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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一回:别生枝节

    吉门被克吉不就,凶门被克凶不起。

    原本从鸟居进入的时候一切太平……有什么东西惊扰了此地的布局?是那地震导致的异变?还是导致地震发生的事,招来了不幸。

    巽宫杜门属木,小凶或曰中平。惊扰杜门应当是有被木克之的东西。有什么土相的东西出现了?应该没有,他们进来时根本没有任何轻举妄动。如果是杜门,他们就该往正南跑,离宫景门是吉门之一。而开门乃大吉之门,属金,是否又有什么东西压制了金相,致使吉门吉相遭到破坏?那定然是火。如果他们在乾宫开门,最近的安全之地应该是坎宫休门。

    “往东北边跑!”

    这是个下意识的决策。休门属水,居北方坎宫,次吉之门。而此地再往西是惊门,主惊恐、创伤、官非之事,也是一大凶门。山海不确定自己在短时间内做出的判断是否正确,但此外没别的路,相信第一感觉是最好的——即使这样的决策过程略显粗糙。毕竟不论他们身处巽宫还是乾宫,去往艮宫的距离都是一样的,都要再越一宫,或吉或凶。

    “北在哪儿?!”

    所谓找不着北,便是指当下这样毫无方向感的情况。所幸山海心里大概画出了个地图,只让她们跟着自己。一路上,两边的沼泽里不断地有尸人爬出,厉鬼索命之势涌上前来。

    察觉到那时的震颤,不仅只有他们几个而已。在生者的地界,这感觉也尤为明显。施无弃是在外面感受到的——拥有新鲜空气与荒芜小屋的人间。他敏锐地察觉到震源是从院里,那口井传来。之前他在鸟居外徘徊了一阵,没有什么发现,随后又回到现世,在贫瘠的土地上走了很远的距离。即使他清楚这么做可能是徒劳,但他就是坐不下来。他已经与木棉姑娘聊了够久,决定独自与阿柒四处走走。

    他必须赶回去了,他知道。日暮时分,整个世界的色彩变得像那鸟居伫立的死生之界,像那永恒的黄昏,仿佛黑夜下一秒就会降临,仿佛黎明再也不会到来。枯黄的大地与远处天空的交接处都变得模糊,他只管带着柒往回跑。越往回,无弃越能感到陌生人的气息。

    那“陌生人”他大约是认识的,但记忆十分稀薄,甚至然他不敢肯定。也可能是因为当事人已经离开,残留的气味才不那么明显。不过有另外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味道,来自他从未见过的什么人。

    他破门而入——那是个孩子。

    一个女孩子。她正和木棉坐在一起。一见到施无弃回来,木棉姑娘便一通抱怨。

    “有两个没礼貌的家伙来了!”她跑上前抓着他的衣摆,“其中一个是……是妖怪。真可怕,他们杀过人,我一眼就看出来。”

    “别慌,你慢慢说。”

    木棉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讲:“那气势,我料想他们一定在找你们,心里暗自决定,就算死也不说一个字!可他们根本不正眼看我,甚至屋子都没进,直接追到井里去了。我好担心——我没有说你在外面。这孩子是人质,但他们就这样把她丢在这儿了……”

    木棉说话的时候,施无弃的视线一直放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她的头发很长,却没有好好打理过,显得有些蓬松。脸上倒是不脏,应该是洗过的,只是擦的不细,总让人觉得与脖颈连接的地方有不

    均匀的灰泥。衣服不太合身,略大,虽然旧但干干净净。他最先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这姑娘的神态。她的眼神怯生生的,四肢警觉又胆小地蜷在一起,抱住自己。那眼神不是简单的害怕,也算不上痴傻,但没有任何光芒——换句话说,没什么孩子特有的灵性。而这些怯懦的反应,不过是出于一种离群幼崽的本能。

    无弃在她身上寻找一种感觉,一种他第一眼看到她时,产生的错觉。

    她像一个人……他还没想起来。根据木棉的描述,他很轻易能想起那两人是谁,而其中那个妖怪,木棉似乎是为了省略麻烦,将六道无常的说法改口。她的眉宇间有一点点、一点点与唐赫相近的地方,但那太恍惚了,恍惚得令无弃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当时联想到了那人才错将她的脸与思想中的印象重合。细看看,他们其实不像。

    那她像谁?

    他见过,他一定见过。暗金色的眸子缓缓流动,有某种黏稠的光在里面雀跃。小姑娘看他的眼神没有什么不同,大概是看不出这些变化的。地狱道给了他很多苛刻的惩戒,也慷慨地赋予了他所不曾拥有的东西。

    一瞬间,他看到那小女孩的灵魂与她的皮囊交叠。那灵魂的面容令他熟悉得为止一惊,可到底是……?越着急他越想不起来。真实流逝的时间剥夺了他太多东西。

    施无弃走过去,蹲在床脚边,向她询问。

    “别怕,我和那些人不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睁大圆溜溜的眼睛,里面说不出是恐惧还是什么。她本能地瑟缩了些,瞳孔里却有一层云翳似的,将她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起来。

    “在下施无弃,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换了个说法又问了一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半晌,小姑娘才细声说:

    “豆豆。江豆豆。”

    “好,江姑娘。”

    他试着伸出手,进而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冒犯,便收了回来。他担心这丫头乱跑,但既然连唐赫都敢放心把她丢在这儿,或许知道她没那么“傻”。相较之下,他更加忧虑亡人沼的情况,便对木棉稍加叮嘱,连忙向屋外的井跑去。

    西方的天空能看到夜的脚步。无弃带着阿柒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死生之界仍是黄昏之景,甚至看着还没有现世那样晚。可鸟居那一带的天空晦暗一片,令他心生困惑。原本在能看到鸟居之前,整座天空都没有什么异样。有一种解释:离奇的气象从那里扩散。他带着柒他很快找到鸟居的位置,远远就看到原本铸满符文的封印竟成了黑色的漩涡。

    瘴气源源不断地蔓延出来,不算浓厚,但也该引起警觉。颜色怪异的雷电从漩涡中心不断闪现,劈啪作响。显然,封印被打开了,以非正常的手段。施无弃没有多想,迈步冲上前去。这一次,没什么东西将他拒之门外,但他明显感到了有层凝滞的东西将他阻拦了一瞬。摆脱了那说不清的触感后,他立刻来到了鸟居内的世界。

    一回头,身后的鸟居消失了。四下空空如也,空无一人。

    “柒?!”

    他喊了一声,但没有人回应。施无弃完全感受不到阿柒的存在,一丝气味也没有。他突然有些后悔,当时应该抓着她的手冲进来。可那时他没想太多

    。无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他立刻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灵力也一并被拒之门外,与柒姑娘一道被隔绝了。

    灵力于他而言是重要的感官,几乎与口眼手足一般,只是他平时没那个意识。在失去的下一刻他便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种感官,令人无措。柒姑娘没被他拉进来也是好事,否则她在这里只能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他不论如何也指挥不了。

    尽管阿柒的消失令他不安,但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更该做什么。地面上有两种脚印,都很浅很浅。要么是本身就不重的人,要么是精于轻功的人。向前走一段距离,地面出现了许多拖行的泥浆,像沼泽地里爬出的动物的痕迹。这些绵延的泥浆覆盖在某种凌乱的痕迹上。他徒手拭去一些干结的血污似的泥,看出那是三种急促的脚印,更早的脚印。

    而这几种脚印的主人,却已经到了兵刃交接的地步。

    “真是纠缠不清!”

    唐赫没想到他会很快暴露,不如说是该死的朽月君直接出卖了他。附近没有什么掩体,而潜行与追踪本是他擅长的,隐藏在瘴气后走动也不难。偏偏好搭档就要制造出麻烦,直接从他身侧抽出横刀,险些丢进沼泽。他反应很快,接回刀不是难事,但这令他有理由怀疑朽月君是在拿他当什么诱饵。现在这家伙不见了,无影无踪,仿佛自己一开始就是一人。

    说起来,朽月君在进入亡人沼后的反应有些奇怪。那是很短暂的一瞬,但他捕捉到了,并且知道原因——灵力与妖力在结界内失效了。对他而言倒也无妨,对朽月君的影响应该更大才是。可他的面容是如此无谓,如此坦然,仿佛只是被门框夹掉了头发丝般无足轻重。

    没有尸人的追兵了。在地势如此险恶的条件下,生者们交起手来。他推不出朽月君的用意,但他清楚,当山海等人回头时就看到他手里明晃晃的刀,就知道他绝不是来聊天的。慕琬的伞径直劈来,刀刃挡在上面,打出了一道折痕。慕琬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伞内能够对它施加保护的符咒已经不复存在了。

    “太慢了!”

    慕琬还未反应过来,又是一剑袭来。她侧身躲过去,尽量不用硬碰硬的方式。唐赫说的没错,比起他来自己一切决策都那样迟缓。她心生不快,但理性告诉自己一时冲动不能解决问题。在这困难的地势上,山海和黛鸾都不好插手。

    “我们离开了上一宫。”他对徒弟说,“现在要么在震宫,要么在坎宫。”

    “我想想……”黛鸾努力回想山海曾教过她的东西,“伤门属木,休门属水……”

    吉门相生有大利,凶门得生祸难避。

    伤门凶,休门吉。要么克凶门,以金攻木;而金生水,就算他们实则在休门也无大碍。但他们现在面对这样的敌人不仅仅需要弊害,更需要趋利。那应当使吉门相生。水生木,即便他们身处伤门也无妨。

    “金,或者木。木最好。可……”黛鸾犯难了,“我们没有桃木剑了。这怎么办?”

    她看了一眼只得退让躲闪的慕琬的战局,焦虑地看回山海,突然发现他取出了一串木头珠子。那正是他当时随手在棠寰县买的假菩提。

    “没想到,会在这里用到它。”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二回:别骨化生

    施无弃追上来的时候,第二次异变发生了。

    首先这绝不是好事——不论是更加浓郁的瘴气还是轻微震颤的大地,都不像是好兆头。他远远就看到了交手争执的人影,掩着口鼻加快步伐,抓着机会一把将慕琬扑开。他顺势绊了唐赫一脚,一成无心九成故意。该说,他的气息在瘴气中难以辨认,脚步声又被淹没在大地的低吼中,唐赫没能察觉到他。当那阵疾风呼啸而过时,他险些跌进泥潭。但运气够好,恰巧地面在那时的震颤将他扯回来,早一步晚一步场面都会很难看。

    这阵躁动是山海引发的。他念了咒,将木珠子的手串抛进旁边的泥潭。在落进去那一瞬间,有一股什么东西带着泥浆,“接”住并吞没了它。泛出的涟漪带着凹凸不平的曲线,仿佛细小的虫子们在泥层下蠕动。山海猜测,那是浮现出的某种古老的符文作为接纳的回应。

    紧接着,“木”融化在深不见底的沼泽中,异象再度发生了。这时的震颤不同于之前,先前是整个地面都在晃动,而现在更倾向于某种“震动”,一种外物引发而非内部动摇的震动。施无弃将慕琬推回师徒俩的方向,回过神,警觉地看着瘴气下的那个黑色人影。

    黑色人影的身边多了一抹红色。

    “哎呀,我差点儿以为你要栽进去了。”

    “你去哪儿了?”

    比起询问,更像是质疑朽月君“谁让你去哪儿了”,或者“你竟然敢擅自决定”。

    “就在附近。没什么发现,这里哪儿都一样。我猜解除封印要献祭点什么的,老式的阵法总喜欢用血腥的仪式来弥补法术的欠缺。”

    唐赫懒得追问他自己是否也被算作了“祭品”的备选之一。两拨人的目光依然尖锐,但那仿佛什么呼啸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而引起震动的东西也在靠近一般。远处,有一股黑压压的浓烟发出喑哑的低吟,好像在向此地靠近。

    “你怎么……?”

    “结界被那家伙打碎了。”施无弃瞪着他们,“在搞什么?谁嫌命长了?”

    “……我们在寻找破阵之法,用了木相。”

    黛鸾接着山海的话说:“他猜此地是伤门或者休门。”

    “我是觉得那封印上就透出了九宫八卦阵的信息。但是你怎么确定的?”

    “封印最强的中央开不了门,所以门一定在边界。纵观地势,我们走过的是两个阳爻。”

    “两个阳爻?”

    他们看向那逼近的黑烟。黑压压的一片掺杂白色,形成一阵色调古怪的浪潮。仔细看来那些竟然都是手持兵刃,身披战甲的阴兵。有些或许是从沼泽里爬出来的,身上带着恶心的泥渍,有些不知是从何处调遣,甚至是可能凭空生成的。不仅是地面,上方也是一阵凝滞的烟尘,仿佛空气都是黑色的。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从别处来?”

    施无弃质问他的时候,山海心中浮现了一个隐晦的答案。他知道,自己可能失误了。

    “因为这里的沼泽没有尸体。”无弃抬高了声音,“虽然我的灵力被剥夺了……但我能感觉到,地下没有骨头,什么都没有。为什么?因为此地不宜埋葬治丧,却宜征战出行!”

    “所以这里是……艮宫,生门?!”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因为鸟居正伫立在坎宫一爻的中央……那是阴爻。”

    “……啊。”

    山海鲜少将错愕直接写在脸上。但这一切就说得通了。生门属土,遭到木的压制,破了吉相。可为什么?说明他们刚进来时的门其实就是正北,而非西北的开门……鸟居怎么会伫立在休门,这又有什么道理?

    有限的时间不允许他做过多思考。想要逃离此地,必须突破重围。施无弃依然恶狠狠地看着朽月君,后者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无弃质问着:

    “你强行打碎封印,突破结界,身为六道无常就没考虑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一脸云淡风轻。

    “你就没想过破坏了门,怎么出去?”

    “车到山前必有路啊,施公子。”朽月君满目轻蔑,“你该不会是怕了吧?失去了率领百骨的本领,就没别的招了?”

    “我可以解读为你是在看不起我么?”无弃反嘲道,“我看你个妖怪才别因妖力尽失,不知所措了?”

    在此地争吵绝对不是个好主意。阴兵杀得很近了,能听见战马的嘶鸣。那些马同他们的主人一样,或尽作白骨,或半腐溃散,空洞的眼眶几乎要钻出虫来。打头的一个骑兵挥着豁口的大刀,从施无弃的侧面凶恶地袭来。在他向后扬刀的一瞬,他一掌侧推出去,视线也不曾转移。恍惚间有一堵无形的巨墙,并向那个方位推去,骑兵就这样将自己撞得粉碎,尸骨和战马化作粗糙的粉尘向后扬撒。

    唐赫注意到,朽月君的嘴角微微提起来。那表情有些生硬,有些笑不由衷。可他确实是笑了,比以往他见过任何带有嘲弄意味的笑更加正式,更加乖戾。

    慕琬跑上前捡起那把豁口的刀,施无弃告诉她:“这里我来处理,你们先走,我随后追上。”慕琬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她点点头,斩断下一个袭来的白骨手臂并用另一手接过那带着锈迹的剑。她转身将剑丢给山海他们,欲图砍出一片出路。唐赫立刻越过两人去追,但施无弃并没有阻拦他。

    “很好……”

    朽月君的重音让人听不出意图。他将浴衣宽松的袖子挽起来,别到肘部以上。过分白皙的肤色让人联想到终日不见阳光的病人,仿佛命不久矣。没有了妖力,他那明显属于妖怪的猩红指甲暴露出来。他的脸型似乎尖锐了些,颧骨没那么宽了,反而展现出一种柔和。或许他平日里男性的形象也是刻意维持出来的。若不是现在才靠近了些,施无弃也没觉得异样。

    他突然消失了,像一团被风吹了一晃的火。但无弃的眼睛能看到,他纵身冲进兵阵,纤细却极其有力的手穿透了数个阴兵的躯体和盔甲,将其击散,像是戳破几层干枯的树皮一般轻而易举。他最后捅穿了一面生锈的胸甲,一把攥住某人的脊椎,生生拽出一截完整的白骨来。攥到手里的时候,它们已经被捏散成破碎的骨渣了。这里已经是沼泽的范围,但他在身体下沉之前便向后腾翻,踩中某人的头盔,划过一道红色的弧从兵阵里脱身,一手顺带拽出了一杆长矛,一脚将它踢向无弃的方向。

    这是个挑衅,而他不以为意。施无弃原地转身以削弱长矛

    的气势,一手抓住矛身划出一道扇形。那些骷髅被整齐地拦腰斩断,传来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尽管无需依靠任何法术的帮助,赤手空拳在金戈铁马间势如破竹。两人的手臂不断地穿透、击碎、捶打。有时会触碰到尚未腐烂或腐烂一半的人体组织。诚然,那有些恶心,发出的声响更不那么悦耳。但亡人沼所能做到的分解是有限的,它们还保留着鲜血和内脏的特质,仿佛士兵们来到这里时烂到什么程度,就这样一直保持着。血液是鲜红的,些许脑浆还是白色。朽月君轻易将一颗完整的头颅捏碎,另一手朝施无弃丢去一块完整的盆骨。后者扬起手臂,用手刀顺势斩开,像一块豆腐落到开刃的刀锋,理所当然地一分为二。

    这样的混乱不知持续了多久,他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唯有周围的视线开阔些许,彼此的呼吸急促又清晰,他们才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战斗了。与其说是对抗,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讨伐,两个阵营,各一人。耗费的时间与精力仿佛是值得的,也仿佛是徒劳。

    最后,满身鲜红的二人恍若浴血重生。被赤色液体覆盖的两个身躯都微微弓背,低眉,紊乱的呼吸岌岌可危。事实上果真如此吗?没有人知道,这场淋漓的杀戮让他们感觉这才是真正地“活着”。建立在成堆的尸骸上,建立在废弃的兵甲上,建立在无数败者的“死”上的“生”。那是如此鲜明,如此透彻,有如两双简直在发光似的眼睛。

    两位仇敌离的很近,几乎背抵上背。过度的瘴气充实了他们的肺,酥麻感蔓延到四肢百骸。施无弃试着动了动手指,有些僵硬,真是个坏消息。但他毫不怀疑朽月君也是同样的处境。他朱唇下的獠牙或许如他的指甲一样锋利,闪着寒光,就像两人月夜下的狼般饥饿的眼睛。用以填充这阵空虚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而欲壑——杀欲之壑,总是难填。

    “能见识到百骸主的手段,朽某人荣幸之极。”

    “谬赞了。领悟到阁下的风姿,施某甘拜下风。”

    两个人的声音都不太正常。施无弃隐约觉得是瘴气,或过劳导致暂时的声变。朽月君的声音或许原本就是中性的,就像他的容貌,也可能一样受到瘴气侵蚀。

    生门以东是伤门,又是凶门之一,五行属木。

    慕琬和黛鸾的武器不能用了,它们常年受瘴气腐蚀,本就很脆。好处是在那群骷髅兵手里也是一样的效果,而以黛鸾的用法更省兵器。逃脱追击后,他们又跑了很远才能确认已经到达安全的地带——暂时的。何况危险不止一个。

    “你们来此地干什么?”

    唐赫抬起刀,气势不减。他的刀刃完好如新,几乎没受到任何影响。慕琬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他们三人开路所致,但唐赫身上的血腥味也足以说明道理。

    “问我们?”黛鸾昂着头,“你追着我们干什么?”

    慕琬一并说着:“关你屁事!”

    说罢,她顺手要把废刀丢进一旁的沼泽。山海一把拽住刀柄,差点将自己的手割破。半个刀刃没入泛着泡的泥浆,被他拉回来。他注意到,刀刃所没入的泥潭泛起了细小的泡沫,像是沸腾,又如同一个个小脓包簇拥在一起,让人看了心生恶心。

    “别乱来。”他压低声音,“伤门属木,金会招致灾祸。”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三回:别鹤离鸰

    凛山海向唐赫的方向靠近了两步。

    慕琬想拉他,但又猜他有所打算,便不加阻拦。他行了礼,开口依旧一副缓慢而平和的腔调。他对谁说话都这样。

    “唐少侠。”他说,“恕在下冒犯。我们来此地,是为了寻找两位六道无常。不知您可曾见过?您来亡人沼,又有何意?”

    “嘁,除了那妖怪他认识谁?”慕琬冷冷地嘲弄,就差往地上啐口唾沫。

    忽视了这个不礼貌的、差点死在自己刀下却毫不自知的臭丫头,唐赫将刀收回鞘中。山海不清楚自己能否将此视为谈话的诚意。同为阴阳师,既然能来到这里,便是有所图谋;既然有目的,也不是谈不下去。

    万鬼志在何处?

    唐赫是不会直接这么问的。他知道朽月君的话里含有揣测的成分,但凛山海所言是否属实也有待考证。没必要兜什么圈子,他直白地说:

    “找万鬼志。”

    “……”

    这次轮到三人的沉默了。唐赫从他们脸上看到的是切实的迷惑。他坚信朽月君除了窥探所得的梦境,还有其他途径得知万鬼志的下落,即便是推测。死生之界太多,葬头河只是诸多可能之一。既然能让他动身造访,至少是有些把握的。但显然,凛山海他们着实不知情。

    山海一方面觉得唐赫没有骗他们的必要,另一方面又为之震惊。他记得万鬼志有可能存在于这种地方,但没想到就在这里。这个说法是真的吗?唐赫自己又有多大把握,山海一概是不知道的。退一步呢?如果真在这儿,他们应该阻止那两人得到万鬼志吗?

    这大概也算作抢了。他的“道”并不能给出答案。山海既希望它在这儿,又希望不在。

    “你要阻止我吗?”

    唐赫直接将问题提了出来。而那语气里包含的意思分明有别的意思。

    你能阻止我吗?

    “那要看您拿它干什么了。”山海坦言相待,“而我猜您大概是受雇于人的。您应该不会为了钱去做这件事,而朽月君能开出的也绝不单单是个数字。”

    “你是聪明人。”唐赫看着他,“你们又准备如何?”

    “物归原主。”

    “那可就很无趣了。”

    “我不知道您也是追求乐趣的人,就像那位六道无常一样。”

    “倒也不。只是他拿万鬼志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只要拿到报酬。”

    说到这儿,山海心里大概有了答案。所谓的“报酬”说不定与施无弃的动机是一致的。翻阅它,然后找到想要的结果。但这未免单纯了些……他总觉得在此人身后,有更深层的、某种可怖的东西,不可名状。否则他也绝不会与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合不来的妖怪联手。

    山海回头看了一眼慕琬,她的眼中依然饱含恨意。

    已经没得商量了。若不是一道名为雁沐雪的鸿沟,他们兴许还有合作的机会。不过和这种人合作,也需要小心谨慎才是。他的“可怕”相较于朽月君更加安静,是无声的,不那样热烈,却有着将人扼于水中的冰冷与窒息。

    “他说要祭品。”唐赫又说。

    不用多说,这个“他”指谁所有人都能想到。而实际上山海心中也有这样的忧虑。身后的黛鸾和慕琬明显警觉起来,

    “祭品会让荒骷髅突破封印。”山海说,“施无弃曾从这里脱身。那时候,骸将军是苏醒的状态……并不需要祭品。何况让他醒来,没有任何好处。”

    “啊……施掌柜。”

    唐赫的语气若有所思。但他并未追问他如何逃脱,如何重返人

    间。他一开始就觉得此人并不会这么轻易地交待到什么地方……换句话说,命硬。他与朽月君大概能打上好一阵。而碰巧,百骸主知道一些——很小一部分的他的秘密。但无所谓。

    如今这个秘密是那三人都知道的事。

    “你应该也召不出天狗。”

    慕琬紧盯着他,眼神充满锋芒。她从未忘记师姐的遭遇,还有这分明有一丝丝关联却无情到令她难以忍受的亲缘关系。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恶心。

    “的确。你现在要为你师姐报仇?在亡人沼,你确实能在恨我的人中插个队。但我不觉得在这里打起来,是你和你的同伴想要的结果。”

    慕琬简直要气疯了。

    “冷静。”

    山海攥住她的袖口,严厉地说:“伤门居东方震宫。震卦主动,动则易伤。”

    过去的慕琬或许懒得管这套乱七八糟的规矩,尽管她同为阴阳师。现在她理智很多,何况妖伞叶隐露现在不过是个摆设,随便哪根泡过水的木棍都比它更结实,更能打。

    “这笔账我们之后有的是时间算……”

    但现在要出去。

    “你是不是感到奇怪?”这次,唐赫对凛山海说,“虽然你知道大门实则开在休门,但并不知道原因。你少算了一些东西。”

    “……愿闻其详。”

    “时间。”

    “时间?”

    “休门旺于冬——特别是子月,相于秋,休于春,囚于夏,死于四季末月。”

    仿佛一块巨石砸入思想静谧的水塘里,激荡起层层堆叠的涟漪。他忽略了这个问题,门不一定是“死的”,它可以是“活的”,怎么活,活多久,随时间而变化。

    同样,这便引出另一个问题——门不止一个。

    所以朽月君能放心大胆地破坏其中的结界吗?

    而相于冬又有何处?伤门和杜门。也就是说,在此地和东南还各有一道门。现在是逃脱的绝佳时机。可是……

    迷雾间,第五个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如此门可罗雀之地,几位真是稀客啊。”

    这声音清清冷冷,又带着些许分量,饱含深沉之意。这别有韵味的音调黛鸾简直太熟悉了。她猛然回头寻找声源,看到声音的主人正款款走来。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如月君还理着那轻便的随云髻,脸上淡淡的脂粉在天光下颜色浓郁了几分。印着六出飞花的曲裾上压着那枚禁步。她手边没提着装着颜料的箱子,应该是寄存到别出去了。

    “如月君?”山海仿佛抓住了思绪的救命稻草,“您是从伤门来的?”

    “你们很聪明,知道此地有路。不过很遗憾,从这里出去,距离你们来时的现世,恐怕有十万八千里之远……”

    她语调拖得悠长,仿佛延绵而生的绝望。她忽然抬起手,向两边分别丢了几个小瓶子。所有人都接住了这突然出现的竹瓶,包括唐赫。他打量起来,观察这略细而短的竹节,被木塞堵住,轻轻摇晃能听到里面的水声。但量很少。

    “这儿的瘴气我不建议你们吸得太久。这药,能分解毒性。”

    唐赫收起了药,但没有用。黛鸾朝如月君奔过去——即使这个举动同时令她靠近敌人,山海也没能把她拉回来——她抱了一下如月君,随即看向对面。

    “那家伙说万鬼志在这里?这是真的吗?您应该记得什么……凉月君说,当时他那虚幻的案件场景是您画的,您和他关系很好吗?对万鬼志,您又知道多少?”

    面对这些问题,如月君的神色好像有

    些许变化,好像没有。像是微风下的湖面,让人看不清它是否真正掠过什么阴影。更没人知道,那影子究竟是天上的飞鸟还是湖面下的鱼。

    然后,这带着若有若无阴影的脸,微微转向唐赫的方向。

    “我知道你的事。”她没有回答黛鸾的问题。

    “嗯。六道无常什么都知道。”

    他们不清楚这回应里有几分算嘲弄,但不重要。

    “你想要确信,你的天狗究竟是不是纸上有名。若它是纯粹的妖怪,那的确不带有唐鸰的魂魄,但你还需要它所能变化的模样。若没有名字,那么唐鸰残存的灵魂碎片就会被你们想办法炼化出来。可不论结果如何,它和那孩子,都会死。”

    那三人都依稀觉得,自己得知了某种可怕的信息。由于太过庞大,他们暂时无法消化这番话之中的分量,但也正是因为其庞大之处,他们都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同时抛却了人伦纲常与妖道仁义的计划。

    它是一个无声的秘密,隐藏在那看似普通的人类皮囊之下。可他分明比妖还要骇人,即使相距很远,一股恶寒仍能从那静谧的眉宇间直刺过来,势如冰河铁马。

    灭绝人性?毫无人道?道德沦丧?丧尽天良?

    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仿佛他生来就不受这些用来形容人类的成语的约束。或许从根本上,他和朽月君就是一丘之貉。

    但这么看来,这主意或许是朽月君出的,的确很符合他忽视人间条框约束的作风。当下的如月君如此平静地叙述着,或许是早有所知。

    “你也是来妨碍我的吗?”

    “我着实……不太明白。”

    如月君露出备受困扰的神色,带着一种怜悯的忧愁。这眼神让唐赫觉得很不舒服,像是以极寒之水强行扑灭一段烧红的烙铁,水却不曾沸腾,还是那样冷,冷得令人发指。

    “不明白什么?”

    他的语气不耐烦极了。这种错乱是在如月君出现前所不曾有过的。

    “让人死,又让人生。”她慢慢地说,“无需换位思考,随意地杀戮,随意地创造,对死生之物本身不加以深究。但无妨,任凭谁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只是我当真不明白……人固有一死,只要是活过便不算是白活。却总有人忤逆有常天道,翻覆阴阳,逆转生死,一心求死者痛不欲生,顺理而亡者求死不得。更有甚者,追求的恰是那令人厌倦的永生之道……我不明白,就像我至今仍不理解方士们潜心修道一心成仙,那又有什么好处呢。活着?仅仅是活着?听起来甚是枯燥,我早已厌烦……”

    如月君看上去不是话多的人,她这番言论确乎是有感而发了。或许在她心中,这些问题着实令她困扰已久,却从来不得解脱。人们都很困惑,唯有唐赫抽出刀来,用刀尖直指向她那张带着倦怠微笑的脸。

    “万鬼志——”

    “在这儿,就在这儿。”如月君突然泄露了不得了的秘密,“就藏在亡人沼的某处。只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想让你得到它,与朽月君的立场无关。”

    他在一瞬跃来,漆黑的身影像箭的残影。他太快了,即使这步行动在山海的预料内,他也不曾想到姓唐的还能快到如此地步。

    “咣——”

    一种独特的金属交接声。黛鸾惊恐地钻在如月君怀里,却未感受到袭击。她缓缓地、谨慎地转过头,微微睁开一只眼睛。

    眼前除了被拦在视野边界的横刀,还有两道平行的影子,相互交错犹如黑白十字。

    耳边响起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太慢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四回:别开生面

    太慢了。

    这是不经意却用意险恶的挑衅。

    如月君轻轻揽住黛鸾,动作温柔谨慎,像是护住狂风撕扯下的小花。但也并不是那样用力拥抱着的,她对这阵风的强度似乎并不介怀。

    新出现的刀刃将那把横刀弹开,两道白光在她眼前一闪,兵刃交接的两人便退了出去。黛鸾从如月君怀里探出头,看到的是一位不认识的人。他穿了身黑白相称的直裾,只是衣摆比普通的更短,大概是为了方便活动。衣料上有一种深紫的暗纹,随着他的动作隐约闪现。他戴了一顶帷帽,那帷帽与一般姑娘们戴的也不相同。轻薄的黑纱只到肩部,将面部遮掩得结结实实。但不用想太多,黛鸾确定那一定是六道无常。

    阴阳往涧·神无君。

    判断的依据是他手中的阴阳弯刀。一把刀刃是漆黑的,将所有照去的光尽数鲸吞蚕食。刀锷是镂了花的,但在他手里上上下下,黛鸾看不出来,只觉得有一个白色小点儿,应该是嵌上去的白琼玉了。另一把刀是银白色,像是反光的雪,明晃晃的,甚至有些不那么自然。刀锷也一样,镶了一块黑色的玉石,应当是黑琼玉。黛鸾最开始以为他是左手持黑色弯刀,右手持白色弯刀,但她错了。那两把刀在他手中切换的很快,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换了手。这两道黑与白不断变换着位置,随着他每一招每一式行云流水。

    太快了,快得惊人,让他们的眼睛都骗不过自己。看着他此时还在这里,下一刻人的位置分明没有变化,远远的另一处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影子。山海猜自己是看错了,将注意力放回原来的地盘,却发现其实他已经不在那儿了,甚至出现在第三处。

    单凭速度,或许唐赫能招架下来。但他估摸了一下,觉得不行——暂时不行。神无君手上的力量几乎不加思考,像是每一刀都拼尽全力,可他永远猜不出他究竟还剩几分力气。像潺潺的涓流源源不断,阵仗却如惊涛骇浪。他不得不调动所有感官。

    那两把刀不知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材质,还是近似的材质使用了不同的工艺。它们的结构不太相同,打在自己刀上的声音也不一样。唐赫听到自己的横刀传来一阵不自然的嗡鸣,他立刻收手。这一声他听出来了,若不撤回去,这老刀能给他打碎。

    判断是正确的。唐赫向后撤了一丈,眼前的地面被刀气辟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这里的地面比较松软,别说是岩石,就算一块生铁也能被打的四分五裂。他横空一脚,神无君顺势弯腰,唐赫的腿与他双刀的刀刃擦过。不过唐赫的目的本不在此,并非是要对他造成什么伤害——而是用鞋尖勾掉了他的帷帽。

    “故弄玄虚!”

    帷帽旋转着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弧,被如月君稳稳地接到手里。

    再看向神无君,倒也没点儿慌乱的意思,仍气定神闲,一套刀法下来大气也不喘。他的后背对着她们,檀色的长发被低低地束成细细一缕,末梢垂在腰间,看上去算是个普通人。他比唐赫高些,但没施无弃那么高,体格上没有出众的地方。只是黛鸾注意到,唐赫的神色在一瞬间显露出些许惊异。若是在决战之时,他应该会很谨慎地掩藏自己所有的情绪,更没时间做其余的表情。只不过现在他们停手了,而当下他看到的事也允许他对自己的表情管理放肆一

    些。

    所以,他看到了什么?

    神无君回头瞥了一眼,确认自己的帷帽在如月君那里。如月君捏着帽檐,对他挥挥手,示意他放心便是。可这次,轮到黛鸾和其他人感到惊异了。

    神无君的眼睛——的确是属于六道无常的眸子。瞳仁之中各有一缕纤细的、金色的弦月泛出盈盈的微光。可那瞳孔是白色的,纯白无瑕,如雪如云。那金色的三日月环就嵌在白圈之外,将它拥笼起来。

    本应该是眼白的部分是乌黑的颜色,泛着些许清冷的光泽。这里的颜色本应是属于瞳孔的,但在他的眼眶中,黑白发生了置换,像在两口漆黑枯井下仰望苍茫的天光。

    如月君感到黛鸾瞬间的凝滞,和声和气地说:“神无君就是那样的。乍一看,是有点儿吓人……但没什么,习惯就好了。他的阴阳调和之道,与常人不同便是。”

    唐赫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至少在人间,在人类的范畴内,没有。他脑内浮现起一段有些熟悉的对话,是很久前与朽月君进行的。

    “你的同僚之中,凭你看,谁的实力可以凌驾于你之上?”

    “怎么,你刀痒?这问题可让我觉得你在小瞧我了,你敢与我过过招么?唔……算了,倒也无趣。凭我看,六道无常之中尽是些泛泛之辈。姑且能与我一战的,只有辜葭潜龙与阴阳往涧。一个走火入魔的武学狂徒,和一个……似人非人的怪人。”

    似人非人的怪人。

    或者怪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但他错了,他不该这么做。吸气的时候,肺泡变得干枯,无法被空气填充扩张,就好像硬化了些。这感觉仿佛一个缺氧的人,任凭如何喘气也无法将需要的气体完全沉到自己的肺里,只觉得呼吸困难。

    瘴气,到处都是瘴气……他想起如月君的药,但现在不是用的时候。依他来看,更不知那女人安了什么心思。她不是不想让自己得到万鬼志吗?万一里面有毒也不好说。

    反观神无君,唐赫简直怀疑交手时他到底有没有呼吸。他将战斗的节奏把握得太好,气息拿捏很稳。还有那副兵器……

    “带他们走。”

    神无君的声音并无特别,只是略显空旷,像遥远的山涧传来的低鸣,可语速快而短促,丝毫不拖泥带水,让人觉得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重点。

    如月君带着阿鸾,要领另外两人走。慕琬问:“去哪儿?”

    “巽宫。”如月君问,“你们不是想出去吗?”

    “我们来找您。”山海说。

    “那也要到杜门再说。莫要在凶门停留太久,折了寿。”

    唐赫一定是想阻拦他们的,但神无君的刀不这么想。

    在路上,几人用了如月君给他们的药。说不上什么神清气爽,毕竟他们依然在瘴气中穿行。但他们的确感到自己的嗓子润了很多,空气的味道不那么奇怪了——虽说已经有些令人习惯。这药水让人觉得好些,若不是它,身处其中的人或许还很难察觉自己变得“更糟”。

    凛山海将他们为何来到这里,如何来到这里,找她是为了什么……这一切来龙去脉都与如月君说了个清楚。天狗的情况她现在还不得而知,只有离开此地才能判断。至于谢花凌体内的蛊虫,如

    月君是这么说的。

    “去找殁影阁不就好了么?”

    “……若是愿意去那儿,谁还费千辛万苦来找您啊!”

    黛鸾气鼓鼓地抱怨着,如月君笑着拍她的脑袋,接着说:

    “我也并非是在说笑。常说医毒同源……可药与蛊还是有许多差别。我能给你们的法子治标不治本,难保今后还有什么差池,到时候你们又要责备我。你那天狗,我也建议去求皋月君看看,我说什么都不算数的。”

    “我们……对皋月君不大放心。”山海叹着气说,“我也与她正面打过交道,虽然不觉得她本人有什么问题,可她手下一个个都不好对付。”

    “而且她好像和朽月君是一道的。”慕琬补充。她也实在不想把天狗送到弄伤它的罪魁祸首一方。

    如月君耐心地解释:“你们这么想,我能理解。当年皋月君以身饲蛊,化身蛊池,对自己的人类同胞没有太多感情,却又对人间千万的爱恨情仇充满兴趣。她身子被蛀空后灵魂在人间漂泊,生死簿上也没她的名字。朽月君倒觉得这人类有些新奇,带给那位大人,她便成了六道无常,也算有了个归宿。说到底呀,我觉得,她不过是不了解这一切罢了,又想要弄明白它们,所以才设立了殁影阁。妖怪说复杂也复杂,说单纯也单纯,她的手下们忠心耿耿与持有妖的本性并不矛盾。”

    慕琬依然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您是想说……”

    “不要找那五人,找她本人。只要提出她感兴趣的交换条件,问题便迎刃而解。喏,从杜门出去的话,距青璃泽倒是很近。”

    “我们得等无弃跟过来。”黛鸾皱起了眉,“我们不想再失去他了。而且阿柒没跟他在一起,我们怀疑是被关在外面了。”

    慕琬表示认同,也觉得他们有必要回一趟休门。

    “这样么?说起来,极月君就在那附近呢。这异动,或许能吸引他来接应你们。”

    “真的?”黛鸾转了转眼睛,“我们好久没见他了。不过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这结界隔离了一切妖气,其瘴气又令普通人慢慢丢了性命。这么看来,除了镇压荒骷髅外,好像是专门给六道无常用的。”

    如月君又发出那阵既温柔又阴沉的笑声,像是表示赞扬。

    向来走在前面的山海这次步伐很慢。他缓缓地在后面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并叫住了如月君。他心里有个问题,从刚才起一直便没有说出口。而这个问题或许也在另外两位姑娘心中,只是她们还没找到开口的时机。

    他现在就该问出这个问题。

    “如月阁下……恕在下无礼。既然提到这九宫八卦之阵,我便多说几句。它的布局与考量一开始都让我觉得熟悉,提到皋月君我才想来,这布法极为符合殁影阁的作风。您似乎对他们颇有好感。”

    “不错。”

    如月君点点头,等待他接下来的问题。

    “而且……您刚提到,其实您知道万鬼志在此地。”

    “是了。”

    她依然简短地回答他,这令山海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理清思路,继续说下去。

    “您似乎与凉月君关系不错,为何不告诉他?”

    “因为有人不想让他知道。”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五回:别出心裁

    山海像是没听懂她说什么似的,忍不住问了句:“什么,谁?”

    慕琬顺着他说下去:“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或许也不算。”如月君侧着头想了想,“这事大概没必要让你们知道。”

    “可我们想知道!”黛鸾抓着她的手腕追问,“既然你知道万鬼志在哪儿,怎么不告诉他?你又何苦替他画那假案子帮他?你是在……为谁而对凉月君隐瞒?殁影阁吗?”

    如月君笑了笑,说道:“你能将这些串起来,倒是很聪明。但事实并非如此……告诉你们也无妨。几百年了,我也觉得,这回事儿就该随缘。我若说给你们听,你们便有说出去的可能。不过放心,我倒并不是怕泄密什么的……而是我对那位大人,一些看法上略有偏颇。”

    山海大约能猜到,对那位大人“心存不满”算不上,但观念上有些出入的无常鬼应该也不在少数。如月君是“有思想”的人,他能看出来。

    “我们会不会说出去,取决于我们听到了什么。当然,您也有权衡量是否告诉我们。”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说岂不是我不识抬举。只不过,这故事有些长……”如月君笑着打趣,“提到殁影阁,倒也没错。凛道长的直觉很准,这阵法的确是当年皋月君所布。”

    他们有些惊异地望向她,脚步都放缓了些。她接着说:

    “为什么说我对皋月君还算喜欢,是因为她说一不二。她答应你的事,那就是实打实地做到,不会在那前后与你耍什么花招。这点我不喜欢红玄长夜……他总是话中带话,要么骗要么瞒,一个诡计套着一个诡计。这本来没什么,我不爱他,不和他打交道便是。只是那对比太强烈了——对于,朽月君。我是说,青女……”

    如月君的目光停止在黛鸾身上。虽然她嘴上这么说,眼神却的确把她当独立的人来看。黛鸾从那对瞳中看不出别的什么,没有不必要的怜悯,不合时宜的同情,不由分说的眷恋。

    “听说你知道了,你几经轮回前的故事……你可别误会,打小我就没当你是她,只觉得你们颇为相似,怕你落下个和她差不多的结局。最开始,我对鬼神那漫无边尽的寿命感到困倦,再一想到我本为人类却无以善终,也是百无聊赖。对那位神女,我只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直到她做出那个决定……决定为了友人,为了所有无常人生中那短暂无谓的幸福,甘愿赴死,甘愿放弃冗长的时间,我便知道了,其实我们应当是一路人。只是我对她的喜爱着实生得太晚,我甚是惋惜。”

    “嗯……”

    “啊,扯远了。说回皋月君。这套阵法,我当年学过。你们听说过娲堇华吗?”

    山海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在提到这株花儿时,他脑内闪过了很多事。锦桐乡、云戈、殁影阁……

    “大概不到一百年……也许过了,我不记得了。有一个姓叶的小子弄来这么一株花,大概是最后一朵了。他带着花求皋月君,想求名望,想佑几代人衣食无忧。这要求听着着实高了,但皋月君实在喜欢那花,就答应了。我是后来知道这么回事的。那时我依然四处云游,将喜爱的花鸟草木一一绘入画中。但自我成为六道无常后,凭那些奇异的颜料,便会夺走它们的精魂,被我画过的草木都不复存在,人亦是如此。我还是喜欢,想把它永远留在画中,就去青璃泽找她。我带了许多画想和她换,她却

    说那花已经被做成令牌,发给手下人了……”

    那时的如月君心灰意冷,叹口气便准备走了。皋月君注意到她带来的画,让她留步。那些画的灵力过于芬芳馥郁了……常年与六道无常在一起,容易异化妖变。这的确是困扰过如月君的问题,她已经将许多生前画过灵气最重的人像丢掉了,但画还是越来越多。皋月君便教她一套口诀与秘术,能将此封存起来。她没太懂,皋月君就让她来亡人沼看看,此地的镇压封印用的是同一套法则。

    于是她便来了。亡人沼姑且算是人造的灵脉,虽然四通八达,但平时就算六道无常也鲜少借用。如月君随便试了试皋月君教授她的东西,竟化解了诸多封印中的一层,让骸将军醒了过来。

    听到这儿,山海有一种感觉。他总觉得,如月君正是她话中一心求死之人。枯燥的工作与生活让她未免觉得无趣。他甚至怀疑,她是故意解开这封印,想让荒骷髅杀死自己。而皋月君实际上也知道她的用意,这才悄无声息地推波助澜。但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没什么可以求证的地方,打断如月君的叙述也并不礼貌。

    她继续说下去。如月君本以为他会动怒,但并没有。骸将军并非毫无理性的大妖怪,相反,他保留着生前的大部分记忆。那时候如月君的箱子里带了一把大笔,除了她自己画画的云鬼毫,都是坏掉的判官笔——凉月君用坏的。云鬼毫的材料不好找,有时她会借那些坏笔的毛临时续上一些。骸将军认出来,求如月君为他做一件事。

    他不想让自己的友人再等自己了。

    骸将军很清醒,清醒地记得生前与凉月君有关的所有事,清醒地记得由于那小小书生的一个失误,引发了一场腥风血雨。这一切间接地导致骸将军的死,而他本不必死。

    他本可以活。

    一将成,万骨枯。一将死,也不过是失了帝王诸多棋子中的一枚。那不是一场很大的战役,损失称不上惨重,他活着回来,偏偏被问了责,锒铛入狱,遭人陷害白白冤死在狱中。那书生后来知道了此事皆因自己而起,在那一天夜里突然就跳了河。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参加那场重要的考试,但不再重要了……

    他死前一心想见到那位大人,也得偿所愿。将前因后果说明后,他主动请缨,成了夕书文相。他同所有六道无常一样获得了查阅生死簿的权限,也得到了能够知晓世间万鬼的一切记忆。由此付出的代价便是,他会失去一切对友人的印象,直到他认出自己的友人之前。可他只有在认出友人后,才能够知道,他曾读过的某些东西,是不是属于友人的。

    无解。

    有的无常说那位大人总是“自有打算”,也有的无常说那位大人只是要人。一切争议于那位大人而言都无足轻重,何况凉月君是心甘情愿。他只知道自己要找一个重要的人,至于是谁,为何,一概不知。

    但那种“重要”,或许是太重要了。重要到令他创造出万鬼志这样可怕的东西。

    万鬼志的作用,他书写出的那一刻并未公诸于世。但难免有看到的人要想,要猜。慢慢地,一些人和一些妖怪也摸清了它的好处。这是一个极为可怖的东西,拥有惊人的力量,而凉月君本人都不曾意识到。

    骸将军知道。他要阻止他,阻止这位苦苦寻觅自己的昔日友人。

    “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听到这儿,黛鸾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他险些就要说出口了……那是他作为荒骷髅骸将军的最后一场战役。那时,凉月君在场。他想说些什么,但死因中的‘怨’控制了他,让他本能地攻了上去……”

    “竟然有这种事?”

    慕琬感到震惊。但山海似乎能够理解,他说:“的确有这样的事。枉死的鬼魂无法控制自己,有些作恶是明确地为了复仇,如莺月君那样的厉鬼;有些则是怨念缠身,无法控制自己,看到与自己生前相关的事就会失去理性,狂躁至极。”

    “是这样。凉月君生前也不过是个书生,哪儿会打架呢。所幸神无君在场,压制住了骸将军。袭击六道无常对于人和妖都是愚蠢的选择,于是那位大人令皋月君降下封印。那之后亡人沼便诞生了。再往后,就是我来学习阵法发生的事……”

    “所以你答应骸将军,要把万鬼志藏起来?”

    “是。私以为,那的确是个危险的东西。再者,我若不答应他,他便威胁我说要率百万阴兵祸乱人间,到时候那位大人就会降罪我们。我说我愿意帮他,反倒不需要这番要挟。我会把万鬼志带给他,让他自己来决定。”

    “……一个问题。”山海问,“你如何拿到它的?诚然,在他身边的人更好下手。”

    “画了个假的。”她苦笑。

    “不、不是,等一等。”慕琬有些乱了,“这怎么造假?”

    “抄了个封面。它并不适合做记忆的载体……万鬼志上的东西太多了,太多了,它会将这虚假的画给撑破。但时间足以。我将二者调换,真品送到了亡人沼,交予骸将军。他毁不掉这东西,这是由凉月君的血写成的,但至少能藏好。当凉月君注意到时,它已经因为承载不下那些记忆化作墨渣,记忆又回到了真品那里。”

    所以万鬼志真的在亡人沼!凉月君就算与友人打了几次照面,竟从未认出来。

    “我们可以保密,但有一事相求。”

    “呼呼……你也要威胁我了吗?”如月君开着玩笑。

    “不是这样的。我们想把它借给……”

    话说了一半,远处哒哒哒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他们不得不将注意力从这场漫长的对话挪出来,放慢脚步,去注意追着他们上来的影子。几人都警惕起来。是朽月君吗?还是唐赫?或者是即将被山海提名的……施无弃?

    都不是。

    “哎呀,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跑来的竟然是木棉。她身上脏兮兮的,手臂和脸上都是泥巴,不知路上摔了几个跟头。慕琬心疼了,向前跑了两步迎她。她问:

    “你怎么过来了?太危险了!啊,你在路上,有没有看到……别人?”

    “哪儿敢注意呀。”她摇着头,“这地方太大了……稍微有点儿人影,我马上就躲得老远。你们怎么走了这么些天啊,那孩子光靠鸟们救济的食物是不够的。真怕你们出事……”

    “什么孩子?”黛鸾走到她面前。

    山海却皱紧了眉,看向如月君:“多少天……?”

    如月君只是耸耸肩:“这里的时间……我以为你们知道。”

    三人的脸色都变了,有种时间被偷走的感觉,罪魁祸首却无从抓起。

    “别慌,慢慢说。”

    慕琬伸出手,试着帮木棉擦掉脸色的泥巴。那些泥似乎干在上面,怎么也弄不掉。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六回:别有用心

    慕琬仔细打量起那一块块泥渍。它们有些发硬,用指甲轻轻刮在上面有沙沙的质感,却一点也弄不下来。黛鸾在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半天,有点儿不可思议地说:

    “你的手……还有腿都是怎么回事?”

    木棉抬起双手,左右看了看。她的手指变得又细又长,甚至不止五只了——每根手指都“节外生枝”,长出了绿色的嫩芽。她白色长袜上露出的腿的部分,也成了奇怪的褐色,这让人心生疑惑,不知泥巴是怎么隔着袜子摔在腿上的。

    山海有种不好的联想。回忆起来,她走向他们的时候,动作就踉踉跄跄,随时会摔倒一样。如月君看了她一样,有些遗憾地说:

    “她是个妖怪……这里的结界会隔绝妖气。她残留着的维持人形的法术在消退。这孩子应该是个树妖吧?若不快些出去,会在亡人沼变成无法动弹的原型,终日不见阳光。”

    木棉还在解释着。说他们下去之后,施无弃什么时候回来过,又来了什么人,留下了什么人,而施无弃又是何时回去的。可距离他们下来已经过了很久,那小姑娘——叫江豆豆,只得与她为伴,又不敢乱跑。所幸她吃的不多,拜托一些飞鸟旧友还能带些果子来。

    “但她病了……我猜人是不能只就着一样东西吃的。我没办法,只好下来找你们。”

    “时间怎么会这么乱?”慕琬看着如月君问,“为何无弃来的时间就……并不很久?”

    “因为没有在不同宫门间移动。一旦进行空间上的跨越,时间就会出现轻微的扰动。不会太久。一些无常不爱走这儿是有愿意的,会耽误事。除非时间掐得好……通常走亡人沼只是为了省事,却没有真正的省时。到达目的时用的时间与实际应该用的差不太多。”

    “我们得救她,还有江姑娘。”

    黛鸾的话只能代表一种心愿,却不一定能真正实现。那孩子和他们没关系,可一想到如月君之前的话,想到她或许会死,几人就无法坐视不管。而现在距青璃泽又不那么远,医蛊的两件事也不敢耽误。

    “现在还来得及。”如月君说,“在她完全变回树之前。”

    树化在加剧。他们的肉眼几乎都能看到,那些树皮的肤质在慢慢扩散。有根系撑破了她的袜子,伸出须状扎进地里。她向前走一步,都能掀起一些泥巴,产生明显的拖曳感。她的头发变得很硬,像发出来的枝芽儿似的。连指甲片都变成嫩叶了。

    “这里好可怕……”见了他们,木棉像是把所有憋着的委屈都放了出来,“我感觉很不好,毒雾里好像能看到我的朋友们。都是幻影,有些我不记得了……很奇怪,我不喜欢。”

    他们突然想起一路上,偶尔会看到枯死的树,或者倒下的烂木头,多已腐烂霉变。泥潭中也有浮木出现。这些木头是哪儿来的……?亡人沼是在裂隙间独立开辟出的地方,不该有原生的东西出现。还有这些瘴气,或许不是皋月君当年所为,而是这些木头……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不希望木棉看出来。

    如月君看出他的忧虑,轻叹一声,压

    低嗓音说:

    “亡人沼形成之初,即使所有入口都与死生之界相连,作为缓冲,依然令现世变得一片荒芜……葬头河畔本不至如此。这儿也是一片茂密的林地,红花绿树都生在这里,许多美丽的妖灵也常驻于此。只是……他们后来都走了,这儿没法再住下去。包括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

    山海惊异地看向她。今天之内——谁知道现世过了多久,他已经接受了太多的信息。若说之前那些都与他没有切身关联,而如月君看似随口的这番话,让他震撼无比。虽然严格说来他母亲的事,也与他没什么关系了,只是他才知道那片荒芜之地曾是母亲的家乡,说不准他曾不知在何时踏过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她……是个怎样的人?依您看?”

    “唔,我不了解她,只知道她是个苦命人。”

    “苦命人?”

    如月君望着他,问:“你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绯色的花为何绚烂,绯色的花为谁而开?’”

    “我似乎没什么印象……啊,莫非是一首歌谣?小时候听别人唱过。是旅人唱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当地没有这首歌。”

    绯花飞,绯花飞。

    绯色的花无人陪,绯色的花无人观。

    绯色的花为何绚烂?

    绯色的花为谁而开?

    “是了,是从这一带传开的歌。不是人写的,是林间妖精唱的,在人间传开了。这童谣还有后半段,兴许是传的太远,没带过去。”

    绯花开,绯花败。

    绯色的花空自哀,绯色的花空垂泪。

    绯色的树下埋着谁?

    绯色的树下埋着谁?

    ……埋着谁?

    “桜咲桃良生前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还小的时候,爹娘嫌她是个女孩,丢到花林去——花林繁花丰茂,桃花尤多,被远道而来的旅人称作‘世外桃源’,无非是偏僻罢了……他们说女儿是让妖怪抢走了,倒引起了恐慌。她呢,被桃花树的妖怪抚养,在草木之灵的照料下长大了,模样水灵可爱。过了几年有猎魔人来,村民请他杀了那群妖怪,不曾想那孩子被活着带了回来。花林受创,死了些妖怪,包括她的养母。”

    另外三个姑娘没说话了,都悄悄听着这边的故事。

    “她爹娘那时候又有了个弟弟,心不甘情不愿地养回去了。长大后,他们逼她嫁给路过借宿的财主,她不肯,被财主杀了,又埋在‘桃源’的樱花树下。灵力充盈的她冤魂难散,花林又令她回忆起儿时淡薄的真相。于是在一个言灵的教唆下,她杀了财主和她的亲生父母。他们都死在床上,第二天醒来时,身上开枝散叶,满地血红,像纷纷扬扬的落英……弑亲之罪尤为重之,不论如何,她沾染鲜血的双手都无以洗净。”

    你的母亲是杀人犯。如月君仿佛这样同他说。倒没有别的感情,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

    山海心里有些沉痛,虽是未曾参与他人生的人,但一想到这样的血脉联系,此刻心脏的跳动也令他悲伤不已。

    “啊,我想

    起来了。”木棉突然开口,“莺月君……对,莺月君常来我们这里。她很亲切,一点也不像杀人犯。我还小,这故事是听其他妖怪说的。她坦言自己被任命为走无常,不仅是为了人间,更为了认清自己的过失。可、可怎么想,我觉得也不是她的错。”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干燥的摩擦声。木棉连张嘴都变得有些困难,发声不准确,面部的皮肤十分僵硬。慕琬连忙制止她,想把她抱起来以防扎根。可她太沉了,像一棵大树。

    “规矩就是规矩,那位大人怕是不想开什么先例。当然,她当年也不支持叶月君的恋情……直到红玄青女为此魂飞魄散后,她才隐隐明白了什么。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如月君看着山海,“他是个普通人。青女为你母亲打开了门,你父亲将她牵了出来。”

    “那我母亲到底是……是那位大人……”

    “不。那位大人说到做到,奉行了与前朽月君的承诺。你的母亲在父亲的帮助下,找到了当初教唆她杀人的那个言灵……并将它除掉了。”

    “那是……怎样的妖怪?”黛鸾问。

    “是她被剖开的心。”如月君吸了口气,“爱与自由,你母亲都想要。她不舍得你父亲,你父亲只是说,‘去吧,去选你真正要的。这几百年来,你受苦了’。对她而言本不在乎这只需人类一生的时间,但爱人的家人与镇民极力反对,百般阻挠。你父亲本不在乎,但是莺月君心疼了。她不想让她爱人因爱而痛,便选了两人的自由。”

    她不想让她爱人因爱而痛,便选了两人的自由。

    凛山海难受的说不出话。他过去曾一直相信,奈落至底之主总是纵观全局,总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总能做出诸多决策中最正确的选择。直到现在,他也丝毫不曾怀疑。

    但太没有人情味了,太没有了……冷极了,仿佛终年不化的寒冰。

    这是规则与感情的斗争与融化。他能明白,但这与他为此而悲伤并不矛盾。可这悲伤无法持续太久,因为有人来了。

    “真是太感人了!”

    柔软的地面吞没了木屐的声音,空中传来一阵僵硬的掌声。如月君微微皱眉,注视着穿过瘴气迎面走来的人,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山海心中原本涌起些许柔软的感触,突然像是撞上了石头,粉身碎骨,缓缓下沉。他分不清来者——朽月君身上的颜色,到底本身他的衣服就是这种颜色,还是别的什么染成的。或许传来淡淡的铁锈味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无弃呢?”黛鸾喃喃念叨。

    朽月君并没有回答他。带血的面容无比生动,比在此的任何一位朋友更有气色。妖冶、诡谲、阴鸷……除此之外一切令人恶寒的气质中和了这种感觉,让他的神态更符合从血海中破浪而出的妖怪。

    他张开手,纤长的指甲缓缓滴下半凝固的红褐色液体。

    “我有点儿累……但没关系,就要结束了。”

    说罢,他突然闪现在木棉面前。这是与厌倦的声调截然不同的敏捷,如流窜迸溅的火。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七回:别无长物

    心中的警钟突兀地响起,慕琬本能地后退一步。这怨不得她,人在短时间内受到死亡威胁时,除了为人之父母,没谁会下意识地保护谁。即使是相爱至深的恋人,有时也难敌求生的意识。

    山海的反应慢了些,他猜不透朽月君要做什么。但他很快用行动告诉了他们答案——他突然攥紧了木棉的脖子,将她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

    众人吃了一惊。虽说木棉现在大概已经不是依靠气管呼吸了,但这个动作仍象征着生命会受到威胁。他们想阻止他,尤其是最近的慕琬,即使知道伞或许不再管用还是毅然决然抽了出来。但朽月君向后闪去,顺势将木棉打横抱住,仿佛她轻得像一团棉花。他这次转了个方向,在山海的后方现身。他刚回头,朽月君又离得更远了。

    “我劝你们不要跟来。”朽月君笑着说,“你们不来,她还能活。”

    慕琬反过方向朝他折跑,他却已经消失在朦胧的瘴气中了。情况焦灼起来,黛鸾急切地跺着脚,指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说:

    “我们得救她!”

    “怎么救?”如月君淡淡地问,“那孩子应该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

    “不,有关系,有关系的!”慕琬左边攥着拳头,右边攥着伞,“那孩子当年也算救过我一命,不能让她出事。”

    意外的是,山海超乎寻常般冷静。他的面色的确也显露出担忧,只是嘴上这样说。

    “他为什么要挟持木棉姑娘……而不是我们中的任意一人。若不对我和阿鸾出手,或许是顾虑如月君的存在,但梁丘离他很近。看那力道,甚至可以把她的伞轻易折断。但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如月君,您有何高见?”

    “我……不是很了解这个人。但我打赌,他说不让你们去,便最好别去。那里是离宫。虽然也是中平门,但景门囚于秋死于冬,你们回不去现世的。”

    黛鸾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忧郁,那种成年人似的忧郁。

    “我们还不能走……施无弃还没跟上来,阿柒也下落不明。”

    如月君看上去有些无奈:“这可真是……罢了,我也没法替你们权衡利弊。只是我话先说清楚,出了巽宫,现世的时间又要延上些许,也不知道坎宫那江姑娘又该如何。而离宫再往西南走可就是坤宫,坤宫可是死门。”

    “我们不会再过去了。只追到离宫,尽我们所能去救她。若再往危险的地方深入,我们也……也无可奈何了。”

    山海这话的用意,一方面是为了给如月君交代,一方面是安抚慕琬的情绪。可如月君没什么变化,后者倒是更焦虑了。慕琬说:

    “没时间能耽搁了,我先走一步。”

    她急匆匆跑过去,黛鸾想追,又回头看了如月君一眼,见她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有些遗憾地叹口气,也追慕琬去了。山海跟上前,如月君突然喊住他。

    “凛道长且慢。我最后交代你们一句。我在这儿,是为了安抚百骸主先前扰乱的秩序。荒骷髅的确回到中宫的封印中,但八门已有三门受到惊扰,若再出什么事,又会引发混乱。到时候,他虽然不会难为我们六道无常,却难免对你们生出杀意。”

    “……感谢您的提醒,在下铭记于心。我们尽量不再闹出动静。之前的事,抱歉了。”

    “也怪不得你们。快去吧。”

    说着,如月君先转过身走了。凛山海目送她走了几

    步,转身去追那两个姑娘了。三人一直跑到离宫。景门易动口舌,常有血光之灾。深谙九宫八门之理的凛山海却在相当的程度上期望,这些事可别真正发生就好。

    三个人虽然没有分开行动,但也看着三个方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山海走在最中间,黛鸾和慕琬分别朝左右看着,一面注意脚下,一面警觉着周围的一切。他们偶尔喊一嗓子,却没人回应,只有弥漫着的瘴气如影随形。黛鸾感到一阵胸闷气短,差点栽进泥浆。山海提醒他们把药喝了,之后几人的症状才有所缓解。路上他们注意到,比起之前,此地完全没有任何浮木,或许是因为正对着来时的休门,离当年的“桃源”最远。

    又走了一阵,慕琬看到沼泽深处,有什么东西隐约显露出轮廓。

    “谁在那儿!”

    她大喝一声,两人都看过去。瘴气似乎稀薄些,也或许是那影子近了,模样逐渐清晰。

    沼泽中央有一块凸起的石头,朽月君就端正地站在那儿。他一只手捏着木棉的胳膊,她以很危险的姿势斜踩在石头边缘,只要朽月君松手,她一定会掉下去。

    她大概是很想喊些什么的——但没用。她的脸已经浮现出明显的树木的纹路,嘴巴像一道在树干上砸出的沟壑。但那道沟已经开始愈合了似的,留下干枯开裂的痕迹。她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更是僵硬到做不出动作的地步。

    她大概想呼喊,也可能一点声音也不想发出来,想赶紧让他们离开,但没人猜得透她到底想说什么了。山海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却仿佛能感到这木质的外壳下,她被困住的灵魂发出尖锐的呐喊,声嘶力竭。

    “哎呀,我就猜你们准会来。”

    “放人。”

    无视那语气里带着不合时宜的甜腻,山海拉下脸来。

    “你们怎么就是听不懂我什么意思?我说的就那么不像人话吗?”

    像是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朽月君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山海知道,他的徒弟和朋友一定气坏了,恨不得冲上去撕开那笑嘻嘻的嘴。但他意外地冷静,或许是出离愤怒也说不定。他沉住气,重复了一次。

    “我说放人。”

    “为何?我说的很清楚吧,只要你们不追,她就不会死。是你们违反规则在先,就算她死了,可也不能怨我。”他将脸凑近了木棉,木棉的眼珠有些惊惶地转过去,却无法脱离控制,“我不喜欢杀人……我喜欢借别人的手,看你们杀人。”

    这说辞暗含的或许不止他们,不止唐赫,甚至不止咲面郎。他的作风从他诞生之日便是如此,猜也不用猜。慕琬和其他人,其他与他过来往的人,都能很轻易地想来他的行事风格,却永远不知为什么。他生来就是善的反义词,而那位大人却相当程度地重用他,只因为他的确存在的个人能力,以及与那位大人相似得该死的某部分理念。

    “没有人该服从你定的什么狗屁规矩!”黛鸾骂起人,“把她还回来!杀人就是杀人,少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朽月君挑衅般挑起了眉。

    “还?这是你们的东西吗?”他冷笑着,“我堂堂红玄长夜杀人还用得着找借口?既然你们觉得我需要,那我现在就给你们找一个——这不是杀人,只是,杀死一块木头。”

    朽月君松开了手。

    慕琬几乎要冲上去,被山海抓住了侧肩。他力道很重,惹得肩膀一阵疼痛

    ,但好歹止住了动作。木棉就这样落入沼泽,被泥浆缓缓吞没。这是一阵漫长的寂静,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却令人无比窒息。仿佛在缓慢下沉的不是一个人,一个妖怪,一棵树,只是块木头,也仅仅是一块木头。

    在木棉完全陷进去之前,那种类似于休门接纳菩提串的“手”再次伸了出来。但那不是泥巴的模样,而是火——两道高而扭曲的红色火焰从沼泽里窜出,将她紧紧拥住。就在她身体与泥浆接触的边缘,也慢慢地燃起细小的火。这简直是一种煎熬,将躯体置于文火上慢慢地煎熬。木头会有痛觉吗?他们不知道。但灵魂一定有。

    更多的火从沼泽里喷薄而出。热浪将朽月君的衣摆与长发带了起来,灼灼赤红的背景色前,那妖怪再度提醒他们,这是个妖怪,永远都是个妖怪。影子投在他们身上,令三人都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并在悲痛与愤怒上添加了一层惊异,与活物对火本能的恐惧。

    景门属火。

    木生火。

    慕琬突然忆起之前朽月君说过的两个字——祭品。

    那不是给荒骷髅的祭品……是给他的。她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惧与无力,因为这一切仿佛都在他预料之中,包括但不限于他们会为木棉追上来这件事。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黛鸾的声音有些颤,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或二者兼备,“这样才能把我们都骗过来?”

    “倒也不是,唔……”

    瘴气被烈火驱散了,空气变得纯净许多,但泛上的些许沼气被点燃,整座沼泽都燃烧起红色的浪花。灼热感蒸得他们面颊发烫,其中饱含着更多炽热的情绪。而始作俑者却看似天真地翻上眼睛,用食指点着唇边,稍加思索。

    “目前为止,姑且,还算是在我的掌控内吧。唉,我太了解你们人类了,真是好猜。虽然没想到会杀出那两人,不过我倒是做好了某种程度上的准备……嘛,不是都很顺利吗?”

    妖力重回体内的感受如久旱逢露,朽月君有些过于开心了,眉心的花钿似乎从未如此鲜活,蔓延出的妖纹让那张美丽的脸颇显破碎。他转了一圈,体会手臂掠过火焰触觉,就像重新被丢进水中的搁浅的鱼。只不过现在看起来在渔网中苦苦挣扎的,更像三个无辜的人类。

    “你到底想干什么?!”慕琬近乎咆哮。

    相较之下,山海显得过分平静了。

    “……但八门已有三门受到惊扰。”他轻声念叨。

    “什么?”慕琬像没听清。

    “不要轻举妄动。”

    “没可能!”

    说出这话时的慕琬并非先发制人的一方——她以伞为盾挡下朽月君拍过来的火球。叶隐露本身的做工不同于普通的伞,一定程度上的袭击能被挡下,但绝不会太久。

    “只有我有对付他的武器。你们不要被我拖累,往开阔的地方跑。”

    黛鸾知道自己干着急没用。火相的景门应该和先前一样,这里就算有阴兵出现,也不会有什么兵器,那都是金属,为火克制。

    慕琬不用伞主动攻击他,只是步步阻拦。他攻上来,身后带起一路凶猛的火光。霎时,沼泽间燃起怪戾的火焰如闭拢的莲花,将一大片区域包拢起来。山海扯着阿鸾的后领躲避,重重地摔在地上。两人只能从火幕上看到怪异的影子,扭曲,形变,敌我难分。

    这火烧得未免太凶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八回:别作良图

    滚烫的空气几乎要将人脸上的水蒸发干净。因为热,慕琬脸上只是觉得粘腻,却没有那种汗涔涔的感觉,仿佛这点水也被热量剥夺而去了。

    她攥着伞柄,不断地周旋于身旁浮现的火焰。那些火好像烧不伤她,却比普通的火更加灼人,连带着接触性的刺痛与持续性的钝痛,仿佛被一排针刺刮擦,皮肤内部又受到一记重锤。她完全无法接近朽月君,即使强攻过去,他三尺开外的地方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旦靠近,便会感到猛烈的剧痛,不知到底是极寒还是极热的刺激令人头晕眼花。慕琬丝毫不怀疑,若能再接近些,他会将所有离他太近的东西在瞬间汽化,吞噬殆尽。

    她看向木棉沉没的地方——她不确定是不是那里,热浪让视线变得扭曲,没有任何方向感可言。不仅是木棉,也不仅雁沐雪、青鬼,这一切都恍如昨日。一定还有更多人,更多为他所杀和因他而死的人。

    他必须付出代价。

    在这种说不出的信念支撑下,她再次挥着伞,朝那仿佛不可一世的身影斩去。可伞穿透了他的身体,像是击中了一个幽灵,一点点阻力也不存在。朽月君的影子一晃而散,突然在后面钳住她的手腕,声音比火的灼热更早传到耳畔。

    “你在打哪儿呢?”

    她仿佛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青莲镇时闻到的清香味道。

    毫无疑问,她会失去这截手臂,她没有丝毫侥幸之心。腕部的阵痛几乎令她瞳孔放大,内部的骨头都在颤抖。她试着挣扎,但仅仅做出些许反抗就放弃了,那只会带来变本加厉的伤害。她看到,这里的皮肤都冒出白烟来。

    “不过是个区区‘罪人’。”

    听到这两个字时,她才意识到朽月君离得太近。近到后颈的那部分皮肤都被这如莲吐息灼得发烫,比任何火光的照耀都要鲜明。

    “啊!”

    这不是她自己的声音——慕琬听到火墙外黛鸾的惊叫声清醒了些许。她无暇分析,因为原因就此突兀地出现。有什么从侧面突破进来,她差点没能察觉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人身上没有任何火苗,仿佛冲过雨帘却没有站上一滴水。手上被控制的力量消失了,相当唐突。在慌乱中她回过头的一刻,周围的整座火幕与火焰建成的穹顶,都在瞬间溃散、瓦解。

    她和外面的师徒两人同时看到了这一幕场景。

    ——施无弃的手臂穿透了朽月君的身躯。是真正的红玄长夜,而不是什么幻影。那位置或许是丹田,或者更往上些——无所谓,他做到了。他穿过他身体的左手完全是红色的,上面分明沾满了血。而且,施无弃的手势是并拢的五指,而不是拳。他本来就打算这么做的,而不是仅仅将他打飞出去这么简单。

    朽月君没有料到这一步,没有。

    大量红色的血液从他口中喷薄而出,身上的伤口也在向外溢血。那张好看的脸此刻是无人见过的惊异。但也仅仅止步于惊异,诸如疼痛与愤怒的感情,竟然一丝也不曾浮现。

    施无弃抽出手的时候他咳嗽了两声,又带出了几团血。周围的火势小了,但并没有完全消失。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伤口也再没有更多的血喷出来。站稳脚步后,他大口地喘了一阵气。黛鸾想跑过去,但山海拉住她,施无弃也用干净的手做出制止的动作。

    “……呵呵,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丧心病狂的笑声令人匪夷所思。朽月君笑了好一阵,仿佛真的如笑声那般开

    心。他笑得喘不过气,一面垂着脸摇头,一面鼓起掌,整个人像是喝醉了似的不清醒。

    “厉害啊,施掌柜!”

    大概是笑累了,朽月君双手合十拍了一下,结束了这一幕的剧情。他深吸一口气,语调颇为感慨地说:

    “我以为那一招至少能让你三个月站不起身,慢慢烂在这片泥地呢。”

    “让你失望真对不起。”施无弃摊开双手,燃起两团炙热的火,“但你的把戏,我已经看穿了。既然都是地狱的常客,半斤八两,就不要相互为难了吧。”

    朽月君嘴角还挂着血。他用手背轻轻拭去,没说话,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时,一种剧烈的晃动感再次出现了。

    这不同于先前任何一种感觉,仿佛整个空间都在震动,可能让人明显感到,震源从确切的方向传来。几人都失去平衡,险些跪在地上。朽月君向震源望了一眼,忽然双脚离开地面,悬浮在空中睥睨他们。再看他身上的那处血窟窿,好像已经愈合了,也可能没有。衣料吸收了全部的血液,黑色的纹路在伤口处流动。

    “看样子有些来不及了。有缘下次再见吧——如果你们还活着。但在那之前,我想……做点小小的纪念。”

    慕琬本能地警觉起来,因为她感到朽月君的目光就停留在她身上。他打了个响指,自己手中的伞突兀地燃烧起来。这火焰是黑红的,她先前从未见过这种黑色的外焰,比起带来光明,它更像是要夺走什么。火太烫了,在她松开手前施无弃将伞抢下来,可火焰还在蔓延,不受任何人的控制。它所燃烧过的地方空空如也。就这样,在他们四双眼睛前,叶隐露被黑色的火光吞噬,一点残渣也不曾留下。

    施无弃徒手捧着看不见的东西,微微攥手,确认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到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他们再看向慕琬,都说不出话。

    她的面色变得惨白,如雪,如云,如尸骸。

    那不仅是一把伞,还囊括了所有与式神的契约。她永远失去它们了,它们会获得自由,但相应的,这种被动的、掠夺性的损失,身为役魔使必须全盘接受。作为阴阳师,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契约的反噬。更重要的是天狗,它会如何判断契约主的失职?这是否意味着,作为阴阳师,她不再具备拥有这种血脉的资格?

    它会像传言中的一样,将“没用”的她就此毁灭吗?

    她不知道,她的脑里像脸一样惨白,像她的表情一样虚无,或更甚之。

    朽月君对这个结果确乎是满意了。不论是妖伞失去妖力,还是他动用了某种新的法术,都无关紧要。他露出欣慰的笑来,这样的结果令他比先前笑出声时更加开心。施无弃瞪视着他,他无动于衷。只有山海同时拍了他和慕琬的肩膀,看着中宫的方向,语调有些复杂,只是简短地说了三个字:

    “他来了。”

    他带着千军万马来了。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如蝗虫过境,即使他们还没看清是什么,但也不是猜不到。而就在这里,在离宫,沼泽中不断有手伸出来。这里的骷髅兵没有武器,而他们也绝不愿意和这些东西交手。有些烂的还不是很完全,穿过沼泽上的火层,他们燃烧着走了出来。

    但这些并不足以令他们害怕。真正让人心生惶恐的是,中宫的方向有一个巨大的轮廓,遮天蔽日——虽然并没有太阳。它像一座山似的,无比庞大,即使远得令他们看不清模样,那身形也让人觉得未免

    太大了些。而就是这样可怖的怪物,正缓缓地向这边移动。它没有走动,似乎没有脚,也不会让大地时不时颤抖,但那种持续性的轻震从未停歇,甚至在加剧。

    他只是缓慢地、缓慢地向这边靠近。

    接二连三且看不到终点的战斗只会让绝望的感觉被落实下来。他们已经很累了,不知该怎么办,却又不甘心等死。或许对山海和黛鸾而言,战一定要战,施无弃也宁愿选择战死而非等死,只是慕琬……她的反应让人放心不下。

    “已经可以了。”

    “你们做得很好。”

    这是如月君的声音,她终于还是来到这里。而且第一个说话的人不是她,是一个他们熟悉甚至无比宽慰的人。如月君把他带来了。

    “到现在为止,都辛苦你们了。”那人说。

    “哟,这不是……岁暮胧师吗?”朽月君的嘴角勾得微妙,“真是很久不见了。怎么,你来替人收尸?”

    “收谁的尸可不好说唷。”

    极月君依然将手揣在袖子里,眼上遮着黑色的眼帘,在持续的震颤中步伐稳健。他的从容从未令他们感到今天这样安心。只不过,山海清楚朽月君的实力,不知极月君如何抗衡。

    “那么你来打架?”朽月君满不在乎,“你要用‘朽月君’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朽月君么?”

    “我也不想对付你。”他望向他的方向,“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或许我会宽容地回答你。”

    “你图什么?”

    朽月君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露出短暂的错愕。不过他很快恢复表情,反问道:

    “详细说说?”

    “你就这样讨厌人类吗?故意设计这一切,欲图让荒骷髅为愤恨所支配,在现世肆意征战,或者用万鬼志统领万鬼,杀戮人间?”

    “因为很有趣啊。”他仿佛实话实说,“人人都是罪人,人人都该死。”

    说完,朽月君的笑容又成了冷笑,比先前还要刻薄,还要冷漠。他用一种仿佛看透尘寰的淡泊,漠然说接着道: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我——极尽虚伪。但我正是这些人类的样子,所有人的样子。千万年来的罪恶在地狱沉淀,我有幸亲身参与。感谢你们让我玩的很开心。现在我觉得无趣了。你们大概能阻止我,但无妨……”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光彩如太阳般夺目。

    “终有一天,我要让这惩戒的业火燃遍现世的每一处角落,洗净每一寸铅华和虚像。到那时,人间便不复存在,人间即是炼狱。”

    众人噤若寒蝉。

    极月君大概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从他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是否满意。他微微摇头,又随即点头,像是否定了什么,同时又认同什么。

    “地狱的光景已令你厌倦无比,你便要将六道都化作你厌倦的光景么?”

    “……哼。”

    朽月君只是接着冷笑。他不想聊下去了,猛然挥手,化为一团莲火消失在空中。

    阴兵们更近了,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别害怕,还有别的办法。”

    极月君温柔地说着,在如月君的帮助下卸下背上的琴木。他盘腿坐下来,将琴身横放在自己的膝上,轻轻地吸了口气。山海望着那熟悉的琴,琴面上空无一物。

    直到极月君伸出双臂,一振衣袖。

    露出一对森森骨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九回:别无所求

    一种绵远、悠扬、极尽空灵的琴声响起了。

    最为恍惚的人大概非山海莫属。这么多年来,他从不知道极月君这双空荡荡的袖子里,掩藏着怎样一双“不存在的手”。那只是两副白骨,纤细,却灵活,一星半点血肉也没有残留在上面。时间像一只无情的兀鹫,将这双手任何鲜活的痕迹都啄食殆尽。

    但它们现在是如此灵动。他看不见上面的皮肉,却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琴弦。那是纯粹的灵力凝聚而成,是极月君用一只手拂过琴身时,用五支白骨拉出来的。普通人应该看不见上面的弦,但他们可以。那些线条是青白色的,随着他指尖的勾抚时隐时现。

    这琴声还不能阻挡阴兵们的进犯。它们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了,其余人躲在他身后,这一幕不由得令人想起卯月君曾展现过的幻象。如今,他们就是那些受到庇护的小妖怪。对于山海的魂魄来说,这一幕或许再熟悉不过。

    音律变了,节奏急促起来,曲调急转直下。柔和的声音变得尖锐,依然像某种乐器,但不是五弦琴。可这些声音确乎是从极月君的骨手间传来。他手上加快了动作,曲子从婉转变得萧瑟,清清冷冷,恍惚中裹挟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向前拨弦,变调的音色迸发而出,如千万刀锋与阴兵直面相抵。打头的骑兵与步兵被零星的乐声击溃,化作粉尘。更多的士兵一共而上,在诡异刺耳的号角声中发起冲锋。极月君如抚过流水一般,不断将动听的音律泼洒出去。

    乐浪席卷一切,波及之处寸草不生。转眼间,蜂拥而至的骸骨们荡然无存。

    万象在这双手的一来一往间灰飞烟灭。

    逐渐拥挤的视野突然变得空旷,这令他们不太习惯。山海向外走了一步,依稀觉得如做梦一样不真实。耳边也全都安静下来,像一枚炮火席卷喧闹的集市,巨响之后,满目荒芜。

    “你、你有手呀……”黛鸾小声地说。即便如此,在寂静的空地上,声音也很清晰。

    “没想到吧。”极月君用食指骨拨下眼帘,眨眨眼,“不过也只会弹琴了。”

    袖下无手,琴上无弦。且为君奏,碎魂若湮。

    “这也是琴魔的说法所在吗。”山海吸了一口冷气,“你……”

    他很清楚。若他们没有站在他的身后,但凡被这音律所伤,便会魂飞魄散,不得转生。

    “虽然我不喜欢这个说法吧,但不把断指琴魔的名号搬出来,怎么忽悠……怎么劝那两个好姑娘当我徒弟?啧,我期待这一天可是很久了,瞒着这小秘密可就是为了这种情况。”

    黛鸾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他的袖子:“好啊,你有手你让我喂!”

    “我,这,我不是只能弹琴嘛!”

    他们在一起开着玩笑,却不知几人心中的惶恐尚未平息。而慕琬只是用无神的眼看着。山海有些不放心,上一次这样,是青鬼接着雁沐雪死去的时候。重新建立心中的护盾理应更加坚固,可如今再被击溃,定然是加倍的打击。

    而这次,她终于是为自己而悲哀了。他不知该不该欣慰。

    “别闹了——”施无弃没有丝毫松懈,“这大家伙怎么办?”

    的确。虽然眼前的虾兵蟹将暂时被解决了,骸将军却毫发无损。他开始离得远,乐声又遭到阴兵阵的过滤,何况他实在是太大了。现在,他们终于能看清荒骷髅的全貌。原来那巨山一样的身姿并非全部的他,只有上半身而已。他胸骨以下的半身全部淹没在沼泽中,依然缓慢地、缓慢地向这边靠近。

    “看来骸将军给您留了点不高兴的回忆……不过无妨,现在的它,应当是清醒的。”

    极月君刚说完话,他们突然听到身后刀锋摩擦的声音。所幸,来者是神无君。他淡淡地走过来,收回了黑色的刀,又用手抹去白色刀刃上的血迹。他看也没看他们一样,自然地接过如月君替他保管的帷帽,重新扣回头上。

    “您没事就好……”黛鸾的担忧少了几分,“姓、姓唐的那个……”

    “怎么样了?”神无君打断她,问如月君,“现在该干什么?没什么事儿老子收工了。”

    “且慢。”

    如月君的语调儿又变得阴沉了,不如说这才是她向来的样子。她转身问山海:

    “你们想好了吗?去哪儿?”

    施无弃暂时还不知道其他地方也有门的事。山海简单地概括了一下,在他回答之前就替他做了决定。

    “我们回去接柒姑娘。”

    施无弃张了张嘴,没说什么。他或许本就想这么说,但又觉得耽误他们不合适。他甚至都考虑好,若他们准备去青璃泽,自己便先离开。既然山海都这样说了,他反而有些尴尬。

    “我欣赏你。”如月君露出了一抹笑,“实际上返回并不需这样麻烦的。阴阳往涧,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

    她指了指中宫。明明还未说什么,神无君突然朝那边去了。他动作很快,轻易从荒骷髅的肋骨间越过。

    “景门与休门相对,请他替你们逆转中中宫的阴阳阵法,便能回到坎宫。放心,一点儿感觉也不会有的。”

    几人有些欣喜,这是他们未曾想到的便利。而如月君现在才说,仿佛他们通过了某种测试似的。他们谜一样的欣喜或许也有这层得到认可的原因。

    “对了,阿鸾。”如月君突然点名,“你觉得神无君怎么样?”

    “啊,这……虽然有些冷漠,但大概是个温柔的人。”

    “哦?为何?”

    “不然他是不会想着遮住那对眼睛,不给人看的。”

    “是啊,我了解他,是个好人呢。可别当着他面说,不爱听。”

    如月君笑着摸摸她的头。随后,她看向凛山海和施无弃。两人脸上有不同程度的忧愁,仿佛依然在顾虑着什么。在这时,骸将军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他太高,太大,向上仰头都看不到他的头骨。虽猜他没什么恶意,但这体型差距仍令他们因自己的渺小而战栗。

    他突然伸来手臂,带着疾风的呼啸声,投射下来的阴影令他们感到一股拔山之力。

    黛鸾下意识捂住眼睛。当她再一次小心地挪开手时,她看到施无弃伸出手,碰触着它巨大的指骨。若骸将军按下指头,杀了他们像碾碎蚂蚁一样简单。但他没这么做。

    “碰到你手下们的遗骨时,我听到他们的哀鸣。”施无弃对他说,“你的秘密,我上次便知道了。放心便是,我没对凉月君提起。我们与他打过照面,他过得很好。”

    骸将军翻过手,这又掀起一阵尘浪,泥浆也泛起涟漪。他伸出手,施无弃越到他的掌心上。如月君向前走了两步,对他说:

    “万鬼志在他的左眼眶里。”

    “谢谢。”

    庞大无比的荒骷髅抬起手,将施无弃捧到了天上。他们看不见了。

    “在亡人沼,骸将军每年都在下沉。”极月君说道,“前不久,沼泽才没过他的腰。我也是才知道,万鬼志本会随他一并消失。既然是如月君做的,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凉月君那里,我会保密

    。”

    如月君道;“既然你们想看,就先借你们一用吧。”

    “……感激不尽。”山海鞠了一躬。

    “别谢的太早。坎宫休门的入口,你们可得想办法修好。若过了时节,可又得等一轮。”

    山海有些犯难。黛鸾想了想,问:“休门属水?”

    “是。”

    “何物生水?”

    “金。”

    “水生何物?”

    “木……”

    连极月君在内,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黛鸾。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干嘛啊……”

    此时,传来一阵渺远的啸声。整个世界的光泽突然变了,但他们形容不上来,像是暗了一下,又明了过来。其余也有不太对劲的地方,但说不上来……瘴气的成分么?倒也有可能。不知何时,沼泽里的浮木突然多了些。不远处,形状怪异可怖不知死活的树木又出现了,正如他们刚来时看到的一样。大概神无君的法术生效了。

    他们重新望向黛鸾。山海的视线放在她的柳木箱子上。她有些不情缘地卸下来,看了一眼如月君。如月君只是说:“我是无所谓……物尽其用便是好的。我能留给你的,难道就只有这个箱子?”

    “没事,不用。”

    山海突然蹲在地上拉开抽屉,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木盒子。

    “等一下!”黛鸾立马急了,“那、那是……算了,没事,用箱子也……”

    “那不是桜咲桃良的……”极月君嗅到了某种花的气息。

    “别、别用这个了。”黛鸾依然在试图制止他,“那是你娘给你的东西……”

    极月君叹了口气。于情于理,他不该阻拦凛山海。他自己决定便是。极月君说:

    “仅有木怕是不够。”

    “盒子就行了吧?”黛鸾劝他,“梳子还是能留下的……”

    “无妨。”他摇摇头,“它本就属于这里。”

    黛鸾咬着牙,攥紧拳头。她有个办法,但这决定令她心里有些难受。她一直盯着山海手中的木盒子,看他从中拿出梳子,轻轻摸了摸。上面还有几缕粉白的长发,也透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山海的表情很平淡,像早就预设到这一天会到来。

    黛鸾低了头,将兜里揣着的长命锁拿了出来。之前那绳子断了,她一直装在口袋。

    如月君说的也对。父母能给她的,也不仅仅是这锁而已。祝愿就在她的心里,铭刻在脑海中。何况山海连母亲的遗物都有拿出来的觉悟,自己也该做些小小的牺牲才是。

    “回家了。”

    捧着梳子,山海轻声说。

    施无弃回来了。他带着一本模样普通的纸质书本,从高空向下张望。空气里有一丝甜滋滋的芳香,瘴气不知何时已经被驱散了。地面有一种美丽的光,似乎不属于亡人沼那冷而惨淡的色调。他从骨头的夹缝间掉下来,落在人群中间。

    在友人们的注视下,施无弃缓缓起身,惊异地凝视着崭新的鸟居。

    它是由两棵树组成的,相距略远。一边是桃树,一边是樱树。它们没有落叶,只是盛开着繁花。它们伸展出较长的纸条连接在一起,如紧紧相握的手,中央的花缤纷而绚烂。在这象征生与死的夹缝之中,这道生机勃勃的门用温柔的红白调和出不那么致命的柔软。

    门在发光。柒就在对面。他夹紧了万鬼志,心中涌出一股无名的酸楚。

    这之外,他别无所求。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回:画水镂冰

    “那孩子不见了。”

    施无弃这么说。

    他穿过结界的时候,单肩背着柒姑娘,手臂绕过他的肩。她轻轻闭着双眼,留了一对儿没有神采的缝隙。他们猜她看不到什么,就像是已经入睡的人。鲜活的人失去行动力应该是软绵绵的,可她僵硬的躯体依然彰示着她尸体的身份。

    无弃说他不确定亡人沼外的世界过去了多久,大概数十天吧,因为休门还没到关闭的时候,但也快了。等他上去以后,只看到熟悉的破屋子。院子里没有木棉树了,庭院里留下一个巨大的坑,可见她的根系曾经有多茂密。他感觉一阵萧条,一阵虚无,忧虑地推了门进去。可屋里也没有人,被褥还是热的,兴许是她刚走。他走到庭院外四处环顾,没有看到任何影子和脚印。她可能被谁带走了,不知是不是朽月君。

    如果是朽月君他们带走的可能性比较大。他们可以从别的门离开,不然柒姑娘保准会受到威胁。他有些庆幸只有他一人回去,而他本不必回去,原本接走葬头河的阿柒就可以离开了。他也与木棉姑娘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命不该如此。其他人没有感受到与他相同或更甚的悲痛,这大概是好事。尤其是慕琬。

    但她现在依然陷在另一种悲痛中,无法自拔。

    施无弃有些忧虑,对他自己。因为常人本应感到十分的悲楚他只感到七八分,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或她仅仅只是慕琬的友人,这感觉要更少。他时常觉得自己就是无情的人,他的喜怒哀乐与人类并不共融。或许,这正是泣尸屋成立的原因。

    ……为什么要叫泣尸屋来着?他不记得了。

    施无弃带着柒回来,通过那扇门时,他就勒令自己将那些冗余的感情抛掉。说起来,这门从外面看也是两棵盛放鲜花的树,比任何人类的造物都要美丽。

    他现在最想做的,是翻阅留在山海手中的万鬼志。他们决定趁门变换位置前离开,去青璃泽最近的地方。虽说外面近,但单靠走还有很长的距离。

    “在那片荒地里你应该看不出来。”山海说,“极月君说,现在已是春日了。”

    “我知道。现世很温暖。”

    极月君与神无君没有陪他们出来。他们需要回到特定的节点上去,继续自己看不到尽头的工作了。如月君为了回收万鬼志,随他们一并离开了亡人沼。

    他们从门中出来。这里是普通的红色鸟居,给他们一种仿佛真的从来时的路而回的特殊的错觉。不过穿过以后,他们就知道不是了。这里又是一处灵脉作为缓冲,这里的灵脉在他们眼中,不是纯白,不是繁星,也不是扰乱气流似的漩涡。它更像一片深空,黑暗却不单调,透出一种奇异的深邃感。

    出口也是黑色的,看不清,如月君先行离开。山海保证其他人先出去,最后才离开。他的视野从一片黑暗来到另一片黑暗。他感到后背有些冷,有些硬,重力是向下的,他躺在什么地方。伸出手,他摸到坚硬的板子。

    这是一处狭小的空间。

    “别闹了。”他听到施无弃的声音,但他有些发笑,“快把你师父放出来。”

    于是,视线里出现了一缕光。虽说是光,却很柔和,因为它也是黑暗的一部分。现世正值深夜,微弱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山海缓缓坐了起来。

    又是一个棺材。这感觉真是似曾相识,仿佛回到玄祟镇,拜访百骸主的那天。

    这里很荒凉。直到现在,他们还保持着一种

    可怖又可敬的沉默,也就刚才施无弃说了句话,配合着黛鸾开怀的笑声。但这么做并没有在实质上缓和当下的气氛。她仔细观察着,慕琬的嘴角僵硬地勾动了一下,比起应付差事,更像条件反射。但不论哪个都不是她想要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几人找到了一棵参天大树。春天许是到了,篝火将树冠照亮,能看见上面抽出的新芽。这里的林木也很稀疏,远远能听到狼的叫声。但不论切实存在的植物还是躁动的野兽,这都给他们一种重返现世的真实感,这一切都被火光点亮,愈发生动。

    他们很累,可没有困意。几人都注视着施无弃,眼里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迫切。他简直怀疑,他们谁都比自己更在意问题的答案。

    柒姑娘的答案。

    山海双手将万鬼志递给他,他看似随意地单手接过。他们在篝火旁围成一个圈,山海就在柒姑娘左边,而柒姑娘在无弃左边。他右边原本坐着如月君,阿鸾从对面跑过来,钻到他身边探头探脑。只有慕琬正坐在他对面,眼神愣愣的,却也盯着万鬼志。

    无弃的手从泛黄的封面上掠过去。不知是纸质本身就不太好,还是年代太过久远,它很软脆,仿佛一捏就碎,却能藕断丝连。虽说是万鬼志,可连这三个大字也不曾写在封面上。也没有任何功能性与纪念性的说明,于理于情,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但这样或许更好,更符合凉月君的气性。

    奇怪的是,施无弃本身没有一种预设中的庄重感。或许是他想过太多次这一幕了,反而心中有些平静,似乎接受过彩排。只不过,演出效果和观众的反应都是未知的。在诸多友人的簇拥下,他缓缓翻开了它。

    万鬼志看上去很薄,实际上若查阅起来,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但如月君告诉他,翻阅者只需要在心中想着一个妖怪具体的面貌与感情,想出那妖怪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同时翻着书页,再用指尖停留在某处,便能看到它前世今生的记忆了。

    “万一是谁冒充什么妖怪呢!”黛鸾问。

    “我虽然不曾翻过,却也问过凉月君。他当时说,那么翻到的便是伪装者想让你看到的妖怪的那一页了。但也无妨,万鬼志本身就不是什么具有抗争性的工具。百骸主大人还是快些看吧,只许你们看一个人的,找到后就要还给我。”

    他们欣然接受,继续盯着施无弃的手。他不觉得紧张,手更是不曾颤抖,但他觉得整条手臂都没什么重量,轻飘飘的。他有点怕自己掌握不好力道,微微用力就会破坏万鬼志。不过若真出什么差错,或许也只能怪它太旧了。

    无弃看了一眼柒姑娘,像是要再度确认她的存在。她所回应的仍是他熟悉的样子——没有波澜与光彩的眼神,和僵硬的、似笑非笑的唇角。

    他回以僵硬的微笑。

    随后,他将万鬼志立起来,轻轻地翻动它,慢慢退开拇指在书角的位置,任由它唰唰地流淌下去。朱砂像干涸的血迹,色彩依然鲜红,毕竟它本来就是。

    翻到末页,最下面是全书唯一用黑墨写的文字,小又细长的一串。

    夕书文相·凉月君·著。

    没有关于柒的记录。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柒姑娘一样。其他人看了看他们,又看向如月君。她感到些许疑惑,微微侧脸,示意他再翻一遍。

    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那之后,施无弃又坚持翻看了七八遍。尽管在第三

    次立起书脊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不可能在上面找到想要的答案。甚至自己心存侥幸,暗想会不会如月君弄错了,这本才是假的。可黛鸾马上就质问了这个问题,如月君做了保证。

    “也或许,你一开始就搞错了什么。”她说,“她若不是妖怪呢?”

    这段话深沉且空旷。苍凉的月光里,施无弃看到如月君的眼里寂如死水。

    那里照映出的,大概是他心的模样。

    在这个夜里,施无弃不算是唯一心灰意冷的人。在遥远的地方,夜色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人的心境与他大抵相似,处境却糟糕得多。

    江豆豆睡着了,在旅店的另一个小房间,隔了走廊。她意外地等着他们,并对其中的人类产生了某种奇异的依赖,与不应有的信任。这大概是生物的本能。毕竟将她从山贼手中救出来这件事的确是唐赫亲自做的——在朽月君的授意下。但他也并没有将她归还给那清贫又安逸的家,反正已经不存在了。在她单纯的认知中,她被当人看待,给吃给穿,就算好人。

    唐赫也不清楚,她一开始就这样“傻乎乎”的,还是说在匪窝里遭受了非人的待遇。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不论是自己还是唐鸰在这年龄都机敏许多。这姑娘本与他无关,他不该对这种“俘虏”或“工具”产生什么感情,但反向的感情率先连接起来。这令他或许人性尚存的心脏惴惴不安。他很清楚,自己不该有这种思绪,并努力剔除出去。

    “农户宰羊的时候,都会率先抛却相互陪伴的记忆。”朽月君在他身后说,“我允许你拥有短暂的怜悯。”

    他该因此感激吗?绝不。

    他攥着磨刀石的手最后一次滑过刀身,微微颤抖的呼吸让桌上的烛光一并摇晃。

    “还是说……你别是怕了吧?嗯?”

    攥着磨刀石的手哆嗦了一下,仿佛神无君再一次,再一次地用刀割开他后背的皮肉,脊柱上印下刻痕。那是他在正常战斗中唯一一次背对他,仅仅须臾一瞬间。烈火烧灼般的阵痛再度袭来,战栗与酥麻感却令全身在瞬间冰冷。

    但唐赫很快明白过来,那是朽月君故意用手指在他包扎好的后背划过去。隔着衣料,自右肩到左腰。轻浮,缓慢,且恶劣。

    乌色刀身闪过一瞬的白光。

    他仍坐在那儿,身子一丝一毫都没有移动,只是向后挥刀罢了。在朽月君短暂的眨眼之间,他已经凭借本能后退了很远的位置。那距离足够远,即使唐赫伸长手臂连着刀长也碰不到自己。

    但那一瞬,的确有一丝凉意在颈上闪现。

    白皙纤细的颈中央,一道纤狭的红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裂。朽月君伸出手指,轻轻抹过那道痕迹,将手挪在眼前。殷红的血色在指尖闪动,仿佛蘸过朱砂,鲜艳,分明。乍现的刀光残影尚留在视野中,刀刃在空气中的嗡鸣也在他的耳边回响。

    “你这不是还算有点儿本事么?”

    话音刚落,缀着一头乌发的人头顺着倾斜的切口错位,滑落,稳稳地落在朽月君伸出的双手间,意料外的从容。没有喷薄涌溅的血,也没有灼热沸腾的妖烟,只有潺潺的、温凉的红色缓慢溢出,滑过皮肤,在颈窝淤积,继续向下蔓延,吞没在一样猩红的长衫里。

    如捧着轻盈莲花般的,那双手中的面孔上,赤色的眼仍神采奕奕,赤色的唇仍喋喋不休。

    “但你不会也就剩这点儿本事了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一回:画疆墨守

    施无弃身上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还在,但心里是沉甸甸的。这反差令人觉得不够真实,有种梦与现实、记忆与当下的撕裂感。究其原因,不仅是没有答案的失落,还有如月君梦呓般“不经意”的提醒。

    “如果柒姑娘是人类的话,返魂香或许是有用的。”

    这看似蜻蜓点水般的提醒,带着一丝阴谋的意味。

    返魂香是传说中的某种熏香,成分谁也不得而知。与还魂丹不同,这是一种能真正令死人复生的宝贝,哪怕是一具烂透了的尸体。但这也仅仅只是传言,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更不知这说法是否空穴来风。

    “是真的,的确有这种东西。我当年啊,还琢磨过呢。喏,我给你们抄个方子。”

    “有、有这种东西?”山海的第一反应有些警觉,“这不是违背阴阳之理吗?您怎么会……何况不是死未三日者才有效吗?”

    “那是当下药物的极限……”如月君说,“市面上流通的、买得到的,多半是你说的那种。真正名副其实的返魂香,就算亡人沼的杂兵也能活。骸将军那样的,倒是妖气太重了。我不知道凉月君会不会考虑,不过若从一开始就否定了成功的可能,也算好事。”

    施无弃向黛鸾伸出手:“纸笔给我。”

    小姑娘一时难为极了。她知道,凭自己师父的认知,是极力反对这种事的。而施无弃显然得不到答案就不会善罢甘休。她一方面又想帮他,一方面又要尊重自己的师父。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山海一眼,手上暂时没动。

    “让柒姑娘活过来?”山海的语气果然意料之中,“你不是只想看看万鬼志,只要知道一个结果就可以了吗?你打算用返魂香让她复生,再问个明白?”

    “我知道你怎么想。”施无弃直接动手翻起了黛鸾的箱子,她不好阻拦,“你若不再愿意帮我,我不会抱怨;但你若要阻拦我,我也不想与你交锋。”

    他的语气淡淡的,在他们面前不再有那种商人似的狡黠,带着讨价还价式的委婉腔调。但这未免太坚决了些。才与他们重逢不久,竟然就到了起冲突的地步。山海还没说什么,黛鸾先开了口,声调有些难受:

    “你是不是在地狱道待了太久,对我们都……没什么……”

    施无弃刚翻出纸,手上僵了一下。他顿了顿,轻轻摇头。

    “不是的。”

    如月君再不说话,真不知这漫长的夜如何收场。她对山海说,那的确只是传说,直到现在也没谁真正造出来。方子其实知道的人不少,甚至大同小异,但至今也没哪个死人睁开了眼睛。所以在不确定这香被做出来的效果时,也不能算什么死生之术。

    一直沉默着的慕琬终于说了句话。她其实一直在听。

    “那位大人一定会……”

    “那是用了以后的事。”如月君眨了眨眼,“皋月君不也有很多不合常理的蛊术吗?”

    “我还是……无法认同。”山海止不住地摇头,“不仅是违背什么常理,也不是受不受惩罚的问题。假设会失败,便存在赌它成功的用意。何况她真的活过来,那又该如何呢?她是谁,什么身份,算是人还是妖怪?她的家人呢?兴许是不在世上了。若还有什么亲属留下后人,于辈分上……”

    “够了。”施无弃将纸笔递给如月君,“就算她是我仇人,醒来只对我有糟糕的记忆,或法术有缺陷令她行动依然不便,再或

    落下什么病……都无妨。我可以一点点对她说,可以照顾她,不告诉任何人关于她的事。”

    凛山海感到一阵头疼。他看着如月君平平淡淡地在纸上书写起来,想阻止却又不合适。黛鸾慕琬都只是看着,谁也没敢插话,也不表态。他忍不住拍了手背,对无弃说:

    “不仅仅是这些问题……她还会再死吗?像正常人一样?生老病死?”

    “不知道哦。”如月君替他说,“毕竟没人成功过呢。”

    他当真不知道如月君是何目的了。一路上,她看似在帮他们,实际上他们差点忘了,她生前不仅是个药师、画师,还是个杀人的毒师,是杀手。谁能保证她不是借此试她的方子?

    有种中了圈套的无助感。可直到现在,她的确还在“帮忙”。

    “这么说吧。”山海的声调降低了些,“重回躯壳的灵魂是谁的?”

    如月君和施无弃都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没听懂。他接着说:

    “还原的,还是本人?如果是原先的灵魂,那已经转世的生者会怎样?”

    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他明显注意到施无弃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他看向如月君,似乎也很重视这个问题的答案。

    “转世后的灵魂总会有变化……”如月君停笔思索着,“据我的推断,他会被抽走原本属于那躯体的部分,多寡视情况而判。轻者失去人性,变得呆滞而无理智,像动物一样只具备本能的求生意识;重则无法行动,像植物一样无法动弹。”

    “连这你也不在乎吗?”不同于质问,山海的语气带着迫切的恳求。

    如月君的方子抄完了,施无弃接过来,在火光旁审视了一下。她的字迹隽秀清晰,写得明明白白。就算听了这话,无弃也没什么动摇的态度。

    “我看不到与我无关之人的苦痛。”

    语调中带着刻薄,漠然,山海却不觉得陌生。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尽管,这也并非是如今才意识到的事。

    施无弃接着说:“天灾**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我若有缘与受难者相遇,自会设法补偿。我说实在话,在遇到你们之前,他人的生死与我没有丝毫瓜葛。”

    确实是实在话,山海觉得喉头一哽,一时无以反驳。他沉默了一阵,仰起头,看着漫天繁星。这里的空气很干净,夜空很通透,闪烁着的细小光芒像是被碾碎的未来。

    “……那倘若法术失败了,不仅是无效那样简单呢?很多禁忌的事,都潜藏着各种各样的风险。魂魄或许并未归位,让她失了心智,或是只将你当做仇人,并不听信你的话?”

    “那就再打一次。”

    “你为何总是把问题想的那样简——”

    “是你把问题想的太复杂了,从来都是。”

    这话说不下去了。山海清楚地意识到,施无弃只会一意孤行。但这不正是他本来就该有都有的样子吗?他没有变,一直没有。再这么争执下去毫无意义,要么一方妥协,要么分道扬镳。很显然,施无弃不像是妥协的一方,而他们也都在争辩中回避第二个选择。

    山海放弃了争吵,他觉得有些疲惫。但同时,他终于看清楚另一样东西了。

    “你太在乎她。”

    “我在乎她。”

    “从她生前就是。”

    “或许吧。我不太记得。”

    “但你在乎的真的是她吗?”

    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是妖,是人,还是一句冷冰冰的听话的尸体?

    “这我不在乎。”

    黛鸾大气也不敢喘。安静了好一阵,她小心地捡起地上的万鬼志,问如月君:

    “我、我能看看吗?”

    “看吧。”

    她随便翻了翻。伴随着一声轻叹,她缓缓合上了万鬼志,递还给如月君。

    “好。好吧。”山海说,“你尽管做吧……只要你觉得这是你真正需要的,只要你觉得能承担后果。”

    施无弃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态度并不能说服他,或者让他做出什么退让。

    “你不怕我弄出问题?”

    “怕。所以更要看着你,免得你中途惹了什么麻烦。但我话说在前头,若我觉得有违道义的事,我不会帮你做。”他回过头,对黛鸾和慕琬说,“你们也不行。”

    “……”

    两个姑娘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过了一阵,黛鸾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既然是人类,为何她不能突破亡人沼的结界?”

    “因为玄祟吧?”慕琬随口接了一句,“柒姑娘的骨头也是黑的,妖气入体太深。施无弃不也是这样吗?”

    施无弃好像已经不在乎这个了。他将方子递给山海,山海粗略扫了过去。

    “龙涎香二钱、佩兰半钱——藿香、沉香、乌药……这些倒还好找,有些就难了。还有几个我不曾见过的,天香玉、鬼草、夜啼珠……”

    “啊,天香玉。我记得梁丘姑娘是有一块的。”

    如月君说完,三个人都突然看向她。被提名的人愣住了,原本撑着脸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只觉得不明所以,怔怔地望着如月君。

    “你的香囊里,有小小的一块天香玉。但我不曾在你身上闻到那气息了,你弄丢了?”

    “啊——”慕琬张开了嘴,皱起眉。其他人也是这副表情,只有施无弃感到茫然。

    “大、大概在、在殁影阁吧……”黛鸾的声音越来越小。

    “哦,这样吗?”如月君并不打算过问,“最近的地方,是苍曳城。回头穿过一片草原,就是青璃泽。”

    “唔,我们走过这条路。”山海揉了揉太阳穴,“这真是巧了……既然顺路,就去吧。我们还要问谢花凌的事,还有你的天狗。”

    “天狗怎么了?”施无弃问。

    黛鸾拉着他说:“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堆破事,一晚上都讲不完,我一会就给你说。哎,师父,苍曳城的温泉池子特别好泡,你一定要来!”

    “你可别耽误人家的事。”山海摇摇头。

    “唉呀……倒也不着急。”如月君反倒很感兴趣,“手头的事的确不急着做,我对热汤也一向很感兴趣。去苍曳城,我可以先随你们去药房抓些香药。其他材料,我再看着办吧。”

    施无弃注意到,慕琬离火实在是太近了。即使已经入春,她还是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印象中她分明没有这么怕冷。于是他问了一句。

    “你身体不适吗?”

    “啊、啊……还好。”她猛地将视线从手臂挪开。

    “天狗的伤确实耽误不得。”

    “是……对,耽误不得。”

    她将自己抱得更紧,左手紧紧攥着右手的腕部。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二回:画苑冠冕

    到苍曳城是第二天中午。太阳当空,一切都是暖融融的。这里能感受到初春的气息,空气里都是二月末与三月初有的清冷与香甜。这里似乎不太一样,至少比起去年出了泷府命案闹的人心惶惶要好,要更平和。那件事像一阵风,一吹即过,而人的记性向来不好。

    对于转瞬即逝的生命而言,这也许是件好事。

    他们找了家旅店休整一番,没有去上次叶母推荐的地方。这次的方向不太一样,离那边反而更远。他们歇到下午才吃饭,顺便向小二打听,问之前泷府的凶杀案,还有家温泉旅店疯疯癫癫的掌柜。凶杀案说已有走无常接手,说会好好处理,却也没了下文。小二说官府就爱把案子都推给无常,这样能免于百姓的问责,还不用交代后续的事,多么简单。这话也没有指责无常鬼的意思,反而是在嘲弄那些当官的人办事不利。如月君没说什么,只是喝茶。

    至于当年囚困座敷童子的地方,已经改成了仓库,疯了的掌柜给亲戚带走,不知去向。人们不关心这些。

    这家店也有温泉池,可惜只有公用的两个大池子,没有像当时那家店客房里的小水池。但无所谓——反正他们出不起那个钱。何况现在这个季节,南边的水更热,不太合适了。山海从窗外望过去,南边的群峦仍无苍翠之色,和之前一样是灰蒙蒙的死寂。他想起叶家老母亲说过那里有座死火山。仔细想来这儿的水都热乎着,地下应该仍是暗流涌动,只是那力量已经不足以让火山苏醒。

    “你们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还挺感兴趣。”

    下午已经没什么人在吃饭了。小二一边收拾盘子,一边说。

    “啊,也没什么。只是上次来到此地,碰巧赶上了些新鲜事。”施无弃说。

    “没什么新鲜事儿。不过啊,半个月前有个首饰铺的老师傅给人杀了,剩了俩学徒。”

    “怎么死的?”

    “好像是中毒吧?”小二抹了抹桌子,“老师傅平日为人低调,也不应有什么仇家。谁知道呢,衙门还在查。可怜那俩孩子,家里都穷。所幸又来了个手艺人,把店盘下来,给他们一口饭吃。”

    “中毒?”

    一向沉默的如月君捕捉到关键的词,便追问下去。

    “对。可说是中毒,到现在还没分析出那是什么毒呢。”

    “有何症状?”

    “这我就没听过了。”

    他们还未来得及失望,另一个打杂的换了一壶茶上来。他有些洋洋得意地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小舅子给衙门干活,他说那个老头死得奇怪。身上一处伤口和淤青也没有,只是掰开眼皮,两眼泛白。开始还以为是翻了白眼儿,后来才发现,是他整个黑眼珠都没了,吓人得很。”

    如月君只是点了点头。回到后院的客房前,黛鸾才问她:

    “那真是毒?”

    “是毒。”如月君说,“江湖上有一种奇毒,无色无味,触如云絮,没有个正经的名字,但江湖人叫它‘见着死’。这药涂在什么地方,只要让人看见,不出两个时辰便会毒气攻脑丢了性命。这毒留不下什么痕迹,只是会让人双瞳褪色,只剩两眼空白。”

    “嘶……”

    黛鸾吸了口冷气,闭着眼直摇头。施无弃用诧异

    的眼神打量如月君,她皱着眉。

    “莫要这么想我,难不成我用这药杀人,还要点上眼珠不成?我生前这毒还未现世,与我可没什么关系。”

    “去那家店看看吧。”山海说。

    “是个办法。”黛鸾点点头,“反正下午要去抓药呢。慕琬也去吗?”

    慕琬一直低头看着右腕的灼痕,它似乎淡了些。突然被点名时愣了一刻,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后,连连摇头。

    “若现场还留着那毒可怎么办?”

    “半个月前的事,要出人命早出了。”施无弃并不担忧。

    “调查起来乱摸乱翻的,保不齐要出事。”

    “你何时这样胆怯了?”施无弃知道她在惶恐什么,“姑娘,没必要。就算你那伞在身边,你的式神也对这种毒没办法。”

    “你懂什么?”她有些生气了,“非自然解约的咒令尽毁,我现在不仅要堤防仇人,还不得不防着我当年收服的式神。里外都是事儿,你当我想像现在这样……这般不安吗!”

    “你说这么大声也没用。”施无弃指着客房门,“就算你现在回去,真被谁找上门,独自一人就是安全的?”

    山海不想让他们吵,就像昨天不愿同施无弃吵一样。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别因为自己人的问题伤了自己人的感情。他连忙插在两人中间,对慕琬用询问的语气说:

    “……你,是不想去青璃泽吧?”

    “……对。”

    他没猜错。慕琬现在已经没有胆量把天狗召唤出来了。不被认可的契约者,天狗族将遵照契约,随时可以将主人的生命夺走。他们不清楚她的天狗是否已经这样认为,而出于伤势等原因它没有这么做——暂时。或者还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深层的原因。她是安全的,至少现在是。可她分明是在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施无弃略微推开山海,直视慕琬的眼睛。她的眼里没有过去那般激情,也没有坚毅。

    “我怕什么?”她微微昂头,笑了一声,“我怕的太多了。我怕我娘无依无靠,怕我哥杳无音信,怕门派的兄弟姐妹再听不到我的消息——但我告诉你,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也不想让别人承担我死后的一切。”

    施无弃静静地看着她,阳光下的瞳孔像流动的虎眼石。

    “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什么吗?一个兵器。封魔刃。”

    “……”

    “你明明很强——至少可以很强。但你将自己关起来了。”

    “行吧。”慕琬摊开手,“那我出去走走。”

    说罢,她居然真的转身向后门走去了。没人拦她,但黛鸾想追。她看了一眼山海,两人的眼神里闪过短暂的交流,她就追出门了。施无弃只是默默看着。

    如月君轻轻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去前门,问那个小二打听一下地方。”

    慕琬走得很快,一下子消失在人群中,黛鸾一时没找到她。她顺着人潮走了一阵,觉得有些烦躁,便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渐渐地,人越来越少,树越来越多。她很快走到一片茂密的林间。温度低了些,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偶尔有鹿从很前方的地方跑过。

    但心中的燥热并未完全平息。慕琬没说谎——她的确不怕死,可她还

    远不到应该迎接和承受这些的时候。没有爱人,这倒是少了很多麻烦,她也不想有,她对感情已经够失望了,更没孩子的事让她操心。仅仅“上有老”这一条就压得她喘不过气。

    母亲太苦了。她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好,上下一群兄弟姐妹,顾不得她。父亲年龄比她更大,当着一个小官,自己分内外的事都做,没工夫谈情说爱,与母亲认识完全是偶然。母亲喜欢他的心善老实,家里一看,虽然这官儿太远,好歹大小是个官儿,将她匆匆嫁出去,以后也少操一碗饭的心。有了哥哥没多久,父亲升迁进了朝廷,日子终于宽裕些。再后来有了自己,再再后来……她想太多次了。

    母亲每当提起过去的事,没有什么抱怨,也没有特别的怀恋,只是不断地讲述过去平淡无奇的柴米油盐。哥哥的仕途是顺利的,但后来被父亲“牵连”。和老家没再联系,丈夫没了,孩子过得也就那样,自己的生活也刚刚安定。她不太想让她,连同雪砚宗的师兄弟一并知道糟糕的消息。

    走了几步,她慢慢来到了溪边。有个人弯腰在水边洗手,旁边放着一筐画卷。

    慕琬全身的皮肤刺痛了一下,这痛感还在持续。像是许多仙人掌的小刺整齐地扎入皮肤里面,贴着皮下,也并未伤到肉,就这样将二者分离。这种麻木感伴随眩晕,阳光下,视线也有些恍惚了。

    那人转过身,看到她,有些惊喜。

    “哎呀,这不是梁丘姑娘吗?”

    “成幽?”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成公子将手上残余的水匆匆在袖上擦干,向前走了两步。他换了身衣服,面料看上去更平价些,裤子是浅色的。慕琬条线反射向后退,眼里充满警觉,像是狐狸注视下的兔子。成幽愣了一下,便站在原地,重新背起画篓。他说:

    “您还活着,这真是好消息。”

    “你盼我死。”慕琬盯着他,“你偷了我式神的符咒,寄还给邬远归。”

    “您得理解。我与他是老相识,听过他的一些……小打算。你只要不回去便相安无事。不过,我听说他已经死了?”

    成幽的语气云淡风轻,就好像他们的关系并没有用词那样亲切。慕琬有些把握不来,她只是警觉地瞪着他,以防他再做什么手脚。但仔细想来,既然武器也不在身边,那根本也没什么值得偷梁换柱的。当下,他们应该也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

    “我不知道死没死。”慕琬说,“但和死了差不多。”

    成幽上下打量她。

    “你变了很多。”

    “你好像没变。”

    成幽轻声笑了出来,和以前一模一样。他点点头,说道:

    “不错,我也觉得我没什么变化。我要做的事依然只有那一件。”

    “……所以你一直逗留在此地?从青璃泽来到这儿起?”

    “不。我还去了许多别的地方,画了很多风景,只是又回来了。我请人算过,我要找的人,很快就会出现在这座城里。”

    慕琬其实没兴趣,这会儿,她都转过身准备离开了。但她还是随口说了句:

    “什么人?”

    “你当年不是问我可否有尊敬的人?便是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三回:画沙印泥

    店门口有个不到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叮叮当当敲打着银器。

    他看上去干干瘦瘦,模样老实。他敲得很投入,没有注意面前有人来。也可能是店里太久没来过客人,让他没有分心迎客的意识。

    山海想了想,没好意思打扰他,便直接掀开帘子走进店里了。其他人陆续跟进去,小伙子又敲打了一阵,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猛地回头奔到店里去。他先是道歉,然后告诉他们掌柜的不在,去库房查看新进的一批原料了。

    施无弃看着陈列的首饰,随口寒暄了句:“库房那么远么?”

    “几位不是本地人吧?本来就在对街。”小伙子指了门口斜对过,“半个月前……出了点事儿,我师父去库房点货的时候……”

    小伙儿哽了一下,语气有些疲惫。看来他依然没能从那阴影里走出。山海忙打断了他。

    “你不必说,我们听说过了。所以那地方,现在还封着?”

    “还以为是在店里出的事儿。”黛鸾插了句嘴。

    “嗐,要是老人家走在店里,我们现在也开不了门儿。”小伙儿苦笑,“现在不得不租了个仓库,有点儿远。不过我估计,掌柜的和我师兄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生意可能不太好吧。”如月君四下看着,“感觉有些冷清。”

    “可不是吗……闹的人心惶惶,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来。但再不开张,可真就一件儿首饰也卖不出去了。我们两个师兄弟,家里都不宽裕,饿不死自己就不错了,根本给家里拿不出补贴,更别提向他们伸手了……我爹娘总骂我讨饭鬼。”

    没有谁的生活是容易的。他们听了都直叹气。走到一排红布前,上面陈列的都是些长命锁。金银玉都有,银饰居多,上面刻着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有一套十二生肖最好看,一个个都有鼻子有眼的,十分生动。

    “看这个大公鸡!”黛鸾指着其中一个说,“尾巴这么宽,多威风啊。像不像孔雀?”

    “的确威风。”如月君看了一眼,“只不过……鸡就是鸡,绝没有什么穿红着绿就加官进位的道理。”

    注意到她们在看那排长命锁,小伙儿凑了过来。

    “啊,这有几个是师父留下的,还有些是新掌柜打的。你们随便看,都不贵。”

    “新掌柜对你们还不错的样子。”黛鸾说。

    “是……若不是他心善,我们俩早就去大街上喝西北风了。”

    说着,门口又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看着也不大,二十出头。他对客人们点头哈腰,然后招呼小伙儿出去卸货。小伙儿给其中一个点头,然后对掌柜的说,那是刚来的客人,招待一下,语气恭恭敬敬。

    山海愣住了,黛鸾回头的时候也愣住了,只有施无弃有些困惑。掌柜的突然睁大眼睛,认真盯着他们看,有些恍惚,有些不可思议。

    要说这新掌柜也是老相识了。

    “云戈?”黛鸾惊讶极了,“你怎么在这儿?”

    云戈确乎沧桑了些,皮肤晒黑了不少,脸上有些细小的皱纹。他胡子拉碴的,但依然能让他们一眼认出是谁。山海也十分诧异,他没想到锦桐乡的云戈,居然会出现在苍曳城,还盘下了一家首饰铺。

    两个学徒把东西搬完终于回来了

    。起初的那个小伙儿活动了一下手臂,意外地发现几个人和和气气地坐在小桌边上。云戈还让他去接一壶茶。

    “原来你们认识?”

    “是……但我也没想到。”

    云戈的声音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稳重。他说他走过了很多地方,去学了各式各样的工艺技巧,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恰巧此地有个铺子出了事儿,他就用身上全部的钱把店盘下来,先安定在这里。

    云戈理所当然地向他们打听慕琬的去向,他们说她去别处转了。他不可避免地问道那把伞的事,经不经用,耐不耐折。他们相互对视了几眼,一时不知怎么说。只有施无弃捏了捏鼻梁,整理了语言问道:

    “既然你修过这把伞……唔,烧成灰的伞,还能修么?”

    黛鸾翻了个白眼,觉得他问了一句废话。云戈倒是正经地看着他,语调严肃。

    “任何东西烧成灰,我都是没法修的。”

    “哦……随便问问。”

    “但总有人可以。有许多传说中的匠人有这本事。我父亲在世时,和别人一起修补过大火烧过的宅院里的家当。曾有一位共事用灰烬将饰品残缺的部分修补如初,只是我没那个能耐罢了。”

    施无弃点了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叹了口气。要知道,叶隐露被那诡异的黑火烧得连渣都不剩,想要复原都没得“全尸”。

    “对了,你那长命锁如何了?”云戈突然看向黛鸾,“过去这么长时间,应该也要打磨一下了。”

    黛鸾面露难色,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解释。于是如月君简单地说:“出点意外,掉了。”

    “哦……”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让另一个学徒过来拿点东西。他让他们出去转转,自己给黛鸾再送一个就是。他们都觉得不必要,因为知道这家店的情况进来也不是很好,不想让他破费。他只是摆手,说着不打紧。那学徒看了看他们,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去了。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自己还没吃饱饭,新掌柜怎么就把钱往外送呢。

    “我估计不用太久。简单的小件儿只要一个时辰。神鸟玄鸾更复杂些,但也不出两个时辰。你们随便走走,回来便能做好了。”

    “掌柜的干活不喜欢人跟着看。”伙计补充了一句。

    看来,多年的老习惯,他还是没有变。师徒两人推脱不过,不好意思地应下来,连连道谢。只是施无弃颇为好气地追问了一句:

    “您这手艺,竟可以这么快么?”

    “说来有些偷懒了。我要用的,是一个小村子里特有的银土,极易塑性。先雕好泥胚,加热后又会缩小,看上去就十分精致了。”

    “泥土?”山海吃了一惊,“您说的那个村子,莫不是在棠寰县附近吧?”

    “……对?您也知道?”

    “是。去年我们几人曾去过棠寰县,离开时路过那里。当时就是……在那儿,有个小神社,遇到了卯月君。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慕琬就和我们分开了。”

    说这话时山海看向了施无弃,像是在给他解释。云戈顿了顿,说:

    “……哦,她啊。我也见过。”

    “你们见过卯月君?”施无弃有些讶异,“清和残花·卯月君?”

    如月君笑了笑:“不然还能有哪个卯月君呢。”

    “没想到你们在那里见到我的故人。不过说是故人,我和她交集也不多……只是她当年在玄祟镇待过很长时间。”

    如月君就这样看着施无弃,眼神意味深长。他察觉到了,但想不出为什么,也没有问。之后似乎也没什么多说了,云戈就让他们出去走走,还推荐了几家不错的小吃。都走到门口了,黛鸾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她露出愁苦的神色,回头问道:

    “只是我们也没什么钱,这、这值多少啊?”

    “都说了不要钱。”他挥挥手,像赶他们走似的,“你们要真过意不去,就当欠我一个人情吧。以后,我总有请你们帮我的时候。”

    他们道了谢,先离开了首饰铺,但如月君留下来了。凭黄泉铃的身份,去调查对街出事的库房不是问题。路上,黛鸾又给施无弃陆陆续续讲了很多之前发生的事,都是他离开后的的细节。有些她说过,但她忘了,有些没说过。无弃不介意再听一遍。

    天色开始黯淡,路边支起了各式各样的小摊。两条街外说是有家盐酥饼,还不错,他们正在找。有一家大排长龙的路边炉子,他们都心说怎么也不能是吧,饼子而已。结果兜兜转转找了一圈没找到,路边一问,还真是。路人说那对烤饼的小夫妻一般天黑前就收摊了,这会再排怕是买不着。

    “早知道直接去问排队的人了。”黛鸾很惋惜。理由依然不是她多想吃饼,而是期待的事再一次落空了。

    寻思着时候差不多了,要不先回首饰铺看看。实在不行,路上买点别的东西也可以,再给那几个人带点什么吃的。结果他们刚转身,远远听到有人喊他们,是慕琬。

    山海回头就看见慕琬捏着一个纸夹,里面捏了一张饼,另一手拿了个苹果糖。她旁边还跟了个人,他们没见过。

    黛鸾走上前去,从她的饼上掰了一口下来,旁若无人。

    于是他们都走上去,一人掰了一块,偏偏要知道这么多人趋之若鹜的饼子有多好吃。上面缀的芝麻不要钱似的多,质感一捏就碎。等他们的手都从她面前挪开时,就剩她指头上捏住的那一点了。

    “喂!”

    “好像也不是很好吃。”

    “我觉得还不错。”

    “我觉得有点儿咸。”

    “还可以啊?盐没洒开吧。”

    “喂!!”

    成幽在旁边觉得好笑。他忍不住笑出声,终于引起他们的注意。慕琬想了半天,还是老实交代,说他就是青璃泽遇到的那位成幽成公子。不说还罢,一说可不得了,几人的戾气立刻便迸发出来,不欢迎三个大字几乎刻到了脸上。

    “你和你仇人逛街?”山海十分之不可思议。

    “不……也不算仇人吧。”慕琬总觉得越描越黑,“他和姓邬的之间的关系,没我们想的那么要好。依我看,他有点刻意捣乱的意思。”

    “哪儿有啊。”成幽辩解着,“得罪你的,我不是都请回来了吗。”

    说着,他抬起左手,还有个小挎篮,里面是些水果和点心。

    “可以。”黛鸾满意地点点头,“我代表慕琬原谅你。”

    “我可没允许你代表我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四回:画影图形

    有件事儿如月君没给他们说清楚。那被称作“见着死”的奇毒,的确是在她死过很久后才被研制出来。但她没说,那毒是她成为六道无常后自创的。

    黛鸾不是她第一个徒弟,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当年她琢磨出这个方子后,就放在那儿没动过了。那时候她有个胆大包天的徒弟,一次喝多后在酒桌上吹牛,还声称如月君夺人性命的方法便是将那种毒掺在颜料里,看到的人就会死。待毒挥发后,再见的人便无从查证了。第一个会看到自己画像的人是谁呢?除了画师,自然是被画的人了。

    但这说法只是他自己凭空揣测,他也明明清楚,如月君生前靠的不是这种手段。他到死也不知道,如月君的云鬼毫,是她死时承载她灵魂的容器。人人都知道那时她化作了一大簇美丽又诡谲的奇花异草,阎罗魔从中翻出掩藏的笔,之后才交还给她。之后,那笔就成了勾魂画魄的神笔,不论是花鸟人,只要被如月君拿着它画下来,便会被勾魂摄魄成为一具空壳。

    在她生前是如何杀人的,这事儿至今还没人知道。

    贪财怕死的恶徒们蜂拥而至,斥巨资问他买药的配方。他哪儿知道这个?要说这人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人物,竟然偷了原药拿出来卖,还偷了不少……江湖向来能人辈出,很快便有几个郎中合起伙琢磨透了解药的成分。虽然摸清了原料,制作工艺却玄之又玄。这孽徒见如月君并未追究,胆大包天地偷来解药,又卖给了武林各派。这激怒了先前买毒的人,加之无法破解制作工艺,更无可改进,就将那孽徒囚禁起来,逼他说出毒药的制作工序。这他哪儿知道啊,自己无非干些搭把手的活计,更不知那时研制的是这种药,压根就没上心。时间一长,他竟就这么被折磨死了,也算是遭了报应。自始至终,如月君都没有出过面,或许就当没这个徒弟了。

    这之中闹了几次乱子,就为这“秘方”出了不少人命。于是如月君突然就将二者的工艺公开了,对先前的那些谣言更是一个字也没解释。一切争斗突然索然无味,草草落下帷幕。短暂的闹剧尚未来得及掀起血雨腥风,就这么结束了。时间一长,这毒和药都无关紧要。值得注意的是,当年那些知道解药方子的人,陆陆续续死于非命。但他们本就年事已高,并未吸引江湖人们的注意。

    他们是被一个姓成的人杀的。

    库房里堆积了很多金银玉石的原料,门前有把厚重的大锁,对她而言不是问题,离开时她甚至能完好无损地还原它。她在这里游荡了很久,直到天黑下来。这儿的确没什么稀奇,即使留下“见着死”的毒药,半个多月早就消散了。

    她在观察“痕迹”。

    争执的痕迹,打斗的痕迹,破坏的痕迹。

    她来来回回,一路从门口到库房深处。所有的“痕迹”上都蒙了淡淡的一层灰,看来官府那边依然没什么进展。但这些灰并不能掩盖这一切罪证。根据如月君的推断,现场应当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凶手,一个是老师傅。应该是老师傅在清点库房为数不多的存货,从内部锁上了门。这里没有窗户或者其他门,门锁门栓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所以人应当是他自己放进来的。门前最下层的一串脚步比较迟缓,

    他们兴许认识,不然老师傅也不会放这人进来。然后呢?这里发生过肢体冲突,老师傅在倒下的周围很乱,摔坏了几个空首饰盒。那盒子是从码得整整齐齐的桌面上堆起来的盒堆儿里打乱的。

    来访者是看着他死的。地上有拖行的痕迹,是老师傅自己匍匐挣扎的结果。之前那家店里的人说“身上一点伤也没有”不知是不是夸张了,但地面上的确有血痕,只是很浅。要么是老师傅抓出凶手身上的血,要么是他自己磕碰的。他倒下去的桌角没有血,但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如果是凶手的血,他的指缝里应该还有那人的皮屑,不知衙门是否注意到了。若有机会,她得去一趟停尸的地方,也不知他老人家下葬了没,如月君准备过去问问。

    “老人家已经埋了……”其中一个学徒说,“天气越来越暖,衙门那儿就露天放着,前些天下了雨,泡了一晚上……我们就只好说带回来,拿出全身家当置了地。”

    “我们看不下去,说要带走那天,他们还很高兴呢……”另一个学徒说。

    如月君点点头,面无表情,大概这回答也在她意料之中。云戈从门里走出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开门的时候一股热浪就涌出来,里面的炉子还在烧。这门看上去很新,估计是云戈接手后新装的,专门挡人的视线。

    “您做好了?”

    “快了。”他的语气敷衍似的。

    她从一开始,就在此人对她的态度里察觉到一丝丝冷漠,不是很明显,也没有刻意掩饰什么。他姑且算个老实人,不太,或说不乐意主动遮盖自己的情绪。如月君还准备说些什么,她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

    这铃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当然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悲鸣需要六道无常主动摇晃,这种声音,是它们与其他无常之间产生的共鸣,人类听不到。一般情况下,这是无常间用来联络任务辖区内最近最近的无常的方式。

    会是谁呢?最近并没有得知苍曳城里出过什么事。是有谁路过,却需要帮助吗?那个无常是否知道正在此地的人是她,或只是单纯地无针对性求助?事情是否很棘手,需要对方以这种形式召唤助手?她有些摸不清楚。

    如月君没有打招呼,显得有些莽撞地冲出门外,步伐却十分轻盈。一个学徒感到奇怪,迟疑了一下,略微追出去了几步。但他左右看了半天,一点儿影子也没见着。于是他又站了一会,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准备将店门关上了。就在这个时候,街角出现了几个人,叽叽喳喳说着话。他一眼就瞧出,正是白天的那几位客人。

    他躬身请他们进来,说那长命锁马上就好了。施无弃随口问了句:

    “今儿个生意怎么样?”

    “别提啦,除了你们,便只有穿堂风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原本出去的是三个人,来却来了五个。云戈抬起头,看到慕琬,仅仅点头示意就当是打了招呼。慕琬依稀记得,他这性格就是这样。路上友人给自己说了这家首饰铺的事,她有所准备。正准备问候,突然发现云戈的面色凝重太多,就仿佛她是一个不速之客。

    慕琬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他那样多疑目光所注视的不是她,而是

    她身后的成幽。

    成幽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谦和的笑。但他凝视云戈时的眼神,就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只不过,二人之间弥漫的硫磺气息未免太重了些。

    其他人也不是傻子,明显瞧出不对劲来。

    “哟,成公子。”一个学徒给他打了招呼,看上去认识。

    “你们俩,去买半斤竹叶青来。再来一只老刘家的烧鸡。”

    云戈转过身对那俩小伙子说。他们不约而同眉头一皱,面露难色。

    “这,掌柜的,酒庄远着呢……您也知道最近卖竹叶青的酒楼也远。对街饭庄那烧刀子先将就一下成吗……”

    “是啊,而且这么晚了,老刘家应该早就收摊儿了吧?”

    “让你们去就去。”云戈看上去不大愉快,“哪儿来那么多话。”

    “成成成……您等着吧。要是没买到,可别怪我们。”

    俩小伙子拿了碎银走了出去,直到门口还在犯嘀咕。山海明显察觉出他是要支走他们,所以他有什么话要对慕琬——或者成幽说?

    没想到最先开口的是成幽。

    “你很像一个人。”他饶有兴趣地拈起下巴,“一个手艺人。”

    “你也很像一个人。”云戈冷冷地说,“我父亲的老客人。”

    “喔……原来是你的父亲。我就说呢,您怎么和云锏的脸型如此相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居然记得我?真是意外。我找你父亲订东西的时候还很年轻,你应当也还没成年呢。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对我父亲的客人一向记得很清楚。尤其是……让他老人家忙得心力交瘁前的几位。您算其中之一。”

    “听说您父亲去世了,因为太辛苦……还请接受我这句迟来的节哀。”

    “都过去了。”云戈生硬地说。

    成幽脸上好像多了一丝狡猾,这有点儿像他最初与慕琬搭话时的样子。但那时慕琬没有想太多,如今她才意识到这两种情况下的表情是多么一致。

    就好像在盘算什么坏点子。

    “可在下听说……其实老人家,是给人杀了?并非寿终正寝。”

    在云戈开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成幽没给他这个机会,很快地追加了一句:“似乎还是六道无常杀的呢。”

    “所以我不喜欢六道无常——不太喜欢。”

    他居然没有否认。他应该知道父亲死时的样子,那一定不是过劳而死,但他是如何确定凶手是谁的呢?是卯月君……还是其他人告诉了他?或说,他一开始就知道?

    此时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这话让他们都为之震颤。毕竟他们都已经知道,是水无君杀了他的父亲,但那是奉命行事。这也解释了之前他对如月君本能的抵触,虽然并不明显……山海已经清楚,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说来我有幸得到一样东西……”成幽从身上一边摸索,一边说,“是您父亲生前的遗作。不过,它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才对。”

    虽然他还没取出来,云戈却先动怒了,就仿佛知道那是什么。

    “你说什么?你这盗贼。”

    “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五回:画虎类犬

    那是一枚银色的铃铛。

    它和黄泉铃很像,但若不仔细看其实也分不出差别。铃铛的模样千篇一律,尤其是这种什么样的花纹都没有的,只是单调的银白,光滑的表面没有丝毫锈迹。但在这种时候,取出这种东西,象征着什么,很容易令人联想。

    “这是你爹的东西?”黛鸾大惊失色,“他最后做的半成品就是……”

    施无弃皱起眉,摇着头:“你爹可真是艺高人胆大,这种要求也敢答应。若是只还原样貌那还简单,功能可不好说。”

    云戈锁着眉,咬着牙,语气是极力克制的镇静。他慢慢道:

    “错了。这些都好仿,难的恰恰是那不论怎么转,都能看清的纹路。”

    成幽拈起铃铛,指尖不动,只是手腕用力,有规律地晃动起来。

    的确是接近于人的呜鸣。悲悸,凄凉,如遥远的世界传来阵阵低语,哀怨连天。

    但好像也不太一样。

    山海只听过一次,就是和徒弟还有慕琬在死去的林姑娘家听到过,是如月君的铃声。黄泉铃的声音都是一样的,除了本不属于铃铛的呜咽声,还有六道无常魂魄引发的共鸣。二者的韵律踩在一起,才算是个完整的象征。

    而成幽手里的……又是怎么回事?那铃铛在谁手里都是这种声音么?

    “怎么能算偷?我可是合法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别人?”

    “确切地说是换……用我一副宝贝要命的画儿。”成幽的语气充满不舍,“这可是从正经地方拿来的,取之有道。”

    “正经地方?”云戈板着脸,“正经地方不该收购偷来的东西。”

    山海算是听明白了。他们还在锦桐乡的时候,听云戈的意思,父亲的遗物还在他身上,定是那铃铛。可那时候云戈真的还拿着它吗?这黄泉铃的仿品,究竟是在那之前就丢了,还是之后,亦或是一开始其实就不在他手上?云戈算是个老实人,应该不止于骗他们,但当时他也没拿出来证明,或许是和几个陌生人不必多说……但事已至此,那铃铛的确在姓成的手上,而不是云戈这里。

    “殁影阁不够正经么?”成幽问。

    “呸。”慕琬骂了一声。该说看在香囊的份上,她是有发言权——虽然也是“自愿”。

    黛鸾杵在那儿半天没吭声。她想了想,细细的眉毛也拧成一团。她抿了抿嘴,说道:

    “不太一样。”

    “什么?”几人看向他。

    “就……和真正的黄泉铃不太一样。”

    其实那声音已经很像了,距离他们上次听到的间隔实在太远,记忆有出入也是自然。说不准把仿品和真品摆在一起,他们就能分出来。时隔一年,黛鸾可以辨出虚实吗?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但想想她当时还原出的地图,倒是很有说服力。

    “是吗?”成幽抬高眉,眯起眼,“那姑娘你觉得……哪里不一样?”

    “黄泉铃的声音更……更洪亮。也许这个词不妥,我想想。”她抓抓头,“更清晰明了,让人觉得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是别处的声音一并往人耳朵里跑

    ,而不是声音从铃铛往外跑。而且你这个,太悲伤了。诚然,黄泉铃本身就是哀鸣似的音调,但你这个就仿佛……比起不甘,多了几分戾气在里面,我不喜欢。”

    成幽笑了笑,并不介意她的直言不讳。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真正的黄泉铃,我的确听过一次便不会忘记。但声音只是它附带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作用。云老板——”他看过去,“您觉得您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云戈不清楚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父亲因这个人而死。他的眼里饱含着不加掩饰的恨意,成幽不觉得是个问题。但他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父亲为人正直,兢兢业业,精益求精,是我一生都敬仰的人。”

    “即使不择手段?”

    “我不允许你污蔑家父。”

    “污蔑?”成幽摊开手,“我说的可是实话。神匠云锏的手艺无人可比,没有他做不出修不好的器物。他为自己的事业呕心沥血,全神贯注于每一样作品,为它们注入灵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时候,这种人反而会为了追求完美走上偏执的道路……”

    “闭嘴。”

    “注入灵魂?懂吗?”成幽捏着指头晃了晃铃铛,里面没有铃坠,“注入灵魂。”

    云戈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只觉得他面目可憎。山海隐隐觉得不对,似乎猜出了什么恶毒的答案,但很快否定了。他看了一眼黛鸾,那一向呆呆愣愣的脸蛋也没有多余的信息。慕琬也有些猜不透,不过距离答案也很近了。只有施无弃真正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百骸主从来不高估人类的道德水准。

    “里面封印了人类的灵魂。”他直白地说。

    山海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朵花。这感觉说不清楚,像你站在一扇破败的门前,你知道自己可以打开它,也猜得出门后是什么,但不敢。结果你既没有打开它,里面的东西没有破门而出,而门自己却直接炸开,烧的干干净净,藏污纳垢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烟幕展现给你,连同面前的灰烬,极尽污浊。

    “许多灵魂。”成幽面无表情,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事实上是没有直接联系,“穿越六道灵脉带来对人身的伤害,将转嫁到铃铛上。那种惩戒,会给它造成一种假象,将铃铛里封存的灵魂误判为完整的人,以使其持有者规避代价的结算。”

    屋里鸦雀无声。

    云戈的脸在抽搐,他们没有看错。没人清楚他到底是否知道亡父的“伎俩”。可能是被揭穿真相,没能维护住父亲的形象恼羞成怒,也有可能当真全然不知,觉得成幽在造谣。

    “信口雌黄!”

    目前看来是后者。

    “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成幽笑着摇头,“也是……你父亲若告诉你这法子,你早就成了新晋的神匠,何苦至今还没什么成绩。你要是知情,也不太可能如此维护云锏的名誉,当真对他如此敬仰了。”

    云戈攥紧了拳头,一拳砸在前台的柜子上。那木柜早就上了年纪,伴随着“咔嚓”的清脆响声,炸开一道大口子。木屑直直刺入

    他的手侧,不一会儿鲜血便蔓延出来,他却全然不知。他的拳头深深嵌在里面,仿佛生来就长在里面。

    “你莫是自己杀了人,污蔑到我家父身上!”

    “就知道你会这样讲。我倒不能说你冤枉我,毕竟这里面装的冤魂也是有限。时间久了也会被银器净化干净。所以它既不能一次储备大量的亡者,又不能放在那儿不用。换句话说,就仿佛供养一般,要不断献上新的祭品。你父亲若不知道这样的功能,又如何造出这种效果来?你可也要动动脑子好好想想。”

    成幽说的不错。这番话令云戈气血上涌,手在那凹槽里似乎嵌得更深。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喘。这对于一个一直都将父亲作为榜样的年轻人来说,无异是致命的打击。揭露他敬畏的人的真实面目——还是对与他最亲近的人,这听上去实在是有些残酷。

    “所以你想干什么?”施无弃抱起双臂,微微抬头,从较高的视角望向他,“打碎一个年轻人对亡父的敬仰?你当然可以,甚至能告诉整座江湖,都没问题。然而我还是想说……你这干的也叫人事儿?”

    山海止不住地摇头,看起来并不与施无弃意见相左。慕琬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不仅因为成幽揭露的“事实”,还有自己竟然再次将他预设成正人君子,还一道儿走了回来。想想就觉得恶心。她寻思了一下,对这番话产生了质疑。

    “云掌柜,您别听他一派胡言。若是他在您亡父生前对他威逼施压,也是有可能的。”

    “对啊!”黛鸾大叫道,“说不定是你威胁人家!”

    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成幽,如一大把利刃飞刺而来。但他一概坦然接纳,如一团柔软的棉花,将那些戾气全部吸纳。他的话有些迂回。

    “那么六道无常为何只杀他一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我威逼于他,他受人利用,为什么六道无常只杀他,不杀我?”

    山海觉得这说法不无道理。难道说,当年请他打这件铃铛的人,其实也不是成幽。

    像是看穿他在想什么,成幽瞥了一眼他们,淡然地接了一句:“当然,这铃儿的确是我最初找上门来,请他亲自锻造的。话不多说,这背后的意味,你们自己品吧。”

    他们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很明显地暗示,一开始,这黄泉铃就是云锏自愿做的。或许成幽只是提出了这一个诱人的设想,将他引入歧途。而云锏本身为了登峰造极,应许了这一荒唐的请求。

    云戈作为一个老实的手艺人,脑子转得没那么快。他沉默半晌,说道:

    “不论你想说什么,我父亲若是没答应,你也会杀了他。”云锏盯着他的裤脚,“这家店原先的主人,那个年迈的老师傅,怕也是这么被你杀了的。因为他拒绝了你。”

    除了施无弃外,其余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先前在室外,他不太确定一件事——他闻到一种味道,不是出自于他们自己人中的任何一个。如今在屋子里待久了,他慢慢有了结论。他看向云戈,等着他说出那个结论。

    “你有何证据?”成幽看着他,并不慌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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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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