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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六回:画蛇添足

    “你的裤脚有血痕。”云戈指过去,“我在旧的库房里见到过。有一层淡淡的手印,只有一半,是抓握的痕迹。另一半应该在你身上。你的上衣专门换了,但裤子没有。你的裤脚残留着手拽下来的血痕。这些我都能认出来。”

    山海不由得有些惊叹了。他是从什么时候认出来的?不过,不愧是手艺人,观察与分析的能力都远胜常人。施无弃也终于确定,那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粗略判断一下,恰好是半个月前的陈血。

    “我早有耳闻……苍曳城来了一位新的银匠,姓云。我猜您是他的儿子。那么您一定有他当年的手艺了。”

    “别躲躲闪闪的,正面回答。”施无弃冷冷地说,“你杀了上一个掌柜,就是为了引诱云戈出面吗?”

    “不,我还没那番本事,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愿不愿意在这儿待下去。我就是想求他老人家,往上面纹个月牙。奈何他一眼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的仿品,不仅不干,还声称要去报官。虽说我不怕官府,却怕麻烦,不得不下毒解决了他。”

    难怪云戈要把两个学徒支走……他做过这个设想了吗?他们似乎认识成幽,还很熟。这是否证明老师傅也认识他,这次谋杀是熟人作案,甚至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目的性。如此看来成幽的说法或许是对的。他先接近老师傅,摸清他的水平,再做出试探。没曾想老人家正直倔强,认死理,还不给他面子,便这样丢了性命。

    “老人家手劲大得很。”成幽干巴巴地笑了笑,摸了一下右侧的锁骨。那里可能就是他原本被抓烂的地方。

    “那药会让人很痛……”

    几人看向门口。有人回来了,但不是那两位学徒,而是如月君。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闭上门,才转身慢慢走来。不知道她听了多久。或许只有最后一点儿,也或许一开始就在。

    成幽近乎两眼放光。说不上失态,但他的反应的确不正常,浑身都颤了一下,像是人在面临什么猛兽时本能的战栗。他这种战栗虽是恐惧的一种,却带着一股诡异的敬仰,如子对父,臣对君,凡人对圣人。相较于云戈对父亲的尊敬,他这种奇怪的感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慕琬立刻明白了。他所谓的敬仰之人,正是柳酣梅见·如月君。

    毒,画,这些东西都与如月君的手段沾边儿,她早该想到的。成幽欣喜地向前走几步,腿都在打颤。

    “如月大人!”他尽力维持仪态,难以掩饰内心巨大的喜悦,“我终于见到您了!”

    “这样吗?”

    轻盈的回复里带着点慈爱,带着点……无谓。

    比起君臣父子之情,她的态度更像是一个普通人对待街上遇到的小猫小狗。觉得可爱也算不上喜欢,就算喜欢也谈不上认同。一种从根本上的,平起平坐的认同。

    “是的!很多年了,我一直都……简直像躲着我似的,我怎么都找不到您。有时候跟着您的消息去了,您却早就走了。定是办完事儿,从六道灵脉离开了,下次传来消息的地方总是那样远……我心说我得追上您才是……”

    “所以你需要黄泉铃的仿品?”山海仍心存疑惑,“只要功能相似即可,你何苦连外观都要追求一模一样的效果?”

    “你懂什么!”

    他们还是头一次见成幽这样的“翩翩君子”如此凶恶,不由得后退了些。

    出乎意料的是,如月君这样说了:“我是在躲你。”

    听到这句话是一瞬间,成幽有些错愕,表情复杂,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悲哀。或许在为此难过的同时又因敬仰之人知晓自己的名姓而感到宽慰。

    “莫要误会。”她紧接着说,“我只是,不喜欢仙人。对你们这样的,我一向敬而远之。”

    山海反应过来了。果然,成幽的年龄比他看上去要大很多。不然他是如何以青年人的面貌出现在云锏面前,威胁或劝说他打造黄泉铃,又能以青年人的模样出现在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云锏的儿子云戈的面前。他们看上去差不了太多,无非云戈的皮肤更粗糙些。

    “我怎么能算……不,我不是。”成幽摇头解释着,“我只是……太向往您了。我非常希望我能成为您那样的翘楚。但人的寿命着实有限,我不得不用那些驻颜与长生的药,来维持我最好的面貌。这样在见到您的时候,也不会太失敬。”

    黛鸾能猜到二师父心里的台词:你的出现已经足够失敬了。当然,如月君的表情还是如此宽容,如此怜爱,带着一丝阴郁的悲悯。

    “没有必要。”如月君看着他,目光却穿透了他,看向更遥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那你不觉得无聊?就这样活着,这样杀人,以达到目的。”

    “还没有达到。”他摇摇头,“但快了。我见到您,这就是值得的。”

    如月君不再说话,轻轻地摆了摆手,脸上些许的笑也消失了,只剩下原先黯然的忧愁。

    “没有意义。”她说,“毫无意义。”

    他们不知道如月君的用意是什么。成幽有些慌张,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

    “嗯。你见到我了,然后呢?”

    “说些心里话。”

    “请。”

    见到如月君,不知是不是他意料外的事。因为他的表现已经超乎常态,激动的心情覆盖了过去一切准备。他端正了衣领,相当深情且真挚地倾诉起自己的心情,没有丝毫顾虑,仿佛一旁的人,连云戈在内都只是空气罢了。

    “我收集过您许多画儿……生前的画作。尽管数十年、数百年过去,它们依然艳丽,栩栩如生。我儿时见到您画的一幅美人图,第一眼就为之倾倒。在人们都赞叹这绝世容颜时,我却为画师精湛的技巧与画中暗藏的强大灵力所折服。那时我就暗自发誓,我一定要见到它的画师,而不是仅仅肤浅地停留于欣赏画中人的层次。倚仗家中的雅士之风,我有幸在作画上条件充裕。制毒也是我学来的。”

    “你家竟就这么同意你学?”黛鸾皱着眉问。

    成幽斜眼瞥她,露出那种剥落了伪装的锐利。

    “妨碍我的人都死了。用那种……一见即死的药。”

    “你连你家人都杀!”慕琬怒吼道,“你还配做人吗!”

    “做人?”成幽摊开双手,“那又何妨。不能让后人们知道,家中有个‘老不死’的亲属,这会很麻烦……而且我游走四方需要钱。”

    山海想到了什么,缓缓道:“所以……成家没落的很快

    。不算是大家族,但的确出了几个画画的人才,都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名字。但你为了保全自己的身份,为了钱,将自己的血肉之亲也悉数杀害了。”

    “他们自己看见的——我只是,把药放在那里。”

    “这药很快会散尽,你一直在换。”云戈在他身后说。血已经结成了痂。

    “我只将它们敷在额上。”

    成幽突然回头,云戈下意识地将视线从他眉间移开。当然,他知道若他已经这么做,他们早就死了。施无弃冷哼一声,说道:

    “看你身上的伤,那药会让人在死前十分狂躁吧。”

    “不错。”如月君回应,“一炷香内没有解药,黑色的瞳孔散尽,一定会死。死前受害人会有很强的攻击性,加之双目失明,只会尽可能去破坏周围的人与物,失去理性。”

    “很多亲人怕是被中毒的人误伤误杀了。”施无弃说。

    成幽不以为然。

    “只要能见到您——只要能见到您。我什么代价都能付出。您是六道无常,我想,只要我也能成为六道无常,便能与您共事,至少能追上您的脚步。”

    “你对六道无常的工作到底有什么误会……”黛鸾忍不住说,“而且想当走无常,你应该死,而不是活这么久。”

    “嗤……”

    如月君突然又笑了。他们不知道她是何用意,不过她很快作出解释。

    “你啊。黄泉铃是赝品,要追寻的身份也是赝品吗?”

    “真真假假又何妨。只要能触碰到这个结果,过程都是必要的,没有一步多余。”

    “六道无常,不是索命的恶鬼。”如月君坦言,“他自己也知道,死是不会见到那位大人,也得不到这个身份的。我不过一介凡人,甚至在我成为走无常后,我未曾杀过一人。”

    这就令人惊讶了。

    她的语气如此平静,充满说服力,谁也不会怀疑她。

    “……我相信您。但,我只要……”

    “我不需要谁相信我。”她的眼神清冷淡漠,“我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该做的事。将成为六道无常作为毕生的理想……或许也不错。这是你的追求,我无权评判。但如果这是你逐梦的手段,仅仅是手段——你未免太亵渎这个工作了。不过说来也是有趣……”

    “……有趣?”成幽的面色有些苍茫了,“什么有趣?”

    “没什么……我是如此厌倦这样的生活,竟然有人拼了命想要得到。未免太可笑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即使是成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虽然知道,也做好了不被放在眼里的准备,他只要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便够了。可当事情发生时,他意识到,不够,远远不够。心中的烦躁逐渐明晰,心跳的声音也吵闹无比。

    “那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如月君问他,像是最后一次同他说话。

    “我想,应该没有了。”他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云戈在后方摇摇头,冷眼看着,轻声嚷了一句可悲。

    “不,你没说完。”如月君突然向他走去,令他有些无措,“你还有事要做。”

    “……何事?”

    “你想杀我。”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七回:画沙聚米

    成幽的心脏跳个不停,施无弃听得他们很担心将这件事说出来一清二楚,震耳欲聋。

    “原来……是这样啊。”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您说的也对。”

    他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月君又在说什么?

    这一切都让阿鸾觉得莫名其妙。她很难解读这种跨越了很多东西的对话,尽管她也说不清那些东西是何物,只觉得荒唐、病态。

    “那的确是相当程度上的尊敬了。”如月君说,“好吧,我认可你。”

    “谢谢您……”

    “胡搅蛮缠。”云戈不屑地说。

    如月君将目光投向他,说道:“这您便不懂了。慕意与杀意并不冲突。当您对某人产生相当程度的敬仰时,的确会更容易萌生取而代之的杀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云戈面色不悦,“一派胡言。我对亡父从未有如此不敬之心。”

    “血缘之亲应另当别论。敬仰于不同时代的伟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心情。硬要说,或许有妒意,但并不全是妒意。你所仰慕的形象出自某人,以某人的一切而生,他与他的能力便成了你被动的标准。当你们身处同一个江湖时,你便会意识到,自己是有可能打破它的。”

    “这就是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吗?”施无弃随口问。

    “很复杂,成因太多。因不论如何也无法追逐到希望中的目标,开始憎恶为自己带来这样目标的人,这算一种,但也是我最觉得愚蠢之人。他们很少,或不会从自己身上反省,只看得到自己经历过的苦难,抛却一切机缘与天赋的说辞,只觉得努力就该有成绩——何况一些人也并未付出与之相当的努力。不过,成公子自然不在其中。这些,我看见了……”

    成幽小心翼翼地鞠了一躬,不知该不该接受这种似是而非的赏识。

    “你应该想杀我。”

    “是。”

    “想取而代之,并认定自己一定能做到滴水不漏,能做天衣无缝,能让我的名号与传说在这个江湖中无限延伸,有过之而无不及。是这样吗?”

    成幽不说话了。他几乎觉得,如月君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那些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和话,被她说的明明白白。摸透了,掰开了,放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一清二楚。

    “到那时,成幽又是谁?”

    成幽摇着头,像是要否定如月君这话里暗藏的意思。

    “名字只是名字,名字只是象征。”

    “你所追求的,不也只是‘如月君’三个字带来的象征么?”

    “这之中的价值是不一样的。”

    “价值?”她皱起眉,似乎对这个词的出现表示不满,“有何不同。六道无常的名字就高人一等么?我不这么觉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成幽的嘴皮子又利索不起来了,“您是独一无二的。”

    “是啊。你明知其道理——任何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你骨子里的自负认定,你已经可以与我相提并论,所以才有这层杀意。除了一窝之雏,没有谁会想见到镜子中的自己走出来,哪怕只是声明。自信总是好事,但……我不觉得你有这个本事。”

    “我知道。”

    “所以你才没有将杀意表现出来。但是,我迫使那枚种子发芽了,对吗?”

    “……”

    他们都看出来,他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开口。如月君字字珠玑,让成幽在此时说什么话都像是狡辩。于是他聪明地放弃了,重新整理情绪,依旧笑脸相迎。

    “所以,我想向您讨教。”

    “可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如月君看了一眼黛鸾,“甚至我的徒弟们。我也没有教给他们任何东西。

    而且教你任何东西,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换句话说……”

    她顿了顿,润了润嗓子。她对不熟悉的人从来没有这么多话过。

    “你要用‘如月君’教给你的东西来取代如月君吗?”

    这是个令人耳熟的句式,慕琬为之一颤。用在此处,确实有种说不出的贴切。只不过懂的人听了,有种浑身发冷的恐惧感,即使他们也说不出在恐惧什么。

    成幽的态度却十分坚定。

    “我愿意接受您的任何指点。”

    “如月君不也只是个名字吗?它可以是任何人。”如月君淡淡地说,好像成幽没理解她的意思,或者她也没准备、没指望他理解,“我的名字呢?我没有名字,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我即是如月君。在如月君之前的我是何人,在我之后的如月君是何人?我不在乎,江湖不在乎,那位大人也不在乎。”

    “我在乎!我为您走到这一步!”他突然有些激动。

    “你不在乎。你只在乎如月君。”如月君如此回应。

    “可我付出了如此庞大繁多的时间财物和精力,并不只仅仅止步于见到您,对您说话。我支付的够多了,但从未得到什么回报!”

    如月君转过身去。

    “不是为我。你该为你自己。如果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得到什么,的确称得上目的明确。只不过,你亲自将目的限制在这个层面而已。你的野心早就在路上发生变化,只是那实在太自然了,自然得你没有觉得一丝不对,欣然接受了。”

    “至少……”成幽伸出手,“至少请给我一个与您切磋的机会!”

    面前的人微微回头,带着几分迟疑。

    “……切磋?”

    “您可别上他的当!”黛鸾着急了,“鬼知道他有什么坏主意!”

    如月君没说话,只是走到门口,打开了门。他们都以为她要走,纷纷向那边靠近了些。但她没有。门外还站着一个人,她让他进来。看那人倚靠在墙边的架势,像是等候多时,也听了多时。

    是水无君。

    “实在抱歉,诸位。”如月君充满歉意,“我本以会很快,才令我的同僚在门外等候。看来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我还是请他进来坐坐吧。”

    水无君纤瘦的身形上挂着那些沉重的刀剑,进来时还在门框上微微磕碰了一下。当他走进屋时,狭小的店铺显得更加逼仄了。比起上次在绢云山相见,他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板着个脸,像是别人欠了他千八百银锭,或者黄金。

    如月君接着说:“也算请他做个公证。水无君也都听见了……”

    然后她回过头,有些快活地对成幽说:“您想与我较量些什么?”

    “画、武、毒。”他吐口而出。

    水无君见面第一次开口,话里没有任何感情。

    “您是有备而来。”

    “或许吧。”

    “为期一年,如何?”如月说。

    “当然没问题。”事情太过顺利,令成幽感到不可思议,他接着问,“赌什么?”

    “赌你想要的东西。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山海他们都不明白如月君是何用意。

    成幽道:“不。您的名字比我的要贵重得多……”

    “都是名字罢了。我说过,没有什么价值上的高低贵贱。”

    “既然您觉得妥当。”

    “那么现在就开始了。”

    “现在?”

    如月君不再回话,她与水无君擦肩而过,消失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水无君并未回头,即使在成幽冲出门去时也没有。黛鸾站不住了,她也跑过去,水无君看了她一眼。来到门口时,黛鸾追出门看,哪儿也找不到那两人的影子

    ,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这一幕,令她不禁想起锦桐乡时与如月君的“离别”。

    她们或许还会再见,但黛鸾心有不甘。她闷闷不乐地走回来,忍不住抱怨:

    “这到底都算什么事儿嘛……而且赌名字,名字有什么好赌的?若是妖怪,倒还能收为式神,可人类的名字并没有价……并没有什么作用。六道无常的称号背负着无数责任,他根本承担不起!阎罗魔会认可他吗?而且,如月君怎么能把它给出去呢?”

    这些问题山海他们也很想知道。尤其是慕琬,她感觉自己看了一出很烂的戏。剧本没问题,但有个戏子不行。究其原因,可能是她本身就对他好感有限。

    “他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慕琬如此评价,“他只想证明自己。”

    “他可能是活得太久了。普通的人,都会在漫长的时光里被消磨心智。”

    不知为何,两个姑娘瞟了一眼施无弃,这令他有些不满。

    “喂,不要把我和那种人相提并论。”他拍了拍靠在墙上留下的灰,“好了,言归正传。请问水无君……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山海他们没敢说话。云戈一直在看,他又不瞎。水无君也知道他是谁。他们很担心讲这件事说出来,好不容易平静些的场面会更加混乱。他们不得不安慰自己,保持沉默并不算欺瞒,符合时宜的闭嘴姑且也算善举——至少现在不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我知道如月君在这里,我来找她。我们的事已经说完了,她说,可以拜托你们。”

    “……”

    如月君又擅自替他们接下了什么活?

    “作为交换……”他接着说,“我需要告诉他一些事。”

    水无君抬手指向云戈。后者的表情倒是很镇定,可山海不由得捏了把汗。

    这时候,那两个学徒突然回来了。两人灰心丧气的,一个人一手提了个纸包,一个人一手捏了个酒葫芦。他们说:

    “酒倒是买回来了,鸡是真没有。他们家剩了两个烧饼,您借着味儿凑合吃吧……”

    云戈摆摆手,让他们随便放在哪儿。年龄小的那个一眼看到他手上的血迹,立刻上前。

    “您这是怎么搞的?哎呀,桌子都破了。哎哎,师兄你打点水来,我去找找纱布。这是怎么搞的?莫非你们……”

    “和我们可没关系啊——”慕琬面露难色,“事情说来复杂。不过我们也觉得,先替他包扎是最要紧的事儿。”

    店里闹哄哄的,云戈却不以为意。他丝毫不觉得疼,只是紧盯着水无君的眼睛,问:

    “你要说什么?你先说。”

    “令堂……”

    “是你杀的?”

    他的语气有种意料外的平静,但其他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那俩学徒也不知所措。

    “是。”水无君承认了。

    云戈得到了答案,不知与他设想的是否一致。他看不出他是无常,但能猜到。在小伙子的搀扶下,他坐到最近的那张凳子上,手有些抖,像是终于感觉到了疼痛。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呼出来。

    “您别气着了……”黛鸾小心地说。

    “没事。”他摇摇头,“我知道,他是因公办事。我知道……虽说我理应讨厌无常,却始终恨不起来。看你那身行头,应该是伏松风待·水无君。您是家父生前最敬仰的刀匠,也是我最敬仰的。但我的敬爱,或许不如父亲那般深厚。而我也只会折腾银饰,此外一点儿长处也不曾继承。”

    “我要说的并非此事。”水无君面不改色,“对您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

    “是么?能是多好的消息。”

    “您父亲不是恶人。”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八回:画龙点睛

    黛鸾爬到屋顶上的时候,施无弃正在晒月亮。

    “怎么还没睡?”嘴上说着,施无弃勉强挪了挪屁股,“当心明天起不来床。”

    “晚上吃多了,睡不着。”

    屋顶是个小平台,旅店牵了绳,挂着衣服。晚风不住地吹,让衣料时不时荡起来。大片的影子在月光下起落飘摇,光怪陆离。

    黛鸾上来的时候拿了块点心,不知道是不是厨房偷的。她往旁边一坐,就开始啃,完全不像吃多了的样子。所以施无弃猜她有心事,但现在还没打算说。

    “你师父让你来的?”他问。他离开屋子时山海肯定醒了,保不齐没睡,也没过问。

    “怎么,我自己不能担心你啊?”

    “担心我?省省吧。多想想你自己,还有你屋里那盏不省油的灯。不对,炮仗。”

    “炮仗老早就睡着了。”她停了嘴,也望着月亮,“我感觉炮仗……就跟水打湿了似的,怎么都点不着,光冒烟儿,但是不炸了。”

    施无弃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原因。那把伞一定很重要,那些符咒和式神,都要花很久的精力,是长年累月的成果,是时光的沉积。那是她的刀,是她的剑,是并肩战斗的如同伴一样的东西。

    “出城前,可能要先帮她整一把好刀。水无君还接单吗?”无弃开着玩笑。

    “她用不惯吧?而且水无君不是已经很久没有锻刀了吗?”黛鸾说,“对了,知道吗?你消失的那天,慕琬差不多就这个样子。”

    “这可真是太荣幸了。”

    “哎,你怎么不睡觉啊。我起夜的时候,抬头就看见你在房顶儿。”

    “不困。”他只是简单地说。

    “好吧……我也不困。”

    两个人又吹了半天风。入春后,虫鸣声逐渐密集起来。偶尔传来奇怪的鸟叫,不知道是哪种夜间出没的飞禽。

    水无君不在,但他明天还会来。他说无乐城那边又有了麻烦——大麻烦。事情还没有闹到某种不可挽回的地步,否则苍曳城也一定会受到牵连。但再拖下去可就说不准了,这件事必须处理掉。据说,和莺月君还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解释起来很复杂。结果如月君把事儿莫名其妙就托付给了他们,实在令人无言。

    至于云戈……他的父亲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按照水无君的说法,他会答应给成幽铸那一枚铃铛,是因为他拿云戈的生命作为要挟。年迈的匠人钢铁般坚固的意志,一夜间溃散瓦解。云戈想了半天,一个人把自己关在铸造室里,说什么也不出来了,估计是想一个人先安静一会。

    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回来的路上,水无君突然告诉他们,其实云戈的母亲,也死在成幽手里。那时候云戈还不算大。就在一个比今夜还静的夜里,成幽出现在母子二人的卧房里。云锏忙完一天的工作刚刚回来,被此人的出现吓得说不出话。他更不敢叫嚷,怕惊醒了榻上的老婆孩子。屋里有股淡淡的香,是一种迷药。

    成幽轻声说明来意,云锏大发雷霆,让他滚。唯一一次高声的怒吼,也没有惊醒睡梦中的二人。于是成幽说:“既然你拒绝了我一次,那便只能留一个了。你选一个?”

    云锏怒不可遏,却不敢轻举妄动。他腰间还有工作回来带的刻刀,他悄悄摸上去,慢慢靠近。在这番语言的刺激下,云锏起了杀心,试图令他一击毙命。成幽反应更快,趁他扑过来的劲儿一把夺下刀,深深插进妻子的喉咙。这刀阻断了她的发声,血和气都被刀刃堵住

    ,小云戈被他用绳匆忙拴在背上,打了个十字,匆匆放在沿路友人的家门口,临走前疯狂地拍门。当时绳子打了死结,他用另一把更钝的小刀磨断了绳子。结果路上,妻子就断了气。

    很难说她的死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也许当时睡在那边的不是妻子,那他失去的可能就会是儿子,不论哪个他都不想少,这本身就是一个毫无人道的、不应存在的选择题。也许他去得再早些,妻子也不一定得救。再或者,他答应成幽的要求呢?他不清楚知道结局的自己会做出何种选择,因为命运从来不给人重来的机会。

    当听说这件事后,山海他们很难想象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故事。但云锏将这件事瞒起来了,只说母亲半夜发了病,要搬到医馆去住。云戈也是太听话,从不闹着要去看娘亲,只要父亲说他看过了便也不追问,可他分明是期待母亲早日回来的。他学着打水扫地洗衣做饭,还跟着父亲继续学艺,直到再也瞒不下去时,他才对云戈如是说,她“病”死了。

    什么病,他一直说不清楚。但云戈或许是早有心理准备,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说想去母亲的坟看一眼。墓碑应当比他猜的时间要立得更早,但石料选的好,碑文又是他亲自刻的,经久不褪,也不知云戈是否看出端倪。就算觉得不对,他或许也只能猜到,父亲是怕自己伤心才瞒了这么久。这个为了保护孩子脆弱心灵的善意的谎言,连同他心中经久不褪的愧怍,一并埋葬在这方小小的土地里,不见天日。

    听说,那天下着雨。黛鸾就想啊,云锏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亡妻的尸体寄存在郎中那儿,又洗净手上的血水,藏住衣服上的血斑,淋着雨,若无其事地来到友人家接孩子。儿时的云戈会哭闹吗?因为醒来见不到父亲,也见不到母亲,只有眼熟的叔叔一家守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等他醒来,等他父亲回来。云锏还要安慰他,将他推给友人家的老人去擦眼泪,自己却顶着一身湿漉漉的行头,在友人面前诉说着路上编织的、苍白空旷的谎言。

    一说就是一辈子。

    不论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无法摆脱那个杀害妻子的恶鬼。而这恶鬼还对自己的孩子垂涎三尺。他不得不低下头,戴上如恶鬼般的能面,成为恶鬼的帮凶。

    “你为什么不告诉云戈,却告诉我们?”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悲哀的故事里时,山海这么问水无君。

    “因为如月君没让我说。”

    这时,可以默认他说给他们听,也是如月君的授意了。毕竟黛鸾知道,按照他一贯的性格,走这么点儿路,他半个屁也憋不出来。

    现在已经过了清明,他们没赶上下雨的时候。或许之后还会下,也可能不会。但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毕竟今夜的月亮是那样好看。

    “我在想,师父说过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黛鸾终于忍不住沉默,她突然这么说。她看着施无弃的侧脸,看着那流动的暗金色眼眸,猜不出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施无弃反应了一下。

    “山海?还是……如月君?”

    “如月君。”

    “哪些话?”

    “矛盾的哪些话。”黛鸾吃完了点心,拍了拍手上的渣,“她说自己讨厌违背命理求死求生之人,却又……暗示我们返魂香的事。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她是你的师父,你应当了解她才是。”

    施无弃将合拢的扇子拍在另一手上。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不了解她。”黛鸾静静地说,“我谁也不了解。”

    于是无弃侧过脸看她一眼。就看了一小会儿,他又转过来,继续望着月亮。

    “那儿有一块斑。”她突然指上去,“就在那儿。”

    无弃把她的手按下去,说:“别指月亮。有割耳朵的妖怪。”

    “不是吧?”黛鸾表情复杂,“百骸主信这个?”

    施无弃不说话,只是耸耸肩。他也看过去,发现月亮上的确有斑,而且不止一块。他之前都没有注意过,也不知道自己每次看月亮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反正没想月亮。

    “如月君是一个……很矛盾的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施无弃接着方才的话题,“但每件事都有她自己的目的,话由她说了算,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诱导别人,去做她想让你做的事。但这之上,总是套着某种更大的、看上去她真的如此信奉的道理,我也说不来。”

    “但她也很温柔。”

    “是吗?你好像也是这么评价神无君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温柔。”这会儿,她义正辞严的样子又像个大人了,“如月君让我们知道云戈的事,定是想触动我们些什么,或者,让水无君‘说出来’,能都心安理得一些——尽管听的不一定是云戈。而对他,她又将此隐瞒,让他不必对父亲心存芥蒂。”

    “你觉得他想知道吗?”无弃问,“或者,他爹想说吗?如果自己是寿终正寝的话。”

    “我觉得那不重要。”黛鸾说,“我比较……自私。我更想知道,我师父说那些话,到底是想干什么嘛。而且你明知可能有什么问题在里面,却还是要做这返魂香,是不是?”

    “你能这么说,就证明你不自私。至少还不够自私。”施无弃笑了笑,“没我自私。”

    “那你很棒棒哦——”

    “是吧。”

    两人又吹了会儿风。黛鸾觉得有些冷,开始怀念热被窝,就先下去了。不知道施无弃一个人又坐了多久。第二天醒来时,黛鸾理所应当地顶着两个黑眼圈,施无弃却精神抖擞。她十分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其实从来都不需要睡眠。

    水无君已经到了旅店,他正在喝一盏茶。令他们惊讶的是,他对面坐着云戈。他带了一个小包裹,腰间挂了一把短剑,整装待发。他的精神看上去还可以,并没有因昨天发生的事受到太大影响。

    开始他们还以为云戈又要去别的什么地方,顺路来这里看看。结果水无君说,他要同他们一起去无乐城。

    “你的店怎么办?”山海问,“还有那两个伙计。”

    “反正没有什么生意,开张也是白费时间,得再等一些时候。我低价当了些自己打的首饰,先给他们一些碎银。过一阵等我回来,再开张。对了,小郡主,这是给你送来的东西。”

    黛鸾接过他双手递来的银饰——正是长命锁。它与上一个相比,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上面的玄鸾精致细腻,羽毛根根分明,那昂颈回首垂眼的姿态,似乎随时会睁开眼睛,从锁上腾飞而出。

    施无弃问他,为什么突然就决定要跟过来了。

    “没什么,就想跟水无大人走一阵。我还是想知道,我爹曾告诉我的‘致本心’究竟何意。水无大人说,他不能单靠只言片语就告诉我,我只能自己看了。

    黛鸾想,其实就算知道真相,他大概也会原谅父亲吧。

    或说,于他而言,他会因此记恨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九回:画卵雕薪

    无乐城主长着一张尖酸刻薄的脸。

    按理说他从小是习乐的,黛鸾猜他多多少少带点儿文人雅士的气质,然而并没有。相反,她很少见过这种将尖酸写在脸上的人。他的神态,他的气质,都说不出的讨厌。

    “拜见城主,何不下跪——”

    他拖着懒洋洋的长腔,让黛鸾忍不住想翻白眼。

    “我是郡主,用不着。”

    城主用鼻子发出一声嗤笑。

    “郡主?黛峦城的郡主么?你爹还活着一天,你就没资格和我平起平坐。凭那把破锁,还想当城王印使?还不下跪!”

    施无弃和慕琬要是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一定敲锣打鼓放鞭炮地庆祝自己没来。他们在城王府没被安排住处,不过府上拨了两间高档酒楼,云戈也在那儿。

    水无君是站着的。他走上前对城主行了个礼,说道:

    “她便是我给您说的郎中了。”

    “哦?竟然是这个黄毛……这个姑娘么。那位又是谁?”

    “是她师父。但不是教授医术的师父。既然她不想跪,就不跪了。您还是快些把府上的事说给他们听吧。”

    “哼……”他发出轻蔑的一声,“看在六道无常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这无礼丫头计较。”

    “行呗。”

    有求于人还这么拽?

    反正黛鸾看也不想看他一眼。这儿又不是朝堂重地,犯不着谁给谁跪。不过是间茶室罢了,连一个倒茶的下人也没有。这地方一看就是私人用的,毕竟若说用于接待客人,规模上有些牵强。但这里也算极尽铺张了——墙上的手绘壁画活灵活现,花鸟的笔触巧夺天工。玉石珠宝能镶的地方都塞满了,一点儿空隙也没有,在这间不大的茶室里显得太密集,太俗气。待客有更正规些的地方,此处或许只是用于和妻妾们自娱自乐。但城主说了,他根本不想让多少人知道这次见面,开口闭口低调从简。

    也难怪。据说这事儿,他家里瞒得紧紧的,只是私下托人找郎中治病。其实底下人都悄悄议论,他应该找些方士道人,设法“降妖除魔”。

    没错了,城王府闹鬼。

    虽然水无君已经说了个大概,以防疏漏,两人还是听无乐城主亲口讲了一遍。这事儿大约发生在清明的时候,他和最宠爱的四姨太踏青去了。那天下着不打紧的毛毛雨,他们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地点就在郊外,接近山的地方。这儿本是不该来的,月初的时候死了个采山菌的姑娘,死状可怖。但既然是城主的命令,他又带着那么多亲卫,应当没事。

    四姨太和他放着纸鸢,飞的老高。正高兴呢,一阵风刮过来,纸鸢被缠在了林地里。他本想差下人去捡,四姨太腿快,急匆匆跑过去了。下人跟她一起回来的时候,手上不仅拿着纸鸢,还多了一张奇怪的面具。

    确切地说,是半张。

    那半张面具掩埋在土里,脏兮兮的,将四姨太绊了一跤。于是她开始刨土,想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下人赶到的时候,就跟她一起挖,挖出这么个玩意。也不知另外半张在哪儿,或许在附近,他们巡视了一圈儿也没找见。这半个能面很结实,上面还有一根角埋在土里,系了一条红色的破布。

    城主不知道她捡来这东西干什么,但她喜欢就好。等拿回去用水洗干净了,它变得光滑如新,

    才有丫鬟如梦初醒,告诉她说,这可能是城里名为青鬼那女人的面具。

    青鬼失踪快一年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有人说她见到她男人,报仇去了,也有人说她又遇到喜欢的人,随他离开无乐城了。谁在乎呢?无非多一个谈资罢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山海和黛鸾都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冻住了似的。就在城主说这件事时,他们两人已经不断地相互对视。一旁的水无君大概是知道些他们过去的事,什么都没说。青鬼曾是叶月君的朋友,他或许也听说过她的死讯了。

    总之,自清明节后,四姨太就性情大变。下人们议论,她该不会是冒犯了鬼神,中了邪才成了这副模样。结果这么嘴碎的人都被成王拖出去用刑,再没人敢提这说法。

    “本王不信那些江湖骗子……”他慢悠悠地端起茶杯,“你们受六道无常的推荐,本王姑且相信你们一次。之前来的尽是些没用的废物。”

    据说那些郎中都挨了打。不过或许看在水无君的面子上,就算没治好,他也不会难为他们,无非是对六道无常的口碑有些许无足轻重的影响。难怪水无君要找如月君,他觉得同为药师,如月君应该有办法。可这思路其实是错的,若真有效,那位大人最初派遣她就得了。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闹鬼”。黛鸾和凛山海来,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若细说四姨太是怎么个“变”法儿,连城主也说不来。她一天到晚捧着那个面具,爱不释手,吃饭睡觉都不放下。丫鬟们说,她时常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起初以为屋里除了四姨太还有别人,听声音也不像其他丫鬟或者姨太太,声音越来越多,热闹极了,像是很多人聚在一起。但每次说话都只有一个人在说。有人趁现在进去送水或者吃的,就会发现整个屋里就四姨太一个人。她会抱着面具,说“放下吧”,直到下人离开后,屋里再度传来声音。

    四姨太是怎么凭一个人,说出那么多种声音的?这很奇怪。开始城主不信,直到他亲自撞见两三回,才慢慢信了。他觉得一定是她太寂寞了,就多找了几个丫鬟和下人陪她。但她还是独自一人闷在屋里,就算他让她出门也不。四姨太开始讨厌太阳了。

    就算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很奇怪。从无数人口中说出来的,是四姨太的无数种模样。时而讪笑,时而忧愁,时而冷漠,每个表情都不像是同一个人。她在短时间内的情绪变化太快,那些表情透露出的气质都令人觉得陌生,甚至觉得那些表情也并不只属于一人。

    “面具还在她身上吗?”山海问。

    “在啊。”

    “这、这还不快拿走?”

    “为什么?”城主觉得莫名其妙,“她喜欢就随她去。别整那些鬼啊神啊,我们可不曾冒犯过什么先人!”

    “不是这么回事。厉鬼索命时是没有神志的,他们会管人的善恶么?您这样会害了四姨太的。”黛鸾嚷嚷着。

    城主不高兴了,说今日四姨太身体不适,要见明儿个见吧。

    黛鸾可真想说“病死才好,是你害死的”。但仔细想来她也是无辜,还是见了为好。只是回去的路上,山海止不住地叹气。他说,四姨太怕是没个身体合适的时候。

    青鬼死前有这样大的怨念吗?也不是没这可能。朽月君衣料的一角还缠在上面,面对

    这亦恩亦仇的物件,的确会扰乱这件遗物的气场。他们没有回府上安排的住处,而是先去了施无弃他们暂住的酒楼,在吃晚饭的时候交代了情况。

    “之前说是和莺月君有关,是怎么回事?”饭桌上,山海问水无君。

    “喔。他在负责追踪咲面郎。但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显得有些为难了。”

    “我记得这事儿。”慕琬放下筷子,像是饱了,但其实没吃几颗米。

    “为难?”施无弃问,“怎么个为难法。”

    “先前让朽月君负责,一方面,也算是因他而生的祸患,另一方面……的确只有他才能镇压住他。他们都说,如此看来,莺月君怕是已被视为弃子。”

    黛鸾嘬了一下筷子,问他:“那你呢?你怎么看。”

    “我向来没什么看法。”他淡淡地回应,“做好本分的事就够了。”

    云戈也在饭桌边。他也只是埋头苦吃,并不说话。他的确没想到,自己还能听到笑面狼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的消息,还离得这么近。他时不时看向水无君,揣摩他话里的意思。黛鸾觉得,作为两个“手艺人”,他们其实已经具备许多共性了。

    “您还知道多少?”山海问,“您必须将知道的事全说出来,我们才能判断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再怎么说,也是您委托给我们的。”

    “我不确定哪些是你们需要的。若全说出来,又太多。莺月君的事,我也并不是全都知道。但听说,他其实就在这附近没有离开。”

    “竟然如此?”施无弃微微挑眉,“这可太猖狂了。”

    “听水无君的意思,怕也是日暮穷途。”

    “那可要小心。越是入秋的知了,叫的越是声嘶力竭。”云戈意味深长。

    “啊,真是麻烦。我明天去城里搜寻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小子的踪迹,问个明白。早点了事,去青璃泽要回香囊。哦,说到这儿,你不要件趁手的兵器么?”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慕琬。她愣了一下,随后皱起眉,说不用。但山海觉得危险,还是希望她能准备一件兵器。慕琬沉默良久,说普通的刀剑她都耍过,她的用法坏得太快。这也是她使用重重保护下的妖伞的原因所在。

    “水无君还打刀吗?”施无弃忽然看过去。这时候,云戈停下了喝汤的手,也看着他。

    “……”水无君干张开口,空了一阵,“我……成为六道无常后,不再锻刀了。唯一的一对无名的武器——人们根据颜色,叫阴阳弯刀,在神无君手里。那位大人曾说,这把刀连无常鬼也可以斩杀,我便不再锻了,也不知是不是身份的原因。”

    “真能杀?”

    “谁敢试呢。”水无君沉吟半晌,“梁丘姑娘,要不这样,我借你一把。”

    慕琬惊讶地张大了嘴。

    “借?”

    “是了。我身上这六种刀剑,您选一把。离开无乐城的时候还我便是。”

    “这怎么好意思……而且,我要是弄坏了可赔不起……”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有些心动地望过去。水无君只说,不可能坏,平静的话十分自信。

    水无君生前锻造的最后一套兵器——六道,的确令人心动。但凛山海和施无弃交换了眼神,两人都萌生了不好的念头。

    无乐城里到底有什么,需要如此防备?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回:画影剑心

    业·劫。这把双刃轻剑,一刃名业,一刃名劫。剑长三尺三,仅重十五两四钱。剑身薄如蝉翼,横于日月光下,便会呈现出锻造炉中那般烧得橙红的光彩。剑上还有浅金的火光流纹,黑暗中如固态的烟火荡出光晕来。

    此剑寄喻地狱道。

    慕琬拿起它的时候,觉得它像是有自己的脾性,充满戾气。似乎一不小心,剑刃便会伤到自己。她试着把手探上去,还没碰到,就有一股炙手的热浪袭来。

    “这能行吗?”施无弃伸过手,捏了一下剑身,他似乎并不觉得烫,“太薄了,好像一掰就断。”

    “我不喜欢。”慕琬皱着眉说。

    “确实。若用不好,会被剑气反伤。试试这把。”

    怨蚀。一把直刀,刀长三尺二寸,重三斤二两。刀背侧约半寸处,有一道镂空的细缝,用于放血。刀锷的形状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用此刀砍出的刀气,可以吞噬万物。这是一把贪婪的刀,扎进人身上的刀刃会被狠狠咬住,剥骨剜肉才能拔出来。

    此刀寄喻饿鬼道。

    “这把也许可以。”慕琬抚过刀身,感觉还算趁手。在刀中这重量算是常规,但比起伞还是沉了些。也无妨,重些总该更结实吧。

    “你要小心。”水无君说,“这刀只要尝过某一人的血,便能追踪到天涯海角。你若无意为它所伤,它也会视你为猎物。”

    慕琬还没来得及说话,山海便说:“不合适。”

    烬灭牙。是一把用巨兽之牙打造的弯刀,不仅刀身淬毒,内部中空的地方也曾充满毒液。牙长四尺半,却仅重一斤七两。经过打磨,牙身苍白泛青,能衬出人脸,几乎看不出是巨牙所锻。为此刀所伤会身中剧毒,若没有解药则活不过一日。伤者会在痛苦中溃烂而亡。

    此刀寄喻畜生道。

    “若是新鲜的伤口,即使是刀气也能令对手中毒。”

    “这,唔……”慕琬捏着刀柄,柄上还缠着枯萎的藤蔓,“要是在混战中伤到自己人就不好办了。”

    “说的也是。那么这把。”

    切血封喉。通体血红,长四尺,除了颜色外与其他轻巧的打刀无异。传说被这把刀伤到的人,哪怕只是半寸长的口子也会血流不止,直至最后一滴血流尽,伤者最终会变成一具没有血水的干尸,通体发白。划开空气,发出的鸣声如同某种不知名怪物的嘶喊。

    此刀寄喻修罗道。

    “这刀容易乱人心志。”水无君双手递给她,“若你不够坚定,便会为它支配,成为眼里只有杀戮的妖怪。”

    “我想我可以试试。”

    慕琬单手握住刀柄,连人带刀直接坠到地上。

    忘了说,此刀重六十七斤八两九钱。

    “下一把。”

    风云斩。一把呼风唤雨的三尺青锋,谓之神剑。此剑与人性并不相通。但据说,此剑可柔可刚,能屈能伸。区区二斤铁器,可开天辟地,拨云弄雨,断火斩雷。但这一切,都只是传言中的说辞,未曾有谁解放出它真实的力量。

    此剑寄喻天道。

    “我曾用它为一处旱了三年的地方祈雨。”水无君说,“不知你的话,能否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没那个自信……”

    慕琬学乖了,两只手把它攥住了。比起方才,它简直轻得能飘起来。她试着挥了两下,不觉得它与之前的几件兵器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

    “唔,大概你与它无缘。”

    “能用就行

    。实在是谢谢您了。”

    山海凑过来看,慕琬把剑递给他。他本不太爱耍这些钢铁兵刃,但唯独这把看上去朴实无华的剑,让他有些心生喜欢。

    “这把是不错。”

    他抚过去。这剑的外形和微凉的触感,都令他想起过去送给阿鸾的桃木剑。

    云戈和施无弃在一旁看了半天,一个皱着眉,一个抱着臂。云戈将每一把慕琬看过的武器都仔细打量了一番,暗自赞叹。施无弃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水无君的手边说:

    “是不是还有一把。”

    “……”

    “对啊。”黛鸾也反应过来,“还有一把‘人道’呢?”

    水无君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黛鸾分明察觉到一丝不情愿。但他也没有瞒着的意思。水无君拿起身侧挂着的唯一一把没有剑鞘的剑。它身上缠着一圈陈旧的布条,将它解开花了不少时间。可见缠上去的时候,就是认真细致的慢活。

    他们都十分期待,期待这把寄喻人道的刀剑,会是怎样一把绝世神兵。

    断尘寰。剑长三尺七寸,重二斤八两。

    是一把锈剑。

    众人的脸上纷纷浮现疑惑二字。

    “‘人道’怎么是……最没用的。”慕琬嘀咕了一句。

    “不是最没用的。”水无君拿起剑,借着月光与旁边的火光,看着这块锈迹斑斑的铁,“但是最丑陋的。”

    “看上去很容易碎。”云戈实话实说。

    “其余五把兵器一起上,或许也不是它的对手。但断尘寰是一把半成品。”

    施无弃问:“为何不铸?”

    “我的道行就到这儿了。”

    这话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这就是一生锻造神兵无数的水无君会说的话?最感慨的还是云戈。他心中暗想,有些事,就连他也办不到么?

    “我悟不透人间,就这样简单。这把剑,是我最后锻的,也是我当初自刎所用的。”

    “什么?”云戈惊讶地问,“我爹说,水无君自创的六道剑法,都是源于亲手锻造的六把刀剑所悟。‘人道’竟是未完工的刀剑?而且,他老人家说您是因日夜沉湎铸刀,逐渐迷失——就是丢了魂儿,才成了六道无常。”

    “不过是传说罢了。”水无君摇着头,“但也不假。我生前对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只觉得兵器最单纯,最好说话。人们只觉得它们是无情的铁器,不过是他们读不出这种冰冷无声的语言。我只有溺在刀剑的世界里,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说来可笑,我生前就断不透这人间是非,死后还要断这三千尘寰。”

    说着,他看了一眼黛鸾。

    “但也有人教我一些东西。我在想,我若是生前遇到她,或许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黛鸾隐隐感觉,他说的是朽月君。不是现在的朽月君,而是那个神女。

    “我想……”她指着水无君手中拖着的锈剑,“我想借那把剑。”

    水无君感到困惑——十分困惑。

    “其他剑你也可以看看。”他说,“并非我不愿相借。只是把它给你,或许派不上什么用场。”

    “我不太会使花里胡哨的东西。”黛鸾挠了挠头,“之前山海给我的木头剑废掉了,我也没有什么防身的兵器。我想,带这么一把锈剑去见城主,他们应该不会阻拦。”

    水无君沉吟良久,将剑借给了她。黛鸾也有些吃惊,按理说他缠得这么严实,说不定很重要,再怎么也要犹豫一阵。相较之下,这与

    她的设想更过轻易了。黛鸾有些怀疑,水无君到底是不是看在青女的份上,才把它借给自己。

    “你别总让人为难。”山海道。

    水无君只是轻轻地说了句:“没事。”

    自己的父亲和水无君一样,生前也有一个未完的物件,也是因其而死。不知他在天之灵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云戈一边思索,一边摇头。但他还是坚信,自己能从水无君这里得到一个最为理想的答案。

    第二天,一切继续按照计划进行。山海和黛鸾去城王府看看那四姨太的情况,水无君随行。云戈打算在城里转转,他听说有个铸刀的铁匠铺。不过他怀疑,自己看过了水无君的作品后,那些“破铜烂铁”就入不了眼了。施无弃在城内寻找莺月君的踪迹。慕琬本想一个人留在酒楼,不过既然有了还算趁手的兵器,随他去走走也无妨。

    清晨的街巷逐渐变得热闹。站在门口,施无弃伸了个懒腰。他今天没带柒姑娘。

    “你跟着会影响我的速度。”

    “哈?”慕琬冷笑了一声,“谁影响谁还说不定呢。”

    “那你就试着追上我吧。”

    话音刚落,他立刻就没了影子。慕琬就愣了一小会儿,才发现他已跃上墙头飞檐走壁,和她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幼不幼稚啊?”

    她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施无弃突然窜得没影儿是有原因的。他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他曾闻到过,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隔壁苍曳城。他得趁慕琬察觉前给弄清楚。跑出三条街开外要不了多少功夫。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翻身落地,正好停在一个算命的摊子前。

    “来一来,算一算,包算包满意。”带着小圆镜儿的算命小道冲他招呼,“欸,这位少侠,我见你印堂发黑,必有血光之灾啊。”

    “灾你个头。”施无弃抬起手,“姓霖的,我这一掌下去,你连人带摊都得四分五裂。”

    “老人家这么大火气。”

    无弃扬起手腕,霖佑立刻喊停。

    “合着你从苍曳城一路嚯嚯到这儿?”

    “没,我可不再吸人脑髓了,天地良心。”霖佑叉着腰,“我现在干的可是正经生意。”

    “少废话。莺月君在哪儿?他就在无乐城,你肯定知道。”

    “您这可不讲道理了。”这狡猾的伶鼬露出笑来,“算命还给钱呢。小本生意,您多少打发点儿?”

    施无弃也不想和他计较。万般无奈下,他拍了一枚银锭在小桌上。霖佑的袖子飞快掠过桌面,就将它收入囊中了。

    “不知道。”

    “我打死——”

    “且慢。”他又喊停,“我也知道他就在这儿。好歹莺月君……是我救命恩人。他虽不喜欢人类,对我们这些妖怪倒是友善。我当年差点丢了魂,是他用缚妖索,将我紊乱的元灵割裂开,才保住一条贱命。”

    行吧,不就是加钱吗。施无弃又叩了一枚银锭。

    霖佑扫了一眼,说道:“这个成色不纯,你得给我换一个。”

    “爱要不要。”

    “做生意嘛,你要我告诉你搀假的话吗?”

    施无弃沉住气,告诉自己别跟黄鼠狼的亲戚计较,没好处。于是他收回去换了一枚。这次霖佑打量了一下,确乎是满意了。只不过他刚张开口,还没说什么,两人就听见远处传来奇怪的动静。

    “你屁股着火了吗?!”

    她来了,她骂骂咧咧地来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一回:画饼充饥

    施无弃没想到她能这么快追上来,看来在他不在的时候,这丫头的轻功也有了不小的进步。慕琬看到面前的人,有些错愕。霖佑与第一次见时没什么不同,青缟交错的头发,黑白分明的道袍,还有那恭敬到令人感到有些戏弄意味的笑,都令她十分熟悉。

    “你、你怎么在这儿?”慕琬质问,“你怎么敢来?”

    “我当然敢。最碍事的你们走了,我在哪儿做什么,又与你们有何关系?”

    他比过去更讨打了。

    两人倒也没动怒,施无弃接着盘问他莺月君的事。霖佑深吸口气,眼神竟然浮现出些许哀怨来。在他那张脸上,这表情令人意外。

    慕琬并不买账:“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没什么。”他搓了搓鼻梁,“倒是你们,实话跟我说,莺月大人,是不是活不长了?”

    “应该不至于吧。我们并不清楚实际情况,只知道他负责的一个人,自个儿管不住。”

    “您是说笑面狼吧?”霖佑揣起手,“他的事,我倒是知道。我要是告诉你们,能保莺月大人的周全吗?”

    施无弃的话语里带点儿遗憾,但摸不清是否真诚,像商人对客人光顾时的哀怨做出半寒暄半怜悯的回应。

    “我们说了不算。”

    “那我还是开价吧。”霖佑笑了笑,“可不能吃亏。”

    施无弃翻了个白眼,拍上了第三枚银锭。他笑眯眯地将钱收起来,这才缓缓道:

    “人类一生,手上能担下来的性命,有多寡之分。战士有战士的义务,保家卫国,奉主之命,死在他们手里的,是一种算法。妇人有妇人的苦处,命运所迫,保子护孙,迫不得已拿起刀来的,也是一种算法。杀人成性,以此作乐,这些本不必生的罪孽,是另一种算法。”

    霖佑嘴上说的头头是道,两人听的是似懂非懂。但他们也没打岔,等他继续说下去。

    “相较之下,笑面狼手上的人命可就太多了。吃杀手这碗饭的,本就做好了让人觉着死不足惜的打算。他呢,除了吃饭的单子,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搭在他手上的人命,得有一个数字,具体多少,是那位大人说了算的。”

    “所以他分别让朽月君和莺月君来监视他?”慕琬思考着,“朽月君罪大恶极,但多少能管住他……好吧,到底能不能,谁知道呢。但莺月君失算了,他比不上笑面狼么?”

    “莺月君怨气重,妖力强,这些是远胜于笑面狼的。不过啊,论武功,论统筹,他确实比不过老奸巨猾的杀手。耍些手段,他也就没办法了。我想,笑面狼杀的人太多,就要逼近那个数目了。近来听说无乐城又死了个姑娘,我便找过来。我能感到,莺月君的确是在无乐城的。要么他躲起来了,要么他忙着追捕笑面狼,反正我是没找到。”

    “若他杀了太多人,那位大人就会降下……类似天罚的东西吗?”慕琬问。

    “不不不,丫头,你可太傻了。”霖佑笑着摇头,“纵使奈落至底之主,也不会做这种事。他只会给予失职的无常鬼应有的惩罚。但你要知道麻烦在哪儿……在那些被杀的怨灵。一两个女人,三四个孩子,五六七八只牛羊犬……也许都没什么。可倘若怨灵们受到

    某种召唤凝聚在一起,这种力量可就不容小觑了。想想吧,毫无理智的、庞大无比的妖魔,谁愿意对付呢?”

    “可,就算那位大人要惩罚他,为什么以人间的安危作为代价?这说不过去。”

    面对慕琬的疑惑,霖佑的笑容有些干瘪。他像是看着一个傻孩子似的无奈。

    “人间的安危?那是你们人类的安危吧。何况,这不是自作孽吗?”

    “我,你……”

    她一时无言以对。但现在她知道,他们最应该担心的是城王府上的那几人。

    “城主四姨太的事儿,我知道,听几位道友聊过。叫你们的伙伴儿悠着点吧,依我猜,那妖灵尚且有个雏形,要诱使更多弱女子,吸纳她们作为‘同伴’,作为它们的一部分。也可能妖魔已经成型,只是它蛰伏起来罢了,谁也说不准。”

    “它们”会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难以控制。

    必须让他们小心。

    在临走前,慕琬犹豫着想再问些什么。可能她才想起来,也可能一开始就想说。霖佑看出她的犹豫,问她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从你体内分离出的那个元灵,如今是一个叫寻的妖怪。”

    “嗯,我知道。它们大多都是这样产生的。”

    “我曾与它有缘,你知道么?”

    “那我上哪儿知道呢。”霖佑摊开手,“虽说是我的分身,但也算是独立的个体。我们之间有许多不同也不通的地方。”

    “这样吗?”慕琬轻叹一口气,“那我便没什么问题了。”

    “哎,且慢。”眼看着他俩要走,霖佑最后一步挽留,“虽然我不知道它那边是怎么回事,不过你想知道的,我倒是能给你算上一卦。”

    慕琬狐疑地看着他,他又接着说:“不贵,你可以先给我三个铜板。”

    的确不算贵,一盘小菜的钱。施无弃微微挑眉,似乎在对这种差别待遇表示抗议。霖佑认真地解释说:“老板,情报和算卦,这是两个价钱。说吧姑娘,你想知道什么?”

    “……”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干张嘴不出声,脑里想了几种问法,都觉得不恰当。酝酿了半天,慕琬最后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它还好吗。”

    施无弃一手拍在自己脸上——真是漏洞百出的一句话。

    霖佑也没多说什么,让她自己抛那三枚铜板。她扬起手腕,三个子儿刚离手,霖佑瞬间抄过来,全攥到了自己手里。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紧接着说了这么句话。

    “是你的总会回来,回不来的,便不是你的。”

    “你什么意——”

    霖佑啪地打了个响指,连人带摊都化作一团白烟,瞬间便不见了。

    “这障眼法,我看他是挺会的。”施无弃斜过眼,“你怎么不问你什么时候遭报应?”

    慕琬懒得跟他吵,转身就走了。他们接下来的方向只能是城王府。虽然不一定进得去,不过,说不定能赶上山海他们被扫地出门呢?

    他俩一路上没说话。但越往城王府的方向走,他们越觉得不对。虽然人群逐渐密集,可大家似乎并不只是穿行往来,而是朝一个方向聚拢。他们的目的和两

    人一样,都是同一个方向。这让他们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施无弃的听力更好,他在努力从人们的窃窃私语间捕捉些只言片语。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脚下也加快了速度,频频撞到行人。不知不觉间,他将慕琬甩得太远。她拨开合拢的人群奋力追上去,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王府出事了。”

    简单的六个字,给慕琬心里也狠狠捶了一拳。她感到心脏骤缩,有那么一会儿,她连呼吸都给忘了。回过神时,她也一并加快步子,一面跑一面追问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那妖怪或许还未……”

    “我觉得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施无弃脸色很难看,她很少见他这样。

    “到底是什么?”

    “杀的人——霖佑指的是在某种杀人动机下的死者数目。不管阎罗魔定的数字,究竟是几百还是几千,我想,其实……怕已经是够了。但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还欠着。”

    “他不是说还有蛰伏的可能?”

    “那么这又怎么解释?!”

    慕琬顺着他指的斜前方看去,天空是一种奇异的颜色。发黑,发青,又带点儿离散的红色,就仿佛夜晚、黎明和夕阳共存的天空,被人胡乱抹成一团。有高耸的围墙保护,不知里面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人们也只是远观,并没有胆子靠近。那片诡异的天空可能还在扩散,施无弃并不确定,却有这种怀疑。

    现在,城主瞒着不让全世界议论的事儿,全世界都快要知道了。

    所以当下一定是因为某种契机,使得那妖魔从某种睡眠的状态下醒来,或者是它认定不愿再睡下去。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最有可能的,便是“人够了”。

    “我们都忽略了……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人。”

    慕琬大惊失色。

    “是青鬼?!”

    “对。虽然她最终算是意外,或者朽月君杀害的。但在笑面狼置人于死地的动机下,她还是死了。我怀疑,这数目从那一刻起,就被少算了一个。”

    这一点,或许连笑面狼也没有料到。

    猜测的正确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进去帮他们。当两人冲到人群最前面的时候,这儿有一大块空地。空气前,几个守卫手持长枪,对着围墙瑟瑟发抖,却步步后退。阴云下前方的空气都是怪异的颜色,仿佛隔着一层薄膜。

    那大概是结界了,是那妖魔苏醒的同时诞生的结界。就像是虫子的卵,诞生伊始是用于保护里面柔软脆弱的生命。当它破壳而出时,便是成熟的、充满破坏性的害虫。

    施无弃猜的没错,薄膜的确在扩散。有一个守卫壮着胆子,用长枪捅了进去。他的武器像是被吸住了一样,紧紧攥着枪头不放。他大概是吓呆了,手也不松,竟然就被结界拽了进去。若是被吞进结界的内部,那倒还好办。他竟然被强行挤进了结界之中,被这透明的,泛着粼粼微光的软墙“挤碎”了。全部的血肉从这副皮囊里挤出,他被无限展开,变成了单薄又模糊的血“纸”。

    他们有种错觉。这结界的粉色似乎更加浓郁,而且扩展的速度更快了。

    来者不善。

    且穷凶极恶。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二回:画符念咒

    慕琬看施无弃动了一下,像是要准备直接冲进去。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警觉地问:

    “你干什么!”

    “下意识……”施无弃轻轻拨开她的手,“放心,我不会真去送死。”

    众目睽睽下一个守卫丢了小命,其他守卫放弃了抵抗四散而逃,百姓们也吓丢了魂,没胆子再看热闹了。

    “试试剑?”施无弃问。

    “这……能行吗?”慕琬有点犹豫,“出了岔子不好给水无君交代。”

    “现在不是剑的问题。”施无弃指向结界,里面的景色波动扭曲,“是我们能不能进去,和他们能不能出来的问题。而且既然声称神剑,应该没那么容易坏吧?只要你速度够快——我是说,如果出了问题,撒手也要快。或者给我,我来。”

    “……还是我来吧。”

    慕琬双手握住剑,沉住气,站在结界前。她回想着使伞时的技巧,待到灵力上涌的瞬间一剑劈过去。她与结界保持着一段距离,从剑锋上闪过的剑气势如疾风,如划开一层窗户纸似的。眼见着那道一人高的裂缝慢慢开始合拢,慕琬侧身直接钻了进去。当施无弃的侧身离开缝隙后,它刚好闭上了。

    城王府一片狼藉。

    与外界相比,这里昏天黑地。家臣和下人都躲在旮旯拐角,瑟瑟发抖。施无弃蹲下身问一个道儿中央的小丫鬟问话。她怕是吓傻了,一动不动,问她什么话也不回。他不浪费时间了,顺着建筑物破坏最严重的方向走。慕琬攥紧了剑,试图从中汲取一些安慰。一遇上麻烦事儿,她心里反倒没有几成把握了。役魔使以驾驭式神的力量为傲,失去这一切,不仅相当于丢了武器,而更像是没了手足。

    是不是以前太依赖他们了?

    突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在前方炸开,震耳欲聋。不远处的“房顶被掀了”——不是什么夸张的修辞,而是三层楼的建筑受到切实的摧残。整个屋瓦都被内部的某种力量顶破,碎砖断瓦四散飞溅,砸到哪儿都能留下一个小坑。附近有许多丫鬟和更漂亮的女人连滚带爬地躲远,也有几具尸体晾在地上,树上,墙上。

    有些砖块上带着半张破碎的符咒,估计是山海的手笔。

    这儿应该就是城主给他的妻妾们修的小楼,四姨太一定在这里。但当下最惹人注意的,是天上那逃逸而出的……妖怪,怪物——随便什么非人之物。它,或说她,不断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尖笑声,一声未平一声又起,层层堆叠,流转,回荡。这团云雾十分诡谲,上面不断从不同的地方浮现出人脸来,时而隐匿。从远处看,像无数个眼睛一眨一眨的。

    有时,那些脸会从黑云间飘出来,拖曳出纤长的雾丝,仿佛女人的长发。那些脸的眼睛都是空洞,张嘴笑的时候,云里透出暗绿的光会从面部的五官溢出来。

    四姨太呆呆地在正下方站着,双目无神,肢体僵硬,像个被吊起来的木偶。残断的墙壁上,能看到山海身影。施无弃踏着墙壁一跃而上,翻进了顶层,慕琬愣了一下,目测了高度,只能从门口跑上楼了。

    城主像个鹌鹑似的缩在墙角,抱着

    头。施无弃注意到,剩余的半截墙壁上贴满了符咒,看来他们已经有过一番对峙,只是妖怪在此刻冲破了封印。整齐的新符咒密密麻麻排列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堵符咒构成的墙,替他们挡下狂风。符咒的墙前水无君半跪在地上,切血封喉深深地插进地板。但它或许固定不了太久,已经有裂痕出现在地面上了。

    “这是什么妖怪?怎么对付?”施无弃开门见山地问。

    “是怨鬼,厉鬼。”阴冷的空气里,山海的脸侧落下一滴汗,“厉鬼们凝聚而成的妖魔。那些笑面狼背负着的人命,都化作鬼魂跟随着他。在他毁容前,百姓们把那些人皮的面具烧成的一缕烟,便是最初的雏形。六道无常监视他的重点,其实也在那些无法转世投胎的怨气上。他在树林里杀掉最后那个女人时,这些怨灵附着于邻近的面具,被四姨太捡了回来……”

    “怎么会突然释放出来?”施无弃看过去,每张人皮都是如此阴森,“她们要陷害更多的女子吗?”

    “不。我想,男人倒是更危险。她们生前都是被男人所骗所伤。当然……这也不代表姑娘们就是安全的。现在,谁也拦不住她。”

    山海刚指了一下中央的四姨太,水无君突然将刀抽出来,被强风推回符咒的墙壁。符纸接住他,漏出一道缝隙将他放进来。他撒手是迫不得已,不然整层楼塌下来,都没好结果。

    “画皮鬼的一种。”水无君擦掉脸上被碎屑划出的血,“卯月君曾卜算过,这个方位,会有一个大妖横空出世,名鬼女千面。若任她横行,三天内便会摧毁一座城。普通的画皮鬼十分狡猾,是因为他们不得不隐藏自己。这整整一千条人命,就不需要如此迂回了。”

    “她们只想杀人,是吗?”黛鸾问。她手里攥着那把锈剑。

    “我想是的。千万要小心,这妖怪很聪明,必要时也会蛰伏起来,藏到普通人的身子里伪装起来。”

    “我觉得她现在……用不着藏。”

    四姨太还很年轻,穿得好看,打扮得也精致,看上去也是备受宠爱。她是因此受到妖怪的嫉妒吗?他们不清楚,只知道问题很棘手,而四姨太的命也不一定保得住,任凭城主怎么嚎叫也无济于事。

    “符咒将我们藏不了太久。”山海抬起的手掌与符墙平行,有些发颤了,“得想个别的办法。”

    “需要风云斩。”水无君拍下身上的灰。在略微平静的符墙后,他的语气有些不稳。

    “有用吗?”

    “试试才知道。”

    很不巧,最上层的楼梯并未开在安全的地带。慕琬上来的时候,几次都要被狂风从楼上掀下去。不断地有女人的脸扑向她,将雾云的烟丝拉得很长,对着她发出嘶哑的尖叫,或是奇怪的嬉笑。她若扎稳马步,用剑横在面前便能拦住那些鬼面,但这样就会寸步难行;若想稳稳当当地向前走,便抬不起剑。她能通过符咒的缝隙看到同伴们的身影,却无法靠近。

    “我接她过来?”施无弃问。

    “敢有男人暴露在她眼前是必死无疑。”山海皱紧眉,“你知道她已吃了多少人吗?”

    “试试。”

    施无弃刚准备穿过去,却被水无君拦下来了。他什么话也没说,突然就越过符纸的高墙,再次暴露在那无数双空洞的眼眶里。听到这声音,四姨太猛然回头,以自己那双血红的眼睛替她们注视这一切。

    几张扭曲的鬼面冲过来,途中纷纷从黛眉朱唇的美人模样化成了凶恶的厉鬼,连獠牙也从轻薄的嘴皮里吐出。水无君一抬左手,用那把业·劫一斩而过,脸皮从被斩断的切面上开始燃烧,发出高亢尖促的怪叫,逐渐音变,消失。但他知道,它们没有死,只是卷土重来罢了。距离慕琬不算太远了,她扒着断裂的墙边,一步也动不了。

    “手给我。”

    慕琬将身子放低,尽量减少风的压力,然后用一条胳膊反夹住断墙,一条腿向前,压低再压低,努力将另一条胳膊往前递。在墙外的手攥着风云斩,作为一种相对的保护。

    但还差一点。

    水无君准备再往前靠些,四姨太可不乐意了。她抬起僵硬的双手,一架沉重的实木桌子向他们打过去。两人都各自向后撤步,人没事,地板却从先前被刀切出的洞给砸穿了,看得到二层人们逃窜后的狼藉布局——但没三楼狼藉。沟不宽,但这小小的一步在此时若要迈出也无比艰难。这边的墙被彻底凿开,没有能借给他们扒住手的地方了。

    水无君忽然将剑柄递了出去。

    “抓住,快!”

    狂风里,慕琬睁大了眼睛。她分明看到水无君的手被业·劫的双刃割伤,红色的血与炙热的剑身接触,瞬间煮沸蒸发,发出滋滋的响声,还有细细的烟从他手上冒出来。但他好像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只是坚定地注视着她,让她去抓剑柄。慕琬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如果抓住会发生什么。也许只要水无君抓得够紧,她就能被拉过去,可他的手会变成什么样?六道无常真的不会痛吗?

    “放手啊贱人,你这贱人——”

    四姨太的声音很奇怪,按照黛鸾的话说,比城主那张脸还显得尖酸刻薄。她不断冲着这边吼叫,天上乌色的云里泛出阵阵微光,那是深绿色的闪电。在那团变幻的云中,似乎凝聚着某种特殊的内核,肉眼无法观测出来。

    一道雷劈过来,水无君不得不抽回手。他的速度很快,即使雷电也追不上。可紧接着,慕琬的眼前闪过这道光后,整个视野都被照成白色。她心里一慌,知道自己暂时失明了。

    得把剑还给他。

    这是慕琬松手前最后的想法。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风云斩狠狠甩出手去。剑在空中转了一圈,水无君一把接住,与此同时,慕琬也被强风掀开。她最后抓住的是楼梯上的扶手,但很快连同那截木料被吹出楼去了。

    所有人心脏都漏了一拍,除了祈祷她身子骨硬别无她法。

    水无君剑指长空,冷光流转,一道天雷竖直而下,劈穿了那团乌云。金色与绿色的电光相互交缠,仿佛两种搏斗的力量,一个要将一个赶出去,一个要将它捏碎。更多的鬼脸涌现出来,分分合合,正下方的女人发出非人的怒喊。

    尖笑声还在继续。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三回:画皮盲心

    乌云开始膨胀,里面偶尔闪过短促的光亮。它的内部像是发生了某种畸变,连四姨太的表情都在不断变化。与其说是表情,不如说是无数张陌生的脸,她们无一例外都是美人。那些面目切换自如,比脸谱戏还令人“拍案叫绝”。那速度逐渐变快,而面容也逐渐趋于一种愁苦,再由愁苦转为暴怒。她的五官都拧成不自然的样子,白瞎了那些好看的脸。

    有几道光从云间溢出来,它变得像多刺的棉。很快,那些溢出的绿色光柱下出现裂缝,很快四分五裂,从中间爆发出一道刺目的光。不止是光,还有令整栋楼颤抖的力量。

    他们脚下的地板突然塌陷,几人狼狈地沉到下一层去。光芒逐渐暗淡,烟尘却弥漫在空气里,久久不散。无数缕清冷的风在每个人脸侧穿行,带着嘲弄的嬉笑。不用说,每一张都是鬼女千面的脸。

    “好过分,好过分啊,我明明那么爱他。”

    伴随着黛鸾剧烈的咳嗽声,她隐约听见这么一句话。还有更多的哀怨涌入耳中。

    “骗子,一定是爱上别的女人了。”

    “为什么忽然这么冷淡,我好害怕。”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证明才好。”

    “你只是喜欢我的脸吗?我还不够好吗?”

    “好痛啊,救救我好不好,我好痛。”

    每一种声音都来自不同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女人。黛鸾运气够好,没把身子摔出什么好歹,耳朵却先要受不住了。她从来都自认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可这些声音太密集,太浓稠,太真切,强行把负面情绪具象化,硬生生顺着耳朵给她灌进脑子。

    “冤有头债有主啊姐姐们!”

    当然,这么叫是没什么效果的。鬼女千面只能由自己说,却听不进人话。就在她烦不胜烦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努力拉她上来。

    “山海!”

    “……你卡住了吗?”水无君问她。

    黛鸾看着眼前这个模糊的身影,发现对方不是自己师父后,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她还是首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一段木头压在我腰上,我夹在这个三角里。不疼,但抽不出腿了。”

    水无君取出烬灭牙,低下身,用刀背贴着黛鸾的腿小心地探入缝里。随后,他用力压下刀柄,将那段木头生生劈断了。

    她飞快地爬出来,在淡去的烟尘里左顾右盼。

    “他们呢?”

    “我给你师父说过,我来找你,让他们向下跑了。我们快走,二楼也撑不了太久。”

    于是水无君背起她,跨过这片废墟,从二楼的窗口直接跳到了庭院的空地。山海他们也灰头土脸的,城主也在,正拍着身上的尘土。周围更暗了,几乎接近完全的黑暗,只有离他们很近的东西才能显露出轮廓和色彩。

    那些脸一张接一张地在他们身边浮现,将五人团团围住。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几乎没有一处死角,比山海设立的符咒结界还要密不透风。那些面孔缓慢地逼近,视觉上的压迫感足以令人窒息。他们感觉自己像是水缸里的鱼,四面八方都要碰壁。

    她们嬉笑着,指指点点。先前吃了许多人,已经有形似人的手臂时不时从黑暗里探出,对他们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城

    主躲在他们四人中间,一点儿头发都不敢探出来。

    四姨太低着头,缓缓从黑暗中迈出脚步。她的身子在这时变得软绵绵的,声音也有气无力,却极尽谄媚。

    “夫君,来呀夫君……你不是说,要对四儿一辈子好的吗?”

    “你不是四儿!”城主从黛鸾和山海的手臂间伸出一根儿指头,“你把四儿还给我!”

    “夫君,我怎么不是四儿了?你睁开眼睛,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不是四儿?”

    “鬼!你是吃人的鬼!”

    “你看看我,我是不是鬼?”

    四姨太的脸突然就冲了过来,在她原先的脸上拉出长长的、虚幻又密集的线,与人皮肤的颜色无异。黛鸾打了个哆嗦,没敢看,但山海分明看到那是一张空空如也的脸。她直直对着抱头紧缩的城主,不知用从何而来的嘴高喊着。

    “看我!看我啊!骗子!你说你爱我,说一辈子对我好!男人都是骗子!男人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那声音愈发凄厉,简直像动物临死前最后的嚎叫,尖锐到无法听清她说了什么。他们纷纷捂住耳朵,感觉能震出血来。

    “早点把面具抢来就没这么多事了!”黛鸾抱怨着。

    “她到底怎么被放出来的,啊?”隐约听到黛鸾的喊叫,他也捂着耳喊了回去。

    “山海说必须先把她和面具分开,不能再让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把情况说的很严重这家伙才明白!然后呢!她死活不给!山海不得不让人抢,她往回扯着扯着就戴上了!”

    “全杀了。”水无君的声音不大,却很阴沉,每个人都听得见。

    “杀不了——单独的每张脸,对她而言都像是剪个指甲,很快就生回去了!”

    面对山海这番无奈的话,水无君这样说:

    “同时。把她们同时杀掉。”

    “开玩笑!”施无弃转过身瞪着他们,“你在说哪门子疯话!四个人?像我们这样的四百个倒差不多!”

    城主一把抓住山海的袖子,涕泪横流,全无昨日的风光威严。

    “仙、仙长,那四儿怎么办?四姨太会不会死?会不会?”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女人……”黛鸾小声嘟囔着,“算上他还得再加四百个我们。”

    “城主大人……您这可就难为我们了。”山海也无可奈何,“您四夫人现在的样子,就算仅仅是被附身,如此凶恶的鬼怪,她恐怕也是元气大伤,凶多吉少。”

    水无君同时拿着五把剑——左手三把,右手两把。就连切血封喉那样沉重的刀,对他而言也只是一根鸿毛似的。黛鸾不禁在想,做完他双手对慕琬递这把刀,是不是仅仅在暗示她那把刀很沉,至少对她而言。

    可她现在在哪儿?会不会有危险?

    “哦?有幸见识您的六道剑法了吗。”施无弃摊开手,向两边轻转手腕,妖异的金色流火便涌现出来,“在下也不能落后了。”

    “火似乎是有效的。”水无君说,“但我不知道何种程度才能给予她重创。”

    黛鸾指着四姨太问:“杀掉那个女人是没用的吗?”

    她刚问出口,城主又不干了。明明吓得腿软,站都站不起来,还要用上半身扑上来与黛鸾手口并

    用地理论。

    “没什么用,她不过是个道具。”山海拎着他的后领拽开了他。

    施无弃戏说道:“念在你是个苦情之人,给她留个全尸。”

    “你你你你说的是人话吗!”

    “人话?”施无弃斜眼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团擦过鼻涕的草纸,“当年你下令废除全程的乐器,抄那些乐师的家时,你觉得自己说的也算人话?”

    “……”

    “罢了,不与他计较。”山海轻声叹气,“我们不一定保得住你的城王府,也不一定能保住四姨太,但都会尽力而为。这件事若是能了结,你得答应我们,为那些乐师平反,还要废除这道昏庸的命令。”

    “我……”

    城主就那样瘫在地上,心灰意冷。他望了一眼令他感到陌生的四姨太,又看了看身后不堪入目的废墟,重重地往地上捶了一拳。他的叹息几乎能将地上吹出一个洞。

    “唉!好,我都答应你们。只要、只要这无乐城能保住,百姓们不受牵连……”

    施无弃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一点,他心里想着,这种人到此时勉强还能想起黎民苍生,还不至于满口只要城主的位置,在自己性命攸关时还能想着喜爱的人,本性就还不算太坏。或许当时对乐师们的清算,他的确只是因为年轻,因为愚昧,因为没有亲眼见证那些血淋淋的现场,才能对一切轻描淡写。

    虽不算无药可救,却也该为无知付出代价。现在,他的报应来了。

    “我们两人来对付她的手足——那些脸。那云里的内核怕是已经分裂成碎片,寄生在每一张面孔里了。”施无弃左右看着,“山海,你若能保住四姨太就保,保不住便试着斩断她和鬼女千面的关系。”

    “我知道。”他点点头,“那张面具还戴在她脸上。若能摘下来解决掉,也是个办法。阿鸾,你去找梁……”

    他话还没说完,黛鸾竟就攥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剑冲进黑暗了。她心里早就盘算好,用不着山海特意提醒。她熟练地激发起灵魂残片里的力量,为这把生锈的“人道”包裹上一层朦胧的紫色光华,将黑暗割裂。

    身后传来兵刃挥舞的声音。时而有阵阵嘶哑的哀鸣,她知道,那是怨蚀与空气摩擦发出饥饿的哀鸣。声音逐渐变小了,这儿也没有其他鬼面出现,她越跑越远。

    可慕琬在哪儿?她被甩出去时是这个朝向吗?应该没记错……

    她突然被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到地上,断尘寰被甩了出去。刚才的触感有些软,不像什么砖石。她回头一看,那是一截人的手臂。黛鸾浑身一哆嗦,甚至不想去确认那到底是一个完整的人,还是只有手臂。它不算太软,已经有些僵硬,怕是没救了。

    黛鸾勉强撑起身子,正准备捡起锈剑,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真疼啊……”

    “慕琬?”她马上拾起剑,“你在哪儿?”

    “阿鸾?是你吗阿鸾?”声音从不远的黑暗里传来,“快帮我一下,我出不去。”

    “可你到底在哪儿?我该怎么找到你?”黛鸾很着急,“你周围有什么?能看到什么,摸到什么?什么都行,告诉我,我来找你!”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看不到。太黑了,这儿太黑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四回:画地为牢

    黛鸾将灵力凝聚在手上,令手中剑的光晕扩大了些。对于这片浓郁的黑暗,这几乎是杯水车薪。她勉强顺着声音寻过去,发现慕琬被困在一处柴房。房子结构差,虽然离混乱中心较远,上半截儿却已经塌了。慕琬当时被风推出去,就落在稻草垛上。草垛上也有不少破碎的砖头,幸亏没摔出个好歹。

    柴房是锁的,她的确出不去,也没个窗户。于是黛鸾熟练地用剑尖儿挑断了锁,把她带出来。慕琬抓到她的手时的力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黛鸾隐约觉得她现在相当缺乏安全感。这也难怪,本来自己的事就没有着落,如今赤手空拳陷入如此境地,忙的是别人的麻烦。

    她说她看不见了。

    黛鸾凑的很近,掰开她的眼皮仔细打量。眼睛没有受伤,可能是因为之前的强光或是受到惊吓的暂时性失明,但不知多久才能好。现在的她完全没有办法参与战斗,必须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慕琬告诉她,城王府外以鬼女千面为中心,已经张开了一道恐怖的结界,凭谁触碰都会死。她和施无弃是靠风云斩才进来的。

    “那……我想这把剑,应该也可以。”黛鸾看了看手中的断尘寰,若有所思。

    “这是未完工的武器,真的能行吗?”

    “试试吧,不然没办法了。”黛鸾牵引她走向边界,“我送你回去。”

    “可你们怎么办?”

    慕琬突然站在那儿,不再跟她走了。黛鸾知道她不甘心,她也明白同伴面临危险时自己却什么也帮不上的绝望。这种感觉在“我本可以派上用场”的前提下,会变得更令人哀叹。黛鸾停了一阵,重新拉起她的手。

    “……一定会有办法的。”

    “啊,我想起来了!”慕琬一拍手,“莺月君也在无乐城!”

    “真的?你怎么知道?”

    “早上遇到霖佑,是他说的。”

    “啊?那个伶鼬吗?他怎么在这儿?这家伙的话可信吗……而且莺月君闯了这么大的祸,会不会已经跑了?”

    “应该不会。六道无常跑到天涯海角,那位大人也是知道的。就算跑,能去哪儿?我们若能找到他,还能逼他回来收拾烂摊子。”慕琬想了想,又接着说,“不,那么自负的小鬼一定不会怕这个妖怪,他可能分心了。”

    “那么笑面狼也在?”

    “但现在追捕他还有意义吗?”

    “若这是他的首要任务,还是必须要完成的吧。”黛鸾思索着,“何况他不就是在等着人类死光吗?就算知道,也不会来救的。”

    “所以才会派水无君来……”

    她们又跑了很久。慕琬感觉浑身的骨头都痛,但她没说,她奇怪的自尊和坚强让她不想给黛鸾添麻烦。只是现在已经走得足够远,边界却并没有出现。

    “我们走了多远?”慕琬虽然看不见,但感觉有些太久,“结界可能扩大了。我们在外面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不对。”

    “你之前说不能直接碰到结界吗?”

    “对。现在不宜往前走了,若是碰着会很麻烦。”

    “好的,我知道了。”

    于是她们就停到这里。黛鸾举起剑,用力向前挥舞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甚至不确定剑气究竟有没有触碰到结

    界。可一旦意识到,自己距离危险太近时,任何细微的试探都让人恐惧。她提着胆子向前试探了一步,又一步,再挥一刀,比之前更加用力。

    突然,慕琬觉得自己的视野里闪过了一个白点。

    “那是什么?”

    “等等,那是出口吗?”黛鸾也问她。

    看上去不算太远,她拉着慕琬壮着胆子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保守地估算了一下,她在此地迈出步子,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抬手又是一剑。

    白光再度涌现,如一道厚重的遮光帘被挑开,离她们很近。这次的裂痕比以往更宽,更亮,更多的白光奔腾而来。黛鸾拉着慕琬的手一跃而过。

    相较之下,外面的世界亮得刺眼。

    走出来以后黛鸾才看清楚,慕琬身上有很多伤,衣服也破了很多处。那些伤应该都是皮外伤,不然刚才一定没法那么跑。虽然如此,鲜血淋漓的模样还是让人看了觉得不适。在绿衣之上,斑驳的血污像草地上洒满撕碎的红花。

    “你身上……有点儿伤。”

    “我知道,我感觉皮上火辣辣地疼。”

    黛鸾的方向感比较一般,她来到一处陌生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太阳,粗略估算了时间,可能得绕回去。现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她就连想问路都难。

    “你能看见了吗?”黛鸾问她。

    “不,还是不行。”慕琬想,或许之前看到的光,只是黛鸾斩出的剑光而已。

    沿路走了一阵,她进没人的布料店,去扯了些干净的白布,撕成一条一条的,又打水帮她清理伤口再包扎好。两人又走了一阵,至少过了两条街,人声才逐渐嘈杂了些。

    一棵树下,有个疯疯癫癫的人高声喊些什么,面色惨白,语无伦次。没什么人看他,带着小孩的路人都把孩子们拉远。黛鸾有些疑惑地问旁边茶馆的小二,小二说,之前还有很多人在围观,弄明白他说什么以后,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疯子,摇摇头散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城王府闹了妖怪,有个看不见的大怪物在吃人。您听听,多新鲜。”

    这里距离城王府的确有些距离了。而且,那边有一座高大的钟楼,围墙也不矮。放眼望去,的确看不到那边的情况。就算能看清,无非也是觉得有些阴云过来,快要下雨了吧。

    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逼近。比起人的速度,它扩张的确实不快,但也是迟早的事。黛鸾知道那“疯子”说的都是实话,可这里没人相信。若山海他们不能阻止鬼女千面,整个城池就要遭殃了。

    黛鸾准备安排慕琬在茶馆歇脚。但在进门前,她注意到那个疯子所在的树影下,还有一个人。他倒是认真地守在一旁,听那人讲这些不着调的疯话。

    “云戈!”她有些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啊,郡主大人。”

    云戈又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何必多礼!你在真是太好了。正好,你帮我照顾一下她!”

    “出了什么事儿?”云戈朴实的面容多了几分担忧,“哦,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来一个铁匠铺子看看。该不会,此人说的疯话都是真的?”

    “亏你能听明白。事情

    不太好说,我还得回去帮他们。慕琬就拜托你了!对了,她现在看不清东西,要小心她别摔了。她身上很多伤……但都不严重!”

    黛鸾急匆匆地准备走了,云戈突然喊住她。

    “又怎么啦?”她有些不耐烦。再不过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云戈感到抱歉:“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我方才在南市闲逛时,听说之前树林杀人案的凶手还在潜逃中,是笑面狼。那人并未离城,还在与一个六道无常纠缠,也不知此事与你们的麻烦有没有关系?当然,若是我多心最好,只是当下我对无常们的消息比较……”

    “在哪儿?”黛鸾立刻追问。

    “唔,你那边……”

    “不急!你先说,这消息你是从哪儿听到的?”

    “就在铁匠铺那儿。再往南,第二个路口向西拐。”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今天。说是上午几家店开张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打斗,应该是他们。”

    于是黛鸾就朝着与原本目的相反的方向去了。她有些焦虑,也知道自己过于急躁,没向云戈问个清楚。但一来她并不清楚情报的准确性,二来云戈也不一定知道,所以再追问也只是浪费时间。直接去问那里的人比较快。其中一个人是不是真戴着面具,另一个无常的武器是不是数不清的锁链……

    无乐城的格局还算规整,她能很快找到云戈说的集市。早市都散了,各种店铺规规矩矩地经营着。她一路问过去,将得到的信息拼凑起来,渐渐有了眉目。

    的确,一个是江湖上臭名昭著人尽皆知的笑面狼,与他交手的,是一个孩子模样的走无常。他们闹的动静很大,砸坏了不少早摊儿,还伤了人。现在他们已经跑远了,消失在更南方的郊外。无乐城与苍曳城的南部防守相对薄弱,几乎是连起来的。平日里,城墙也不设什么士兵,因为南边都是延绵不绝的山脉。几百年前,火山还相对活跃。

    她租借了一匹马,奔着那边去了,也不管整座郊外到底有多大。一路上她的小脑瓜都在琢磨,遇到他们该如何自保,又该如何说服莺月君先放过笑面狼,随她一同对付大妖鬼女千面。如果山海他们知道她的想法,或是慕琬能够做出阻拦,他们都会觉得自己疯了,居然和立场不同的“仇人”谈判。但她觉得,说不定施无弃是支持的,他商人的头脑会认同她,知道他们还有条件可以同莺月君讲。也许自己可以协助他处理笑面狼,不论之前还是之后。在锦桐乡的时候,自己差点给他摁住淹死在池塘里的账,她还没算清呢。

    茶馆中,云戈为慕琬点了一壶热茶。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不说话。偶尔,云戈会瞥向慕琬,但她对自己的目光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有武器吗?”

    “啊,有的。”云戈说,“在铁匠铺的时候,买了把不错的玄铁匕首。”

    “可否借我一用?”

    云戈望着她,有些犹豫:“可你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这……”

    “借我便是了。”

    “……好吧。”

    说罢,云戈将腰间新买的匕首解开下来放在桌上,推到慕琬的面前。

    她突然用手抄起匕首,血光乍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五回:画鸠为枭

    附近有草木被破坏的痕迹。

    即使在荒无人烟的郊外,这片地方也未免太狼藉了些。草皮被掀起,树木被破坏,仿佛有军队曾在此交锋似的。但黛鸾知道,这一切可能仅仅出自于两个人的手笔。她还在现场发现了大量的血,甚至有细小的碎肉。她不清楚受到重创的到底是谁,只看到血迹向山上蔓延。

    这片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但植被更加稀疏。她沿着零散的血迹向上走,几次险些找不到了。她走了太久,几次都想要放弃,太阳都开始向西方倾斜了。血迹稀疏到完全消失,大概是被止住了,但她却已经困在了山里。若想返回也不是做不到,可她又不甘心。有这个时间,说不定能帮山海他们出力。于是她朝那边看去,已经被山脉遮掩住了城市的踪迹,只有那方晦暗的天空像是蓝布上的一块污点。

    不知是不是她走得太快,或者心里太急,这才初春,她就觉得浑身上下热得慌,汗流浃背。在山上,她陆续发现了几处废弃的矿坑,没有人也没有工具,只有曾经挖掘过的痕迹。这些矿坑都荒废已久。或许过去还有矿石源源不断地被运往两座城池,难怪他们的刀剑与首饰比较出名。黛鸾又走了很久,又累又热,心里也难受得紧。

    这时候,有松鼠从她脚边窜过。天空上,有几只鸟沿着同样的方向飞走。黛鸾意识到了什么,向着它们来时的方向望去,并加快了脚步。

    山体十分陡峭,没太多掩体。她走了一段距离,躲在一棵树的后面。这一片的树木都斜着长在山体上,彼此之间又是平行的,不知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斜着长的,还是因为山坡太斜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前方,数不清的金属锁链挂在许多树之间,缠得紧紧的,中间锁住了什么人。就算离得很远,她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衣服少了只袖子,它被撕扯下来缠在大腿上。那一定是被锁链打伤的。现在,又有血从上面渗出来了。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脚边,黛鸾眯起眼睛仔细看,是把模样奇怪的刀。

    莺月君的处境绝不比他更好。虽然当下看来,他的形势更加有利,可他受的伤更严重。按理说六道无常的治愈速度比常人更快,痛觉也不明显,这都是为了让他们能更好地对付各种各样的威胁。这种生理上的迟钝,或许也会让心灵逐渐麻木。

    莺月君的伤口还残留在身上,他或许在短时间内受到了太多攻击,对他那副小身板造成的伤害极为严重。他趴在地上,周围的土是深色的,已经结块了,应该也是血迹。

    他撑起前臂,眼神像个小豹子一样凶恶。

    “真可惜,当时在那座庙里我就该杀了你!”

    “你有这本事吗?”面具下的恶狼发出嘲弄,“凭你?”

    莺月君攥紧了地上的土。突然,那些锁链都变得赤红,像是被加热了。缠在树和人身上的部分,都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热烟。黛鸾有些慌,毕竟这儿的树都很干燥,如果烧起来就麻烦了。于是她走了出来。

    “……是你?”莺月君似乎认出了她,拍拍身上的土踉跄地站起来,“我知、知道你……呼,你是那个雪砚谷的,弟子的……”

    他呼吸很乱,站也站不稳,虽然凶神恶煞,却像个喝醉的

    小老鼠。

    “我不准备和你打架。你听我说——”黛鸾指了山下的方向,“无乐城出现了一……”

    “鬼女千面。”他盯着她的眼睛。

    “你知道?”虽是意料之中,但黛鸾还是很生气,“那你为什么不管不顾?”

    “蝼蚁的生死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依然那么不屑,“早就该死,这是报应!”

    “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到底和当年害死你的人有什么关系?你杀了他们所有人,就连看客们也未能幸免,你应该已经报了仇,为何要把这种情绪算在全部人的身上?无乐城的人,苍曳城的人,碧璃原上的游牧人……哪个人与你的过去有关系?他们谁也不该为那些人的过错承担责任。他们也有孩子,有父母,你就没有父母吗?你的家人不爱你吗?还是说你感觉不到?我看是他们惯坏你了,让你对人的感情和命都看得那样轻。”

    莺月君用手背蹭掉脸上的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对,对。你说的没错,他们把我惯坏了,所以他们也有错。他们就不该生我。”他摊开两只红色的手,“去怪他们啊,去啊?真是笑死个人。我看你也是和那个女疯子待太久,分不清是非好歹了。”

    “我分不清?”

    黛鸾不觉得生气,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外加些许莫名其妙。分明是小孩都懂的道理,可面前这个比她还老的臭小鬼却让她说不出话。她知道,自己是来说服他的,千万不能被他带到沟里去。方才的话已经有些情绪化了,和这种小鬼争辩,可是要沉住气。

    先稳住他再说。

    “嗯……好,是我分不清。我家里什么都顺利,确实不能完全理解你的苦处。可你现在受制于那位大人,就能顺顺利利地除掉你看不惯的人和事吗?不能。”

    “我看不顺眼的岂止这些?想想看,他一路上杀了那样多的人,只因加了左衽门这样满是亡命之徒的地方,连张地下悬赏也没人敢下了。或者说,下的都被左衽门杀掉了。那也是他们自己能力不够!挚爱的爱人女儿姊妹,就该为她们报仇,可一千个人——一千个人,你见有谁站出来?长夜哥哥说得对,人类不过是乌合之众。又短命,像群长不大的孩子。”

    你就长大了?加之听到某个名字,黛鸾觉得一阵头疼。和他讲道理真是累人。

    “你不能因为自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渥条件,就将原本伴着苦难而生的人视若无物。”

    “那就怪他们投错胎吧。反正,我没错。说到那一千个人,都怪他自己数错了,让这妖怪比预想的时间更早诞生……我还没什么准备呢,无乐城才多少人呀。本来还想让他多杀几个,数数真麻烦。”

    没救了。

    难怪他们都说阎罗魔放弃他了。这种走无常,只会给人间带来更多的不幸。像这样的家伙,有朽月君一个就够受得了。但黛鸾不打算就此放弃,不然这些汗可就白流了。她准备换一个角度来说服他。

    “那位大人派你来监视他,如今他已经犯戒,你自然要杀他,这我知道。但现在杀他为时已晚,鬼女千面的出现,也一定在那位大人的预料内。他在考验你呢。”

    “考验我?”莺月君

    抱起双臂,“考验我什么?”

    至少引起他的兴趣了,黛鸾决定抓紧这来之不易的话语权。她接着说:

    “先杀鬼女,还是杀笑面狼,或是都不杀。那位大人想知道的是,你该如何对这些情况做出判断。你出于考虑任务的优先考虑,来按照规定缉拿他……”是因为你还是从内心里怕阎罗魔,但这句黛鸾没说,“这是出于理的考虑。可出于情,他会更愿意看到你拯救黎民百姓。当他觉得你具有‘人情’的一面时,大概就原谅你了。”

    “他觉得?人情?原谅?”莺月君的音调越来越高,“笑死人了,谁在乎!”

    虽然话这么说,黛鸾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在用抬高的声音掩饰话里的颤意。他其实在乎得很。于是她接着说下去。

    “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处理无乐城的妖魔。”

    “你还能帮我,噗嗤,帮我什么?”莺月君突然笑出声,“我想要自由,要封魔刃,要解开这些枷锁,你能帮我?”

    缚妖索确实是难以斩断的东西,就连水无君也不行。

    “你的自由会导致更多人失去生命的话,我可能帮不到你。”

    “那我也帮不到你。”他赌气似的背过身去。

    黛鸾很头疼。她很少和人谈判,要知道她小时候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没有长成只会使性子的大小姐,要多亏了山海闲的没事儿来看看,监督她学课,给她讲外面的见闻。莺月君小时候或许被放任了——他的天赋是任何关卡的通行证。若说他亲人们的遭遇也是报应……倒也没错,谁都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笑面狼也一样。

    她看向那几棵束缚他的树。

    ……他不见了。

    黛鸾的所有感官在一瞬间敏锐起来。她察觉到身后有风,立刻向一旁躲闪。她刚挪开身子,耳边就感到一阵冰凉,但紧接着是炽热的烧灼感,让她痛极了。

    她转过身,看到笑面狼一手提着那把奇怪的刀,隔着冰冷的面具看着她。

    于是黛鸾伸出手,在耳边摸了一下。即使轻轻一碰,她立刻疼的哆嗦,温热的血沾在她的手上。她的右耳被割伤了,倒也没看见哪儿掉了肉,兴许是保住了,但不知伤口有多大,她觉得整个耳朵都很痛。血还在不断冒出来,她将手扣在耳旁,更多血顺着手根和脸向下流淌,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别指月亮。有割耳朵的妖怪。”

    妈的,这别是个乌鸦嘴吧。

    有一说一,之前在浣沙城也是。如果右耳能保住,她发誓以后改正乱指东西的毛病。

    用剑挡下之后的几次攻击,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不是这个人的对手。虽然莺月君注意到这里,但他还没有任何作为。不论如何,这里都不该继续待着。

    笑面狼知道自己活不太长,跑不了太远,竟还想拉人垫背,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黛鸾往山下的方向跑,地面很陡峭,差点绊倒。可很快,她在路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慕琬手中攥着一把匕首,怔怔地看着她的方向。

    “慕琬!你没事了吗?”

    她看向她,突然笑了,同时抬起了刀。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六回:画零为整

    不知过了几百个回合,也不知进行了多少次挥砍,所有伤害对鬼女千面而言算得上是杯水车薪。更要命的是,这妖怪能化成别人的面目。水无君和施无弃倒称得上是火眼金睛,辨出伪装的原型轻而易举。但对山海和城主这样的普通人——至少后者是,他们并不能看出来。或说第一时间不能,而等看出来也为时已晚。

    山海先前被黛鸾和慕琬的面孔骗了,以为她们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然而未等他走过去迎接,水无月一刀切血封喉拦腰斩过。山海一瞬间僵住了,但很快猜出缘由。于是紧接着那两人的身子都散去了,只有两张狞笑的脸在空中上下浮动,逐渐从他熟悉的样子变成陌生的模样,分明是在挑衅。水无君并没有客气,另一手抬起烬灭牙又是一刀,疑似强酸的物质令两张人皮瞬间焦黑,溃散。不过他们都很清楚,这两个面孔很快又会卷土重来。实际上,他们已经看见很多原本已经斩断,却依然反复出现的脸了。

    还有一次不那么危险的情况,是握着一块板砖的城主。有个人形的鬼影拥有一张狰狞的脸,迎着城主怪叫着便扑过来。

    “你杀了我女儿。”她尖声喊,“她才四岁,她只是不懂事。我们分明不是本城的人,途经此地,她只是在街上吹她的小竹哨,他们就来抓她,把我们拆散,还对她做那种事……她死了,她死了!都是你害的,是你杀了我女儿!”

    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这段声嘶力竭的话虽然语速很快,快得让人听不清,可每个字分明直击城主的灵魂深处。他似乎并不知情,连护身的砖头也拿不稳了。这位年轻的母亲也是被笑面狼杀的么?她是很好看,只是不再有求生的**了。

    很可惜,她们都很可惜……又可怜。

    砖头掉在地上,他捂紧了脸。

    忽然,他感到面前一阵强烈的光亮。城主放下手臂,看到施无弃挡在他面前,单手掐住了对方的脸。他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嵌入那没有眼球的眼眶,拇指掐住她的嘴皮,向前一拽的同时给了她一脚把她踢开。手上的火在面皮撕裂的同时出现,惊叫之中,她被烧了个干净。

    “嗯,你没拍下去,我算你有人性。”施无弃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若是拍下去,我就不会保你。不过你也真瞎,你四姨太都不认识了?”

    城主的脑袋懵懵的,听了这话讶异地看向那边的人。接着,他连滚带爬地过去,翻过身子一看,果真是四姨太的脸。只是她已经晕过去了,紧闭着眼。城主将耳朵贴到她胸口上细细地听,还有些微小的心跳和呼吸。

    打到现在,他们都注意到一个特点。有些面容在被破坏的瞬间,会突然开裂成无数块带血的、臃肿的皮,如冬日被冻实的冰面突然被凿开,四分五裂,只不过流淌的液体是血。有些鬼脸也会自己变成这种模样来吓唬他们。不难猜出,这些面孔都是在咲面郎被朽月君处刑后,他报复式虐杀的女人。但这个发现对击败她来说似乎并没什么用。

    “我的脸……啊啊啊还我的脸!”

    揉碎一张纸一样简单。这层脸皮毁在施无弃手中前发出这样的哀鸣。他心里其实并不太好受。仔细想想,这恐怕是过去被活生生剥下来的脸皮

    。它们的主人或许还活着……因为只剥夺这一层皮肤的话,也许是能活下来的,他下刀的技艺十分高超。青鬼不就是个例子吗?但她们也可能死了,因失血过多,或是失去引以为傲的容颜愤而自缢。不论如何,这些受害者们是何等无辜。一定要说,她们是傻了些,傻到去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无非是俊俏了些。可若是面目讨喜就能被定义为善的话,这世间全部的恶早就暴露在阳光之下了。

    他在同情她们吗?百骸主会同情人类,听上去是个有点新鲜的事儿。不过他本就算不上无情无义之人,有这样的感觉不足为奇。尤其是与山海他们同行后,这种对感情的感知能力更加敏锐了。或许他在地狱也停留了很久,丑恶的事物相较人间只多不少,可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根深蒂固。就像一场初春的雨,唤醒他暂时睡去的名为良知的种子。

    但他在同情这个妖怪吗?

    他不确定。

    好在施无弃是个情绪上“公私分明”的人,他的手下并不留情,他也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该对付谁。最后,几个人再度聚在一起,如最初那样每人都防着一个方向。水无君道:

    “根本杀不完。”

    “定身符是有效的。”山海说,“但时间有限。一旦她注意到自己的分身受到控制,就会依靠其他分身破坏符咒。不然,若能同时定住它们再一起斩杀,或许是有效的。”

    “这不就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吗?”施无弃翻了个白眼,“怎么同时定住它们?”

    “呜呜,四儿,我的四儿……”

    “闭嘴!”

    “现在怕是要到逢魔时了。”水无君的语气恍若死水,又静又冷,“作为限制的结界会变得稀薄。当她冲破结界之时,一切都完了。我们得速战速决。”

    “那也得有办法啊……”

    “什么?不能让她出去,不然本王的子民——”

    “亏你除了老婆还知道惦记百姓,不容易。”

    当几个人正在讨论的时候,周围那些令人耳朵发痒发疼的女人的私语声,忽然全部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寂静令他们感到困惑,不知所措。原本表情丰富的脸都失去了表情,如真正的死物一样悬挂在空中,像一张张坚硬冰冷的面具。

    “这次又怎么了?”施无弃感到不耐烦。

    “她、她们又想搞什么花招啊……”

    城主居然还能保持清醒,可以说是十分难得了。山海和水无君的脸色都很糟,可以说,他们心中一定隐约有了一个设想。

    “她可能已经从结界中逃出去了……”

    “怎么做到的?不,等等。”无弃捏了捏鼻梁,又累又烦躁,“我一开始就想问了,这层结界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设下的?”

    “并非如此。”水无君简短地解释着,“是她自己。以四姨太为媒介,她只是暂时躲进作为容器的人类。她需要花些时间解读自己曾经的形态,再模拟出来……因为她们太多了,合在一起又那样庞大,需要一个自适的过程。这层结界用来保护刚刚成型的她自己。”

    “现在呢?她停下了。你们说她逃出去,可结界并未消失。”

    “所以是‘逃’……”山海神色担忧,“有什么东西吸引她的注意?还有,你们谁曾见到慕琬和黛鸾了?我许久没看到她们。”

    水无君面色凝重。他将所有的刀剑收入鞘中,对他们说:

    “她们可能不在这里,她也不在这里。离开这儿,她们有危险。”

    慕琬疯了。

    她拿着一把匕首,追着黛鸾在山上跑。所谓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大概是指这么回事。她不得不绕着山腰走,上不去也下不来。但那根本算不上路,只有稀疏的杂草和碎石。土皮很浅,能扎根的树少之又少,她几次都要从险峻的地势上滑落下去。黛鸾感觉很差,心跳的速度快得离谱。或许是因为,她总是从这一幕不由得想到,当时在绢云山发生的事。

    这次她若滑下去,不会有藤蔓让她抓住,也不会有人割断它。

    而且在逃命的过程中,黛鸾已经察觉到了。不仅仅是因为运动的关系……这座山,这整片区域都在发热。苍曳城的温泉水就是地热所致。所以虽然火山陷入沉睡,但在地底下,甚至山体中,可能都无声地流淌着炙热黏稠的熔岩。

    黛鸾已经意识到,眼前——身后的“慕琬”不是慕琬,而是附在她身上的“别人”,或者鬼。她想到水无君的那把切血封喉。幸亏她是拿不住的,否则以她现在的定力,怕是分分钟给刀剑失了心智。可她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为了师父,为了母亲,为了门派,从来都信念坚定,不曾有过分毫动摇。是因为她被摧毁的东西太多,以至于陷入自我怀疑,才给了鬼怪可乘之机吗?黛鸾是这么认为的。

    她累得气喘吁吁,已经快要站不稳了,受伤的耳朵还疼得发烫。平日里她几乎没有体能方面的训练。而在剑法上,她既没有足够的信心去对付笑面狼,也不可能去伤害依然属于慕琬的那副身体。又跑了几步,她双腿酸到打颤,脚都在充满碎石的山坡上跑麻了。

    黛鸾停下来,不确定笑面狼有没有放弃。一阵干咳过后,她一手扶着树,突然清醒了几分,一个小小的想法在她脑内浮现。

    现在的“慕琬”有着受害者的记忆,那她们一定对笑面狼印象深刻了……

    她决定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她知道,她已经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暂时是安全的。她开始向山的更高处走。直到她能看到山顶,黛鸾觉得差不多了。在距离山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凸起的土坡,她爬上去,朝下方张望。

    她很快看到慕琬游荡的身影。即使走了很远。她依然按照自己走过的路线寻找,甚至在黛鸾摔过一跤的地方多停留了一阵。看样子距离一旦较远,这个妖怪也能根据气味来判断。不过对于笑面狼,她可不能大喊大叫,那会引起这亡命之徒的怀疑。他虽然不要命,脑子却聪明得很,指不定怀疑她有诈。

    黛鸾很快在另一处发现了笑面狼的身影,但她一直没有找到莺月君。但他不重要。黛鸾对着他的方向,打出一道剑气,竟直直劈断了他身边的树。这连黛鸾也没想到,自己用的劲儿有这么大,在笑面狼的注视下,她半真实半虚假地慌忙躲藏。

    不多时,在她刻意的引导下,两人就这样见面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七回:画团锦簇

    山海他们从一处废弃的矿洞里出来。洞穴十分狭长,且闷热。这条旷道开得有些随意,似乎是哪儿能挖出东西就朝哪儿挖。洞内的结构很不合理,许多地方还撑着柱子,木柱已有些开裂。此地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坍塌。

    矿道密不透风,十分闷热,令他们来时感到呼吸困难。离开以后,空气突然又阴冷了,这强烈的反差让人不安。

    城主被他们留在城内,但离开了结界。他和昏迷中的四姨太在一起,但依然远离人群。不仅是山海建议的,更是他自己要求。毕竟百姓们要面对的是这不知何时会醒来,醒来或许就会袭击人的妖怪;而此刻的城主,暂时也无颜面对人们各式各样的问题。

    离开结界之后,施无弃发现它不再扩张了,这里似乎暂时陷入了休眠。而在南边贫瘠的群山之上,突然聚拢了色彩和形状极不自然的云。水无君带他们从一处灵脉穿过,直接被送到了这一带的山麓上。

    现在,他们就驻足于第二团不自然的阴云之下。

    水无君知道自己的兵器在哪儿。就仿佛他真的能听到钢铁的呼唤,他带着两人找到了黛鸾。当时,她正藏身于一块巨大的岩石背后,专注地向外看着什么。水无君拍了拍她的肩,她吓了一跳,但立刻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山海焦虑地质问。黛鸾仓促间贴了止血的膏药,一大块红色还挂在脸侧。她想了半天,又怕解释起来惹人误会,于是盯着施无弃看了半天,说道:

    “月亮割的。”

    说来话长,施无弃表示自己会给出一个解释。而在得知了阿鸾的所作所为与计划后,三个人浮现出了不同的表情。

    “……你知道这多危险吗!”即使是压低声音的斥责,山海依然气势不减,“万一慕琬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办?就算他伤成这个样子,你也不该拿她冒险!”

    “我没觉得他……不是,那是因为我认为这妖怪足以与他为敌,才——”

    “你认为!凡事都靠你认为,这能行吗?”

    “我这不是在旁边儿兜着吗……”

    “你这点斤两也敢——”

    “好了好了,别这么大火气。”施无弃让他冷静些,“我觉得阿鸾这么做,倒是挺聪明。这思路没什么问题,你看他们现在还在僵持。我们要做的,是静观其变。当她真的陷入困境时再出手相救。”

    水无君没觉得不妥,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依然像块木头似的,语气也毫无感情。

    “能想出这种方法,的确聪明。记得当年红玄青女也说过,解决问题就像解开老虎项上的铃铛,出路与风险并存。只不过鬼女千面被释放出来,若再不解决她,哪座城也保不住。”

    “啊,对了,山海。”施无弃像是想起什么,“如果任由她杀了笑面狼,那些姑娘能否平息怨气,不再为非作歹?”

    “……很难说。还记得极月君讲的故事吗?当年莺月君就算消灭了所有人,也……”

    “我感到莺月君就在附近。”水无君说,“但他并不打算露面。”

    “这小子肯定怂了。”

    而慕琬和笑面狼就这样僵持着

    ,没有任何反应,谁也没先动一步。他们都看得出,咲面郎受了很重的伤,但都不像是她手里那把匕首所致。两人相互对视着。慕琬的眼神令他们觉得陌生,但他们知道,这副表情之下的那个灵魂一定不是她本人。不过那层显而易见的杀意或许还真有她自己的成分。而笑面狼呢?狼面之上,看不到他真实的面孔。

    已经是日暮时分。明天一定不是个好天气,乌云之外半片晚霞也没有。太阳缓缓地、缓缓地向西边下沉,最后的光线斜着投射过来,被漆黑的云雾吞噬殆尽。天空中时而有人面下沉,时而有手臂伸出来,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无数双空荡荡的眼睛向下看着,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在指责什么。它们不说话,所以没人知道。它们的代言者就站在下方。

    笑面狼并未抬头,他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

    “我记得你。”他呼吸不稳,“你的伞被我打断过。后来再见到你,它已经被修好了。你没有死在朽月君手里,我很意外。”

    他的声音还是青年的样子,清澈好听,让人怎么也无法与面具下的面貌和那些令人发指的行径联系在一起。慕琬没有说话,手中攥着匕首,远远地看不出力道。

    “还给我。”她说。

    “啊?”

    那声音很奇怪,虽然的确是属于慕琬的声线,但音调很别扭,像是嘴里有什么东西一样含糊不清,又或者被别人从外面捏住了脸。黛鸾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慕琬的脸。

    “还——给我。”

    她又说。

    黛鸾突然看清了什么,惊慌地向后退了几步,撞在山海身上。

    “怎么了?”

    “只有半张嘴——”她说,“只有半张嘴在动。”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看过去,细细观察起来。果不其然,她的脸十分奇怪。右半张脸悲愤、哀愁,充满一种冷冰冰的仇恨,微微咧开的半张嘴吐出刚才那三个字来。而左半张脸显得十分愤怒,那炽热的愤怒已经显得有些平静了——怒目圆瞪,唇却紧闭着。两种反差极大的面目在一张脸上彰显着同一立场的情绪,显得扭曲极了。

    “是青鬼……”山海皱起眉,“但是不要轻举妄动,那不是生前的青鬼。现在的她不过是积怨的鬼魂,没有什么人性和理性可言,千万小心。”

    笑面狼微微侧着脸,感到奇怪。

    “什么?”

    “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他似乎听明白了,“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那丫头呢。你是说面具,还是你的脸?你应该知道,你那半张脸早就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掉了,连同我的一起。说来也是可笑,我还真想不明白,没有脸就活不下去了么?我没了那层皮,不也活得好好的?啊,虽然,也就快要死了吧。”

    他的呼吸声中充满杂音,身体的确不堪重负。但这并不影响黛鸾在心中暗骂:你丢的恐怕不是脸,而是你的良心。但仔细想想,在那场惩戒之火燃烧之前,他的良心就已经被狗吃了去。也不能这么说,狗未免太可怜了。

    水无君说,那些面容里不止女人,也有些俊俏的男人。不论出于欣赏还是嫉妒,笑面狼应该都以其他欺瞒哄骗等方法弄到

    了手,据为己有。那些脸皮他甚至是能戴上的,然后去欺骗更多的女人,以免有些人知道他本身的模样。不过现在,它们都只是一张张干瘪的脸,看不出男女,只有说不出的怪异。

    “把我——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感情,我们的一切都还回来。”

    那声调依然含糊,但每个字都很清晰。笑面狼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开玩笑吧?”他干笑了两声,“那不是你们自己给我的吗?说实话,我也没有打算要过。只是你们一厢情愿地塞到我这里,现在又让我还给你们?得了吧,我可是连要也没要过,如今让我说什么还回去?奇了怪了。”

    不知他是当真命不久矣才说这些不要命的话,还是留了什么后手才敢挑衅,但这些话不论如何都令人发指。天上的私语声大了些,吵了些,闹了些。

    慕琬攥紧了匕首,一个箭步冲上去。那速度比他们过去见过的都要快,简直像是飞了起来。她一刀干脆利落地斩下去,一道清脆的声响过后,赤血飞溅出来。笑面狼向后倒去,一些血溅在她身上,新鲜的血覆盖了旧的褐色痕迹。也有血落到她的脸上,滑进了嘴角。

    笑面狼的面具被劈开了,两半切口整齐的狼面落到地上,其中一块滚到黛鸾他们藏身的石头边上。但他们没心思去管这面具,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友人身上。慕琬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不是普通人因寒冷、愤怒或恐惧引发的颤抖。她颤得很快,幅度也很大,像是一个装着上万只蜜蜂的布袋子,它们在里面乱撞着想要出去。

    而事实上,是有东西想要进来。很多东西。

    突然,有一阵白色的光从她体内涌了出去,那团光又有些像雾,说不清是什么。但它很快朝着笑面狼去了。就在这时,山海三两步飞奔过去,将一张符咒贴在她面门上,很快拉着她的手将她扯回来。几人赶忙围上来,发现她已经面色苍白,皮肤冰冷,冻僵了似的。

    “放心,还活着。”水无君说,“您的动作很快,但妖气依然残留在她体内。”

    “先把人抢回来,事后再想办法。”

    太阳沉下去了,可天空依然没有暗。那些磷火般盈盈的绿光在云间闪现。它像一颗巨大的、颤动的心脏,每一次发光都更加有力。一道墨绿色的滚雷砸在咲面郎脚边炸开,他的伤势已经不允许他躲开了。紧接着,无数道漆黑的影子在空中盘旋,前端都是那些死气沉沉的脸。越来越多的脸出现了,它们纷纷涌上前,像一群饥饿的秃鹫般冲上前,将他啃噬殆尽。

    那是一种奇怪的咀嚼声,没人知道那些脸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有獠牙生出来,也可能没有。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可能是发不出声音。数千张鬼面扑过来,笼罩在他的身上,彼此之间一丝缝隙也没有。他整个人都被黑漆漆的迷雾笼罩住了。黛鸾甚至觉得,当黑雾散尽之时,地面上只会剩下一句森森白骨。

    天空中的云像是吸足了血,被浸泡成了红色。即使在黑夜里,它也如一团发光的血般,在山顶上有规律地“呼吸”。现在,它看上去更像是一颗鲜活的心脏了。

    半山腰的云戈擦了擦汗,昂起头看了一眼。他不敢抓挠纱布下的伤口,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攀爬起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八回:画残骨缺

    一种粘腻的、碾碎血肉的声音过后,是干枯的树枝燃烧般的清脆响声。

    “……你觉得这样真的能平息她的愤怒吗?”

    山海的话里带着询问,带着七成不确定和三成不详之感。水无君反问道:

    “要趁现在去阻止她吗?”

    “我想没人做得到。”

    关进笼子里饿上几天的狗,稍微见点儿血腥都会化身豺狼,谁也拦不住。有人说动物在进食、睡眠与分娩时是最脆弱的,给了敌人可能之机。但老猎人们也该有个常识,那便是动物在进食与交 配时被打断,应当是最愤怒的。

    尤其是拥有獠牙与利爪的动物。

    凛山海给慕琬脸上糊的符,不会给污秽之物可乘之机,但将人脆弱的精神与外界完全隔绝,意味着里面残留的邪气不能尽数排去。现在时间并不允许,即使有机会,他们也不可能让大伤元气的患者立刻投入战斗。她,他们,是阴阳师,也是普通人,不是战场上的士兵。

    但这会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数千张鬼面将咲面郎蚕食殆尽,别说白骨,一根毛发也没有留下来。手上浸染无数生命的鲜血,上到朝堂下到街巷都令人闻风丧胆的窃脸贼,就这么人间蒸发了。那一块地方,只有被血浸透的土壤,像一块尚未结痂的创口。可很显然,名为鬼女千面的妖物并没有吃饱,她还需要新的食物。

    她永远也不会饱。

    那一张张脸上都带着血,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它们都只是没有感情的魔物,眼里只有杀戮与捕食。对妖怪而言,吃人是最快的修行方式,尤其解决了咲面郎后,她身上蓬勃的妖气更加明显。现在,那些染血的脸无序地在空中舞动,像庆祝,像狂欢,只是没有笑容。可他们分明听到凄厉哀婉的苦笑重叠碰撞,在这一方小小的山顶尽情高歌。很快,混乱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秩序,那些脸纷纷飞到山顶上空,盘旋舞蹈,像一种蛮荒民族古老的仪式。

    “她要干什么?”黛鸾很困惑。但这个问题没什么用,所有人都很困惑。

    此时,又是一个人影出现在这座本不该有人的平顶山上。他们刚警觉了一瞬,就着天空昏暗猩红的光,发现来者竟然是云戈。

    “您怎么来了?”山海很惊讶,“还有您脸上的伤,这都是怎么回事?”

    黛鸾很焦虑,又有些心虚。她张开口,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她羞怯地低下头,小声地对他说:

    “抱歉……好像,是我做错了,我不该——”

    “没什么。”云戈摆摆手,“皮外伤罢了,郡主还请不要自责。”

    水无君上下扫视他,说道:“你的衣服也烂了。刀从前胸一直划到你的左脸,是她那把匕首。”

    云戈摸了摸脸上贴着的纱布,伤口没有裂开,但还是有些痛。他常干体力活,衣服穿的薄,所以受力最大的前胸伤势最重。外衣上裂开了口,能看到里面的纱布渗出血迹。但血已经是棕褐色的,应该是结痂了。

    “粗略缝了几针。”看他们都在看自己,云戈解释着,“放心,我身子骨硬。隔着桌子,她手也伸不了多长。男人身上总是会有疤的,我爹也有。但我更在意的是……我处理完伤

    ,向人打听梁丘姑娘的去向,他们便给我指路。本来在荒郊野外,我快要放弃了,这里又出现了奇怪的云,我才能找到你们。你们脸色很差,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对付的妖怪吃了很多人,还有咲面郎。”山海迅速解释着,“慕琬被妖怪控制,但现在已无大碍。”

    “什……”

    云戈这才注意到,慕琬一直坐靠在石头上,手边是那把匕首,额上有一张奇怪的符咒。他先前没仔细看,以为她只是累了,坐在那里休息。

    “万分惭愧,没能做好郡主安排的任务。”

    “哪儿的话啊。”黛鸾又着急了,“你不怪我让你受伤我都感激涕零了。”

    说话的这会功夫,空气热得不行,连晚风都像是带着火星子,将人烫得脸疼。直到地面隐隐传来隆隆的声响,他们才发现,平顶山上竟然冒出一些黑色的烟雾来。

    “她、她是要把火山唤醒吗?若是这么做,两座城池都……”

    黛鸾浑身发抖,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做错了,大错特错。她一开始就不应该来找莺月君和咲面郎。这下莺月君还是没有影子,反而把慕琬,把师父、友人与城里的所有人搭上上去。她恨自己欠考虑,猜不到事情的后果。即使这种情况下,不论把谁放在这儿都无济于事,甚至还不如她反应快,可她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也可能想要汲取火山的力量……”施无弃盯着山顶,“上面应该是个熔岩湖。在吃掉咲面郎之前,她还没有足够的妖力去抽空这座山。但不论她想怎样都不是好事,在这里引起动荡火山便有再次喷发的可能,几代人建立的城都会毁于一旦。”

    “怎么办?都、都是我,是我不该把她……不,我不该找来,然后就……”

    水无君把手按在她的头上,笨拙地搓了一下。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这一幕令黛鸾觉得熟悉。只不过,和今天不太一样。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水无君还在府上时,她会教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水无君除了锻造兵器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也没学过,什么都学不好。黛鸾一个人在府上不能出去的时候,若玩伴也不在,她就拉来水无君跟自己玩。琴棋书画,她会得不多,但会的都教。水无君确实不擅长这些,就下棋还凑合,姑且和黛鸾能打个平手——也仅仅是个平手了。府上的下人们一开始也不敢和总板着脸的六道无常打交道,后来发现,他其实还算好相处,也和他随便玩些什么。一开始黛鸾说下棋赢了水无君时,他们都不信,说他只是让着您罢了。结果闲来无事耍两把时,他们纷纷发现,原来水无君真没客气。

    高端的不行,来点儿简单轻松的吧。于是黛鸾教他跳绳、翻花线、踢毽子、跳皮筋。这点东西虽然幼稚,连黛鸾也没什么兴趣,好歹下人们都会,一有空也陪她玩。跳皮筋一般是男的当柱子撑住绳,丫鬟们陪她跳,但一会儿她就没兴趣了。有意思的是,后厨有个打下手的切菜工,虽然是个小伙子,却跳的一脚好皮筋。他带着水无君一块儿蹦跶,多稀奇啊,两个大老爷们带着小姑娘跳皮筋,于是所有忙的人都要停下手上的活儿,跑过来观摩一番

    实际上,水无君本就很少在人前露面。这些稀疏的记忆,是她仅有的东西。抛却漫长时光中等待父母和山海的枯燥与无聊,她能拼凑出的,只剩下这些为数不多深刻的残片。

    但每一次,每一次,水无君即使没做好什么,没学会什么,她都会让他弯下腰,像是要说什么话似的,结果只是用小小的手去揉他的头,像个小大人似的。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云戈还愿意留在这儿照顾慕琬,但黛鸾心里还有个坎儿。将她带上去不安全,留在这儿也不安全。最后还是施无弃将她背了上去。他们将她安置的远,希望不会有事。

    熔岩湖的位置很低,远远不及山口,但浓烟和热浪依然滚滚上涌。而那妖怪在上空恣意盘旋扭曲。那些脸有时候不像脸,它们聚拢在一起时,时而被拉长,按扁,仿佛一张结实的面饼可以被随意拉伸。形变的脸卷在一起,分开,再卷在一起,一张张脸又哭又笑,像某种可怕祭祀的前奏。云红得滴血,压城之势随时会降下倾盆大雨,那雨大概也是有颜色的。

    然后,它们会融于这炽热的岩浆。

    不知为何,这妖怪的一切作为都在扰人心智,让人心中不断浮现出不好的设想。她的压迫力过于强大,或许这里只要有一个不那么坚定的普通人,都会被这光怪陆离的场景迷惑,继而投身一片火海之中。

    地势不利,并没有落脚点。何况对手在天上,实在难以招架。妖怪现在还没有对山海他们动手的意思,或许在她眼里,他们已经无足轻重了。

    “你们后退。”水无君说道,“离远些,我来对付。”

    黛鸾已经许久没有见识过他的剑法了。

    他伸出一条手臂,指向红云遮盖的天。身边的五把刀剑像是听到指挥,在看不见的力中纷纷退出鞘中,缓缓上升,在他的身边悬垂排列。刀剑牵引着他,他双脚浮空,离开地面接近了那片危险的云。水无君的手中结出一些剑诀,黛鸾很熟,有些是她会的。那些兵器得到号令,像是被看不见的五个人攥在手中,与那些狰狞的面容殊死一搏。

    山海在下面布下了一道符阵。这山口不大,但若要绕着它走一圈也很费时间。他的符顺着火山口画出一道弧形,并未接连起来。但聊胜于无,咒文封锁住了热力的传输,原本近乎沸腾的熔岩湖面平静了些许。站在边缘的施无弃往下看了一眼,金红交错的液体缓慢流动,他很快转过身离开了。那些岩浆总令他有不快的回想。

    黛鸾和云戈望着天空。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穿针引线般在鬼面间时隐时现。水无君的身影在庞大的妖阵间显得十分渺小,只要稍不注意,便会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他仍在战斗着,可黛鸾明显能察觉到,他的体力正慢慢地消耗着,灵力也要跟不上招式了。

    她攥紧了这把锈剑,很想帮忙,却知道自己可能什么都帮不上。突然,一道闪电落下,劈中了反应略显迟钝的水无君。他突然从上空开始坠落,碰到山海竖直的符阵时被弹开。刀剑散落一地。

    黛鸾跑上前。水无君拿来她手中的锈剑,用力将自己撑起来。接着,他咳出一口血。

    血是黑色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九回:以一敌千

    “妖气会从内部开始腐蚀你。”山海劝他,“不要硬来了。她没法附你六道无常的身,但以妖气侵入你并不是难事。”

    施无弃也不禁摇头:“不能因为你死不了你就玩命。”

    “若不战,便生灵涂炭。我死为无常,不能苟且偷安。若不战下去,我不知又该如何。”

    水无君的声音很低,很轻,他的力气被这场战斗抽丝剥茧般耗尽了。几个人有些绝望,和水无君一样毫无办法。

    “你们现在逃,逃得远远的,或许还来得及。”水无君直起身,身上的骨头像是生锈了一样,每个动作都带一阵停顿,“从来时的灵脉离开,走远些,去别的地方。”

    “您怎么办?”云戈问。

    “除了战别无他法。反正这副身子,生前也只会打铁罢了。”水无君露出一个苦笑,看得出他确实不常笑,因为这表情太难看了,“有幸在梦中见到封魔刃,才想着,去锻那么一把绝世神兵来。这武器有多可怖,世人也只得管中窥豹,可见修罗鬼道充斥着怎样的怪物。想来鬼女千面这样的妖怪,也不过相当于修罗刀下的猎物之一吧。”

    “这里是人道!你是人类!”黛鸾喊着,“至少曾经是!阎罗魔没让你杀谁,也没让你保护谁,你怎么就……”

    “不尽然。我生前是铸刀师,便锻刀铸剑,这是我的本分,与厨子做饭,裁缝制衣,皮匠鞣皮别无二致。既然死后是六道无常,行走六道、制衡人魔、调和阴阳,也该是职责所在。”

    人们半晌说不出话,尤其是云戈。他对于水无君的态度十分复杂。他知道,父亲在死前一定清楚杀自己的人是谁。他走得十分安详,并不痛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官府那里,一面是念着云锏的名声,不敢随意抹黑——不然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因而才未将死因归咎于六道无常,免得人们对云锏的为人心生怀疑。所以,过劳而亡的说法才传出来。

    父亲在死前曾与水无君说过什么吗?当时的水无君,是否知道他还有这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是与他父亲一样对伏松风待的名声充满敬意的。

    六道无常与阴阳师降妖除魔,是职责所在。

    厨子杀菜,屠户杀猪,杀手杀人,这也是“职责所在”吗?

    所谓“致本心”又是何物?

    答案逐渐上浮,呼之欲出,可那涟漪反复荡漾,却一点苗头也不冒出来,让一向稳重的他心里发痒。

    “那我便更不会退缩了。”山海一字一顿,“大敌当前,除魔师岂有退缩之理。”

    “你不是她的对手。”水无君说。

    “你也不是,没人是。”施无弃抬起头,望着在血云间攒动的鬼面,“这非天灾,而是**。由人亲手制造的妖怪,人类也该负起责来。若都推诿给你们走无常,可太不像话了。”

    水无君愣了一会,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没想到这些人比自己想的还要固执,还要……愚蠢。他难得重重地叹了口气,气息中似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

    “此妖非人间的兵器所能制裁。”

    “你是说封魔刃吗?”只是一瞬,黛鸾想到了同样需要它的莺月君,“可我们并没有那样的武器……”

    “等等。”

    微弱的记忆在山海的脑内一晃而过,他敏锐地捕捉回来。

    “有一件事,我可能记不清了……但是我记得,与池梨他们在一起时,霜月君曾经露过面。也就是他将慕琬带过来的。那时候,我在和他们说话,但隐约记得……霜月君曾说过一句话,说您有一把……什么赝品?”

    “啊,你这不是听得很全吗。”水无君又勉强笑了笑。

    “无意冒犯。当时我的心思不在这儿,现如今突然想起来,颇有些在意。他说赝品,而您又有缘见过封魔刃,所以……”

    水无君默默地点点头,并不否认。

    “的确。六道之刃中,有一把,前身是封魔刃的仿品。”

    “切血封喉?”

    不仅黛鸾这么问,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毕竟那是一把寄寓修罗道的兵刃。

    “不。”他抬起手上的锈剑,“是这把。”

    他们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震撼,呼吸都凝滞了。实在无法想象,他手中那把脆弱的、丑陋的剑胚子,究竟和大名鼎鼎的封魔刃有什么联系。论外观,论长短,它都毫无可比之处。

    “现在不是了。它用的是稀世罕见的原料,你们大约不懂。我怎么打,都打不出封魔刃的感觉,于是还是熔掉了。直到我锻造了另外五把兵刃后,我想起来,还有这样一块料子。说起来有些暴殄天物,我将其他不错的晶石掺杂进去,改了剑模,没想到锻出来这么一把显露锈痕的东西。它也没有被好好捶打过,草草开刃了事。”

    黛鸾凑上去看,发现被水无君捧在手里的这把断尘寰,并非真正的锈剑,只是上面显露出类似于锈迹的斑纹罢了。用手轻轻摸上去,光洁如玉。黛鸾的手感觉不到它的温度,不冷也不热,或许是因为它和人皮肤的温度是一致的。摸着它,只会有“触碰到了什么”的感觉。

    “人道有恶人,有厉鬼,有妖魔。六道有地狱,有饿鬼,有畜生。同样的,这人世间还有着不灭的战意,与不渝的神性。我看到了——从你们身上,你们每个人的身上。”

    从水无君的口中听到这样崇高的赞扬,令他们心怀感动,但同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说不上来,若举个例子,就像是你熟悉的某人做出了并不常规的发言,而你由此得到预感,对方似乎即将要做出什么更不常规的行为。

    “这三千尘寰,终是难‘锻’啊。”

    那团云,正在形成鬼女千面的肉身。它缓慢地鼓出许多空泡来。有些脸开始出现裂痕,就像是被咲面郎一刀又一刀地划开,而那云也一样,不断地形成更多臃肿的鼓包。它们在不断地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它像是某种胚胎——硕大无比的胚胎。每张脸都会找到一个容身之所,嵌在里面,有时又想出来,拉出几道状如经脉的“血丝”来。还在天空上与地面平行的部分,在那些裂缝间开始滴落红黑色的液体,十分黏稠,状如滚烫的熔岩。或许那是她的“头发”。

    “没时间了……”云戈轻声感叹。

    “是啊,说了几句话,硬生生把机会聊没了。”施无弃摊开手,“硬上吧,我打头阵。”

    水无君突然横起剑,拦在他的面前。

    “不必。”

    “……做什么?”

    水无君没有回答施无弃,而是看向了黛鸾。她有些懵懵地望着他,心里却更焦虑了

    。她怕接下来的话她不想听,而水无君也本不必说。

    “阿鸾是聪明的。我知道,其实你一直觉得,我是把你当红玄青女看的。”

    “我知道,但……我不是很在意。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看法,我没必要强求的。我若想做我自己,便可以做到,由不得谁来定。”

    一直靠坐在一边的慕琬突然睁开眼睛。

    她感觉很难受,坐姿并不端正,却动不了。她浑身上下都没力气,不知道是符咒的原因还是先前附身的影响,但至少理智上是清醒的。她想把符咒摘下来,可连这个动作也没办法完成,又说不出话,只能干眨眼。

    先前的事,她听到了一些,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真正睁开眼,才察觉到自己身处现世。慕琬忽然回想起一段话,是在青莲镇“青女”对自己说过的。

    “那个夜里,水无君是第一个离开的。他一向沉默寡言,性情漠然。临走前,他只是冷冷地留下一句:‘你最好为此赎罪’。”

    他并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只是对情绪的感知与表达比常人更迟缓。数百年来,他对神女的感情慢慢沉淀,不论是否名为爱慕都不重要。水无君对红玄长夜的厌恶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这强烈的反差。虽然其他不喜欢他的无常也有这层原因,水无君是最明显的。青女为走无常与生人的情牺牲,他却不得不为这不明不白的、尚未成型的幼苗盖上土,就此埋葬了。

    水无君知道黛鸾不是青女,深深地知道。正因如此,他那尚未冷却也不再冷却的心才无处安放。他硬生生以此为借口,将这份关爱放在了阿鸾身上。

    阿鸾知道吗?她是聪明的孩子,或许早就看出来了。她也有自己独特的温柔,因而从不去打搅、去利用这份小心翼翼的、来之不易的感情。

    “我知道。”水无君说,“谢谢你成全我。”

    “谢我干什么?你别谢我,你这样我会觉得……”

    “云戈。”他突然点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云戈浑身一震,“你不是想知道亡父所说的‘致本心’为何物?在下愚钝,怕也说不出一二。大约……是问问你的心,想如何作为吧?抛却是非善恶,只问自己,想做什么。”

    “我……”

    “说不明白。示范给你看吧。还有……百骸之主。”

    施无弃皱紧眉,一扫往日的从容,但他没有说话。

    “您错了。您之前说,六道无常不会死。不是这样的,那位大人曾告诉我们,‘死是你们自己做出的选择。’那时如月君曾表示,对拥有死亡的权力而安心,我还不明白。但现在我就要懂了。”

    说罢,水无君抱着剑,拖着疲惫的身体向熔岩湖边走去。

    “你要选择什么?”黛鸾慌了,“你要做什么?”

    万分焦灼之下,唯有山海一言不发。他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没有用,做什么也来不及。

    上下的光芒都是红色的,云与火的色彩映衬交织,背后扭曲的黑色烟尘烧穿了最后一张符咒,化作零散的灰烬。在这一方赤色里,水无君如一滴清冷的晨露,周身散发着暗蓝色的柔光,仿佛下一秒就会蒸发殆尽,仿佛下一秒就会瀚海滔天。

    他是助火燃烧的松,是助澜推波的风。

    “以身铸剑。”

    说罢,他扯下额带,向后仰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回:以身铸剑

    “阿鸾,生辰快乐。”水无君最后说。

    他还记得。

    黛鸾发疯般冲向山口,山海一把将她拦腰抱住,任凭她如何挣扎都不松手。

    他知道这对黛鸾来说意味着什么。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玩伴、导师,以为他长命百岁,以为他永远都不会消失,你们或许有暂时的分合,但没有长久的诀别。如今他却毅然决然选择赴死,选择消失,你却连阻拦的机会也没有。

    你的选择无法左右他的选择。

    这令黛鸾感到真切的痛苦。若问程度,或许与山海亲自割断藤蔓的那一刻不相上下。

    但奇迹不总是会发生的,黛鸾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奇迹之上。何况它已降临过一次,如今发生这种事,反而令她有种“还债”的感慨。

    痛苦的人并不止她一个。云戈在这一刻百感交集,头晕目眩。他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失真感,仿佛面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对于水无君究竟是杀父仇人还是人生导师有个确切的定论之前,他用新的难题来打断先前的全部考量。云戈感觉站不稳了,他向后退了几步,免得在强烈的好奇心和失重的错觉下,他也会一头扎进下方远而深,明而烫的熔岩湖中。

    面前发生的一切,慕琬都看在眼里。与其他人相仿的强烈情绪在体内冲撞,却没有逃逸的机会。想喊,却叫不出声;想哭,却流不出泪。

    黛鸾替她哭出来了。山海努力拽着她的胳膊,她却作对似的不肯起来。她背对着山口,无声地落着泪。施无弃半蹲下身,轻轻拍着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像小心地擦拭一件昂贵的瓷器。云戈转过头,看着散落在地的武器。它们都有重影,因为他的眩晕感还在持续。

    黛鸾面前的地面上,是水无君那条霾蓝色的额带。它躺在地上,周围的地上落满了黛鸾的泪痕。慕琬就这样看着眼泪从她的面颊上静静滑落,在面庞的阴影里反射出温暖的光亮。

    突然,慕琬猛地站起来。

    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值得喜极而泣,但她绝没那个心情,尚未恢复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她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于是慕琬刚站起来就摔倒了,像是蹲了太久突然起身,血液来不及传上大脑。那张符咒轻飘飘地落下去,但她没有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仿佛全部的污秽都被某种东西给净化了。

    她知道那是什么,那也正是她突然起身的原因。

    她的动作吸引了友人们的注意,山海他们纷纷看过来。但慕琬没有解释太多,她撑着身子,一手指着他们的身后,大声喊道:

    “那里!剑!快!!”

    慕琬组织不出更多语言,她只想让他们注意身后的异样。于是几人如她所愿地回过头,看到了那令人惊异的一幕。

    断尘寰。剑长三尺七寸,重二斤八两。剑身呈黯淡的烟灰色,明光之下,透出恍若波光的水纹,粼粼动人。它并不如普通的剑般规矩,反而是一种多面且无序的模样。剑的两面都凹凸不平,起伏不定,光影无声地流淌,百转千回,将所映之景尽数割裂。

    此剑寄寓人道。

    它被看不见的力量捧起剑锷,黛鸾呆滞地伸出手,它被缓缓放平,落在她手里。经过岩

    浆短暂的淬炼,它仍像是未经锤炼的半成品。但她知道,他成功了。

    这把剑并不烫手,黛鸾依然感到像是碰触到自己的皮肤,感知不到冷热。她攥紧剑柄,拂过剑身,在这平静的兵刃之中,仿佛流淌着某人新鲜的血。慕琬勉强走上前,与他们一并伫立在火山口边。在黛鸾面前,随着剑一并涌现的火星与灰烬,竟让人隐约看出人形的轮廓来,就好像正是他将剑交付给他们。很快,这些许动荡的火星便随风而逝了。

    这是水无君最后能给她的生辰礼物,比任何东西都要沉重。

    鬼女千面在上空发出可怖的嚎叫,震得地动山摇。无数张脸被映衬在这把新剑的无数个曲面上,更加扭曲,更加疯狂。

    黛鸾默不作声,将水无君那霾蓝色的额带慢慢地缠绕在剑柄上。

    “我还是打头阵,谁有意见么?”

    施无弃捡起业·劫,剑指长空,明晃晃的火焰突然从剑根燃烧到剑尖,挑衅般地对着那庞大又丑陋的妖魔。山海则拿着风云斩,手结剑诀。天的更高处聚拢了漆黑的雨云,时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不知是所谓与剑结缘还是苍天得当地捧场。

    云戈从较远处捡回了两把剑。他将怨蚀与烬灭牙各拎一手,双双递到慕琬面前。

    “梁丘姑娘,这次可别对我下狠手了。”

    生而为杀,是谓刀剑。

    以杀正道,以杀逐恶,以杀断罪。

    是谓阴阳道。

    无乐城的人一夜未眠。南方的天边电闪雷鸣,黑云摧山。有人说,那长眠的火山怕是要醒了,一时间人心惶惶。那里的天时而明如白昼,时而红若血夜。有生意人仓促地收拾东西准备逃出这里,有信者长跪不起烧香拜佛求上天庇佑。多数人不愿离开,也无法离开,就算是逃,也无处可去。从几代人前,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未曾想他们从苛政下苟活,终究要在天灾面前低头。

    女人们抱紧了孩子躲在被中,男人们焦虑又颤抖地来回踱步。正值深夜,街道上嘈杂而拥挤,更没有士兵维护秩序,更有甚者趁火打劫,持刀伤人。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人们突然听到了一阵轻扬的笛声。

    竟是城主。

    城主手持一根长笛,站在高高的墙头,吹奏着一首无名的曲子。它的节奏绵远柔情,如细雨,如春风,在人声鼎沸中拨开一道宽敞的路,浸润了人们干涸已久的心田。

    混乱逐渐平息下来,百姓们惊异地望着他,一个个都说不出话。

    万马齐喑中,细水长流。

    有老人拿出锅碗,敲起了年轻时熟悉的旋律。这曲子有名字,一定有名字,只是大家都忘了。如今,正在被慢慢唤醒。更多的人拿出了乐器——简陋的、随意拼凑出的乐器,有模有样地随奏起来。碗筷、门窗、竹篾、弓弦……各行各业的人都出现了,拿着属于自己的独特乐器。躲在家中的人也陆续来到街上。会的人加入,不会的轻声哼唱,男女老少都参与了这场独特的演奏中去。直到最后,城主的笛声完全埋没在整齐划一的歌乐里。

    仿佛一个独特的法术,驱逐了人心中的恐惧,将黑暗和焦虑抛在脑后,沉湎于短暂的净土之中。神情忘我的人群里,

    一位红衣黑发的男人逆流而过,朝南边的山脉走去。

    黛鸾被捉到红云之中了。

    仿佛置身一片血肉间,强烈的窒息将她包围。数不清细碎的语言灌满她的耳朵,令她无法呼救。她能清晰地听到山海他们呼唤的声音。幸运的是,将断尘寰紧紧攥在手中,这些血雾中的鬼面甚至不敢靠近她,正如它们在外界一样。一旦看到剑身上照出自己的模样,它们就会发疯般地四处逃窜。

    若挥动这把剑,她应当能轻易从中出来。但是,黛鸾仅用一瞬的沉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隔着这一层骇人的血色,她清晰地看到,慕琬的半张脸上还覆盖着熟悉的面具。尽管现在身体的支配权仍在她手中,但假面上飞扬的红色布条,是如此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黛鸾并不挥动长剑。她屏住气,盯着慕琬的方向。

    电光火石间,她以离弦之姿破茧而出。

    没有任何人料到,黛鸾的断尘寰直直戳在慕琬的左半张脸上。些许剑尖没入其中,却没有血。在最近的凛山海惊异的目光中,黛鸾轻转手腕,用力一挑,慕琬顺势下腰,令黛鸾与她擦面而过。

    慕琬的半张脸露出裂痕,逐渐剥落。在众人的注视下,奇怪的碎片纷纷洒在地上。

    最后,是一只带着红色布条的鬼角。

    凄厉的哀嚎声接连不断,比以往任何一次更悲惨,更鲜明,更刺耳。悲愤的呐喊声不带有任何感**彩,又或是饱含人类难以解读的情绪。鬼女千面方才成型的身体,也如那半张面具一样尽数脱落,连着一块又一块的肉,裹挟着张张无数的脸,倾泻到那沸腾的熔岩湖中去。所有人带着倦色,因疲劳而有些麻木地注视着此情此景,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接受。

    然而荒野间凄惨的声源,并不止这一处。

    滚滚浓云间,闪电接连不断地落到地上,化身一道道冰冷无情的锁链。更多的锁链拔地而起,被缠得紧紧的莺月君满地打滚。他无助地哭嚎着,大闹着。

    “你知道错了么?”这声音不断地在他脑海里跌宕,“你知道错了么?”

    “我没有错!!”他声嘶力竭地喊着。

    锁链缠得更紧,将他的骨头逐一挤碎。剧痛反反复复徘徊在这具小小的身躯里。

    直到他几近发黑的眼前,出现了一双干净的木屐。他挣扎挪动着,用变形的手指扯动地上的野草,可怜兮兮地爬上前。

    “长夜哥哥!帮我!快救救我!”莺月君哭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消失,我还没亲眼看到……”

    朽月君冷冷地后退了一步。

    “您……您这是……”

    “丧家之犬的生死,与我何干?”

    莺月君又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清脆,却不悦耳,吵得耳膜生疼。不知是哪块骨头。反正,它们都和内脏绞为一体了。

    朽月君面无表情地拍拍手,天地之火映衬接连,顺着锁链在荒芜的原野上熊熊燃烧,燎原之势。随后,他再也不顾身后的垂死嘶嚎,默默离开了。

    东方的强光冲破阴云,如箭雨洒落人间。

    就在今天,他知道,有两个六道无常永远不再醒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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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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