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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六回:以刃为碑

    慕琬对怀澜也有所保留。她没有告诉她,那时战局的扭转,归功于一个人的出现。

    霜月君的衣服不那么得体,有些松散,他到现在都没有整理,正懒洋洋地与叶月君靠在同一块石头上。他白天参与了一场恶战,方才因对手显露出些许兴趣来,连衣冠都不整理,结果对手撤了。

    如果所有人齐心对付唐赫一个,那一定胜券在握。可麻烦在于那个讨厌的天狗,还有濒临失控的泷邈。不算式神,也相当于有两人要对付。他们的重心放在招架天狗与保护……或说压制泷邈上,这令他们的战斗力受到相当程度的限制。施无弃一人与唐赫周旋了许久,打的天昏地暗。

    不知哪个妖怪察觉了这一带的异样,竟找来了霜月君。他本没兴趣,但一听叶月君也参与此事,怕“这蠢女人惹得出更大的乱子”,就来终止这场恶战。当他看到唐赫的一瞬时,就清楚他的实力。即使长时间陷入战斗,他的步伐也丝毫不乱,内息平稳,游刃有余。

    “值得讨教。”他说。

    显然唐赫并不傻。一对一一对二还有些搞头,以多欺少可就没意思了。何况更要紧的是江豆豆的情况,他便立刻脱战与天狗追了过去。霜月君的出现争取了时间,让他们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结果。只不过,除了唐怀澜外,他是最失落的一个。

    “他少说能接我三掌。”霜月君还在懊恼,“怎么说跑就跑了!可惜,着实可惜!”

    “那位大人让你来不是干这个的。”叶月君烦躁地皱起眉,但也没有力气动弹,“你看看这孩子都成什么样了。还有,这香炉该怎么取?”

    “剖腹取物——”说着沧羽狠狠瞪他一眼,“……你们又不干。哎呀呀,我怎么知道?”

    “除非是不会伤到他的,没有刀刃的刀。”黛鸾叹了口气,“断尘寰是不行的。”

    慕琬想了想,问道:“封魔刃行吗?”

    霜月君眼中闪过异样的光。他是所有人中,直到现在精神还最为亢奋的一个。

    “对啊,对……我差点忘了,下午你就说,你拿到它了。你拿到封魔刃了,嘻嘻……哈哈哈哈,真想不到,居然让你拿到了……”

    他又讪笑起来,就像天黑前时一样。这笑声令慕琬心里发毛,十分厌烦。她不再说话,坐到泷邈边上,看着他沉睡的面容。她的手摸过腰侧的封魔刃,最终还是放下了,决定等天亮再想办法。

    夏天的夜总是很短,明明还困倦得很,天就亮了。

    山海他们恢复了体力,第一时间是到唐怀澜那边查看情况。她已经走了,唐倾澜的尸体也不见了。但在平坦的草甸上多出了一个突兀的小土包,边上深深扎着半截刀刃。

    就像一座无名的碑。

    广阔的草甸依然没有任何声响,夏日的清风掀开一层层绿色的浪。空气清凉,但阳光依然晒人。隔着眼皮,光太刺眼。泷邈睁开发疼的眼,正看见炽热的太阳。

    “嘶……”

    “噢,你醒啦。”黛鸾递来一杯水,“感觉还好吗?”

    “……”

    很不好。但泷邈知道,自己无法表达出来。除了些许理智让他认识到附近的人都没什么敌意,另一方面,他正处于一个看不见的阵法中央。应该是凛山海布下的,怕他突然又会失控。这阵法限制了他的妖力,连同那些无处发泄的情绪,令他烦闷不已。

    见他醒了,沧羽很高兴。他欣喜地望着他,却始终和他保持一丈有余的距离,更让他确认其中的猫腻。

    黛鸾将封魔刃递向霜月君,他有些嫌恶地撇开头。

    “去去去,拿远点。”

    “可这不是你的东西吗?”慕琬说,“只有你才能使用它。”

    “谁拿着都行,可别再还给我了。你师父把它藏在连我也想不到的地方……竟还给你们刨出来了。你拿着,拿好,我可不要。”

    “我们根本拔不动它。不然怎么才能在不伤害泷邈的情况下,将香炉取出呢?”

    “啧……”

    霜月君有些不耐烦了。他夺过方才避之不及的胁差,一把将封魔刃抽了出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但只是短暂的一瞬。本以为这把妖刀出鞘,怎么说也得有点翻天覆地的气势来。可什么都没发生,就像拔出一把普通的刀一样。阳光下,那刀刃倒没有生锈,反而光可鉴人,相较于它的外壳倒反差很大。不过这仍然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妖刀,不过是把随处可见的胁差而已吗?看那普普通通的刀刃,比它的刀鞘还要寻常。

    “喏,看清楚了。这也不过是把刀罢了,你要拿来刺人,还是会一命呜呼的。”

    说罢,霜月君将它收了回去。众人一时语塞,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施无弃将叼在嘴边的草揪了下来,掰成两段丢掉。他脸上还有一块淤青。若要问,他不会告诉你那是天狗一巴掌拍上去的。他问泷邈:

    “你自己真不能拿出来吗?”

    “……我倒是想。”

    施无弃扭过头问山海:“你徒弟的医术,能不能把人肚子拆开,再缝回去?”

    山海还没回话,黛鸾先翻了个白眼,仿佛是说“你在搞笑?”

    山海的脸上也有伤,身上也是。但有血的伤口已经结痂,估计恢复用不着太久。他有些尴尬地说:“你可真是高估她了。不过若是她二师父,想必是可以的。”

    “如月君?”霜月君接话了。

    “正是。”

    “她最近不是在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的臭小子过招么……”

    叶月君原本一直是没理他的。可一听到这话,她也回过头问:“你知道这事儿?”

    “谁不知道呢。”

    他随手将封魔刃丢给慕琬,她差点没接住。说来也怪,这合上鞘的封魔刃一到别人手里就像钉死了似的,谁也无法抽出来。

    山海叹着气,表现出了应有的担忧:“我们这的确算是抢来的东西,随时要做好被人抢回去的准备。”

    “对这种人讲什么礼义道德?没嫌脏就不错了。鬼知道弄来这些东西他还使了什么手段。落在我们手里,也算是物尽其用。说不准,还能保住那孩子一命。”

    “……一码归一码吧。”

    泷邈缓缓站起身。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变回人类的样子了。叶月君对他说,他的妖力暂时得到了控制,自然也因为先前的异状消耗了太多。他不说话,走出了山海划定的阵法范围,没有受到阵法硬性的反噬。但所有人都不做声了。他们知道他离开了那个范围,生怕他再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事。

    “我想走走。”他静静地说。

    “也好。”山海立刻用眼神暗示慕琬,慕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啊,我也去走走,人都挤在这儿,有点儿闹心。”

    沧羽突然从坐着的石头上跳起来,说道:“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施无弃冷笑一声,“怕他再杀你几个族人,你劝不了架?”

    “你——”

    泷邈立刻说不用,这让沧羽伤了感情,比施无弃还过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僵在那儿不知所措。泷邈叹了口气,说道:

    “我只是随便走走,又不是不回来。”

    “你跟着外人就……”

    “我散个步,不代表你就不是我哥了吧?”泷邈云淡风轻地说,“我走到哪儿你都是。”

    “……”

    真好哄啊——几人暗想。有时候,他们觉得泷邈比这家伙成熟多了。

    于是慕琬就跟着他走远了,沧羽眼巴巴在后面看了几眼。黛鸾还在捣药,施无弃和山海闲聊着什么。霜月君觉得不耐烦,确乎是想走了。叶月君走过去,趁泷邈不在,对施无弃说香炉的事。

    “能走还是去安全的地方,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具体的炼药方法,我们也不知道。也许你们只能找如月君。等香炉取出来,默凉那孩子应该就要到了。你们能否……在就近的村庄先住一阵子,我有个法子,先说给你们……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当然可以,您太客气了。”

    慕琬和泷邈走了一阵子,谁都没先说话。直到路过那个小小的坟包时,泷邈蹲下身,问这是怎么回事。慕琬沉默半晌,便将唐怀澜的事讲给他听。

    “……有很多本可以避免的牺牲。”最后,他这么说。

    “不。有时我觉得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这么说来有些消极,但我真这样想。”慕琬回头看来的位置,已经远得看不清了,“就像……算了。不过我想,你可以避免更多事吧。”

    “我?”

    “是啊。其实你很强,又想要控制自己的力量……不借助香炉你也是能做到的。我听叶月君说,那东西很邪门。说来可笑,我们也得用这种邪门的东西……也不知到底是对是错。我曾不认对错,只认人,可看走眼太多。”

    “你看我,算看走眼么?”

    慕琬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有些吃惊。但她稍作思考后,便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信人性本善,可你是一定善的。你若当妖怪,也不是个无恶不作的妖怪。”

    “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泷邈看着那柄断裂的刃,不再说话。他摸上去,上面的切口还很锐利,上面残留着淡淡的血迹。想必将它徒手扎进地里,一定割伤了怀澜的手。

    她会痛吗?

    “你很幸运。”他突然说,“和我们相比,你很幸运。”

    “也说的没错,但……你为何突然这么说?”

    “你有家。”

    我没有。

    慕琬也蹲下身,颇有些认真。

    “但怀澜是不会为此难过的……比起我,她也不需要家人。我想她是个很有感情的人,只是把那些东西视为不必要而放弃了。对我而言,家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对她来说,家的概念也无足轻重。唐门或许会追捕她吧,但她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真潇洒啊。”泷邈第一次笑了笑,“有些羡慕。”

    他凝视着那柄残刃,若有所思。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七回:以管窥天

    泷邈也离开了。

    他和唐怀澜一样,消失于一个无声的夜。不过是风餐露宿两个晚上的事,熟悉的人却相继告别,不留下一句告别。

    沧羽的眼神有些疲惫,仿佛一宿没睡。当他发现弟弟不见踪影时,竟然没有表露出他们设想中的慌乱。于是慕琬问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他要离开的事了。

    “我不知道。”沧羽黯然地说,“我只是早有预感。”

    “也是,他那么嫌弃你,怎么会告诉你呢。”黛鸾起哄似的,“而且他一有动静你马上就会醒。”

    这个晚上,两位六道无常已经离开了。他们猜测霜月君正是要完成自己的工作,才会跟着泷邈一并离开,或至少是追了上去。在霜月君眼中,他的工作与这群人也毫无关系,没必要把他们喊醒,然后再一个个对他们说:“嘿!醒醒,你们的半妖朋友跑了。”

    没必要,真没必要。

    叶月君倒是走的更早,在昨日下午就与他们道别了。这是短暂的分离,她要去最近的那个村子观察一下,为他们和即将到来的默凉找个住处。翠萍滩的诅咒,没有人知道是否已经消失,还是换一个安全的地方更好。妖鸟们的努力或许是徒劳的,白白搭上了香炉,也可能已经成功了。不论结果如何,需要他们亲自来尝试,这就与山海他们无关了。

    ……反正都是自找的。

    沧羽的神色依然些许恍惚。山海多少有些在意,便问道:

    “你不再去找他了么?”

    “你说他昨天的话,是真的吗?”

    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了山海这样一句。他想了想,知道沧羽意有所指。

    泷邈真正认可他了吗?作为家人。

    施无弃一直没吭声。趁着这阵沉默的功夫,他颇有些凝重地说:

    “我夜里觉得有股血腥味,以为是做梦。醒来的时候,这味道并没有消失。”

    沧羽微微皱眉,同时点了点头。

    “这儿太广,气息很淡,散的也快。我们先去附近找找,以防有什么不测……”

    没人反对施无弃的说法。他们分散去找。不知为何,慕琬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唐倾澜的坟包那里。她和黛鸾一起走,来到了这个地方。

    断刃躺在地上,浸透了鲜红的血。那些血已经干涸,有一枚银色的香炉就放在那儿。香炉比巴掌只大一些,反而干干净净的,一丝血迹也没有挂在上面。

    慕琬心里堵得说不出话。

    她们沿着血迹走了一阵。血迹断断续续的,一开始很多,后来慢慢变少了。到了很远的距离后,痕迹突然中止,就好像伤者凭空消失了。对于妖怪而言,伤口的愈合速度很快。至于消失的部分……

    黛鸾和慕琬都昂起头,仿佛能看到什么振翅飞翔的影子。

    两个人将炉子带了回去。施无弃有些吃惊,说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就这么放在坟边,也不怕被人捡了。不过说实话,除了他们这些暂时过夜的人,也没谁敢长期滞留在这里。

    三人在原地随便聊了几句。过了一阵,山海也回来了。沧羽本是跟他去

    的,但现在只有山海一个人。看到那个炉子,他有些许惊讶,但又意料中似的发出深深的叹息。

    “他人呢?”慕琬是问沧羽。

    “他走了。”

    山海就是这么淡淡地说着。他们之间必定有一场短而普通的对话。

    “……那他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话虽如此,山海却有一丝失落,“他……突然说留在这里很无聊,想要离开。我问他在这里的族人怎么办?他说,既然他们都不把泷邈当做家人,他也不再把他们当做家人了。”

    “唔……然后呢?”

    “然后我问他还要找泷邈么?他只是说,随缘便是。接着,他便化做原型离去了。”

    翠萍滩没有热闹几天,很快就冷清下来,仿佛把先前积攒的狂热同时爆发出来,在之后陷入更加荒芜的境界。

    下午,他们要按照计划去村庄找叶月君了。临行之前,他们还应该从水中淘出洛神砂。虽然他们膝盖以下应该都没什么伤口,但保守起见,黛鸾还是建议他们用布条缠住腿。那些水底的种子很好找,它们都没有发芽,静静沉积在里面。

    有时,他们能摸到一些像石头的、形状奇怪的坚硬的东西。不必多说,那自然是腐坏的尸骨。见多了以后,连黛鸾也不怕了。只要心里不想,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水里的时候,那些红色的种子很大,颜色很浅。施无弃装了满满一袋子,准备拿去晒干。希望脱水后的种子够用。

    到了那无名的村子时已经入夜。山海向当地人打听叶月君的去向,他们似乎都不认识。但有一位老人说,有个白发苍苍的小姑娘,和两个朋友在西边一户人家入住了。那里也只有一个老太太守着,她的儿女都出去打工,她一个人住空荡荡的大房子。

    等他们都挤过去的时候,房子小了很多。那老太太很高兴,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在自己家里。虽然她腿脚不便,却还是盛情招待了他们。

    那个“小姑娘”就是默凉,而跟着她的其中一个是叶月君,另一个竟然是席煜。

    “别小看我。”席煜叉着腰,“我可是小凉的镖师。”

    “是谁保护谁呀?”黛鸾故意惹事似的问,被那丫头追着打。

    两个小家伙闹了一阵才安静下来。相较之下,默凉文文弱弱地坐在破旧的椅子上。他说了一件令人惊奇的事:如月君来过雪砚谷。

    “来做什么?”

    “不知道。她在附近的小镇停留了一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我去镇上买东西时见到她了,她与我聊了聊天。我请她回谷里坐坐,她婉拒了。”

    “她身边有一个男的吗?”

    “你是说成幽吗?没有,他们分开了。如月君给我讲了他们的事,说,我一定有机会告诉想听的人。 ”

    “他们怎么样了?”黛鸾被席煜扯着头发问,“过了这小半年,他们有没有分出胜负?”

    “一胜一负。”

    “一胜一负?”

    “我知道如月君没什么武力。”他淡淡地说,“我不理解她为何应许那种要求。刺客

    也有许多手法和门类,她精于暗杀,而非霜月君那般武艺。所以她输了也是理所当然。”

    “我是从第二次比试听说这回事的。”叶月君接着说,“第二次是比制毒的技艺。他们当然不可能真去给人下毒,以观药效。虽然我觉得那姓成的的确能干出这种事来。所以、所以他们就……”

    “就?”

    “如月君就拿自己试毒了。”

    “啊?”

    六道无常的确不怕生死之事,可真不把命当回事儿似的这么玩,如月君还真是第一个。叶月君只说,对一心寻死之人而言,不论死于谁的毒下,都不亏本。不过理所应当的事发生了,两个毒都无效。所以他们比试的是毒物的效果,而不是结果。

    “第一次比武,如月君直白地认输,也不需谁来公证。但这件事惊动了那位大人,那位大人说他来做之后的裁判。”

    “成幽见到阎罗魔了?”

    施无弃皱着眉,微微睁大眼睛,脸上写满惊异。要说那位大人,也不是什么活人死人、妖魔鬼怪,谁都能见的。

    “没有见到,但可以得到他的指引。成幽制的毒,令她七窍涌出黑血,浑身颤抖直至麻木,死状惨不忍睹。整个药从服用到发作,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令人毒发身亡,成幽说他还能更快,只是这毒不仅无药可救,还能令人在死前清醒地感受痛苦。”

    “啧啧啧。”黛鸾连连摇头,“真不是个东西。幸亏我师父命硬。”

    山海感到后背发凉。他问:“如月君的呢?”

    “直至服药后都没有任何表现。但是,只要在丑时与寅时喝一碗凉水,人立刻便会感到困倦。回到床上睡下,第二天便不会再醒来。成幽的毒胜在狠,如月君的毒胜在奇,那位大人便说,这把算是扯平了。”

    “成幽认吗?他这人……”慕琬有些忧虑。

    “他倒是认了。最后一次比画技,没有限时。等两人都完成,就可以比试了。到时候,应该会召集少说一座城池的人来评判吧。”

    山海心中隐隐觉得,这是如月君给他面子。但成幽一定不会这么觉得。相反,这最终的比拼一定让他更为在意,这是他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了。也不知,到时候事态会变得如何。

    席煜终于收手了。黛鸾坐在桌边,一边磨药,一边咋舌。按照如月君的方子,有些东西要碾成颗粒状,或者粉末状,还必须是精准的五五二十五下,七七四十九下什么的。施无弃看她拿着药杵就是一通乱锤,十分担心。

    “你真的有数自己砸了几下吗……”

    “不用,捯饬的差不多就行。”

    “喂!你以为这些东西有多好找!”

    “结果一大半都是抢来的嘛!你放心,我太了解我师父的为人了。她写那些东西,就是唬你玩儿的。信我,弄个大概就差不多了。”

    “照你这方法,不说没有药效,我真怕你连返魂香都造不出来。”

    “那必不可能。出了岔子我把头给你掰下来。”

    “我要你的头干什么?我要我的柒!”

    “嘁。”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八回:含沙射影

    叶月君是个坦诚的人,她如实在信中交代了她需要默凉过来的原因。这终于让默凉意识到,上一次见面她为何那般失态。何况叶月君必须诚实,否则池梨不会让他就这么过来。

    “你一个人?”山海问。

    “等等,难道我不是人吗?”席煜插嘴说话,但没人理她。

    “她也不多找几个镖师送你,你这样太危险了。”黛鸾说。

    “等等,所以你们有没有人在听我说话!”

    叶月君神情愧疚。她抱歉地表示,自己接他来才是最保险的,但即使走灵脉这两边的路程也有些远了。因为翠萍滩的事,她不能随时抽身。至少池梨对她是放心的,不论是上次与他们并肩作战,还是帮他们护送封魔刃的事。

    默凉说他也不是一个人来。在人多的地方,池梨也安排了暗中护送他的人。只是来到这附近的时候他才独自行动。

    “所以连你也没把我当一个人头算是不是!”

    来自席煜的第三次质问。

    只有柒姑娘的手突然摸到她头上,胡乱搓了两下。施无弃说:“你活着过来了,挺好。”

    感觉有被冒犯到。

    言归正传。香炉摆在一张老旧变形的木桌上,被映衬得更加精致了。实际上,它的做工与这个老房子的整个布局都格格不入。银香炉三脚端端地站立着,它散发的微光几乎比那枚蜡烛还要明亮。

    叶月君坐在默凉对面。每当与这个孩子对视的时候,她心里就一阵荒芜。默凉的剑上缠了几圈白色的布,裹得严严实实。黛鸾正准备说他们心有灵犀,要给他看断尘寰,他却说那正是晓教给他的办法。

    他们从云外镜里知道了一切。

    “这样……更耐脏。”他说,“阿梨说在雪砚谷没危险,不必挥刀弄枪。”

    施无弃当时听说默凉的事后,或许是并未经历一切缺乏参与感,也可能是他本身就是这种作风,他认为叶月君的做法很没必要。既然你已经不再喜欢那个人,那么他的子孙后代又与你有何关系?又不是你的孩子,血管里并未流淌着你的血,连你喜欢的人的那部分也被时间冲得稀薄。整件事到现在,更像一个“好心办坏事”的错误,但她并不需要为后续买单。

    “你不明白吧?”那时,山海说,“你一定以为叶月君是想拯救那个孩子。”

    “……不然呢?”施无弃摊开手,“我说难听话,他们默家就算当真繁荣下去,迟早也会因为其他的事,从内部或外部溃散。并非针对他们,而是历史上所有名门望族,都会面临没落的一天。如今就算她救得了那孩子,之后呢?再有什么事,她还要接着帮吗?”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但其实叶月君并不止是在救他,她还有一个人要救。”

    “谁?”

    “她自己。”

    这是一场关于自我的救赎。

    叶月君必须“做点什么”,不论是什么,哪怕只有一次,她都必须实实在在地为自己的“过失”“做点什么

    ”。至于徒劳与否,不是她此刻会去考虑的事。

    人的一生总有那么至少一次的奋不顾身,也会有成百上千次的抢救与挽留。

    “该怎么做?”慕琬看了看从默凉身上避开目光的叶月君,“您想用这个小香炉,炼出什么特殊的药,来帮他解开诅咒吗?”

    叶月君摇了摇头。

    “我想用它把鬼叹藏起来。”

    她神色凝重,绝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们表情各异,有惊异,有怀疑,没谁脸上明确地写着支持二字。毕竟他们都知道这句话对默凉来说意味着什么。骨剑与默凉早已是一体,破坏骨剑,无疑是要他的性命;而将它藏到天涯海角,默凉的灵魂都被动地追随它。

    “……你有确切的方案吗?”

    到底不愧是山海,也只有他能瞬间回过神,顺着她的话去抓线索。既然她能说出这种分量的话来,一定有可靠的办法。叶月君微微点头,但并不是很坚定的样子。

    “香阴教蛊惑人心的法宝之一,便是这香炉生出的海市蜃景。那仙境似的地方是独立于人间的,与云外镜不同。云外镜的世界依然归属人间,只是个镜像罢了。但若是去过香炉中的幻境,此人就会被生死簿除名。”

    “啊……所以回来的人,便受不到那位大人的监视,这才方便他们为非作歹吧。”

    黛鸾如此判断,叶月君点了点头。

    “但同样,他们的安全也不再有保障。那些信徒,不过是成了那邪教的傀儡罢了。”

    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小的香炉,又能赋予人神力,又能制造出仙境,而这些都伴随着巨大的、常人意识不到实则性质十分严重的代价。这真是令人咋舌。

    “你是要让默凉去那个地方,还是……”

    “只把剑放过去。”她说,“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她刚说完,原本安静的小屋里又炸了锅似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终于将先前的顾虑全部倾倒出来了。

    “可是该如何用香炉召唤出蜃景?”

    “而且谁来把剑送进去?你么?这太冒险,不能因为你是无常……万一回不来呢?”

    “那位大人的眼界勘破六道,不论你去哪儿她都知道,可不保证在里面出了意外他愿意救你。外界的人或许是真的无能为力。而且蜃景持续多久,如何控制,这些都是未——”

    “万一没用呢?没用是好的结果了,往坏处想,若他直接和剑一同沉睡呢?香炉真的能隔绝二者的联系?”

    “你们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吗?要是有什么差错,池梨可要打死我了!”

    “啪——”

    一阵噪音突兀出现,整张桌子都震了一下。一直不说话的默凉忽然把剑横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剑很长,超过了桌子的长度,他两边的席煜和黛鸾向一旁躲闪。

    他们以为默凉生气了,其实没有,他只想让大家先冷静下来。他刚张开口,屋子的主人就敲了敲门,端着一壶茶和几个空杯走进来。

    “抱歉,老人家……”山海连忙站起来弯腰接过托盘,“是我们太大声,打扰您休息了。我们一定注意。”

    施无弃没有动,但柒姑娘上前搀住了老人。他也说:“您腿脚不好,就别乱走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这就小点声。”

    默凉和另外几个姑娘也小声地说着对不起。

    “没事,没事。”老奶奶笑眯眯地摆摆手,“年轻真好啊,我就喜欢这样热热闹闹的。这茶是白茶,喝了不影响睡觉的……”

    慕琬起身和阿柒一并将老人搀回房间休息了。老人还告诉他们哪些房子是空的,被褥在哪儿,拉着她交代了很久。有时她说过的话都忘了,又说了一遍,慕琬只是连连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年迈的老人总令她想起母亲。母亲是没这么老的,可她那有些健忘的情况倒是相仿。她老了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还是说,若她再回雪砚谷,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位痛失爱子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慕琬不敢再想了。从她离开到回来,之前还很吵闹的房间都很安静。她和阿柒进屋后,得知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

    默凉同意了叶月君的办法。

    “在信中提到什么炼药的香炉,池梨还担心我一时半会回不去……如果能尽早结束就太好了。不论是是否有效,我都感谢您,更不可能责备您。”

    “你若是责备我倒好了。”叶月君露出一个苍凉的苦笑,“当然,没有这机会更好。”

    其他人都离开这间房子,到门外守着。里面只留下了叶月君和默凉两人。

    她轻轻揭开香炉的小盖子。按照她的方法,默凉将无名指按在骨剑的尖上,刺破手指。一滴鲜红色的血落到炉里去了。早已烧热的碳火蒸着血珠,空气中很快蔓延出奇异的幽香。虽然他们说不出这味道像什么,但绝不该是血的味道。虽然这气息令人感到很安逸,但叶月君比他紧张太多,心脏跳个不停。

    “……我有点困了。”默凉老实说。

    他只耗了一点点血,按理说是不可能因失血犯困的。可若是这安神的香气,叶月君怎么依然觉得自己精神抖擞?她不明白,又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于是她先让默凉躺上床,香炉摆在一边,自己小心地守着。

    默凉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虽然是盛夏,窗外的虫鸣不绝于耳,他也不觉得热,不觉得吵,只是觉得十分安逸,身体轻飘飘的。

    他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什么美轮美奂的仙境,只有普通的山,普通的水,入夜了的景色和他住在云外境时无异。置身其中,仿佛故地重游。

    但这里没有池梨,也没有晓,只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女人,懒懒地撑在桌上。

    她有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和猩红的长衣。

    “晚上好,小子。”

    女人手里有一根长长的白色烟杆。她对着默凉轻吐了一口长长的烟。

    默凉抱紧剑,怯生生地问:

    “你是谁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九回:含蓼问疾

    “做梦了吗?”

    默凉睁开眼的时候,叶月君在桌边倒了一杯茶。山海和阿柒也在屋里。其他人要么帮老人家收拾屋子,要么去早市上买菜了。默凉能感到一丝丝凉意,天应该刚亮。

    他一翻身就摸到了熟悉的骨剑,缠着粗糙的白色纱布。鬼叹没有消失。不如说,这才是理所当然。

    “唔……”他揉了揉眼睛,问叶月君,“您休息了吗?”

    “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她笑了笑,“不必担心,六道无常不需要休息。你晚上似乎睡得不好,总在说梦话。”

    “梦话?我、我说什么了吗……”

    “也没有,只是很小声地嘀咕着什么,糯糯的,听不清。”叶月君有些担忧,“是噩梦吗?如果还觉得困,要不要继续睡一阵?”

    “啊,没事的……”

    默凉坐起来,将鞋子勾上。叶月君对他的照顾比池梨更“细致入微”,这令他有些不太习惯。有一点确定的是,他的确做梦了,而且那些画面依然清晰地留在脑海中。

    山海看了看那把剑。叶月君注意到他在看着,有些遗憾地说:

    “果然方法上出了些问题……”

    “……也许没有。”默凉说,“我见到你们说的仙境了,只是不知道那是不是假的,只是梦。”

    “什么?那,仙境里是什么样子?”

    “是我最喜欢的样子。”他说,“梦里有个人告诉我,若不是经过他人之手,而是单凭自己创建,能看到的就是最想要生活的地方。在梦里,是云外境般的住所。说实话比起雪砚谷,我的确更喜欢那里……”

    山海和叶月君对视了一眼。幸亏慕琬不在,不然她听到或许会伤心吧。

    “那是个怎样的人?”山海问。

    “是个金色长发的女人。”他说,“很漂亮的女人。不……是个女妖。她说自己是被困在里面的,出不来。”

    “……出不来?”山海感到疑惑,“莫非是付丧神?”

    叶月君并不肯定。听默凉的描述实在是太简单了,他们判断不出。何况像是香炉这等邪性大的妖物,也能拥有付丧神吗?付丧神只出没于普通的物件,若从这种妖气浓郁的东西里诞生的妖怪,竟然还能被困住?

    “凛道长,这香炉……可曾下过什么封印的咒术?”

    “我想是没有那种东西的。”山海的语气十分笃定,但过了一阵,也有些犹豫,“若能完全隐匿踪迹的咒术……不仅强大得难以对付,施咒者也其心可诛。”

    对他来说,这个用词的性质已经很严重了。

    施无弃先回来了。他在老人的后院晾晒洛神砂,没用太久。听到他们的对话不是难事。一进门,他就说道:

    “所以方法没错?那样当真能进蜃景?”他拍了拍手,落下一些淡红色粉末,“若是要两人一起去呢?滴两个人的血?”

    “对,几个人便要几份血,一个人念咒语便是。”

    “那被困住的妖怪,什么来头?”

    “她说香炉在人间,只有人类能用,是真的么?”默凉问。

    叶月君点着头说:“的确是这样说的。对妖怪来说,这只是个普通的炉子。”

    “那个女妖说,这就是原因所在。对困在其中的妖怪而言,就像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对现世的妖怪而言,香炉本身释放的经过炼化的妖气,在妖的眼里被中和,变成了普通的炉子。炉子里对人来说是很大的世界,妖怪只觉得狭窄。炉中只能困住一个妖怪,若有第二个进来就会变得拥挤不堪,将原先的囚徒挤出去……但同样,新来的就出不去了。”

    “这就是原理所在吗?”山海思索着,“里面的妖怪一定很想出来吧。”

    “嗯,她很想。她拉着我说了许多事。我问她这么多年是不是很寂寞,她说,炉中的世界过得很快,也能看到外面的风景,所以不那样无聊。”

    “像萤灯一样。”施无弃说。

    “那是什么?”默凉问。

    这个问题,叶月君知道答案。许多地方的妖怪间都流行着一个小游戏,他们抓来一种特殊的、富有妖力的萤火虫——青璃泽就有许多。和人类的小孩一样,将萤火虫装在一个通透的小口袋里,就能得到一个发光的小球。只是人类看不到这种光,而只需一只虫,就已经足够亮了。小口袋是妖气编织的笼子,能让那虫活得足够久。当那虫子的光芒终于黯淡时,就可以抓新的放进去。只要笼子开个小口,里面的虫马上就会钻出去逃走,即使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将新的萤火虫抓紧去,封上口,这个萤灯又能用很久了。

    不是所有妖怪夜晚的眼神都很好。为了不惊动人类,许多小妖都耍这种把戏。

    香炉就像一个萤灯,将妖怪困在里面。直到新的妖怪造访前,都会一直待着。

    “所以在半妖泷邈面前,香炉是如何判断的呢……”施无弃若有所思,“竟能与他融合,也不知究竟是什么道理。”

    叶月君问:“你有没有告诉她鬼叹的事?”

    “……嗯。”

    “她怎么说?”

    “她有些开心,说鬼叹可以‘扰乱视听’,若它能成长为真正的妖怪,就可以替换她,让她重获自由。你们说,这方法可行吗?”

    “这算什么方法……意思是要让你一直待在香炉里,等待鬼叹成熟?不可能,八字没一撇的事。”施无弃拿起他的骨剑,上下摩挲着,“这剑生长起来是什么规律摸清了吗?瞎出主意。”

    鬼叹上还是两个骨结,没有变化。至于它有没有生长……说实话,他们离别的时间不算太长,这剑长的怕是还没默凉的头发快。

    “过于消耗灵力会加剧它的异变。”山海道,“我怀疑,是它透支了默凉自身的灵力。我们也不可能催着他消耗自己,太冒险。何况再怎么说,那里是一个妖怪,妖怪的话不可全信……”

    “那可不一定。”施无弃捏了捏剑,“有时妖怪比

    人要诚实。”

    默凉看着他,半张着嘴,有些犹豫。叶月君看出来,让他有什么话都尽管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于是默凉这样说了:

    “那个女妖,说她有能帮我的办法……”

    “哈?”施无弃改了主意,“这听上去可真令人起疑。”

    “我不清楚……她说,人和妖一样,都是有灵有形的。鬼叹姑且只算是灵,就像人只有魂儿似的。这一截骨头不算真身,它必须有额外能与它凝聚在一起的体。”

    施无弃拿着剑太久了,默凉有些焦急,他伸手想取回来。没想到,施无弃突然将剑高高地举起来,让他够不着。正巧,席煜从早市上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她提着篮子,刚路过门口就看到施无弃在“欺负”默凉。

    “你干什么!把东西还给他!”

    席煜手上的篮子扔在地上,她伸出手怒斥他。没想到,小姑娘还挺生气。

    施无弃微微皱眉,手上可一点儿没放下来。他认真地看着默凉,问道:

    “这剑……一开始就有两个结儿么?”

    气氛突然僵住了,席煜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明明太阳升起,一切都慢慢热起来了,可屋子里突然冰得骇人。

    “骨结?两个?”山海迅速看向席煜,“什么时候?”

    叶月君突然冲上去一把夺下施无弃手中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剑。席煜十分心虚,手都不知该放哪儿放。虽然池梨没说什么,但在路上,默凉叮嘱过她不要说出去。现在他们才知道为什么施无弃拿起剑时,他的眼神突然有一瞬的急切。

    而现在,默凉的视线躲躲闪闪的。

    “怎么回事?!”

    叶月君飞快地解开白净的布。有的地方打了结,就这么卡住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从箭囊里抽出一根箭,用金属的箭头顺着剑身划下来。破碎的白布散落一地,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分明是生了两个骨结的鬼叹。

    “天啊……”叶月君突然失态地跪在地上,捂着脸,“为什么会这样……”

    屋里陷入令人绝望的沉默。实际上不止是他们,在屋内忙来忙去的慕琬也听到了。她就站在窗外,帮老太太收洗过的衣裳。她现在不敢进去,紧紧贴着墙,攥紧了手中新洗好的衣服不敢说话。皂荚淡淡的香气留在指尖。

    所有人都知道,叶月君没必要为默凉的诅咒承担什么。不是默凉,还会是别人,总有一个人要面对这一切。可叶月君认为,一旦将错误向几百年前追溯,必须找出个始作俑者来为此负责,除了那时愚蠢的自己外,她找不到第二个人。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为什么……”

    叶月君只是喃喃自语。

    默凉一直不说话,席煜左右为难。最终,她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像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一般,开口道:

    “我师父害的。就那次,在雪砚谷的时候!他、他认真过头,等你们走后的第三天,这把剑就……”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六十回:含辛茹苦

    默凉不说,是怕他们有负罪感。虽然他们都清楚,与邬远归一战,是为了守护雪砚谷所必须做的。可对默凉而言,他既和他们无冤无仇,也不是雪砚谷的弟子,无需为这一切承担责任。默凉是池梨的朋友,是他们的朋友,这种自我牺牲式的举动,完全出于个人选择。

    他们可以这么想,但他们不这么想。将所有类型的选择和责任都细细追究,挨个要拎清其中的情分和本分……这就很没意思。朋友这个词,就是用来模糊二者界定的。

    进展并不可观,坏消息却率先浮上水面。这让他们尤其是叶月君感到深深的挫败感。

    时间也耽误不得,因为总有人虎视眈眈。

    “真是厉害了啊,唐公子。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比现在是要阔绰的吧?”

    朽月君那番刺耳的话在脑内挥之不去,令人作呕。

    弄丢了辛苦攒来的东西,受到如此指责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只不过唐赫从来不喜欢别人的指手画脚。他几乎从不有求于人,而一旦面临这种情况时,不得不忍气吞声。

    毕竟弄丢东西是事实。

    江豆豆怯懦蜷缩在角落。她虽然小,也不傻,知道自己办错了事。可她也没办法,就是喉咙里堵得慌,心里十分委屈。唐赫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捏着鼻梁反复让自己镇定。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能力不足造成的。

    这里十分偏远,距离翠萍滩有很长的路。虽然交通不便,但镇子相对而言比较繁荣,要什么有什么。他领着豆豆刚从钱庄出来,才在客栈里歇脚。朽月君昨天夜里来过,是来嘲笑他俩……不,他一个人的。

    就算他气得再没话说,也只能受着。

    但唐赫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出生以来他在悲伤的气氛中沉浸的足够久,现在不该浪费时间。将小姑娘安置在客栈后,他很快去药房配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材料。这地方不算太大,又因为车马稀少,很多药材欠缺。那些更稀有的玩意就更别提了。

    天暗下来,他提着两个纸包往回走。刚踏上客栈那条街,他就察觉到了某种令人不快的气息,可能是故意的。

    进了门,他将药材重重地放在桌上,视线扫过榻上熟睡的小姑娘,质问桌边坐着的人。

    “她怎么了?”

    “如你所见,睡着了。”

    朽月君拈着烟杆徐徐吐气,把一股甜得发腻的烟雾吹到他脸上。唐赫厌恶地把烟掀开。

    “我可不信这丫头在你面前能这么安静。”

    “好吧,说的也没错。我刚来的时候,是吵了点儿……就吹了口迷烟,让她先睡了。唉呀,像是唐公子这般没耐心的人物,这孩子稍微闹腾些,怕是早没命了。”

    “不会。”

    当然不会,为了最终的目的,就算闹一些他也是能忍耐的,只不过手段可能没有现在这般温和。当初朽月君让他先去救人时,他就知道那边耽误不了,不然等拿到返魂香也不迟。只是在那种匪窝里,她怕是活不了太久。能完整地撑到现在,靠的也全是这股顺从。

    唐赫不喜欢顺从的人

    ,充满……奴性。不过若单单从活物的视角来看,怎样都无所谓。

    “有件事儿,我一直不理解你。”

    朽月君很少这么说,唐赫未免有一丝好奇。

    “你为何只执着于唐鸰,而不是想着将你爹娘都带回来。就像你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有违阴阳之事,既然已经做了,干脆做到底呢?”

    唐赫微微挑眉。

    “我以为这种事很浅显易懂。”

    “愿闻其详?”

    其实他当真懒得说,尤其对这位发问者。但实际上,他若不说,也绝不会有人听了。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在我的记忆里太远。于情于理上,我应该是思念他们的。我是不嫌麻烦,也不怕背负所谓更多的恶,但他们的死……与我无关。”

    朽月君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眼睛突然有神了些。

    “想不到啊,你倒是分得很清。的确,若不是他们年轻时为爱而做出的那一切,你和你妹妹甚至不会出现在这世上。”

    “并不仅仅是你说的原因。大概再早几年,我会一样期盼他们能活过来。但现在不同,他们的死,算是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但唐鸰的死责任在我。她只剩我一个希望的时候,我却没能保护她。”

    说这件事的时候,唐赫的语气很自然,就像是单纯地陈述出心中所想,不带任何感**彩地表达事实。实际上,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原谅自己。如今所做的一切,更像是某种补偿。

    但受到补偿与需要补偿的人,究竟都该是谁呢。

    “你还真是责任分明啊。”朽月君象征性地感慨了一番,“好了,说这些也无趣,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今所有材料和香炉都在他们手中,嗯,几乎还是你拱手相送。”

    说着,朽月君看了那丫头一眼。唐赫没有什么要说的。即使当初他把东西带在自己身上也不一定安全,那群人并不需要杀他,也有办法抢他的东西。强盗的事儿,他从来没少干,如今被一群“正派人士”反算了一波,怎么想都让人高兴不起来。

    “两手准备。”唐赫淡淡地说,“能找到的先备上,至于道具,还需要跟进他们。”

    “你还算有想法,是好事。”朽月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倒也不必这么麻烦……算你运气好,我找到了一个……愿意帮我们的人。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剩下的,你不必插手。”

    “谁?”唐赫有些警觉,能让他信任的人不多。而这之中,也不完全包括朽月君。

    “这不重要。能利用的条件就要用到极致,是不是?剩下的还是交给我吧,事情会变得很有意思。”

    “听上去真让人期待啊。”

    嘴上这么说,唐赫的眼神却古怪极了。他笃定这家伙有什么令人不齿的计划,但……说实在的,与他无关。不用操心是好事,他唯独担心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炼制返魂香,需要的是地狱火。”

    叶月君说。

    天黑了,施无弃正在收拾后院的洛神砂,明天出太阳再拿出来晾,免得晚上有鸟儿把

    果子叼走。他正在观察晒得如何——果皮只是有些皱,看上去还要晒很久。叶月君突然不知何时就出现在他的身边,蹲下身,和他一并拨弄着这些果子。

    “……啊,是、是吗?”

    施无弃理所当然感到奇怪。叶月君借用香炉的事还没完成,如今突然帮他考虑,给施无弃一种她是不是快要放弃的错觉。

    “啊,我随口说说。”叶月君察觉到他的疑惑,感到抱歉,“……不过我能这么说,其实心里多少是有些打退堂鼓的吧。”

    “也不能这么说吧。至少您是尽力了的。”施无弃手上继续忙起来,“但您要相信那个香炉中的妖怪所说的话吗?我觉得应该多试探几次。不过不能心急,最好每次都让默凉亲自去试探,免得惊动对方,也让默凉心里有个底。”

    “嗯,我知道。”叶月君的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气,“其实当初神无君就告诫过我。”

    “你没听么?”

    “他只是说,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我当时说,那些邪神的遗物都由人类来看护,那么一截骨头应当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那时,神无君想了想,也不再劝阻我了。我真傻,怎么能冒这种风险……”

    “唔,至少您现在意识到了。”

    “有些迟。”她犹豫地说。

    “既然意识到了就会做些什么,我想,不论何时都不迟吧。”

    “唉,我花了那么些年才修炼成人,不想看着小凉变成妖怪。而且变成妖怪以后的他,就不再是他了。”

    “莫怪我无情,我可是有什么说什么。”施无弃将最后一把洛神砂塞进袋子里,说,“那又不是你的骨肉,就算真没做到,仁至义尽也是很给面子了。”

    “那不一样。”她摇着头,跟施无弃走回了屋子,“犯了错就该负责。”

    到了晚上,其他人都不在。黛鸾和席煜拉着默凉出去转了。虽然走过那么多地方,这个小村子应该没什么可看的才对,没想到那群长不大的孩子总是充满热情。老人家今天上午做饭时不慎闪了腰,被山海和慕琬送到郎中那儿去了。老人家倒是很倔,就算黛鸾保证自己能替她看好,她一定要去自己最信任的地方。

    屋里很安静,只有三个人,而会呼吸的只有两个。

    “他们还没回来啊。”施无弃抱怨似的说,“怎么着……要不我们先把饭准备上?”

    “你会做饭?”

    “不会啊。”

    “……”

    “反正都倒进锅里弄熟就行了吧?”

    “不是,等等,那你一个人生活时是柒姑娘做么?”

    “她是我控制的我不会做她怎么会。”

    “……那大多数时候,你怎么吃?下馆子?”

    “大多数时候我不饿。”

    “……”叶月君发出了比先前更重的叹息,“我来吧。”

    “咦?你会?”

    “我也不会。”

    “……”

    “反正都倒进锅里弄熟就行了吧?”

    “……?”

    这话是不是刚才有人说过?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六十一回:含苞待放

    这顿饭让人吃的很有意见,但是没人敢说。

    米饭是夹生的,菜也是。第一盘炒青菜搞错了糖和盐,变成甜口的了。另一道菜倒是能吃,就是着色颇有些惊悚,原来是失手把酱油倒进去了。但好在两人灵机一动,决定不再放盐,它才没有变的那么难以下咽。

    没有肉,但幸亏没有肉,不然可能会拉肚子。

    该庆幸老人和郎中关系不错,两个人算是忘年交。年轻的郎中盛情邀请他们吃饭,因为太晚,老奶奶贴了膏药就留宿在那儿,明儿他们再去接。所以他和慕琬不饿,意思意思懂了筷子。他们看到黛鸾的脸和那盘青菜一样绿,但没那么甜。

    席煜想大声反抗,可是权衡了一下,觉得打不过。

    “看在叶月君的面子上,我决定多吃两口。”

    “把你夹我那盘菜的筷子放下。”

    “没想到同一口锅里蒸出的米饭可以千奇百怪。”黛鸾超小声地对山海说。

    “我听到了。”

    叶月君不在,她在刷锅,顺便逃避餐桌。这两个厨子负责糟践食物,而其他人负责浪费他们糟践了的食物。

    收拾好桌子,天彻底黑了。他们再次聚集在桌边,盯着那个香炉发呆。

    “我觉得这次不要让小凉单独去比较好。”山海的态度颇为认真,“需要一个判断力更强些的人,与那妖怪谈一谈,做更多了解。”

    “得找个靠谱的。”施无弃符合。

    慕琬说:“首先排除你。”

    “你要这样这天就没法聊了。”

    但叶月君同意山海的说法。虽说让他保持接触比较稳定,若有人随行,更令人放心。说来说去,最终定下三个人一并进入蜃景。叶月君执意要陪着他,山海则一同随行。席煜本身是很想陪着他去的,毕竟虽然一开始的身份是敌人,可默凉他们不计前嫌,多少令她心存感激。她愿意陪他出生入死,不仅是嘴上说说。

    但她太“不靠谱”,所以被全票否决了。

    商议好后,其他人便退出了房子,只留下他们三人。每个人都取了无名指的血,滴落在香炉里,它们融在一起。叶月君念念有词,低吟出一串冗长的口诀。她声音很轻很柔,即使是安静的夜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奇异的芬芳很快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这次的香味与昨天相比,又有一些不同,烟雾也更加浓郁。在这烟熏雾绕的小屋子里,三个人暂时都很精神。

    这和昨天一样,一开始他们相互说几句话,还都很清醒。但说着说着,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瘫在了桌上。这个过程既突兀,又自然,让他们感觉很奇怪。因为同样是在相同的时间,三个人出现在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片美丽的花林。

    他们三个人走在林间,自然而然,就好像他们一开始就在这里散步似的。这个过渡说不出的诡异。但他们的确就站在这里,步伐一致,又缓慢。

    走了一阵,默凉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他说,“与我昨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咒是叶月君念的,山海隐隐觉得,是她心中“最美丽的地方”。而且这地方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虽然他并未亲自来过,可这儿很温馨,让他觉得很舒适。

    “这莫非……”

    “嗯……”叶月君承认,“但其实这里的景色已经不复存在了。”

    “什么?这里是哪儿……好漂亮。”

    默凉轻声感慨。山海的心里有些许泛酸——没错,这的确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他难过的不止是母亲,说到底,她并未参与他的人生。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这片名为“世外桃源”

    的花林已经不复存在了。曾经还有一位住客,那是一个叫木棉的小姑娘,现在也不在了。

    这儿有各式各样的花,各式各样的树。当然,最多的还是桃花。许多花的时节其实是不同的,但它们争先恐后地开着,像比赛似的。

    有些人的梦是彩色的,有些是黑白;有些人的梦里没有味道,有些可以闻到;有些人在梦中没有触觉,有些人有。但不论如何,这三人此刻同时出现在这一方逼真的幻境中,简直美得不真实。

    “花林的花一直是这样开着的么?”

    “不……肯定是分时候的。只是,我把每次见到最美的场景都叠在了一起。”

    当下的场景可以说惊艳无比。每一簇花,每一棵树间的距离都刚刚好,不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能单独拉出来画一幅画,甚至不用刻意地追求光影,追求结构。花瓣一片接一片飘落下来,源源不断,将绿地铺成粉白色,无人践踏,像刚下过一场雪。

    叶月君指了一个位置对他们说,向那边走,应该能看到一个房子。

    那是山海的母亲住过的房子——是收养她的花妖建造的。

    凛山海的目光有些失神。他从未想过,木棉生长的地方,就在母亲儿时的住所边上。在这片繁复的景色之中,他的方向感其实比在荒原上还差一些,单凭自己是一定找不到什么所谓的房子。就算告诉他两个地方是一样的,他也有些无能为力。

    默凉一边走,一边看。他从不知道世上还有——或说有过这么漂亮的地方。他在云外镜中也见过许多景色,都不如这儿特别。虽然他更喜欢自己住过的那个地方,但他不否认这里的美,这种场景才像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真正的“人间仙境”。

    有一棵桃花树的树枝很低,默凉伸手就可以碰到。他轻轻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苞,将放未放,似是将盛开的前一刻定格。他拉了拉叶月君的衣角。她弯下腰问他什么事,他就把花别在她的簪子前。鲜艳的花骨朵与她红褐色的长裙相得益彰,让她看上去抛却了时间留下的老成,显得更年轻、更像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了。

    “好看。”

    山海这么一说,叶月君都觉得有些惊讶了。他可不像是能随便夸什么东西的人,这令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别着花和他们一起走,来到了那座小屋前。小木屋很新,有树木作对比,显得比荒原上更大一些了。叶月君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声音。

    “没锁。”

    “失礼了。”

    他们三人走进屋。林里破碎的阳光从屋子的窗里漏进来,斑斑驳驳。如默凉所说的一模一样,蜃景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女妖。她有着浅金色卷曲的长发,像个海外异国的姑娘。她小巧的脸上有大大的眼睛,看不出年龄。她倚在床榻上,从她的头到身下盖着一条长长的、花哨好看的毯子。

    “我们听小凉提起您。”山海首先行礼,“我们对这里的风景也十分向往,想要一探究竟。唐突拜访,没带什么东西,还请见谅。”

    “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客套话了。”女妖神情漠然,“随便坐吧。没带就没带吧,你们带什么东西,在这地方也留不下。别把此地的东西带走就是了,会惹出祸端。”

    “唔,留不下吗……”

    叶月君当然是在说骨剑的事。无名的女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便回应说:

    “外界的俗物会玷污仙境的纯净……不过你若说那些妖力馥郁的东西,自然另当别论。那把古怪的妖刀还没有‘形’,现在也留不下来呢。”

    “啊,您都知道了……”

    这个女妖身上,有着非常强大力量,他们都能感觉到。但至于善恶

    ,他们暂时还无法进行判断。山海靠近了才发现,女妖的颈上似乎有一块发光的斑,不过被柔软的衣料遮住了一部分。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女妖有些生气地将衣领往上扯了扯,他立即错开视线。可这么一来又好像没必要心虚的事被落实了一般,一时间令他有些尴尬。

    “你,我知道你。”女妖懒懒地说,“你叫凛山海,是桜咲桃良的儿子。”

    “您知道我娘?”

    “知道。”她扫了一眼叶月君,“当年她怀着你的时候,朽月君从一位采茶娘那里借来了这个香炉,赠予她安胎养神。”

    “……果不其然。”叶月君喃喃道,“这香炉就是当初的那个。”

    山海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她们说的朽月君是过去的那位神女。想必那时候,那些六道无常的关系还很好。在人间的事务不那么繁琐时,也能忙里偷闲,一起在花林相聚。

    “你知道,为什么你娘不要你了么?”女妖突然说。

    山海一时语塞。他想到与睦月君见面时的事,便猜测道:

    “应该是怕……违背了那位大人的意志,会刁难到我么?但我娘是死于自……”

    “你倒是聪明。”

    “可、可是……”叶月君抢在山海前说话了,“那位大人明明、明明与青女有言在先,不是已经不再干涉——”

    “愚蠢的女人。”妖怪瞪了她一眼,“只是不妨碍你们相爱,可没说若有了孩子该怎么办。你们用远胜于寻常人类的寿命,轻易地爱与被爱,轻易地留下许多拥有强大灵力和寿命的孩子在这世上,是要反了天么?听着,姓凛的……”

    “……在。”

    妖怪盯着他。她那大得过分的眼睛显得空洞无比,几乎将他吞噬。

    “为人之母,怎么会抛夫弃子呢?”

    女妖的语气比起反问,更像是质问。

    “天下不配为人之母的,也大有人在。但一个冒着如此风险与人类相恋又诞下孩子的母亲,我不认为她毫无心理建树、毫无准备,对这个孩子毫无责任之心。”

    “您知道吗?她的事?”

    一个素不相识的妖怪突然对自己说出如此动情的话,未免让山海心生警惕。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来出于好奇,二来是因为她或许多少和母亲有些交情,应当不会骗他。

    当然,他并非毫无保留的信任。若二人之间存在某种他不知道的矛盾,也是情理之中。

    “我亲眼见着,她是被逼无奈。她本可以背负着生前的怨恨,即使在言灵无休无止地念叨下也能将你养育成人。但那位大人不准,她只得求助资历最老的睦月君帮忙。最终,你的母亲一命换一命,与过去做了断的同时葬送了自己的未来。”

    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语气慢吞吞的,兴趣却不在观察他的反应,只是出于慵懒。这些话在她口中没有分量,山海却觉得自己应该相信。

    花林中的香气令人过分地放松了。他不觉得焦虑,不觉得紧张,只是心里空空的。

    “她所言是真?”

    山海凝视着叶月君。他的语调很平静,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但要将其与自己拉上关系时,心中多少有些微妙的触动。

    “……”

    叶月君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知道你父亲又是怎么死的么?”女妖颇有些咄咄逼人。

    “且慢,你是如何知道他父亲的事?”叶月君微侧过脸,“那之后的事连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故去了。”

    “亏您也是六道无常,亏您也曾为人动心。”

    她像是在嘲弄,但所言无一不是事实,这让叶月君有些难堪。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六十二回:含英咀华

    一直静观其变的默凉只是听着,对山海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共情。他这才知道,凛道长也是没有父母的。

    “走无常的任务很多,也很重。即使我那时也十分关心之后的事,也分身乏术。最终听到消息时,就已经……”

    “我的确没有亲眼看见。”美丽的女妖说,“我听来的,你们信或不信,都没有关系。那时候我流落到卯月君那里,我听她与别人交谈时说道,你父亲本可以带着你长大。可是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儿子。”

    “什……”山海确乎是感到震惊了,“我娘怀胎十月,他怎可能毫不知情?莫非他不在我娘身边么?”

    “的确……倒也怪不得他。莺月君发觉自己已有身孕时,就对你爹闭门不见了。那位大人找过她,早就让她放弃这个孩子,她不肯。她又担心爱人受到牵连,才不去找他,也不让他找来。不过,你娘确实动过放弃你的念头。那时,她早与爱人得知言灵的真身,你爹才误以为她受了刺激。实际上她只是怕,怕自己生下来的也是个大逆不道,杀父弑母的孽种。是不是听上去蠢极了?女人变脆弱的时候,总这样胡思乱想的。还是木染雁来大人劝说她,事情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那时只是说,若爹娘教得好,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她和她爹娘又不一样,不会养出那样一个‘不孝子’来。她谢过我,说觉得好些了,我信以为真……如今想来,她分明就是在担忧。她知道,自己可能无法看着孩子长大,才会说那句,‘我不会带孩子呀,这就指望孩子他爹了’……”

    “可直到最后,他爹也不知自己有个儿子。”女妖哀怨地叹了口气,“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个念想留着,他是不论如何也不会寻死的。”

    叶月君问道:“他也是自杀么?”

    “自戕者,不入轮回。”女妖的视线轻轻从山海脸上扫过去,像是在随意地寻觅什么,“这您一定听过。您父亲本是不知此事的,不过他最终还是死在别人手中了。”

    女妖没说下去,山海也没有追问。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心绪的变化。他只是轻轻叹气,说了一句,人各有命。女妖说得如此自然,些许冷漠的语调不知为何增加了说服力。山海问了她另一个问题:

    “听小凉说,您知道解开骨剑诅咒的方法。”

    “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有些埋怨,“我只知道如何不让骨剑在他身上成魔。”

    “我们愿意讨教。”

    “我可不能白白告诉你们吧?”

    这话算是情理之中。对妖怪来说,无缘无故地帮忙,尤其是帮人类,算是一件稀罕事。大多数帮助都是有来有往,想要得到什么作为交代,也是理所当然。而殁影阁这种地方,就像是把妖怪的原则搬到人间,利用人与妖的某种共性经营下去。

    “我们知道。”叶月君急切又诚恳地说,“您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

    “我想要的你们不一定给我。”

    “只要我们有能力。”

    “不,你们没有。”女妖缓缓撑

    起身,将毯子披在身上,“我想要自由,能给我么?”

    “我会向奈落至底之主禀报……”

    “切,黄花菜都凉了。”

    女妖突然失去兴趣,倒回榻上,还翻了个身将毯子拉紧了。那毯子即使有些皱,也能令人看出恍若百花争艳的美。阳光不知不觉间偏移了角度,正落在她柔软的长发上,镀上了更深邃的金色。她的性格若有她美丽的一半,一定会相当讨人喜欢。

    “那、那你当初是如何被困住的?”叶月君有些焦急,“也许知道方法,我们也能将你想办法救出去。”

    “早忘了。”她头也不回地说,“说的倒简单,我又不是被困在炉子里。香炉只是通往蜃景的路。能出去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找人来替我。将骨剑交给找来的妖怪,剑的邪灵切断了与他的联系,只能在第一时间依附于这妖的身上了。”

    “……这样一来,谁还乐意呢?”山海有些犯愁,“何况也太不厚道。”

    “厚道?让妖来承担这邪气,可比人要好办得多。剑灵与妖能够得以共存,只要有足够的定力,便没什么被反噬的风险。若是人过于孤独,走火入魔,确实危险得多。但妖就不一样了,多个伴儿,岂不是更好?”

    “这听上去有些一言难尽……”叶月君皱着眉,“好,我一定找人替你。”

    山海和默凉同时皱起眉,相互望着对方困惑的表情。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叶月君答应得有些仓促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妖怪心甘情愿,被关起来呢?就像不会有人愿意凭白无故替人顶罪坐牢,愿意的也一定是有条件,有期限。比起人类,妖怪更喜欢追寻自由。就算是并非是小炉子般的监牢,而是海市蜃景,人间仙境,始终只有一个人的寂寞,也与囚笼无异。

    女妖微微把头转过来些。

    “当真?”

    “只要您愿意等我,我一定会找到的。我会尽早……因为我知道小凉的事拖不得”

    女妖缓缓叹了一口气。她坐起来,颇有些认真地将默凉打量一番。随即她侧过脸,对叶月君说:

    “这地方也算是个修炼宝地。只要你将消息传出去,一定会有人来。到时候的事,你就不用管啦。”

    叶月君有些为难:“我怎么能骗人呢?我得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我去四处找妖怪打听打听,总会有谁喜欢清净的、能一个人待着的地方……”

    “那你就等着吧!”女妖斗气似的,“等鬼叹生长,等它一个接一个地生出骨结,等它将这小子的魂儿都吸干。你六道无常的时间多得是,等个成百上千年也无妨。这孩子呢?他等得起你吗?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她突然激动的情绪可能源于失望。她失望叶月君如此拘泥于光明正大的形式,而让她不得不在漫长的时光中继续等待。虽然,她先前并未表现出那般迫切,可当她能看到些许希望的时候,又变得急躁起来了。

    “没事,我也能等……”默凉小声说。

    女妖叹了口气。

    “我还没说别的办

    法呢。只不过你更不乐意,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默凉看了看不说话的叶月君,便试探地问:“您先说说?”

    “以剑剜骨。”她说,“人,或是妖的都可以。只要褪去一身有形之物,便能被鬼叹上的邪气接纳,形成一个既有形又有灵的‘假妖’。这便是我曾对那小子说过的瞒天过海。”

    三个人以眼神交流了一番。这听上去不比第一个办法简单。谁会愿意被鬼叹来上这么一刀呢?何况破坏了形体,原本的灵魂也会魂飞魄散。两个法子听上去,一个像找人关起来,一个像找人给宰了。

    “……也许找到罪孽在身的人或是妖,也并非不可。”

    “您在想什么?”山海大惊失色,他从未想过叶月君这样的人会说出这种话,“不,依我看这真的是万万不可。不论是人还是妖,善恶到头终有报,这简直像私刑一样是……”

    “私刑又有何不妥?”这次,叶月君感到疑惑了。

    山海突然意识到,叶月君根本不是他们曾想过的那种人。她虽一心向善,百年的时光却没有改变她妖性的思想。他无法用人与生俱来的平等与权利说服她,因为在她看来,这种理论是不具备说服力的。

    “……我觉得不该这样。”默凉摇头,“我觉得不好,请你不要做这种事。”

    说罢,他突然转身出门了。叶月君一瞬间有些恍惚,有些错愕,大概并不理解默凉的举动和想法。她连忙追上去,大概是想和他说清楚。山海一人和女妖留在屋中,他有些无措。

    “喏,方法都告诉你了。”她无所谓地耸肩,“反正我是不可能那样大义凛然。”

    “我知道,难为您了。不论如何,感谢您的建议。”

    “既然来都来了,你不想听听你父亲的事么?”

    山海沉吟一阵。

    “嗯……说来有些惭愧。因我与生父未曾谋面,感情淡薄,或许不那样执着。但若您知道实情,愿意告诉在下,凛某还是感激不尽。”

    女妖撑着脸,眼珠子转到一边,似乎在回想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拴好了绳子,本想自缢而亡。他希望有来世,希望来世还能与所爱之人相见。那时,有一位路过的男人制止了他,问他为何想不开,他便一五一十都说了,只是省略了你母亲的身份。于是男人告诉他,这样做,他会与爱人永世不得相见。男人不知道他爱人是六道无常,你父亲也未多想,于是求他……把自己杀了。”

    “……戕人者,亦有罪。”

    “若是情非得已,若是形式所迫,若是受人之托,又该如何?法则是冷的,却是活的。”

    这听上去更凄凉了。

    “那男人还活着。如果你想了解那时候的事,说不定能问问他呢。”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么?这我倒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其实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连妖怪们也敬畏三分。他能役百骨,辨千尸,江湖人称……”

    ——百骸之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六十三回:含糊其辞

    这是他们在这座大村子的第三天。

    清晨,黛鸾和席煜拉着默凉去集市了。几人早上醒来时的气氛有些不对头,黛鸾瞧着就不对劲,立马和席煜将他抓走,准备悄悄在外面问个明白。今天早上,山海和慕琬本该按照约定去接老人回来。慕琬本想借这个机会找山海打听,到底他们在蜃景中遇到了什么事。但他满面疲惫,精气神很差。于是她让他就在屋里头休息,去问叶月君愿不愿意去。叶月君答应了,慕琬觉得问她也是一样的。虽然她不算是多会察言观色的人,然而这场大梦令三个人表现出的不同反应,都让她意识到这事没这么简单。

    老实说叶月君脸色也不好看,但她既然愿意随她出门,应该多少会说些什么吧。

    施无弃和阿柒守在屋里,他们要继续晒洛神砂。走在院里,他们相当默契地配合着。柒姑娘先将那张大大的旧床单铺平,施无弃将略显干瘪的果子一把一把撒上去。他撒的并不是很均匀,柒姑娘跟着在他旁边用手快速地将它们拨散,完全铺平在上面。

    初晨的微光柔柔的,天还没开始热起来。没有温度的阳光透过远处的树,一缕缕落到庭院。等再晚一些,阳光就能直接照在院子里了。山海倚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他们俩,眼里满是说不出的倦怠。

    “你还困?”施无弃回头扫了他一样,手上继续忙着,“接茬睡吧,趁小鬼们不在。”

    “没事,不困。”说着,他捏了捏鼻梁,“就是觉得太累。”

    施无弃没问他们经历了什么。他知道,如果山海想说便会说的。而山海也不清楚自己该说些什么,要么不合适,要么没意义。关于他自己的部分,说实话,他依然沉浸在那种持续性的震撼里,像是被狠敲一下的锣,还嗡嗡地响着。

    的确,趁所有人都不在,这是个好机会。山海虽对女妖的身份没有完全信任,但无形中对她那些话已经没有疑虑了。她的话一环套一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没有时间思考更多已经被忽视的问题。

    “无弃,我问你一件事。”

    凛山海不想耽搁。他知道拖得越久,以后能说清楚的机会越少。人生很多事都是这样,你不当场说清楚说明白,它在那里就永远是个梗,无意中想起都会刺得人心里难受。山海可不想为这个后悔。这种事越是不着急问,答案也越不急着出现了。

    “嗯?你问。”

    “你今年多大?”

    施无弃的手僵了一下。倒不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没想到山海突然这么问。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眼神有些古怪。

    “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你说便是了。”山海道,“我记得以前提过,发生了一些事让你记不清了。但大致的年龄应当是记得的?我知道你身份特殊,想来应该比我们都年长得多,只是不知具体年方几何。你大约估一下便是,不用多确切。”

    “你可真有些难为我了……我再努力想想。”

    施无弃拈着下巴,沾了些许粉末。感到一丝不适后他便用手背擦掉,继续沉思起来。连柒姑娘的动作也停下

    ,僵硬地杵在那儿,如被定住一样。看得出,施无弃的心里也有些乱。

    岁月无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山海暗想。

    “我们再见到你时,你从地狱而归……”山海深吸了一口气,肺里仍有些堵,“我们见到你,除了头发长了些,样貌上几乎没有变化。在我们看来,你只是消失了几个月,实际上你也说过,你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或许我生来如此。”无弃有些无奈地摊开手,“像仙人、半妖一样,能活很久。毕竟我对父母也没有任何印象,能记得的只有柒。说起来,你应当也是如此。你的母亲是六道无常,对吧?大约无需修行也能像仙人似的。”

    “说不准。”山海似乎不关心这个,“我也不过二十过半,还看不出什么。私以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这不就得了吗。”施无弃转过身,开始晾晒最后一些洛神砂,“想那么多做什么。”

    山海微微张口,硬是把话咽了回去。他静静地看着两个人忙完手里的活,在盆里洗了洗手,准备回屋了。两个人和山海擦肩而过,他转了身,依然倚在门口,望着他们。阳光从他背后斜着洒下,令他的脸色显得晦暗。

    “不进来吗?夏天虫子太多,别都放进来了。透完气就关上吧。”

    “我在想一件事。”

    “嗯?你说。”

    柒姑娘倒了两杯茶,无弃端起一杯凑到嘴边,抬眼看着他。

    “记得亡人沼吗?”

    “记得啊。”

    “那个结界。”

    “哪个?”

    “给朽月君打坏的那个。”

    “啊,对。”

    “还有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前吧?与名为玄祟的妖魔作战,妖气浸入柒姑娘的四肢百骸。加之万鬼志上没有她的名字,如月君说她大约是人。人身上被迫接受的妖气,一般不会强大到能够沾染他人的程度,即使朝夕相处也不至于。”

    口中的茶突然变得苦涩,难以下咽。两粒没泡开的茶叶滑进喉咙,割得施无弃嗓子疼。他放下水,轻咳了两声,语调变得奇怪。

    “你想说什么?”

    他眼眸中的色彩翻涌流淌,似乎能落下黄金的眼泪。

    “你是……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一个寻死的人。”

    你救了他,然后杀了他吗?

    “那可太多了吧。”他放下杯子,“虽然都记不清是什么人,但的确有这些印象。不如你说的具体些?只是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想起来。”

    “一个年轻人,大概……大概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吧。你一定记得, 因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在你失忆后的十年左右。”

    “你突然这么说我也……我一个人可是过了很多年,你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吗?”无弃多少有些不适,“算了,我不是想说这个。你让我想想——与你很像?是谁?你的家人?”

    “是我爹。”他如实说,“我不是要追究什么。只是,在蜃景中的妖怪告诉我有这么回事,我单单想确定一下。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任她。她出

    的主意,都有些过激,叶月君似乎不觉得,但我和默凉感到不妥。如今他们二人有些小小的矛盾,我们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这些方法到底可不可行,又该不该用。”

    施无弃的神色缓和了些许,他开始认真回忆起来。山海愈发觉得,他在地狱滞留的时间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久。于是山海顺势将父母的事说了出来,希望他能将那个故事与记忆中的人对上。施无弃如实说道:

    “我想我还真能干出这种事。人我一定是没少杀过,但请我协助自杀这种事,我理应印象深刻。你说的事,总让我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像是我真的做过,又像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我若确定是我杀的,不会遮遮掩掩,我若没有更好。可是,倘若我真的下了手……”

    他看着山海的眼睛。

    “——你还拿我当朋友吗?”

    山海还没有回答,院子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前院的孩子们回来了,手里都抓着红红绿绿的糖。他们回到屋里,于是两个人都不再提这件事,而是到门口接应他们。默凉虽然还是没有笑,但比出门前高兴了些。

    “嘿嘿嘿山海……”

    “傻乐什么呢。”

    黛鸾向他伸出手。

    “钱花完了,再给我一点。”

    于是山海从怀里掏钱了。在银两的问题上,他并不含糊。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黛峦城主在临行前给过他不少银票。只要别按照她在府上的开销,这些钱足够平头百姓生活很长时间。黛鸾并不知道这件事,毕竟她在他们眼中还只是个孩子,怕她乱花钱。只有山海不以为意。他知道阿鸾是个好孩子,从不铺张浪费。

    “你倒是出手阔绰。”无弃笑着说,“也不怕给丫头惯坏了。”

    “小孩子买糖能花几个钱呢?”

    “也是。”

    去集市的功夫,默凉把事情告诉了两个姑娘。他不愿说是怕她们担心,也无意瞒着他们什么。席煜坦言,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若受到诅咒的是自己,她宁愿找人来替,尤其是罪人,简直一举两得。默凉知道她的性子,也不生气,毕竟更多人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这么说,而是满口的仁义道德。

    将仁义道德挂在嘴上的,其实黛鸾也算一个。她也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干啥啥不行,贪生怕死第一名。但山海教给她的不是这个道理。她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即使她想选择最有效的办法,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会劝她不要这么做。想必她若是默凉,听信了女妖的话并做出选择后,未来都会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

    “能有别的法子当然更好。”

    “是啊。叶月君这么想,也是因为她更愿意保你。”

    “如果是池梨的话,不一定这么做……”

    “嗨呀,那是因为她还不知道这回事嘛。事到临头,谁知道谁会怎么做呢。”

    得知大多数人其实都很“自私”,而坦诚的同伴们也劝他,让他多想着叶月君为他着想的好,他也不那样生气了。

    实际上呢,叶月君那边也是一样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六十四回:含血喷人

    这是平凡普通的一天。

    人一多起来,每个人在别人眼中的存在感就被平摊下来。没人注意到施无弃变得沉默寡言,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因为他总是在忙,似乎像利用忙碌来暂时忽略什么事,又像是想借机为个人的思考寻找时机。他没什么变化,只是相对而言,柒姑娘“笨手笨脚”了许多。中午洗碗的时候,她打破了老人的盘子,连打了两个。他们给老人连赔不是,她并不在意。施无弃说,他心里过不去,去村里卖碗盆的一家小店看看,多带些东西回来。

    他一个人去的,把柒姑娘留在屋里什么也不做。毕竟不知道跟着他,要在满是陶器瓷器的店里闯下什么乱子。

    那家店在村子的另一头。那儿有一家窑,专门烧这些东西。他去的时候只有个小男孩坐在门口玩,是老板的儿子,只有五岁。他说他爹去买米买油了,如果有人来,就告诉客人他天黑前回来。可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好一阵,施无弃并不想回去。

    他往更远的地方去了。村外有一条河,成群的女人在河边洗衣服,聊着天。谁家的孩子昨天又闯祸啦,谁家男人又出去挣钱啦;谁家今年收成不好,谁家的鸡又丢了两只。原本普普通通的场景令他觉得聒噪,连偶尔风吹树林的声音都惹人厌烦。他一直沿着河走下去,离这一带的闲言细语越来越远。

    小河穿过树林,他走进去,远处看到一滩黄褐色。走上前一看,竟是一堆鸡毛。它们被溅到岸边的河水浸湿,却没被冲走。施无弃暗想,该不会那偷鸡的贼就藏身在这树林吧?

    既然拔了毛,那两只鸡大概是凶多吉少,被烤来吃了。周围或许有炭火的痕迹。他闲来无事,在附近游逛了几圈,没看到燃过的火堆,却看到几个破碎散落的鸡骨头。骨头已经严重变形,让人看不出到底曾是哪部分。但他还注意到,这鸡骨不是熟的,而是生的,上面还残留着暗红的血丝。

    是野兽叼走的吗?可野兽会拔毛,还拔得这么干净?他心里直犯嘀咕。

    “喂,不要乱翻别人的剩菜啊。”

    是个熟悉的青年声音。施无弃手里还拿着断骨,猛回过头,看到的竟然是老朋友霖佑。他还是一身道袍,姿势倒是很优雅地坐在高高的石头上,让人怎么也无法与这些残骸联想到一起。他背着光,让人看着刺眼。施无弃丢下骨头,皱着眉质问:

    “你偷别人的鸡来吃?而且,你跟踪我们?”

    “没这回事,只是碰巧又遇到罢了。”

    “可真是好巧啊。”

    “好吧,我承认我在找你们。”

    他猛地从高处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施无弃向后退了一步——鬼知道这假黄鼠狼又要干什么。

    “找我们干什么?”他翻了一个白眼,“我们可没人养鸡。你赶紧把钱给人结了,免得有阴阳师收拾你。”

    “正好去见我家人咯。好啦,开个玩笑。喏,钱给你。”

    霖佑攥着拳头伸出手,施无弃狐疑地看着他。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嗯,应该不是什么虫子尸体。

    他也伸过手,得到了三枚铜板。

    “啊?”

    “没钱了,先把这些还给你们吧。”

    “这难道是上次……”

    “对,没错。”霖佑一边说,一边伸着懒腰,“本来想试着替莺月君攒一些仙缘的,看来

    果然是杯水车薪。几枚铜板怎么能挡住灾厄呢,还是还给你们吧。”

    施无弃微微挑眉,露出点另眼相看的神色。

    “你倒是从一开始对他就很地道。”

    “再怎么说也是救命恩人。”他笑了笑,又紧接着问,“对了,那女的要找的式神都怎么样了?”

    “你知道了啊。”

    “我又不傻。这事我是从卯月君那里问来的。你们在哪儿,也是我问卯月君的。”

    施无弃对卯月君有些印象,他们很久以前姑且算友人。而且听说,山海他们几个也见过她了。只不过他不知道,霖佑这小坏蛋还和她有些交情。

    “是其他六道无常告诉她的吧。”施无弃道,“算了……怎么样,没找到。”

    “虽然是独立的分身,据说契约被破坏以后,正体会捕捉到一瞬间的联系。但这也是听来的,我没有感觉到,不代表他们没出事。”他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知道吧?单方面破坏契约的妖怪,会受到契约的惩罚;而若是人类断绝,式神就会恶堕。就此坠入其他恶道也不是没可能,那我可真就一点儿感觉也发现不了了。你怎么没反应,不心疼一下?”

    “我知道……那些堕入恶道的式神,总有一天要回来。到那时已经不是能不能沟通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对付的问题了。”

    “是啊。记忆全失,满心恶念,为仇恨所支配……就像人死后变的厉鬼。”

    又一阵夏风吹过树林,树叶唰唰作响。

    “说起来,你也是从地狱回来的吧?”霖佑挑着眉问他,“有带特产回来吗?”

    “关你屁事。”

    “你是个很神奇的老家伙啊。”霖佑说,“不觉得么?现在的你,到底是人是鬼呢?”

    施无弃的白翻到了天上。他觉得这妖怪真是聒噪,若不是碍于那价值三文钱的脸面他早赏霖佑一巴掌了。他总是那样欠揍,在你真的动手打人和仅限于萌生这个想法间反复横跳。他笑眯眯地问这种问题,在无弃眼中无异于挑衅。

    “有病。”

    “我说真的。”他还是像开玩笑,“放弃那群人类,你自己不也能过得更好?闻到你气息的妖怪都又惊又怕,这不到哪儿都能混的风生水起。”

    “好了,可以了,再说就烦了。”施无弃竖起一根手指。

    两人说的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无弃警告他别再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霖佑只是说“尽量吧”。但不出意外,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他说自己决定去更远的地方游山玩水了,江湖之大,说不定此生都不会再见。

    “快滚吧。”施无弃摆摆手,“下次见一次打一次。”

    “你没爱心!”

    霖佑佯装骂骂咧咧,变回伶鼬的样子窜得不见了影。直到空气中“黄鼠狼”的怪味儿完全消失,他才确定这家伙走远了。他看了看手中的三枚铜板,掂量两下,确定他没拿假币骗自己。想了半天,还是把这点钱还给慕琬比较好。

    天快黑了,他往回走。回去买盘子的时候,老板问他从哪来。

    “哦,玄祟镇我听过!是不是之前有个大妖怪的那个?后来给大阴阳师第七薄暮杀了。”

    “对对。不过离这儿还挺远的。”

    “是挺远。那里在建神社前都没什么人呢。”老板很高兴地与

    他攀谈起来。

    “您去过那里?还是认识那儿的人?”

    “嗐,孩子他妈就住那附近,但不是玄祟镇的人,在它边上的另一座城。”说着,他将孩子揽在怀里,小男孩吊在他有力的臂弯上荡秋千,“年轻的时候,她经常给我讲那边发生的有意思的怪事儿。”

    “嚯,夫人嫁得还挺远。您夫人呢?”

    “这个啊……唉,我们还有个小儿子,一到夏天就起疹子。村里郎中治不好,今年让他妈抱到县上看病去了。”

    “希望令郎早日康复。”

    “诶,你这年龄也该有老婆了吧。”

    “呃……缘分还没到。”

    “不应该啊,我看您一表人才,会缺姑娘喜欢?”老板很是吃惊,“家乡没有漂亮姑娘么?啊,听说大阴阳师的孙女还在驻守神社。我老婆说她小时候听说,那是个大美人。嗳,您见过么?”

    老板神神秘秘地凑上来,这令施无弃觉得有些好笑。果然男人多大都喜欢漂亮姑娘。

    “对,叫第七香聆。我、我应该没见过。”就算见过也忘了,“毕竟她已经牺牲了。”

    “我听说是因为玄祟突破了封印……唉,可怜啊,听说也年纪轻轻呢。对了,既然你是给陈老太买的,就不要钱了。”

    “这怎么好意思?”

    “哎呀,四舍五入娘家人的老乡,您就别客气了。”

    不知不觉聊了太久,等回到陈老太太的家中已经过了晚饭的点。但他一点也不饿,之前的聊天也只是让心情稍作缓和。慕琬已经洗完盘子了,他顺手将新盘子摞在一起。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给你讨账去了。”说着,无弃往石案上扣了那三枚铜板,转身走了。

    “不是,你到底去哪儿了啊?见到谁了?这好像是……”

    慕琬记得很清楚,其中一枚铜板背面有道深深的划痕。一看到它,她就突然知道了。可她手上还湿着,焦急地找擦手布时,施无弃已经去后院收洛神砂了。

    一到后院,他发现满地的果子已经被收回袋子,扎上扣,放在一边。山海就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纳凉。看到无弃过来,他说:

    “我替你收好了。阿鸾他们在前院听老太太讲故事。叶月君说,明天会有一场雷雨,等下完了再铺出来晒。”

    天是有些闷闷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今天也没有晚霞,可能真的会下雨。

    “你白天还要问什么?”无弃突然说。

    “什么……?”

    “那时候你没把话说完。在问你爹的事之前,你改口了。你有别的话想问我。”

    山海愣在那儿。他好像瞬间就回想起了这件事,而此刻的犹豫只是在思索该不该说。今天的夜里的云很重,挡住了月亮,后院的光只有屋里漏出来的一点儿。这次,施无弃倚靠在门框上,双手抱着肩,眼眸宁静而微亮,像一抔无风的烛火。

    山海站起身,没有退缩,但没有向前。

    “那不重要。”

    “你还记得。所以那很重要。到底是什么问题?告诉我。”

    “……”

    “我来说吧。我想明白了,你白天的时候是不是原本想问……”

    清风拂过,这一抔烛火微微颤动。

    ——你是人类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六十五回:含冤负屈

    昨天在去接房主老人家的路上,叶月君一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慕琬顺势问她怎么回事,叶月君就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包括那些听上去离奇的解咒方法,还有默凉与她的冲突。

    “我理解你。”慕琬说,“过去的我也会这么选吧。但现在不一定。”

    “为什么?”

    “人是会变的……有好有坏。好坏也是一时的,谁知道更长远地看是利是弊呢。”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若强行按照你的法子来,小凉大概不会配合。我觉得你还得找自己愿意换的人。”

    “说来简单,谁乐意呢……”

    叶月君轻声念叨着。慕琬心里有些难受,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人。若是他们现在才遇到泷邈,或者老早就知道破除诅咒的办法,或许泷邈还可以做出选择。不论凡骨还是妖骨,至少他能按照自己愿意的方法生活。可他已经走了,而且现在他心里怎么想,谁也不知道。慕琬只好拿一些未知的失误和失败的可能来安慰自己,却不敢给叶月君说。

    “啊,到了,就是这家。”慕琬指了指挂着药幡的房子,“老人家应该已经起床了。”

    两人留在这儿吃了顿午饭,下午带老人回去。剩下这半天里,叶月君与默凉正常地交谈,正常地做事,谁也没有刻意躲着谁。到晚上的时候,气氛已经十分平和了。

    慕琬收拾完了厨房,擦了桌子,去前院催孩子们睡觉。叶月君也陪着他们,听老太太讲她年轻时的许多奇闻轶事。有一两个叶月君不仅听过,还亲身参与过。

    施无弃之前大概是去找山海了,两人在后院,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她不好问叶月君什么打算,决定先看看那两人有何看法。于是她向后院走去。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

    “很早,但都不确定……只是从夜啼石的事开始,我觉得不对劲了。若往前追溯,想必已经有许多疑点暴露。只是,我未曾怀疑过。”

    “你会和妖怪做朋友吗?”

    “我一直拿你当朋友,当兄弟。”

    慕琬刚看见施无弃的背影,还没走过去,就依稀听到院里的山海说出这种话。

    他几乎从不说什么煽情的话,为什么此刻突然……发生了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起这么觉得了?”施无弃侧目,“说实话,我并非没有察觉。但或许太晚了……从今天下午。”

    “今天下午?”

    “嗯。我见到那个伶鼬精。他跟踪我们……不过现在已经走了,大概不会回来。”

    “他跟着我们干什么?”

    “还些欠下的……人情。他没能救下莺月君,但是看得开。不知今后去哪儿游山玩水。”施无弃话锋一转,“但,我早该注意到。从第一次我单独与他说话时,他就不是我想的那样看待我的。他其实知道,并以为我们所有人都知道。”

    “……你觉得呢?”

    “你听实话吗?”

    “嗯。”

    “我不在乎。”

    “你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这让人很难不重视起来。先是身份的问题,其他呢?还有什么暂时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身份的问题,大约是我先入为主了。这之中可能有别的原因干涉了我……但我想不出来。我在思考,是不是最后我回到玄祟镇比较好。问问本地人,四处走走看看,寻找这些年我是不是落下了什么踪迹。”

    “我认同。我们陪你回去。”

    “我是觉得不必……不必要让你们承担这些不必要的事。”无弃的语气带着一丝少有的疲倦,“本来都是我自己的疏忽。何况,我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你怕引起不安么?”

    “这我不怕。受得了的就受着,受不了谁也别强求谁。”

    “倒是很有你的风格。”

    “我是怕伤着你们。”

    山海突然接不住话茬。他不清楚施无弃指的是安全上,还是心理,或者二者都有。

    “……既然你以前不会,今后也不会的。你看,这些都能控制。”

    “是吗?我从回来时起,发现你们一点也没有变……我是说往不好的方向变。这让我很高兴。但我觉得我变了,只是你们看不出来罢了。知道吗?我发觉大概我就是能在那种地方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那时我毫无畏惧——然而这件事本身,我并未感到畏惧本身,令我颤栗不已。”

    “……”

    山海非常想问一句“你在害怕什么”。这不过是顺口的事,但他很清楚,这不能说。因为他当然有所察觉,这么说出口,反而是明知故问。

    “我在怕,我不会感到害怕的事实。”施无弃说,“这种恐惧不单是情绪上的感触,而是我对自身反复审视得到的结果。我是属于这里的吗?我不确定。我过去根本想都不会想,我甚至觉得要是在认识你们之前,我就没想过回来。在那儿待着也挺好。”

    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山海有些微微眩晕,他不觉得继续进行这个话题是个好的选择。但若此刻不说下去,他总有一种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聊这些的预感。

    “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山海坦言,“我私心希望遇到我们,对你来说是好事。”

    “我也不知道,我也这么希望。因为我觉得对你我来说,‘回来’会是一个好的选择。至于对谁好,怎么好,我似乎从未想过。我以前只会想怎么对自己好,我乐意怎么做,从来不会考虑别人。因为没那个必要,别人都与我无关。可现在不同了……我知道我变了很多,并且这种变化是否出于自愿,我都不清楚。我们都变了——我刚见你徒弟时,感到她眼里有一种无忧无虑的散漫、自由,现在它凝聚住了,而且她的灵力更强。梁丘慕琬也是,她的改变最明显,甚至有些矛盾,我说不出好坏:更果决的同时更摇摆不定了,更坚强的同时更脆弱了……但你没有,山海,你没有。唯独你,一点儿也没变。”

    “……同样地,我不知道。”山海轻声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因为时间对你我来说过于漫长,当下的每次眨眼,每次呼吸,都微不足道。”

    被提名的慕琬在里门边上大气也不敢喘。他们应该没注意到自己,她还是心慌得不行。因为离得远,她没听得太清楚,不过是只言片语。可她从那些破碎的字词中听出一种不安。这种不安是双方的

    ,算上她,是第三个。

    “时间于我而言,流逝得足够久,我对它并不敏感,倒也没变太多——希望如此。只是以后若有机会将它们暴露出来,你们未必受得了我。”

    “那,借用你的话。”山海轻叹,“受得了的就受着,受不了谁也别强求谁。”

    “我不想等事情变糟以后再补救,来不及的。”

    “……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山海道,“这么远了。”

    “是啊,这么远了。”施无弃微微垂下眼睑。

    气氛无比压抑,仿佛雷雨云已然降临。夜间的黑暗太过浓烈,几乎要把仅剩的光亮也驱逐出这个世界。

    “你要走吗?!”

    黛鸾突然冲上来,让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慕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趴在门口和自己一起听的,她试图将她抓回来,但晚了一步。于是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现身,这令后院的两人十分尴尬。他们迅速在脑内将先前的话过了一遍,评估方才的语气和音量。实际上慕琬的确听到的不太多,但黛鸾就不知道了。她的五感总是比普通人强出太多。

    “你怎么突然这么说?”施无弃忽然就换上了曾经那张带笑的表情,反应之快令山海为之侧目。所幸,他自己的表情向来就不丰富,倒也不需要掩饰什么。

    “我好像听到你们讨论地狱道的事。”黛鸾并没有暴露慕琬,“叶月君让我叫你们一起谈谈接下来该怎么办……你们到底在聊什么?”

    “没什么,随便感慨一下罢了,你个小丫头怎么这么敏感。”

    施无弃笑着回答,目光却迅速扫过了慕琬。她浑身一个激灵,知道他相信了黛鸾的话,但因自己的不表态而产生些许怀疑。她连忙说:

    “我随阿鸾一起来的。看你们在说话,觉得不便打扰……”

    既然阿鸾先前“袒护”了她的“偷听”,现在应该也不会揭穿她。果然,阿鸾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自己得找个机会,问问阿鸾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慕琬不是热衷于窥探他人秘密的人,可她意识到那两人说的话题很重要。越是瞒着其他人,越是令人担忧。

    其他人听到动静,陆陆续续走过来看。山海打着圆场,把大家都劝回屋子去了。

    夜太深了,偶尔有夜间出没的鸟虫很低地飞过。说不定天一亮就会下雨。

    在距离这里很遥远的地方,泡湿透的一团褐色鸡毛在河里流淌,掠过一个美丽的影子。河边有美丽的女妖,正在黑暗之中对着破碎的水影梳头。她哼着轻快的歌。

    “你看上去也是乐在其中啊。”身后闪过一瞬的火光,“今天看上去很悠闲。”

    女妖热切地转身,重新戴上兜帽,理了理披肩,对来者躬身行礼。

    “嗯!因为今晚他们不会去。”

    “这么肯定吗?你编的故事可真精彩,我都差点信了。”

    淡淡的烟雾飘到她脸上,透着一股脏兮兮的蜂蜜味道。

    “没有人会怀疑的。”

    “你最好别让那个女的看到你……只有她认识你。”

    “嗯。但是没关系,我有办法对付她的。”

    “那样最好……你过来,我有个东西交给你。”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六十六回:与狐谋皮

    “你想做妖怪,还是人?”

    捧来一叶水的美丽女妖这么说。

    泷邈抬起吃痛的头,望着这来路不明的家伙。她手里捧着一大片弯折好的叶子,叶子里是清澈的水。他靠在石壁上,有些犹豫地接过来。

    “我们是不是见过?”

    按照泷邈警惕的本性,他是不会随便与这种路过的妖怪搭话的。但他觉得这个女妖很漂亮……漂亮得眼熟。只是他元气大伤,还在慢慢休养。毕竟就算是妖怪,自己给自己身上来一刀,也是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你不记得我啦?”她坐到泷邈边上,“我们在苍曳城见过。”

    “苍曳城……”

    那个只会带给他痛苦记忆的地方。他侧过头打量她,她大大方方回以一个微笑。那浅金色微卷的头发,和这身长长的披风,让泷邈将她和印象里一个仓皇的夜色联系在一起。

    “你是那个妖怪?”泷邈皱起眉,“我记得当时你和一个人类男性在一起。”

    “对啦。”她一合掌,“你记得我,真好。”

    泷邈承认,那天夜里她好像带着兜帽,好像没有,所以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想起。而且今天的她和上次相比,简直像是两个人。那一天她的脸冷冰冰的,带着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屑,散发出一股骨子里的高傲。现在那种高傲还在,但那种轻蔑感荡然无存——也可能是藏起来了。这反差大得令他有些不舒服。不过,他还没往对方图自己什么上想,全当她那天心情不佳。毕竟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还会有谁正面看他一眼呢?

    除了肚子饿的大妖怪。

    这个女妖有很强大的妖力,但没有刻意表露出来。只是让他察觉到的部分,已经足以判断出她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不过这种有所收敛的举动,则代表她没有恶意。暂时。

    “你放一百个心,既然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是不会吃你的。”女妖回答得很认真,“你明明渴了,为什么不喝水?是怕我在里面下毒吗?”

    “倒也没有。”

    泷邈凭借妖性中的本能判断出来,这是很干净的水,而且是特意从井里打来的。敏锐的嗅觉让他还未喝进嘴里,就察觉到一股独有的清甜。

    美丽的女妖捧着脸望着他,反而令他有些喝不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那个朋友呢?”

    “我和他分开了,我们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她说,“我来找你。”

    “找我?你如何找到的?”

    女妖从怀中取出一枚翎毛,白色的。泷邈一眼就认出,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当初只给了三个人,但绝不包括她。他皱起眉,心生疑虑。

    “是谁给你的,还是……你偷来的?”

    女妖一副吃惊极了的样子,甚至有些委屈。

    “是我捡的。”

    “我可不信。”

    那三位都不像是粗枝大叶的人。

    “我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捡到的。那里有一座破败的房子,一个人也没有。”

    “房子?”

    “唔,倒是有一个妖怪。但她已经死了。”

    泷邈的脑内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什么?谁?等等,怎么回事?”

    他不是一个急躁的人,此时情绪的起伏代表他无法控制。因为眼前的妖怪,与他认识的任何人都没有交集。她方才形容的那个人,听上去真像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但她怎么会死呢?莫非里面有诈?他很快冷静下来,用警惕带着些许憎意地瞪视对方,试图寻找破绽。

    “哎呀,怎么突然这么吓人?”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葬头河附近吧……一个小院儿,里面有一棵木棉树,已经枯死了。树前有一副妖怪的骨头,能看出是个小孩。这根毛飘进她的胸骨,被困住了。我心说这风吹雨打,羽毛还能如此靓丽,一定是注入了妖气。于是我拿过来,果不其然,就找到了你。”

    她拍着手,显得有些开心。但泷邈不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他依然盯着她,苍白的嘴唇发出质问:

    “你怎么保证不是你杀的人?”

    “我杀她做什么?”她感到莫名其妙,“那么一点妖力,还不如我去吃个人类的孩子来得快。不过啊,那棵树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是用剑砍的。从那个裂痕里发出的气味,我是认识的。那是一把骨剑,名为鬼叹。所以我猜……那把刀的主人要找你!但那小妖怪把你的翎毛藏在体内,死也没有告诉对方,于是就被杀掉了。”

    泷邈感到心里很堵。他无法判断这个妖怪说的是真是假,但若是假的,费尽心机编出这样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是为了什么?而且,木棉真的已经死了吗?

    “……那你为什么找我?”他依然觉得可疑。

    “我想帮你。”

    世上从来没有谁无缘无故帮谁的说法,除非有利可谋。他从小就清楚这个道理。

    “眼神真可怕——”女妖抬高了眉,“一副很怀疑我的样子。”

    “怀疑你是理所当然吧。”

    “在苍曳城冷眼相待,我完全能理解,毕竟那时的我不比现在落魄……可这会儿又笑脸相迎,我又有什么理由能相信呢?凭这口水和故事么?”

    “好啊,那就让我跟你好好说道一番吧。看你这个样子,也不急着去干什么。”

    女妖挪近了些。从她露出的那对触须来看,泷邈猜她大概是蝴蝶精。

    “你听说过鸟神迦楼罗的传说吗?”

    “知道。他被神无君杀了。”

    “没错。有人类的工匠,将他的一根翅骨锻造成了一把骨剑。后来,这把剑被叶月君收走,送给了当初拯救被无端迁怒迫害的鸟妖们的人类。”

    “……我听过这个故事,不用讲了。”

    “唉,你听我说完嘛。”她有些着急,“令叶月君意想不到的是,那把骨剑具有强大的诅咒。如今那人的后代,仅剩一个小小的孩子。他背负的是最后的诅咒,如今这把骨剑侵蚀了他的意志。那个善良可爱的小孩之下,已经是个可怖的妖魔了。”

    “我又无能为力。”

    “他要来杀你啊!”

    “但为什么?”

    泷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女妖捕捉到了,并乐意看到这个结果。她接着说:

    “你的体内兼容了人类与妖怪的灵魂,这对寄宿在人体内的妖怪,应该很有吸引力。我知道我空口无凭,你不信我。这样吧,我想有一个人你是一定相信的。而且,她现在就在那孩子的身边。她也被蒙蔽了,时刻都在危难之中。”

    泷邈沉默了一会。他终归是一个理智又清醒的人,他没有问下去,而是等对方说。

    “梁丘慕琬这个名字,你听过么?”

    “……你知道她?”

    “是呢。她和她的朋友们,现在都在那孩子身边。她被骗了,连叶月君也被骗了。但我知道我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而且整件事,说到底与我无关。可是那孩子着实看着可怜。既然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找你说这件事。”

    泷邈宁愿自己不知道。

    不……还是知道比较好。

    “我怎么才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

    的?”

    女妖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

    “我从那里过来。来找你的时候,我瞧见鬼叹,和它身边的人们了。我悄悄观察了一阵,听他们提到了一个半妖,也听到了他们的名字。我想,那半妖一定是你了,我只好来找你。我是妖怪,他们之中有阴阳师,我若只与他们说,他们是不会信我的。”

    “……我该怎么信你?”

    “去问她。”女妖说,“你信任谁,就去问谁。不过,你最好和她一个人见面比较好。若要让别人知道了,那个可怕的孩子一定会捉到你!”

    女妖眨了眨眼睛。阳光穿透树冠,落到她浓密的睫毛上,睫毛长得能在眼下投出阴影。她模样好看,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精致的眉眼间透出一股妖性的美。在这种别样目光的注视下,似乎能让人相信她每一句话,答应她每一个请求。

    他动摇了。但还差一点,一点点。

    “……我刚与她不辞而别。”泷邈失落地摇了摇头,“她对我的期待太好了。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只会辜负那些期待。”

    “她会死。他们都会成为鬼叹的粮食……你连问都不问,那就没办法了。你甚至可以去葬头河证实一下我说的话。只是等你回来,他们已经不知道投胎去哪儿啦。”

    泷邈看着她。

    “那你会得到什么?”他质问,“我绝不相信会有人做没有回报的事,操无用的心。”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女妖撑起双手凑过去,“那我就告诉你:我要那把骨剑离开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所以必须将它们分开。只要切断了它与肉身间的联系,它就不能兴风作浪了。而且……那把刀单单作为武器的话,可以剥离凡骨,或者妖骨。”

    这便是她的杀手锏了。

    “你难道不想选择一个身份活着?”她继续说,“在这世上,人与妖都不喜欢阴阳两面的人——即便每人都是。你的存在给他们的恶意找到了借口。你还不够强。若没有强大到能够改变,就只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所以,你得做出选择。在人间生存,是没法一个人的。”

    也许不是一个人,他还能过得好些。

    泷邈心里忽然有些难受。离开翠萍滩之后,他不再去想那些事情。他知道,人有好人坏人,妖有好妖坏妖,包括一个人的好坏两面——他都见过,都知道。他没办法做出选择,因为好人坏人都喜欢选择与好人相处。

    他泷邈这辈子没什么对不起的人。硬要说,是欠他哥一个人情。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心中真正认同他作为亲人的身份了。

    只是他们合不来罢了。

    “也就是说,你可以选择成为人,或者妖怪哦。”她笑着,“当然我私心希望是妖啦。”

    “我不能作为半妖活下去吗……?”

    好像全世界都在质疑。

    “因为那样很难嘛。你一定已经体会到了吧?捷径就在眼前,你为何不走呢?”

    她深深地望着他。

    在这种别样目光的注视下,似乎能让人相信她每一句话,答应她每一个请求。

    泷邈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这令他也产生了应有的自厌。当对方提到友人的安危时,他没有做出选择,尚且可以用“不信任”作为理由。但这次,为了更轻松地生活,他知道自己动摇了。或许是体内“妖”的部分在作祟。

    当初叶月君和极月君不也希望自己能做出选择吗?霜月君也是。捷径就在眼前。

    他不想要选择的结果,他只想要选择的权力。

    “我该怎么做?”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六十七回:与时偕行

    慕琬感到自己收藏着的翎毛在发热。

    她从来都将这个羽毛贴身带着。虽然交给黛鸾会比较方便,但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更希望由自己来妥善保管。除了洗澡睡觉,它都在自己身上。

    他们很久没有造访蜃景了。据说香阴教在世时,教徒们最终都会被蜃景迷惑,不愿出来,或是分不清梦幻与现实。这天晚上,慕琬躺在榻上睡着,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天上的太阳突然掉下来,落在她怀里。这太阳也不刺眼,就是太烫,烫得她手里拿不住,太阳骨碌碌滚到地上,将地烧了个大窟窿。它就这么往地里坠下去,越来越深,她探过头,什么都没看见。

    慕琬猛地睁开眼。周围黑漆漆的,月亮还挂在天上。太好了,只是梦,太阳没被自己给弄丢。她打了个哈欠,准备翻身睡觉。

    转身之前,她下意识地向床下看了一眼,就好像在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洞。结果太阳洞没找到,她看见了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强忍困意,她翻下身去看。原来那正是泷邈给自己的信物。它不是被自己和衣服收起来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慕琬将它拿起来,突然被烫了一下。

    “嘶。”

    她回过头,阿鸾还睡得很香,她松了口气。但同时,隐隐的不安浮现在她的心中。

    有人接近她么?不会。木棉已经死了。而霜月君在上一次见面时她就问清楚了。他身上的寒性气劲太强,隔绝了羽毛共鸣的温度。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它捏起来,睡意全无。

    “梁丘。”

    这下她彻底精神了,浑身一个激灵。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泷邈的声音。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或是没睡醒,便左顾右盼了一番,又揉了揉耳朵。

    “是我。”那声音继续说,“抱歉,我的妖力无法在你面前化形。我有些事想问你。”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你现在还好么?”

    “放心,我并无大碍,恢复的差不多了。事态紧急,我且问你,你与默凉在一起么?”

    “是这样,你怎么知道?”慕琬努力压低声音,免得吵醒阿鸾。

    “那孩子可能有问题。”

    “……什么问题?”

    “你我是旧相识,我不必兜圈子。有人告诉我,那孩子可能……被控制了,被那把刀。”

    “什么?”

    “你身边有人吗?”

    “有,阿鸾在睡觉。”

    “那我不便与你说太多。你明天能出来一趟么?来见我。”

    慕琬不清楚自己现在的脑子算不算完全思路清晰。她知道自己不是在梦里,却不知道这个自称泷邈的人,是不是本人,说的话又是真是假。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早已变得多虑。

    可再怎么说……这羽毛都是自己贴身带的,从未有其他人接触过。而且这的确是泷邈的东西,是她亲眼见着他从自己翅膀上取下来的。此时能用它来联络自己的,只可能是泷邈。

    难道说他被控制了?也说不准。可万一他……说的是事实呢?

    慕琬最害怕的,就是当下的场景。

    不知该信任谁,不知能信任谁。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友人令人生疑,远在不知何方的友人唐突地联系。一边是有着过命交情的恩人,一边是曾同生共死的同门的挚友。

    “可以,我想想办法……我要叫上山海他们么?”

    “越多人知道便越麻烦,我想你知道这个道理。虽然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我并不能完全信任,可若牵扯到你们的安危,我想我们还是谈谈的好。也算,我给翠萍滩一事的交代。”

    “……好,我知道了。”

    相信与怀疑参半,慕琬觉得自己的判断力还未恢复。她先应下来,转念又想了想。稍作分析一番后,她觉得若是有人控制泷邈,那一定别有目的——比如香炉什么的。但他暂时只字未提,也不知是不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于是她大胆地试探:

    “我用带什么吗?比如……香炉?”

    “……我留给你们的东西,好好用便是了。你什么都不要带。啊,拿件趁手的兵器吧。”

    兵器?莫非是封魔刃?但他也没有点名道姓……

    “那我们明日何时相见,我又该去哪儿?”

    “午时过后,你用一根绳子拴住这根翎毛,它在风中向何处飘,你就往哪边走。”

    说罢,这根羽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她的指尖突然觉得冷冰冰的。她还是有些困,脑子犯浑,便将羽毛收起来,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她都没有睡着,直觉得这夏天的夜十分燥热。白天下了一场短暂的雷雨,雨过天晴,太阳晒得更凶,晚上这温度也迟迟不散。过了许久,困意才完全将热意击败了。

    或许是夜里没休息好,慕琬醒来时只觉得头疼。席煜和阿鸾拉着默凉叽叽喳喳又说个没完,她感觉脑袋里住了几只鸡崽儿叫个不停。昨天的那段对话,她肯定不是梦。泷邈提到的也只是让她带趁手的武器,并未提及封魔刃。

    可自己该带上吗?

    虽然霜月君说,这东西对一般人来说,不出鞘也足以使用。但她还不清楚运用它有什么手法和窍门。带着它,还不如拿一把普通的剑好使。从泷邈的语气来看,可能他也不确定消息来源的可靠性,所以目的地存在交战的可能?还是说路上并不安全?她后悔昨天晚上太困了,没有问个明白再行动。

    慕琬一早上都有些心神不宁,但除了小家伙们,大家好像都没什么精神。她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睡觉前,阿鸾能告诉她的部分好像都不是很重要。她听得也太晚,没有听到自己想知道的关键部分。睡觉前,她就在胡思乱想他们的事儿,睡得不好,才做了怪梦。

    她上午盯着黛鸾的断尘寰看了一阵,还是作罢了。一来这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本身也很值钱,出点差错实在是赔不起。而且要把绷带解开再缠上去……实在是太麻烦了。说起来那把剑真是漂亮啊,剑身像是凝固的水波,起伏不定,微光粼粼,只是之后

    阿鸾再也没有用过它了。当然,刀剑这种东西对江湖人来说,出鞘越少越好。

    吃过午饭,席煜和慕琬在洗盘子。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太阳,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咋的了?”席煜随口问。

    “没事儿。就是憋得慌,想出去走走。”

    “我也想!”

    “不,你不想。”她放下最后一个盘子,“别忘了你的任务是寸步不离地保护默凉。”

    “有道理。”

    “呃……”慕琬盯着她。

    “干嘛?”

    “你剑借我。”

    “干嘛!”

    “我想去郊外走走,怕遇到野兽什么的。”

    “哇你出去玩不带我们。”

    “我想一个人静静嘛,这几天人没动,心里累。我把封魔刃借你玩。”

    “好耶——成交。”

    “要是弄坏了我就告诉池梨,让她把你屁股打开花。”

    “嘤。”

    于是时间一到,慕琬就拿着剑出去了。她给山海他们打过了招呼就出去了,没人起疑。

    按照泷邈说过的方法,她按照羽毛的指引向前走。这感觉很奇妙,它像只真正的鸟似的很有灵性。远远看去,她真的好像在一个白色的鸟的牵引下走路。只是这片羽毛的动作更自然,并不需要扇动翅膀。它很有力量,即使逆着风走也不在话下。

    她一直走,走了很远。沿着河道,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她离开村子,路过成群聊天的洗衣村妇们。她一直走,走了很久,心中都开始有些烦闷了。周围的景色毫无变化,无非就是水、草、树、石。天很热,晒得她眼晕,所幸流水能带走她的些许烦躁。

    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风将细线和羽毛的部分刮断了,她一时慌了神,追着羽毛跑。先前明明还不怕风的,怎么会发生此事?慕琬心急如焚,还差点摔了跟头。

    要说这风也惹人厌烦。既不直接把翎毛吹走,也不停下来还给她。这时断时续,时快时慢,钓鱼似的。每当风减弱一些的时候,都恰好下降到她抓不到的位置。即使有时候她感觉马上就能抓住,它打了个卷儿,故意难为她一样淘气。

    风将翎毛带到林子深处。她走了几步,不知羽毛落到了哪棵树上。她既头疼又懊恼,早知道再把线多拧几股了。

    “啊,泷邈!”

    她看到有人靠在一棵树旁,穿得正是泷邈的衣服。她立刻跑上前,嘴上抱怨着:

    “下次再不要搞这种事了!我差点要给累死了。”

    “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听到这声音,她心里凉了一大截。

    他不是泷邈——她是一种女声,而且,好像在哪儿听过。

    “泷邈”转过身,身上的衣服渐渐褪去色彩,显露出原本的模样。那没有表情的面孔突然浮现出冰冷的笑意,直到轮廓完全成为女人的样子。

    “是你?!”慕琬突然拔出了剑。

    “……但也活不了太久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六十八回:与君周旋

    “你竟然假冒泷邈……你有何目的!”

    姽娥不屑地看着那明晃晃的剑,那轻浮的神态连这句话都懒得回答。

    “说!”慕琬逼问着。

    “叫你的是本人……”她扬起手腕,百无聊赖地剔着指甲,“只是他现在不在。”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但这不重要。”

    姽娥摊开手,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开阔些的地带。慕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不知为什么,这个令她莫名其妙的妖怪总是透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当她张开翅膀的一瞬,这种遮天蔽日的气势更让人喘不过气。

    阴影笼罩在她身上,她不由得攥紧了剑。

    “铂银香炉不在我身上,封魔刃我也没有拿。”她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此时她的瞳孔已经分裂成明显的妖怪的复眼,“你要什么?”

    “我要你死。”

    姽娥振起双翼,双腿离开了地面,一阵呼啸的狂风裹挟着大量艳丽的花瓣迎面袭来。慕琬还未想到这一带哪儿来的花,几片花瓣就割过她的脸。她摸上去,没有血,但比刀片的触感还要刺痛,甚至有种中毒的麻痹感。她很快明白,这是妖气凝结的花瓣。

    令妖气直接凝聚成实体的妖怪,一个都不好对付。

    “我和你无冤无仇,甚至不认识你!”

    慕琬挥了几下剑,将袭来的花瓣斩断。剑砍上去的时候根本没有柔软的触感,反而像是击打在金属上一样坚硬,震得她手麻。她抬起剑看了看,刃上竟然化了似的打颤,颜色也变成了褐色,妖气的花瓣将它腐蚀了。

    “我讨厌你。”

    “讨厌的东西就要抹杀,这是你们妖怪的逻辑?!”

    “而且你活着会很麻烦……他也不在乎你的生死。你很弱,所以不配活着。”

    “谁??”

    慕琬忙于招架这些莫名其妙的花瓣与狂风,和她吵架都是在消耗精力。可姽娥只是高高在上地凝视她,她连她一根头发都碰不到。

    “你真的一个人来了……又弱,又蠢。离开式神你什么都不是。”

    这些话倒是戳中她伤口了,虽然是真话,但被敌人拿来当做攻击自己的武器,还是疼的够呛。慕琬很愤怒,好在她已经不会被情绪左右了。

    “泷邈到底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倒是很有野心。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还痴心妄想拯救别人。”

    “欺瞒、利用,这种坏事也就你们妖怪做得出来!”

    “人类做不出来吗?”姽娥支起下巴,“你倒是做不来。因为你没有能力,也没脑子。”

    慕琬讨厌不正面回答问题的家伙。她几乎每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这令她有些不耐烦了。凭借自己当前的实力,和她继续交锋并不是第一选择。若不是担心泷邈的安危,她并不以选择逃跑为耻。毕竟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凭借阴阳师的经验,她试图感知周围属于泷邈的气息,但一无所获。她感应的力量本身就不强,加之狂风四起,还有诡异的香味,都对她的判断进行干扰。仔细想来,说不定之前吹走翎羽就是她搞的鬼。那么泷邈应该还在附近或更远的地方等她。这可怎么办

    ?翎羽和泷邈之间的联系一定被这蝴蝶精切断了,泷邈会察觉不测来救她吗?

    坚持下去就能得救……但要等多久?而且万一她的目的就是泷邈呢?

    一边打斗一边思考,慕琬的脑子就要跟不上了。她数次被姽娥的妖气击中,全身的动作越来越不协调,越来越不利索。这比在亡人沼吸那些毒气还让人难受。而且以这个妖怪的力量,大概泷邈也不是对手。

    智取呢?该怎么做?这妖怪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连正常对话的机会也没有。若不能在话里下套,就无法说服她,或者至少让她动摇。要让她听自己说话,自己就要有能入得了眼的实力——但她没有。这简直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算了,至少先想办法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你为谁工作?”慕琬大声喊,“你有自己的势力,还是受人所雇?听着,我可以出两倍的价钱!”

    “钱?”妖怪露出惊异又厌恶的神色,“你在开玩笑吗?觉得我会被庸俗肮脏的东西打动,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她的攻击更猛烈了。慕琬有些紧张,但也有些庆幸。至少她开始听自己说话了,这就有周旋的机会。

    “你不要钱你要什么?若是什么稀世珍宝,或者是有条件的愿望,我可能就给不起了。”

    “你当然给不起。”她的语气十分轻蔑,“感情的事怎容你亵渎!”

    慕琬没能挡下这一记风刃,感觉肋骨都要被打穿了。但这次不是对方加大了力量,而是她自己乱了节奏。因为她心中突然浮现了一个人——在青莲镇,她失了智般追寻的那个人。是已经亡故的青女,还是……

    朽月君?

    大概率是后者了。因为之前沧羽那边的事上,她就听过此人在干涉鸟妖的事。于是她明白了,这个妖怪一定是在他的授意下行动的。真是怪了,上一次他这么对她,她现在还能心甘情愿地卖命?这玩意儿也叫感情?

    有病。

    但她不能直说出来,不然今天就真交代在这里了。

    既然听命于朽月君,那她身上八成有咒令,就像是当年小白脸上的一样。在风刃与花瓣的歌舞之中,慕琬努力定住神,从间隙中审视她的样貌。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妖怪,若单单是魅惑人类也一定能活得顺风顺水。说不定,她这么强大的妖力就是这么得来的。

    果不其然——她的颈部有一块红色的瘢痕。离得远,视线又乱,她看不太清具体是什么纹样。但整体上讲,几乎与猫又小白的那一块无异,只是稍大了一些。

    所以妖气对人与刀刃造成的影响其实是红莲火吗?

    想到这儿,她胃里有点犯恶心,后颈那块疤痕也开始隐隐作痛。她心情很糟糕,毕竟她已经快要忘记关于那块疤的事了。她下意识地把手挪过去,微微抿起了嘴唇。

    “真的值得吗?”她由衷地问。

    “值得,当然值得,我的一切都是他赋予我的。”

    说着,她露出有些沉醉的笑容。

    “即使不需要这种力量,你也很强。”慕琬实话实说,“还是说,你只是要以这种危险的方式作为证明?我是傻的,你就是理性的吗?”

    “你懂什么!”她突然面目凶

    恶,“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了。果然,世上没有当真不知何起的心意。皋月大人都告诉我了,我就知道,我的直觉准没错……”

    她到底在说什么?她又知道了什么?说实话,慕琬完全不在意。她只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其他人或者妖怪在作战时说话多少能分散些注意,可这妖怪不会,进攻的势头是一点儿也不减。眼看着,她的体力就要到达极限。

    “嗖——”

    慕琬突然用力将剑丢出去。剑已经扭曲变形了,在她手里的作用是杯水车薪。尖儿对准了姽娥直奔而去。她大概没有想到,眼前这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类还有这么出其不意的手段。若她没有轻敌,大概是能躲开的,只是等她猛侧过身时,剑将她左侧绚烂的蝶翼刮烂了边角。慕琬听到类似剪刀刮烂布料的声音,看到的却是一阵火花。这下姽娥失去了平衡,踉跄地落到了地上。

    那翅膀上的刮伤很快燃烧起细小的火光,将它们缝补在一起。按理说根本没有大碍,可姽娥却生气了。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扯住慕琬的头发,后者不甘示弱,徒手和她打作一团。

    “你敢弄坏我漂亮的衣服!这和刮坏我的脸有什么区别!”

    “你个妖怪要什么脸面!”

    “你再犟!我撕烂你的嘴!”

    慕琬实在是没劲儿了,不然她觉得不用妖力,两人至少能打个平手。慕琬没站稳,一转身被她按在地上,手还拽着她的辫子。姽娥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发出一阵清脆的笑来。

    “哈哈,呵呵呵……你看看你,还有罪业在身呢。你不是以自己是人类为傲吗?怎么也干那些不干不净杀人放火的勾当呀。”

    “我没有!”慕琬争辩着,头皮被扯得生疼,“是……青莲镇的——”

    “哦——那就是以后会有了。”姽娥讪笑着,“你可得好好记住自己的话,看看真到那时候,你又有几分理智维护你可笑的自尊。”

    慕琬咬紧了牙,突然抓了一把土向后扬去。沙土飞向姽娥的脸,几颗沙粒眯了眼睛。她猛然抬起手并向后跃去,与她拉开距离的同时抹了抹眼睛。她眼里带着泪,梨花带雨的,慕琬却一身尘土,头发也乱糟糟的。若是让旁人看见,指不定要觉得是泼妇欺负谁家新媳妇。

    好看是真的好看,可恶也是真的可恶。

    慕琬胡乱收拾了一下,拍掉身上的灰,寻思着该怎么脱身。突然远处传来窸窣的声响,有人在向这边靠近。慕琬第一反应是泷邈,可再仔细听,像是女人,或者是孩子。姽娥也向那里望去。

    “师姑!”

    席煜冲出灌木丛,一把将什么东西丢向慕琬。她伸手接住,正是暂时交给她的封魔刃。

    “你怎么来了!”她有些高兴,随即显露出忧虑与愤怒,“我不是叫你不要……”

    “我琢磨着你怎么这么大方呢,封魔刃都敢给我玩。结果阿鸾听你出去了,立马告诉所有人了。我们猜要么你没走太远,要么是知道带着它不安全。周围都找遍了,没看到你,这才觉得你偷偷搞事情!还好我机智,第一个找到你。之后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姽娥的神情冷得骇人。

    “但你们都得死在这儿。”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六十九回:与日惧增

    “哟呵,谁啊,这么大口气。”席煜叉着腰审视着对方,“你什么品种,这么凶?”

    慕琬觉得可能自己还不够狼狈,没能让她认清现状。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为啥她长这么大了还不明白。

    “你——算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们分散找你的。你放心,叶月君的雁群已经放出消息,他们很快就会过来。”

    难怪底气这么硬。只是不知道朋友们赶来救场还要多久。慕琬本来觉得自己还能撑住,只是不知道等待支援的时间够不够席煜这张嘴嚯嚯的。

    “来多少个人都是没用的。没用的……你们都会死。”姽娥的语气有些恍惚,“绝对不能让你们妨碍他的计划,绝不……”

    姽娥再次张开了双翼,那对绝美的双翼令席煜有些眩晕。但她没有时间去欣赏解析那些花纹,一阵炽热的炎爆迎面袭来。在热浪接触皮肤的一刻,慕琬下意识地抬起封魔刃,一手揽着席煜,两人同时低下了头。封魔刃被横在前方,一道无形的墙被推了出去,掀开了炙热的火浪。

    三人同时愣了一下。

    虽然慕琬依然没弄明白封魔刃的原理和使用方式,至少,它似乎能对武器的持有者进行保护。这样一来慕琬心里多少有些底气。她攥紧封魔刃,盯着姽娥的视线一刻也不敢放开。

    “你少说两句,可别给我找事儿了。”

    “吔,她脾气这么差吗。”

    在你面前没谁脾气是好的。她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姽娥将头向后仰去,又将双手交叉,直直向前抻过去,像是在活动筋骨。她有些幽怨地说道:“没办法了。本来想给你们一个轻松的死法……”

    说罢,她轻轻震动翅膀。幅度不大,频率却很高。星星点点的粉末扩撒出来,弥漫在空气中。慕琬本能地感到这些不是什么好东西,拉着席煜连连后退。那些粉末很轻盈,很亮,即使在白天也能看出它们在发光。

    姽娥忽然朝她们俯冲过去,两人猛地弯腰低头,她又突然折了回来,像是进行捕食训练的鹰一般,不断地在空中画着弧线,而她们两个就是弧的最低点。虽然没有受到直接攻击,可整片地带都是那些轻飘飘的发光粉末了。

    席煜也真是胆大。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了一粒粉末,就像接住了一片雪花。粉末在指尖上有一些奇特的感觉,像一粒冰晶,或是一粒火星,也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酥酥麻麻,带着一阵刺痛。但痛感很快就过去了,她将手指凑在鼻子前,闻到一种奇怪的糊味。

    “别乱碰!你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慕琬将她一把抓过来。封魔刃的范围十分有限,那些粉尘落不到她身上,隔着不到一寸的距离它们就微微偏离了正常飘落的轨迹。只要席煜离她近一些,也不会受到伤害。

    不过周围的东西可就没这么幸运了。那些轻盈弥漫的粉末终于落下了些许,所到之处都燃起刺眼的火花。这不是普通的火,而是小烟花似的东西。有些东西不那么好烧,却也令人看着发毛。那些落满了粉尘的石头,变得千疮百孔,每一个空洞都很细小,很快便塌陷成一块不可名状之物。树木没有燃烧,却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味道。

    姽娥再一次冲下来时,她们的戒备不如之前那样重了

    。只是这一瞬的疏忽,慕琬突然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她刚抬起头就听到席煜的尖叫。姽娥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将她直接扯了过来,丢到了危险的周边。粉末落在她身上,织物冒出黑烟来,很快灼伤了皮肤。她抬手护住了脸,姽娥一手狠狠摁着她,一手不知何时攥着慕琬抛出去的、变形了的剑。

    她高高抬起剑,就要狠狠地扎下去。

    慕琬心里凉了一大截。姽娥知道那把胁差能护着她,也抢不过来,就捡软柿子捏。她是真的打算一个个置她们于死地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朽月君亲自出手不比这一切要更快吗?但她没时间思考,因为席煜奋力挣扎的身影在她的面前像是一个躁动的点,令她感到无比不安。她似乎能感觉到,比起这个蝴蝶精,席煜才像是被捏在手中的一个小虫。她努力扇动着翅膀,想要从巨人的指间挣扎逃脱。

    “师姑快跑!”席煜喊,“趁现在,跑啊!”

    虫子在大喊。

    慕琬的双腿很沉重,一步也没法动弹。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眼前闪过了无数人的面孔。最终,他们都消失了。或许消失在她的人生里,或许消失在这人世间。一瞬间,她浑身的骨头都变得冰冷,每一根筋都在打颤,血液在每一根血管里翻涌沸腾,势如滔天巨浪。

    要跑吗?

    不跑吗?

    “你救不了所有人。”

    她的脑内浮现出这样的声音。但她很清楚,这声音是自己的。她还清晰地记得,这句话是她对山海说过的。实际上,不止山海,也不止一次。

    但她总能救下什么人。

    慕琬突然迸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她猛然站直身子,将封魔刃高高举起。与此同时,螺旋状的气流拔地而起,将她包裹其中。纷纷扬扬的粉尘被吹散,在她周围扩出一大片空地,边缘就像是一圈“烧焦的雪”。

    没错,烧焦的雪。

    一阵奇异的鸣声跌破云霄。

    追赶着雁群的山海略微停住了脚步。这场景他是见过的,不下一次,且十分熟悉。但他们几个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自从慕琬丢了伞后。

    他们加快了脚步,从不同的方向朝那边奔去。她一定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局面,否则不会冒这个险。按照她的说法,若是丢了那些与式神的契约,证明自己不再具备役使妖怪的力量和资格,天狗便不再认可这个主人。也就是说,慕琬是冒着被反噬的风险召唤它的。

    黛鸾是最近的。她疯了一样地冲向那边,心里计算着各式各样的可能。也许她遇到的敌人很强大,而天狗若是当场倒戈,她又该如何去救她?她一边跑,一边解开断尘寰上裹缠的带子。白色的布条像是仙女的飘带,在她身后挥舞晃动着。

    天狗迅速扑向了姽娥,叼着她,将她拖离了席煜。那些粉尘落到天狗的绒毛上,也冒出丝丝缕缕的火花。它身上的毛发并没有长全,还有些地方是光秃秃的,毛色也不好。看来它还是没有完全康复。慕琬不敢大意,手里紧紧攥着封魔刃,观察面前的一举一动。席煜立马跳起来冲了回来。她脸上已经被烧出了些细小的痕迹,像是雀斑一样。

    “你怎么不跑啊!”她埋怨着,“我听他们说你的天狗……”

    天狗忽然发出凄厉的嘶喊。它的嘴里冒着火,喙

    边缘的绒毛都被烧焦了。姽娥从它的口中脱身,看上去毫发无损。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你终于肯召它了。”她说,“我以为你直到死,直到看着别人死,也不会这么做的。”

    “不赌一把怎么知道牌的好坏呢。”

    说这话的时候,慕琬心里没什么底气。但被攥在手中的封魔刃似乎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能传到她心底,让她定下神,尽量冷静地观察面前的一切。

    天狗终于甩灭了口中的火,有些痛苦,又有些愤怒。它转过庞大的身体,也瞪视着视野内的一切。当它与慕琬四目交对的时候,慕琬心里捏了把汗。但她毫无惧色,以同样坚毅的目光作为回敬。

    最终,它微微垂下了头。

    它还认这个主。这令她和席煜都有些不可思议。慕琬不确定是不是封魔刃的力量,还是说天狗也明人类的事理,亦或是其他原因……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能将这真正属于自己的武器拔刀出鞘了。

    天狗很快对姽娥发起进攻。但她的身形又小,又灵活,任由它如何攻击都无法命中。她轻盈地在空中舞动,简直像是愤怒的老虎要抓住恼人的苍蝇。这时候黛鸾赶来了,她随她们一并凝视着这令人称奇的景象,不禁感叹出声。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是啊。”

    接着是叶月君,她指挥着雁群从远处赶来。雁群改变了阵型,意图配合天狗从天空中完成围剿。还有一段距离的同时,姽娥忽然飞下来,又回到了先前的空地上。在这里,天狗无法施展出更多力量,因为这有可能会伤及无辜。

    “这很有意思。我本来是想陪你们多玩玩的……”她轻叹了一声,“可惜,事情变得有些复杂。我有些……怕生,不想见到更多人。”

    “这时候装什么可怜?”席煜大骂着,“你以为我们会轻易放过你吗!”

    “虽然你们很没有礼貌,但我还是会为你们献上最后的节目……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不用感谢我的慷慨,算我请你们的。”

    这番话十分诚恳,倘若不去注意她鄙薄的语调和藐视的神态,说不定有人会当真的。

    她行了个礼,天狗挡在慕琬他们面前。接着,姽娥张开了美丽的双翼,却不是要飞走。这令天狗白白紧张了一下,压低身子,发出威胁的怒吼。姽娥没看见似的,竟然轻轻松松地在几人面前翩翩起舞。

    这令人摸不着头脑。但说实在的,她的舞姿的确很美。空气中残余的发光粉尘对此加以点缀,婀娜的身段配合着狼藉的背景,有一种怪诞的美感。几人都不知她想要做什么,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天狗像是中了什么催眠术,头晕眼花,腿脚也站不住了。

    忽然,姽娥向后跃起,同时剧烈震动着翅膀。大量肉眼可见的烟尘扑面而来,呈红褐色,像是生锈的铁器。

    浓郁的烟雾裹住了天狗,扰乱了它的视线。它发出痛苦的哀鸣。姑娘们立马围上去,黛鸾转过头,发现姽娥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借那一瞬跑了。

    默凉与山海同时赶来。

    “这是什么东西?!”席煜努力挥舞胳膊,意图驱散这怪烟。

    默凉先是愣了一瞬,随即脸色一沉。

    “……这东西我见过。”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七十回:与物无竞

    “这是什么?快告诉我,这是什么?”

    在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未来得及浮现时,灾难率先降临。慕琬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她的天狗再一次陷入了某种糟糕的状态。而未等默凉解释,她好像已经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天狗的反应与在雪砚谷时如出一辙。她将它借给池梨他们后,再还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现在它的情况绝不比上次好,甚至更糟。天狗的眼睛流泪不止,一层薄薄翳状物糊在它的眼睛上,它焦躁不安,大概是失去了一定程度的视觉。前半身的毛发也在飞快地脱落,它每挣扎一下,就有更多的毛发被抖下来,在空中无序地飞舞。

    那熟悉的疹子出现了,让他们感到一阵恶寒,更凉的是慕琬的心。

    “那个妖怪怎么会有这种……这种东西?”默凉反复打量,“这不是殁影阁才……”

    山海在责备慕琬。

    “你为什么招呼不打就出来了?”

    “呃,我……”

    “我不想说因为你太弱才更不该毫无警觉,你一直很厉害,只是妄自菲薄。你还未找回自信,也不确定封魔刃的用法,就贸然跑出来。若不是席煜告诉我们,只怕你今天是有去无回了!”

    “因为,这,我——好吧,我知道了。”

    慕琬叹了口气,将一堆话咽了回去。因为她自己也清楚,山海一点没说错,理亏的的确是自己。她忧虑地望着天狗,手轻轻地、轻轻地抚过它的头,试图让它镇定下来。但它丝毫不领情,一甩头将她的手打开,继续发出可怕又可怜的嘶鸣。

    默凉用一张符贴在它的头上,它很快缩成一团,变成了宠物大的狗,与山海那时做的一样。他抱起小狗,将它递到慕琬怀里。慕琬没有太多时间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儿。施无弃和柒姑娘也过来了,他们来时,叶月君正从高处一跃而下。

    “泷邈、泷邈可能出事了……”慕琬皱紧眉,“我跟这他信物的指引过来,但我并没有找到他。我不知原本他想带我去哪儿,但现在距离目的,八成很远吧……”

    “我知道。”山海皱着眉,“阿鸾都告诉我们了。”

    “啊……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

    偷听别人对话的黛鸾可一点也不心虚。她抱着双臂审视慕琬,像在训斥孩子的大人。这令慕琬不禁有些心虚——原来她夜里没睡着。不过还好她被吵醒了,否则还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慕琬哀声连连,愁眉苦脸地与他们思考对策。

    “我们在附近没有看到泷邈。”叶月君道,“他可能在更远的地方,但不会特别远……毕竟要让你徒步过去,应当不难找。我再让朋友们帮你看看,现在先休息一下吧。”

    几个人还没能放松下来,慕琬怀里的小天狗又开始挣扎。它的反应与之前不同,更激烈的同时更加痛苦。它居然狠狠咬了慕琬的手臂。肘部一阵刺痛,像是被大鸟的喙叼住并狠狠地拧了一把,不比锥子扎来的轻。她本能地放开手,天狗在地上打起滚来。符咒虽然没有被蹭掉,自己却忽然烧了起来。

    “闪开!”

    山海话音刚落,天狗的身上忽然冒出弄弄的烟雾,并迅速膨胀起来。

    施无弃一把扯住反应慢了半拍的席煜向后拉去。他们不断地后退,而它还在生长,甚至比原来还要大一些。从它的喉咙滚出他们从未听过的吼声,似马的嘶鸣,又似牛的低吟。

    翳下的眼睛发着红光,怒气冲冲地瞪视着他们的方向。

    慕琬喉头微微一动,些许酸涩涌了上来。

    “我其实……果然不是一个好主人吧?”

    “别这么说啊!”席煜看她如此消沉,突然有些着急,“刚刚它不还很听你的话吗?肯定是那些药粉的问——”

    她话还没说完,天狗突然向这边冲了过来。它踏碎千疮百孔的石头,踩灭了星星点点的火,一路扬起狂乱的泥沙,颇有六亲不认的架势。施无弃握紧了合拢的扇子,一挥手,前方划出一道弧形的风刃,将天狗逼退了一步。

    但显然它不会就此放弃,这么死撑下去也不是办法。叶月君向前射了几箭,地面上插着几支带着符咒的箭结成了一个防护的阵型。天狗便跃向空中,而雁群逐渐下落,叶月君踏着高低不一的鸿雁一步步向上走。雁们继续向上飞行,载着她,听从指挥排开阵型。

    这一幕比起方才的确似曾相识,只不过,方才还是盟友的妖怪转眼就成了敌人。

    希望只是暂时的。

    她不断地向天狗射击。每一根箭都穿透了一张符,这种符一定能抑制住它的失控,哪怕只命中一根。只是向来百发百中的叶月君在这扰乱的气流中也有些难以应对,每一根射出去的箭也都被天狗一巴掌打下去,或是用嘴咬断了。

    巨大的天狗砾从天而降,击中了不少鸿雁。它们哀鸣着落下去,叶月君心急如焚。雪与冰的大块结晶砸灭了地上的余火,却让地面变得千疮百孔。地面的人无计可施,抱头鼠窜的样子十分狼狈。

    也许将它当做一个纯粹的妖怪来对付,山海他们还有些办法。只不过不能放开手脚,还要担保它的安全,实在让人难办。何况现在,他们实在是太被动了。

    叶月君不甘心,死死盯着它,每当箭囊里的箭少一发时,下一发箭放得就更慢。她努力想做到万无一失,但很难。此时,一块巨大的雪块落下来,直直瞄着黛鸾。她欲图躲闪的同时反手一刀,雪块被斩成了两截。其中一块半人宽的部分砸在慕琬身上,她立刻扑倒在地。黛鸾试着把她拉出来,但她被埋得很严。而且稍微用力一些,慕琬就痛的龇牙咧嘴。

    “你有没有被伤到骨头?”黛鸾问,“我不敢把你拖出来,我怕……”

    “别管了,你们先躲开这一带。必须分散——才行——呼……”

    说话的时候,慕琬自己试着用暴露在外的上半身爬出来。这东西砸在人身上不算太痛,却极冷,她下半截都被冻住了,在炎热的夏天竟然毫无知觉。

    默凉回过头,看到这一切,又昂起头凝视混乱的天空。

    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做。

    叶月君要放弃这个战略了。她集结了剩余的雁群,准备迫降在安全的地方。一会还需要去救助地面上受困的同伴,若是任由天狗将这里弄得更乱,他们就一丝生还的机会也不复存在了。不论是她的朋友的人类、妖怪,还是动物,她一个都不

    愿放弃。

    就在转过头的一瞬,身后闪过一道凛冽的白光。

    雁群受惊了,她身下的坐骑也惊恐地翻腾着,险些将她丢了下去。她努力稳着身子,一手轻轻抚摸着鸿雁的后颈与翅膀衔接的地方,口中吹着哨,安抚其他同伴。

    她注意到,那道持续性的白光穿透了天狗的身体。它挣扎,怒吼,翻滚,想要摆脱它的控制。但这剑光像是有粘性一样,虽然没有刺伤它的身体,却像真的穿过它似的令它挣扎不开。叶月君从中感到一种强烈的、受控的妖力,不仅仅属于默凉。

    在施无弃的眼中,他看到一个巨型可怖的轮廓,像是成妖成魔的剑之灵,死死地扼住了天狗的喉咙。一滴冷汗不禁滑过他的额侧,更可怕的是,除了他,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个半透明的东西。他并未声张。

    慕琬还被困在天狗砾下。默凉就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她没法阻止。她就这样惊异地凝视着那个小男孩,注视着他发挥出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不属于他吗?

    可那剑分明还为他所用。

    也许他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但还没有做完泷邈在梦里说的那般地步。她隐约能看到,那些白光虽然经过了鬼叹,却是从默凉的心口传出去的。若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鬼叹像一根线,将他与天狗串在了一起。

    如果真像泷邈说的,默凉已受到鬼叹控制,这是一个令他们全灭的绝好机会,他不用这么费力地救大家。如此一来,大概是他的情报有误……目前是这样的。可令人匪夷所思的,便是泷邈口中的“某人”,那某人到底是谁,又会是谁新的骗局吗?

    想不明白。

    一定要找机会与山海他们说个明白。也不知道泷邈现在在哪儿,安不安全。但眼下最要紧的是默凉的情况。这一道剑光接天连地,持续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消逝。那天狗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突然从天而降。在下坠的过程中,它的妖力逐渐流失,变得越来越小。施无弃一个箭步冲上前,但还是太远,于是指挥着最近的柒姑娘飞扑过去,将它接在了怀里。

    山海和阿鸾连忙搬动这块巨大的雪岩,她挣扎着从里面爬出,但一时还站不起来。默凉也失去了力气,软软地瘫下去。席煜连忙跑上前扶起他。

    “你们没事吗?”

    群雁随叶月君一并落下。原本黑压压的气势变得稀疏了,附近有许多受伤的雁。

    “我感觉不太妙。”山海面色忧郁,“事情恐怕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巧了,我也这么想。”

    施无弃从柒姑娘手上接过天狗,山海贴了一张新的符咒。随后,阿鸾抱着狗,而他和柒姑娘搀起了慕琬。

    她有些后悔——只有一些。当时没有从皋月君那里得知如何化解此药,是她太要面子。

    “兴许,是调虎离山之计。”慕琬踉跄地站直了身子,“泷邈可能有危险。”

    像是受到了什么启发,山海浑身一颤。这反应让其他人有些担忧,便问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他一拍手背,焦急得话都不会说了。

    “坏了,怕、怕是调虎离山……可……”

    香炉在谁那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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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