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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九十六回:目断魂销

    漆黑的夜空传来轻微的隆隆声,这音量不算刺耳,但足以震醒熟睡的人们。地面一道淡薄的光柱向天上延伸,但很绵长,并未中断,直直通往漫天星辰。它像一缕烟,逐渐织成一张巨大的白云。夜色里,它散发着黯然的光。那声音也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却不知为何偏偏是这种声音——它更像是遥远的地方传来大型物体接连不断碰撞。可云理应是轻飘飘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动静呢?

    有些人从睡梦中醒来,或打开门张望,或从窗里探出头。越来越多的人睁开眼睛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天上那奇怪的幕布,还有光源源不断地汇聚上去。直到那些光影形成模糊的轮廓,形状有模有样。

    那是几个人的模样,还在动,还有声音。

    “杀,杀……了……我,蛊术——弟子们,失踪了……都埋在墓地。不听话的弟子,会被杀……我是,试毒,才……”

    “你慢慢说……你的意思是说反抗的弟子,就会被抓去试药了吗?死了就下葬?你这毒,是之前未解的,还是新下的。”

    “新、新的……旧毒未解,新药也未完全生效……我得以保全一些意识,佯装,被控制的样子。那药,他让我和阿凌选……说一个是毒,一个则无事。我是,阴阳师……认得有问题的药,便抢来吃……”

    “所以阿凌回家了,你留下来?”

    “他们骗了我……阿凌刚走,佘氿才说,那药也是……蛊术。是潜伏着的,看不见……你们不要管我,求求你,去救她,去救所有人。蛊虫藏在她身子里,总有一天会……”

    弟子们逐渐走出门来,无不讶异于这诡谲的奇观。但究其原因已经不再重要——毕竟那位没有眼睛的姑娘就算模样再怎么难以辨认,声音也有些沙哑,要明确她的身份也不难。那可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师姐。另外两人,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正是前些日子来拜访过的道长和他的徒弟。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吗?什么时候?还是假的,是幻觉?

    在窃窃私语之中,又有人说了,唯有云外镜能照应出现世中其他地方的样子,也唯有云外镜能将一切投放在云层之下。

    又有人说,有谣传上头一直在找这面传说中的镜子。还有人怀疑,这莫不是某种幻术罢了。可施术的人为何要这么做?倘若那些场景属实,又该当如何?更多的人陷入了恐慌。

    而恐慌还在扩散。

    除了那些纷纷议论外,佘氿的部下们开始行动了。找出投映的原点并不难,单顺着那缕轻烟似的光柱觅过去罢了。这的确像是云外镜能做到的事,除此之外再找不到相似的戏法。用这一出的持有者也必然陷入危险,这等同于直接暴露了镜子、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除非他们不怕。

    那是一处偏高的地势。虽然高度并不影响云外镜的能力,但他们仿佛是刻意选在那里。来的人气势汹汹,却无异于送死。他们总能看到不断有失去战斗力的人,或妖物的尸体从坡上滚下来。

    这本就不是精心编制的谎言,动用的不过是欺瞒与强权的压迫。佘氿要的不是人心,所以邬远归不论以何种手段治理门派,都与他无关。他只要“素材”,试药的

    素材,亦或人性的素材,同所有呆呆张望蛊池内的生死的人一样。

    一切都乱了套。不必贼人上去送死,谷内的弟子们也都清醒过来。人群喧嚷讨论的声音与兵刃相接的声音连续不断,“内讧”的诞生充满必然。这一切早已埋好了伏笔,不过是今夜里燃起一团火,将这根线点燃罢了。

    月与星辰缓慢地、缓慢地向西方移动。东方的天依然没有任何光亮,夜还漫长。

    躁动逐渐升级成乱象,平日里积怨已久的人有了发声的机会。他们之中也有着出于好奇而接近池梨与默凉的人,他们不再下来,并和他们站在一起。谷中亮起更多的光,从稀疏到密集,仿佛天上的星星照在地上。默凉抱着天狗,静静地望着整片喧闹的景色。

    “小妹妹。那个式神,我可以看看吗?”有人说,“它很痛苦。我们几个懂些医药之法,或许能帮到它。”

    “……有劳了。”

    山海和黛鸾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远远看到有一片区域热闹起来了,那大概是雪砚宗弟子们日常生活的地方。山海拉着黛鸾的手跑得快了些。那里或许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离得太远、太偏,加之注意力都集中在室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山海在心里默默祈求着。

    池梨和默凉在不断追问邬远归和佘氿的去处。若不在休息,便没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两人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将所谓“真相”告知天下,是他们能想到自己能做的事。而当所有人问起他们的身份时,池梨却一声也不言语。默凉知道,她只是没想好,只是不知该不该说。他知道,池梨虽怕没人信她,却不是为了掌门的位置。她怕没人信,只是担心这样会不利于山海和慕琬他们所努力的事而已。这样一来,她和默凉带着云外镜重回雪砚谷将毫无意义。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为了苍生,还是自己?

    为了苍生,也为了自己。他们明明知道答案。

    “你们干什么?!”

    这阵呐喊算不上愤怒,但明显是情绪化的。这里的气息变得很混乱,人与人之间的灵力衔接也十分不稳定,两人没能第一时间察觉来者的身份。但从这熟悉的声音不难听出,这的确是他们在极力寻找的人了。

    “啊,梁丘——”默凉的声音刚高了些,但又压下来,“那个……”

    他不知道该不该给她看看天狗现在的模样。好心的弟子给它上了药,虽然无法根治,但它似乎比先前安稳了些。它应该没有那么痛了吧?他不确定,但是这么希望的。

    然而慕琬的注意力暂时不在他这里。她头发很乱,衣服也破了几处口子,眼睛很红,充满了血丝,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但这场战斗并没有结束——她身上的战意锐利如新。那并非戾气,而是别的什么,不带有任何怜悯与妥协,同时又布满了伤痛的执着与决绝。

    “你……”

    池梨犹豫地喊了她一下,不知第一句话该问候些什么。这个时候,交战中的其他人也注意到这里。厮杀声小了些,但气势不减。

    “那些是什么?!还有——你在做什么?!”

    慕琬

    用伞尖指着天上的云。上面已经不再有什么画面了,光芒也早已消失,只剩几团云雾在缓缓散去。看样子她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些画面,或至少听到声音。这结果也是池梨知道的。其实,除了令人们知道事实外,干扰邬远归与她的行动才是首要。在和他交战的时候池梨已经清楚地知道,邬远归自身其实没有多么惊人的实力。反而她不清楚的是慕琬,她又有几斤几两呢?这很难说,毕竟再怎么说他师兄的技法也在常人之上。

    现将他们骗到目光可及之处,这是最保险的。最好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们——所有人。

    但还是没有见到佘氿。从上次打照面之后,他没有出现了,这令他们感到不安。他是否有更加阴暗的、不为人知的阴谋,还是一个未知数。再者……

    “邬远归在哪儿?”默凉问。

    慕琬往地上啐了一口血。

    “鬼知道!那些奇怪的云和声音出现以后,他便大惊失色,比我掀他老底儿还难堪。我愣神了——我知道我不该愣,但我听到阿谣的声音。不过那混账也没借机袭击我,我直接向这边跑来,不知他现在何处。我正要问你,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是晓搞的鬼吗?山海和阿鸾正……正和谢花谣在一起?那、那些话……”

    慕琬的眼神突然僵住了,她注意到默凉怀里的天狗。一时,她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这一切事太复杂,太突然,如同裹挟着数块巨石的泥石流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除了剧痛,便只剩下窒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又像是有一万句话、一万个问题要追问。她觉得自己方才陷入思绪空白不久,那是与邬远归对话造成的。而现在不同,这是一种混乱,近乎虚无的混乱。

    “它现在不痛了……暂时。”默凉将狗送到她手边,她僵硬地接过,“当时道长尽力了,可还是没来得及。我们为了突破佘氿设下的天罗地网——它是为了救我……抱歉。”

    默凉大概本想解释更多的,但也说不出口。慕琬知道自己不该怪他,却不知道该怪谁。想来想去,到头来只能责备自己能力不足。一想到这儿,她有些生气了。

    ——为何自己这副样子?为何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我连自己的式神都保护不了!”她高声哀鸣着,但很快压回嗓音,“抱歉,我绝对没有在怪你们,也没有后悔让道长来管,绝对没有……我只是,我——唉。先说说云外镜的事好吗?那些画面,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假。”

    这话不是默凉说的,也不是池梨。是云外镜——是晓本身。周围的人见到他,一时都弄不清他是什么来头,暂时无人轻举妄动。但池梨心里发毛。她知道,一旦佘氿的人得知他便是云外镜的付丧神,一场恶战便避无可避。

    ……不过那又怎样呢。她想。她来到这里,本就不打算全身而退了。

    她只是有些悲痛,有些累。可一想到慕琬何尝不是如此,默凉、凛山海、黛鸾何尝不是如此,她便静了些许。于是疲惫消退了些,剩下的,只有如汪洋般一望无际的、说不出的惆怅和彷徨。

    天亮之前,有些事将会永远地改变。

    所以是时候向过去诀别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九十七回:目不交睫

    丰茂的草木极尽所能地干预他们返程。山海不断地用桃木剑的剑鞘去斩开草,但很费力气。过去他可以用剑,虽然是木质的,但只要掌握好力道和技巧,就可以借助那木头的剑刃在几乎不会伤害到它的情况下开路。现在不行。剑鞘很钝,中空,挥起来也掌握不好力道。

    黛鸾紧追着他,每一步的脚尖都贴着山海的脚跟,恰好不会把鞋踩掉。这种默契是长期形成的,虽然她心里隐隐还有这个担心,但机体记忆已经十分深刻了。当然,她以前没少干这事儿。现在她若是慢一步,都会被反弹回去的树枝和草打到脸上,又烧又疼。

    往那处异常奔跑的不止是他们两个,还有许多人也在接近他们。但这时候,山海感到有一股气息是逆着主流的。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人在试图逃离。而且这个人,他大概很熟悉。正跑着,他突然踏上枝头,用轻功追行了几步。黛鸾愣了神,慌慌张张地追上去了。剑出鞘的清脆声响过后,黛鸾拨开眼前的灌木,看到山海拦住了某人,正与他对峙着。

    “邬远……”

    “你去哪儿?”未等黛鸾说完,山海质问着他,“梁丘又在哪里?”

    邬远归斜手抬起剑,眯着眼,神色虽不仓皇却十分警觉。山海听出他经脉畅行,呼吸却很乱,内力损失了大半。他身上的衣物有些破损,不像是被利器割伤的。那些破口边缘有些毛糙,山海知道,慕琬的伞尖与伞气可以做到这种效果。所以他们二人一定交过手。

    “看来那场战斗没分出胜负。”山海上下打量着他,“你莫不是当了逃兵?”

    “呵,凛道长未免也太小看在下了。”邬远归也不知是在嘴硬还是当真不屑。他冷笑一声,另一只手一振衣袖,倔强地说:

    “何况您当下手无寸铁。我不觉得你能与我一战。”

    “山海以前打架也不用铁!”黛鸾跑到山海旁边起哄。

    “识相的话我劝你们快给我闪开,别碍事!”

    山海并不畏惧他挥剑的动作,反而气定神闲地说:“你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令人意外的是,邬远归径直冲了上来。山海侧过脸,抬起木剑鞘,挡住他的手腕。他的力道比起本应发挥的力量的确小了些,但有一种拼死的蛮力。山海的拂尘没来得及抽出,暂时只能以剑鞘回击。刚才的话只是试探,他隐约感到邬远归的确不算逃跑,而是另有目的,一个他排除万难也要实现的目的。

    “退后!”

    山海冲黛鸾吼了一声。他知道眼下这种情况,邬远归随时会抓她当挡箭牌。黛鸾明白他的用意,立刻向后躲闪。从山海的袖中甩出一张符咒,摔在黛鸾面前的地上。墨绿色的藤蔓拔地而起,正将邬远归刺来的剑连同右手卷了进去。他有些惊惶地挣扎两下,发现藤蔓咬得十分用力,怎么也拔不出。山海还没有别的动作,邬远归将剑横转,锐利的剑气突然扩张,斩断了不少植物。在他得以挣脱的下一刻,更多的木法之符被布下了,他整条胳膊都被缠在错综复杂的藤条里,不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束手就擒吧。告诉我们,你们还有别的什么目的?梁丘在何处?佘氿在何处?”

    山海冷漠的目光咄咄逼人。尽管在黛鸾的眼中,他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那语调与神情里透着一丝审问,一丝严苛。邬远归看着他,在听到佘氿的名字时,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突然,他抬起左手,一掌拍向密集的藤蔓组成的厚墙。冲击力将那之后的黛鸾推出去,整个藤蔓的结构也变得松散。山海注意到,他为了摆脱控制,在植物的缝隙间那杆几近报废的剑被松开了手。若攥紧剑柄,这点缝隙也不够他脱身。可就在此时,被推开的黛鸾忽然在空中发力,让一股微弱的蓝紫色气流冲向藤蔓。气流接触到的地方都附上了一层白霜,并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将方才疏离些的藤冻结了起来,也死死咬住了邬远归还未抽离的小臂。

    黛鸾重重地摔到地上,脑袋旁边就是一块儿石头,差点磕破了头。但这一下她的前胸后背都在隐隐作痛,尚未缓过劲来。山海没精力顾及太多,他只在短时间内迅速分析出,黛鸾的力量或许与青女的魂魄有关。再者是邬远归……他太拼命了。这是为什么?

    还没想明白,师徒二人同时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邬远归的手臂脱臼了。

    这是他自己用力的结果。一瞬间的剧痛让他龇牙咧嘴,但手终于成功被拔出来了。重获自由后,他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两个人都没来得及阻止他。不如说,是都没有反应过来。隔着青霜藤墙留下的那个窟窿,山海望着缓缓起身的阿鸾,心里的不安不仅为她。

    “他急着去干什么?”

    这个问题山海没法回答她。他只能摇摇头。

    “那,我们现在是去追他,还是去找慕琬?对了,晓在哪儿?”

    “云外镜在池姑娘和默少侠的身上。我怀疑那时的异变与他们有关。”

    “我们分开去找吧?”黛鸾拍了拍土,“这样快些。”

    “不行。”山海一口回绝。

    “你拒绝的这么快干什么!你多少也考虑一下……”

    “不行,我不能冒险了。所幸你遇到的谢花谣还有些理智,若他们成功了,她一点儿意识都留不下,你怕早就死透了!”

    “可是,可是你也看到了!”黛鸾伸出双手,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掌心,“我觉得我现在……没有以往那么弱了。你不用总顾着我就施展不开,我也不会总是拖后腿……”

    “没得商量。”

    凭他们再怎么争吵,佘氿的确是“下落不明”的。这让所有人都保留着一份担忧,谁也不被除外。他们担心佘氿跑了——比起邬远归,他是更能干出这等事来的。毕竟这一切家当都不是他一手打理过的。比起邬远归,他极尽虚伪,眼里只有目标,其手段不重要,什么尊严与侠义也都不重要。

    池梨、默凉与慕琬的处境棘手了起来。有些人虽然被他们击败,但在杀死的个别人中,有细小的蛇从他们的口耳鼻爬出来。蚯蚓一样,却比蚯蚓灵活;若说像泥鳅,在陆上也这样敏捷。或许用蚂蟥比喻再好不过了。它们一旦咬住人,就绝不松口。不知毒性有多大,但被咬的人都觉得伤口一阵麻木,头晕眼花,直犯恶心,根本无法战斗下去。

    太恶心了。”

    慕琬如此评价。不知是在说这些蛇,还是说佘氿的行径。

    因为有些小了,让人很难防范。很快有弟子说,若在杀死对手事不是割断动脉,而是捅进心脏,蛊虫就不会发作。可或许有的人身上有,有的没有,这很不好判断。越来越多的人给出越来越多的主意:有人说要袭击头,有人说是丹田,但没有一个确切的答复。倒下的战友越来越多,蛇却还源源不断往外冒,让人无可奈何。

    “你们不要留在这儿了!”有应战的弟子回头对他们说,“去想别的办法。找邬远归,或者佘师爷……我们早看他不对劲!你们身为谷外人,为我们做了这么多,实在不胜感激。”

    “若说这阵动荡也是她们带来的呢。”有弟子一边反击,嘴上却这样说,“这也毋庸置疑。我劝你们别乱动,说不定有什么阴谋!我们是看在小师妹的面子上帮忙!”

    “放他们去吧。”第三人说,她单手使了两把剑,动作快得惊人,“我们没什么宝贝可让别人贪图。做到这一步,虽然一切都没说清楚,但事情解决后你们可一定要给出个交代。”

    池梨短暂地愣住了。五味杂陈大概是这样的心情,但她的情绪有些迟钝,不能完全领悟到这之中的意思。但他们说的又是那样简单而直白。或许真正复杂的,是她自己的思绪。慕琬疲于应战,没有机会看她,但她心里觉得这一切多少能触动池梨些什么。

    “我不会害你们。”池梨突然说,“因为我是……”

    她要说了么?慕琬心想。白荻四散的绒毛遮挡了些许视线,她捕捉不到池梨的眼神。

    “行了,去吧。”第四人为她斩断了飞溅而来的一条蛇,说,“趁我们没反悔。”

    她和默凉对视了一眼,隐隐猜测有人知道了些什么。虽然不一定那样准,但至少更多人愿意相信他们出于善意。她觉得自己对雪砚宗的隔阂淡化了些,就像一块冰正在消融。

    因此,池梨更不能现在就这样轻易离开。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身为宗主的女儿,她必须快些想出对策,以最大程度地保全门派战力。她不能完全指望慕琬,她已经很累了。晓被池梨趁乱藏回去了,她担心有人认出他并下了黑手,这更让人防不胜防。因而在这种危急关头,也不能用云外镜对付他们。

    “默凉,你去找道长他们!如果碰到坏人就绕开,千万不要和他们正面交锋!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希望……”

    “希望我活下去——”默凉转身抵着剑后退几步,“我明白,我这就去……保重。”

    说着,他势如破竹地冲下山坡去。池梨还在想新的办法来应对眼前的危机。正在她苦思冥想时,突然一支箭射在她身后的土地上。箭翎刮过她的衣角,她察觉到了。回过头,有条颇大的毒蛇被扎住了七寸。它身子的两截儿垂死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慕琬同时回过头,望着箭的主人——不知何时造访的来者,面露欣喜。来者再次从腰侧的箭囊里抽出一根箭,架在了弓弦上。

    “抱歉,我来晚了……”

    叶月君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九十八回:目使颐令

    漆黑一片的夜里,默凉流星般的身姿划开了这张黑色的巨网。

    他不知道其他人在哪儿,其他任何人。他的行动完全凭借骨剑的指引。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具有牵引作用的指引。它像是在冥冥中拉扯着他,把他领到某个地方,某人面前。但到底是谁,他不得而知。他只能顺从这种指示。多数情况下,鬼叹总能帮到他,但就其所造成的的最终影响……或说代价,的确过于沉重了。

    当下先利用这种力量吧。

    默凉的速度很快,没有什么能拦住他。正当他向前冲的时候剑突然向右偏离,把他的手臂也向外拽了些。他急忙刹住脚拐过去,顺势钻进一条阴暗荒芜的小道里。

    越往前,小路越不能被称之为路。它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坎坷,杂草和碎石逐渐密集起来。默凉看到道路前方有两个影子,一前一后,气息很熟悉。他加快脚步追上去,两人同时回头看到他。

    “凛道长……”

    “小凉?”

    “你还活着!”

    默凉傻傻地看了一眼阿鸾,不知道她到底是盼着自己活还是盼着自己死。

    山海问:“你是怎么追到这里的?”

    “我顺着剑的指示……你们又为何在这里?”

    “去追邬远归。被他逃了。他之前与梁丘交过手,我和阿鸾也和他撞上了。为了挣脱,他的右手臂被自己弄脱臼了。我们料想他一定是有更要紧的事。”

    “会不会是想要逃跑?”默凉问,“一般人,想要活下去都会敢于牺牲什么吧。”

    “这很难说。因为佘氿到现在也不知去向,我们也猜不透两人是否还有什么诡计。保险起见,控制住他为妙。”

    三个人一起去追了。默凉向前方用力挥剑,一阵气浪向前掀去。气浪是十分锋利的,它们将面前的一切障碍,连同巨石也齐刷刷地斩断了。

    视野宽阔起来,短暂的惊讶后,三人都加快了速度。

    在找人的不止他们。慕琬和池梨还没想出脱身的办法,依然深陷苦战。叶月君反手甩出一张符咒夹在指尖,并将它戳在箭头上。她在念咒,一种声音轻柔到令所有人都听不清的咒语。箭上的符咒扩散出褐色的光,她抬起手,对着天空将箭放了出去。

    这支箭是有声音的,尽管很微弱,像一阵短促的哨声。慕琬、池梨还有个别人都看过去,目送那根箭远远地飞向星空,却不知为何。慕琬相信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只是她没琢磨出来。很快,池梨感到上方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却不止那根箭。

    她抬起了头,慕琬也抬了起来,并竖伞挡下前方冲着脖颈来的一刀,抬脚将那人踹下山坡。天空中有细密的丝线从天而降,就像密集的雨。但定睛一看,慕琬立刻发现那不是雨,而是数不清的细而短的木签。是刚才叶月君的那支箭分裂成无数“小箭”,淅淅沥沥从天而降,势如倾盆。

    令人惊异的是,所有的箭落在人的身上时,

    都像是飘下来的树叶,轻轻砸上来就会顺着衣服落到地上,然后**成灰。那感觉并不同,最多直接接触皮肤时有些扎,但那力道连最薄的皮也扎不破。可所有刺入那些小蛇的箭,都将它们狠狠钉在土地里。哪怕是石头,它也能将蛇深深扎进去。随即,那些木签子都燃起一样的火光,连同蛇身一起焚烧成粉末,随风而散。更要紧的是,有些刺像是有意识一般插进部分人的眼、耳、口。一些血飞溅出来,他们就这样倒在地上,体内也不再有蛇涌出来了。

    叶月君吹了一声口哨。这时候,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危机的状况几乎解除了,这令人深感意外。天上有许多鸿雁飞来,一只接一只落在她们面前。池梨心有余悸,向后退了几步。

    “请不要担心。”叶月君伸出手示意她不用紧张,“这些孩子从未中过蛊毒。他们本该飞往南方去的。但由于雪砚谷四季常青,一些在附近栖息的雁都会来这里,也有弟子喂养它们。我能及时赶来,也是它们的同族告诉我,这里遇到了些麻烦。雪砚谷不再是净土,我必须来救他们,也帮了你们。”

    “除了就这么硬打,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慕琬松了口气,转身对池梨说,“这是木染雁来·叶月君,也是位六道无常,你大可放心。”

    “你是他们掌门的女儿。”叶月君看着她。

    有些人没听到,但最近的一两位弟子听到了。他们惊异地望着她,反复打量。或许的确从这对清冷的眉眼中看到了掌门的影子,他们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若这话是由她自己,甚至慕琬来说,或许都没什么说服力。但如果是六道无常口中讲述的,这就大不一样了。想必,池梨的身份马上就会被传开了。

    “你怎么……”

    “我见过你……也仅仅是见过。”

    叶月君的眼神依旧温和,没有什么敌意。池梨迟疑地看了看她,隐隐约约能从她眼睛里看到些暗淡的光。这些鸿雁啄起她们的肩、袖口、衣角,将她们带到空中去。它们大约也是有不一样的灵性,否则单凭这样的小身板不论如何也拽不起一个成年人来。叶月君跳上最大的那只鸿雁的背,被轻易拖起来,不知她究竟有多轻。

    她们没有飞得太高,只比坡顶高出些许,不过离开那里时已经距离地面有足够高度了。地面的人物变得很小,看上去只有手指那般大了。

    “在那儿——”

    叶月君突然伸手指了个位置,所有的雁都倾斜翅膀,压低了高度并朝一个方向飞去。慕琬问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妖气,叶月君却说不是,只是看到了人。

    她暗自感慨,这大概就是百步穿杨所具备的实力。

    对叶月君而言,她是看到了几个移动的“靶子”。当然,靶子并不指真正的目标,具体是谁还要靠近些才能定论。但慕琬和池梨最先认出来了。

    “这不是……墓地吗?”

    “是……没错。我认得这处地形。”

    谁曾

    想,他们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但这次的阴气明显更重了。叶月君看到的身影正是山海他们几个。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都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池梨上前两步,默凉便奔了过来。阿鸾也是,她一路跑着,慕琬欠下身张开了双臂。

    然后她一头扎进了叶月君的怀里。

    连山海也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但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呢?似乎很遥远,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但那时候,施无弃还是在他们身边的。

    他们来到林立的墓碑间。这里很黑,相对开阔的地段让星光落下来,照在每一块碑上。叶月君很警惕,她的弓弦时刻紧绷着,盯着任何一处仍吹草动。路过一大一小的两块墓碑时,慕琬指着它们对池梨说:

    “那里是……”

    她没有说完,但池梨知道她的意思。她轻轻抚摸了墓碑,说道:

    “这大概是衣冠冢了。”

    “应该是吧……”

    “不过我母亲的墓里,估计有一只断手。”

    其余几人面面厮觑,没敢说什么,只是心里跟着犯堵。默凉摸了摸她的背,就像她每一次安慰他一样。池梨摇摇头,接着说:

    “那群人把母亲的尸体拆碎,扔得到处都是。”

    旁人的呼吸都放得更轻,就好像任何动静都会亵渎当下悲怆的气氛。

    “我和晓去那些地方,一块一块收了起来,然后藏在云外境里。她一直和我在一起。”

    “那你们大概很快就会团聚了。”

    这是邬远归的声音。所有人同时拔出武器,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备战状态。这是一句十分恶毒的挑衅,但池梨依然只是冷脸看着他,就仿佛……从未把他放在眼里。

    他斜靠在一处很大的墓碑上,碑比人还要高许多。他的右臂似乎恢复了,正双手交叠抱着臂,从他的脸上也读不出更多的感情。好像他所有的情绪也被磨尽了,如今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准备进行些什么,如吃饭睡觉般平常。

    “如果你这张嘴不会说人话,我就替你把它撕烂。”

    慕琬用伞不客气地指他,已经全然没有将他当做师兄的样子。他却满不在乎,或许在更早时就已经把她从师妹划分成敌人了。

    “你们来不及了。”他异常平静地说,“佘师爷最后一招用来收场足矣。”

    “那就说说看吧。”叶月君放下了弓,“我们也不准备威胁你什么。看你这样子,大概是有绝对的自信。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们瞧瞧有多厉害。”

    邬远归既没有搞小动作,也没有卖关子,他只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淡淡地望着他们:

    “整个雪砚谷都会成为巨大的墓地,所有人都会成为陪葬,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们。”

    他看着慕琬和池梨的方向,不知他已经知道了多少。他只是这样一副冷漠的模样,冷漠又趾高气昂,令人看着来气。

    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亦或是,鱼死网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九十九回:目眦尽裂

    “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邬远归摊开双手,“我没别的意思。”

    “你最好没。”山海紧紧逼问,“那么请你详细地解释一下什么叫做陪葬。”

    “无妨,在这点上和你们兜圈子卖关子也没意思。你们真当佘氿只会指挥我,自己毫无准备?有朝一日,雪砚宗退无可退之时,我们便会放出一种蛊虫。被这种蛊寄生的人,自身的意识将会陷入沉睡,如一具行尸走肉,而他们之后的一切行为将会受到王虫的控制,即使用此人的本音说话也可以做到。”

    “这听上去像是……”

    “没错。”邬远归知道黛鸾在想什么,“谢花谣试的正是此药。”

    “放屁!这算什么药?毒药?”

    撕破脸的对话总是要轻松一些,只是过去慕琬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罢了。邬远归也不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回应:

    “她中的蛇毒根本没有解药,不用蛊就是一死。后来给她的药,不过是诸如麻沸散之流的安慰,和一些略微延缓和掩饰毒性的药。用这种蛊,反而能留住她的性命。虽然自我意识已经无法苏醒,但至少还存在醒来和活下去的可能。若任由蛇毒蔓延而不受此蛊的压制便一定会命丧黄泉。若不是佘氿分析了这层利弊,我也不会同意。”

    池梨可就不明白了:“他说什么你都信?他骗你怎么办?何况在此的任何一位朋友,我都不信他们能听信你的鬼话。你该不会是过意不去,以他的说法欺瞒自己的良心吧!”

    “他有个屁的良心!”慕琬接着骂。

    “你们怎么想都无所谓。”

    叶月君拉住了恨不得冲上去抽他的慕琬,也极力压下自己的愤怒。她也想问些什么,黛鸾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等等,不对啊……为什么我们见到她时,她明明死了,还……而且她声称自己吃过类似于还魂丹的东西,这是为什么?蛊在她身上,失败了?”

    “的确。本能成功的,谁知她自己的意识有了防备,怎么也不肯睡过去。在蛊不稳定的时候,她竟上吊自缢了。倘若宿主自身的意识一死,这具身体也便死去了,蛊就无法运作……我们本想借她作为陷阱传染给你们。可谁知云外镜让我知道,你们竟用桃木剑将她的蛊虫封死了,算你们走运,若其他谁过去可就没这么幸运了。蛊和给谢花谣的药,都没有还魂丹,只是药很相似,比如都有娲堇华的粉末之流……若要对那么多人用也太贵了,我们可找不出那么多娲堇华来。”

    “也就是说她其实没有死很久……如果从死后被灌药的第一天计算,按照还魂丹的效果,她死了并未过七天。”默凉计算着。

    “我们也只是试试,没想到你们还真会在七天内回来,阴差阳错在你们面前装了一把活人。本来,我只想从她的记忆里套更多的话。”

    慕琬不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切究竟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脑子里都要上不来气。她用

    力去思考、去梳理,可就像是拉扯打结的毛线想让它们散开,线球反而是越缠越紧。最终,她一跺脚,怒发冲冠地对邬远归吼着:

    “所以你要将那种蛊虫放出来,去杀整个雪砚宗的人?!”

    “那不是杀。我说过,他们不会死。”

    池梨也向前一步,近乎尖叫地喊:“还不如死!你满脑子里都装了什么?你怎么舍得对伴自己成长的弟子做这种事?我父亲在世时,我还会通过云外镜看看这里。自从晓告诉我他不在了,我也不再关注雪砚谷了。谁知你作为他的大弟子,作为所有同辈人的师兄,你就干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扪心自问,你他妈对得起谁的在天之灵!”

    “我爹娘啊。”他冰冷地说。

    一肚子火堵在一群人的喉咙里上不来。叶月君咽了口唾沫,像是要努力浇灭这团火。她的声音不太正常。

    “你不如亲自去问问他们。他们在天上看到这一切到底怎么想。”

    “还不是时候。而且作为威胁,你这番话并不能改变我什么。硬要说,还有我的弟弟,或者妹妹。他在我娘肚子里,还没来得及生出来,就给我爹挡了一剑。孩子没保住,我爹也没活下来。没了,全没了。每当佘氿复述那时的场景,我都无法忘怀。它就好像发生在我眼前,一遍又一遍地表演。”

    邬远归的手里没有任何武器。手无寸铁的他伸出手指,指了指默凉,又指回了慕琬。

    “我本可以有个像你们一样的弟弟,或者妹妹。”

    “若知道你是这种人,我早该回来。你连师门都下得去手。”

    池梨冷笑着。除此之外,她做不出更多表情了。

    “我是什么人?这些年,我也不少为师门做事。西边的水利,东边的粮仓……这些哪个不是你爹在位时缺的?哪个不是我让人修的?一群人非但不理解我,还将我所做的功绩视为无物,抓着佘氿部下的事不放。不然呢?哪儿来的钱?哪儿来的劳力?凭你爹在时那点本事和你爷留下的家底,够干个屁。”

    “那本就是掌门该做的!你又如何知道我爹有没有如此考虑?他日日夜夜睡不着,日夜都在难过,一面愁苦于与各大门派交好,一面又要忙着抚慰谷中人心。你以为当掌门是很容易的事么?这你就叫苦了?你又看得到什么呢?”

    所有人突然看向池梨。果然,她父亲在世时,她一直关注着他。她并非薄情寡义之人,若真正由她来组织雪砚谷的事,说不定比现在要好更多。至少,不会沦为如今的局面。人人安居乐业,不必担心面临生死之战,也不必担心成为什么所谓的陪葬、牺牲品。

    “那就不必了。这掌门谁爱当谁当。你以为我当掌门仅仅就是为了当一宗之主?罢了,我跟你们说的已经够多了。”

    说着,邬远归转过身。山海突然喊住他,最后问他了一个问题。

    “那你呢?”

    “我什么?”

    “你又该如何?当蛊虫如瘟疫般蔓延在雪

    砚谷中,你还能幸免于难吗?我能否理解为……你拥有解药呢?”

    “没有。”

    “……?”

    “我没有解药。”

    这下所有人都怔住了。山海的问题也是他们之中有人想问的,但得到这样的回答,难免令人瞠目结舌。池梨冷冷地说:“我不信。”

    “不……他大概是真没有。”

    池梨猛转头看向慕琬,不知她为何这样说。这说辞像是为他开脱,可看到慕琬那坚决的目光的确不容置疑。黛鸾也不明白,便问她为什么。

    “我了解他。”

    “此人常年与妖怪混迹,不可大意。”默凉说着,斜起了剑。

    “不,他的确没这么……狡猾。这种鱼死网破的事,他干得出来。”

    邬远归疲惫地笑了笑,摇着头说:

    “小师妹,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你没有师妹。你不配当任何人的师兄。”

    “行,随你。但我要说的是,作为一宗之主,我确实愿意与弟子们同生死,共进退。”

    “鬼信。”池梨翻了翻白眼,“挑这时候说这种话,指望谁记住你?”

    “不指望任何人。我不是没有打算。我早就告诉自己,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绝不犹豫。你们信不信无所谓,我是做给自己看的,我问心无愧。”

    “真有脸说啊。”黛鸾嚷着,“你若早点做出这种事,我们反倒看得起你。只是你这法子真不人道,任凭谁听了都要啐你一口。”

    默凉也不相信他,态度十分坚决:“说不定佘氿有解药。”

    叶月君道:“我料他们的关系也没这么好。殁影阁的人,我都是清楚的。皋月君的眼界森罗万象,却不问世事。连自己身边的人也是——只要足够忠诚,任凭他们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那五个人,没一个是好对付的。佘氿设计做这一切,不会因区区二三十年就轻易对什么人类留下感情,他只忠于真正的阁主。若邬远归再无价值,他便不顾死活。何况他若中了蛊毒,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对佘氿来说才是更顺利的。”

    山海感到不可思议。

    “你甘心?”

    “我甘心。我要他珍视的一切,为我家人陪葬,为我的过去——和我自己——陪葬。”

    他一字一顿,语气却没有丝毫悲伤或者愤怒。仿佛所有极端的情绪早被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般的“习惯”,对于仇恨的习惯。该说这漫长的洗脑相当成功。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也置之度外,其他任何的代价也不在乎,只是固执地坚持一个目标,仅此罢了。

    池梨仍恶狠狠地瞪着他,目眦尽裂。邬远归的存在并非毫无价值——至少他让她发觉,自己的感情并没有钝化,也并没有只剩对默凉那般似水柔情。她还会恨,会悲伤,会愤怒。

    而慕琬已经出离愤怒了。她双眼空空,映不出邬远归的影子。

    满目轻飘飘的可悲。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回:目中无人

    凛山海看向邬远归身旁的墓碑。它比其他墓碑更大,不知是比较新还是石质更好,时间几乎没在上面留下痕迹。他们早就注意到,这座坟墓上写的名字,正是雪砚宗的掌门。这应当也是个衣冠冢,毕竟尸体未曾找到。他们不知道这座墓是什么时候修的,但当它被插下石碑的那一刻,一些弟子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隔阂便是在那时孕育的。

    池梨阴着脸道:“你不配站在我爹的坟前。”

    “啊……你误会了。它不是你爹的坟。”

    “……嗯?”

    邬远归伸出手,用牙尖咬破了自己的指头,又在石碑的名字上勾画了几下。有时候他的手指落下去了,有时候没有。山海像是察觉到什么,想要上前阻止,但远归口中短促地滑过一条咒语,收回手的时候有张符咒被黏在石碑上。那道符是蓝色的,很奇怪,上面涂着深色的图案,像干涸的血迹。

    石碑下突然溢出蓝绿色的浓烟,颜色一眼就令人觉得不安,如斑斓的蘑菇使人联想到剧毒。叶月君喊他们捂住口鼻,眼看着邬远归就要消失在浓雾里。她急着去追。虽然六道无常未必会受到毒性影响,但视线明显被烟模糊了。其他人纷纷掩上鼻子,山海抬起袖子,另一手捂着黛鸾。默凉试着挥剑驱散它们,只在烟雾间开出两道清晰的口子,很快又合拢了。慕琬不小心吸入了一些气体,感觉不出什么味道,只嗓子有些干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池梨提剑向邬远归消失的方向冲过去,慕琬紧追其后。等她们快速地跑出烟雾的范围时却发现没了踪影。更离奇的是,墓园像是扩大了数倍,她们已经在小道上奔跑许久,也没有跑出去。而眼前一望无际的,还是那些林立的石碑。

    另一边,黛鸾伸手想去撕掉石碑上的符咒,却被山海一把拽回来了。雾气淡了一些,山海捏着一口气低声说:

    “别乱动!上面怕是有毒。”

    正说着,默凉伸出骨剑挑掉了那枚符咒。待那方方正正的轮廓落到地上时,他们才发现它已经变成一张漆黑的纸,像被烧焦了似的。黛鸾踩上去,就像踏碎了一片枯叶。那些蓝绿色的烟逐渐消失,周围的景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少了邬远归和三个姑娘。除了池梨和慕琬,叶月君不知追到哪里去了,山海以为她们在一起。

    但很快,他们遇上了和慕琬一样的问题——这座墓园出不去了。

    “鬼打墙?”池梨问。

    慕琬不太清楚,山海不在旁边她也判断不出。两个人警觉地在黑暗的墓碑间穿梭。空气十分冰冷,她们心里急得发热,指尖却冷如钢铁。前方有个碑上摆了块石头,石头下压着几张纸钱。大约走了一段距离,同样的墓碑又出现了。池梨看了看,连名字也是一样的。

    “应该就是了。”

    “我想刚才的烟,怕是有致幻作用的。要时刻当心,说不定有人在幻境外看我们的笑话,随时会攻上来。”

    慕琬十分小心,每一步都放得很轻,连杂草也踩不出声音。她警觉地捏着伞,敏锐地感知周围的一

    切。而池梨将目光放在那些名字上,一个一个看过去。

    “这是我二师叔。”她指向一个碑,“他早年是病死的。”

    “我记得他。”慕琬没看碑,而看向了池梨,“他小时候请我吃酥糖。”

    “是,都是他老婆做的。芝麻的还好,花生总是潮的,还发苦。”

    “……我是说,他死的时候,我还小。那时候大家以为你已经……”

    “已经死了。我知道。”池梨看了她一眼,“你也应该听我说过了,我偶尔会看看雪砚宗的事。他死于痨病,晓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已经不再……”

    “离儿啊。”

    这是一阵陌生的声音,两人同时紧张起来。说来陌生,但也颇有些熟悉。只见二师叔的坟包后走出来一个人。那模样她们觉得面善,分明就是他本人。虽然光线很弱,但他在她们眼中的轮廓是如此完整。本来,池梨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他的眉眼,可当下眼前的一切都如此清晰,令她感到强烈的不真实。

    “师、师叔?”

    “离儿回来了,真好。”

    正说着,更多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就像早早埋伏在这里似的,可一路走来分明什么迹象也没有。若说是鬼魂,倒也不是飘在空中,发着淡淡的光,如寻常百姓所熟知的那样。但两个人都很清楚,面前的人只是幻觉罢了。

    因为他们没有影子。

    “我们看到的是同一种幻觉么?”池梨侧过脸问她,眼睛却始终盯着鬼影。

    “别说是看……我猜我们听到的也一样。”

    “小心别给他们骗了。”

    这时候,一个有些苍老的女声传来。

    “离儿回来看我们啦?”

    “婶婶……?”

    更多的人向她们靠近,两人挨得紧了些。先前她们俩从未靠得这么近。慕琬生怕池梨会动摇,但看她目前的定力还很足。她自己也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也有的不认识,估计是资历更老的人了。

    “你稳的住吧?”池梨问她。

    “你在小瞧我么?”慕琬强挤出笑,“别一会师父出来了,你就当真了。”

    “还不知是何种幻觉。倘若是读懂了我们的记忆,抽出来造出的假象,我还真怕你被我爹骗到呢。”

    “少来了。”

    两人斗着嘴,气氛却无法得以缓和。这时候,这些鬼魂突然向两边散开,像是要给谁开出一条路来。两人心说该不会真的有师父,不由自主地向那里张望。没曾想,走过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看起来很慈祥,和其他人一样没有所谓厉鬼的阴气。他身上那件衣服看上去是极好的布料,却打了不少补丁。慕琬看了半天,没认出是谁。

    “……爷爷。”

    池梨不禁轻声念叨出来,慕琬恍然大悟。即便如此,二人还是十分警惕。

    老人的鬼魂——雪砚宗的创立者,正缓缓走近。他将什么东西双手捧着,掩在怀中,直到走在她们两人面前,才摊开手,捧起它。

    那是一只断手,女人的。

    池梨的瞳孔和双唇都忍不住颤抖。太熟悉了,这只手她太熟悉了,一辈子也忘不掉,死也忘不掉。

    “这是真的!”

    慕琬瞪大了眼:“你疯了?这怎么想都是假的!”

    “不……我是说这一切,这些人。他们不一定是真实的鬼,却的确是埋在此地的人。所以我们看不到‘我’,也看不到师父。”

    “当真……?”慕琬有些迟疑,“可、可我们该如何出去?”

    至于叶月君,倒是脱离了其他任何人。她一定程度上仍受到毒气的影响。叶月君只得先向回走,试着找回原来的地方。不多时,她便看见了山海他们的影子。不过她最先注意到的却是默凉——确切地说,他的剑。之前有其他事分散了她的注意,但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挥之不去。她现在终于确定了,默凉就是这气息的来源。

    叶月君向前跑了几步,靠近了默凉。而默凉却像没看见她似的,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咦,叶月……”

    “阿鸾!”叶月君立刻拉住黛鸾,“这先前一直跟着你们的孩子是?”

    “啊,他叫默凉,与池梨生活着的。”

    “那把剑?”

    “是他家传下来的东西。”

    默凉回过头,有些困惑地看向黛鸾。

    “阿鸾……你在和谁说话?”

    在后面的山海也愣住了。仔细想来,怕是毒气搞的鬼。默凉与叶月君没什么接触。

    “就……刚才的六道无常。你忘了?”

    “我记得她,可是、可是我看不到。”

    默凉的眼神很迷茫,他无法在黛鸾面前的地方聚集视线。任他怎么看,都是空空一片。

    叶月君说不出话。看样子,他连自己的声音也无法听见。

    “这气没有毒,等药效过去便能看见了。”

    她这么安慰着大家,靠近了默凉。他不说毫无察觉,因为他的确感觉有什么向自己靠近了些许。他再度警觉地抬起剑。叶月君伸出手,试着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猛回过头张望了一番。然后,她仔细打量着他抬起的骨剑来。

    山海便实话说:“他是阴阳默家的传人,也是唯一仅存的弟子。那把骨剑是他们的传家宝,是他们家留下唯一的东西。但是,那是一把不吉之物。”

    叶月君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她沉默不语,将手慢慢挪到那把剑上。她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奇怪的骨结。一瞬间,她似乎感到那东西是活的——它有心跳,有脉搏。

    “这是……迦楼罗的亡骸。”

    “你知道?”黛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剑,“这东西可把他们家害惨了。除了小凉,默家所有族人都死于非命。”

    叶月君突然跪坐在默凉面前,像全身的关节都脱落似的。师徒俩吓了一跳,山海忙问:

    “您这是干什么?”

    “……都是我的错。”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零一回:目目相觑

    那大约是距今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叶月君仍是如今的木染雁来。虽是百岁的人物了,再怎么说也比如今稚嫩很多。她本是个妖,并不懂人间千千万万的情情爱爱,修得成人之法,深陷其中,亦是情有可原。

    她那时候爱上一个姓默的年轻人,年轻人也爱她。她是运气好的。妖怪之中,爱上人类的不知有多少负心男女;身居此职,又不知能引来多少趋炎附势之徒。所幸年轻人二者都不是,他是难得的好人。

    就是这么一个好人,最终也放弃了自己的生命。除了那位大人,大约是没人知情的。红玄青女·朽月君还用自己神使的命,换了友人的爱人……一个凡人的命。任凭怎么想都是不值的。阎罗魔仿佛以牺牲她一人向他们所有人证明,世间情爱不过虚无一场空梦。

    如今的朽月君亦是如此认定,想来怕也有那位大人的用意。或说正因为他也这么想,那位大人才会重用他。

    那是第一场悲剧。换得情与爱的自由之后,的确如阎罗魔所愿,近五百年也未曾有谁抱有一丝幻想。或许是有谁动过心的,但不再有什么过界的故事——除了桜咲桃良·莺月君,即山海的母亲。他的父亲同样是一介凡人。山海就像是默凉一样,不如说,像默凉的祖先。

    话说回来。默凉的祖先,那位为叶月君曾深爱的默公子,在最初与她心意相通时获得了一把骨剑,那便是妖神迦楼罗的翅骨。它是被一个不知名的工匠锻造,以防不测,被叶月君所回收。她过去也是妖鸟一族,无法察觉同族鬼王附着的诅咒。但也不能怨她,那时候谁也不曾察觉,就连斩杀迦楼罗的神无君也没有多言。现在想来,那位大人怕是知道的,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把骨剑送了出去。

    其心可诛吗?也不尽然。大人总有自己的打算。

    骨剑后来被赋名鬼叹。默公子年迈时挥舞它,总能听到一句轻盈的叹息。谁也没有料到这诅咒最终落到的,竟然在一个无辜的、瘦小的孩子的肩上。

    说完这些事时,师徒两人陷入持续的震撼之中。毒气的药效许是褪去了,默凉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两人面前分明是有个人。再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那位使弓的姐姐。但她已没了那时的英气。夜太深,看不起她的表情,只能从那略微垂肩弓背的剪影上看出一丝悲哀来。

    “所以你……也是觉得我像青女,才对我好的吗?”

    叶月君听到黛鸾这么说有些诧异。黛鸾认真看着她,但也并不是真正期待问题的答案。她只是感慨,她希望不是。叶月君叹着气,说道:

    “一开始——我是说几百年前,那些刚转世的孩子们,的确如此。我们所有人的心情都差不多,连总是板着脸的水无君,和古怪淡薄的霜月君亦是如此。青女被偷出来的灵魂残片正是曾牵引黄泉铃的部分。她投身火海,水无君将灵魂藏在铃铛里。黄泉铃带给那位大人,灵魂被我们放走了。每

    次轮回转生,不论魑魅魍魉,还是男女老少,都带着她的影子。只是时间越长,属于她的那部分渐渐被磨去,再也不像了。所以他们说你和她像,那不是因为‘你是她’,而是因为‘你是你’。”

    “你碰巧像她,但你不是她。”山海说。

    得到这个答案的黛鸾似乎高兴了些。她本打算听到什么回答都无所谓的,但若叶月君所言是真,她心里竟畅快了不少。但她转念一想,又接着问:

    “可既然如此,我为何近来感到自己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我好像可以用点……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我猜那是青女的。比如燃起什么东西,或是使什么东西冻结……”

    “有的孩子不像父母,却像爷爷奶奶,但我觉得你并不是这个道理。那是血脉之间的连接,而你不同,灵魂上的损伤是不可逆的。我猜大概是你的念想总是和她相近,让属于她的力量醒在你身上。你……会不会介意?介意这不是属于自己的,介意我们把你们弄混。”

    “不会啊。”黛鸾冲叶月君眨眨眼,“白给我的,傻子才不要。”

    “呀,就猜到你这么说。”

    叶月君又转过脸看向默凉。又回到这令人百感交集的话题上,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刚说的……是真的?”

    这话是不在场的人说的。是慕琬。四个人回了头,看到慕琬和池梨一前一后地站在附近的位置。她们的呼吸还有些急促,略微平复些许,应该已经看了一阵。因为距离略远,受到毒烟影响,没能第一时间察觉。若不是慕琬先开口说话,八成还是没人注意她们。

    “啊!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听说过。”慕琬说,“朽……青莲镇的假青女曾给我讲过这么个故事,但当时我太困了,没有认真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全想起来了。原来故事里青女的友人是你……”

    叶月君知道,如果此时慕琬要生她的气,自己能理解。但慕琬只是有些不可思议,此外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她只是忍不住地叹气,张开嘴想说什么,结果又吐出一声叹息来。

    “我们姑且先不要纠结这件事了。药效既然已经散了,我担心邬远归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我们现在毫无办法——甚至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若天狗还在倒是……”

    “可是天狗被你师兄师姐们带去医治了。保守地讲,以雪砚谷的医术限制,怕是……”

    山海并不乐观。连黛鸾也感慨:“若能找到我二师父就好了。”

    “你二师父?”默凉问。

    “是如月君呢。”

    “这样子……”

    这时,墓园内的一棵树旁突然传出一声喷嚏。几人齐刷刷看过去,纷纷抬起手中的刀剑来。墓园气息混杂,没人发现那里有人,何况树后的人似乎也能一定程度上隐藏灵力。但她并不打算继续躲下

    去,而是走了出来,顺手擦了把鼻涕。

    “冻死我了……”

    “席煜……?”黛鸾手放松了些,但又立刻抬起手防备起来,“干嘛?又想打架!”

    “不不不,我手无寸铁,手无寸铁!”

    席煜连忙抬起手示意,两边的“羊角”都抖了两下。再怎么说是邬远归的弟子,他们丝毫警惕也没有松懈。席煜有些颤,但看上去并不是害怕,还真是单纯的冷。她的衣服相对年关而言是冷了些。

    “头一次在这儿过冬,没经验。”她搓搓手,“你们刚说的事儿……对,从我师父在的时候,我都听到了。毒雾我也吸了不少,但没乱走动,等药效过去就发现你们在我身边。”

    “你师父要害死全谷的人……你甘愿当这人的徒弟?”黛鸾还是有些气愤。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嘛,待我确实比我生父都好得多。但是雪砚宗其他人,也对我还算不错,我也不能知恩不报。这就难受了,多矛盾呀……也没人教我该怎么办。”

    席煜背着手,脚在地上画圈圈,看上去倒也委屈。山海先放下了拂尘,问她:

    “你现在怎么想?”

    “他要害死所有人,连我也活不了。我当然不想死了,不然当初我也不愿意同他走。”

    “你有办法吗?”池梨问,“阻止,逃离,或者医治……什么都行。你入门不满一年的新弟子,若是真心喜欢雪砚宗,不该坐视不管。”

    “我也不想的。”席煜摊开手,“但我是真没办法。我若干涉我师父,那就是大逆不道;若任由他胡来,便是不仁不义。我既不想做逆徒,也不想做叛徒。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

    确实。阿鸾是成年了,默凉经历的更为复杂。归根到底,席煜不过还是个孩子。让一个孩子做这么多不必要的选择,经历不必要的事,已经有些苛刻了,更不该苛责。

    席煜突然抬起头说:“但我愿意帮你们。”

    “什么?”山海不解,“这不违反你的尊师之道吗?”

    “我只是帮,又没说结盟……而且我只是给你们带路罢了,又没亲自妨碍他。这样一来我的良心能安定些许,也算对得起曾照顾过我的同门。虽然我不傻,看得出有一些是巴结我、怕我,有一些其实根本就瞧不起我,只因我是邬远归的徒弟罢了。嗨呀,不管那么多了,你们信不信我?跟不跟我走?”

    结合这孩子之前的表现,的确没什么恶劣的心机。话又说道这个份上,他们多少相信一些。山海和黛鸾相互对视,池梨与默凉以眼神交流,叶月君与慕琬也相互看了看,没说话。

    “有一处他们经常去的山洞,让我与弟子保密,他们也从未让我进去过。我告诉了谷外人,你们再告诉梁丘师姑,可不算是我说的……”

    最终他们选择信任了。毕竟除此之外,已是穷途末路。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零二回:目不转睛

    若是盛夏,这会儿东方的天大约能看见微光了。但年还没过,只有漫天星辰无力地闪烁着,闪烁着。

    一行人在向低洼的方向走,这是先前都没人来过的地方。它比墓园的方向走的更远,一般人不会朝这边走下去。而且也没有路,只有更多的杂草,它走起来比之前任何山路都要困难。席煜拨开面前的树枝,看了看山沟下面,心里揣测着距离。

    “还要走多久?”黛鸾有些累了。

    “要不了多久吧……”席煜有些急了,“我记得差不多就是走这么远。”

    “到现在也没见到你说有什么山洞,连崖壁也没有看到。你说的是真是假,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地方?还是说你该不会在骗我们?”

    慕琬的追问步步紧逼,音调越来越高,显然是打了怀疑的念头。其他人的脚步放慢了一点,大概也有些狐疑。席煜有点急了,她转过身辩解着:

    “我说给你们带路怎么会反悔呢?我就是……来的少,记不太清楚是什么地方了。但我明明记得就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不会错的。你们信我啊?!”

    池梨微微叹气:“你又如何让我们相信……”

    “且慢。”叶月君说道,“我猜那个地方是藏在结界之中的。佘氿那样狡猾的人,不会让重要的地点直接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我觉得也是……我看那墓地的选址,虽颇有讲究,但风水上有些不合常理的地方。若说是选址的人并不知情说不过去,毕竟雪砚谷至少有半数以上的阴阳师,不会不懂。现在想来,应该是刻意为之。”

    山海说完略微朝南走了几步,四下张望了一番。附近有流水声,但比较小,不知在何处。别人也没大意,都四下留心着。黛鸾又说道:

    “我们应小心。我还记得,皋月君和他手下的人都喜欢摆弄五行的把戏。”

    山海和默凉四处看了看。山海指了一个方向,对席煜说:

    “你看,是那里吗?”

    “这……我看不出来。但我感觉这时候应该到了。”

    “他们带着你的时候,可有谁有什么小动作?那大概是在施术解结界了。”

    “不、不记得了诶……”席煜老实地讲。

    众人叹息,看来指望不上这个不靠谱的丫头了。山海抖出一张符来,试着搜寻具体方位并解开结界的封锁。默凉拉了拉他的衣角,轻声说:

    “退后……我来试试看。”

    “你有办法?也可以。”

    于是他往默凉身后挪了两步。叶月君一直看着他,心里也想知道这小孩子能使出多大的本事。默凉沉下一口气,突然向前疾跑,同时狠狠地抡出一道白金色的剑光。光线呼啸而过在草原上疾驰,突然凭空打在看不见的罩子上。一阵清脆的嗡鸣从前方传来,光芒也突然消失了。他们沉默了一会,等了等,却再无事情发生了。

    山海微微叹气,准备走上前用别的方法破解。这时候,又有些奇异的声音传过来了。像是烧制瓷器失败时会出现的开裂声,持续了一阵,随后是琉璃散落般哗啦啦的声音,但并不吵闹,像远方打碎了一个花瓶。

    突然,他们看到了一小块截然不同的景色——结界被打出了一个口子。

    “这……”

    他们都看了一眼默凉。尤其是叶月君,她微微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作罢。他们顺着结界被打破的洞钻进去,看到的景色依然是青山绿水,夹杂着未融化的积雪。那些山水布局大概还是参照雪砚谷设计,但的

    确缺乏某种灵气,他们感觉得到。

    “这是一种渐进性的结界……”叶月君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用气体类的药物,让人体吸入才会慢慢融入这片天地,景色的过度如果过于突兀,小姑娘应该也会察觉。这种结界虽然稀薄,却很厚,所以……”

    “刚才那一剑将的剑气将结界压缩了。”慕琬皱着眉,和叶月君一道看向他的剑。

    面前就有山体的模样出现了,的确与刚才的草林格格不入。但前方的天空黑压压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盘旋。

    “我们来晚了吗……”池梨喃喃道。

    黛鸾盯着瞧了半天,有些看不出:“那是什么?鸟群?燕子吗?还是……”

    “是蝙蝠……”

    “这、这怎么办?不管是什么,它们都被放出来了……”

    慕琬又开始焦虑了。遇到大事时,她总沉不住气。她希望这点能够改掉,但现实总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麻烦接踵而至。

    “这、这洞怎么办?!”黛鸾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要让它们给飞出去……”

    席煜跟着揪心。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道:“那能不能……能不能再将这种结界打散,重新散开,或许是能补上这个洞的。”

    “能是能,但这群蝙蝠一定吸过出去的解药,拦不住的。”

    叶月君迎着黑压压的云冲上去了。岩壁上方的确有一个大洞,还有蝙蝠源源不断地飞出来。岩壁上还有潺潺的流水,或许这就是他们听到的声音。旁边有小径可以绕行到山洞里,现在过去是已经来不及了。

    叶月君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跃上了岩壁的凸起,不断地向上走,潮湿与坎坷的地形对她仿佛没有影响。到一块相对比较平稳的地方时,她再次拿出了那张熟悉的符咒,并穿透了箭头,向天空上方拉弓。

    “啊……”

    默凉在下面昂起头,微张开嘴。

    “怎么了?”黛鸾问。

    “那个符咒……”他指着叶月君,“那是默家的画法,很老了……习弓术的人少了,我爷爷辈的人还会用些。”

    山海不做声,心想大概是他祖先传下来的。

    她换箭的速度很快,那些离弦的箭在高空的某一点突然炸开,烟火似的,纷纷刺中天空上的蝙蝠。中箭的纷纷落下来,很快化作粉尘。这符对这样的咒术依然是有作用的,奈何数量太多,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要是天狗在这儿,都给它们咬死。”黛鸾愤愤地说。

    “我还怕它染上什么蛊病呢,杀也是靠其他办法。只是现在……”

    她以咒令唤出了三位式神,它们明白她的意思。黛鸾动了动耳朵,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有些焦虑:

    “你们看岩壁上的流水……它们的走势是不是变了?”

    几人看过去,那几处水流果真像珠帘似的,被看不见的力量拢在了一起。它们融为一体后的样子像是一棵倒着的、被连根拔起的树。这画儿一样的水树突然动了,它缓缓从岩壁上站起来,就好像被挑起来的瀑布。它抬起头,蜿蜒着躯体,看上去十分庞大,攀附着崖壁伫立在叶月君的面前。

    仿佛一条水做的蛇。

    叶月君的箭射出去,它探过头挡住。箭被水吞没了,没有穿透,也没有炸开。

    洞里走出两个人来,都是大家的老相识了。

    “哟,佘师爷。”慕琬嘲弄着,“我们以为您把他当弃子抛下就跑了呢。”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佘氿故意将手放在耳边,站在崖边装作听不清的样子。她更来气了。池梨抬起剑指着他骂,这种人就该拽下来打。那动作与慕琬几乎如出一辙,也不知是何时学会的。

    山海迅速思考着:“他们不一定下来,上面安逸得很。我们需要加固结界,又要阻拦蛊毒,还要对付那两个难缠的人。我们人手有限,怕是安排不开。”

    “逼他们两人停手不现实。”

    慕琬望着两人的方向。叶月君试图靠近他们,但不论怎样努力,那讨厌的水蛇都会干扰她的行动。水花迸溅,她全身都给浇透了。虽然她大概并不冷,但下面的人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池梨说:

    “若加固结界,还需要想办法将蛊毒与害虫同时解决。倘若能在短时间内收拾掉这两个大麻烦,结界保不住也无妨。”

    “你的思路是对的,我们人看上去多,若全方面顾虑一定没办法。”山海看着池梨说,“你……唔,不如你随慕琬支援叶月君,对付他们。你们的剑技与伞技都适合近距离作战,我和默凉在别的地方想办法,试以阴阳术破解蛊术。”

    “道长,你不必照顾我们。”池梨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您大概觉得,若我们不亲自与仇人对峙会心存不甘。您也清楚,就算阴阳之术这天上地下的高度也并不好说。”

    “我的确有这层意思,倒也并非完全这么考虑,所以……”

    慕琬的手虽然攥住了伞,但听着他们说话,暂时还未轻举妄动。池梨打断了他说:

    “您与梁丘长期配合,我和小凉也知道彼此的路数,相互合作更有效率些。我和他去帮叶月君吧,默凉与那妖怪交过手,知道些套路。梁丘有不少式神,在阻拦那些小怪物上应该大有帮助。能真正消灭它们的,或许只能指望叶月君,我们千万要保护她。”

    “我也可以的。”默凉认真地说,“我真的可……”

    “这样做没关系吗?”黛鸾看了一眼慕琬,“她说的也有道理,你同意这样吗?不和邬远归做一个了断,只最快地解决问题。”

    “当然是先把要紧的事办了。”慕琬说道,“他邬远归算个什么东西?”

    “那就这样办。”山海拍了板。

    “等等!”

    池梨拉着默凉刚跑了几步,慕琬突然召回寒水姬,将她变回咒令交给默凉。

    “你知道怎么用……”

    “好。”

    如此嘱托之后,这里只剩下三个人了。山海轻叹一声:“若法器充足,能请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消灭它们好办得多。算了,多说无益……”

    山海挥着拂尘念着黛鸾或听过、或不曾听过的咒文,黄色与白色的符纸飘在空中,纷纷变成利刃,刺向黑压压的天空。

    “你真能请?”

    慕琬说着撑开了伞。白荻轻盈地跳上伞面,迎着夜空向上飞。轻飘飘白花花的绒毛四散开来,仅有一些能沾染到那些蝙蝠。它们被绒毛缠住以后,突然就无法利落地扇动双翼,接二连三地坠落了。寻会冲上去用尾刃将它们斩断。但这还远远不够。

    “能啊,我说过他能的!”

    黛鸾插了句嘴,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蝙蝠群。坠落的很少,九牛一毛,她心里干着急。失去了桃木剑,她知道自己只能干看着。黛鸾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一小块通往外面的景色变得稀薄,或许是结界开始稀释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结界。

    之前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来着?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零三回:目光如炬

    水分都集中在那条巨大的龙身上,岩壁变得干燥。池梨和默凉很轻易便能跳上去。两人在跃起的同时砍向了水蛇。落到地上时,它的身子被劈开了一道裂纹,而鬼叹划过的地方令它一分为二。但它很快便愈合了,断掉的蛇头也在瞬间接了回去。

    水是柔的,剑是刚的,像这样直接的刚柔相击并没有好处。而且池梨也能感到,刀在接触它时有一种吸力,将剑往体内拽动了。她不得不使出更大的力气,导致落脚点距离悬崖太近,脚下有碎石滑落下去。但她面色平静,没有露出丝毫破绽来。

    “干什么?一副来打架的样子。”佘氿嬉笑着,“我可没想和你们动手,也没打算再难为你们谁……或者要谁的命。要寻仇也得找清仇家。”

    “这就急着抛开关系了吗?”

    池梨没和他废话,挥着剑便招呼上去。佘氿的反应太快,仿佛知道她每一步动作,总是相当灵巧地躲开她的攻击。他当真没还手,只是不断地躲闪,却游刃有余,令人讨厌。

    “不然呢?你爹是被远归和莺月君合谋陷害,关我什么事?再往深地追究——那可是为了得到霜月君的封魔刃才发生的事,你们找他算账去。”

    “谁听你油嘴滑舌?”池梨反手又是一剑,手法快到将石头也砍出了一道深深的豁口,“你怎么不追究锻造封魔刃的人?我倒也不是为了某人开脱,但换个说法——”

    她又是一剑,这次的剑法又换了路数。只需一剑,一片枯藤便被斩得粉碎。这种手法能将剑气分散,威力却不小几分。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池梨已经至少换了七种剑法十八式路数,每剑都是不同的门类不同的派别,具有不同的优势与劣势。可佘氿既没有中招,也没有拆招破招,给予人一种他几乎没有破绽,却也不去袭击破绽的无力感。

    正因没有表现,才无从攻起。

    池梨依稀感到,佘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邬远归是死是活再与他无关,而那散布中的蛊毒若成功了,他便能得到一支为他所用的“军队”,而不是某种江湖势力。是啊,小小的殁影阁已经具备可怕得惊人的影响力,谁还真的需要区区人类呢。倘若失败他全身而退便是,毫无损失。这盘棋怎么看都是他收益最大。至于和邬远归的感情,那更是一丝一毫都不曾存在过的。不如说,这二三十年来浪费的时间和精力,反倒是他玩弄人心的乐趣所在。

    妖怪的趣味总是那样一致的恶心。

    佘氿灵活地在站台上绕了一圈,躲闪时突然抓过邬远归来挡过一剑。他是算过的,这距离是伤不到他,而且会短暂混乱池梨的判断。邬远归的手里有一把新的剑,不知是佘氿给他备的还是就放在这处结界里。池梨的剑比他要钝得多。他正和默凉周旋,突然有另一人的剑指向他,的确让人心里一惊。但更要紧的是那把剑。在邬远归看到池梨的剑时,他心里不禁暗自叹息。

    她究竟是如何用这残破的剑战斗到现在的?

    “你不是怕了吧?”

    佘氿在邬远归的耳边嘲讽着,斜过黑溜溜的眼睛。

    “……没有。”

    “那就好。”他松开手,“你知道该怎么做。”

    佘氿突然向后倒下,身子从崖边坠落。上方的三个人

    都注意着他,看到他在落地的前一刻迅速溃散。既不同于固体坠落的破碎,也不同于液体的迸溅,而像一团气似的。无数黑色的长影向四面八方扩散,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它们都窜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了无踪迹。

    几道黑影从山海他们所在的位置逃逸了。它们一晃而过,倒也没有造成任何影响。结界本是看不见的,但那片天空都散发着柔紫色的光。黛鸾试图令它更加“坚固”。黑影们撞击在结界上,被吞没了,也不知是不是跑出去了。

    “结果还是给他逃走了。”慕琬骂着。

    默凉将视线收回来,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邬远归。池梨与他站在一起。

    “他抛下你了,你孤立无援。”默凉说,“如何让蛊毒停下?”

    “不会的,它们不受我的控制。唯一能指挥它们的人已经走了。”

    “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给他卖命?”

    “这条命是我自己给出去的。不是给他,也不是给你们。”

    不论哪一边,叶月君都帮不上忙。因为她正忙着与那巨大的水蛇纠缠。她用带着另一种符咒的箭射在崖壁上,控制住了它的活动范围。但它太大了,随时会将那些箭冲走。它还挡住了一部分视野,让她无法对付天上的蝙蝠。

    整座天空都是黛鸾染上的颜色,它们飞到一定高度时就出不去了。那里的温度有些高,会将它们翅膀灼伤。但这也只是暂时的驱赶作用,它们会源源不断地尝试,每一次都飞得比原来更远些。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眼见着,这群蝙蝠变得越来越狂躁了。

    外面的天八成要亮了吧,可结界里还是漆黑一片。他们所有人都坚持了太久,体力逐渐到达极限。邬远归和池梨都只想速战速决。他们的体力都在胜于自己的人身上耗费了不少,两方的剑力明显比先前要软。默凉注意到被叶月君困住的蛇。它在狭小的封印里,也十分焦躁的样子,即使佘氿离开了它还是那样鲜活,那样具有生命力。

    而叶月君的箭只剩两支了。

    默凉回头看了一眼,确保当前状态下池梨与对手势均力敌。紧接着,他顺着高台慢慢爬下去,靠近了一支插在崖壁上的箭。他也很累了,脚下一滑,突然跌落到了水蛇的身上。

    “默凉?!”

    叶月君失声惊叫。她知道他是想帮自己的,但她实在来不及赶上去帮忙了。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水蛇的挣扎突然变得缓慢。在它的七寸处,有白色的固态物体向外扩散、绽放。叶月君敏锐地察觉到温度的变化——那是冰。

    冰从内而外地扩散,将失去灵力源泉的它慢慢冻结。再看蛇接近地面的尾巴,寒水姬从蛇身上探出前身,将默凉小心地放在地上。默凉身上也湿透了,他觉得很冷,但手上却在发热。骨剑的温度变得很奇妙,它很烫,却是他恰好能握住的程度。一股热量顺着手臂蔓延,将他身上的水汽蒸发得干干净净。

    水蛇在瞬间崩坏、破碎,稀里哗啦散落下来,像是被冰封的瀑布被打得粉碎。是叶月君为了彻底打散它的灵力,断绝冰块融化的可能,在寒水姬脱离冰蛇后,将一支箭在弓弦上拉满,以极进的距离射进冰蛇的头颅。它崩塌而下,任何靠近默凉的冰块都在瞬间融化。现在,这条巨蛇绝无复原的

    可能了。

    默凉再转身看一眼结界的边缘——山海和慕琬真的尽力了,约不到半数的蝙蝠都被击落,或死或伤。有一只蝙蝠忽然从高空俯冲下来,奔着加固结界的黛鸾去了。默凉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都不敢真正挥舞这把骨剑,他不知释放出的力量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在他迟疑的时候,一只利箭突然穿透了蝙蝠的身体,并将他死死钉在黛鸾身后的地面上。

    阿鸾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地面上的蝙蝠叫得声嘶力竭,垂死挣扎却无济于事。她朝叶月君投向感激的目光,又立刻转回身为结界注入灵力。

    叶月君的箭用光了,默凉知道。

    他不是没有思考过,云外镜对那些蛊毒来说不一定有效。之前的蛇不是简单的蛇,而是蛊术与妖术所制造的怪物。但这些蝙蝠很可能是真实的,不过是蛊毒的载体,云外镜对它们并不起作用。

    这是一场不见天日的战斗,漫长,繁冗。只是,他明白自己有终结一切的力量。

    默凉在向高处爬,比邬远归和池梨还要高的高处,掠过山洞口的顶端。骨剑的剑柄被他叼在嘴里。鸟的骨骼是中空的,剑身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沉重。池梨注意到他,没反应过来默凉还在攀爬。在犹豫的一瞬,远归突然一剑劈过来,她侧身躲开险些掉下去。这一下又令她惊出一阵冷汗,瞬间反手砍过去,令邬远归的新剑也缺了口。这时,默凉已经爬到距离他们很远的斜上方去了。

    默凉距离那些漆黑的蝙蝠近了些。天空像一大块玫瑰色的琉璃,热浪令山顶的积雪也开始融化,一片潮湿。默凉迈开步,扎稳了身子,定了心魂。骨剑被他竖起来双手攥住,倾听着他悄然诉说的咒语。

    他闭着眼感觉到了,剑的脉搏。双手像是握住了有生命的东西,坚固又脆弱,可能是一只温暖的蛋。蛋壳被戳破了,有小小的鸟从里面钻出来,在他的手心里挣扎。他不能放开,只能攥得更紧,感受这只鸟心脏的律动。

    它在迅速成长……不,是膨胀。

    一瞬间,默凉的后背传来一阵火辣的痛感,妖气从剑顺着手臂穿透身体,翼状的灵气在他的肩胛向外迸发。他不仅在发热,还在发光,像漆黑海面上的鬼火,无端却灵动,剧烈而无声。很快,那阵脉搏般的感受发展成了不受控制的颤动,默凉小小的手几乎要攥不住它。他睁开眼的一瞬,看着所有东西比白昼还闪亮。他不知道的是,现在的他从远处看,双眸都绽放着奇特的白色光芒,难以名状。

    骨剑不知被什么东西注满了——它的重量像是盛满了默凉体内的血。他自己并不确定这个感觉是不是对的,但他不敢放开手。因为,的确有鲜红的液体在他握着剑的地方渗透,滴落在地上,融入那片潮湿之中。

    默凉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来。剑很重,很重,像是承载了整座地狱里怨鬼的叹息。

    突然,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恶狠狠地将剑挥舞下去,气势像是要凭一己之力将黑色的夜空撕开,让外面的光溢进来。事实上,他做到了。一道纯白的光出现在空中,不知是他推出的剑气还是结界的裂纹。包括邬远归,每个人都抬起头,看着那道不知名的光线。

    黎明前的夜,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零四回:目如悬珠

    那道光芒无比宽阔,像只一展开翅膀的巨鹏、凤凰一类的神鸟,势如破竹,遮天蔽月,疾风骤雨般地席卷整座夜空。比起击杀,这阵仗更像是一种清洗,接触到它的蝙蝠完全融化在光里,一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根汗毛也不曾留下。光芒吞噬天空的一切,就好像一把透明又庞大的扫把将落在夜幕上的枯叶扫荡出去,又像是以绸缎将桌面上的灰尘擦拭出去,快,净,狠,像从未存在过。

    光芒太过强烈,如同一道持续的闪电向前推进,迸溅的星火一同将黑暗点亮。即使是试图逃逸的蝙蝠也被放射状的星屑燃尽了。其他的人都注视着天空,无不长大了震惊的嘴。那道光弧一直向前方的天空推进,令人的整片视野都开阔起来。只有叶月君——她很快将注意力放在默凉身上。他的体力耗尽了,身体像风中残烛,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他就要落下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叶月君一个箭步飞冲上去。她接着石台的力,斜着踩在几乎垂直的崖壁凭借极快的速度向那个方向跑去。她伸出双臂,默凉直直坠落在上面。虽然他并不重,但这种冲击力还是将叶月君从崖壁上打下去。她紧紧抱着他,一手攥紧了默凉的手,而他手里捏着剑。没有任何缓冲,她直接摔在了枯草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六道无常对痛觉没有那么敏感,身体也比普通的人类坚固很多。即便如此,一种钝痛还是因为地面和怀中双重的挤压而蔓延。她摔得动不了,默凉也依然没有意识。

    直到光撞击在结界上时,它们才迅速从弧形的翼状开始湮灭。金白色的强光和赤紫色的柔光相互碰撞,前者很快化作一道更加刺眼的线。最终,这条线也消失了。但在整个过程中他们都听到了一种极其特别的声音。它相当刺耳,即使是最粗糙的两把剑快速地摩擦刃部,或残破的瓷块相互剐蹭,也比不上这种音量与规模。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一种轰隆隆的、沉闷的声响。这种声音是从地面上传来的——大地在颤抖。结界连接的地面因两种灵力的碰撞而发生震颤。

    邬远归和池梨的战斗还在继续。但两人没能持续多久,异状便随之而来。先是身侧的洞口传来持续的闷响,他们虽然抵剑对峙,视线都不由自主斜了过去。山洞里的噪音不断地碰撞堆叠,碎石源源不断地下落着。他们用力推开彼此。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脚下踩着的山壁的石台突然塌陷,两人连同碎石一并向下坠去。

    山海他们无法赶上去,但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切实的恐慌,类似于两人下落的失重感。悬浮着的白荻尽力冲上前,将大量白色的绒毛吹向那些碎石。高空中还有石块不断地坠落,地面被激起的烟尘像是浪花,又像爆炸后的浓烟。这时他们看到灰尘里冲出两个人影,但并不是邬远归和池梨。一个大人横抱着一个孩子,是恢复身体的叶月君带着昏迷的默凉。

    “没时间了,快出去!”她大喊着。

    这边的三人回过身来。那玫瑰紫的结界已经出现了奇怪的痕迹,是默凉那一剑留下的。它像一个巨大的裂隙,而顺着大裂痕上蔓延出无数细小的裂纹,就那样凭空高悬。

    “现在即使强行打碎它也不会影响到雪砚谷了……”山海说,“但它依然很厚重。阿鸾有办法将它化解吗?”

    阿鸾的脸色苍白。

    看样子是没办法了。但这不能怪她,毕竟谁也不知道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山海接过叶月君手中的小男

    孩,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心里有些沉重。但更沉重的不止这件事,慕琬看着池梨坠落的方向,想跑过去却被叶月君一把抓住了。

    “要来不及了!”

    “那她怎么办?”

    “坏消息。”山海打断了这场尚未开始的争吵,“这座结界正在自愈……”

    他们抬头望去,那些裂纹的确比刚才淡化了不少。这是柔性结界的特点,它拥有很强的治愈性与吸收性。刚才默凉的那一剑也被它吞并了。而黛鸾也意识到,她的力量的确无法从这座结界里剥离。如果要离开,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因为它最脆弱。犹豫越久,逃离的希望就愈发稀薄。

    “不能把池梨留在这儿,她会被困住的!”慕琬喊着,“万一、万一她……我们连收尸都做不到啊!”

    “我也觉得,这样的话,我们没法给默凉一个交代……”

    黛鸾看着山海抱着的那孩子。他还没醒来,手里依旧攥着那把剑。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剑简直就像长在他手上一样。山海放下他,转身抬起双手,向两边缓缓拨开。许多纸符从他的衣袖中飞出去,乱七八糟地贴在结界的裂缝上,封条一般。只是它们并非为了修补,而是维持破碎的状态。碎片愈合的速度放缓了一些,但仅仅是一些——这几乎杯水车薪。

    “我们可能……给不了交代了。”

    山海的语气听上去很轻。在这种轻柔的声音下,压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黛鸾的心头涌上一种自责,但她也清楚,根本原因并不在她身上。可这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要去责备想要解决这一切的默凉吗?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甚至希望默凉在得知这一切时不要自责。但想来也知道,同样,这不可能。

    叶月君没有说话。她伸出手试图掰开默凉的手指。他的手被干了的血迹粘在剑柄上,力气也很大,叶月君费了一番功夫。虽然有血迹,他的手却没有受伤,不知道是已经治愈了还是说,血迹是从皮肤上渗透而出的。

    叶月君握紧了这黏糊糊的剑柄,咬紧了牙,对其他人说:

    “退后。”

    “你、你要干什么?”慕琬问。

    “……显而易见。”

    “你会用这把刀吗?”黛鸾看着她,“那池梨……”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山崖的方向。尘土已经散去了,可那一大堆乱石没有丝毫动静。悲观地讲,那两人几乎毫无生还希望。

    突然,有一块石头松动了。顶上的两个碎石滑落下去,一些白荻的绒毛冒出来,沾满了尘土和红褐色的痕迹。但太远了,他们看不清楚。黛鸾喊着指过去,其他人刚回头就看到一只带血的手臂猛地从中伸出来,简直像是从墓土中爬出的死人。

    “这是……”

    慕琬向前了一步。紧接着,一个人披头散发地探出了身子。乱发挡着脸,从破烂的衣着上也看不出是谁。但他咳嗽了两下,是男声,这立刻令他们心里冷了一大截。

    邬远归像个从坟里钻出来的恶鬼,满面鲜血,伸出双手从石堆里爬处了身子。他身上一定断了许多骨头,整个人的姿势很不协调,远远望去滑稽又可笑。可他还活着。单就这一点便让任何人都笑不出声来。

    他活着,并向这边靠近。他的眼神像死人一样,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恨,只有无边无垠的空旷和欲言又止的诅咒。

    “我说过没时间了!”

    叶月君突然挥剑,青色

    剑光甩在面前看不见的结界上,发出瓷碗撞击的声音,但更加清晰,穿透力更强。这只是一剑罢了。紧接着又是一剑,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她不知疲倦地用全身的力气砍向结界。噼啪的声响接二连三。很快,面前的结界再次破出口来。上方巨大裂痕蔓延出的一道分支自天而降,伴随着开裂的巨响,如一道闪电向下劈来,接上了叶月君所制造出的破绽来。

    面前炸开一道白光。

    黎明降临了外面的世界,未融的积雪将新鲜的光芒反射进来。顾不得刺眼的光,几人像是饥饿的猛兽见到食物,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相互拉扯,相互扶持。寻驮着默凉,白荻与寒水姬也快速地离开。到最后,寒水姬伸出手,聚拢了大量的冰晶将那一人高的漆黑的洞口彻底封死,一丝黑暗也不能从中溢出来。

    天亮了。

    外面聚拢了大量的弟子,他们的面容都疲惫极了。但当看到他们几人的一瞬,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簇拥上去,将他们搀扶着,还有人去照顾昏睡的默凉。实际上山海不知道的是,他们自己的模样,可比这些弟子们要憔悴太多。

    “没事了……都没事了。”山海喃喃着,“蛊毒被封存在结界中,它们都被默凉那孩子消灭了。一切都……”

    “那、那……”一位年迈的雪砚宗弟子为他递了一杯水,“那我们掌门呢?”

    “我们是说——女的那个。”一个年轻的弟子补充着。

    看样子,佘氿的余党已经在他们的合作下解决掉了。而事情的真相,大致也被他们拼凑还原出了基本的模样。还未说几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过来。旁边的弟子或避让,或搀扶,生怕她碰了摔了。她是在场唯一没有穿着雪砚宗服饰的人。

    “娘!”慕琬张大眼睛。

    她手里拿着一块湿布,胡乱地在她脸上擦。她本是想小心的,但因为太激动,手不听使唤地颤。慕琬一手接过布,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也没有松开。

    她的娘亲说:“这一带总是传出声响,天的颜色都不正常。我看他们所有人都往这边跑,我也来了。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没事儿就好,没事就好。那个,远归他……”

    没人敢说话,只有叶月君向前了一步。

    “邬远归和池梨姑娘,都被关在结界里了。我们来不及带他们出来。”

    她的眼神那样坚决,一对儿三日月也发着光,语气毋庸置疑。看得出,她是背负着承担什么骂名的风险。可在场的人却都一言不发。大概,这也是他们预料中的结果之一。

    “池梨也死了,是吗?”一个小女孩问。

    “谁说我死啦?”

    这一声发出来,在场的人都左顾右盼,想找到声源。黛鸾敏锐地捕捉到声音的方向。她朝着身后原本属于结界的位置看,那里有一棵大树,生于现在的世界。

    池梨的头发乱极了,衣服也不比邬远归好看多少。但她轻松地笑着,挥挥手,变戏法一样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人们兴奋地涌了过去。慕琬还在发愣,突然就看到池梨身后多出一只手,朝着他们摆了又摆。

    晓从她的肩后冒出头来,笑容得意极了。尤其看那只面具旁露出的翡色眸子,神采奕奕,如天女身上最漂亮的那对儿玉饰般闪闪发光。

    “新年快乐。”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零五回:别恨离愁

    这个新年是在雪砚谷度过的。他们休养了很久,其他人在进行门派的修缮工作。黛鸾潜意识中期待着这是个不一样的新年。实际上确实不太一样,可这个“不一样”,和她想的又“不一样”了。至少在她心里,这是个亲友团圆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日子。尤其新年没下雪便更无趣了,往年雪砚谷的陈雪就靠这时候积。雪慢慢地、慢慢地融化,化作灵力永远地成为山谷的一部分。

    不下雪倒也好,大家都在为各种各样的事繁忙。最简单的——若不修好屋子,这新年过得可要漏风了。所幸粮仓没受什么影响。池梨知道那是邬远归计划修的,看了眼,不差。

    她身上也断了骨头,不能亲自走动。有一种小小的双人轿,两位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就能抬动。之前这是佘师爷用的。虽然他很少露面,要么神神秘秘,要么耀武扬威。一开始没人告诉她是谁的,她单纯地不好意思麻烦同门,非要拄着拐去,默凉搀着她。结果半道上两个人都给绊了一跤,差点没摔坏。就有人拿出这轿子用,她动摇了几分,一个小师弟说漏了嘴,她又拉下脸来。结果又听说库房的账出了问题,给弟子们每年发的物资给先前的恶人们挥霍完了,要对账。池梨半天赶不过去,旁人立马拆了上面花花绿绿的装饰,变成一挺光秃秃的木架子,她才肯让人拉过去。

    慕琬听了这件事,没忍住乐出声。旁边的前辈悄悄说,和她爹一样倔。

    但这个年过得很是快乐。虽然忙忙碌碌,转眼都初六了,一点年味也没有。但来自五湖四海的至亲之友来来往往,也有一种别样的幸福。慕琬还是大家的小师妹,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可只要席煜在场,他们就会喊慕琬“大师妹”。她确实是长大了,只有席煜热衷于帮倒忙。一开始山海还担心她落了单,被别人欺负。可看着池梨对她还不错,大家客客气气的。

    来不及置办任何仪式,池梨在众人心中已经是新的掌门了,甚至不需要证明什么。她曾很少与人接触,但并不代表她不擅长。很多事情上,她的决策都比慕琬更迅速,更有效,她的确是更适合的人选。

    至于邬远归,大概是被永远地困在牢不可破的结界中了。他或许能活,或许会死,没人想知道了。那一带因为偏僻,平时也没人过去。慕琬一开始建议设置成禁地,池梨说没那个必要,越这么做,在好奇心驱使下的后人越会惹出麻烦。她请山海改变了外界的五行布局,使它变得更加隐蔽,更加难以被发现,更加……难以从内部破解。

    叶月君呢?她走了,一声招呼也没打。众人甚至不知道她是从何时消失在人群中的,哪一天的哪一刻也没人记得。那时,人们都沉浸在一种悲喜交融的情绪中,无暇分心。客观上看她是“跑了”,但山海他们知道她的为人。他们相信她还会回来。

    因为默凉还在这里,他依然和池梨一起。

    天狗休养得差不多了,至少那些奇怪的瘢痕退却了,只是毛色依然没什么光泽。谁也不保证不会落下奇怪的病根,他们都建议慕琬带她找谢花家看看,听说他们有针对妖怪疑难杂症的药。慕琬的娘亲想挽留他们,至少到来年春天再走。可他们拖不得了,谢花凌还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过年没人送信,他们用飞鸟传书,告诉谢花家蛊毒的事,让阿

    凌不要随意走动了。也不知收到时有没有走完亲戚,这些未知数令他们感到心慌。但信里并没有提到谢花谣的死讯,他们打算亲身拜访的时候再找机会说。

    阿谣没有尸首,它被大火烧尽了。残余的灰烬掺杂着木头、砖瓦、石灰,怎么也筛不出一个完整的人来。弟子们把她的遗物整理好,麻烦山海带走。不知她家人会把她葬在哪儿,不一定是雪砚谷,所以还没人提修墓的事。池梨说,想把母亲的坟从云外镜里迁过来,凑个完整的,和父亲在一起作伴。这件事准备等开春以后挑个好日子再做。

    山海遛弯的时候,看到有弟子多搬了一块石料。上面还没刻好名字和碑文就运来了。土坑大概也是要多刨一个。至于那个墓是池梨的意思,还是其他弟子商议的主意被她默许。至于是不是姓邬,山海没有过问,权当没看见。慕琬若是有机会看到,让她自己打听便是。

    慕琬的母亲收到了儿子思琰的信,和以前没多大区别。这是她年前就收到的,现在才拿出来给慕琬看。无非是说自己一切都好,寄了些银子和衣物也该到了。今年的收成很一般,他当个官也和农民没大区别,每天带着懒洋洋的百姓们下地干活。从这平静的文字里流淌出一股暖流,将她心中的隔阂又暖化了些。

    休养生息加收拾包袱,等真正动身的时候已经初十了。池梨和默凉亲自将他们送到山外去,席煜也塞给黛鸾很多点心,让她路上吃。还有很多人随行,阵仗很大。大家的气色都很好,慕琬不禁回想起自己出谷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躺着医馆,没人送她。现在终于把这场践行补了回来。但她回过头的时候,依稀又出现了那种荒芜的错觉,仿佛身后空无一人。

    “不舍得走啦?”黛鸾在前面喊着。

    他们在前方。

    “来了来了。”

    本来池梨是要给他们备上马的,但坐车加上走水路走的更快。直到离开了很远,回头已经看不到任何人时,山海才对慕琬开口。他诚恳地说:

    “我私心确实是想让你来的,才没附和他们,劝你留下来陪你母亲。因为谢花家我们没有打过交道,并不熟悉,或许只能你来出面。如果是别的人别的事,我反而希望你多住一阵子。和我们走很累,除了要紧的事便漫无目的,却总是匆匆忙忙。”

    “无所谓啊。没什么,我留下来也没什么事做。池梨比我更适合那里。谁还记得,除了我师父的事外,一开始你们竟然是答应极月君,要替凉月君找那万鬼志呢。”

    “……嗯。那听上去是很久远前的事?”

    “不到一年呢。”

    “不到一年?”

    “不到。我出谷时是春天。”

    “噢,那也快了。”

    “是,快了。”

    黛鸾走在最前面,昂起头看了看天。她突然觉得脑门凉凉的,伸出手一摸,感到一点冰凉迅速在指间消逝。再看看天空,雪一片接一片地飘下来,像极了洋洋洒洒的梨花。

    雪终究是下了。

    到谢花氏的宅邸用了不到十天,已是二月中旬。天气回暖了,空气里能闻到春的味道。谢花氏的门口种了一大排迎春。它们陆陆续续开放了,零散的金黄点缀在墨绿色里,煞是好看。他们刚来到大门前,

    一个守卫就把他们拦住了。

    “小姐今年不过生辰,择日再来拜访吧。”

    “等一下,你说的小姐,是凌姑娘吗?”

    穿着巫服的守卫上下看了他们一眼,反问道:

    “你们不是来过生辰的?那没有家主信函者,更不得入内。”

    “不,我们是寄了信……”

    “你听我说——”

    慕琬打断山海,走到他面前。守卫认出雪砚宗的衣服,面露犹豫。她解释了一通,守卫才转身去禀报家主。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个顶班的,以防他们趁机混进去。山海与第二人搭话,他脾气好些,但也十分严厉。稍一打听他们便得知,书信他们收到了。而且据说谢花凌一回来,家里就有人看出了问题。

    “刚才那位大哥说,阿凌过生辰了?”黛鸾问他。

    “是。为了防止你们说的那种蛊毒散不出去,家主不让她与任何人接触。她自己回来时性情也变得很糟……时至今日,问起她姐姐的事,也只字不提,只说一切都好。她往年也很忙碌,时常忘记给家里回信。”

    山海暗想,恐怕阿凌受了威胁,一个字也不敢提。这样一来,他们交代起真相便会更加艰难了。黛鸾发出一声叹息。这与以往都不同,它多了些重量,不再像个孩子的玩闹。它就像一声真正的、成年人会发出的哀叹。

    “她的病如何?可有什么传染的迹象?”

    “倒也没有。小姐气色和饭量都不太好,但还算是该吃吃该喝喝,也没谁受到影响。”

    “那就好了。我没给她带什么礼物,只有雪砚宗的点心。”

    “有这份心意便谢谢了。”

    黛鸾回过头说:“我的生辰也快到了。”

    山海道:“今年头一次不在家里过生辰吧。为师怕是没什么能送你。”

    “谁说的。以前和如月君在医馆,该过照过。”

    她没开口要什么礼物了。她以前一定要的。只是站在谢花氏的门前,她突然不想要了。

    他们等了很久,也不知谢花家到底有多大。太阳虽然不热,光却很强,晒得眼睛疼。他们回到一旁的树荫下站了很久,前一个才来。他的态度缓和了些,答应领他们进去,只是面露难色。

    “家主同意您来。您今天运气好,他前几日都带着随从,在各大医馆药馆奔走,今日休息了。只是……我专程去偏房找小姐隔着门说,她沉默半晌,突然闹起来,说谁也不见。”

    “我不理解。”山海坦诚相言。

    “……她闹了一阵说,不敢见。”

    “嗯……那我们知道了。没事,见得到她的父亲也好。”

    获得许可后,黛鸾第一个便冲进院门了。谢花氏的庭院十分气派,各种应季的花儿都开放了,虽未见蜂蝶,已能听到鸟叫。黛鸾刚新鲜了一会,又沉下脸。一想到谢花凌只能躲在偏远的小屋子里闭门不出,看不到这冬末春初的祥和景色,未免心生难过。

    慕琬小声问山海:“阿鸾生辰什么时候?”

    “唔……四月二十八,酉时中。”

    慕琬掐着手指推算了一番,皱起眉。

    “她这是……四柱纯阴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零六回:别觅出路

    对于谢花凌的蛊,他们一无所知。

    时至今日他们也没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症状,吃了些杀蛊的药也从未见吐出来。山海他们怕谢花家、怕阿凌沉不住气,突然就跑出大门去。实际上她在得知自己中蛊之前,已经与很多人接触了。值得庆幸的是,她家的阴阳师与各种郎中都说,蛊不同于疫,倒也不是碰一下手,说一句话,对上一个眼神就能传染的。

    但下蛊的方式着实千奇百怪,听上去毫无道理,而谁也不知道殁影阁的蛊术又多险恶。该说小心为妙,所以才把她关起来,她自己也没说有什么怨言。

    而另一件事……谢花谣的死,绝对是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更令人心里憋屈的是,造成这一切的两位罪魁祸首,一个永远被封印在牢不可破的结界里不见天日,一个早已逃之夭夭而他们拿他、或他背后的势力毫无办法。

    说不上名门望族,但谢花家也是在江湖上能提起名的。如此境遇,着实令人气恼。虽然谢花谣不是家主的长子——家主也不是她们的父亲,这是他们拜访之后才知道的,谢花谣和谢花凌算是家主的侄女。他们的亲生父亲依然在外面四处奔走,寻找治愈良方,母亲在家。

    说完这件事后,山海和慕琬都深深低着头,不敢看对面的反应。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妇人的啼声跌入耳廓。谢花凌的母亲不受控制地颤抖、哭泣,陆陆续续传来其他人的抽噎声来。两人听得眼睛发酸,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声音也是抖的。最后她的母亲泣不成声,被手下人扶了出去。临走前,家主嘱咐,暂时不要告诉家中老人。

    山海的描述已经十分“简陋”了,他根本不敢把实际情况原模原样地复述。他的描述都是事实,但极尽概括也没能掩饰住情绪里的愤怒。这是他们说好的,由他来说,还能顾及几分家属的情绪。要是慕琬来讲,怕是控制不住地破口大骂了。

    悲伤的氛围中,话题回到了谢花凌的身上。

    “这蛊,并非完全没有办法。若我们去求郁雨鸣蜩·皋月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凛山海小心地提出这个建议,生怕谢花家的人变了脸色。令人意外的是,家主和其他几名长辈的表情都很寻常,并没有人大声地指责他异想天开。

    慕琬忍不住问:“佘氿和狩恭铎朱桐那几个人……都是她的手下,她怎么会帮受害人解毒呢?”

    “你也知道,皋月君性情捉摸不透。而且依照殁影阁的原则,若我们能给出相对应的条件,她理应会给我们解决的办法。”

    “实不相瞒……”家主的妻子说,“这次阿凌的父亲便是去找殁影阁的。我们的大儿子在修行中,我们寄了家书,让他若听到柳酣雪解·如月君的消息,也想些办法。她是六道无常中的药师,一定……也有办法。”

    山海和慕琬悄悄对视。黛鸾去找谢花凌了,不在这里。但她和如月君之间也没有直接联系的办法,他们也没有告诉家主这条没有作用的信息。

    谢花家的人都是谦谦君子,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讲道理。甚至在这种问题前,还能冷静下来分析利害关系,让家中人也冒险去拜访仇人的领地。

    他们不该受到如此对待的。

    “在等消息。”另一位长辈说。

    暂时的好消息是,他们家的药方对天狗也能起到作用。她去庭院看的时候,它已经恢复

    了精神,与以前无异。不过医师还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有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这一切都不好说。系铃人?慕琬本是绝不乐意和殁影阁再扯上关系,可再想到谢花凌的事,竟然有几分动摇。

    算了算了,她宁可寄希望于如月君。

    ……倒也不该这样。本身寄希望于别人,就是自身无能的表现。她要承认,他们中的任何人还都没有强大到能独自解决这些事的地步。

    医师还说,沿着西南边走下去,走很远,会到一个叫做玄祟镇的地方。听说那里有个在妖界颇具威望的百骸之主,或许能对天狗的病根药到病除。山海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说什么,慕琬在听到这个称呼时也微微张嘴,恍惚地应了一声。

    这名字听上去已经有些陌生了。但它还生长在每个人的脑中,埋在心里。一旦牵动记忆的丝线,便将五脏六腑也拽得生疼。

    家主本想劝他们吃顿便饭,住上一天,但他们谢绝了,也便没有更多挽留。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样的情况下聚在一起,无非是多添了几分压抑,对解决实际问题没有任何帮助。

    去喊黛鸾走的时候,她的表情充满了悲戚。不必问,谢花凌一定没有给她开门。他们去市里吃了顿饭,还没想好去哪儿。他们给黛鸾说,大概,可能,是要去青璃泽了。黛鸾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过问,只是打听了一下天狗的事。饭后,他们都干坐在桌边。黛鸾才说:

    “我跟她说了好多话,她只劝我走。我心想,她大概是在意之前抢地图的事。我便与她聊了些别的,她慢慢地也搭我话了。只是……她问起谢花谣的时候,我想了半晌,只敢说我不知道。我猜你们一定已经告诉她家人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唔,什么时候告诉她。她会很难过的。还会恨我,恨我当时不告诉她。走之前我把席煜给我的点心都包起来留在门口了,希望她记得取。”

    “……她不会恨你的。她是聪明的姑娘,她知道不该怪你。”

    “我知道。但她又能怎么办?她还问我,以前说有个使扇子的哥哥,有没有同我们一起回去。我哪儿知道无弃在什么地方呀。我只好说,他不在,我们下次再带他来。”

    “施无弃他……唉,他说不定对天狗的病有办法。”

    黛鸾又接着说:“对阿谣来说我和她是妹妹,对阿凌来说我和阿谣是姐姐。我真难过,却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如果能找到我二师父的话……”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是去青璃泽,找到殁影阁的皋月君。这条路几乎等同于自取其辱。或者,找到阿鸾的二师父如月君。可是,她同所有六道无常一样行踪不定,没有谁知道她在哪里。

    “等等。”慕琬打破了沉默,“那个箱子我记得……”

    “箱子?啊,你是说……”

    ——那个柳木箱子。相对于发带、扳指、羽毛而言,它太大了,让人一时半会联想不到“贴身物件”。而且在所有人的潜意识里,它已经是阿鸾的所属物了。

    山海陷入思考,缓慢地说:“我不太肯定……这个箱子,应该算是阿鸾的东西。我不知用它来占卜能不能得出真实的结果。就算可以,她的位置也并非固定不动的。我们**凡身也无法穿过六道灵脉。”

    “那就是可以找到了?”黛鸾来了劲。

    “比

    起青璃泽,我宁可追着如月君跑。”慕琬也附和着。

    几人权衡一番,思索再三,决定先试试看。黄昏时分,凛山海摆好了阵法,用那破旧的小药箱进行占卜。最后,他们确实得到了一个方位——用上面刮掉的漆泡在水里,漂浮在最上方一直收藏在箱子里的针,直直指向了阿鸾站着的位置。

    “切……”她不禁发出失望的声音,转头走掉了。

    “且慢——”还来不及同她失望,山海突然说,“阿鸾,你走远些。”

    阿鸾不知他什么用意,不过还是离得更远,跑到房间的角落去了。慕琬和山海继续盯着那摆在阵中间的小碗儿,脸颊被几支蜡烛照的通红。那边阿鸾好奇地追问,山海才说:

    “针并没有跟着你走……我想,正是这个方向了。我们要沿着西北方走下去。”

    “距离呢?”

    “也说不准……”

    话音刚落,桌角的蜡烛熄灭了一支。山海又接着说:“她还在往那个方向走。”

    “走?”黛鸾问,“那么她要去的地方,要么没有灵脉,要么……她快到目的地了。”

    “我们不能再等了。等她把自己的事解决完后,又会换地方的。早点休息,明日启程。”

    他们总是在路上,走了很久。

    没过几天,是元宵佳节。这个节过得没什么气氛,他们路过了一个小镇。镇子热热闹闹的,就像他们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过的每一个节日。经历了那个毫无年味的新年后,阿鸾突然对节日便没兴趣了,她怎么也找不回过去的感觉。那种期待,那种欣喜,都变得有些麻木。仔细想来,这大概就是大人的视角。一切都是那样五彩缤纷,绚烂无比,又索然无味。

    山海给她买了个花灯,慕琬挑的,是个小狗的样子。里面编了铁丝,提起来狗的小脑袋一晃一晃,下面的流苏也很可爱。黛鸾接过来笑了,但笑不从心,瞒不过他们。

    长大了是好事……本该是的。

    晚上去吃元宵。山海不挑馅儿。慕琬要吃黑芝麻的,黛鸾不喜欢,她喜欢山楂,可人家卖光了。于是山海让人换成豆沙的,她也爱吃。结果端上来一咬开,她脸皱成了包子。原来是店家把枣泥和豆沙的弄混了。

    “你讨厌吃枣泥?”慕琬问。

    山海把花生馅的给她推过去,又把她那碗拉过来。山海也说,其实没记得她讨厌,他记得枣泥的点心她也是爱吃的。

    “没有,只是我的肚子都做好吃山楂的准备了。我好不容易说服它,换成豆沙的吧。结果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觉得我期待的事,一件也不会发生,它们总是反着来。”

    慕琬开口想说她孩子气,但是咽回去了。一来是她师父都没说什么,二来……她能想清楚这种感觉。小时候大人总觉得孩子们事儿太多,太矫情。归根到底,还不是一次次失望透了。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再小的难过也是难过。

    “算了,还好不是花椒馅儿的。”

    “那是什么违反人道精神的吃法……”

    “啊,我想起来了,是去年的五仁月饼。”

    “哦……那时候无弃还在呢。”

    “在的。”

    似乎刚缓和些的气氛又跌入了冰点。

    可谁也不能怪谁。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零七回:别来无恙

    来到这片不毛之地用了多久,他们也没数清日子,只知道现在应当是二月下旬。但这里没有一丝一毫春日降临的迹象,因为这里看不到任何象征生命的东西。春天本该是彰显生命的蓬勃的季节。

    如月君的位置——如果那真的是如月君的话,她已经来到这片地带五天有余。占卜的结果表示她在五天前不再移动,也没有突然跑到其他位置去。她或许还在忙,但谁也不能保证下一刻她会不会走。现在,他们喝口水的时间都不敢耽误。距离目标位置越近,时间感官上也仿佛愈发迫在眉睫。

    先前的景象还没有这么荒芜。路边还有些花花草草,只是树木越来越稀疏。等他们完全陷入这片虚无的海洋后,回过头,已不知走了多久,连一点植物的影子都看不出了。满地纵横交错的沟壑象征着旱灾的痕迹,甚至碎石也变少了。在这里蒙头转上一圈,人立马就会失去方向感,只有无云天空上唯一的太阳能指出路来。

    “……我来过这里。”慕琬停下脚步,“我一开始就觉得熟悉。”

    “来过?什么时候?”

    “毫无变化……比起去年。是我和你们分开的时候。”

    那么只有一次了。是在卯月君光顾的神社边上发生意外,他们被灵脉传送到不同地方的那次。山海和黛鸾出现在藏澜海,遇到等待许久的唐家的两个刺客,还有唐赫,还有青阳初空·睦月君。慕琬呢,机缘巧合到了青莲镇里,是朽月君休养的地方。过去是青女,如今是长夜的那个朽月君。

    她离开的船因为遭到设计翻了,她跌入莲花池失去意识。之后,她幸运地顺着水流漂在河面上,又被一个半妖和一个小女孩打捞。慕琬不是没提到过这件事,只是现在她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又描述了一遍。包括在青莲镇遇到的咲面郎、极月君、云氏姊妹,还有之后和泷邈沧羽霜月君的事,悉数复述。

    “哎呀,太危险了。如果你浮上来的时候脸朝下,那麻烦可就大了。”

    黛鸾的感慨不无道理。慕琬不紧皱着眉,不敢细想。若真如此,她绝无第二次来到这里的可能。按照她的说法,他们应该能在这里找到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树下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和一座破败的房子,外加一口枯井。

    “你还记得如何找到它吗?”山海问。

    “一点也不记得了。”慕琬摇着头,“那时候是霜月君带我抄近路离开的。”

    山海左右环顾,迅速进行分析。如果一时半会找不到她说的那个院子,到了晚上也无处歇脚。悲观地讲,他们可能要露宿此地。不过附近因为没有掩体,没有水,应该不会有野兽或者妖怪袭击他们。

    天色开始暗淡,情况却依然不容乐观。

    慕琬突然感觉怀里暖融融的。这不是由内而外的热,而是有什么东西在散发热量,像一个小小的、将熄的手炉。她把热源取出来费了一番功夫,因为它只是贴着一层薄衫。

    那是一片白色的羽毛。它被保存的很好,仅有些许弯折。即使在雪砚谷的战斗中,它也不曾受到什么破坏。山海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问她:

    “这就是你先前说泷邈给你的信物?”

    “是了……它是不是有些热?”

    “的确如此。”

    黛鸾缠着要看,山海就递给她了。她

    放在手里捧着,这轻盈而温暖的羽毛驱散了些许寒冷。不过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在发热。

    “莫非信物的主人就在附近?”黛鸾问。

    “应当不是……但,如何才能解释呢……”

    几人一筹莫展。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走着走着,黛鸾感觉手里的温度更明显了。

    她说:“有些烫手了。”

    山海捏着羽毛尖拎过来,的确觉得比刚才的温度高了些许。但他们再走一阵,这温度又降下去了。本来这说不清的东西,几人也没打算深究。碰巧的是,黛鸾发现自己的平安锁丢了,立马着了急。她说刚顺手摸了一把,还在身上。

    “别是你摸完手一带,它顺势就掉了。”

    听了慕琬的话,她很着急。天暗下来,山海说他回头看看,让两人先等着。他走了挺长时间,但不知道有多远,因为地势平坦,怎么都能看见他,只是天光令他的身影愈发模糊。他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冲这边挥了挥手。但他并没有回来,而是向其他方向走了几步。她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干看了几眼,最终决定跑过去看看。

    等到了山海面前,他把平安锁还给黛鸾,对他们说:

    “我刚走回来的时候,觉得羽毛又热了些。我想,大概是与方位有关系的。我试着朝西边走了几步,觉得它比刚才要更热。所以……”

    “你想顺着温度的指示走下去?”

    “是了。”

    “……也成。”

    既然都是漫无目的,不如顺着可见的线索随便走走。于是他们打算天黑前都沿着能令羽毛变热的方向走下去。没过多久,他们隐约看到有个小人儿的身影。三个人都眯起眼睛看,之间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加快了速度向这边跑来。

    那女孩约摸十三四岁,有着肉乎乎的脸颊,身上的衣服红灿灿的。她身上缀着几团白的棉球,蓬松又柔软,随着她的步伐上下飘浮。木屐在干燥土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木棉!”

    “梁丘!”

    木棉姑娘一头扎进慕琬身上,慕琬还抱着她转了两圈。她很轻很轻,就像真正的一大团棉花一样,好像一撒手她就飞走了。这下可算满足了黛鸾没扎她怀里的“心结”。

    当时,泷邈留下了三根羽毛,交给三个不同的人。木棉说,她本来出来打水,但身上带着的羽毛突然有些暖了。有的地方走过去,它就会变得更热。于是她和他们一样,一直顺着这条路走,最终才遇到了一起。

    “你不是……一棵树么?为什么需要出来打水呢。”

    走在一起的时候,黛鸾这么问她。

    “哎呀,你们不知道,就在梁丘走了没多久以后,又来了两个人,我给他们打水喝。他们两个,也是从河里给捞上来的!哎,也不算吧,是他们自己从水里爬出来的。吓坏我了,我还以为这个时候、这种地方也有河童呢。”

    “怎么还会有人?”山海看了一眼慕琬,“他们……也是从青莲镇来?”

    “他们说,自己从地狱来。”

    “……听上去可真像恶鬼。”

    “唔,倒也不是。其中一个说自己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另一个倒没说,但我猜也不是恶鬼或者罪人,那人很温柔的。对了,他们还告诉我,那条河叫

    葬头河,连接了人间、天界、地狱三道,是人类的生死河。”

    “葬头河?”慕琬皱起眉,“我以前听说,那河水有侵蚀人灵魂的剧毒,凡人落进去就会变成水鬼,去扒那些有‘过路费’的人的船。”

    黛鸾挠了挠头,问山海葬头河是否也是晓所说的死生之界。山海点点头,他追问道:

    “我听到的也是这种说法。若是葬头河,你,和那两人,怎么能够回来?”

    木棉在前头走着,转过身,用脚倒退着走路。她摊开手说:

    “这我也不清楚嘛。很久以前这里还很热闹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条河,也没听哥哥姐姐们告诉我。新来的人告诉我,如何进入葬头河,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形式,都有不一样的讲究。所以,我猜梁丘和他们一样是运气好,才能活过来呢。”

    山海轻叹:“……也是。我对这些事不大了解。”

    “那,我还有个问题耶。”黛鸾追问。

    木棉大方地说:“尽管问啦,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说你去打水……那你水桶呢?”

    “……哎呀。我不知道!”木棉突然定住,“八成是放在另一条溪边了吧?呃,没事,没有人会去偷的!”

    所以今天没水喝了。

    天完全黑了,但远远地,他们能看到一个小院子发着光。里面应当住了人。这便是木棉生活的那处地方了。她向前跑了几步,冲前方挥挥手。院子门口站了个人,手里提着桶,看样子是出去找过她。那人也朝她挥手。天色太暗,山海他们连那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我回来啦!”木棉跑过去,“唉,辛苦你找我了。我遇到了一个老朋友,把时间耽误了。你们没有渴着就好。对了,那个大姑娘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我和泷邈从河里捞上来的那个!”

    他们恰好站在院门口背光的地方,看不清脸。那人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木棉的头,不知有没有说些什么。木棉转过身挥手,催他们快点过来。

    一种奇怪的感觉缠绕在山海的身上。他有一种感觉,那个人的气息,他是认识的。

    不……不该说认识。而是这一切令他感到难以形容的熟悉,熟悉得令人恐惧。他的心中浮现出一种焦虑,一种不安,而不安却令他有些亢奋。他从未有过这种心情。但此刻,面前那人影给他的感觉,似乎在一个微亮的白天,阴暗的小巷,他与谁擦肩而过时的心情一样。

    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他没有回头。身后是慕琬和黛鸾,她们也都没说话。既然她们也没向前迈一步,或许也是因为察觉到不同程度的微妙感。但他知道,这么拖下去没有意义。于是他前进了一步,这一脚像是踩在棉花里一样软绵绵的,这种失去平衡的感觉过于强烈,不像简单地踩空在凹陷的地面上,而是自下到上涌来一股强烈的失重感。

    黛鸾第一个冲到那人面前去。山海踉跄着,却越过了门口,径直走向破旧的小屋子。慕琬紧跟着一起,却停在院子里不走动了。她就站在树下,木棉树下刚好对应窗口的位置上。

    凛山海破门而入。

    一把熟悉的折扇,以他熟悉的方式抖开,发出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哟,凛道长……别来无恙。”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零八回:别有洞天

    施无弃活着。

    柒姑娘没有什么变化,完全没有。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或许受了不少伤,但施无弃总能将她恢复如初。他呢,也没什么变化……至少在样貌上。乌黑的长发如黑猫的皮毛般光滑柔顺,或许长了些,或许没有。他靠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旁边放着一个烛台,一个空杯子。他将扇子顺手扣在杯子旁边,动作老道,给他们的感觉和过去相比别无二致。

    几个月说长不长,这短暂的离别却给他们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其他人都走进屋来,在山海的身后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他们都不上前一步。慕琬甚至有一种错觉:这真的是施无弃本人吗?

    山海清冷的视线在他的眉宇间搜寻着,试图从中寻找些他不熟悉的东西,以寻找出施无弃孤身一人——柒姑娘并不能算作同伴——生活的痕迹。尤其他记得,木棉清楚地说过,那两人“从地狱来”。而葬头河又是三道交汇的地方。虽然以他的性格,开出这种没有水准的玩笑也实属正常,但凛山海依然希望能从中找出不属于谎言的部分。

    轻浮,或该说玩世不恭,诸如此类的感觉少了些,这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但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他暗金色的瞳孔里透露出一种奇怪的光感,仿佛有棕金的细沙缓缓流动。山海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看到这样的现象——施无弃的眸子像流体,即使他没有其他动作,轻微的侧脸也没有,它们依然能折射出迷幻的流光来。他不敢看得太久,总觉得里面有自己看不透的东西。

    “你的眼睛里有火。”

    黛鸾是这么说的。慕琬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山海突然意识到她的形容更贴切些,但他眼里的光燃烧得很慢。于是他明白了,他应该将这种质感比喻为熔岩。他以前对付过一种妖怪,能将石头融化,那种红黑交错的液体泛着可怖的金光,让人看着胆寒。

    “是吗?”

    施无弃将左手放在下眼睑上,他的困惑发自内心。或许他不曾好好打量过自己的眼睛。接着,他站起身,山海注意到他起来的时候视线会向后移。这是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也可能是一种习惯,他过去没有。施无弃向前走了两步,带着那种称不上“老奸巨猾”的笑。这一切都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奇怪的事,他们没有人感到亲切。现在的他算不上陌生人,也并不令谁觉得陌生,只是……不那么亲切。

    这或许和近来他们三人的共同经历更多,他们之间加深了感情,但施无弃并不被包含于此,所以令他们感到疏离。察觉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山海和慕琬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很快,他们意识到这是不妥的,并为此流露出抱歉的神色。

    施无弃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刻。但他依然伸出了手臂。黛鸾跑上前,轻轻抱了他一下。这令他们都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这个夜不那么冷了。

    无弃的动作越多,越能暴露出一种“破绽”。这并非某种弱点,而是无法掩饰的、固有的特性。更敏锐,更成熟,更……苍老。

    他不是很想用这个词。施无弃的样貌没有变化,火光里他脸上没有多出一丝细纹来。那是气质上的变化,就好像他离开他们不仅仅过了几个月而已。

    后续的谈话佐证了他的看法。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幽幽的烛火里,无弃慢慢地

    说,“没有时间的概念。或许五年,或许十年。”

    他放下水杯的动作很轻,完全没有声音。这源自于他培养出的谨慎。木棉将水壶递给柒姑娘,她又续上了一杯。她对温度依然没有任何感觉,但木棉似乎没有注意。

    “时间流是乱的。时间的流逝不可逆转,六道无常可以规避造成误差的地方。我大概不行,我甚至无法判断。我与柒被困了很久。开始,我一直在寻找回来的方法,愈发急躁,这种说不出的孤独令人发疯——没人听你说话。”

    山海清楚地意识到他说的只可能是实话。他或许和柒姑娘被困了更久,甚至十年以上。他身上没有任何怨恨的气息,没有人在脱离集体时的躁动,愤怒,不安。有的只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淡然,超脱,无谓。好像经历过地狱后,人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尤其是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更能让他展现出长期脱离人间的气质来。

    时间,时间剥离了一切。时间消磨了冗余的负面感情,将一个人雕琢得纯粹。褪去一切情绪衍生的外壳,现在的百骸主反而更加真实。

    就好像……他天生属于那里。

    突然,慕琬在电光火石间抽出伞,径直越过其他人刺向施无弃的面前。这一切都令人毫无准备,山海和黛鸾感到她的伞和身体越过的皮肤一阵酥麻。再一扭头,施无弃合拢的扇子精准地夹住了她的伞尖儿,就在自己的眉心前。那扇子几乎要抵住额头。这一切动作都是由单手完成的,他的身子完全没有挪动一下。

    “哎,你们这是干嘛!”木棉有些紧张,向左右两边劝架。她看了看柒姑娘,她却没有任何动作,对施无弃的实力总是那样自信。

    “你……”慕琬试着抽了下伞,被夹得很紧,无弃展开扇子她才将伞收回去,“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发出一声熟悉的嗤笑,“谁知道呢。”

    这种坦然令人涌出一种奇异的愧怍。慕琬收起伞,坐了回去。

    “你倒是让我意外。你的动作比以前更快更准。”无弃接着说,“是什么让你进步得这么快?”

    师徒两人都看着木棉,她有些不知所措。但这种注视并没有别的含义,他们只是觉得不该将目光放在此外任意两人谁的身上。那很不礼貌。

    “我……割舍了一些东西。”她的语气还算轻松,“失去它们以后,身上更轻了。它们不再能拖累我。”

    “可你也多了些东西。你后颈发光的地方是怎么回事?”

    “发光?”

    她下意识地摸过去,有种局部皮肤变热的错觉,仅是错觉。这下,其他人都看向她了。她和以往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更没有亮光从长发下溢出。施无弃疲惫地笑了笑。

    “我看你们对此习以为常似的,便料想你们看不到。”

    “那是……那是一种特殊的火烧的。”山海试着解释。

    “是朽月君的火。”

    慕琬的直接让山海不再发言,她肯自己说更好。施无弃微微睁大眼,有些意外,但随即露出一种意料之中的表情。

    “地狱的火……在地狱道,我也得到一些东西。”

    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掐灭了烛灯。房内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令人措手不及。黑暗中,有人打了一个响指

    ,屋里又亮了。一枚火光在施无弃的指尖燃烧。他将火苗挪回灯上,一切又恢复了原貌。

    “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个有些孩子气的问题,是黛鸾问的。但施无弃开口之前,木棉打断了他。

    “我也问了。他说没什么特别的,比人间好些。”

    “比人间好些。”无弃重复了一下。

    “就这样吗?”黛鸾不甘心,“没有什么油锅,什么烈火,什么用叉子扎人的鬼?”

    “噗……没有,都没有。那都是书里哄人的把戏。但……我想绝不会有人喜欢。对了,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慕琬问他:“你为何没有离开?”

    你为什么没有找我们?

    “我知道你们会来。”

    “那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两人间对峙似的咄咄逼人同以往一样,这竟然令山海感到怪异的欣慰。他像以往一样介入了这场争执里。

    “我们来找如月君。因为一些事……我们慢慢说给你。”

    “如月君?”施无弃挑起眉,“我知道。她在这里。她和神无君都在这里。神无君只告诉我让我不急着离开……要不是他,我可能还在地狱吃灰。不过那家伙并不讨喜,跟山海似的总摆着副臭脸。”

    “我有吗……?”

    “好好好,你没有。”

    “如月君在这里?”黛鸾急着追问。

    “在。”

    “两个走无常?”山海不由得皱起眉,“这地方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施无弃无所谓地耸耸肩,对他们说:“明天带你们去见见就是。有些复杂,说不清。”

    这一个晚上过得很快。除此之外,他们彼此陆续交代了一些发生的事。若不掺杂个人感情,只是简单汇报事情本身并不花时间。他们像以往交换情报时一样自然,就好像他从未离开。同样,他对自己经历的事不算只字不提,却也是高度概括,这一点也同他以往一样,笼罩着一层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朦胧。

    真正的睡眠时间并没有太久,天亮得依然很晚,但已经比之前快些了。

    慕琬催他快点带他们找人,无弃说她总是那样急躁,这点倒是没变。可他还是慢慢悠悠的,一点也不着急。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带他们出来。他走到庭院里,指着那口枯井说。

    “喏,跳下去就行了。”

    黛鸾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又来?”

    “骗你我有糖吃?”

    山海没说话,而是拿着罗经靠近了些。他看了半天,只是说:

    “这倒也不是枯井。下面有水。莫非,又是暗河?”

    “啊,也不大一样。它本来很浅,但我将它与地下水打通了。地下水,是木棉树的根系能碰到的程度。它很干净,但流入葬头河中。这里也算是灵脉的一种形式,但作为‘门’,它宽广很多。井下是真正的死生之界。”

    慕琬低下头,俯看井底。井里黑乎乎的,很深,也没有反射一些光亮。她侧耳的时候,倒的确听到了些隐约的声音,不知是不是水声,因为太远了。黛鸾冲井下大叫,没有回音,可能声音真的被水吸收了。

    “要跳吗?”无弃戏谑地笑着,“帮你也可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零九回:别径奇道

    “如果你不想被踹下去的话,就先证明给我们看。”

    对百骸主来说这不是一句有力的威胁。他一贯的气定神闲依然是慕琬讨厌的程度。但他好像已经不屑于与她计较,他的确率先翻身而下,绝非出于谁变相的怂恿。柒姑娘紧接着跳下去,没有丝毫犹豫的样子。

    算上木棉,四个人簇拥在井边向下看。里面没有泛起任何水花,也没有传来什么声音,就好像无弃被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一般。

    “真的要下去吗?”木棉抬头看他们,“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但我想,我们会回来的。”

    慕琬拍了拍她的头,山海和黛鸾也与她短暂的道别。话虽这么说,但谁心里都没底儿。不过既然施无弃二话不说便下去了,连招呼都没与木棉打,估计还会上来。

    黛鸾拉着慕琬的手,两人一前一后下去了,同样没有传来声音。山海最后看了一眼呆呆的木棉,也跟着跳下去。木棉扒在井口边,向下张望,却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

    下坠的过程是漫长的,这比山海想象的更加遥远。他需要调整一个好些的姿势,以免在过高的地方落进水里,也会被水的阻力打成残废。但想象中的浸泡感依然没有出现,他持续这种下落的状态,连失重感也没有,只有呼啸的风无止息地向上袭来。

    由光明堕入黑暗,继而又出现了光。视野明朗起来,但那光依然是从上方出现的——它开始像一轮满月似的,又小又圆的光亮。但它在扩大,慢慢成了明日的大小,颜色也更加温暖。光越来越强,他离得越来越近。

    那也是一个井口。

    他从井里出来的时候,黛鸾拉了他一把。这周围的一切依然十分荒芜,与他们来时的地方别无二致。不同的是,这次连一棵树,一座破屋都没有了。

    天空是暗黄色的,温暖,却透着莫名的悲凉。相较之前,这应该是属于黄昏的景色。在这里,时间的概念已经开始变得黏稠。施无弃在前面走着,他们跟上来,直到前方出现一个人影。走进看的时候,他们发现那既不是如月君,也不是神无君。

    那是凉月君。

    “您怎么在这里?”

    山海十分困惑,甚至感到惊愕。他感觉事情比想象的严重很多。越多的六道无常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证明此地发生的某事越容易失去控制。凉月君依然半束着发,紫薇刻在银蓝色的发冠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衣衫上绣的木槿合拢了些。大概是他们记不清了。

    几人对他行礼,他也弯腰鞠了一个明显带有书生气息的、酸溜溜的一躬。

    “此地是交界的灵脉,吾怎么不能在这里了?”

    “您是路过?”

    “那当然了。”

    山海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又说:

    “万鬼志的事,我们……”

    “不必要。”凉月君摆摆手,“吾本就没对你们报什么期望,所有说去寻的人,到现在也没点儿风声。无妨,吾慢慢找便是。”

    山海便不多说什么了。施无弃抱着肩打量他,问道:

    “其他人呢?”

    “什么人?”凉月君感到奇怪,“你若是说别的无常,的确也有在葬头河的。”

    慕琬追问:“我们去哪儿能找到他们?”

    凉月君看着她,眼神与看别人时不太一样。对无常鬼而言几个月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但她

    的心境的变化大概是肉眼可见。不过凉月君也没多说什么,他只道:

    “此地很危险,吾不知你们是专程拜访还是误入,吾都建议你们快些回去。葬头河畔不是一个好地方,有一片特殊的结界,过去没有……大概是百年前设下的?我记不清。那里很危险,有名为荒骷髅的巨妖,你们不要轻易过去。”

    “那地方,可是叫亡人沼?”

    “你知道?”

    凉月君略感惊讶。他看着施无弃,上下审视了一番。过一阵,他又像是自我说服一样。

    “既然是百骸主,那就不足为奇了。”

    “亡人沼的荒骷髅,又被成为骸将军,不是简单的妖怪……它曾是战死沙场的尸骸。后为阎罗魔收容,在亡人沼率领百万阴兵。那些骷髅兵都是因杀念、怨念、执念太重,无法转世投胎而滞留于此。若有扰乱生死之界的不法之徒,都会受到讨伐,或纳入骸将军的麾下。不过……据说没过几十年便出了事,它们就被封印起来了。”

    “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无常也总是出入那里,没人敢惊扰到它。”

    “那是。”施无弃冷笑一声,“我差点给他弄死。神无君把我拎出来的,可真丢人。”

    “你们若一定要去亡人沼,向那里走就好了。那里有一处鸟居,是结界,吾不知你们能否通行。吾可还没催你们万鬼志的事,莫要把命搭了去。”

    “还有这回事?”慕琬不知是不是故意,“我看天下倒还太平。那种东西本就没必要有,我看,丢就丢了吧。”

    凉月君用古怪的眼神看她,似乎很有意见。但鉴于万鬼志的来历——他确实理亏。本就是私心而生的产物,怎就由不得人说?他摇摇头,准备走了,施无弃却喊住了他。

    “慢着。我问你一件事。”

    “何事?”

    “若有人告诉你……”无弃迟疑了一刻,“告诉你,你要找的人是谁。你还会执着于寻回万鬼志么?”

    “会。”凉月君坦然地说,“吾并不清楚那人所言是否属实。”

    “若是真的?”

    “那也要吾自己寻得真相。”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施无弃微微叹了口气。慕琬揶揄着,他什么时候起这样操心别人的事了?施无弃笑了笑,懒得说话,而是往亡人沼的方向去了。

    这是一处过于明显的结界……肉眼可见。褪色的朱红鸟居突兀地伫立在荒原上,连它后方天空的颜色都是一片阴云。黛鸾绕着它走了两圈,没看出景色的不同。但就在这处鸟居之间,有诡秘的阵法像蛛网一样挂在上面。细小的微粒如萤火虫,在四周飘摇盘旋。纯黑的符号散发着暗盈盈的光,形容不出颜色。

    “……这结界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知道。”山海贴上去看,“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结界。阵法是在结界里布置的,这仅是一道大门。除了在内部作出改动,外面无法破解。无弃,你是从这儿出来的么?”

    “不知道。”他轻快地说,“或许里面的景色我还记得,但未曾回头看,是否穿过什么门。神无君带我出来,我不清楚是不是这道门了。”

    “如果六道无常能走,我们……唉,不该让凉月君走那么快的,应该让他带带我们。”

    黛鸾悄悄抱怨着,慕琬不可置否。山海盯着符文瞧了半天,指着一处文字说:

    “这是驱魔符,妖怪是进不去的。”

    其他人皱起了眉,连柒姑娘也侧着脸,不知是不是受到施无弃的影响。黛鸾说:

    “我感觉有些……说不通。里面的符文也是这么写的?这样一来,骸将军和它的手下,不就算是被困在里面了?”

    慕琬试着伸出手,但悬停在结界前。她叹了口气道:“凉月君说的委婉。但听那意思,它们正是被结界封印起来的。也不知道几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妖怪进不去?”施无弃看了一眼阿柒,“她要被留下?”

    “应该是这样。”

    “如果强行进入?”

    慕琬翻了白眼:“你怎么总这样?你倒是一点没变。”

    “是吗?”

    两人差点又要原地理论起来。山海仔细扫视了鸟居,对他们说,没有什么符文会对妖怪造成严重的伤害。但不论如何,妖魔是不允许进入亡人沼的,这结界的意思很清楚。

    “那就试试吧。”

    施无弃说着,微微抬头用下颚示意柒姑娘过去。她径直向前走去,果真像碰在一道看不见的门上,不论如何也走不过去。她的脚下还迈着步子,但只是毫无意义的原地踏步罢了。

    山海试着伸出手,被黛鸾拉住了。他让她放心,壮着胆子向前伸去。他的手当真穿过了鸟居。黛鸾连忙从鸟居侧面看过去,手没有穿透,而是去了某个看不见的空间。

    山海缩回了手。

    “如月君他们……真在亡人沼么?”

    “不去找怎么知道呢。我先进去看看,就让柒守在这里吧。”

    施无弃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摊开手向前走,柒姑娘让开了身。他突然就撞到什么东西上,头磕得很痛。施无弃连忙捂住额角,有些惊异地看向结界。他感觉撞到的地方并不很痛,却烫极了,仿佛眼前是一道开水帘子,只是没冒烟罢了。

    众人都有些吃惊了。山海再次伸出手,手平安地穿了过去。慕琬和黛鸾也试探着,都像是探过一道普通的水帘。唯有施无弃伸出手,就和柒姑娘的情况一样,被看不见的障碍拒之门外,却毫无理由。

    “开什么玩笑……”他显出不悦的神色,“神无君是如何带我出来的?因为黄泉铃?还是从别的地方……入口应该不止这一处吧?”

    “奇怪……”黛鸾感到头痛,“会不会因为你总和妖怪在一起,身上的妖气太重?”

    山海也认同地附和:“而且你在地狱道停滞了那样久的时间,身体或多或少会受影响,妨碍这道结界的判断。不如,我们先过去看看。你和柒姑娘在附近寻找别的入口?我想总该有什么发现的。”

    “啧。我回去和小姑娘聊天不好么?浪费时间。要找如月君的人又不是我。”

    这话听上去令人不快,但他们多少能理解。带有情绪的发言能听出他对不能随行的事表示不满。即使分离了这样久,他们也有这个自信。

    以防不测,慕琬还是撑起了伞,试图施加一些保护,聊胜于无。山海和黛鸾靠近他,几人一并走向鸟居中。

    “好好呆着不要乱跑哦。”

    在穿过门的一瞬,慕琬回头像叮嘱孩子似的,笑着说。施无弃不耐烦地摆摆手,说:

    “你们可别迷路了才是。”

    三人消失在这一片荒芜之中了,结界将他们吞并。凝视着这诡谲的纹样,无弃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他的同伴陷入了蜘蛛的罗网,而他无可奈何。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回:别具异格

    唯有暗无天日可以形容此地的景象。

    一进来,身后的鸟居便消失了,就像这儿本不该有门一样。他们有些许慌乱,但想到只要找到走无常便能脱身,稍感安慰。但将希望全部寄托于此不是好事,他们知道。

    亡人沼里有一股令人不悦的瘴气。黛鸾说是某种植物在泥地里腐烂时产生的。这种气体不能吸入太多,时间长会导致人的麻痹。她用现有的草药和破布做了简易的帕子,暂时用以过滤那种物质。虽然闻起来的空气都变得苦涩,却比瘴气要好闻得多。

    地势很危险。不算一望无际,周围能看到近似山丘的轮廓,却不知多远。这里没有沼泽该有的杂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墨绿的藻,很黏稠。鞋底粘在上面再带起来,会泛出一股奇异的恶臭,像发酵的尸体。深处的泥潭不是普通的棕色,而更趋近于一种红褐色。它们时不时泛上泡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仿佛即将煮沸的浓汤,那气味却绝不让谁想尝上一口。

    略微干燥的线状路径将泥潭割裂,裁剪成大小不一的区块。这布局与皲裂的大地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沼泽面积更大,更危险。这里没有生命的痕迹,或说生命在这里变得不像生命,而是一种会蠕动的死物。他们看不到任何人,任何鸟兽,只有植物在泥地深处缓慢腐烂的声音。

    山海在最前面走,中间是黛鸾。走了一阵,他们依然只能看到弥漫的瘴气与静默一片的沼泽地,一个人影也没有。山海回头看了一样,发现慕琬在他们很后面的地方了。

    “怎么了?”他低声唤,“有何发现?”

    在这里,谁都不敢喊太大声。就仿佛你打破寂静的同时,会有什么东西涌现,来打破你的躯体似的。隔着朦胧的姜黄色雾气,慕琬微微将手帕拿开嘴边,说道:

    “我好像……召不出式神了。”

    “什么?”黛鸾感到不可思议,“天狗也不行吗?”

    “不行。我最初是想召它载我们到天上看看,总比徒步走的强。但没用。我猜在这处结界里血契被阻断了。我试着喊寻或者其他式神出来,却无济于事。”

    不远的距离并不能驱散话中若有若无的失望,趋近绝望。山海取出一张符,本想燃起明火,又担心引燃此地的沼气。于是他试着去点冷火,却发现没有用。他有些紧张了,连忙拿出八荒镜,它看上去像个普通的镜子,现在也没什么试它的作用。而罗经呢,一通乱指,倒是能明确地看出坏了。

    “我知道了……”他哀叹着,“那结界上还有一段字符,我觉得熟悉,但猜不透。现在想来,大概是说所有的法术妖术,在此地都会失效。”

    “倒也不奇怪。不然柒姑娘怎么会被关在外面呢。这儿阻断了灵力……但为什么?”

    山海带着他们慢慢向前摸索,一面思考着:“数百年前,荒骷髅骸将军被发配此地,率领百万阴兵惩戒对生死之界有非分之想的恶人……又在那数十年后,反而遭到镇压。那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是奈落至底之主或他让走无常处理的。”

    “或许就是神无君了。”慕琬猜。

    “应当吧。那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说。结界是在那时设下的,它就被封印在此。即便这样,它们仍在人间传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到底……”

    他又沉思了一会。现在的情况很不利。虽然当前还很安静,可这都给他们一

    种错觉,就好像有什么蛰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他们不能犯错,稍有差池那东西便会苏醒。尽管,现在他们还没觉得自己是被监视着的,可谁也不知道“错误”的标准是什么。

    更要紧的是,除了慕琬的伞与山海的拂尘外,没有能用于打斗的武器。若没有灵力的庇护,法术也不能生效,式神更是召不出来……这无疑是关门打狗,瓮中捉鳖。虽然不是谁刻意如此,但总给人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我想去高处。”山海突然说,“地势太低,我无法看清全貌。”

    慕琬问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他的表情不太肯定,但的确有些想法。

    “我最初就在想,既然这阵很老了,格局兴许也是旧时候的。如果我没猜错,整座亡人沼都是一个大型结界,遵从九宫八卦阵的布法。这些沼泽与陆地的图案都有讲究。可我不肯定我们究竟处于哪一宫,该如何破解。这阵……让我觉得很熟,不知是不是常在观里见。”

    “破解后我们就能回去了?”

    “这很难说。或许能打开回去的门,或许能使用灵力,但也可能会导致暴动。取决于我们破解的是什么。”

    “暴、暴动?什么暴动……”

    “……我不清楚。”

    黛鸾有些慌。这说法就像凛山海笃定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沉睡似的。虽然他们都知道,的确有“什么”在这里,否则亡人沼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可如今天狗不能飞,罗经不能用,除了用脚走,他也无法判断该如何是好。

    三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第一批踏入亡人沼的生者……但绝不是最后的。

    此刻,站在鸟居前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你不怕那孩子跑了?”朽月君嗤笑。

    “我想她没有宁愿饿死的觉悟。”唐赫转头看回封印,“为何忽然追过来?”

    那黑瑜的扳指出现在朽月君的手中。不论哪一根手指,扳指都显得太宽松了,在他手上松松垮垮地被转着圈。他轻松地说:

    “云外镜说,万鬼志在生死交界的地方。”

    “那可太多了。”唐赫有些不屑,“你如何肯定他们就是来这里找万鬼志的?”

    “我不肯定。”

    “你……”唐赫深吸一口气,看在他告诉他那孩子在哪儿的份上,他不能发作,“那你又如何知道云外镜说了什么?”

    朽月君露出那副狡黠的嘴脸来,像个真正的老狐狸。

    “我从黛鸾的梦里看到的。”

    “……梦怎么能作为证据?”

    “世上没有无端之梦。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

    朽月君所有的话都透着一股无端的自信。但鉴于眼前人清楚他的实力,这种气质谈不上自负,却容易令旁人产生面对自负者同样的厌烦。反正,唐赫从头到尾都对他没有多好的观感。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严肃。

    “这个结界,妖怪过不去的。”

    “所以?”

    “你不去吗?”

    “谁说我不去?”

    唐赫耐着性子,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

    “那你要去找别的门?”

    “谁告诉你了?”

    每次超不过三句来回,朽月君总能成功激起唐赫心中的无名之火。更可恨的是,他总能在这口气出之前将它压回胸腔里去。

    “强行打破不就完了。”

    “……”

    唐赫不再说话了。他不觉得这是个理性的主意。但鉴于他也贯彻“有效”大于“理性”的理念,唐赫没有对这一决策做出什么反对。

    “这是个很老的封印了……古老不一定意味着强大,反而证明,它该换了。”

    带着半开玩笑似的腔调,朽月君伸出另一只手,抬着烟杆,轻轻点在鸟居的阵法上。一时间它与封印接壤的地方涌出刺目的光,那一点明亮到发白。火花迸溅,强大的妖力以决堤之势冲撞其上,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仿佛弹奏一把调音违和的琴。

    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似的,滴下金色的液体,流淌在地上。它渗透进干燥的土壤,腐蚀出一大块形状可怖、满是空泡的土层,却泛着荧光。朽月君的手向前推了些,声音更加尖锐,烟杆的前端几乎要把结界烧穿。唐赫能感觉到撞在鸟居上的妖力被反射回来,而那种气势开始减弱了,这说明妖力逐渐被封印吸收,逐渐变得脆弱。

    就在这时,朽月君突然抬起另一只手,几道赤色流光在从袖内的皮肤窜到腕部,被他狠推出来。轰然一声,封印四分五裂,缓缓向内部凹陷。八边形密布的符文缓缓淡化,同时向中心逆向旋转,速度逐渐加快。

    纯黑色的漩涡出现了,有红色的电流不安分地迸溅。弹在唐赫腿边时,他本能地撤了一步。朽月君向鸟居的漩涡示意。

    “这不就能进去了吗?”

    “……”

    他该自己先进去的。

    封印被“蛮力”强行从外部打破了。里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事情正在发生。大地震颤了一阵,让人几乎站不稳。慕琬距离边缘略近,差点儿就要栽下去了,黛鸾猛地伸手将她扯上来。地震伴随着一阵渺远的声响,嗡鸣阵阵,但没有持续太久。

    “怎、怎么回事?”慕琬心有余悸,“有什么东西……醒了似的。”

    “也可能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山海攥紧了发汗的手,“没太多时间了。我们走过的地方已有两个阳爻。我们应该处于乾宫或巽宫,开门或杜门,分别属金和木。皆非凶门,但方才的异变,我不……”

    “呀!!”

    黛鸾的尖叫打断了他。沼泽边有手伸出来,突然就抓住她的脚踝。当泥浆退却一些时,他们发现那不是普通的手,而是一具白色的骨手。

    震动已经消失,但泥潭里依然泛出阵阵涟漪。说是涟漪,不过是黑红动荡的泥浆。古怪的泡泡更多了,接二连三有东西从中弓起身,像是一股又一股的泥柱。这可怕黏稠的液体很快滑落,竟是一具又一具人形的尸体。他们有的完全**,只剩下森森白骨,有的还带着溃烂的皮肉,发出阵阵恶臭。这股气息证实了一开始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为何令人不安。

    一股酸意涌上喉咙,但还不等黛鸾当真吐出来,山海大喊一声:“跑!”

    一副副行尸走肉缓缓从沼泽地里爬出来,像是不满于生者的闯入,在某种号令下统一了行动。他们的速度不快,手里却都攥着兵器。许多兵器也生锈了,也没见谁放手,就好像这些刀枪剑戟与他们长在了一起。山海他们的手里没有任何能硬碰硬的武器,即便有,从数量上也出于劣势。除了逃命,别无他法。

    那么,往那儿跑?中宫一定是骸将军之所在,去了就是送死。若不知道他们身居何处,连逃命都不知朝什么方向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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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