到什么类似于妖气的东西,虽然分不清是不是本人,但应该不是妖怪变的。

    “我一个人呆在这儿,哪儿都清楚,不需要灯的。”

    “为什么你一个人住?他们把你关起来了吗?”

    “是呀。你看这地方,没有直接能来的路。”

    你不害怕吗?你一个人在这儿……这么久。”

    “怕。一开始怕,后来就不怕了。我不能怕。我要是怕了,我妹妹怎么办。”

    黛鸾觉得她应该就是谢花谣了,稍微放下心走了几步。谢花谣没有表现出更多欣喜了,只是伸出胳膊,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拍拍床边。

    “来吧,坐。这里没有桌椅,委屈你了。”

    “他们怎么什么都不给你。”

    “囚犯的待遇。”

    “你为什么不逃出去呢?”黛鸾问,“你的身手,离开这儿不是问题。”

    “我走不了。”谢花谣干干地说,“我的脚筋被挑断了。”

    “……”

    一阵可怕的沉默。但很快,黛鸾大声地骂了一声:“混账!”

    她们干坐了一会,黛鸾站起身,谢花谣以为她要走,拉了她一把,顺便打听慕琬的事。黛鸾说她很好,她也回来了,一会儿她就想办法带慕琬来看她。

    “还有,你渴吗?”黛鸾抖抖衣摆,“我来之前被人拦住了,打架有点儿累……我不喜欢打架,但好像很擅长。我渴了,这里有没有杯子,有没有水?”

    她一面问着,一面在屋里翻找起来。谢花谣没有说话了,她便自己寻。摸黑在柜子边上找来找去,但手能摸到的地方全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不禁有些怀疑,那些恶人该不会碗筷杯子也没给她留吧?但更奇怪的大概是吃的。除了没有水,这里也没放米面和任何能吃的东西。他们肯定不会好心送来的……

    黛鸾心里又一激灵,该不会她看到的是个鬼魂,其实谢花谣已经死了?黑暗里,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谢花谣的身边还有影子。她悄悄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是多虑了。不过她很快又提心吊胆起来——月光照到的地方有很多脚印。看方向都朝着自己延伸,大概只是自己的脚印吧?但,但是……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呢?

    ……谢花谣不能走路,对吧?可这里到处都是灰尘,也没有拖行的痕迹。地面上最干净的大概要数门口到床边那点距离了,但也就那么一点点。

    很怪,可说不上来。

    “我、我去叫他们过来……”黛鸾顺着墙根向门口挪,“我让山海和慕琬见你。”

    “别走。”谢花谣干脆地说,“再——再跟我待一会儿。”

    黛鸾摇了摇头,决意要去叫人了。她顺势看了一眼窗户,突然发现那些封条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都是红色的,是某种她看不懂的符。谢花谣该不会真的已经死了,被什么禁术困在屋里,才能维持人类的样子吧?她心里更乱了,赶忙向门口爬过去。

    “我说别走!”

    谢花谣的声音突然高了些。她突然站起身,黛鸾吓得腿一软,双手扶住了墙。结果谢花谣真没有说谎,她站起来的一瞬便倒了下来。黛鸾有些心疼了,却不敢上去扶。待谢花谣自己用双手撑起来时,满脸都沾了灰尘。

    黛鸾的呼吸突然停了。

    谢花谣昂起头望向她,眉下却是两个黑漆漆的空洞。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九十二回:目眢心忳

    “师父师父不好了!黛姐姐向禁地跑去了!”

    邬远归刚与池梨周旋不多时,席煜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报信。他心生不妙,拦下池梨一剑的时候喊了回去:

    “要你何用!”

    “这不关我的事啊!”她急得跺脚,“我和她打着打着,路边突然就冲出来一只鹿,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把她带走了。”

    “净说瞎话!”

    “我没有!”

    “别废话了——”佘氿打断了邬远归,“灭她的口!”

    池梨和默凉交换了眼神,两人迅速脱离战斗,朝着方才黛鸾她们争斗的方向跑去。邬远归出手阻拦。他们的表情凝重起来,佘氿那点笑意也淡了下去。池梨相信他们一定有什么秘密藏了起来,并且生怕被她们发现。

    奔跑的时候,前方的夜空掠过白色的影子。池梨抬起头,惊觉那是一只天狗。默凉有些许诧异,他说:“天狗族已经很久不在人类面前现身了,除非……是位有血契的阴阳师。”

    没工夫思考是敌是友,天狗那边已经注意到了她们。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山海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到她们面前。

    “有个姑娘,应当是出事了——”

    “他们说黛鸾跑到了——”

    两方同时愣了一下,可眼见着邬远归要追上来,大约一人高度的慕琬不由分说去拉扯默凉,默凉拽着池梨的手,她们一并坐在了犬背上。未听谁解释半个字,慕琬突然打开伞跳下来,一只黑白的长身妖怪同时散着轻烟出现在地面,稳稳驮着她。

    慕琬骑着寻在天狗的耳边轻声说了什么,拍了拍白色的毛,飞奔而去。天狗放低了架势让山海坐回来,他立刻驱着它与慕琬飞向相反的方向。

    “镜子在那女人身上!”佘氿指着慕琬。根本用不着他多说,邬远归一吹口哨,邻近的马便疾驰而来。虽然寻是种耐力极强的妖怪,可这匹好马也不逊色,短程爆发很快,眼见着就要追上。而佘氿望着天上的影子,倒也不紧不慢。他拍拍手,林子里突然冲出密集的重重黑影——那都是些奇怪的鸟。它们的毛色并不自然,状态很差,可速度却快得吓人。

    “冬天为何还会有这么多鸟……”山海感到困惑,“莫非是雪砚谷气候的原因。”

    默凉转头看着身后的鸟群,说道:

    “大概这算一点。但它们被控制了……我不确定它们是不是还活着。”

    有一只喜鹊尖叫着带头冲上来,嘶哑的嗓音听得人心里发毛。在最后的池梨反手一剑砍断了它的脖子。默凉很快抓住它,失去头的鸟身还在挣扎,虽然没有了头,血也没有四处飞溅,只有些许干涸的黑色痕迹溢在断面上。它翅膀扑棱得厉害,他们只见过被切了头掏空内脏的鱼,有时会在案板上翻腾。

    “这里,这里有伤口。”

    默凉扒开无头喜鹊的翅膀,与身子连接处,有两个小小的窟窿眼,像是针扎的。

    “大概是放蛇咬的……这群恶人,仗着我父亲不在,就敢在此地为非作歹……”

    池梨的眼神充满恨意,山海都不敢正眼看她。这或许是好事——愤怒是因为关注。只是这之中付出的代价过于惨重。若谢花谣和黛鸾知道这些,指不定气晕过去。

    山海说:“不能让它们追上,一定有毒。”

    池梨问道:“还有救么?”

    “没有了,死透了。”

    默凉如此回答。他又沉思良久,突然坐正了身子,努力在天狗的背上

    站起来。池梨吓坏了,忙拉住他,山海也怕他突然从高空上坠下去。

    “我有办法。”默凉拿起剑,“虽然救不了它们,但能解脱,也能让我们安全些。”

    “你不要勉强!”山海提高生音呵斥着,“天狗能带我们去找阿鸾,只要甩开它们……”

    “甩不掉的。它们会一直追着,如果不在这里解决他们,连阿鸾也会被牵连。”

    池梨不做声了,山海也不便再阻拦什么。他们只得小心地在旁边伸出胳膊,免得他摔下去。高空中的气流很强,他一副小小的身板几次都险些没站住,这令两人提心吊胆。默凉竖起骨剑,口中念念有词,山海依稀能听懂一部分。淡蓝的光从剑锋上流窜出来,像是承载不动的满溢月光。

    下一刻,他突然一甩长剑,一道白光奔腾而去,势如闪电。连同一面看不到的屏障,某种气墙被平推向前,所以接触到刀光的鸟雀都惊叫着,被打落到地面上。这气势仿佛被云外镜的光芒照到的蛇群,只是那些鸟雀没有消失罢了。不再有什么能追得上他们,默凉长吁了一口气,擦掉额边的汗。他感到身子有些虚,疲惫感随之涌现。此时又一阵冷风,让另外两人眼皮发疼。他们只是晃了这一瞬的神,默凉突然失去重心,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似的落了下去。

    两人心里一惊,好在天狗反应迅速,它立刻在前方绕出一个弧形转身俯冲,去接住下落的默凉。就在险些砸在树冠上的时候,他精准地落到山海伸出的双臂上。默凉安然无恙,疲惫地睁开眼。但山海却觉得双手一阵刺痛,骨头就要被打断了。再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他心里掂量了一下,缓上一阵应该不成问题。

    “这出杂耍是真的精彩。”

    不知何时,佘氿就站在这棵树下。他笑着鼓起掌来,仿佛当真在赞许些什么。他们不想和此人纠缠,一心只想去找黛鸾。

    “那这样又如何呢?”

    佘氿突然挥着胳膊,打水漂似的丢出什么东西。池梨担心是暗器,抬起手又是一剑,欲图将它打回去。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红褐色的液体突然在空中炸开,溅了她一身,大部分落到了天狗的身上,染红了白花花的毛。还有一些落在默凉脸上,像血迹。

    “唔……这到底是……”

    池梨感觉自己刚才打中的,是一种瓷质的瓶子。从声音和残渣也能判断出来。但这些奇怪的液体她并不清楚,最担心的还是有毒。可这时候默凉伸出手碰了碰脸上的痕迹,又在舌头上舔了一下。池梨心慌了,一把打开他的手呵斥起来。

    山海安慰她,这似乎是无毒的东西。默凉尝了尝味道,告诉她说,的确是无毒的。

    “那是什么?”她匆忙抹掉手上的水痕,“你有没有感到不舒服?没力气?头晕?犯困?恶心?这药肯定有问题。”

    “是有问题……”佘氿轻松地说,“至于什么问题,还是你们自己慢慢琢磨吧。”

    他突然就转身走了,将他们几人晾在这。但很快,四面八方再次爬来无数蜿蜒的蛇,令他们感到十分不快。山海准备让天狗带他们走——毕竟蛇到底只是群爬虫,插上翅膀也飞不到天上。可这个时候,天狗却一动也不动了。他轻拍了拍它的脖颈,天狗发出可怜的呜鸣。

    且看那些蛇还有段距离,山海翻下来,查看天狗的情况。

    “我们之前还没问。这天狗,是你的式神?”

    “不,不是。是梁丘的。”

    “这样么……”池梨思量着,“莫非你

    并不是主人,所以使唤不了它?”

    山海摇了摇头,说天狗是有灵性的种族,并非同其他许多妖怪般死心眼。他突然眉头一皱,默凉和池梨也下了地帮他查看。默凉顺手砍断一条袭上的蛇。山海掰开天狗的喙,心生不妙。原本红色的口腔内壁变成了黑色,也并非纯黑,而是很不自然的颜色,中毒一般密布着奇怪的网。嘴角的口水分泌太多,而且呈黏稠的棕黄色。口水落到地上,将土壤都腐蚀了。

    “它、它怎么了?”池梨分开被染红的那片毛发,“道长,你看这儿……”

    山海跑到天狗身后去看,毛发下的皮肤十分斑驳,颜色如生锈的铁。上面还浮现出凹凸不平的触感,仿佛某种疱疹,或是肿瘤。山海的心凉了一截,一来是怜悯天狗的痛苦,二来感到无法对梁丘交代。若有其三,大概是当前的处境绝不容乐观。

    可怕的黑紫色纹路还天狗的身体上扩散,活像一张网,将它越缠越紧。它痛苦地缩成一团,筋肉都拧成平日绝做不到的姿势。绒毛的根部也开始发青,一捏就碎。山海用一张符贴在它身上,念了一段咒,施法封存它的灵力。天狗慢慢地变小了,像一大块迅速融化的冰。它很快成了一只普通小狗的大小,就像当时在凉月君那幻境一样大。山海将他抱起来,像年少时端起襁褓里的阿鸾一样。

    恶心的动物们接近了,“嘶嘶”的声响此起彼伏,令整个夜都不得安宁。

    “我再试一次便是。”

    默凉又拿起剑,正准备念咒,被池梨一把夺下来。

    “你会死的!”

    “或者我们都会死。”

    “我与道长杀出一条路,之后的事再想办法。它们爬不了太快,只要……”

    “没用的。”看上去总是很听话的默凉突然打断她,“你也看到了,它们会不断地不断地拼在一起,如果不能让它们彻底消失,它们便穷追不舍。”

    “三人将风险分开来担,比你一个人扛着更划算。”池梨抓起他的手腕,“不然你身上那些本不该属于你的骨头,何时才会消下去?过去切磋时你若动真格的,少说要三天。有一天它们不会消失了呢?除了你的手上、背上、腿上,你还要哪里都生出那些鬼东西来?”

    “那不要紧,它们、它们总能消下去……”

    “那剑呢?那枚骨结消下去了吗?下去了?你一向是听话的,你再听我一次。”

    默凉用力攥着她手中的剑柄,试着把剑抢回来。凛山海抬手在周遭燃起一圈蓝色的火,暂时让那些蛇无法接近。但这只是一时的,何况他们还需要冲出重围。对那两人的争执,他既不了解,更不好催促什么。他相信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只是心里希望他们快些。就算三个人撑得住,这不知中了什么法术的天狗怕是撑不住了。

    仔细回想起来,应当是狩恭铎与吴垠干的。他们在那时取了天狗的血样。这一切,都是针对他们的阴谋。

    “没事,你更要紧。”默凉咽了口唾沫,“雪砚宗更要紧。我可以死,我本就……”

    “你可以死,但你愿意死吗?”

    默凉看着池梨的眼睛。妖异的蓝色火光与不绝于耳的嘶鸣声中,她的目光在颤抖。

    他有些困惑:“那,我该死吗?我不知道了。你说吧,你愿我死我便死,你愿我活我便活。”

    “生死之事自然是……是你说了算。但——”

    火光颤动了一下。

    “我盼你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九十三回:目乱神夺

    雪砚谷这一带地形,谷内的马可是知根知底。诚然寻的速度与耐力都是上乘,但架不住高低起伏的地势对体力的消耗。邬远归的马又是良马,就算一千匹里也挑不出这么一匹来。沿着一道浅浅的细流,他与慕琬的距离逐渐拉近了。

    寻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反冲着邬远归奔过来。他的剑与它锋利的尾巴一并刮过去,发出形似金属的刺耳的音效。他们在河岸边周旋起来,谁也不先下坐骑。

    “把云外镜交出来。”邬远归面无表情,“你还能捡一条命。”

    “师父在世的时候是教你如何出卖友人,如何苟活于世的?”

    慕琬抬着伞,恶狠狠地说。邬远归攥紧了手中的剑,紧咬着牙,最终还是爆发出一阵难耐的叫喊。

    “梁丘慕琬!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也是!我失望透了!”她吼回去,“失望你,也失望我。失望我竟然对你这种人曾怀抱一丝希望。我现在只剩下恶心!”

    “我不跟你废话。我知道你带着镜子回来,你若不给我,死的可就不止你们回来的几个人了!你不是最重义气吗?你想要让多少无辜的人搭上性命?”

    “我信你的狗屁!我就知道你们会绑架我母亲,还有谢花凌。现在还好意思说我让无辜的人搭上性命?师父无不无辜?雁沐雪无不无辜?你跟着那妖怪也就只能学到这点下三滥的计俩?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个人样!”

    邬远归大致是真被气到了。他两侧太阳穴直跳,手气得拿不稳剑,双唇发抖,牙里能钻出火星子来。他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突然气极反笑,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我没有人样?行,好,可以……很好,好得很。照你这么说,我自佘师爷找上我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能以人的身份自居了?实话告诉你,当年给莺月君可乘之机,里应外合,让他抓走师父的人,也是我。”

    夜分明黑得过分,周遭积雪反衬的光也十分微弱。不知为何,慕琬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也是……雪砚宗相对避世,但也绝不是毫无防备。门派上下,怎可能连一个能拦着六道无常的人都没有。莺月君大概是混进来的,还获得了接近掌门的机会,暗自下的黑手。不然敢与霜月君交手的师父,怎会与这孩子也打不成平手,反被重伤……除非他毫无防备。

    慕琬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只要师父消失,重任理所当然落到邬远归的头上。而他同样装作身负重伤,对莺月君的行径不管不顾,谁来救人谁便挨打。否则哪怕只是堆人数,莺月君也不会如此安然无恙地进出……

    “啊……”慕琬无意识地感慨,“是啊,是这样吗……是这样啊。”

    看她有些恍惚的模样,邬远归趁机驾马冲上去。看似毫无防备的慕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面冰墙,是从侧方横冲过来的。剑扎透了冰层,恰好停留在慕琬面前。邬远归有些心慌,用力抽回了剑,冰墙这才哗啦啦地破碎了。

    黑色的寒水姬不知何时在河里盯着这边。在这方夜色

    里几乎无法看清它的影子。它警觉地盯着他,不知蓄谋已久还是方才出现。

    “什么时候……算了。你多少成长了些。”

    “是啊,拜你所赐。”慕琬黯然地说。

    “……我也本不必这样。”邬远归神色忧郁,“但那是杀父之仇——你说你爱的师父与大师姐不无辜,我爱的父母就活该死了么?”

    “我以为你感觉到师父的爱,感觉到师门的爱了……但是没有。你总抱着过去的东西,抱着你人生很少的部分不放。我很努力地去理解你了——就像我爹的事。我一直在怀念他与我们同在的日子。但是,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许我也不会来到雪砚宗,也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硬要说起来,无能为力的事顺其自然便好。而你就这样被妖怪利用了。”

    “我当你是没良心的。你爹真是可怜,就这样被你忘记。你的心是霜雪做的么?”

    “我没忘,我也对朝廷心生厌恶。但那是年少时的想法。如今依然没什么好感,却知道那些人掌朝的道理。反倒是你,师父分明在忏悔,在救赎,却一点都捂不化你的心。”

    “是,我知道,你想说他年轻不懂事,我爹也不懂事,是他们错了,他们都错了——本不该牵连到我们这一辈的。若雁沐雪在,她知道这些一定是这套说辞。我了解你,太了解你们了。从小佘氿就告诉我,让我一刻也不要忘记这炽热的血仇。我是没忘,每一刻都没忘,但那太烫了,烫得我不知所措。”

    “嗯,是,对……有苦衷的,是吧?你们都是有苦衷的。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可我分明也觉得——我也觉得,本不该扯到我们这辈的。我偶尔会恨佘氿,知道吗?我恨他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让我在仇恨之下受他的摆布。若他没有出现,我还能没有丝毫伪装,真情实意地与你们打作一团。也许我会和雁沐雪走下去,而不是……杀了她。”

    慕琬倒也真情实意地发出一阵冷笑。她自顾自地摇着头,抬起来望了一眼今天的夜色。星星真好看,一颗一颗,那么亮,彼此又那么远。雁师姐虽然血气方刚,但也是有点文艺风骨的。她曾拿星星比作眼睛,每闪一下就像眨着眼睛。但那时慕琬实在不明白,星星是那样小,而且都形单影只,怎么能与眼睛相比。要是一入夜,漫天都是人的眼睛,想想那也太恐怖了,她怎么都琢磨不明白。

    可不知为何,她今天突然就感觉那比喻再也恰当不过了。她觉得师姐、她师父、她爹,还有那些曾死在自己眼前的生命的过客们,一个两个都在天上,都睁大眼睛,满怀一腔温情注视着她,一眨一眨。

    见慕琬不说话,邬远归接着说:

    “我想,你过去也是曾喜欢过我的。”

    “你是想靠旧情来打动我,让我交出云外镜么?这步棋出的不恰当,算盘也不响亮。”

    “云外镜不在你身上。”

    邬远归轻蔑地看着她,皮笑肉不笑。慕琬将视线挪下来,也大胆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既没有恐慌,也没

    有争辩,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我看你大约是在拖延时间。”邬远归接着说,“镜子可能在凛道长他们那儿吧……你们怕是想故意把我支开。但无妨,镜子在他们那儿反而更危险。到头来,你喜欢的、你要保全的,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我已经准备看笑话了。”

    慕琬发出一阵清冷的哀叹。她并未回答这段话,而是接着之前的话说:

    “我懵懵懂懂的时候,确实是喜欢过你的,连师父笑说记娃娃亲的事,我也记得。”

    “哼……你当真了?”

    “不再当真了。”

    再也不会当真了。

    星星还亮着,在某一刻,一并熄灭在慕琬的心中。就像是那些至亲之人同时闭上了眼。但天上缓缓落下了稀疏的雪。细小,洁白,像星星的眼泪。

    邬远归的冷笑变成苦笑,他也摇着头说:“在你眼里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兄了,是吧?”

    “不必。我若不再把你当人看,这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呵,随你怎么说。”

    “非人之物,做出什么非人之事我也不觉得奇怪。只可惜整个谷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他们本不必被你遮住眼睛。”

    “他们……殁影阁有许多可怖的药,被用在——你谣师姐身上。具体是什么,连我也不知道。佘氿瞒着我,我便知道,他扶我上来拿到的一切终归不是在我手里。我怕他要拿全谷的弟子做什么,而这一切,迟早会作用在我身上。若要给那一天起个名字,大概就叫报应吧。”

    “……你最好能活到那天。”

    尽管这番言论的性质比先前严重得多,但当慕琬“看开”以后,不再觉得诧异了。不过是一群恶鬼修罗将刀剑对准了雪砚宗,对准了自己的第二个家。这次,獠牙从内部长出,顶破了光鲜的外皮。牙是钝的,又慢又痛,淬满了肮脏的毒。

    透过小雪的天幕,邬远归深吸一口气。

    “你若想与我过几招,我随时奉陪。免得我过去赶上什么岔子,那妖怪又要推诿到我身上来。我先前说交出镜子就放过你,在我私心里是真的。佘师爷不会允许我这么做,也不允许其他人活着回去。因而,那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念在儿时的……儿女情长。儿时那些个——我不得不舍弃的东西。”

    慕琬横起伞,目光冷得像死去的星。

    “我曾经在快意恩仇与儿女情长中取舍,总觉得要做出抉择。如今发现二者根本是一样东西……我却不得不亲手将它们斩断了。”

    “——若你以为你能斩断的话。”

    寒水姬将河里涓涓细流不断铸成冰晶,源源不断地朝着慕琬吹去。那些或冷蓝或苍白的碎片围绕在她与伞之上,将那点微弱的月光折射得斑斓。它们纤细柔软,又寒冷坚韧,如霜雪的祈祷,将一切情感的波涛冰封在每一寸交接的剑光之下,每一次击打的鸣声之中。从天而的雪花纷纷加入这段队列,仿佛某种祝福那样真挚与虔诚。

    “能。”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九十四回:目瞪口噤

    一圈蓝色的妖火烧得旺了些,半人高的火墙将蛇群拦在外面。若此时从天上看,这里仿佛一个圆形的蛇环,中央站着孤立无援的三人。

    “道长还有办法吗?”池梨抬着剑,面对张狂的蛇们,“若没有,我们便强杀出去。”

    “势必会被咬伤——然后中毒。这样一来就算毒不至死,也会中了佘氿的全套,需要他的解药。”凛山海摇头否决,“但法子或许是有的。”

    池梨和默凉都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佘氿五行属水。”

    “啊……”默凉明白了什么,“你要用五行土法来镇压它们……难怪。”

    当道长燃起那青蓝色的火焰时,默凉便略懂些许。凛山海一定早就怀疑明火对于这些妖蛇而言全无用处,便用冷火试探。这种妖火虽不能压制水,也不具备明火的烈性,但同时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对水属之物造成牵制。直到现在它们也没有全攻上来,那么道长的猜测大概没有错,受佘氿控制的蛊虫同样五行属水。

    “水来土掩,唯土法能压制他们。天狗砾本可以……但它现在伤成这个样子。”

    明白两个阴阳师的用意后,池梨也跟着盘算起来。山海自知无法像吴垠那样,对土的一切知根知底,与山峦大地对话。他沉吟一番,拍了拍默凉的肩膀。

    “你会念土生咒么?我一个人恐怕不行。”

    “您是要……好的,我明白了。”

    按五行相生相克之理,火生土,土克水。在水煞中造火看似自取灭亡,但这之中还有一层聪明的打算。已经有蛇穿过火墙试图袭击他们,而在两人喃喃念咒之时,池梨必须保证他们绝对的安全。躁动不安的蛇群大概摸清了他们的意图,变得更加骚乱。说来奇怪,它们仿佛有某种群体智慧,类似于蚁群或是蜂群,大概因为存在蛊王——或佘氿本身作为“女王”来赋予它们这种特性。即使不是属于自己的躯体碎块,也能像之前那样拼接,这本身的目的就违反了动物的生存本能,只是达成一种“更大”的目标罢了。那是一种凌驾于个人生存意志之上的种群延续智慧。

    而这种智慧一旦变了性质,便成了蛊毒。

    一条相对巨大,约有人脖子粗的蟒蛇冲了进来,身上燃着些许火墙的蓝色光焰。池梨反手提剑,本想直接斩断它,但它的速度太快,像是早就攒好了力气。它对着他们莽上来后,池梨本能地举剑护身,蛇被剑的尖端捅进了下颚。借着惯性,它的身体一路被划下去。最后只有两条破布一样的半身软绵绵地瘫在山海和默凉的脚边。

    它们乱跳了几下,却没有再生。

    池梨明白了。只要创口足够大,它们依然会失去复生的活性。

    而另一边,山海和默凉的咒语生效了。燃烧着的火焰开始变幻色彩,由蓝到紫,由紫到红,由红到金,光怪陆离如极北之境的暗夜神光。最后,那些柔软轻盈的火焰中有什么被固化了,在土壤里生根发芽,变得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石刺同乱窜的火焰一般高,形状参差

    不齐,如犬牙交互。它们不断地向外扩散,势如燃烧蔓延的野火。只不过这火没有温度,又十分坚硬,迅速从蛇群间生长起来,穿透了它们的身体。一旦被这样的地刺穿透,蛇就会发生剧烈的挣扎,随即化作一滩血水渗进地里。

    它们不会恐惧,也不会逃窜,即使战况如此惨烈依然有蛊蛇前赴后继。默凉和池梨再用剑将它们竖着斩断,群蛇纷纷变成地里的烂布条。虽然没有什么血迹,但空气里依然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如什么东西腐烂太久。

    敌方气势大减,山海抱着小天狗与两人突破了重围。这时候,怀里的天狗突然挣扎叫喊着,发出奶凶奶凶的声音,像是对什么不满,更像是要说什么。

    “什么?”山海试图去理解,“怎么了?走……哪里?”

    它用自己的叫声指明黛鸾的方向,他们一刻也不敢怠慢。

    地势变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生长在这儿的植物都长得歪七扭八。毕竟若不这么做连在此地扎根都没有办法。这里一看就没什么人来过,比墓园那边还要荒芜。在还未具体看见什么的时候,三个人发觉前方一人高的杂草堆对面,天光都变得奇怪。一种极其醒目的红四散晕染,红得发紫,让夜空更加深邃,更加渺远。

    “呃啊……”默凉发出很不适的声音,“我感觉很不舒服……骨头很烫。不论是剑,还是我自己。”

    “你不要再靠近了。”山海隔着他的长发,拍了拍他的背。池梨看着那些头发,它们没有变得更长,大约是因为他的心也“不闲”了吧。

    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终于想活下去了吗?

    她不清楚。

    “池梨姑娘,请你留在这里照顾他。他很强,的确能自保,但我怕那妖怪对他与他手中的兵器有什么不轨的图谋。他还需要你。”

    “……我知道。但是,但——”

    “我一个人去。”山海说,“我自己的徒弟,我能护好她。”

    “我明白了。请您多加小心。”

    山海将蜷缩着的天狗托付给池梨,天狗蠕动了一下身子,像是想和他一起去。但是池梨抱紧了它,生怕它当真跟去。她另一手拿过默凉的骨剑,默凉接过她怀中的天狗,将它抱得更紧。它的毛发不如以前松软了,暴露在外的那部分肤色也令它不再可爱。但默凉只是抱着,轻轻嗅着它身上属于犬科又异于犬科的“毛茸茸”的味道。

    凛山海挥动拂尘,面前的杂草自然地向两边分开,随着他的前进分开一条狭窄的路。池梨和默凉在后方默默注视着他,直到他完全被杂草淹没。

    穿过草地,山海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屋子。那木屋里布满了他从未见过的符咒。他还不够进,看不到,但能感觉得到。最先吸引他注意的是木屋前的人,她小小的,身影令他熟悉。于是他加快速度跑了几步上去,一把将她扯在臂弯里。

    “师……山、山海?”

    他感到黛鸾在颤抖,尽管很轻,但这种象征恐惧的反应是那样鲜明。黛鸾指了指屋里便一个劲地摇头,手中的桃木剑残缺

    不堪。她脑子很乱,嘴里的话也凑不齐一句完整的。

    “我努力了——我尽力保全它,我不想让它就这么坏了。里面、里面是,就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活着?活着的吧?我弄不清楚,但能动,能说话,她认识我,我也认识她。我应当认识她的,可是……可……”

    山海看过去,里面的确有个人。她像田间被狂风吹倒的稻草人,披头散发状如女鬼。她努力伸着手,用指甲一下一下在地面上徒劳地前进。但仔细一看,那双白皙的手上分明没有指甲——它们被拔掉了,只剩些红色的血痂。手上是没伤的,应当是才能活动不久。她抬起头的时候,直视着那双不存在的眼睛,山海感到一阵窒息。

    若只是个普通人便罢了……但她不普通。她样貌的轮廓,山海记得一清二楚。看着昔日的友人沦为如今这番模样,他只觉得一阵胆寒,和一股莫名的愤怒。

    “凛道长……”

    谢花谣突然不动了。她感到来者,发出一阵轻叹。声音的确是她的声音,可山海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安心。他将黛鸾护在身后,略微向前靠近了几步。

    “杀,杀……了……”她的语言变得破碎,“我,蛊术——弟子们,失踪了……都埋在墓地。不听话的弟子,会被杀……我是,试毒,才……”

    “你慢慢说。”山海跪下身,伏在她旁边,“你的意思是说反抗的弟子,就会被抓去试药了吗?死了就下葬?你这毒,是之前未解的,还是新下的。”

    “新、新的……旧毒未解,新药也未完全生效……我得以保全一些意识,佯装,被控制的样子。那药,他让我和阿凌选……说一个是毒,一个则无事。我是,阴阳师……认得有问题的药,便抢来吃……”

    “所以阿凌回家了,你留下来?”

    “他们骗了我……阿凌刚走,佘氿才说,那药也是……蛊术。是潜伏着的,看不见……你们不要管我,求求你,去救她,去救所有人。蛊虫藏在她身子里,总有一天会……”

    “这群混蛋!他们都该死!这就是殁影阁干的事吗?!”

    黛鸾尖叫起来,手中的桃木剑一并颤抖。

    “殁影阁向来……只研究,禁忌之法。皋月君几乎不过问、过问手下的……胡作非为。这些禁术,若传出去为恶人利用,则生灵涂炭……若无办法,还请……将阿凌杀掉,把尸体烧个干净。”

    “我们怎么、怎么能……”

    山海的声音同阿鸾一般颤抖。

    “你们必须……”

    黛鸾趴在地上,努力注视着她的眼睛。但那两个洞太黑了,黑得没有一丝光明。

    “你要活下去……我们一起去找阿凌,你们都要活着。我们会想办法救你,你……”

    “没、没用——”谢花谣昂起脖颈,看着月亮的方向,“已经晚了。”

    “为什么?!”

    黛鸾和山海突然注意到,她白净纤细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紫色淤青。

    “我已经死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九十五回:目盼心思

    黛鸾听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谢花谣不是还好好的吗?她会动,会说话,能应他们的每一句话,怎么就死了?

    “……还魂丹?”

    山海看着她的疤,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发出如此的询问。而黛鸾气愤地怒吼道:

    “谁做的?!邬远归,佘氿,还是其他人?告诉我们!”

    “且慢……”山海拦住她,回过头,眼里是说不出的哀愁,“谣姑娘……怕是,是自缢而亡。”

    “自——怎么可能?”

    “那勒痕……只有前半圈。若是被勒死的,两侧的痕迹要蔓延得更远,而且他人勒住的痕迹一般是横向的。何况她也没有挣扎过的样子,否则除了横着的线,脖子上有许多自己用指甲向下抠抓的痕迹,但她没有。”

    “可、可她没有指甲。是不是抓在绳子上脱落的……”

    “许多蛊术也要用到头发与指甲。看她手上的血痕,应当也是死去多时,血液凝固以后才拔下来的。”

    “她明明能——能、能动,能认得我们,能回我们的话。”

    “所以他们大概是在药里加了返魂丹的药粉,或者相似的药方……现在回应我们的,不过是一个残影,一具幻象。谣姑娘,失礼了。”

    说罢,山海探出手,试着在她的脖颈上摸索过去。那道勒痕不仅触目惊心,摸上去也如一道深深的沟壑。皮肤已经僵硬,说来,也是真的没救了。

    “御尸之术……算是,这种东西。”谢花谣在地上喃喃着。

    “他们这样算是……失败了是吗?”山海询问着,“你本不该保留自我意识,即使是这样一幅生前的假象。他们大概是要利用你,在战术上扰乱梁丘的心智。”

    谢花谣不说话。山海哀叹一声,又问她,这药大概持续多久了。

    “我不知道。”她说,“天明了暗,暗了又明。每日我都自言自语……为了见面,能说出完整的话来。有时不那样完整。我觉得这药效大概是要消失了。”

    “我能感觉出来……你说话时而正常,时而凑不成句子。”

    山海走过去,将她扶起来,慢慢搀回床边。黛鸾跟了过去。不知为何,她明明觉得自己松懈了些,但四下那些奇异的光影并未消失。她倒希望能快点恢复正常,免得这光会将坏人吸引过来。夜深了,月光向内延伸了些,洒在躺上床的谢花谣脸上,很苍白。

    她抓着山海的衣袖不放开。

    “您还有什么事,尽管说——是要见梁丘吗?她不与我们一道,本来她也是来找你的……不如让阿鸾在此候着,我去……”

    “不。”她摇头,“别喊她。我是有事,最后一件事。”

    “但说无妨。”

    “杀了我。”

    “什么?”

    山海不是没听清,而是感到不可思议。一来是这个要求,二来是困惑于该如何做到这个要求。毕竟,死人怎么能再死一次呢?

    “你是说,让你最后的意识也消散而去?”

    “是。把我烧了……我的意识断绝后,身子里的蛊虫会钻出来。以桃木封印之……或者直接将我仍在火里,站远些,任

    何人都不要靠近我,会被……还有,别让她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绝对不……”

    两人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楚。他们知道,这里的“她”自然是指慕琬。而且这一幕总给他们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时候,两个人第一次随慕琬来到雪砚谷时,她也是那般注重自己的仪表,免得让师兄师姐们觉得自己在外面过得不好。如今谢花谣也是,绝不让至亲之人见到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免得她难受。

    “我知道了。”

    山海点点头。对着阿鸾摊开手,示意她把剑给他。黛鸾抱着那把破剑不放手,拼命摇着头。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

    “我自然是不乐意的。我也不舍,我也……没办法。”

    “不,不行。”黛鸾还是不肯放开,“你们修道者若杀了人,会影响仙途的……”

    “这不是杀人,是渡人。阿谣姑娘已经死了。何况我志不在仙途……在苍生。”

    “那我来渡!”

    “你?”

    山海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黛鸾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更别提拿一把剑,去插到一个人身上。至少曾经是人。

    “我来。”

    黛鸾分明抱着几分决绝,她打心底里认同了山海的说法。若这真是件好事,她倒愿意这么做了。可山海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看了一眼双目空空的谢花谣,她什么也没说。

    “……好,你来。”他深吸一口气,“记住,要扎的不是心脏,而是正中央的胸口处。中丹田你知道么?”

    “我学过医术,怎么不知道。”

    黛鸾双手攥着剑,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在颤抖。她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回忆起水无君曾教授过自己的剜骨剑法。但也不对,这不是杀人,是渡人……她便努力去想如月君告诉过示范过自己看的,下刀的技巧。

    那些不曾消失的光热了几分,就好像是为这一刻等待已久。光芒甚至加剧了流动,如一阵触不到的热泉淌过周身上下,在自己的指间与剑锋上流窜。她调整好姿势,抬起剑,望着眉眼平静的谢花谣。她的眼睛闭上了,只是因为没有眼球显得萎缩,干瘪地搭在上面,不能完全闭合起来。

    她就像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这刀不像是穿过一个人,而是一段儿枯木。又硬又脆,时而遇到纤维的阻拦。最终,剑还是没入了她的躯体里。很快,从接触的地方开始冒出黑红色的细烟,一缕一缕延绵不断。这烟有一种特殊的芬芳,但他们不敢去闻。不知为何从她的身体里开始冒出火星来,像是打铁时才会出现,或是一种特殊的烟花。黛鸾吓得有些想松手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她攥紧了剑死死按在里面。突然一段火苗窜了出来,她条件反射地跳开,被山海抓住手臂向外拉扯。

    “快走,屋子要烧起来了。”

    “可、可是剑——”

    “命要紧!”

    他很少发火,所以稍微凶一些时黛鸾就没话说了。她跟着山海匆匆跑出去,火势很快蔓延起来,在空旷的屋子里肆意舞蹈。那些贴在玻璃上的符大约是防火的,里面烧得通明它们也毫发无损。那些字符被照亮,山海的视线扫过去,

    很快将它们读了一遍,黛鸾也看着那。谢花谣在红色的光里站起来,没有规律地扭动身体,像是被看不见的巨手拧在一起。她的脚筋分明是被挑断了,大概是身体里的蛊虫想要出来,在她的躯体里乱窜。她的身体就那样插着一杆剑,而黛鸾就看着那柄剑逐渐在烈火中化为粉尘。同时,她的身影缓缓瘫了下去。

    整座屋子都烧起来了,一开始里面出来撕心裂肺的非人尖啸声已经淡化,现在是一种细小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刮擦门板,又或者是钝器的轻微撞击——反正绝对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直到声音完全消失,火也没有熄灭,但也并未扩散。深沉的暗紫色光环里溢出袅袅的烟,如通往夜色的长梯。

    “阿鸾……”山海看着她,眉毛紧皱,“你的手……”

    “……啊?”

    黛鸾发出有点变调的嗓音。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些微光还残留在手上。它们化成了星星点点的模样,像是一个个小小的萤火虫,包裹着她整条手臂。她感觉自己的手很轻盈,不需要使劲就能抬起来。可她心里明明是沉重的,不论干什么都没有力气了。

    凛山海不说话了。他没有告诉阿鸾的是,有那么一刻,她的眼睛仿佛出现了三日月的轮廓,就像六道无常一样。他本以为那是燃烧的屋子照映在她眼里的火光,但当她转过头的时候那抹金色还在,停留了一小会儿才消失。

    大约是那一点灵魂残片所唤醒的力量。或举足轻重,或微不足道。

    没谁知道。

    “……”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朽月君异常的神情还是引起了唐赫的注意。不过他并不关心,他只在乎自己手上的事该如何处理。

    “那丫头总算睡着了。”唐赫捏着鼻梁骨,“小孩真是麻烦。”

    “啊……”

    “啊?”

    朽月君回过神的时候,眼里的光明亮了几分。以往他一上来就要嘲弄几句的,现在他却没有搭话,而是迟疑了一阵,大概是在想其他的事。他这才勾起嘴角,戏说道:

    “怎么,你妹妹就不是孩子?全天下就她不麻烦?”

    “唐鸰一向很乖。而且我从那孩子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儿与她相似的地方。”

    “灵魂的相似尔等自然看不出来。”

    “你刚在想什么?”

    唐赫还是问了,不仅是出于好奇。如今朽月君的每句话,每个表情,对他的行动都至关重要。他或许还需要妥协,妥协很久。朽月君是个讨厌的人,他总告诉你凡事都有希望,却缥缈难觅。当你要放弃的时候,他又要拿出点儿光来,诱惑你再向深渊走一步。

    走就走吧,走便是了。这一切都是为了……

    “虽然没有告诉你的必要,不过说也无妨。”朽月君又笑起来,“我感到那个叫黛鸾的——就是上一任朽月君的转世,灵魂的共鸣。虽然只是很轻微的一缕,不过这丫头也要多加提防。于我是无碍,对你而言……嘛,迟早你与他们要走到刀剑相向的一天。”

    “无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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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