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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一回:以卵击石

    无乐城改名了,它又叫回了五乐城。

    本以为那有着尖酸嘴脸的城主是个庸人,没想到关键时刻还能顶点儿事。山海暗想,若是极月君在场,他一定会说;“我就跟你说搞音乐的不是坏人。”

    黛鸾多了一把佩剑,比起过去的桃木剑锋利很多,坚硬很多。只是这把剑,打不出一个合适的剑鞘。因为它的表面如凝固的水纹般起伏,要么塞不进鞘中,要么塞进去松松垮垮,戴在身上丁零当啷。于是云戈给她找了布条,泡好护剑的油,细心地缠上去,像以前一样。

    仔细想来,据说封魔刃的剑鞘上也是缠着层层叠叠的、怪异的布条,还贴满符咒。不知道水无君最初这样对待断尘寰时,是否有这样一层意思。

    再怎么说也是金属的剑,它比以前的桃木剑更沉。她本觉得这把剑不该属于自己,想转交给山海,但他也婉拒了。他说,这就应该是属于阿鸾自己的东西。

    不知道云戈有没有真正明白致本心的意义。他们没问,他也没说。

    “你接下来想去哪儿?想做什么?”

    山海问他的时候,云戈正在收回阴干的布条。近两天没有太阳,还时不时落些小雨。云戈想了想,说:

    “留在这儿,继续经营这家旧铺子便是。”

    “确定吗?”施无弃有点好奇,“那你还在意成幽的事么?”

    “的确在意。我在这儿,还是希望能听到如月君他们的消息。一来,我想拿回亡父的遗物。安心,我不会再执着于往上面刻些什么东西了。若六道无常要回收它,我能理解,也明白,但只有要亲眼看见才会安心。二来,我是颇有些好奇,凭成幽那样的人物,能与如月君比出什么高下来。”

    慕琬笑了笑:“得知了胜负,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一定。”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把云戈母亲的事情告诉他。既然他要亲自走上寻找结果的路,到时候如月君是否要说,成幽又是否会告诉他,那都他们没有关系了。自己做出的选择,总是要承担相应的悲欢苦乐。

    有一件奇怪的事。

    在鬼女千面湮灭后,水无君留下的武器,除了断尘寰,其余的都不知去向了。就好像暗中有什么人,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将它们悄悄收走了。应该不是趁火打劫的小妖怪,而是其他走无常,或者黑白无常做的。毕竟切血封喉这样的重兵也能快速又轻易地带走,的确不是普通的小人物能做到的事。

    他们该去青璃泽了。要先回到苍曳城,再穿过碧璃原。不知道深春会看到怎样的景色。

    山海知道,各自的三人心里都装着事儿。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在为发生在过去的事感到苦痛。他们都在为今后做出救赎。

    真的是那样吗?

    若真是那样,便再好不过了。

    在苍曳城的时候,他们听到了这样一个奇妙的故事。去年的一段时间里,草原的游牧人常常进犯这座城池。并不是真刀真枪地对付,只是专门难为过境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常常九死一

    生。听到这儿时,他们都开始心虚了。一想到有不少无辜的人为他们的作为付账,心中就压了块石头般喘不过气。

    也许应该借机与他们沟通一下,这是山海的意思。但施无弃是反对的。他认为这一切都该是最初那几个欺辱小鞑姬的坏人负责。而他们已经遭到了报应。可这一切既然已经结束,却持续有人受难,山海认为这是不妥当的。在他们争论的时候,慕琬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自己也有些矛盾,以前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施无弃的立场上,如今在这方面,她反而有些优柔寡断了。

    黛鸾问那位讲故事的人,说这样一来,苍曳城主难道就不会管么?那人说管,当然要管了,哪里有自己的百姓任人宰割的道理。可他刚派兵前去讨伐,当天就回来了。官府的说辞是大获全胜,以后那群野蛮人再也不会进犯这座城池了。而的确,那之后的道路便安全了,人们也不用再成群结队抱团走。只是有士兵放出传闻,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发生冲突,不然那群草原人再怎么落后,苍曳城也不可能不损失一兵一卒的。

    “那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和谈了吗?”

    “没有。据说是出现了一个大妖怪,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两边都下了迷药似的不打了。”

    “什么样的妖怪?”

    “一只大狐妖。”

    他们不再争执了。

    迷药似的法术,这世上不一定有。但若是舟皿,解决这个问题并非难事。他的口才,他的见闻,他对这一切都有自己的看法,并能对那些看法和已经发生的事给出解释。而他的解释,在那强大的妖力面前,不论是否具备说服力,你都必须选择相信。

    因为讲故事的人还说了,那是一只五条尾巴的大狐狸。

    他变得更强了。这或许值得他们欣慰,也值得更多人恐惧。

    本以为会充满险阻的碧璃原走得是那样轻松。不过因为“和解”了没多久,人们还是要凑在一起,一并凑钱雇佣镖师才肯走。安全起见,他们也随着大商队一并穿过草原。的确一路平安,他们甚至没看到一点驻扎的痕迹。不知他们是离开这里去了更远的地方,还是躲起来不让中原人看见。也许以物易物的生意还是能做的,但不与中原人接触是他们的尊严。

    骑在马上,黛鸾抬头看着空旷的天。有一只雄鹰展翅而过,她的目光追逐了很久,直到那一点完全完全消失在天空,她才转回酸痛的脖子。

    青璃泽有些湿热。从总体上感觉,这气候与他们上次来时并没有太大差异。他们来到曾经租住的庭院,掌柜的还在,一眼认出他们。得知雇镖师带过去的包裹没有缺斤少两,他很安心。不过他面露难色,不是很想将房子再租给他们了。

    不难理解,毕竟上次他们也赔了很大一笔钱。

    确实,看在他们赔过钱的份上,掌柜的也没乱给别家说什么闲话。他推荐了另外的住处给他们,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离青鹿崖很近。

    对山海来说,察觉那三个人的情绪很容易。黛鸾几乎一路低头,注意力一直放

    在那把剑上。的确,对她而言,失去水无君的悲伤不亚于失去亲人。而慕琬越接近青璃泽,就越显得心神不宁。在她的内心,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阴阳师,甚至不配继续当一个役魔使。他们曾在青璃泽经历的种种危险,她现在没有胆量和能力招架。何况殁影阁不一定会为她开出天狗的解药。退一万步讲,就算给,她也不确定天狗还会听从与她,而不是伤害她。

    至于施无弃,一路上更加关注柒姑娘了。对他们而言,柒姑娘的存在不是一个人,因为她实在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样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受人控制,顺从,且毫无情绪。若比作下人或宠物,这对阿柒和无弃来说都算一种羞辱,况且这完全不一样。在其他人心里,她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兵刃。

    仔细想想,切血封喉不也如成年人一样重嘛。

    他们只歇了一天,就又要动身去找殁影阁了。虽说这环境还算熟悉,但阔别太久,通往殁影阁的路并不好找。在他们的印象中,记得有许多普通的灵脉与之交缠。青鹿崖的鹿骨,那两个眼眶,也是门。他们来到青鹿崖底,还在商议。

    “我可以带你们去崖壁上的洞。”黛鸾说,“相信我,我还记得!”

    “不是你记不记得的问题。”山海颇有些头痛,“我们需要找一条最近的,最好走的路。不能把时间都耽误在路上。”

    “我觉得花在争执上也挺没必要的。”

    师徒俩看着慕琬,知道她此话没有恶意。她只是心情不好,烦躁,焦虑,无助。在这些负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很难让她打起精神。有点情绪也是正常的,他们不会计较。

    看得出,她很逃避。失去叶隐露对她的打击太大,太深远。

    不过偏偏她不期待什么,什么事就会发生。在他们交谈的这会功夫,一言不发的施无弃望着一旁的树。这是棵很高大的树,上面生了些细小的绿色植物。有一只蝎子绕着它转了两圈,现在停在侧面不动了。

    “既然来了,光明正大地见人便是,何必遮遮掩掩。”

    另外三人收了声,也朝他和柒姑娘望着的方向看去。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那蝎子停顿许久,才向树后爬了过去。再从另一侧出来的,是一个留着长辫儿的美人。

    “解烟姑娘早。”

    “哼。”

    “劳烦您带路了。”施无弃笑得坦然而从容。

    “你如何笃定我是来带路,而不是探风的。”

    “若只是探风,您现在就不会与我闲聊了。皋月君手眼通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想必知道我们前来造访,才请您带路。”

    解烟眯起眼,从他们身上扫过去,不再说话了。她转过身,施无弃示意其他人跟上。慕琬犹豫再三,也随他们去了。走了很长一段路,又穿过一道水帘,进入一处狭长的山洞。这景象很快令他们感到熟悉了——潮湿而清冷,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水声,还有美丽动人的发光植物,与轻盈的光点在空中飞舞,照亮前路。

    这次,皋月君会提出怎样的要求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二回:以理服人

    这里似乎与曾经接待他们的地方不同,但殁影阁本身的格局与存在就不该为凡人窥探,因而这一切也就变得无关紧要。反正桌椅茶水都有,茶壶与那熟悉的、形状奇异的杯子们依然在自己运作着。这一次,杯子里面是某种深紫色,并夹杂着些许荧蓝光点的“茶水”,有些粘稠。当然,他们还是没人敢碰。

    来见皋月君的路上,他们没再遇到其他人——是指那些“仇人”们。连解烟带他们见到人后,也自行告退了。这一切也仿佛皋月君知道,他们不想看到那五个妖怪。

    在有求于人的情况下,几人也无法对佘氿他们口诛笔伐。

    当青蓝色的茶壶倒完柒姑娘面前最后一杯水时,未等他们开口,皋月君便说:

    “你们来晚了。”

    她还是那样妩媚动人,银饰在形似殿堂的洞窟中闪闪发亮,银色长发柔软地搭在肩上,发梢被她绕在指尖转着圈儿。从皋月君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用意,仿佛只是宣告既定事实。

    “此话怎讲?”山海问。

    “妾身知道,你们是来询问天香玉一事的。”

    慕琬忍不住问她:“当初你要这香囊,是不是早就知道里面有天香玉?”

    “你在身上戴了二十年,竟如今才知道,倒是令妾身更惊讶。”

    你知道怎么不告诉我?这是慕琬最想问的。但她知道,问了皋月君也不会说,反而会正中她暗嘲的下怀,不如闭嘴。

    “虽然这问题有些无聊,但我还是想问。”施无弃道,“‘来晚了’,这话怎么说?您已经将它用掉了吗?”

    “暂时没有。”皋月君摇摇头,“但妾身想留住它。天香玉稀世罕见,寻得鹌鹑蛋大小,都值半座城池。殁影阁知道许多人都有所收藏,但能拿到的,可不打算拱手相让了。”

    “本来就是慕琬的东西呀。”黛鸾有些不服气。

    “本来也是她自愿交换呀。”

    为了那个“不复此间”的答案?毫无意义。黛鸾现在还在替她不值。

    “不论开什么价,您都不打算换了,是么?”施无弃最后一次确认。

    “自然。它是妾身重要的材料。不过……”她话锋一转,“念你们千辛万苦远道而来,妾身也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这样吧,妾身告诉你们一件事。”

    “何事?”

    “你们不是第一个来讨要天香玉的人。”皋月君眯起眼,笑得可人,“不过安心,妾身也并没有给他们,而是另指明路。”

    “不是,等等。”施无弃听着就不对劲,“还有谁?”

    话刚问出口,他和其他人心里都隐约有了个答案,只是在得到确切的回复前不愿承认。

    “还能有谁呢?”皋月君抬起手,望着自己染得蓝盈盈的指甲,“妾身且问你们……你们要这天香玉,又有何用?”

    “和你没关系”这几个字儿差点就从慕琬嘴里蹦出来,但山海在桌下碰了她的袖边,让她不要出声。接着,他诚恳地说:

    “殁影阁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我们想做什么,您一定已经有所耳闻。虽然在下还是认为,此事本可另辟蹊径,但既然无弃执意如此,我们也愿助他一臂之力。我们惜时如金,还请您少走些弯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吧。”

    皋月君将目光从指甲上挪开,放到了山海身上,同时快速地扫过施无弃。后者面不改色的样子就仿佛山海说的那番话不需要他的参与。她个人还是比较欣赏这点的。即使与自己有关,甚至置身其中,分明是主角,却能泰然自若,展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普通人遇到什么事都会喜形于色,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嘴角的弧度,呼吸的频率……一颦一蹙都会将一个人暴露无遗。

    凛山海首先就不是这种人。但只要更加细致地加以观察,皋月君也不难从中推出他的情绪。他不会刻意伪装算一方面,而施无弃不同。他所有的表情与动作都恰到好处,表现自己想展示的,隐藏自己想瞒着的。为达到目的,一声笑,一句叹息,都能推波助澜。而此时的沉默与冷漠,也是手段之一。

    “唐少侠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皋月君撩起鬓角的发丝,“但他拥有的远比你们拥有的更多。”

    果然是他。尽管有了些许心理建设,听到那个姓时慕琬的脑子还是隐隐作痛。

    “又是他?”她抬高了声音,“他到底想怎样?”

    山海劝她冷静,但自己也叹了口气。当初如月君就说过,知道返魂香配方的人少,但绝不是没有。不论是皋月君告诉他的方法,还是朽月君在更早的时候就怂恿他,听皋月君的话说,他手头上已经有不少材料了。

    施无弃望着山海,像是在问他“怎么办”。

    “我不知道。”山海读出了他的语言,“不如说,我知道也不想帮你。逆天改命,起死回生,都是禁忌的法术。你在做,我的包容已算是触犯了自己设下的原则。他人若做同样的事,我也没有理由阻拦。”

    然而在施无弃说什么之前,慕琬先喊出了声。

    “那他妈可是唐赫!”

    山海很平静。他知道慕琬的愤怒来自何处。

    “但我们同时也并不了解他经历过什么。”

    “你是在为他开脱吗?”

    慕琬感到相当程度的不可思议。她从未自诩过了解凛山海的为人,可如今看来,她岂止是不了解,简直陌生得匪夷所思。

    “不,从来没有。我只是想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说着,山海下意识抬起茶杯。他转了转杯子,那闪着光的液体在杯中“微波粼粼”。他微微皱眉,放下了杯子,继续说道:

    “莺月君的童年是他‘恶’的源泉;朽月君的恶又为人间百态所积淀;就连郁雨鸣蜩·皋月君——”他抬手示意,“也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故事。他姓唐的再如何做为,我都坚信有一个理由。但对于此事,我如对无弃一样,不反对已是我最大的让步。莫要再难为我,对他的选择做出谴责了……自然,杀人灭口的事,我并不否认。若梁丘依然让他付出代价,我也会鼎力相助。”

    不知为何,听完这番话的慕琬不禁发出哀叹。她有些欣慰,这似乎就是她认识的山海。

    黛鸾似懂非懂地跟着点头,尤其说到皋月君时,她不断地点头附和。皋月君听完只是笑笑,优雅地端起了茶杯。

    “说到莺月君……唉,他到死还不明白呢。”

    “明白什么?”黛鸾不自觉地摸到受伤的耳朵,血痂快掉尽了,“不,等等,他死了?”

    “死了

    。是那位大人亲自处刑。”皋月君放下杯子,“如今六道无常又空出两个位置来。我若是那位大人啊,可要被你们气死呢。”

    “……”

    一片短暂的沉默。山海捏了捏鼻梁,说道:

    “他到死还没明白……他自己分明也是他所厌恶的,众生中的一员。”

    “哎呀,您真是什么都知道。”皋月君微微睁大明亮的眼睛,“可比妾身要厉害呢。”

    “个人拙见罢了。”

    莺月君穷尽十年,二十年,阅过人间千姿百态,胜过自己的悲剧也看过不亚百场,却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自幼心中便只有自己,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里容不下别人的苦痛,不配再以六道无常的身份苟活。这是惩罚,也是一次机会,可他亲手将其扼杀了。他年龄小,世面见得少,仰仗着过人天赋,便忘了自己是谁。

    是芸芸众生的九牛一毛。

    是千苦百态的沧海一粟。

    是众生的一员。

    他们许久没喘过气来。这里分明十分清凉,几人只觉得胸闷气短。缓了许久,慕琬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所以,姓唐的也要返魂香?”

    “可不是嘛。他甚至夜袭唐门,从库中窃取了夜啼珠。这夜啼珠也金贵得很,比娲堇华还要少。不过再怎么说,比花儿要好存得多。黑市里或许还有货吧,不过,大约有市无价……无价之宝的无价。这下可挑衅到唐门脸上去,那群人可要气疯了。”

    夜啼珠也是返魂香的原料之一,他们都有印象。

    “他手里还有什么?”施无弃问。

    “唔,素材的大半都让他集齐了。毕竟有朽月大人帮忙,没什么拿不到的东西。不过还差点儿……妾身可以告诉你们。”

    “那您想要什么?”

    山海很清醒,他知道皋月君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皋月君笑了笑,声线甜美柔和。

    “别这样说,似乎妾身总是贪图什么。不过,既然这么问,妾身的确有想要的东西。”她狡猾地笑着,“妾身想要乾闼婆的香炉。返魂香的材料或许有许多份儿,但这能使它发挥效力的香炉,世间仅此一个。你们用完了,再送给妾身便是。”

    “乾闼婆?香炉?”

    几人面面厮觑,不知所云。如月君的药方里可并没有这个说法。

    “神无君的传说你们可曾听过?他当年斩杀的那八位大人物,其中便有香神乾闼婆。它们留下了八件稀世珍宝,在人间流传,为不知名的人类世代守护。妾身只想要那个香炉,它熏制的香,能令人容颜不老呢。”

    说着,她捧起了脸。他们都知道这女人不过是在扯谎——至少只说了原因之一。六道无常需要驻颜术做什么?肯定另有所图。

    黛鸾心里浮现了一个问题。她并未将鬼叹的事说出口,但好奇心依然在作祟。

    “啊,不过……迦楼罗留下了什么吗?”

    “唔,琉璃心。”皋月君支起侧脸,“被打造成了一个瓶子。怎么,你有兴趣?”

    “随口问问……不过你为何要答应我们?你不怕香炉到了唐赫手里?”

    “所以妾身给他开了同样的条件呀。”

    她笑得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三回:以德报怨

    晚上,慕琬一个人躲在天台上,还不让人找她。

    尽管黛鸾三番五次在下面喊她回去休息,她也充耳不闻。更别提山海和无弃,他们也劝不住什么。导致当下这一尴尬局面的原因,自然和白天的事脱不了干系。

    其一,是皋月君说谢花凌体内并没有蛊毒,那是佘氿的一个玩笑。而当她说出这番话时听众们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这比真有蛊毒还奇怪,皋月君说她无法理解。是否真有此事,他们几乎无法定论,就算再三询问她也矢口否认。慕琬甚至要让佘氿现身对峙一番,皋月君却说他不在,但她能以真正的阁主身份保证。

    当这祸患的念头从人心中萌生,一种比蛊毒或瘟疫更恐怖的东西早已开始蔓延。

    谓之人言。而人言可畏。

    其二,是慕琬没有向皋月君求得天狗的解药。

    这似乎并不只是自尊心的说法可以解释的。慕琬好像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就算来到殁影阁,也对式神们的事只字不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皋月君视线几次扫过她,都带着几丝询问——询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想说。可殁影阁主偏偏狡猾得很,你不说,她不问,就那样相互吊着,谁也别松开。

    在快要离去的时候,山海好心地提醒了一下慕琬,她却并未开口。慕琬一开始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皋月君竟然也不催,就那样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凛山海不傻,知道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施无弃也没当着皋月君的面多说什么。黛鸾觉得奇怪,正想说些什么,被无弃一个眼神劝回去,也作罢了。

    依照施无弃对皋月君的立场,他算是给足了慕琬面子。但一离开殁影阁,他便比山海还快地问了:

    “为什么对天狗的事只字不提?”

    “她什么都知道。阿鸾提起鬼叹时她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没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我也不必要说,无非是自取其辱罢了。”

    “既然她什么都知道,你何不顺势问下去?”施无弃皱紧了眉,“你要放弃你的式神,放弃你阴阳师的身份了吗?”

    要说施无弃也是憋了很久,还能有觉悟不在“外人”面前吵起来,也算是不容易了。但在这个话题上,慕琬并不领情。

    “天狗不一样!”她高声喊,也不在乎皋月君能不能听见,“它不是普通的式神,若那样简单倒还好了。你知道么?我近些天总在做梦。梦里天狗追着我,张着血盆大口,控诉我不配当一个好主人,没有做役魔使的资格。我醒来还要面对你的指责,我不累吗?”

    “可你在逃避问题。”他一针见血,“我听了你回雪砚谷发生的事,我以为你成长了,更能分得清是黑非白,更果决些。但没有——从这件事上,我一点儿也看不到你的成长。”

    “我成不成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爹还是我娘?你若真是我亲哥,我现在都能和你打起来。我赌不起你知道吗?赌不起啊!我的命不值钱,真的,一文不值。但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啊!我怎么给我娘给我哥交代?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爹?你懂什么?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也不在,你没有参与我们的过往……你什么都不懂。”

    试图劝架的师徒俩也沉默了。她的话是没说错,但也绝不是施无弃故意为之。这么说来有些戳人心肺,也能从慕琬的神色上看出,她说完就后悔了。

    太不应该了。明明已经自认为成长了些许,怎么会犯这样幼稚的错误?

    施无弃没有说话。晚风吹过他的脸,掀起丝丝缕缕的长发。说起来,他的头发也长了许多,不知在那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与柒姑娘待了多久。倘若没有人能够说话,普通人很快就会疯掉吧?他一个人——唯一一个活人,不也终日为了生存,为了自由而斗争吗?

    他的脸色有些疲惫了。

    “嗯,我是不懂。”他深吸口气,“我对过去没什么记忆,对家人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柒,还忘了她是人是妖。的确,人间的悲欢并不与我心绪相通。抱歉了,不该说那番话。”

    他没有提及慕琬话里真正伤他的部分,巧妙地绕过了被迫的离别。甚至,他没有展现出一丝责怪的意思,直白地认了莫须有的错。这令慕琬的心更堵了,也许施无弃和她直接吵一架,两人能更解气些。但他们没有,姓施的没给她这个机会。

    连山海和阿鸾也看不出,这一切究竟是百骸主天衣无缝的演技,还是发自肺腑的心声。

    之后,几个人都不作声了,一路无言地回到了客栈。回去时已经很晚了,他们都没意识到在殁影阁耗了这么久。随便要点凉菜算是晚饭,可慕琬没吃,径直上了楼。阿鸾去叫,但也没在屋里见到她。听打杂的说,她跑到楼顶去了,不让人上去打搅。

    阿鸾跑下来汇报,山海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叹口气,说不管她,你吃你的。实际上呢,他们谁都没吃太多。

    夜更深了。今夜没有月亮,延绵的阴云遮盖一切苍穹的光源。几粒毛毛雨洒下来,落到她脸上,冰冷刺痛。最后,这种淡淡的麻木感覆盖了整张脸,让慕琬感觉戴了层面具似的,手也像戴着手套,僵硬极了。她并不冷,只是一直保持抱膝坐在屋檐上的动作,坐得太久。

    没一会儿,那种冰凉的触感完全消失了。慕琬以为是自己终于冻僵了,但不是。她昂起酸痛的脖子时,看到柒姑娘撑开衣服,用双臂搭了一个小棚子,将她们罩在里面。不知何时来的,自己竟毫无察觉。是太松懈了,还是太放心了?

    明明可以向店家借来伞,但她没有——他没有。

    “……你要坐在这儿吗?”

    慕琬张开嘴,长时间的沉默令她的喉咙微微痛了一下。于是柒姑娘坐下来,将衣服也搭在她的头上。说起来,慕琬只要离得近一些,就能闻到阿柒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普通的妖气,只是单纯的香,可能是用于防腐之类的措施。闻起来有点像潮湿的木头,像雨后的泥土,是一种清新又自然的香味。

    “我之前不该这么说。”慕琬说,“至少……我没有那个意思。”

    阿柒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对她的发言微微点头。慕琬不确定在这个地方说话,施无弃是不是真能一字不差地听见。但她不想再憋下去了,于是继续说道:

    “我知道这可能没什么说服力,情急之下的话,多少也会让人觉得是真实想法。但

    ……其实不是,真的。我是有些埋怨,若回雪砚谷的时候有他在,能解决不少不必要的麻烦。可我想清楚了,这样也好,不能总让他们帮我解决问题。这样的话,缺乏那些必要的经历,总是依靠同伴的力量走捷径,这样不行。”

    阿柒又点了点头,仿佛真的能听懂似的。

    慕琬也看着前方,同她一样呆呆地望着深夜的景色。青璃泽的住民们房屋分散,而且没必要建得那么高。这座客栈算是最高的建筑了,放眼望去,烟雨之中建筑的轮廓有些虚幻,看不清边界,几乎半融于这片夜色之中。

    她们都不再说话了,只是挨在一起,等待时间缓缓地流淌。许久,慕琬觉得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她暗想,自己下楼时会不会发现施无弃和那俩人就躲在旁边,而柒姑娘又该怎么办,会随自己下来吗?

    正当她用困倦的脑袋胡思乱想时,漆黑的景色里,有一片不一样的影子飞向这边。

    慕琬眯起眼睛,试图仔细打量。在她看清之前,那些影子已经足够近了。不知为何,深夜竟然会有成群的鸿雁飞过。正当她昂着头时,突然有什么人从雁群坠下来。她心里一惊,精神了大半。

    那人端端地落在她面前,脚步轻得像只鸟,只让两片瓦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微弱得难以察觉。

    “叶月君!”慕琬的困意一扫而空,“您怎么来了?”

    再见到她,叶月君的神情有些复杂,但大致是欣喜的。她既有些安慰,又有些忧愁。

    “我没想到你醒着。”她说,“我来看看你们,只是一眼。”

    “唔,您是……来,来处理鬼女千面的那件事吗?”

    既然已经精神了,理智就告诉慕琬,这是唯一值得叶月君大驾光临的事。

    “……嗯,算是吧,但只是顺路。水无君的事我也知道了。兵器已被黑白无常回收,不必担心。我本想在现场找到青鬼残留的面具,但那些碎片好像完全熔化在岩浆里了。无妨,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啊,还有急事要办,只来打个招呼。你替我向他们问好。”

    “这么仓促吗?”慕琬不可思议地说,“再遇见你,跟做梦似的。既然你在赶时间,我也不留您了。唉……阿鸾一定很想见到你呢。”

    “哈哈……我也很想她。但见到你更重要。”

    慕琬还没懂话里的意思。说着,叶月君抬头吹了声口哨,盘旋的鸿雁群又丢下了什么东西。一个被包裹的结结实实的布袋落在叶月君手里。她将它捧到慕琬面前,语速很快地说:

    “我是从雪砚谷来的。池梨他们过得很好,莫要担心。只是你娘……啊,别慌,你娘亲也很健康。这东西你拿好,是池梨让我交给你的,里面还有他们的信。我本想悄悄放在你们窗边就走,没想到你还醒着呢……”

    叶月君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专程见她一面就是为了传递家乡的信,这令慕琬感动极了。她看了看那个包裹,不重,缠了很多层,不是四四方方的形状,而有些狭长。

    会是什么呢?

    慕琬抬起头,还没来得对叶月君及表达谢意,她便唤下一只鸿雁匆匆告别。

    逃似的走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四回:以冠补履

    慕琬极力想把动作放轻,但心里太着急了,动静还是很大。她几乎破门而入,还没有休息的黛鸾坐在桌边,浑身颤了一下。她一只抬起的脚和屁股共挤在一张板凳上,这么一惊,膝盖撞到了桌沿。唯一的烛台剧烈晃动,整个屋子一明一灭。顾不上疼痛,黛鸾飞速伸手稳住了烛台,融化的蜡溅到手上,又给她烫着了。

    “嘶——疼疼疼,闹哪出啊!”

    黛鸾不知该先捂手还是先捂腿。她指头尖儿还沾着黑色的泥,桌上放着开盖的膏药。慕琬进门前就犯嘀咕了,问她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

    “耳朵疼!”黛鸾白了她一眼,她收声了,“痒得不行。山海说伤口愈合都这样。小点儿声,别人都睡着了。”

    “你这泥巴哪儿来的?”

    “临走前皋月君给的,跟我说能止痒去疤。”

    “……什么时候?话说她给你的东西你也敢用。”

    “你第一个离场,我们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你走之后,我走之前,她塞给我的东西。而且这有什么不敢用的?我其实觉得她还不错,不会害我……”

    “再怎么说也是来路不明的东西……你的腿和手没事吧?”

    “哇你这人,怎么不问我耳朵有没有事,这才是拜你所赐耶。”

    这是个值得详细展开探讨的问题,但慕琬有些等不及要看那包裹了。黛鸾也注意到她不知从哪儿带回来的奇形怪状的东西,盖上药瓶也凑过来看。就着微弱的烛光,慕琬一层一层将厚实的布展开。布很久,越往里层越新一些,但她还是在之中察觉到熟悉的花纹。

    “这到底是?”

    “说是从雪砚谷寄来的……叶月君带的。”

    “叶月君?什么时候?刚才?”黛鸾打了一下她,“怎么不告诉我!”

    “就知道你这么说。我也问了,她似乎急着去别的地方,除了送东西,来不及与我们打招呼。先别催,我得看看这是什么。啊……你看这块布。”

    “怎么了?碎花布嘛。看着还挺旧的。”

    “这块是我小时候用的褥子。你看这儿,还有一滩口水痕没洗掉呢……”

    “你确定不是半夜尿……”

    “确定,住口。”

    “这也留着?我隔几个月就被换新的了……”

    慕琬忍不住将之前的白眼还给她。

    “有钱人家的小孩懂什么?我们那时候的日子穷得很。这原本是母亲一件雪篷,内衬软软的,她后来给我哥改成大褂。那时候更苦,他也没得选,不嫌这花。再后来穿不上了,才给刚出生的我改成小褥子的。啊……这层布好像是被面儿。破挺久了,我娘都缝变形了,没法儿盖。后来我让她丢了还不肯,就塞箱子里占地方。”

    黛鸾越来越看不懂了。

    “所以……你娘在雪砚谷,给你寄了一床旧布?这是要演哪出?”

    “我不知道……”

    慕琬还在一层层解着包裹。随着外面越来越薄,里面坚硬的东西就要显露出来。黛鸾侧过头,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张弯弯的信封,不知是被夹在哪

    一层掉出来了。

    “这是你娘给你的信吧?”黛鸾弯腰捡起来。

    慕琬原本忙碌的手突然停下了。她接过黛鸾递来的信,就着光看了一眼。

    “不对……我娘识不了几个字,这封面上说是池梨写的。”

    “我刚看到了,但说不定是她代笔呢。”

    慕琬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桌上解开大半的包裹,又看了看手中的信。

    “那,你帮我拆一下,我看看信里写了什么。你千万小心,他们包的这么严,我估计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好喔。”

    慕琬匆匆将包裹推过去,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不知为什么,原本看到那些清秀的字,她还挺平静的。可当即将拆开信封时,她却感到了一阵明显的不安。要说给她寄信,那是很困难的事,从过去开始就只有她给谷里写的份。毕竟等回信传过来,她早不知走到哪里去。所以能连同什么物件拜托六道无常送到她手中的东西,一定很重要,非常重要。

    颤着手抖开信封,有两张纸。她先扫了第一张最后的落款,是池梨本人写来的。再扫一眼右边开头,第一列只有四个大字。

    见字如面。

    趁慕琬阅读的时候,黛鸾拆着包。她一边解一边抱怨,说这些布要么缠得太繁琐,要么系得太紧,压根是堆死结。这些布疙瘩遍布整个包裹,对里面的东西起到缓冲的保护作用,可苦了拆包的人。黛鸾扣得手都痛了,一面叨叨着想拿把大剪子全部绞断。

    拆着拆着,黛鸾放慢了动作。

    “那个……我说,这是一把剑吧?”黛鸾比划了一下,“但也不长,肯定不是伞。”

    “是剑……不,不是剑!”

    慕琬的声音发颤,黛鸾不禁看向她。发颤的不仅是她的双唇,还有那双手,或说整条胳膊。慕琬激动极了,脸色都有些发白,看不出欣喜还是悲痛,只知道她很不正常。她抖得厉害,黛鸾能听出她在极力平复情绪。

    黛鸾猜不出信里写了什么,但慕琬突然把两张纸拍在桌上,将布包拽过来扯,想要快点把它解开。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越着急,手上越没章法。黛鸾赶忙把包裹夺回来。

    “好了好了,我来吧。你信看完了吗?”

    “还、还没。你快点,快点解……”

    “知道了知道了——”

    很明显,这是一把刀或者剑。长度倒是比匕首要长,应该是一把胁差。这些布到最后十分贴合,可见缠得很小心。她解开最贴合的那一层,上面还缠满了布条。这些布条就显得很旧了,深灰色,倒也没什么灰尘,只是有种很浓重的历史感。虽然看上去一扯就碎——其实还很结实。黛鸾想解开的时候发现根本扯不动。于是她意识到,布条也属于胁差的一部分。

    再仔细看,布条上写了些细密的文字。那都是些很长的,奇怪的符号,螺旋状地绕着整个胁差的鞘写下来,即使掠过了布条的交界与几张紧贴的符咒。这是用一种极细的笔写的,不把眼睛贴上去几乎辨认不出,只以为是一些虚线。再凑近烛火仔细看,字符似乎

    是用朱砂写的,只是由于年代古早,连颜色也不太好认。但符号尚且完整,没有掉色或被破坏的情况出现。黛鸾一个字都认不出来,那扭曲的、线虫似的东西,仿佛不属于人间任何一种文字。

    再说那些符咒。它曾经应该是白色的,但同样因为时间的原因,变成暗沉的枯黄,但它们也没有任何毁坏,只是很旧。上面的符文她也没见过。几张符咒紧紧地贴合在鞘上,就好像融合成为布条的一部分。而那些细密的字,像细绳一般草草绕着它们一圈。

    刀柄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那材质不知是木头还是金属,其重量介于二者之间。上面镶嵌的金属皮十分斑驳,但纹路依然清晰可辨。只是那些纹路太奇怪了,毫无美感可言。一般来说刀柄和刀锷的花纹都有一种对称性,就算不是对称的,也有特殊的纹路规律。但这把胁差没有,黛鸾看不出花纹究竟是草木、鸟兽还是云雾,只觉得它像是掉进了强酸,被腐蚀出了毫无规律的、丑陋的凹凸。可要细细打量,又能察觉出认真雕刻的痕迹。换个比喻讲,就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原本应该缀着流苏的地方,挂着一串儿小小的圆铃,色如鎏金。抬起它,能发出虫群振翅的窸窣声。

    “慕琬,这把刀太奇怪了。”黛鸾来回打量,“这做工我从来没见过。诶,怎么抽不出来啊……是不是生锈了,所以卡在里面?你快来看看啊,这是什么地方的工艺?”

    慕琬半天没有应声,她以为她还在读信。她摆弄了半天也没能将刀抽出鞘,便作罢了。要说暴力破解也不是不行,但她担心弄坏了不好赔。

    慕琬还是没动静,黛鸾放下刀看着她。原来她已经读完了,手僵硬地将两张薄薄的纸给框住。她又喊了两声,慕琬还是一动不动,就好像纸很沉重,抬着已经很困难了。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眼也不眨。这会儿,她的手一点儿也不颤,可黛鸾怀疑她连呼吸都停住了。

    “……哈哈。”

    她突然干笑两声,让黛鸾心里发毛。

    “唔,我能看看吗?”

    见慕琬没有反应,阿鸾试着从她手中抽出纸来,就着短烛最后的光

    扫视了前半张,黛鸾心里一惊。她突然明白为何慕琬方才这么大反应了。信的前半段很平常,随便说了些谷内的近况,一切都有条不紊。然后说池梨要为自己的母亲迁墓,撬开掌门旁的母亲的旧坟时,里面除了一截女人的手骨,还有一把胁差。

    “是封魔刃,封魔刃啊慕琬!”她的音量难以抑制,“天啊!原来你师父真的知道它在哪儿,还藏好了!霜月君知道吗?他们是商量好的吗?居然给你送来了,太好了……”

    难怪那把胁差抽不出来。若是修罗锻造的妖刀,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她激动地拍了两下慕琬的手臂,她没有反应。于是黛鸾接着向下看。

    是一份讣告。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说的是谁,桌上的烛火挣扎两下,燃尽了。与此同时,慕琬突然从椅子上翻了下去。

    “你怎么了?醒醒啊!怎么回事?来人啊,快来人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五回:以梦为马

    梁丘死了,梁丘思琰。

    慕琬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五天有余。眼见着天气越来越热了,百花放,草木生,她却根本无缘出去欣赏一眼。山海很怕她脑袋烧出问题,因为她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里慕琬都嚷着要回去,有时好像她已经在梦里回去了。那些梦大多能听出虚惊一场的好结局,少部分时间里,她没什么反应,只是从紧闭的双目中静静流泪,滑过滚烫的脸颊。

    实际上第六天的时候,她已经开始退烧了。客栈老板担心是痨病或是其他瘟病,很怕传染给其他客人。所幸有所好转,他才没让店伙计急着赶他们走。

    那封信,他们读了好几遍。从字里行间能确定那的确是池梨写的,还有默凉与晓的问候。信里没有提到她母亲的反应,只是说“无大碍”。看来她母亲也知道儿子的死讯,还为此大病一场。第一封信的结尾是说,她“最好”回来一趟,她母亲想看看她,但老人家也亲口说了,回不来也无妨。

    思琰死了。慕琬的哥哥死了。

    这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所有人都以为,兄妹间的坚冰已经开始融化了。但不曾想,山洪决堤而来,席卷一切,所到之处片甲不留。这场意外带走了他们的无数种可能。

    或者……不是意外。

    讣告很简单,背面有另一人的笔迹,从语气上看是默凉特意注明的。他们几乎能想到,本不想让慕琬太过牵挂的池梨将信装好后,默凉悄悄取出讣告,在后面赶注了一大堆略显潦草的说明。按照他的性格,或许更愿意将真相说出来。池梨或许相信慕琬会回来,便没有多说什么,但默凉不这么认为。

    在那方偏远贫困的地方,思琰并非死于传染病或是反抗的起义军——不如说那种地方,根本不可能生出武装力量。他的死法看似情理之中,细究起来却很不合理。

    他死于刺杀。

    思琰在那里的“家”是一个简陋的茅屋,不比村民们的更豪华到哪儿去。甚至这个茅屋就是他工作的地方。里面很简单,一人份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一点儿碎银两都没有。他全部寄给母亲了。需要排除自杀的可能,一来是没留下遗书,二来暂时没有自杀动机——毕竟他已在这荒芜之地生活多年,与当地的“刁民”实则还算和睦。

    他的尸体是白天被发现的,村民们发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视察种下的春麦。开始人们只是以为他身体不适,直到正午,粮仓的人说他雷打不动会来看,但也未出现,才说去他家里瞅一眼。去的时候发现人已经凉了,倒在地上,满地都是凝固的血。

    屋里有张桌子,不过是搬来的石头,两张凳子也是。桌上两杯水,只有他倒下的那个位置上,水喝了大半,另一边应该是没动过。既然昨天白天没人见到人,此人应该是“路过”的“旅人”,夜间造访,思琰还简单招待了他。烛台被移动过了,原本放在桌子中央,有旧痕迹和残留的蜡块。凶手离开时将烛台放在了桌边,然后吹灭,这半支蜡烛并不能说明凶手停留的时间。屋里不是很乱,但依然能看出被翻找过的痕迹,大约是他本身就没什么东西。

    一叠出自他一人之手的公文、包起来的章子

    、叠好的朝廷任命状、为数不多与母亲来往的书信、一个砚台、些许墨石、两只旧毛笔、一个烛台、三只半蜡烛、一个火折子、一床冬被、一身冬衣、一件褂子、一双破布鞋和草鞋、一副碗筷、一口锅、一把菜刀、一个炒勺、一串打了结分好日用的铜板、一只盆、一只豁口瓢、一只打水的桶。

    这是他全部的家当,全部。

    最后要说的,便是他的伤口了。他被人从身后刺穿了心脏,当场毙命。

    按照默凉的说法,此人虽然没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却“漏洞百出”。凶手完全可以抹了思琰的脖子,只留下一道细细的、割断动脉的伤口,让他失血而死。这样一来,人们就无法判断出他使用的到底是什么凶器了。默凉说他们都认为,这是外人作案,但动机不明。因为在那种穷酸的地方,绝对没有这样又快又利的好刀。

    实际上,那伤口只有一边薄,另一边厚,所以凶器是一把刀。能将人完全刺穿的武器,必然是一把长刀,而不是匕首之流。伤口是直直贯穿的,所以是一把直刀。

    他们都不知道慕琬是否有认真读完这些备注。但在山海眼里,这个杀手并不愚笨。

    而是自负。

    他根本不在乎。

    默凉最后草草写下一句,一切安好,勿念。他大概认为慕琬不会回来。但他们两个究竟谁更懂慕琬一点呢?暂时还不知道答案。

    唯一知道的是对伤口的形容,这不禁让三人同时想到一位老相识。手法也像——雁沐雪不也是被直刀刺破心脏吗?不过是从正面而已。硬要说是因为他们找不到理由。慕琬的事和她哥又有什么联系?若有人想骗她回雪砚谷,大可不必如此折腾,跑到那种蛮荒之地。而在那种地方,没什么劫财的说法,更没有朝廷争斗的理由了。思琰的为人,应该也不会结仇,至少在那种地方能和什么人结仇?撑死是和当地一些顽固的家伙有些矛盾罢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官老爷”,没人会挥刀弄枪。

    他死了,村民们很难过。所有人都很难过。

    “之前聊天的时候,她说有机会,会带我们见见她哥。”黛鸾说。

    “等她好了,我们立刻就走。”施无弃说。

    山海和阿鸾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柒姑娘。山海有些犹豫地问:

    “去哪儿?”

    “雪砚谷啊。”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她会回去吧?”

    “是……可是返魂香……”

    “没什么着急的。我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一两天。”施无弃无所谓地耸肩,将两张纸对折并塞回了信封,“上一次,我不是没能和你们去吗?还有那个姑娘是不是也住在附近。若还有机会,我们可要去澄清一番。听阿鸾说她是使扇子的,时间允许,我还能指点一番。还有那个奇怪的香炉,我们当初不是说若真的毫无头绪,就去问云外镜吗?虽然我记得阿鸾说他很不靠谱。”

    “啊哈哈……也不能说完全不靠谱吧。”

    慕琬若是知道了他的打算,一定会很感动吧?

    可他们不能这么说,因为一切都是未知数。她何时能真正恢复过来,会做出怎么样的决定,谁也不

    能替她打定主意。

    “雪砚谷往北走,再往北走……”山海道,“有一个地方,叫翠萍滩。那里曾有人类的村庄,但现在是妖怪的地盘。我是几十年前听说的,生活在那儿的妖怪并不和睦,是他们将人类赶走的。那时候,翠萍滩盛产洛神砂。”

    洛神砂也是返魂香的材料之一。黛鸾说,它听上去也是某种动物的粪便。毕竟夜明砂与望月砂就来自于蝙蝠与野兔。不过他们都不确定,因为要用到洛神砂的东西太少,令每个人都没有印象。

    “大约产自什么妖怪吧。我曾经营泣尸屋时,有妖怪以此物抵债,最后流通出去了。若知道有这等用途,我自然会留下。”施无弃说。

    今天是第七天。慕琬的烧已经退了,但人还在昏睡。施无弃又去街上听那些零散的江湖情报了,山海去药房买快要用完的药。黛鸾借了后院的小炉,在那里烧药。药香顺着墙向上飘,钻进了开了条缝的窗。

    熟悉的药味传入慕琬的鼻腔,她睁开了一次眼睛,但很快闭上。这种半梦半醒的时候最为恼人,总是给人一种似乎睡下去就永远醒不来的错觉,可就此睁眼,之后又会头痛万分。她刚才看见开了缝的窗投入一丝丝阳光,正好落在手臂上,微微发烫。闭上眼,是一片翠绿翠绿的世界,一望无际。

    那仿佛是广阔的草地,生长着许多美丽的花,也有水。岸边站着一个人,以背影示人。从那铅灰色长发厚重的质感来看,应当是霜月君。在这个清晨,太阳挂在右方的天空。

    是封魔刃的作用吗?可霜月君不是说,他并不能感应到封魔刃的踪迹吗?还是说,这场幻觉是封魔刃展示给她的、自己与霜月君间的某种联系?

    封魔刃就放在她的枕边,微微侧头便能看见。

    微风拂过,霜月君依然站在岸边。慕琬试着大声喊,他并没有回头。

    “这是你的刀!”

    梦中的慕琬疯狂挥舞着,试图引起唯一一个活物的注意。但霜月君听不见似的,驻足不动。这令她有些疑惑。她攥紧了封魔刃,试图朝那边走去。

    突然,仿佛听到一声炸雷,震得她不能动了。

    并非确切的声音,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警示。慕琬突然就僵住了,动也不能动,就像在梦里被鬼压床似的。而面前的景色发生剧变,所有的风景分明还在,却都笼罩上了一层血色,天空也红得通透。霜月君与那些植物的剪影变成了黑色的剪影。

    眨眨眼的功夫,一切又恢复原样。而当她再迈步时,又会变成那般可怖的景色。但她觉得自己不能退缩,也无路可退,便顶着莫名的巨大的压抑,攥着刀一步步向前走。画面开始颤抖,扭曲,最终晃动出残影,将全部的光景搅作一团,化为眼前的白点。

    那一瞬,霜月君似乎回头了,也可能没有。

    慕琬从床上滚下来,手中当真攥着封魔刃。汗水浸透了她,摔到地上都有一片水渍。端了药上来的黛鸾正巧碰到这一幕。她还没来得及放下药,慕琬便手脚并用,用孱弱的身体靠近她,吓得她药碗差点摔了。

    “快,走,去北方……咳咳、咳,我们去北方。”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六回:以礼悔祸

    “霜月君在梦境的北方……”

    凛山海重复了一遍。

    慕琬半躺在床上,双手端着杯子。里面换了一味药,不再是外敷,而是内服。之前给她肚子里灌过药,但饭终究是几天没吃,整副肠胃都不对劲。她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和复健,毕竟整个身子骨也要锈了。

    但她一刻也不想耽误。

    “我们明天就走。”

    山海从她手里拿过杯子,又往里面续了些水。

    “雪砚谷的确在西北……且不论霜月君在何处,去找他意义何在?”

    山海将温热的杯子还给她。施无弃接了一句:

    “你要拔刀出鞘吗?”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当封魔刃出鞘的那一刻,不仅意味着这块冰冷的金属将重见天日,更象征着霜月君的身份将得以颠覆。

    “呃,你该不会是想替你师父解决问题吧?当年他是不是答应帮霜月君解开诅……”

    “甚至不惜以自己为代价?别开玩笑了。”

    施无弃打断了黛鸾,究其原因是不想这番话得以印证。慕琬眼神空空,语调儿也是空洞得很。

    “不会,我没那种拯救谁的心思,何况我与霜月君也不熟。我就是感觉会发生什么,是封魔刃告诉我的。”

    施无弃拾起桌上的胁差,不厌其烦地再度打量。说实话除了做工上的奇异之外,它并没有散发出某种不可思议的灵力,他们谁都感觉不到。慕琬无法给他们解释这种奇怪的心情,而且随着时间流逝,遵循“指引”的念想也变得淡薄,但并未消失。

    “……其实也没差。”山海接过封魔刃,递给慕琬,“既然池梨他们决定交给你,就由你亲自保管。正好你没有武器,暂时带着它。据说封魔刃即使不出鞘也威力巨大,慢慢摸索如何发挥也很重要。既然都是向北,就先回一趟家吧。”

    慕琬将杯子放在床上的木桌,横起封魔刃。黄昏的暖光镀在上面,令它显得更陈旧了。它没有看上去应该有的气味,比如陈布的霉味,或者金属的锈味,一点儿也没有。不过施无弃说,很多东西在不属于它们的世界里,反而看不出端倪。想必将封魔刃还入修罗道,大约能显露出它应有的锋芒。

    但他们身处人道,该用人的思维来解决问题。

    “不。”她说,“我不回去了。”

    “什么?”山海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回去了,没必要,真的。”

    施无弃一时无言。他担心这是她的某种妥协,倘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必。但他知道,慕琬向来不会因临时的让步割舍自己本不必放弃的东西,所以她说这番话,肯定也不止考虑他一个人的处境。即使这样无弃的心情还是有些微妙,他说:

    “只是顺路罢了。我们不也要借云外……”

    “不是先找洛神砂吗?它在更北的地方吧。直接过去也无妨,要去雪砚谷,就要特意向西边绕一段距离了。”

    屋里又迎来一阵沉默。这样的对话,总给人一种“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原本不必如此”,“虽然合理却

    似乎还有周旋的余地”这样的考量。

    “你……确实有别的打算吧?”

    山海直盯着慕琬的眼睛,她很快转移了视线。这么久了,山海总能在不令自己被人看透的情况下看透别人,而慕琬在他面前也还是那么不善掩饰。她早就察觉到了,在这群人面前她藏不住,但或许对付外人足矣。无形之中,他们早就像一家人一样,是她唯独可以不去伪装情绪,可以不用因担忧而独自承担,也不需要刻意背负沉重的东西。

    “你告诉我们。”山海说,“我们支持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说出来。”

    “你得告诉我们你怎么想。”黛鸾也帮腔,“你不能想到了但什么都不说。我们不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吗?”

    兄弟姐妹。这概念太稀薄了,在慕琬的定义里,这概念属于她真正的血亲骨肉,属于她深爱的同门。而他们几个,曾一向被冠以“同伴”“友人”的标志。如今真正的兄长血亲已死——尽管她在大病之后尚未形成实感——她曾敬爱的师兄背弃她,其余伴她成长的师门中人远在千里之外,她终于有理由完全说服自己。

    “手足。”她说,“是手足。”

    “和你脑袋分家的手足,可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啊。”姓施的开始不正经了。

    慕琬点点头,把封魔刃也放在桌上,双手在被面上交叠。

    “我知道凶手是谁。”

    “……是吗?”

    “唐赫。”

    山海和无弃再度对视,黛鸾紧接着说:

    “我们不是没考虑过,但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凭默凉他们的只言片语,也找不出蛛丝马迹。没有直接的证据,单凭你们间的恩怨,似乎……没什么说服力啊。”

    “所以我们才劝你回去。”山海道,“见见娘亲,然后再问问他们还有什么细节。”

    “不必,我有充足的理由。至于我娘……她一定是不希望我回去的,即使很想见我。我了解她,我若是回去,她知道自己会舍不得我再走,还会责备自己守不住梁丘家的什么。而且我也怕我会……所以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那……你的理由是什么?”

    “香囊。”

    “香囊?”

    “说到天香玉的时候,我都明白了。我小时候父亲有一块小小的玉石,凝脂似的漂亮,还有不属于任何鲜花的淡淡芳香。父亲说那是石头的香味。后来听我哥说,这是我爹当年帮什么人证了清白,仅剩下这唯一一个儿子的母亲哭着道谢,硬是把那块传家玉送给我父亲。一开始我爹不要,但老人家说留给儿子也只会被他败出去……虽然她儿子确实被惯坏了,一身坏毛病,但没有害人之心,更没有杀人之胆,只是因为太混了才被人抓去顶罪。啊……想必当时我爹就已经得罪了朝廷的人吧。总之那块玉,他最终收下了。呃,有天我不小心把它打了……忘了那时候我几岁,应该还很小吧。我以为要被爹娘骂死了,结果我哥替我顶包,爹娘狠狠揍了他的屁股。后来我以为两瓣碎玉被丢掉了,因为记忆中,我不再见过它。”

    “所以其实……它被

    装进了你的香囊?”

    “对。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它比普通香囊要重一点儿,长大之后不觉着了。但只有一半,我猜,因为两块更重,而且一定会摩擦碰撞,我早就会发现。”

    “另一半在你哥那儿?”

    “是。我们是一对儿的。”

    琰和琬是一对儿的。

    “唐赫怎么知道他那儿还有一个香囊……”

    黛鸾嘀咕的时候,慕琬突然攥紧了床桌上的封魔刃,半个指甲盖大的铃铛们窸窸窣窣。

    对哦,还能怎么知道呢。

    挑拨离间,播弄是非,激化矛盾,扇惑人心……热衷于制造这般龙争虎斗局面的,除了某位六道无常外他们想不出第二个。

    “啊,等等……也可能是皋月君说的。”黛鸾意识到。

    施无弃耸肩道:“她和朽月君穿一条裤子的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稀奇。”

    山海依然保持冷静。他分析着:“但她也告诉我们唐赫所有的东西。她也是刻意要让我们相互争夺。不愧是巫毒师,鹬蚌相争活下来的不论是谁,她也能坐收渔翁之利。如果慕琬说的没错,她让我们相遇,是为了加速达到所有人的目的。”

    “所以这也是她不给我们天香玉的原因之一。”无弃跟着说,“她要我们去抢……可唐赫真的已经得到它了吗?”

    “应该拿到了。默凉罗列了我哥在那边的全部家当,唯独没有香囊。他可能也担心有人要找什么,但不知究竟是什么,干脆全部抄下来。啊,无弃是要找……什么砂来着?”

    “洛神砂。在北方的翠萍滩。山海说他跑过几家药房,都没有,只能过去。”

    “去吧,直接去吧。不必去雪砚谷,要抓紧时间。”

    按照皋月君的说法,对照药单,这也是唐赫所缺乏的原料。后来他们又随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都小心翼翼,巧妙地回避了所有生离死别。他们都知道,慕琬并未真正接受思琰的死。有时候死亡不是一封信,一个消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那之后饭时多出的一副碗筷,是陆续从家中找出逝者的衣物,是压在抽屉深处那些熟悉却不再更新的家书。

    她知道。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面对。

    他们本想将晚饭端进姑娘们的房间,但慕琬执意要自己下楼,虽然踉踉跄跄,但总算能感到久违的、地面坚实的触感。临睡前,慕琬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犹豫再三,她选择说给大家听。毕竟这也是之前她想清楚的。

    “叶月君的雁群也飞往北方。”

    “好,知道了。”

    听上去是一条没什么用的信息,但它可能囊括了太多东西,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北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尽管黛鸾开着玩笑,说叶月君走得太快,也不说送他们一程,但实际上谁都清楚,真正离开灵脉的帮助,这才是他们应当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速度。即使有车有马,九州之大,一日千里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们走着,一直向北走。夏的步伐却比他们更快,追上前来,超过了大大小小的脚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七回:以静制动

    慕琬写了一封信寄回。里面并未提到自己会不会回去,只是让大家注意身体,并请他们继续照顾好母亲。除了问候,最重要的一点,是澄清谢花凌的“蛊”是不存在的。她在信中说,希望门派能把她接回去,让她在谷中修养。想必这些天,她也蒙受了过多不应有的指责和恶意。他们都清楚,不论蛊毒存在与否,这样的说法早已在人心中埋下祸患。

    不过慕琬也强调,她只是“希望”,并不是让他们一定这么做。因为她说,自己依然不确定皋月君的话里谎言和真实的分量,她仅提出一种观点,具体怎么办,让当今身为最年轻的女掌门和那无所不晓的云外镜来衡量。毕竟若真的存在,他们却不知传染方式,搭上整个门派是不划算的——尽管皋月君本人的确没有针对雪砚谷的理由。

    现在已经入夏,想必信早已经寄到。希望阿凌能放心大胆地走出家门,与他们一并拥抱这繁盛的夏景。到处都是墨绿色的,花相竞盛放,树茁壮生长,所有生机勃勃的面貌都让人精神抖擞,心旷神怡。

    若慕琬不曾知道思琰的死讯就更好了。

    当下的美景在她眼中不过是张浓墨重彩的画儿,假得绕眼。

    他们经过了许多城池,但人烟愈发稀少。越往北走,花越少,树越多。北方并不喜欢下雨,只有高大的树木能将根系扎于深土,汲取下方的水分,根系太浅的花草可不行。这又是一种别样的景色,只是人太少,太安静,让人觉得已经走得太远,接近世界的尽头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地界都这般干涸。翠萍滩是一片广袤的湿地,因地势的原因易于储水,形成了一大块水域。整个翠萍滩几乎有碧璃原的一半面积,还生长了更丰富的植物,很多动物也在这里繁衍生息。路过了一些镇子,山海都会打听翠萍滩的事。他们得知以往那里的资源吸引着人们,人类在那里建立家园。只是后来,一大群妖鸟占据了那里,将人赶了出去。

    有种说法是这样的:当地的洛神砂蕴含丰富的灵力,妖怪们为了将其独占,才把人类逐走。有位老人给他们看了看自己珍藏的洛神砂。一小把色泽鲜红的圆粒,黄豆般大小,凑近果真能闻到类似洛神花的香气。但要说这到底是什么,老人家也不懂,他说这也是祖上传下来的。翠萍滩很早前就不属于人类了。

    施无弃没有问价,他知道老人不卖。何况这几颗豆大的药也不够。按照如月君给的方子还得经过萃取的步骤,提炼出有用的部分少之又少。所以他们还是要去那个地方。

    “稍微确切了些。”黛鸾说,“之前只说妖怪,现在至少我们知道,是一群妖鸟了。”

    “你说叶月君也在向北方。”山海回想起来,“这会不会与她当年解救的鸟族有关?”

    慕琬突然也想起了什么,她在身上摸索起来,找出了一个白色的翎毛。他们都记着,当时慕琬说这是泷邈给她的。上一次见她拿出来,还是在去亡人沼之前。

    “他会在那里吗?”

    “不知道。”慕琬说,“但我觉得找找他比较好。霜月君在

    负责他们的事,不知道和那场奇怪的梦有没有联系。”

    “说不定只是封魔刃让你看到的错觉罢了,与此事无关。”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山海,你可以占卜方位吧?”

    所有的证据都很零散,信息过于残缺,过于混乱,过于无序。可在这冥冥中,又有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的事件串在一起,仿佛一种无声的暗示。

    当夜挑了一个合适的时辰,山海摆好蜡烛,画好阵法,将羽毛放在一碗滴血的水中。

    结果算得上情理中了——几个人将大脸凑到水盆上方,盯着指向北方的羽毛面面厮觑。

    泷邈,叶月君,霜月君,唐赫……他们都应该在北方,或去北方,在翠萍滩一带。但那里究竟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告诉他们,只能自己亲自拜访。所幸,要不了多久了。

    真正来到翠萍滩的时候,已是六月中旬,正值炎热之时。他们租的马车最多走到郊外,剩下的距离是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走出来的。先前失去武器的悲痛被时间淡化,但慕琬在这个时候真正需要一把伞,不论是不是叶隐露。

    太阳很晒,热浪蒸得人脸痛。南方的热是湿热,现在就显得很干燥,皮肤都要变成风干的叶子。再往下走,他们很难相信会出现翠萍滩那样的水源。直到晚上,日斜西山,温度降下来的时候,他们才感到有些许凉爽的风拂过脸上,带走积淀的疲惫。

    但施无弃却高度紧张起来。

    “有非常奇怪的气息。”他说,“腐烂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你们闻不到吗?”

    其他三个活人都摇摇头。他们不能闻到奇怪的味道,或许疲劳削弱了感官。但山海认为方才的那阵风,带着点不祥之物独有的阴冷。而这不该是广袤的平原该有的情况。

    眼前的草木逐渐茂密了些许,拨开它们向前走,眼前是一片宽阔的草原。夕阳将它们镀成了橘红色。

    慕琬分明没有闻到施无弃说的气息,却有一种强烈的反胃感。她转过身弯下腰,一手捂着嘴,一手捂在胃上。又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钻进鼻子,她不确定是不是施无弃说的那种,但也可能是因为总会碰封魔刃,这是单纯的金属味也说不定。

    而那反胃的感觉并未衰退,就好像血腥味是从自己体内泛上来的一样。

    眼前的场景令人不安。虽然和她那场梦里不断闪晃的情景并不相似,却有种异曲同工之妙,就好像眼前的这一幕证实了梦中的场面是可以发生的。

    黛鸾本想踩上那片草地,感受一下这过于“别致”的风景。但她注意到慕琬身体不适,就转过身照顾她了。站在半人高的杂草地边缘,施无弃对山海说:

    “还有一个反常的现象,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

    “没有动物。”

    “对,一个也没有,至少我没见到。白天的时候,虽然也没有什么动物光明正大地露面,但我能听到远方鸟雀振翅的声音,还有鼠类在草丛间潜行。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去了更远的地方更深的地底……或者不再动弹了

    。”

    “哇,你别乱吓人好不好。”黛鸾扭过头抱怨。

    施无弃不再说话,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石头没有什么棱角,而是光滑扁平的。他抡起手臂将它丢出去,石头在暖色的草坪上摩擦跳跃了两下,突然消失在地面上。

    黛鸾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慕琬稍微缓了些,也看过来。

    施无弃又捡起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更大一些,形状不太规则,但棱角也比较圆滑。他把石头砸出去,它立刻被“草地”吞没,同时发出奇怪的吞咽声。

    黛鸾压低了声音,生怕惊醒什么东西:“这地……怎么是活的?”

    “不是活的,但也不是草地。”山海皱紧了眉,伸开双臂倒退,示意他们都向后走,“这是一片池塘,一片水。”

    “什、什么?”

    “是浮萍或水藻一类的东西。在有些地方,这些绿色植物过于密集时,容易有眼神不好的动物看错,当成草地,失足落水。当然,我觉得这不是此地动物稀少的主要原因……”

    “而且这也不像是植物啊。”黛鸾说,“它们红红的,像……血沫似的。”

    “别说了。”慕琬抬起一只手制止她,“真的要吐了。”

    这里真的是翠萍滩吗?如此看来,的确倒像一片妖魔生活之地。

    几人后退了几步,与水边保持距离。天空慢慢暗了下来,“草地”又逐渐变成了一片黑色。它们似乎只是容易反射环境的颜色,倒也不那么吓人了。绕着水边走了一段距离,他们试图往湿地深处走,期望能找到一些前人留下的房屋用来过夜。不过走了一段距离,房屋确实还有,但它们大多已经垮塌,甚至有不少已经没入土中,上面爬满了蘑菇与青苔。木质的建材更像它们起初的姿态——只是木,生来就该腐朽。

    天要完全黑下来了。施无弃夜间的视力一向不错,他看到前方有一块巨大的木板,像是一个扎好的木筏。但那一带也都是水,再向前走,草地里的水就会没过脚面。无弃让他们别过去,自己精准地找到几处干燥的落脚点,敏捷地跨过去,跳到木筏之上。他检查了一下,这东西还比较新,至少能用。

    三人和柒姑娘本在这边等着,身后破房子的屋檐上落下一只鸟,是一只白鹭。鸟雀振翅的声音令人心惊,但终于让人感到自然应有的模样。

    ……等等?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那只白鹭的位置突然传来声音。他们再回过头时,沧羽正翘着腿,坐在屋檐边,像个真正的鸟似的侧颈审视他们。

    “是你?”慕琬脱口而出,“这些都是你做的?”

    “我做了什么?”沧羽微微挑眉,一抖扇子,“倒是你们不该来这儿。”

    山海走上前,仰起头看着他,作了揖。

    “沧公子。我们不知此地是您的地界,多有冒犯,望您海涵。”

    “你们倒是没有得罪我……”他换了条腿翘,“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八回:以盲辨色

    黑夜笼罩在沧羽白色的长衣上,缠绕在他身上的妖力发出柔和的白光。

    “翠萍滩,怎么了?”黛鸾毫无惧色地反问。

    “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沧羽刚将扇子的扇柄从一只手丢到另一只手上,一个快得不可察觉的影子冲上前,攥住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倾斜的屋瓦上。一阵碎瓦脱落的响声中,山海脱口而出:

    “小心!”

    “没事儿,塌不了。”

    施无弃单手扼住他的喉咙,恶狠狠地盯着他。

    但毕竟沧羽不是好对付的主,他自然有所准备。将攥着扇子的手向上一抬,一阵狂风将施无弃掀开,他以一个利落的空翻落在地上。沧羽厌恶地拍拍衣摆。

    “别给我弄脏了,这身可是很贵的。”

    “少废话。”慕琬瞪向他,“泷邈在哪儿?”

    “干什么?我弟跟你可没关系了吧?”沧羽一边晃着扇子,一边懒洋洋地说,“霜月君都没有过问,轮到你个小丫头片子插手?”

    妖怪就是妖怪。撕下不必要的伪装,沧羽全然没有最初见到他们时的礼貌。虽然相较之下,那时不必要的恭敬的确显得装腔作势了,但总比现在这态度来的爽快。

    “那霜月君呢?”黛鸾问,“霜月君也在翠萍滩吗?”

    “亏你们知道这里是翠萍滩。既然知道,就不要在妖们的地盘指手画脚。”

    “妖怪的地盘?你们当初把人类赶走,占山为王,还理直气壮!”

    沧羽这下可认真起来了。他坐端许多,眼神从先前的不屑变得严厉起来。他从废屋顶上跳下来,慢慢走向他们。施无弃也从后方走上前,微微推开山海和慕琬,迎面直视他。沧羽捏着扇子,将双手背后,微微眯眼。

    “难不成,是人类的地盘?什么时候的事?写了人类的名字?你们真是奇怪,走到一个地方就将地圈起来,单方面宣称是自己的领土,不允许妖怪甚至同为人类的异国进犯。我想问一下,你们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对原住民打过招呼吧?这里的花草鸟兽都同意了么?真有趣,如果让更强大的一方做出你们同样的事,人类一方就开始控诉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

    “况且翠萍滩,本就是妖怪们的住所。是你们人类贪得无厌,乱加杀戮,摧毁了原属于妖的家园。我对你们人类没有一丝好感,也就幼崽可爱些……但很快就跟着学坏了。我的母亲,按照你们的说法,是姑获鸟。她想教化人类的孩子,让人类也学会讲道理,你们污蔑她偷吃孩子,她便被阴阳师杀了。我的父亲,曾住在翠萍滩的白鹭精,为从人的手中夺回妖怪的容身之所,也被人类设计杀了。如今又来到我们面前,恬不知耻地让我们将来自不易的家拱手相让?听听,这太可乐了。”

    施无弃依旧神情坚定,并不受这番话的左右。另外的人心虚了许多。黛鸾撅起嘴,叹了口气说:

    “那我们不知道嘛。也是别人告诉我们,说你们妖鸟占了人类的地盘……”

    “说什么都信?就因为你们同为人类呗。你也只会从族人的角

    度思考了,从未想着我们又失去了什么。”

    “而且我们也没打算抢你们的地呀……”黛鸾有些委屈,“我们是来找洛神砂的,找完就走。”

    到底黛鸾还是个十几岁的丫头,不论在妖还是人的眼里,压根还算个孩子,沧羽的眼神略微柔和了些。他的态度放平和了,幽幽地对她说:

    “洛神砂?唔……原本附近有条河沟,去那里淘就可以了。不过如今到处都长满了鬼影萍,怕是很难淘出来了。”

    所以那些反衬着环境色的奇怪的藻类,名叫鬼影萍?但这和翠萍滩的名字有什么联系,山海暂时没想出来。听了这番话后,施无弃倒是若有所思。

    “所以洛神砂还真是河底的沙子?”

    “错。”

    沧羽将扇子拍到手上,还没说完,黛鸾就抢着说:

    “我知道!肯定是河里某种鱼的屎!然后这种鱼,是此地特有的!”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看起来干干净净,为什么开口闭口尽是些脏东西。”

    “咦,不是吗?”

    “当然不是!”沧羽的表情嫌恶起来,“洛神砂是植物的种子。但不是洛神花,那是你们人类的无知叫法……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们只要知道,这是一种水生植物的种子。它本身无毒,泡在水中就会产生剧毒,让任何动物都不能吃它。你们人类说的是晒干的样子。不过虽在水下,它生长却需要太阳。如今鬼影萍遮住了透过水里的光,它们应该都堆积在泥沙下,就快要烂掉了吧。顺便一提,若有伤口在水下触碰它,它会立刻吸附上去,并生根发芽。至于那块伤口……很快会溃烂,宿主不是死于失血,就是死于感染。”

    听上去可够吓人的,连记忆中洛神砂鲜红的色彩都令人胆寒。就算沧羽絮絮叨叨了这些情报,施无弃依然不为所动,勾起嘴角冷笑着对他说:

    “鬼影萍是吗?我听说这种植物生长的地方……河床下都躺着上百具尸体。”

    沧羽斜眼看向他。

    “这翠萍滩,过去的确是翠色……这里从来只有绿色的草,绿色的叶,绿色的水。不过这鬼影萍让每日的色彩都更加鲜明,如诗如画,不也挺好的吗?”

    “你要我将它们叫起床打听打听么?”

    “那里面沉着的可不止人类的尸体。”

    剑拔弩张,针尖麦芒。这两人让入夜的翠萍滩上充满硫磺的气味。山海连忙介入其中,劝两边都冷静下来。随后,他委婉地解释了慕琬的意图。

    “除了洛神砂,慕琬提及泷邈,是因为她比较在意他现在过得如何。毕竟当年泷邈曾救过她。翠萍滩就是您的家乡吧?”

    “哼……”沧羽的眼神再次冷了起来,“我不会让你们见他的。他是我们重要的族人。”

    说到这儿,他的眼神又变得怜爱了。这种温柔只会在他提及孩子或亲人,尤其是泷邈时体现出来。他们已不再质疑沧羽对他的亲情是否属实。不过,在这种强烈的保护欲下,掩饰了一种哀愁。

    “……唐赫来过吗?”慕琬直接问。

    “啊?谁?”沧羽略微回想了

    一下,“哦,那个油盐不进的阴阳师。关他什么事?他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也要来找洛神砂。”

    “随他找。”

    慕琬侧目:“你不是不欢迎阴阳师吗?”

    “你们不是阴阳师吗?”沧羽张开双臂,“我这不也没把你们赶出去吗?别逼我动手。到时候,场面可就不这么好看了。”

    “我只想知道泷邈怎么样了。他当初不仅救我,还为了我能安全返回,选择给霜月君和你一个交代。我不希望他过得不好,否则我问心有愧。”

    “你个娘们好意思跟我扯问心有愧。”沧羽瞬间翻脸,阴阴地说着,“你当然该有愧。难道要我感谢你给我带他走的机会吗?他本就该和我走……”

    沧羽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步。他的情绪不稳,像是忽然精神失常了似的。那种焦躁、不安、顾虑暴露无遗,或者他本就不打算加以掩饰。

    “只有他才行……鬼东西为什么只有人类能用?他理应没错的,他想怎么做,都没错的……为什么会这样?大家的目的达到了,这很好,可他呢,可我呢……这不好,很不好……他为什么不属于我们中的一员?”

    他轻声念叨着,细碎的话语在安静的夜里十分清晰,传到每个人的耳里。黛鸾对他的反常有些忧虑。她想靠近一些,却被施无弃拦下来。隔着这条有力的手臂她向沧羽发出询问:

    “你……还好吗?”

    慕琬也问:“什么意思,泷邈怎么了?告诉我!他病了吗?”

    “什么东西?”施无弃捕捉到关键的信息,“只有人类能用的什么?”

    沧羽突然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像是审讯陌生人一样,再度用那鸟雀似的方法打量他们。只是这次,他的神情更加古怪,仿佛说出那番怪话的是他们一样。

    “你们不该来。”他又说,“不该来这儿。走啊,滚!”

    他的态度无比凶恶,令人产生一种白鹭迎面振翅袭来的威慑感。更让他们感到惊讶的情况出现了。不知何时,在那破败房子的后方,无数个细小的东西在发光,就好像天上的群星落下来一样。仔细看,它们都有着白鹭或其他鸟类的轮廓。原来那是成百上千只眼睛,反射出月亮的光芒,在漆黑的夜色中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几人连连后退。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在激怒鸟群之前识相地离开了。

    夜很深,月光很淡,他们走起路来不得不加倍小心。终于与沧羽他们拉出了一段距离,黛鸾感觉自己鞋子都湿了,汗水和湿地的积水让她十分难受。她说想停下来歇歇,山海看了眼身后,终于答应了。不止是黛鸾,他们的裤脚也都湿透了。一片静谧中,只有他们凌乱而拖沓的脚步溅起一阵阵水花。

    “他很混乱。”

    黛鸾心脏一紧,但她很快发现这是叶月君的声音。几人望向声源,她正坐在石头上,向地上丢了什么。瞬间,干燥的柴堆燃烧起来,照亮每个人的脸。

    不等其他人说话,她接着说:

    “泷邈帮了他们,却依然不被妖族认可。这让沧羽感到痛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九回:以意逆志

    明晃晃的火光照亮了一方空地。他们围着篝火坐了一圈,叶月君坐在最高的石头上。夜很静,静得听不到一丝虫鸣,只有篝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音。

    “他们怎么了?”慕琬很关心这个问题,“泷邈还在这里,对吗?他出了什么事?”

    黛鸾问:“还有,这块地到底是谁的……人和妖怪抢来抢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叶月君的眼神很空旷,她看向遥远的地方,深邃的目光连篝火也难以映衬。

    “情况很不妙。这翠萍滩这么大,本是可以容下二者共生的。几百年前举世震惊的弑神之战结束后,受到妖鸟迦楼罗的影响,鸟族的妖怪受到人类的迫害,我带着仅存的鸟妖后代们来到这片遥远的地方。那时候人类还未将疆土开拓至此,只有极其稀少的几户人孤独地生活在这儿。后来人们发现了洛神砂和它的药效——除了清瘟解毒,还能安抚人心,这是因为它具有微量的致幻作用,能让人做美好的梦。洛神砂流通到人类密集的大城后,更多人在朝廷的授意下开拓这里,建立家园。那时候人和妖族的冲突就慢慢出现了。”

    “所以一开始这里是无人之地。”慕琬若有所思。

    “任何地方一开始,都是无人之地。”山海说,“于是后来,鸟妖们要抢回领地吗?”

    “一开始鸟儿们一退再退,因为他们骨子里是惧怕人类的。能活下来的,都是在过去人类毫无节制地扑杀中逃生的幸存者。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终于退无可退。领土、树木、水源、食物,所有东西都被压缩到极限,可先前才安定下的妖们已经恢复到一定数量了。被逼急了,他们终于开始反抗。人对妖怪本就心存偏见,妖怪微弱的恐吓与徒劳的和谈,都统统被打了回去。后来沧羽的父亲组织积怨已久的妖怪们反抗,一开始颇有成效,后来人们请来阴阳师,将他和一些闹的厉害的妖怪除掉了。临死前,他诅咒这片土地,让生活在此地的生灵都会因病而死——不论是人还是妖。”

    “……真是玉石俱焚啊。”施无弃摇摇头。

    “为什么要连同妖族一起呢?”

    黛鸾这么问了。山海说:“诅咒往往是伴随着代价的,仅是有利于自己的条件,再怎么妖力深厚也做不到。发出诅咒的一方,总会以生命为代价。想必他父亲确认自己必死无疑,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

    “降下诅咒还能活下去的妖怪,历史上可是少之又少。”施无弃补充道。

    “人可以么?”单纯出于好奇,慕琬问。

    “也许可以,但几乎从未听说过。何况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在人类的眼里,恐怕情况与他的灵力,也属于非人之物了。”

    山海摇着头感叹,将视线从草滩转向篝火。火光在夜晚无止息的微风下不停歇地闪烁,好像在无声地诉说什么。

    “那你在他们之中,说话一定很有分量吧?”黛鸾问,“毕竟是你带他们的祖先逃到这里来的呀。”

    “不……曾经有,现在没有了。”

    慕琬很疑惑,但又觉得这可以解释:“因为修炼成人的你不再具备妖性,他们不相信你会为他们说话了?”

    “不,那时候,我已经是人类了。曾身为妖族的一员,他们相信我能在那位大人那儿说上话。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成为六道无常不久,与一位人类有短暂的因缘。在那之后,我便慢慢失去了妖怪的信任。即使我无数次真正想要帮他们,可是……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山海安慰她:“可以理解。但……霜月君不是负责这件事的吗?”

    “霜月君只会判断他是否对人类具有毁灭性的威胁……若是对他自己与族人造成的伤害,他是不需要插手的。想必那位大人安排他来处理,也是更愿意让妖族们自我调节吧。若是我干涉这件事,必然哪边都要抓,哪边都……不一定抓得住。”

    “黄泉十二月中有各种各样的人。”山海说,“您这样很好,但若都像您一样,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事。”

    “哈哈哈哈,是么?我以前很偏袒妖怪的。”叶月君无力地笑了笑,“近来说不上心寒吧,只是我在想,我骨子里,是不是已经认定我是个人类呢?我不该忘本,但又时常反思自己‘为何反思’,我分明不曾质疑过自己的立场呀。”

    “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觉得对的……”

    黛鸾轻声念叨着,双手拂过自己腰间的断尘寰。水无君曾对云戈说过的那番话,她仍记忆犹新。叶月君看向她手里的剑,轻轻摇着头。

    “黄泉十二月已有空缺……”

    “很快会有新的莺月君与水无君吧。”施无弃淡淡地说,“如今人与妖的数量愈来愈多,鬼神之事也愈发复杂。阎罗魔是不会甘心放弃任何一个劳力的吧。”

    “雩辰弥生……放弃他,是那位大人的无奈之举。已经给了足够长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搭上了足够多的人命。可他仍是死性不改,让人难办。只是水无君的事,的确,我们没有人能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人心过于复杂,时至今日,我也无法参悟。”

    叶月君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注视着黛鸾。黛鸾知道,她在努力从她身上找出上一任朽月君的影子。她们或许很像,叶月君和水无君都知道,她不是红玄青女的投影,也不是她一部分灵魂影响下的产物,而是独立的人格。若说是巧合或偶然都无足轻重,两人之间的不同他们也有目共睹。只是叶月君走出来了,水无君没有,他心甘情愿扎在里面。

    施无弃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尤其刚才沧羽的一番话,让他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他借着机会,追问叶月君说:

    “他们有什么东西是只有人类可以使用的吗?沧羽好像提及有什么东西,是泷邈本能用的,但出了什么差错?”

    叶月君做了一个深呼吸。清冷的空气充盈了她的身体,让她冷静些许。

    “没错。他们从一

    个人类手中夺走了一件宝物,想用它来驱散这片大地上的诅咒。他们无处可去了,只能栖息在这种地方。”

    “宝物?又是什么宝贝?”

    “传说能中和瘴气,洗净邪秽,逐万恶,驱邪秽,翻覆阴阳乾坤,置换虚实醒梦的七神器之一,是一只香炉。”

    “香炉?”施无弃突然站起来。其他人也感到惊愕,黛鸾追问:“是乾闼婆的?”

    “是了……原本是八神的八个神器,其中一个被神无君与邪神一并毁掉了。剩下的七个材料流传到人类手中,有些经过加工,做成了不凡之物。香炉是纯银的,与一般的银不同,它从不会生锈褪色。人们本想利用这个特性将它熔了重锻些别的,可它也无法熔化。”

    山海轻轻皱眉:“这东西,只有人类能用……?”

    “是。只有乾闼婆与人能够使用。”

    “不是邪神吗?怎么会做人类能用的东西。”

    面对黛鸾的这个问题,叶月君摇着头,认真地说:

    “你们知道吗?如今在很多人眼里,神无君其实是个大魔头。”

    “啊?”黛鸾十分讶异,“真的?难怪如月君当时问我怎么看他……”

    “嗯,是这样。你们对他印象不错,是因为告诉你们这些事的无常,知道事情的真相。即使用了数百年澄清,许多人依然认定,神无君摧毁的是南国人的信仰。”

    “……有所耳闻。”施无弃感慨道,“的确,不少人都认为神无君屠戮了真正的神明,是那位大人收了他,才没有让他为非作歹,为祸人间。”

    慕琬有些不服:“这群人一个两个都心虚什么呢?管他什么神魔都杀的人,看得上他们点儿什么,真是想太多。”

    叶月君苦笑道:“你们能这么想,倒也不错。世界太大,人太多,话由人传由人说,这内容从来都向着传递者有利可图的方向捏改。是是非非,都在三言两语间被颠倒拨弄。我说阿鸾啊,你再仔细想想。为什么妖神邪神能用的东西,要让人也能用?”

    “……为了让人觉得自己与神更近,利用人的自负?”

    “唔,你这么想也没错。那种东西,在我眼里称不上宝物,而是扰人心智的邪物。它的存在就是用来生出祸乱的……泷邈是半人半妖,在沧羽他们眼里,或许能驾驭它,并为妖所用。但那孩子……没有什么美好的过往,很快为妖器所用。他也并未受到族人真正的认可,世上没有他的家,所以……他疯了。”

    这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消息。山海试探性地问:

    “您想救他?”

    “我想救很多人。”叶月君露出苍白的笑,“我察觉到你们来,给雪砚谷带了信。我无法带走默凉的刀,也没有理由劝他随我来。如今慕琬在这儿,或许他愿意见我。我永远都对不起他,我必须为此赎罪。”

    “他不会恨你的。”黛鸾说。

    “但我恨自己。”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回:以珠弹雀

    刀架在慕琬的肩上,与脉搏还有一段距离。

    而弩直顶着施无弃的脑袋,他没有动。他是最早发现异状的,但并未声张。他很好奇一直潜藏在草滩间的两人接近他们想要干什么。叶月君不可能没有察觉,可她没什么表示。倒是慕琬,与叶月君在一起的时候过于放松,以至于到这一步才感到不对头。

    “如果叶月君让您的搭档换一个正常的方式打招呼,施某会感激不尽的。”

    “抱歉。”叶月君陪着笑,“不要闹了,他们不是恶人。”

    慕琬肩上的障刀被干脆利落地收入鞘中,在无弃身后的弩停顿一阵。这弩是绷紧了弦,随时有可能会撒手的。那两人将武器收了起来,走到叶月君旁边,丢下了两把树枝。

    “这地方没什么树,能烧的更难找。”男的说,“啊,几位多有得罪。”

    “倾澜?怀澜?”黛鸾不敢相信会在这里见到他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唐怀澜直接坐在慕琬的旁边,这令慕琬十分介意。唐倾澜坐在她旁边,与柒姑娘更近。施无弃将阿柒往那边揽了揽,看在山海和阿鸾认识他们的份上没说话。

    “这两位唐门的弟子,我与你们介绍过的。”山海打圆场,“是在藏澜海见过。”

    “每次看到唐家人就没什么好事。”无弃讪笑着,“听说你们库里的宝贝也被偷了?被自家人。”

    唐倾澜拍了拍手上的灰,说道:“原本他可以是自家人的,但不再是了。”

    以防这几人没三两句就吵起来,叶月君将话头夺了过来。

    “是我主动找到这二位朋友的。他们与唐家没有血缘,和正门弟子更是没有关系。两位直接受到堂主之一唐妄生老人家的指挥。他曾两次派他们与唐赫接触,但终究得了个自取其辱的结果……”

    叶月君的用词好像不是特别客气。但从倾澜和怀澜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维护门派名誉的劲头,或许他们确实不在乎,而叶月君知道他们不在乎,才敢这么说。

    “为何唐家三番五次派他们来?”山海问,“而且,您也确定,那人会造访翠萍滩?”

    “这是必然。朽月君知道香炉流传到这里,一定会让他来。”

    “我们本想着找不到就回头去雪砚谷,问云外镜的。”黛鸾有些高兴,“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只怕是又要打起来。我还想回去见见小凉,他若能来就太好了。”

    “小妹妹,你倒是想的很开嘛。”倾澜打趣道,“这般无忧无虑,真令人羡慕啊。”

    “我也要操心很多事的好不好。诶,你们还没说呢,为什么这次任务又是你们来?你们还是要杀掉唐赫吗?”

    黛鸾直言不讳,慕琬转过头重新打量他们。山海说过,他们在左衽门是挂着名的,现在火光下也能清楚地看到他俩的衣领,还是那种叠法。两个人都很年轻,但有一种长年纵横江湖特有的老练。手臂筋肉的纹理,衣服的样式,身上的武器,都传达出一种特有的阴鸷,纵唐倾澜再怎么满面欢笑,怀澜再怎么心如止水,也藏不住那双沾

    血的手。

    她不太喜欢这种家族门派。里里外外都是明争暗斗,复杂得很。即使是在家里也不能放松下来,相较在外还要十二分小心,太累。不过她也记得黛鸾说他们是孤儿,能有一处容身之所,也实属不易。

    面无表情的怀澜知道慕琬一直在看她。她从怀中取出半个饼,一本正经地问:

    “你吃吗?”

    “不,你误会了……算了,我不饿。”

    好吧,其实一直没吃东西还是有点饿的。但话都放出来了,收回去是不可能的。

    “若我们二人联手,与他周旋还能平分秋色。只不过这次我们的命令并非如此。”唐倾澜擦着刀说,“我们要做的是取回夜啼石。杀了他可以是手段的一种,但不是结果。虽说透露任务目的并不安全,不过既然上头没说要保密,我就告诉你们啦。”

    “那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刀剑相向了。”施无弃皮笑肉不笑地将双手交叠,撑在脸上,百无聊赖地说,“本想着我们有一位共同的敌人,或许能暂时结成同盟呢。”

    “哎呀,可别这么说。到时候过起招,我们俩还是希望诸位鼎力相助的,哈哈哈……”

    和人打交道,大概是唐倾澜擅长也喜欢的事。若不是身份的限制,他或许能在江湖上左右逢源,混的风生水起。相较之下,唐怀澜沉默寡言,更像是个天生的杀手。

    杀手在吃饼。

    山海对她的印象是不苟言笑,事实上她也一直在贯彻这一印象。他和慕琬同时看着她,能读出她一举一动中的戒备。并未完全垂下的眼,随时会站起身的坐姿,时刻提防着身后的警觉。可抛去这些的她若是客客气气和人说话,其实也很讨喜,只是她不这么做。

    “各凭本事吧。”施无弃最后说。

    叶月君要趁夜巡视整座翠萍滩。她与雁群在上空盘旋两圈,很快消失了踪迹。她说她天亮前会回来,希望两拨人马好好相处,不要生出是非。只是她刚一走,所有人脸上撑起来的假笑在瞬间消失,谁都不再搭理谁。连休息时都以篝火为中心,划出了一道看不见的界限。

    寅时中,唐倾澜小声地问:“你要休息吗?”

    “还不困。”怀澜说,“你去睡,我守夜。”

    “你不睡我也睡不着。”

    “忘了门规?”

    “好好好,我睡我睡。”

    唐倾澜将障刀卸下,递到她手里头,走向靠近篝火的石头,倚着便闭上了眼睛。

    而篝火对面,施无弃守了一阵,准备叫醒山海。慕琬突然醒了,说不必,让她来就好。于是无弃告诉她木柴快用完了,得添一些进去。她点点头,说自己一会去找。

    唐怀澜听搭档的呼吸平稳了些,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向外走了几步。她的脚步即使踏在草地上也一点也不让人听见。

    没走太远,她抬起抓着剑的手,做了一个深呼吸,像是在拥抱这一方夜色。她不能离太远,门规对休憩的同伴距离有所要求。休息时,三人以上必须有过半的人守夜,两人队伍则是严格的轮休制。

    前方有些水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距离似乎要超过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向前走去。月光下,她看到慕琬蹲在一条积水沟前,用瓢取水。

    “你在做什么?”

    慕琬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吓得瓢差点掉进水里。回了头,她有些不悦:

    “当然是打水了,你看不懂么?”

    “渴吗?”

    “不然呢?我饿吗?”

    话虽这么说,其实她确实挺饿的。但其他人也不知怎么就不饿,她也不想半夜翻行李将他们吵醒,只好离远一点多喝些水。如果直说自己是被饿醒的,可太丢人了。

    可能人饿的时候态度容易不好,想到之前的那块饼,慕琬的态度缓和了些,接着说:

    “一会儿再去找柴火。”

    “这一带什么都没有,能用的枯枝都被我们抱来了。柴够用到卯时,但日出前最冷。”

    慕琬站起来与她对视。月光下,怀澜平静又认真的眸子还挺好看。若是在以前,她大约是很乐意结交朋友的。只是一方面因为她对怀澜的出身有些算不上偏见的偏见,另一方面,经历了过往的种种,她很难再相信任何人。

    于是她只是默默地回应:“嗯。”

    两个人都杵在这儿,谁也没有先回去的意思。夜晚的风吹过来,将她们的发丝与衣摆吹得飘摇。慕琬看着唐怀澜清冷的面容,月光洒进她的眸子,落到深不见底的地方。

    “那个施无弃,不是善罢甘休的人。”慕琬还是提醒她,“我们也是会帮他的。我不知该如何用那夜啼石,想着若拿到手,我们之间或许是能沟通的,用完还你们便是。”

    “夜啼石不重要。”唐怀澜说,“命令也不是前两次的人下的。”

    “……我听闻你们唐家内部工作部署分明,还有各式各样的阶级。你们不是听令于某位堂主吗?这次是被调走了么?”

    “按照原堂主的想法,他不会再派我们出这个任务了。但……唐门主家疑心病重,怕他招收太多与唐家无血缘的弟子,勾结左衽门,是想另立门户。我们是他最早收养的,一手带大,不便找借口离开。其余人,慢慢被上头替换掉了。如今我们二人也被借调,以我们对此人的行事风格熟悉为由派遣我们出使任务。可若说起来……我相信他是最忠心的。”

    “……你们上面是想抽空这位堂主吧。若他真的最希望唐家好,大概是势力碍了别人,他们不想让他好。说起来,吃你们这碗饭,真是头别在裤腰带上。每次任务都有送命的风险,生死关进进出出,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不。我本想将这次任务当做最后一次……”

    “要走吗?”慕琬皱起眉,“从那种地方,尤其是主家抽身,似乎很难。”

    “是啊。本想着最坏的打算,是比命长,把老爷子耗死。”

    “也是个办法。”

    说罢,唐怀澜闭紧了口,似乎是不打算再说什么。或许对她而言,今夜已说的够多了。

    “太晚了,回去休息吧。”

    “嗯。”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一回:以镒称铢

    冰制的刀刃不比钢铁要差,究其原因,大概是持刀的人算有点能耐。

    清脆的碰撞声接连不断,刀光剑影交映闪烁。远远坐着一个女孩,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她是这场奇特较量唯一的观众。两个身影相碰,错开,拉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女孩了呵呵地拍起手。在这阵毫无节奏感可言的掌声中,朽月君翻转手腕,将向前倾斜的剑揽回自己的方向。在这个过程中,冰剑融化成了一滩水,洒在他面前的土地上。他持剑的手法并不专业,剑法也毫无节奏感可言。在刚才那场切磋中,他可没少用妖术作弊。

    唐赫内息不稳,结结实实被某人的妖术算计了两次,但余下的全部招架住了。他很快平复急促的呼吸,将横刀纳入鞘中。若不是知道对面是什么狡猾的角色,一根头发丝都没斩断的他一定会怀疑自己的实力。

    “刀技有待提高啊,唐公子。”

    “还我。”

    “咦?被你发现了?”朽月君将不知何时偷到手的平安扣丢了出去,唐赫一把接住,“不就是个玉环儿吗,这么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香玉一样价值连城的宝贝。”

    “你确定方子没错?”他问,“洛神砂是最后一个要的东西?”

    “除了香炉外是最后一味药了。”

    江豆豆呆呆地看着他们。她总是很乖,饿了也不喊,不如说她很难感到饥饿——她曾是能吃上饭的,在家一顿不差,就是少了点。可她在匪窝里饥一顿饱一顿,把肚子饿出问题,现在对饥饿不敏感了。太久不吃饭,她就会开始吐酸水。但现在她很难感到饿了,每一顿都能吃饱,比刚接到她时都胖了。只是这孩子不爱吃葱花,就算切得再碎,她都能拿手给你挑出来。她使筷子不太利索,用勺子更快。

    她连不爱吃葱花这点都与唐鸰一样,这让唐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上一次有这种感触大约是在几年前。唐赫还记得那是一个下雪天,他与天狗在一个无人的木屋里过夜。屋外是鹅毛大雪,屋内是暖洋洋的火炉。天狗蜷缩在炉子旁均匀地呼吸,火光将它黑色的毛发映得发亮。他静静地靠在一个长椅上,望着纸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影。

    屋子另一侧的地面被血浸透了,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有些尸体缺胳膊少腿,都被天狗吃掉了。它似乎不是很饿,所以没有吃干净。他们是这里的山贼,受到山下村民的唾弃。杀了他们,等大雪过后,唐赫就可以拿他们的人头去换赏金,成为村子里的英雄。但这不重要,荣誉与唾骂一并都被他抛在身后。带着这些东西走江湖,累赘。

    最初他发现天狗可以化成人形时讶异万分,或许因为它第一个吃掉的就是唐鸰的尸体。他那时时常让它变成妹妹的样子,除了看上去很不健康,毛发与爪牙尚存,几乎无异。后来就不了,他会产生一种错乱。他清楚必须时刻告诉自己,唐鸰已死的事实。

    倘若她能活呢?

    他永远记得那

    场大火。群妖袭击他与妹妹安身的镇子,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火光将黑夜照得明若白昼,房屋倒塌与人的尖叫、妖的尖叫混杂在一起,仿佛地狱般的光景。一个庞大如山的妖怪踩过兄妹俩居住的房子,当那巨柱似的脚离开的一瞬,他飞奔进垮塌的房屋。四周都是火,他徒劳地扒着砖块,手上都是血。

    唐赫之后还见过很多次火,放过很多次火,都没有那一天燃烧得热烈。

    他眼里只有红色。

    直到最后一块砖被挪走,露出一个残破不堪的、躯体的一角,大脑发出的嗡鸣声令他眼前只剩下黑色。

    在绝望吞噬他之前,巨大的黑色犬妖从天而降,势若万钧雷霆。

    唐赫已经忘记那时候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了——或者没有任何心情。他什么都看不懂了。那天狗当着他的面,用坚硬的喙将唐鸰从废墟里捞出来,仰起头,整个吞吃了进去,嘴角的毛发还带着血迹。那之后,浓云滚滚,雷声阵阵,它冲出这一片残砖断瓦,将那些践踏小镇的妖怪们如数屠尽。

    当唐赫回过神后,巨大的天狗停在他的面前,神采奕奕。天上下了一场大雨,却完全没有打湿它的毛发。大雨将火势压下来,幸存的镇民们纷纷探出头,惊异地望着这个面色惨白的少年,与不知从何而来的、仅剩的妖怪。

    不论被当做始作俑者,还是大家的救星,唐赫知道,自己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之后慢慢对天狗与自己的血脉有所了解,加之回忆起稀薄的、母亲说过的话,他试图对那时天狗的行为作出解释。这大概是一种献祭,一种交易,以自己至亲的尸骨,甚至自己的一部分为代价,在强烈的情绪中唤醒沉睡的天狗之契,让它拥有了以一敌百的力量。得知世上还有不少与他一样,拥有着传唤天狗血脉的人,他丝毫不感到宽慰。还有梁丘慕琬,那个女人,她很孱弱,是个废物。

    他不断地让它杀人,吃人。他磨练自己,以各种方式,与各种各样的武林高手不要命地过招、切磋,他走过悬崖的绳索,淋过百米的瀑布,穿过布满瘴气的森林,在人与妖之间置生死于不顾地周旋。

    他憎恶人,是因为人杀了他的爹娘;他憎恶妖怪,是因为妖怪杀了他的妹妹。

    他憎恶万物,恨世上再无他所深爱之物。

    那个雪天,他望着安眠的天狗,明明内心很平静,却怎么也睡不着。它杀妖杀人的时候可完全没有唐鸰任何的气质了。甚至连它化形的唐鸰,也充满了强烈的杀气。

    “阿鸰?”

    他时不时会这么说。天狗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对这种称呼总是有所反应。

    你到底是谁?

    不,你到底是什么?

    这是他并不在意答案的问题。

    天狗人类的模样是形似神不似,江豆豆是神似形不似。

    他想要一个神形合一的结果。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这世上,他

    只能为自己而活。他必须更坚强,更冷漠,钢铁一样刀枪不入,让任何事都无法再打动他。身处人间,比深渊更渺远,比黑暗更幽遂。既然不论人与妖,都已让他无路可走,那他必须以身为刃,为自己开出一条血路。

    唐赫用很多年淡化了这种不必要的错觉,让自己抹杀掉对天狗不必要的质疑。那质疑也许已经被杀死了,也许是被藏起来。他已经认定,天狗只是妖怪,只是兵器,是他为自己铺路的手段。如今面对江豆豆——大概是唐鸰的转世而言,那些感情依旧没有不必要的征兆。

    她只是工具,只是材料,是为了唐鸰回来的药引。

    大概吧。

    “你要吃东西吗?”

    他随口问。江豆豆摇了摇头。

    大约是觉得没意思了,朽月君转身离开。他从不过问这位六道无常要去干什么,因为没必要,和自己毫无关系。他不总是常在,但来一定不会白来。要么带来一些有趣的消息,要么带来一些他不喜欢听的废话。在朽月君眼中,豆豆倒的确是个“物件”了,就和他身上带的所有返魂香的原料一样,他实则毫无兴趣。

    “带孩子”比想象中轻松,当然,或许仅限于豆豆这种懂事的孩子。就像多领了只猫猫狗狗,倒也听话。对豆豆来说,能让她吃饱穿暖的就是好人。唐赫不怕自己会对她有什么特殊的亲情,却有些担心这种反向的情况。就像朽月君所言,不说屠户,就是普通的牧民,在面对最信赖最喜欢自己的小羔羊前,举起屠刀的手也会犹豫一下的。

    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跑。

    有时赶路豆豆累了,他就让她坐在天狗的背上。那大概是一种“殊荣”,毕竟除了他从来没第二个人有这个待遇。

    天蒙蒙亮,他们往翠萍滩深处去了。他本想将豆豆留在最近的村子,但即便如此,距离也还是太远。他敢把她放在没人的地方很久,却不敢放在人群里,那才是最危险的。

    翠萍滩很安静,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太阳还未从东方升起,但天已经蒙蒙亮了。水塘上漂浮着灰色的杂质,他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只知道那里很危险,会落水。在这安静的草滩上走了很久,一点儿动物的影子也没看见。前方有小小的影子,那是天上极远的飞鸟。

    朽月君说过,洛神砂是一种植物的种子,却不告诉他是什么样,又长在哪儿。他怀疑他八成是故意的。别说是洛神砂,香炉也无异大海捞针。这里根本不像是存在人造之物的可样子,即使有,也大多是腐坏的房屋。

    他停到一座屋子前,它相对完整。水已经漫过了前方的台阶,延伸到屋里。

    豆豆问:“我们要去哪儿?”

    她平日是没什么话的,如果问了,大约是觉得无聊。

    “找东西。”

    在豆豆还未来得及问是什么东西之前,漆黑的屋内闪着两个红色的光点。

    “找什么?”

    屋里传来阴沉的声音。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二回:以偏概全

    天亮了,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广阔的原野在强光的照耀下黯然失色,草影延绵成一片漆黑。逆着光,有几个影子朝着黛鸾的方向靠近。她拉了拉山海的衣角指向那里。

    是叶月君和她的雁群。

    她抓着弓一跃而下,焦灼的神色写在脸上。

    “打起来了,那边。”

    不远处早已醒来的两个唐家人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他们同时睁开了眼,将视线微微朝这边倾斜。施无弃拨开山海挤上前,质问似地说:

    “谁和谁?哪儿?”

    “唐赫……与泷邈。在东边,但很远。”

    突然,那两人瞬间起身,闪电似的影子与他们相擦而过,去往日出的方向。施无弃心里一惊,知道若让那两人捷足先登怕是拿不到东西,立刻追了上去,连柒姑娘都没有带。

    “哎——”

    叶月君短暂而错愕地发出感慨,随后叹了口气,轻声嚷着:“就知道……”

    “您别急,慢慢说。”山海问,“具体情况如何?”

    “当时我没有轻举妄动,怕惊动他们二人,才转过头来告诉你们。早该想到,他们没有省油的灯,这下场面怕是要更乱了。不过距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劳烦您给我们带个路了。”

    山海带着慕琬、黛鸾和柒姑娘一并过去。那三位实在跑的太快,步伐轻而远,在草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太阳越升越高,在盛夏迎着日光向前奔走,即使是湿地也令人满头大汗。他们跑了很久,望着广阔而安静的草滩,山海感到些许困惑。

    “是这里吗?”

    “……本来是这里的。”叶月君也是一样。

    那边有一座垮塌的屋子,受到严重的破坏。这种破坏不是因为时间太久,水与植物侵蚀的作用,而是一种来自直接性的外力在短时间被摧毁。施无弃站在那里,还在附近观察。他用手摸过断面,很粗糙,还有碎粒,是才被打坏的。

    “怀澜他们呢?”慕琬问。

    “追过去了,不知追没追上。”施无弃摇着头,“本以为在这么安静的地方,若有打斗会十分明显。但这儿太广阔,风、水、草、泥地,都把声音带走了,很难察觉什么动静。”

    几人走上去查看情况。山海明显注意到,除了这座建筑,这儿的确是发生过打斗的。被掀开根系茂密的草皮,深深凹陷的几处地面、有灼烧痕迹的被熏黑的植物、割裂成几块的零星水域。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慕琬有些发愣,她回过头再三确认:

    “真的是泷邈么?”

    她怎么也无法将那温和的形象与此地的战况联想在一起,就像她不相信泷府灭门案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一样。可如今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确是情理之中的。

    “我确定。”叶月君叹了气,“但他有些……不太一样。”

    “他不是被那个奇怪的炉子控制了吧?”慕琬追问,“那东西就在他身上,对不对?”

    “不好说。

    乾闼婆的香炉很……奇怪。投进去的就算是普通的香,也会极大程度地发挥出额外的力量,但这些力量本身就是伴随诅咒的。”

    “什么意思?”

    “代价。”施无弃说,“我听说过,若是从它身上获得实现愿望的力量,便意味着今后还需要偿还同等或更甚的代价。有希望就要付出绝望,这是当年‘香阴教’标榜的东西。”

    “香阴教?”黛鸾又听不明白了。

    “它究竟算是正经信仰还是一个邪教,至今还没有明确定论。”叶月君神色忧愁,“若是写在脸上的邪教,他们只会说些好听的,挑着好处告诉你。愚昧之人信以为真,盲目听从他们,成了信徒,被剥夺思考的能力,想着行恶就能升天。不过香阴教的‘真神’在那时的确存在,那就是乾闼婆。他们先让你从虚幻的香气里看到蜃气楼的光景,使你心生向往,再把好和坏,明和暗,明明白白放在你面前,让你自己选。受到蛊惑的人会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有收获,也有付出。虽然他们也都做的是些不耻之事,可受到这层教义影响的信徒们,都认为有得有失是理所当然。而‘真神’会以焚香净化此恶。”

    “……还不是歪门邪道。无非换了种说法利用人贪图便宜、不劳而获的心。”慕琬摇了摇头,“可这东西现在在泷邈手上,他……他会受到怎么样的影响?沧羽骗他回去该不会就只是想利用他半人的身份吧?”

    “我与霜月君联系过。他告诉我,其实除了沧羽外没有妖怪希望他回来……他的族人也认定他是妖中之耻。他们同意沧羽请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回来,才是为了利用他。如今不知诅咒是否驱除,可看这反噬,怕是成了。而那群妖怪也只是冷眼旁观,觉得一个人类的生死与他们没有关系,反倒是劝沧羽别再管了。”

    “岂有此理!”

    “难道沧羽还真是个好人……好妖怪?”黛鸾挠挠头。

    “别拿你们人类的是非善恶安在我头上。”

    他们回过头,目光盯向一个方向。沧羽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远远站着,冷眼看他们。

    “他在哪儿?”山海直切主题,“您得告诉我们,我们真心实意想要帮他。”

    “你们?帮他?”沧羽几乎要笑出声,“连我以为的家人也不过是利用他罢了……我才不信你们人类帮他什么。依我看,你们就是想要铂银香炉而已吧?”

    “是啊。没错。”施无弃淡淡地说。

    “你别捣乱!”慕琬着急了,“你这么说他是不会帮……”

    黛鸾突然拉住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等等,我觉得这么说也是个办法……”

    “这算哪门子办法?!”

    “我就是要找那个什么香炉。”施无弃直白地说,“但这和我们救泷邈有什么冲突?”

    沧羽轻摇扇子的手僵了一下,轻念道:“你……”

    “你与我们,妖与人,各有所图。”施无弃继续说,“这本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好事,你非觉得我是贪图什么才去做什

    么,那就没得聊了。的确,我不知你们妖鸟是如何讨来的宝物,那正是我需要的。你们拿到它也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等诅咒解除,我们让泷邈恢复如初,再拿走香炉,这难道不是一场双赢的交易吗?我们完全能对你心爱的弟弟弃之不顾,夺走香炉任你们自生自灭。但我们无冤无仇,有做朋友的路子,为何要凭白树敌?”

    沧羽一时不说话了。施无弃的说法有理有据,让他一时听不出破绽。山海无声地点头,早已摸清施无弃的如意算盘。人与妖之间本就很难共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法子,在相互间根本是不共通的。反而将**裸的利益摆上台面,像谈生意一样利弊分明,这对一个真正的妖怪而言是更具备说服力的。当然,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他路。更简单的——打一架,谁强听谁的,也是妖怪们的一个办法,但不对所有妖怪通用。何况施无弃也说了,他们不想凭白生出是非。

    几人都对施无弃侧目不已。都知道他是个纯正的生意人,却不知道他对妖怪的心思能拿捏得如此精确。沧羽确乎是动摇了,转了转眼睛,在心中算着自己的账。

    “口说无凭。”他最后说,“你们是阴阳师,如何证明自己没把他当成猎物,打算抢了东西了账?而且你们万一动刀动剑,这又怎么算?”

    “……不知在下可有这个面子,来为你们做公证?”

    一直静观其变的叶月君说话了。沧羽看了看她,眼神有些轻蔑。

    “当初你就是负责指导泷邈‘步入正轨’的?你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被我找到机会趁虚而入。”他的神色十分不屑,“亏你当年也是妖鸟一族。怎么,披上这层人皮,就开始唱这出双簧了?”

    “你可以不信任我——你有充足的理由不信任我。”叶月君老实地说,“但翠萍滩是我曾为你们找的栖身之所,怎能忍心看着鬼影萍遍地横生,看这水洼里一片涂炭生灵?我的族人也在你们之中,他们的子嗣流淌着与我相同的血,这不是我多了一身凡骨就可以遮掩的事实。你若还是信不过我,我可以找霜月君来。凭他的实力,在你们眼里或许更有说服力。”

    “停停停——”沧羽伸出手示意她闭嘴,“别动不动搬出那个刺客来。论狡猾,他心眼儿比你多了去。”

    看来他们也吃强者为王这一套的……慕琬暗想。不过就是泷邈对他们太仁慈。

    沧羽接着说:“行,我信你。他们若是食言,你就得拿鬼叹来抵。”

    “你怎么知道鬼叹会——”

    “废话!”黛鸾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当初就是她把迦楼罗的亡骸拱手相送。我要回这东西,不过分吧?”

    “可以。”叶月君竟就这么应了。

    “你难道不怀疑吗?”慕琬小声说,“怎么可能是这种理由?他一定知道默凉会来。是谁告诉他的?”

    “朽月君。”叶月君笃定地说,却没有过多解释,“但我相信你们不会食言。”

    “你不会!但沧……但朽月君呢?!”

    山海算是看明白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三回:以汤止沸

    乾闼婆香炉的神力,恐怕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沧羽或许是真心实意为了泷邈,但也绝不是什么好货。他和这一带的妖鸟一族,很可能被朽月君找上,并告诉他们鬼叹如今的下落,与香炉间的联系。鬼叹不是那几个神器之一,证明它也会受到香炉的影响。

    香炉能炼制令人起死回生的返魂香,那……迦楼罗呢?

    百年来,他们受尽屈辱的根因,正是这位鸟神的存在。但欺杀他们的仍是人类本身。若能将二者共同恐惧的东西召唤回来,哪怕只是海市蜃楼的幻象,也能阻止人类的进犯。可代价又是什么?

    山海又看了一眼叶月君。她提到,自己想要消除默凉身上的诅咒,能来到这里,想必也是通过那什么铂银香炉。或许需要的药方不一样,但无疑,他们都需要这东西。不过此事并非毫无余地。若他们真的解除这片大地的诅咒,他们也不必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就算妖鸟族不愿意,至少沧羽能让他们带走香炉。

    忽然间,一阵巨响从东南方传来。即使如此宽阔的地带,他们依然感到耳朵刺痛。主要是它太突然,令人毫无准备。看向那边的时候,天地间被一根细细的竖线连接——说不定走到面前就变得无比巨大了。但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发愣的时候,一阵强大的气流这才迎面袭来,势如洪水,压倒的长草递进成巨大的绿浪,带着令人绝望的窒息感,淹没一切。

    出事了。

    漫天飞舞的符咒在无序中创造出了独特的结界。每张符纸就位后都释放出电流,商量好了似的连接在一起。唐赫一打响指,符纸突然聚拢到一起,将他紧紧束缚起来。强大的电麻痹了泷邈,令他动弹不得。

    一瞬间,唐赫看到他的丹田闪过一个银白色的虚影。

    他明白了。

    ——你是什么呢?

    泷邈问自己。

    你是人,为何他们怕你、恨你、厌恶你、眼中容不得你?

    你是妖,为何他们轻视你、排挤你、笑话你、眼中没有你?

    倘若一开始他就知道问题的答案,现在就没有这么痛苦了吧。

    泷府,不是家。

    翠萍滩,也不是家。

    他没有家,天下之大却没有小小的一个他的容身之所。

    天地可憎。

    六道无常来救他,但他并未得到救赎;血脉相连的亲人来帮他,家人们却没有兑现,甚至否定了承诺本身。

    那是个别无常的一厢情愿,是他那个傻哥哥的一厢情愿。

    有始无终,无疾而终。

    他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现实黑白颠倒,眼前黑白颠倒。他分不清昼夜,看不出虚实,弄不懂善恶,说不出喜厌。一睁开眼,世间的一切都有重重虚影,每一层影子都往不同的方向离散;一闭上眼,眼前的黑暗又开始明明灭灭,每一次闪烁都在挑战他理智的底线。

    痛苦,麻木,但从不得习惯。先前所经受的一切苦难都在此刻被压缩,被具象化,镌刻在他的脑海深处,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不得安宁。

    最初他在那些好奇又冷漠的目光中,从

    沧羽手上接过那模样精致又奇特的银色香炉时,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只是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很淡。他说不出那香味是怎么回事,隐隐觉得是炉子里烧了什么。可里面分明没碳火,也没有香料。

    “夺回我们的家。”沧羽轻声说。

    泷邈仔细盯了香炉一阵,回过神来,四下忽然成了截然不同的景色。或许是受那番话的影响,原本被夜色笼罩的草甸忽然成了白昼,展现在他的面前。在这草长莺飞的时节,清风拂面,莺歌燕舞,一切都美如梦幻。兔子、小鹿、野马,自由自在地迎风奔腾,成双成对,连蜂蝶也是。他从每一只动物、每一朵花上,都读出了幸福。

    这种幸福不包括他所认识的人和人。

    这里没有任何人。

    短暂的梦幻美景没有令他沉沦,清醒的他感到的不是与之相称的温馨,而是谜一样的恐惧。这天国般的景象应当是有人陪伴的——他最不信任,同时也是最渴望的家人。但没有,一个也没有,没有泷家人,也没有妖怪。甚至没有沧羽、慕琬、木棉,与任意的六道无常。

    这个世界美得不真实,美得不属于他记忆中的任何人。

    包括自己。

    “泷邈?!”

    他突然回过神来。躺在柔软的草甸上,沧羽急切地望着他。除了这一双热切的眼睛外,还有几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妖怪的眼睛。即使他们之中还有原型,他也能认出来,也都很熟悉,只是一个都不认识。

    “你终于醒了!”沧羽说,“感觉怎么样?你突然和香炉一起消失了,我们后半夜才在其他地方发现你。你去哪儿了?怎么走得这么远?没关系,回来就好。你会用这东西吗?我们也不会,只听说能驱散诅咒……没事,不急。我就知道,交到你手里是有效的。”

    泷邈浑身酸痛,疲惫地用鼻子“嗯”了一声。

    实际上,叫醒他的并不是沧羽的呼唤,而是在幻境中听到的族中长者的训斥。

    “我觉得交给他是错误的选择。我们根本不清楚他的立场,说不准为人类而来。”

    “不会的。”沧羽极力辩护,“他知道我为他好,而且人类待他也不好……是你们都太冷漠了。你们不像我一样认可他接受他,把他当家人,他怎么才能觉得这里是他家呢?”

    “本来就不是。你莫要得意忘形,我们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允许你尝试。倘若这办法没用,我们就只能考虑朽月大人的建议了。”

    “……我知道。”

    醒来后的沧羽不仅疲劳,且困惑。他听到那个关键的名字,知道他不是什么善类。梁丘慕琬就是从他那儿死里逃生的。他不知道朽月君想做什么,但于情于理,都与他无关。

    自那天之后,他的世界就变得不大正常。那些缓慢的异变逐日严重,有时甚至让他无法正常走路。从他身上,时常散发出他最开始闻到的香炉的香味,他自己已经开始闻不到了,但其他人可以。后来沧羽才告诉他,那是在妖怪的感官中,人类身上美味的香气。

    而那个香炉,那天起也消失不见了。妖怪们都怀疑他

    私藏下来了,但并非如此,泷邈也说不清楚,干脆不做辩白。

    泷邈的情绪变得很奇怪,他时常无法控制自己。一旦有些许愤怒、悲伤、懊恼,那些负面情绪便会成百倍地叠加。他若是会散播出去的情绪,无一不被反射回来,在眼前呈现出具体又怪诞的画面。所有情绪都变得有颜色,只是他从未见过,不知如何形容。

    它们混在一起,是孤独的颜色。

    泷邈经历的背叛太多,尽管有些也算不上背叛。霜月君说过,他若让人类蒙受苦难他不会坐视不管,可妖呢?不少妖怪趁沧羽不在的时候,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但他们都被杀了。尽管性质或许不如他还以人类身份苟活时严重,可当一个人学会反抗并掌握力量的时候,就连一点委屈也不愿承受了。

    很多族人都死在他的手下,死法可怖,相较于泷府案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只想先躲起来,哪怕是翠萍滩诅咒最严重的地带。在这里,即使他受生父诅咒影响而暴毙也无人问津。而这正是他不介意的。沧羽有时能察觉他在哪儿,但他会换地方。妖族如今也不欢迎他,或说一开始就没有欢迎过。他们当初要介怀诅咒,现在要提防这个半妖。泷邈让自己躲起来,一来是保护自己,二来是保护别人。

    直到唐赫找上门来。

    “找一个香炉。”他说,“交出来,你就不会死。”

    泷邈不知该不该给他,至少他不想。就算想,他也没办法给他。

    香炉在他体内。

    这场战斗令先前他压抑的一切都释放出来。眼前诡异的景色,耳边失常的呼啸,都在这场撕打中被逐一剖开。他更像是个妖怪了——羽毛蔓延到脸上,双手的指甲更加锋利,像猛禽一般。在这场战斗的开始,唐赫并没有让天狗出手。它若行动起来,或许会殃及无辜,让那孱弱的女孩提前丧命。

    麻烦在于,姓唐的不仅是个刺客,还是一位阴阳师。他的手段不仅限于挥砍横刀,还有那些出其不意的、针对妖怪的咒术。泷邈越像妖怪,那些法术越是有效。

    “交出来,最后一遍。”

    “呸。”

    泷邈啐了一口唾沫。他绝不会让这个人如愿以偿。即使他们过往没有直接的交集,他也绝不喜欢这个人。于妖的角度而言,是对猎魔人的憎恶;于人的角度而言,没有谁会对一个杀手笑脸相迎的。

    他也听沧羽提过他,在妖界也是臭名昭著的家伙。两个世界也不欢迎他,但泷邈一点也没有遇到同类的欣慰。走投无路却克制着不愿拔刀出鞘的人,与自甘在绝路上刀口舔血的人,是不一样的。

    在唐赫眼里,自己可能是个似人非人的怪物。但在泷邈眼里,他姓唐的连人都不配做。

    战况激烈,打斗的痕迹在往来间已距最初地很远。江豆豆有些害怕,紧紧贴着天狗,躲在它的后面。天狗与他们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即使有细碎的电流打上来,也能被它挡住。强光闪过,江豆豆感到有些害怕。她再次睁眼看到的是持刀的唐赫,与被束缚住的、跪坐在地的人形怪物。

    ——你是什么呢?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四回:以宫笑角

    豆豆终于能看清这个怪鸟的样子了。沾满泥土的污秽的羽翼十分无力,就生在肩胛之下。他的长发有些褪色,发白,发亮,但也有些脏乱,有两缕极长的白色头发炸毛似的翘起来。似人非人的面孔扭曲无比,她无法判断出正常时该是怎样的一张脸。他的双腿以非常奇异的姿势弯曲着,就像是……双膝反过来了一样。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唐赫居高临下,用刀尖挑上他的下颚,“不伦不类。”

    泷邈的面部突然竖着裂开,里面伸出细碎的獠牙,伴随着尖锐的嘶鸣。

    ……白鹭是这么叫的吗?

    难以名状。

    背后残破的翅膀突然冲破了带电的符咒,这对羽翼或许没那么丰满,但膨胀了许多。它们掀起的气浪折成一道凶残的龙卷风,接天连地,电闪雷鸣。

    迷眼的狂风中,唐赫一瞬间产生了错觉:那怪物的羽翼其实是红色的。

    一枚十字飞镖划开狂风。耳畔风的呼啸削弱了唐赫的听觉,但他依然察觉到暗器逼近。他向后扬起脸,飞镖擦破鼻梁,温热的伤口立刻感到气流的寒冷。

    他连向后跃了几步,脱离这细长的龙卷风的危险范围,同时竖起二指,口中有诀。泷邈身上的符咒贴紧了些,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与此同时,风势减弱了。唐赫看清楚了,他的羽翼还是白色。

    “我有些意外。”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来者,而依然盯着泷邈,但这些话分明是给那两人说的,“我以为他们会派些更有本事的老油条来。”

    “不瞒您说,我们本是这么期望的。”唐倾澜笑了笑,“可能老油条大多惜命。”

    “所以有勇无谋的年轻人都死绝了。”

    唐赫突然扬起手,两根细针疾驰而去,唐倾澜抬刀将其斩成四段。同时,从后方一跃而起的唐怀澜踏上刀背,跳得更高,爪刃抛出锁链,连同她的人形成一块扭曲的阴影,投射在唐赫身上。

    棘链比他预想得更快,擦过他的侧脸,但没有造成伤害。

    “别白费力气。我拿走的东西,从没有还回去的说法。”

    “那就先要你的命。”

    唐赫不吝于承认这两个人的配合,他们的招式天衣无缝,若单纯地应对分散的攻击,他反而能游刃有余。虽然找到了香炉,但多出的两人对他的体力和耐心进行不必要的消耗,也令他十分烦躁。僵持许久,他快要顾不得泷邈那边了。

    “啷——”

    刀刃垂直接触,两片最轻薄的地方撞在一起,发出的是一种刺耳的、粗糙的嗡鸣。

    “你动作很快。”唐赫鲜少在战斗时有这么多话,“但还不够。”

    他猛抽回刀,两枚暗器从另一只手丢出去,倾澜即使弯腰躲闪,还是将腰带蹭出一个口子。往来间他的身上不知不觉早已出现细长的伤痕,但他无暇去想是何时受伤的。不致命的伤

    就是没有受伤,这是唐妄生堂主说过的话。

    “够用就行。”倾澜抹掉脸上的血丝,火辣辣地疼。

    “你的刀法带着犹豫,没有你搭档快刀斩乱麻的气势。”唐赫说,“你有所保留,就赢不了我。你在顾虑什么?”

    “哈哈,那我顾虑的可太多了。”

    说着,他再次挥起刀来。此时他的刀也像人一样伤痕累累,豁口比唐赫的横刀要多。

    而怀澜很早前就察觉到异状。比起最初,唐赫的动作没那么利落,但他身上也不像有伤的样子。如此迂回的手法,或许是他特意采用的战术。但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因为这场战斗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

    泷邈眼前的世界像是打翻的油漆桶,每次有人影在视野里闪过,都像是将那些颜色用一笔拖了一道痕迹。电光的法术造成的麻木感逐渐衰退,他被一种更恶心的力量抑制住了,似乎是从他体内深处传来的。

    不远处,有更多人来了。

    唐赫瞬间察觉到打头那人是奔着泷邈去的。到嘴里的肉让人抠了去,这事儿他向来不乐意。原本不想让天狗出手,但纵他有再大能耐也长不出三头六臂,只得赌一把。他只是一个眼神,天狗突然越向泷邈,意图遮挡住他。失去掩体的江豆豆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场人数越来越多的混战。

    一片整齐密集的白色翎毛插在地上,像是一圈弧形的箭,笔直且锋利。天狗刹住了动作,冲着那个人影发出威胁的低吼。

    沧羽收回扇子,面色冷如青铁。

    “哪里来的野妖怪,在小爷的地盘撒野。”

    更多苍蝇飞过来了。唐赫皱起眉,知道自己身上带着“腐肉”,若让他们夺了去,一切辛苦都会白费。不过山海的目的不仅限于此,他还有个计划,是救下那孩子。那些人的分工很明确,慕琬和黛鸾是直奔着孩子去的,江豆豆还傻愣在原地。沧羽与叶月君居然联手牵制住了天狗,这情景可不多见。原本抢人是山海和他徒弟的安排,但见到泷邈身上的符咒,他和慕琬眼神交换,心神领会,互换了分工。

    少了一个人……不,两个。

    “你在找我吗?”这是施无弃的声音,“专心点儿,不然得挨打。”

    话音刚落,唐怀澜一刀袭来,震得唐赫手里发麻。只是分了一瞬的心,两人就再度交换了兵器。他们形如一体,不可能同时击破。

    “我看了好久,正在等一个可乘之机呢。你的刀法委婉了许多,却不像是在保护什么东西,也没有刻意规避哪里的伤害。所以我猜,那些材料不在你手里。但也不排除你很自信的可能性,所以我多观察了一会,因另一件事确定了它不在你身上。”

    唐赫感觉心里的弦绷紧了。

    “夜啼石会在黑暗的环境中发出鸣声,但那声音,只有妖怪或极少数人类能听见。我大概很幸运地属于后者。我确定了,这

    鸣声不是从你身上传出来的……而是那边——”

    施无弃指向愣在那儿的江豆豆。他说中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会怀疑那个看上去就不让人放心的可怜兮兮的孩子,身上竟藏着那么多贵重的东西。黛鸾和慕琬马上就要碰到他了,唐赫抬手接下怀澜突兀的一招,冲豆豆喊:

    “跑!!”

    小姑娘拔腿就逃。

    两人一怔,慕琬回头看了眼僵持着的现场,估计着他们的实力。反而黛鸾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没有一丝犹豫。她并非没有权衡,而是在听清施无弃的判断后,认定抓到她这件事比起现在的输赢更加重要。而山海已经解开了泷邈的咒语,在她犹豫的时候,山海立刻追上了徒弟的脚步。与慕琬擦肩而过时,他轻轻推了她一把。

    “拜托你了。”

    施无弃慢慢向唐赫的方向走来,他依然忙于招架另外两人。

    “你或许以为那个孩子很好对付。但你要知道,他成长的比你想象得更快。这片大地埋葬了很多妖怪,还有很多人。其中新眠于此地的,都是他杀掉的族人,他们告诉我了。”

    说罢,他暗金色的瞳孔突然明朗起来。施无弃抬起双手,遍布的水滩里徐徐站起样貌诡异的白骨,有人也有妖怪,有新的也有旧的,身上都挂着泥浆和苍白的鬼影萍。草甸里也有手破土而出,一个接一个站起身。这些死者,不论生前的种族与阵营对立与否,他们都团结起来,成为了一支令人发毛的亡者军队。

    天狗那边还在纠缠。唐赫清楚,不能再拖了。他与那二人拉开距离,突然伸出双手,凭空狠狠地抓了一把。空气中突然出现了几缕反光,同时,最接近他的一些骷髅突然变成许多块,散落一地。那些断裂的切口很平齐,像被快刀斩断似的,但没有任何人见他挥刀。

    唐倾澜与唐怀澜的皮肤上突然出现了更多的伤口,不安瞬间在心中翻涌。

    唐赫忽然将单手横过来。在这短暂的时刻,唐怀澜察觉到了异状,立刻双臂交叠挡于颈前。尖锐的丝线立刻勒住了她,但由于手臂的阻挡,并没有像预想中的切断她的脖子。唐倾澜感到心脏一紧,紧得生疼。他知道,自己无法用刀挑断怀澜身上的线。但时间不太允许,那些细得看不见的丝线已经削断她脑后一半的头发,嵌入了皮肤,红色的血珠渗透出来。

    他没有犹豫,砍向眼前晕染血色的线。但它们太结实了,将刀隔空拦住。他们差点忘记了,这线要慢慢挑断。

    唐倾澜侧手用刀刃刮断了它们,与怀澜一并攻去。障刀出现在怀澜的手中,她卯足劲,俯身冲向刀尖对准的唐赫。他一扯手,残留的线拽开了她的手腕,刀瞬间失去方向。倾澜夺过刀,毫不犹豫地砍上唐赫的横刀。比起出招,更像是泄愤。

    “你生气了?”唐赫挑起眉,“你不该生气。”

    “你这混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五回:以血为盟

    看不见的线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施无弃的军队拦在外面。但它们不断地拉扯丝线,让这层并不结实的防线慢慢崩溃。一枚暗器贯穿了失去重心的怀澜,她的步子明显慢了。伤口在侧腰,不知是否伤到什么内脏,但她已经失去力气。

    在唐倾澜第二次挥刀前,唐赫一刀砍在他的刀刃上。倾澜一手紧攥刀柄,另一手用力抵住刀背。唐赫的刀微斜地竖在他面前,正落在他刃的一处豁口。

    “刀和人,你得放弃一个。”唐赫说着,手上更用了几分力。与此同时,倾澜听到身后的人摔在地上的声音。但她还清醒,她攥着地上的草,努力撑起这副疲惫的身子,另一手悄悄取出靴边的短刀。即使她知道,自己残余的体力甚至不够她把它插进一块普通的不会反抗的肉里,可她依然要全力以赴。

    否则倾澜就会……

    “咔嚓。”

    来不及了。

    障刀一分为二,利刃穿透他的下颚、脖颈、锁骨、胸膛、腹腔……

    炽热的血溅到唐赫的脸上。在断刀与那具失去生命力的身体向后倒下时,攥着短刀的女人一跃而起。

    施无弃已冲到细网前,空手抓住一大把看不见的线,线在他的手中尽数熔断。大量尸体蜂拥而上。在短刀距离唐赫的左胸腔只有一寸时,他顺势抬起那把横刀,用刀背击在她的太阳穴上。

    耳边炸开一阵嗡鸣,仿佛与断刀的震颤重叠。唐怀澜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清轮廓的无数影子涌了上来。她感觉很冷,刚才的动作让更多的血离开了侧腰的贯穿伤,但她知道相较于倾澜来说,这些血不过轻如鸿毛。

    两人的血液融在一起,缓缓渗进土地。血缓慢地带走她的体温,但她不觉得冷。她努力摸向倾澜,摸向他到死也攥紧的断刀刀柄,将手覆盖在上面。他的人和刀比她更冷。

    “怀澜!!”

    她最后听见的,是慕琬声嘶力竭的呼喊。

    唐怀澜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

    周围很安静,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失聪了。但起身的一刻那倒吸冷气的声音,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听力还很好。她腹部很痛,穿透她的那枚暗器虽然没有毒,但伤口依然发烫发热。她低头摸了摸,纱布很干净,没有血渗出来。轻轻按下去,还能摸到一个药包,应该是止血用的。

    地上有一碗凉了的药,满的。浸透血的旧纱布堆在草席边上。她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而身侧有些灼热的感觉,和燃烧的声音。火燃得很小,快熄灭了。唐怀澜又检查了自己的衣服,发现那些藏匿的暗器大多不知去向,但还剩了些。

    她的头发解开了,最外层被削断了一半,散下来过肩处突然变得稀薄。没人替她梳头,所以留在头发内那一匝长的钢针还在。她伸出手,悄悄将其攥住。

    慕琬抱着柴火走向这边时,树后闪出一个人影来,将冰冷的凶器死死抵在她脖子上。

    “……没人会伤害你。”慕琬很快镇定下来,“再不添柴,你就要冻死了。”

    “倾澜在哪儿?”

    “……”

    慕琬没说话,将手中的柴抱得紧了些。唐怀澜突然松手,疲惫地走到草席边,重新瘫在上面。她看

    上去毫无防备,但慕琬知道,她若是靠近她一尺以内,那段钢针一定会穿透自己身体的任何地方。

    “好消息是,我们抢到夜啼石了。除此之外需要的东西,我们也从那孩子身上找到了。但是……当我们要带她走时,她死活都不肯,还把山海的手咬伤了。”

    “那孩子是干什么的?”

    “……”慕琬试图找个温和些的说法,但找不到,“总之那孩子迟早会被他杀掉的。”

    “她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她们双方对彼此依然没有放下戒备,一个是心理上的,一个是行为上的,但远不止这二者。过一阵,唐怀澜轻飘飘地说了句:

    “奴性吧。”

    “也不能这么说,那只是个孩子。跟谁在一起的时间长就信谁。我们就是一群陌生人,她怕我们是正常的。”

    “你们让他跑了。”她说,“让唐赫。”

    听到那个名字,慕琬就咬紧了牙:“我恨不得杀了他。他杀了我的师姐,我的朋友,还有我哥。”

    “他也杀了我兄弟。”

    慕琬叹了口气。看来唐怀澜已经意识并接受这一事实了。她的腰还使不上劲,只能用双手将自己撑起来,与慕琬并排。慕琬将柴稀里哗啦撒在火边,里面有包括一把怀澜眼熟的障刀。她将刀鞘拿起来,双手递给她。

    “它断了。我们把两截都装在里面。”

    唐怀澜接过刀,拉出刀鞘,果真只有半截。前半段刀刃还装在刀鞘里,沉甸甸的。她将剩下半截刀竖在眼前,火焰令它发出明晃晃的光。怀澜就这样注视着刀刃上的自己,那张脸清冷又恬静。新旧不一的划痕遍布刀身,浮现在她被映衬出的脸上,像她与生俱来的伤口。

    慕琬没有看她。她蹲下来,一根一根往火堆里续柴。

    半晌,唐怀澜将刀插了回去,随口问道:“那个半妖呢?”

    “泷邈啊。他……还好。山海控制住了他体内的妖性。但那香炉还在他体内,我们要想办法拿出来。沧羽生怕我们给他活剖了,时刻盯着我们。啊,山海和无弃都受了很重的伤,他们与天狗正面交锋,现在躺在另一边。喏,就是那边的火光。你们的药都是阿鸾敷的。你的伤最重,我们的药很有限,但命是救回来了。”

    “谢谢。”

    慕琬愣了一下。她本以为唐怀澜是个清冷的人,他们在救助她的时候,本就做好了被骂多余或反咬一口的打算。行善与对方接受与否是两回事。没想到她如此不吝惜感谢,这反而令慕琬有些措手不及。

    “呃,嗐,没事儿,应该的。只是……唐姑娘,那夜啼石我们一定是没办法给你的。”慕琬的语气有些惋惜,“至少暂时没有。请原谅,我们也没有办法。”

    “没事。”

    这是慕琬第二次呆住了。她答应的太干脆,没有丝毫理论的意思,让她很疑惑。

    “可、可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办法给唐家交差了。会被罚吧?而且你搭档也……他们会网开一面吗?至少,他们该认识到这次的敌人没有想象中那样好对付。”

    慕琬轻轻摇着头。

    “我没打算回去。”

    “啊,这样吗……也对,他们才不会心软。那、那你去左衽门吗?”

    “一定会被找到的。若我们还听令于堂主唐妄生……算是我们的养父,他的话,会觉得我没必要回去了。任务三番五次地失败,还将他的养子搭进去,他会气得恨不得我陪葬,恨不得我再别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教育出这么失败的两个弟子。”

    “主家呢……”

    “他们怎么都是赢。我们若死了,能削弱令他们起疑的唐妄生的势力;我们若是没死,反而立了功,是要被调到主家任人差遣的;若是失败,便要受惩罚,今后还有无穷无尽的命令要服从。至于夜啼石,那根本不重要,无非是说出去让人以为唐家蒙羞罢了,实际上比起他们内部整顿的收益,稳赚不赔。”

    “……”

    慕琬知道家族势力总是很乱,却不知水深得看不见底。对于现状,她做不了更多。但她知道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要跟我们走吗?”

    但她没有。她也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那个,唐倾澜的话……”慕琬小心地试探,“你要带他走,还是……”

    “他在哪儿?”

    “我们放得远,给他盖上了布……”

    “我后半夜去埋他。”

    “呃,诶?”慕琬的表情有些古怪,除了惊讶之外,有太多情绪她不知如何表达,因为唐怀澜的语气有些云淡风轻,就好像死在这里的只是养了几年的猫猫狗狗,“确定吗?是不是有些仓促,有些简陋了……”

    “不用太麻烦。江湖人没那么多规矩。我们没有家,也没有人留恋我们。我们生前就说好,谁死在哪儿,葬到哪儿便是了。”

    “这、这样啊。也好。”

    慕琬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她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也没什么憎恶。但慕琬坚信她的内心深处确乎掩藏着这些感情。作为同样失去挚亲挚友的苦命人,她能敏锐地察觉到这种独特的悲伤。像是深夜的花香。即使不去刻意寻找,不用明白地表露,也能让人闻到这种时隐时现的、若有若无的忧愁。

    月光和火光都无法穿透怀澜的眸子。她的眼上有一层坚冰,坚冰并未因为这些炙烤而融化,可那黯然的眼神之下,不善于表达的部分已趋于沸腾。

    她望着自己的掌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倾澜新鲜的血。

    “要我们帮什么你就说。山海若身体好还能帮你做法事……如果你带着伤不好挪动他,可以等天亮了让施无弃想办法。”

    “心意领了,我自己来。”

    她说话总这样简短。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也先过去休息了。”慕琬指了指那边的篝火,“有什么事你随时来找我们,能帮的一定帮。”

    “好。”

    于是慕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唐怀澜站在那儿朝这里看。那一双幽幽的眼睛在黑夜里像潜行的猫,恍若鬼魅,仿佛随时会消失一样。慕琬转过身继续走,靠近了自己人的篝火处。

    她再回头,已经完全看不到那里的影子。

    唐怀澜被黑夜吞没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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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