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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七十一回:与人无忤

    叶月君要为受伤的鸿雁疗伤,施无弃、柒姑娘、默凉和席煜往回赶,师徒两人则陪着慕琬去找泷邈。说来容易,那根翎毛已经不知飘去了何处,就算还在这儿,早就不知是被姽娥给烧了,还是让天狗砾压在土里了。

    他们救人心切,却没一个人记得香炉还在老太太的房子里。不过,也没人想到竟然是这么远的位置,发生的是如此危险又耽误时间的事。夕阳西下,天边血似的红。四个人往回跑着,默凉突然就跌倒了。席煜搀起他,问她是不是受了伤,如果伤到就要说出来。

    “……我没事。”他只是这样说——他从来都这样说。

    “别逞强了小子,你憋着不说更麻烦。”施无弃半蹲下身,“哪儿不对劲?”

    “感觉没有力气。”默凉只是这么说,“可能刚才太使劲了。”

    “我们本是要帮你破除诅咒的,你要出了什么岔子,可不是和目的背道而驰了吗?”

    施无弃摸了他的头,感觉有些烫,但不好说是不是太阳晒热的。席煜去拉他的手,说:

    “他肯定中暑了,他温度平时都很低的……哎呀!你怎么又——”

    不等她说话,施无弃一把抓住默凉藏着掖着的手。他的手很热,而且手背上凸起了一块尖尖的白色骨刺。无弃皱眉看着他,脸色很差。

    “我能摸一下吗?”

    “……好。”

    他沉思了一会,还是答应了。毕竟他也清楚拒绝没什么用。

    施无弃伸出手,半晌没碰过去。他心中涌现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预知,一种暗示。强烈的不安愈是明显,他便愈想弄清这一切。

    仿佛试图将相斥的磁石扣在一起,施无弃猛然伸出手,将两根手指探上骨刺的侧面。

    施无弃突然像全身过电一样,将手从默凉的手上弹开。只是这么一瞬间,他的额上渗出许多汗珠,嘴唇轻颤,面无血色。诸如恐惧、愤怒、震撼到极致的表情,从施无弃的脸上出现也算是难得一见。他的眼里甚至出现了些许血丝,脑袋里嗡嗡地回响,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的环境里回过神,带着梦中惊醒般的茫然,或是溺水上岸般的庆幸,类似于劫后余生般的情绪在他心脏里翻涌。他感到牙缝也在震颤,但不仅是因为恐惧。

    “怎、怎么了?”

    默凉有点害怕了。倒不是担心自己怎样,而是施无弃的反应也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没什么。”他脱口而出。

    偏偏说自己没事,傻子都觉得可疑。任凭席煜怎么纠缠,他也一句话都不说。

    他该怎么告诉他们,自己方才看到的,是从古至今的默家人惨死的模样?

    从古至今,全部。

    成百上千张面孔逐一、又像同一时间在他眼前闪过。不仅如此,每个人死时的痛苦、思想和记忆,也一并投映在施无弃的身上。巨大的信息流如海啸,如惊雷,令他在那短暂的一刻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也失去了,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那实在是太过凄惨。

    施无弃不是没有见过灭门案

    ,不止一宗。可这种情形他发誓自己也是第一次遇到。死亡,大量的死亡,数不胜数,令百骸主觉得麻木。万分之一,或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它们悉数降临在默家人的头上。厮杀、疾病、意外、自戕,数不胜数离奇的死法混在里面。

    他总觉得这之中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们全部姓默吗?

    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无法在须臾一瞬进行正确的判断。他也无法对那两个孩子说出口,于是悉数咽下,全当做无事发生。

    “等等!”无弃突然发现了异样,“把你的剑给我!”

    默凉眼见着藏不下去,但也不愿把刀给他。于是施无弃再一次抢过鬼叹。他将剑横在手中,凝视着那一个不知何时多生出的骨结。

    剑是比之前短些了么?他并不这么觉得。

    “这、这怎么办呀!什么时候的事?我可怎么给师姑和掌门交代,我保护不了你……你会不会死,你不要死……”

    丧气话说来更让人心堵,施无弃抓着剑的手微微放松,再度抓紧。他恨不得捏碎这把该死的剑,破除所有乱七八糟的诅咒,再送他们回雪砚谷,自己安安生生地炼返魂香去。但不可能,他知道自己无法破坏这把剑,就算是破坏了,默凉也可能会死。

    “你不能再透支你的命了。”施无弃由衷地说,“你还很年轻。”

    默凉老实地说:“我没想太多,我知道梁丘是好人,好人不该死,更不该让自己的式神害死。池梨喜欢她,整个门派都喜欢她,我也喜欢,我不能眼见着她和她的式神出事。”

    施无弃不知该说什么。说实在的,他没这么“周全”,没这么“高洁”。他很清楚,自己在当时准备采取的极端手段,就是直接击杀失控的天狗。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这么做,只是默凉抢先了一步。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他自然很快地在脑内模拟过一遍,不过结论是不重要,人活着就完事儿,感激或愤恨之类的情绪都是次要。人都死了,哪儿来那么多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直到现在,他都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错的。只不过,由此默凉率先拔剑,并导致了另一种糟糕的后果,这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但没有办法,他知道责任实则不在自己。

    这不妨碍他为此感到难以言喻的悲痛。

    “几乎每个骨结,都是你为别人卖命的证明。”他说,“你今后也只能为自己活——因为你已经离死不远了。你偶尔也可以为自己做些什么。”

    “……也许你说的没错。这次,它好像长的比以往快了。”默凉的声音很轻,可很有力量,“可我做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也都是为我活。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他们,没有你们,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现在。”

    “你会死。你死了就看不到我们所有人了。”

    “这么说吧……你愿当水上的蜉蝣,看过一日盛夏,朝生暮死,还是永生于一潭死水,孑然一身,暗无天日,直到海枯石烂?”

    施无弃哑口无言。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说不过一个孩子。

    “好吧,既然你愿意

    这么选,那也无妨。”他哀叹着说,“我相信你不会后悔。”

    “不行!”席煜听了半天,品着不对味儿,“怎么听着你都要死啊?你能不能不死,能不能好好活着。我们什么都不要你管……”

    “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件事。”暂时忽略了席煜的胡闹,他诚恳地说。

    “是什么?”

    “先不要告诉叶月君……暂时。还有梁丘。”

    “你瞒不住的。”施无弃说,“她们不瞎也不傻,你不说,当他们不会看么?”

    他还记得,默凉抬起剑的那一瞬,光芒直接从裹缠的布条中溢出,并将它们尽数烧融。现在生出第三个骨结,布更是不好藏了。

    “能瞒一时是一时。我不是不打算让她们知道,只是想让她们晚一点伤心……”

    “可她们最终还是会伤心呀。”

    “这是我能做的仅有的事……她们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

    太阳完全落下去,只有些许微光在西边的天空垂死挣扎。今日的晚霞很美,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赶在天黑前,山海他们当真找到了泷邈。原本可以更早遇到的,只是泷邈等了太久,联系不上慕琬才觉得不对。他折回来找她,正巧与他们错开了。幸运的是,几人最终还是碰上面了,因为有两只巡回的鸿雁突然为他们指了路。

    “你没事!这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

    慕琬向前走了两步,山海拉住她,上下审视,确定泷邈的确是本人。他和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收拾得体面了些。

    “你那天不辞而别。”山海静静地说,“如今又忽然联系慕琬。”

    黛鸾也不客气地说:“还只让她一人来,难免让人觉得可疑。”

    泷邈实在是无辜,他感到其中有什么误会。何况从他们的状态上看,果然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敏锐的嗅觉令他从这三人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甜蜜的气息,这让他也有些起疑。

    “我也是听人说的……你还是告诉他们了。”

    “不是他们来救我,我怕是早被那蝴蝶精弄死了。”

    “蝴蝶精?”泷邈皱起眉。

    “怎么,你认识?”

    “……是我考虑不周。当时我别无他法,不知该相信谁。你这么说,我便知道,那妖怪果然另有所图。就是她告诉我,默凉已经被鬼叹控制,让我提醒你们小心。”

    月光下,他宁静的眼里泛着浅光。

    “我觉得……默凉很正常。”慕琬如是说,“他救了我。要能杀,早就趁着那机会把我们一网打尽了。她听命于朽月君,别是要挑拨离间吧。”

    “我很早就去找你。但那边的树林像是下了某种咒术,掩盖了一切气息,也扰乱了原本的路。若是姽娥要杀你们……恐怕那就是他们搞的鬼。”

    泷邈深深地吸了口气,温凉的空气充盈了胸腔。

    “我对不起你们。”他再次开口。

    “你若真觉得抱歉,就得与我们回去一趟。”山海与他交涉,“我们有麻烦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七十二回:与世沉浮

    “你最好别和他们走。”

    四个人同时抬起头,看到泷邈身后的山坡上站了个人。虽然背着月光,他们没能看清他的面孔,但从那冷冷的声音与那揣着手的姿势不难判断,这位是霜月君。他看上去比上次见面冷静太多,又变回了那个淡漠无谓的模样。

    “你一直都跟着他?”慕琬问,“所以他见到那个蝴蝶精的事,你也知道?”

    “那是自然。但这一切和我并没有关系。”

    “你在开玩笑吗?所以现在我们要请他帮忙的时候你倒是冒出来了。”

    “我可一点也不想跟你们打照面啊。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浪费时间。”霜月君撩起一边的头发,仿佛无所谓地说着,“我只是得告诉你,你去就会死。半人本妖的灵魂对鬼叹来说,的确很有吸引力。”

    泷邈感到不可思议。他本已经确定姽娥的话是满口胡言,但没想到算是真假掺半。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确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相较于姽娥,他当然更信任慕琬。将目前已知的少得可怜的情报汇集在一起,他能确定的是,那个女妖要杀他们,并且听命于朽月君。那她告诉自己那么多鬼叹的事又是何意?她应该不会真正去帮默凉的。

    “姽娥告诉我,用鬼叹可以剥下我一半的血统。”

    黛鸾有些困惑:“你想这么做吗?我是说,想选择一种身份活下去。”

    “我不一定非要做。”

    “这句也在骗你。”霜月君懒懒地说,“虽然鬼叹可以这么做,但垂涎你特殊体质的是剑灵本身,剑刺进你体内,只会要你的命。你也真够蠢的,从她的说法中就不觉得矛盾?”

    “因为我以为……罢了。如果邪魔尚未寄宿在默凉体内,那的确有些危险。但我还是会随他们去的,我欠他们的不仅只是人情。”

    霜月君感到莫名其妙:“你欠他们什么?钱还是命?”

    “是钱和命都买不来的东西。”

    在他们短暂的对话时,山海看着慕琬,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她很快从那种沉寂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端倪,并瞬间考虑到了山海在考虑的事。于是,泷邈这边话音刚落,她便立刻转身对他说道:

    “算了,我们想了一下,你还是不要来了。”

    “等……为什么?”他们的态度转换的太快,泷邈有些不知所措,“我已然下定决心,认定帮你们的事便不会反悔。我甚至没有花时间劝说自己,怎么突然……”

    突然这样不领情。

    “你能有这份心意,我们的确深受感动。只是,霜月君说的不无道理。你现在愿意,是不知道那把剑有多危险……人也好妖也罢,谁的命都是珍贵的,不该为谁置之度外。况且,我们之中也没有谁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你也大可不必如此。”

    山海说话向来是这样客观,只是听上去些许无情。令泷邈疑惑的恰恰不是这一点,而是他的态度。据他的了解,山海不是这样热衷于试探谁以确定什么的人。他猜是刚才霜月君和他说了什么话,让山海他们改了主意。

    谁来告诉

    他究竟是哪部分?!

    他一直生活在云里雾里一知半解的状态下,有时对自己的决策都没有掌控权。说实话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自己是水上无根的浮萍,只能被动地随波逐流。

    霜月君却好像看明白了。

    “行了,你们快回去应付烂摊子去吧。”

    “时间紧迫,我们先告辞了。”

    山海他们转身便走了,泷邈还没琢磨明白。他有些急切地伸出手,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他刚喊他们,慕琬突然挥着封魔刃转身。一股强大的妖力迎面而来,将他的头发都向后掀起。

    “你……”

    “别跟过来。”慕琬最后说。

    泷邈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整个人间只剩他一人。

    三个人在漆黑的原野间奔跑,急切地想要赶回去。一边跑着,黛鸾提出了她在那时就想要问的问题。

    “为什么不让他来?他明明那样强,就算帮不到我们,自保也是可以的。”

    慕琬的脚步放慢了些。她看了山海一眼,不知这话该不该说。山海轻轻点了点头。

    “你觉得,如果叶月君意识到,泷邈能为默凉的剑成为替身的话……”

    明明是燥热的夏天,黛鸾突然觉得浑身冷的可怕。

    她不知道答案,当然不知道。这之中存在着太多的可能性,每个人都有太多的选择。他们之中,没有一人是纯粹的恶人,行恶之心也不一定有过,甚至会为自己产生这种心态而厌恶自身。但人性越是复杂,越存在更多的可能性,需要考虑的事也越多。

    首先,叶月君会这么做吗?

    黛鸾不敢多想。她是个好人,的确是,也是六道无常之中难得拥有“人性”的一个,何况她曾经还是个妖怪。可或许正是因为这层东西在里面,她和席煜也在默凉那里了解到,说到底,叶月君的思维方式无法与人类的道德伦理完全吻合……虽然后者至今也没有争论出一个确切的标准便是了。她自认为对不起默凉,自认为于默家有愧,但她也希望泷邈能做出一个“道德正确”的选择。这件事单从她的角度看,或许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既能于这看不见尽头的诅咒里拯救默凉,又能按照之前的意愿令泷邈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她一定很乐于得知这个消息,并且偏执地付出实施。

    问题在于,其次,泷邈如今是怎么想的?

    或许过去的他更好说服一些。但今非昔比,不论人还是妖,只要经历了足够多的事,其成长速度都快得超乎想象。过去的他即使在泷家受尽屈辱,可也相对单纯,算得上是白纸一张,拉到江湖中,拉到妖界,都任由别人揉捏摆弄。人见证过越多苦难,便越是有自己的思想。事到如今,他真的还会坚持去做一个人么?若他想做妖怪呢?若他改了主意,认定自己终于强大到足以做自己呢?

    最后,是默凉的态度。他会同意一个半妖为自己这么做么?他那么温柔的孩子,一定会反复考虑帮助他的人是否出于自愿,难免不去多想。即使泷邈同意了叶月君,他的确

    是出于自愿么?而不是为了帮谁,为了改变谁,为了别人去做什么,就像默凉本人一样。这也是默凉想要看到的结果吗?他会接受吗?若他不接受,另外两人,另外所有人,又该如何?

    她不清楚,山海和慕琬也不清楚。

    所以没人敢冒险。从一开始就扼杀这些潜在的矛盾,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了。

    当然,他们不指望泷邈能明白这一切的良苦用心。他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要明白。比起普通人,他和叶月君更为相似,是一个塞满了过多复杂思想的载体。而这些烦恼或许与生俱来,或许本不必生。

    他们都是温柔的人,都想尽量减轻一开始就可以不存在的痛苦。

    现在,几个人必须快些赶回去。默凉姑且算是个病人了,他很需要休息。而席煜一旦投入战斗,且不论战力如何,若出点差错还得令人分心看她。施无弃能独自一人应对可能会发生的危机吗?

    何况山海很担心他,非常——先是柒姑娘或许属于人类的事。若返魂香能证明她真正属于人类,这也只算是一种验证,并不能解开什么困惑。所有的问题只能等她真正复活才能从她口中寻求答案。而在她复活之后的事,山海也只会感到头痛。他已经暗自想好,要与施无弃进行交涉,试图超度复活的柒姑娘。若超度失败,则至少证明她有真正的人类身份,她还能与施无弃生活下去。

    与一个妖怪……

    一路上太多的疑点,他和他的同伴都将注意力放在“妖怪”的身上。他们丝毫没有怀疑施无弃的说法,始终坚信他是个人类,而柒姑娘才是妖怪。如今一切若颠倒过来,反而更说得通了。只是除了他,他不确定还有谁能接受这一切。他也不知道施无弃自己有没有坦然接受。若不是这么朝夕相处下来,或许他还会怀疑施无弃是故意对他们说谎。但没有理由,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然没有什么动机会让他如此费心费力了。

    所以三十年前,玄祟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深知那个地方是一定要再去一次的。

    而现在,施无弃已经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

    村里的人都回去休息了,没有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他带着其他人冲进老太太的院子前,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奇妙的芳香。一种黯然朦胧的感觉覆盖在眼前的景色上,烟味夹杂着其他香料的味道,伴随着浓郁的不加收敛的妖气。

    老太太靠在庭院的椅子上,手里握着那把破旧的蒲扇。席煜立刻晃了晃老人家,又探过手,去试她的鼻息。施无弃说不必试,她只是睡着了,另两人才松了口气。

    因为隔着老远,他知道自己不能控制她。

    施无弃不让默凉他们进屋,而是照顾老太太。他破门而入,与柒姑娘飞快地翻找没一个房间,寻找香炉的踪迹。

    后院传来些许动静,他立刻奔了过去。

    罪魁祸首竟胆大包天地杵在这儿。他拈起一枚洛神砂,用指尖轻松地碾碎,将残留的粉末撒进烟杆头里,并长吁一口气。

    “晚上好啊,我们敬爱的百骸主大人。”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七十三回:与羊谋羞

    “还给我。”

    朽月君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忍俊不禁地摆了摆手。

    “你说的是什么话啊?就好像它本来就属于你的东西一样。”

    “别给我装傻。”施无弃瞪视着他,“好一出调虎离山。你派手下人扰乱视听,将梁丘骗走,再引所有人去救她。这样一来,你就能趁虚而入了,是么?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也没想到,你们就这么毫无戒心地把香炉留在这儿,轻而易举就给人支走了。我的天哦,这得是多蠢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多蠢的……一群人。”

    他一转手腕,不知怎么就把香炉给变出来了,挑衅似的在施无弃面前晃了晃。

    “当窃贼果然更轻松,是吗?”无弃挑起眉。

    “怎么了,我还没指责你们当强盗的事,话都由你说了?”朽月君翻了个白眼,话锋一转,“唉,真是可怜的唐公子。他只不过想和自己的亲妹妹团聚罢了,奈何全世界都要阻拦他……至少,他要复活的,可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区区人类。”

    原来他早就知道,柒姑娘并非妖怪的事了。换句话说,自己的身份,恐怕他一开始也心知肚明。只不过,朽月君也不清楚他们这边的情况,更觉得没必要拿来当什么话柄。否则这么好的机会,他一定会拿来离间的。

    “是吗?我是说你不经允许拿我洛神砂的这件事。”

    “……”

    施无弃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主,实打实地给朽月君呛了一下。他不耐烦地点点头,幽幽地说:“说得你们的手多干净一样。行,行。还你便是。”

    说罢,他徐徐吐出一段烟。那一团白色的烟雾如一张悲哀的人脸,迎着面就张嘴奔了过来。施无弃一挥扇子,就将它驱散了。

    “别耍花招。就算拿走香炉,重要的材料也在我们手中。重新收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抢来抢去,也没什么意思。”

    “嗯,这我倒是同意你的观点。所以我并不是来和你们抢的,别误会。”

    狗嘴吐不出象牙,施无弃不信他的鬼话。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是认真说的。看在你我……有那么一小段并肩作战的历史,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忘记的事,想知道吗?”

    这并不能令施无弃动摇。他冷冷地看着他,说道:“鬼知道是不是你胡扯。”

    “真不领情啊。算啦,那换一个。比如……炼制返魂香的说法?”

    如月君的确没有详细提起这回事。听默凉说她曾在雪砚谷附近,不知会待多久。他是想等事后随他们去一趟雪砚谷,并试图找到如月君,求证炼药的方法。实际上他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如月君认定他们有朝一日还需见面,才会一开始没把方子写清楚——不仅仅是为了防偷防盗才只抄材料的。

    “那你可要好好构思一下,该怎么说我才会觉得你没有骗人。”

    “真是好心没好报啊。”

    “我不信你会做成全别人的事。”

    “说的也是——所以我更不会告诉你假办法了。”

    施无弃没有听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只是侧目审视他,眼里满是憎恶与不信任。

    “施公子

    ,我们打个赌吧?”朽月君摊开手,语气轻松,“猜猜看等返魂香炼出来,谁能第一个得到它?”

    “你的意思是,要把香炉和药材放到很远的地方去?然后看谁能在炼出来时抢到?”

    施无弃觉得他仿佛在搞笑。有谈判这功夫,不如先打一架再说。

    “不不不。香炉就交给你们保管——所有东西都在你们手里。”

    这的确是无弃没想到的。他本能地感到,里面一定有诈。但先听这鬼东西说说,也不算什么坏事。见他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朽月君便说了下去。

    “火是地狱火。”

    “我知道。”叶月君说过。

    朽月君抓着香炉的手忽然烧起了火焰。香炉突然变得十分耀眼,简直像天上的星星坠落下来,被他攥在手里,闪得他睁不开眼。强光过后,眼前的一切没什么不同,只是那小炉子比一开始要明亮很多,在黑夜中没有一丝光亮也能看清它。但它本身并不发光,就是这样突兀地呈现在人的视野中。

    它被点燃了。

    “要炼整整一千个时辰。”

    施无弃在脑内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约是八十多天。

    “在这期间,谁也不能打扰。哪怕只是一只眼睛看着,原料都会受到污染。而且时间要求极其严格,多一炷香少一盏茶都不行。你可别这么看着我,骗你又有什么意思呢?”

    过于严格的时间的确令人起疑,谁能保证你不想趁虚而入,先下手为强呢?但光听的话倒也无妨,大不了他去找如月君求证便是。

    “你若问你那个道长朋友,他应该知道一些炼丹的门道,炼药也是一样的。这炼丹有两种方法,火法与水法。这之中的讲究,你问他便是,不过与返魂香没什么关系。毕竟,这返魂香要逆转阴阳,调和五行,两种方法是一个都不能少的。”

    所以是先水后火,还是先火后水?施无弃刚想到这儿,朽月君又补充了一句:

    “它们是同时进行的,所以……只有地狱的红莲业火,才能在水下燃烧。而且这炉子一旦烧起来,是会越来越烫的。水不会被蒸发,但不论人还是妖怪,都无法碰触到它。所以,选个好地方吧,到后头可就不能挪窝了。”

    “……行了,记下了。香炉留下,你回去吧。”

    “百骸主可真会开玩笑。说了这么多,不给我点什么好处?”

    “怎么,你强买强卖?我逼你说了?”

    “不是我夸你施公子,您可太有做恶人的天赋了。”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您还记得就好。”朽月君咧开嘴,笑得诡异,“恶人是要下地狱的。”

    “去过了。还有什么地方能比人间更糟呢?”

    朽月君松开手,香炉就这样飘在空中。它的周身燃烧着一种浅色的火焰,具体说不出是什么颜色,大约是透明吧。他将烟灰抖出来,伸了个懒腰,没再说什么话。这时候,前面传来什么动静,有更多的人回来了,他们在和门口的孩子们说话。施无弃转头看了一眼,继而凝视着毫无畏惧的朽月君。

    “你再不走,我的道长朋友就要请你走了。”

    “哎呀,你是要放我一马吗?”

    “虽然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但既然你费了半天口舌,我也不与你计较了。东西还我,一切都好说。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不想再见到你的杀手朋友了。也请你们好自为之。”

    朽月君笑了笑。赶回来的人冲向后院,他用烟杆绕着自己,在面前画了一个圆。烟雾弥漫,将他的身形隐藏起来。等烟散去的时候,他已经不知踪影了。

    “朽月君,是吗?”

    山海第一个冲过来,但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身上都是汗,结结实实跑了一路。他们的呼吸都很急促。山海的声音发哑,是过度呼吸引起的喉咙干燥。

    他转过身,心里突然一惊。

    山海的左眼是一枚空洞,黏稠的血哗啦啦地流,弄脏了干净的脸。另一只眼睛也有些凸出,像是被挤压了似的。回过头,慕琬也是一样,她的脸就好像融化的蜡,颜色诡异得难以言表。所有人都变了,他们的模样就像是烂到一半的尸体,在不明的原因下动了起来。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如枯骨,如腐肉。

    别过头的动作太过明显,难免引起人的疑惑。

    “你怎么了?”黛鸾问。

    “还好。”

    是敷衍的反应,但空气中的味道已经淡了。施无弃不敢说,他在方才险些下意识地发出攻击。幸亏他足够清醒,足够冷静,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朽月君搞的鬼。洛神砂有致幻的特殊能力,这他还是记得的。只是他没想到,周围的气味也被他改变了。

    虽说是百骸主,见过的尸体数不胜数,但熟悉的友人变成这副糟糕的模样,难免令他心情变得微妙起来。黛鸾看到前方的地方躺着那亮晶晶的香炉,不知什么时候掉在那儿的。她捡起来,回头对他们说:

    “炉子是热的。”

    “嗯,我知道。朽月君把它点燃了。”

    黛鸾像是捡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又像是这炉子被施了咬人的法术,烫手山芋一样丢给了席煜。席煜差点没接住,一脸不明所以。

    “走,你跟我搭把手。”施无弃对山海说,“我们把老人家抬到床上休息。”

    “好。”

    他们刚把老太太安置好,盖上了被子,前院又是一阵嘈杂。是叶月君和她的雁群落到了这里。他们纷纷走出来——除了默凉。叶月君对他们说,有些雁死掉了,她一会要回去把它们埋起来。她先把受伤的雁带过来,希望黛鸾可以帮忙包扎。她欣然应许。

    “小凉在哪里?”谢过阿鸾后,叶月君这么问了。

    “他在里面休息呢。”阿鸾指了指屋子。

    叶月君正准备进去,席煜突然挡在门边。她有些焦虑地说:

    “小凉说他可困了,想睡觉!”

    “我就看一眼,不打扰他休息。”

    “今天还是算了吧。”施无弃突然过来插话,“他耗费那么多灵力,需要一个人安静地休息,我们还是不要吵他了。不然知道你和雁群回来,他怎么会窝在屋里,不出来迎接呢?”

    叶月君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她也是一副疲惫的样子,也需要休息。毕竟今天失去了许多雁的朋友,她也很难过。何况她还要去埋葬它们。

    “唉,说的也是。”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七十四回:与光同尘

    夜深人静,月高虫鸣。

    叶月君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她时常在想,人的心要是能拆成两半就好了。倒也不是人分成两半,光是心就行了。人在默凉这边的时候,她要操心那些尚未安葬的鸿雁友人;人在这边看好了风水,挖好了坟坑,心里又一直想着默凉那里。她就觉得,要是能把心拆开,同时想,兴许也没这么累了。

    若能真正地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待叶月君回到老太太的住处时,已是卯时了。她知道,这会大家睡的正熟,也没有折腾出什么动静,自个儿翻进院子里站了一会。过不了多久,太阳一出来他们就醒了,她觉得自己等着就行。一个人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她心里不禁感慨:这的确是她喜欢的一个布局,就跟她和当年的爱人生活的地方很像。空间不大,所以没地方摆桌子,只有两张长椅。支了两根棍,拉了绳,用来晾衣服。屋檐下有燕子的窝,墙边种了稀疏的花。后院空间相对大一些了,但一年到头还是没地儿落脚,要晒红薯,晒麦子,晒地瓜,晒很多东西。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院,她四下看了看,听到屋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倒也不是房子不隔音,而是她听力好。有窗的这个屋子正是默凉和席煜的,两个人都睡得很熟。窗户没关,里面点了驱赶蚊虫的药,有一股淡淡的苦香味飘出来。

    她将窗户推开了些,吱呀的摩擦声并没有弄醒那两人,尤其是席煜,还睡得死死的。默凉睡觉的时候竟然还抱着那把剑,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虽然这把剑并不锋利,但她总觉得万一被戳伤了不好,便蹑手蹑脚走过去,小心地将剑从她怀里抽出来。

    叶月君愣住了。

    这个施无弃没有替他们保守太久的秘密,就这样以意想不到的形式暴露在她的面前。她浑身都在发抖,但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此时她的痛苦与上一次相比,竟然变得有些“习惯”,可她厌恶于这种习惯。

    没有时间了。

    她无声地颤抖着,稀疏的虫鸣也被她的耳朵隔绝了,她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剩下这骨剑的惨白。她讨厌这把剑——太讨厌了,却更讨厌自己。若当时听了神无君的劝告,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今这罪魁祸首,又在假惺惺地流什么眼泪呢?

    自己配吗?

    她的精神十分恍惚,站也站不稳。但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就在这里瘫下来,因为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那两个孩子醒来。他们是不会愿意看到,一个试图隐瞒起来的秘密,就这样暴露在一个“入室行窃”似的保密对象面前的。

    她想到了香炉里,那个妖怪的话。

    不知默凉与剑之间的感应是怎样的时差?叶月君的心中有一个既大胆又可憎的想法。

    东方的天空破开一道白色的微光。逆着太阳,叶月君奔跑在空旷的荒野间。她头顶上方是焦虑的雁群。它们不断地俯冲下来,试图夺走她手中的骨剑。叶月君不断挥舞着它,驱赶着鸟群,大声喊着:

    “不要管我了!我意已决,自己犯的错当然是自己承担!”

    鬼叹的存在,对心有邪念的鸟妖而言具有致命的诱惑力。她知道,自己不能耽误太久,若是让鬼叹脱离山海他们的保护,或许会吸引来糟糕的东西。

    她要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天亮了,初晨的阳光像没开刃的刀子一样扎在地上,暂时还不那么晒人。按照以往,席煜一定是要赖床一阵子的,但阳光从窗里大片大片地洒进来,太过刺眼。她睁开眼发现默凉不在,以为他像以往一样早起出去了。可按理说也没有这么早呀?于是她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四处去找他。别人都没醒,她前院后院找遍了,也没看到人。这时候施无弃从屋里出来了,她便问他:

    “你见小凉了么?”

    “我刚醒。”他眼角还带着倦意,“我没见到他,会不会去街上了?”

    “这么早去街上干什么,怎么不打招呼呢。”

    席煜嘀嘀咕咕的。施无弃随她走出门转了一圈。这时候,他俩看着天边远远地有东西飞来。他们眯起眼睛,定睛一看,竟然是黑压压的雁群。它们数量算不上太多,却没有个该有的阵,只是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飞过来,竞赛似的挤作一团。两人本能地向后退,雁们都落下来,都扯着嗓子嘶喊,有的在他们脚边拍打翅膀,有的叼着他们的衣摆使劲撕扯,一个个都跟疯了一样。

    喧哗声惊醒了所有人。他们都揉着惺忪的眼睛,陆陆续续从房间里走出来。老太太也醒了,她瞪大了昏花的眼睛,说自己这辈子见过的鸟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说不定默凉是出事了。”

    山海完全清醒过来。他这么说,其他人纷纷表示认同。见他们都慌忙穿好衣服走出来,大雁们开始朝着西边飞去。它们时不时停下,就像是在故意放慢速度,等他们都跟上来。于是村民们就看到这样一个奇观:鸟儿们不知疲倦地跑着,几个外乡人不知疲倦地追着。

    跑了很久,阳光让大地变得燥热起来。本来昨天就耗了很多体力,这会他们即使心急如焚,也是走走停停的。雁群时而落下来等他们,时而在天上盘旋,为他们遮挡太阳。

    空旷的荒野间杂草丛生。远远地,他们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有些茫然地站着。不用说,那一定是默凉。席煜和慕琬加快速度跑上去,嗔怪他怎么跑的这么远。

    “我不知道……”默凉的语气有些委屈,更多的是忧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这里了。不知道为什么……但鬼叹不见了,我想,一定是被人夺走了。”

    雁群丝毫没有让他们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席煜和慕琬就陪在他身边,慢慢走,其余的人继续追逐雁群。因为不必多说,原本指挥他们的叶月君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想必她也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你还好吗?你困不困,累不累,想不想吃东西?”席煜围着他转,“你可吓死我了,要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啊。”

    “不……”默凉摇着头,“我一点也不困,反而很精神。我觉得就像是好好地睡了一觉,和自然醒没什么区别,和以前梦游找鬼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慕琬也觉得奇怪,但说不出原因来。

    山海和施无弃继续跑着。不用顾虑其他人时,他们的速度倒是快了很多。又追赶了一段时间,太阳令空气更加炙热了。但很快,他们就瞧见一个人半坐在地上。看那长发上插着三枚簪子的背影,一定就是叶月君了。

    叶月君听到身后的

    动静,用剑撑着自己,缓缓站起身。

    白色的剑身上,最后一丝红色的血渗透进去,就像光滑的骨头上遍布看不见的小孔。它光洁如故,让人看不出丝毫异样。这时,她才转过身子,对向他走来的两人报以微笑。

    她在一片鲜红之中——方圆三丈,满地都是均匀又新鲜的红色。这种颜色覆盖在稀疏的草皮、碎石与泥土上,将它们完完全全地掩盖了。叶月君站在中央,就像是一朵怒放的红花中纤细的花蕊。

    施无弃远远地站住了,不再向前一步。山海感到震撼的同时十分奇怪,但更担心叶月君的情况,便朝着她走了几步。他注意到,叶月君的脸上毫无血色,十分苍白。但她的嘴角却有一丝欣慰的笑,这令他有些不寒而栗。

    “您……还好吗?”

    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嗯,我很好。”她说,“我感觉从未像今天一样好过。”

    她的脸和手都发白,与她手中的骨剑趋于一色。发色也变浅了,像是雁浅褐的绒毛。

    “为什么……默凉的剑在你手里?这周围又是……”

    此刻的叶月君令他感到陌生,她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变成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这种感觉不仅仅只是停留在“感觉”上,它更像是某种具象化的什么。

    施无弃喊住了他。

    “山海!”

    “……怎么了?”

    “别再靠近了。”施无弃黯然地说,“她身上有妖怪的气息。”

    “什么?”像是印证了他那不好的猜测,山海有些意料中,但依然震惊,“她不是叶月君,是吗?”说着,他止步于血迹区域的边缘了。

    “不……并非如此。她是叶月君,是木染雁来,是六道无常没错。”

    山海猛然回头看向叶月君。她就跟个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向他挥手。保持这个距离看过去,让他觉得那里仿佛插着一个无力的稻草人。他又回过头看了看施无弃。

    他一定是闻到了同类的味道。

    “您干了什么?!”

    山海最终还是跑上前去。他明显感觉到,叶月君透露出的气息与以往完全不同了。但他却什么都不能说——此刻,她才是最初的自己,她的模样是如此真实。

    “我是不是能救他了?”她真诚地问,“这样,鬼叹就会放过他了?”

    “……我不知道。”山海老实地回答,“我只是认为您不该这样做。”

    “没什么该不该的,真的,不然就来不及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是我要还的债,我的责任,我的罪孽。”

    “你没有错”这句话,山海不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得知这件事后的姑娘们一定会大发雷霆,默凉也一定会失望透顶吧。可至少叶月君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选择,谁也无话可说。

    山海和施无弃注视着那把剑,没有觉得它与以往有什么不同——至少看上去。但施无弃能察觉到,这把剑似乎存在脉搏一般的东西,有规律地搏动,令人不安。他过去从未听过。

    只要将这把带着叶月君百年修行的一身凡骨的剑,带到香炉里,默凉就能如那个女妖说的这般得救了么?

    那个女妖到底是什么人?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七十五回:与世无争

    而他们再也没有办法见到那个女妖。香炉被业火点燃后,便不能再开启通往蜃景的门。他们再也无从查证,那个女妖究竟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这把骨剑,也不能送到蜃景中去了。

    “有办法的。”慕琬安慰他们,“等炼完药,熄了炉里的火,就可以把骨剑送进去,默凉就能得救了。”

    施无弃虽然嘴上附和,心里其实很清楚。这引燃的火,只能由放火的人收回去。他现在不说,只是不想破坏气氛,过一阵子还得告诉他们。若是隐瞒到事情的最后才说出真相,那才不是善良,是无事生非,让人一点准备也没有。提前铺垫也不是残忍,只是陈述事实。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因为叶月君没有随他们回来,她和雁群走了。默凉多少沉浸在那种不辞而别的悲伤里,说不出话。他打心底里是喜欢也感谢她的,只是到最后也没能把话说开。何况,山海他们还带了这么一个有争议的东西回来。

    他们只说,这剑已经融合了一副身骨,他很快会得救。至于是谁,从哪儿来,叶月君让他们不要说。

    “你这样,他一定会多想。”那时,山海说,“就算想不到你身上,也难免觉得你做了什么坏事,拿他的刀杀了不该杀——或至少他自己不想杀的人。”

    “没事,那也没关系。”她只说,“不要让他知道就好,哪怕他恨我。”

    她走了,甚至没有告别。

    留下来的山海和无弃面面厮觑。山海心里很堵,无弃也堵,但他的感觉对自己而言更加陌生,像一团难以名状的东西从喉头一直堵到体内深处,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赶来的路上没有花他太多的体力,可他只是觉得无比疲惫。

    “我觉得奇怪。”他对山海说,“她若是说清楚,我觉得更好。”

    “……怎么说?”

    “她若说她用这剑,剔下的是自己的骨,那孩子可以接受,也可以不要。她若不说,让他以为是别人的,那孩子依然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啊?就结果来看不都一样吗?”

    山海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如果施无弃是别的什么妖怪,他只想感慨“人之间的感情如何与妖说得清楚”——当然,不是他真的这么想,而是针对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情况。施无弃就是一个大大的不同了。他觉得无弃其实能想明白,只是不甘心,要多问几句。

    “……小凉可以不拿。但给不给,说不说,这是叶月君的事。”

    他们达成了共识,也没有告诉慕琬和黛鸾。但她们也不傻,多少能看出来。只是几个人默契出奇,没有人对小凉说破。只有席煜抹着眼泪,傻傻地说,真好,你有救了。

    默凉本就沉默寡言,他现在更不说话了。看上去他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也没有发表什么观点,冷静得令人害怕。不过你有时突然叫他一下,他就不应了,要多喊几声才能回过神。知道的都清楚他是在想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耳背呢。

    他会想到那是叶月君的骨血吗?或者他会觉得,那是她杀的什么人吗?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问。有些事你只能等他亲口说。他若不说,谁也逼不

    了。

    黛鸾果然是猜到了。当然晚上,她就偷偷跑去问山海。他和无弃的客房只有他一人,无弃可能在后院,山海正在看一本屋里放的绘本。估计有些年头,都翻烂了,很多字和画看不清楚。山海随便看了几页,心思也不在上面。

    阿鸾这么一问,山海也无意隐瞒。看到他点了点头,阿鸾又追问下去。

    “那你说,她为何不剔下妖骨呢?”

    “妖骨是她的根基,剥不下来的。”

    这中规中矩的回答似乎并不能让阿鸾满意。而且看上去,其实这点她也想到了。她的反应令山海想到白天的施无弃。提问的人心里都有想法,只是不确定,不敢说。

    “……而且叶月君一定不是个忘本的人吧。”

    这个回答至少说服了阿鸾。她认同地点了点头,觉得能够理解。不论身为妖的那些过去是好还是坏,不论她自己想不想放弃,她都知道,自己不应该舍弃。

    “说的也是。”阿鸾道,“不然她也不会这么久还在挂念默家的后人。”

    这话让山海的心口不由得冷了一下。他忽然有些遗憾,若不是这层原因在,叶月君本不必受如此折磨。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已经发生的事唯有接受。至于默凉怎么想,怎么处理,都是他的自由。叶月君也一定想到过,默凉可能会放弃这个机会,会因此怨恨她。但是她自己做到了,还“债”了,终于问心无愧地卸下了自己的包袱——转而把它放在了默凉身上。即使,这并非她本意。

    这不是本末倒置么?这真的是她想要的?

    还是说她仅仅只是不原谅自己罢了。

    施无弃也在想这些问题。虽然很无聊,对他个人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他和柒姑娘把所有的洛神砂都收起来了。那些种子缩小了许多,已经变得很脆。将它们摊在手上轻飘飘的。施无弃总是能想起昨天夜里,朽月君将它捏碎的那个瞬间。

    慕琬从后门口路过,又折了几步回来。她也总能想到那两人在这里,不知悄声说了些什么。兴许是无关紧要的事,是她太敏感。但那天就是不明原因让她印象深刻。

    “你们不休息吗?”慕琬说,“我准备叫阿鸾回去睡。柒姑娘过来吗?我要锁门了。”

    施无弃回过神,点了点头,将袋子拎进屋。原本又大又沉的一个麻袋,现在给种子脱了水就只剩下轻飘飘一些了。

    “明天可能走不了,我看要下雨。”

    慕琬问:“那后天呢?”

    “后天若不下,路怕也太泥泞了。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大后天走。”

    “你怎么知道?因为太闷了么?”

    “不知道。就是能感觉到。”

    “我想快点回去。”

    “嗯。”

    其实无弃知道,她迫切地想回到雪砚谷,回去见娘亲和同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而且她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他不确定是不是关于叶月君的话题。

    “想说就说。”

    慕琬有点惊讶地张开嘴,心里琢磨着该不会被他看出来。但她总觉得提那次的事不太好……毕竟过了挺久。于是

    她转念一想,不如问白天的事算了。

    “叶月君她……是吧?”

    “是啊。”

    “我也觉得。就半个晚上的功夫,哪怕随便逮一个路人都麻烦,上哪儿寻来一个心甘情愿送死的人?默凉也一定能想来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来,叶月君一定元气大伤。”

    “她活不了多久。”

    “什么?”

    慕琬感觉自己听错了。从白天到现在,若是这么大的一件事,他们怎么没有理应表现出的那么大反应。还是说他隐藏起来了?

    “你想想看,除了朽月君外,阎罗魔赋予六道无常永生权利的,仅是属于人类的部分罢了。叶月君将这身凡骨抛却,那她的命,也就时日无多了。”

    “可、可妖怪不是能活很久吗?”慕琬试图安慰自己,“只要她不出事,老老实实地,也能一直活下去吧?而且就算她有什么危险,阎罗魔也不会……”

    “你不明白吗?”施无弃捏着鼻梁,“水无君也提到过,若是自愿选择放弃,谁也管不着。而且六道无常的工作,怎么可能明哲保身?她这是拿命解咒——还不知这咒能不能破。我现在真的十分怀疑那个幻境里的女妖的目的,但我无从查证,也愁得很。”

    他还没敢告诉慕琬,就算按照女妖说的去做,也要再找到朽月君“帮忙”。这些算盘显然是他早就打好的。

    两人都没说话。柒姑娘像雕塑一样,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像是转移话题似的,施无弃又嘀咕了一句:“这剑真的很邪门。”

    “……怎么说?”

    “且不论方法行不行……这被养过的剑,虽然我能感到它愈发鲜活的生命力,但的确没有那么大的戾气,安分了些。就算没有这个办法,为了延续剑主人更久的命,贪生的人发现这个特性一定会走入邪道,杀人成性。”

    “默凉不是这样的孩子。”

    “我知道。他的剑总是为别人而挥,从不为自己。”

    天迟迟不亮。本该破晓之时,叫醒人们的不是公鸡的鸣啼,而是轰隆隆的雷声。果真如施无弃所说,下了大半天的暴雨。村子的地势较高,或许因为一到夏天就会这样,才选在了这里。即使有所准备,还是有不知谁家的栅栏被吹垮,谁家鱼塘的鱼漫出来了。

    老人家从昨天白天起就说自己腿痛,果然今天下这么大雨。所有人都围在奶奶身边,照顾她,感谢她,对她说他们马上就要走了。老人家依依不舍,似乎觉得腿更痛了。

    “你们走了,我的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她说。

    “就快了。这场雨一过,就要入秋了。天凉下来,就盼着中秋,盼着重阳,盼着过年。那时候,他们一定会回来。”慕琬顿了顿,接着说,“我也要回我娘那儿呢。”

    “也是,早点回去的好,不能总让当妈的等着……”

    仔细想来端午已经过了,没有人记得这回事。甚至一路上,除了阿鸾的生辰外,没人再提过自己的。年幼时倒都记得,只是连肚子也吃不饱,如今吃穿是不愁,却再也没时间想自己的事了。

    若这就是成长,人人都在劫难逃。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七十六回:独断专行

    在雪砚谷之前,有一个地方不得不去一趟了。

    黛鸾回答:“对,是这样。最好再能问问你这个剑的事……”

    希望叶月君的努力是值得的。

    此行去殁影阁,最重要的那个目的,他们都心知肚明——关于天狗。它被山海施了一个法术,封印在一张符咒里,由慕琬自己贴身带着。封印它的时候,它还是小小的一只,家犬似的。它的样子十分孱弱,毫无反抗的能力,一点也不像以往威风凛凛的样子。

    慕琬觉得它有救,也觉得自己有救。在那时,她还是能使唤动它的不是吗?倘若自己当时坦诚一些,也就不必绕这么大弯儿了。但没办法,有些该走的路,是一点捷径也没有的。

    池梨不知道她们会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默凉得在路上不断地写信。他在信里说,叶月君有自己的事,先行离开。关于诅咒的事回去再与他们细说。他自己不是一个人回来,而是跟着慕琬他们,很安全,要大家放心。想必雪砚谷的人知道小师妹和朋友们要来,一定会很高兴吧。默凉倒是没有提到去殁影阁的事,只是说他们晚一点回去。他怕提起佘氿那个老奸巨猾的玩意儿,那群人就来气。而且他们肯定担心他,不想让他去。

    但默凉必须去,他也有自己不得不问的问题。

    “你告诉他们,有机会把谢花凌接来。”默凉写信的时候,黛鸾在旁边“添乱”,“那个使扇子的哥哥能教她几招,肯定有用。”

    “包教包会。”说着,施无弃在一旁抖开了扇子。

    他们又走了很久,骑着向村里人买来的马。村子里的马本身就不多,他们本不好买。只是不知为何,他们几人的口碑在村里竟然不错——尤其最后一天群雁飞舞的场景,令村民们尤为敬畏,认定他们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所以花了些钱,他们就把马匹卖给他们了。一共四匹。席煜一开始说自己骑马可厉害了,结果刚上马就被抖了下去,惹得村民笑话。她说是这匹马太倔,没想到默凉坐上去,它就乖乖的了,席煜气不打一处来。

    赶路无聊时,他们会轮流唱着歌。每个人唱的都是家乡听来的歌,风格多少有些不同。他们意外地发现席煜唱歌居然不错,像专门在戏班子里学过似的,但她很自豪地说并没有。

    有时候,山海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刚刚相识的样子。他们互相还不够了解,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介绍自己,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只是现在主角换成了默凉和席煜。他们年幼时有很多或有趣或悲伤的事,让黛鸾愈发觉得,自己在府上和药房里的童年枯燥无趣了。

    “我很高兴。”默凉如是说,“今天我得到的一切,都让我感谢过去遇到的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攥紧了手中的剑。他们知道,关于叶月君的这个问题被暂时忽略了,他自己也无法对这件事进行一个公正客观的评价,只好暂时视而不见。

    “我也是!”席煜真诚地说,“他们就光想着让我嫁人。我就想不明白了,都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带不带把儿就有什么高低贵贱了。真是奇怪,生女儿时受的苦就要她负责,生个儿子,肚子痛就天经地义,还要大摆宴席,感谢他让自己这么疼呢!”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山海试着说,“我是个男孩,父母也因为种种原因不得

    不放弃我;梁丘是个女孩,家里也有哥哥,父母就一视同仁。还有阿鸾。”

    “阿鸾算特例吧。”施无弃突然说,“听说比她大的都……夭折了。”

    “但我爹娘还是很爱我啊。”阿鸾倒毫不介意,“就算不是家里的独子,我相信他们还是明事理的。唉,我得好好跟你们修行。要是没什么结果,我只能回去继承城主之位了。”

    “……”

    这话听着怎么让人这么不舒服。

    “说不定等你回家,你爹娘又给你生了个弟弟。”施无弃开玩笑说,“到时候城主的位置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那岂不是更爽?吃吃喝喝不用干活还有钱拿的日子,我向往很久了!”

    “不是,我寻思着你现在也差不了太多啊……”

    虽然每当席煜说起这事儿时都很生气,但现在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我知道。我就是不服……真羡慕师姑啊。算了,不想了,反正我现在挺高兴的。”

    慕琬干张嘴,本想说点什么,还是咽回去了。几个人骑在马上沉默了一阵,她突然对施无弃说:“你把天香玉给我看一下。”

    她一路上都没问自己要过东西。施无弃猜,她其实已经憋了很久。等现在稍微安定了一些,才能调整心情琢磨这件事。他点点头,身后的柒姑娘将一个口袋解开,取出了一小块翠色的玉。除了这些贵重的东西,便宜的药材都在阿鸾身上。至于这块玉,阿鸾还没有按照药方磨碎它,她知道慕琬一定要看。

    慕琬伸出手,从柒姑娘手里接过半块玉,轻轻用指甲摩挲着,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香味的确是有,但是太淡了,像是装在香囊里,肯定就闻不到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然散发着奇特的味道,的确是个值钱的宝贝。

    “天香玉的用途应该很多,但平常百姓是不会知道的。”施无弃道,“在普通人眼中,大概就和所有玉一样,能驱邪祈福保平安吧。”

    “是不是因为它碎了,所以保不了我们?”

    施无弃突然愣住,其他人也接不上话。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慕琬很快就注意到了。

    “不是,我就随便说说,别当真……”

    当天晚上,他们在荒野间找到一个驿站,距离下一座城很近了。临睡前,黛鸾悄悄问了慕琬一个问题。

    “既然有返魂香这样的好东西,你有没有想过,用它来复活思琰呢……”

    慕琬很自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想过,当然想过。不过死而复生之术,不是被禁止的吗?会招致其他无常鬼的跟进吧……那位大人一定会注意到的,但我自认为没有无弃那般实力,能在明知道路险阻的情况下继续向前。”

    “唔,意思是你怕担不了责任?”黛鸾爬起身,“所以万一不被禁止,你就会试咯?”

    “我不知道,不一定吧。”慕琬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我不喜欢官场……万一活过来,执意要回去呢。而且朝廷的人都认识他,他若还活着,肯定要出大乱子。这个人又偏执得很,怕是不会安安分分在雪砚谷和娘生活一辈子。这样也好,至少他回来了。”

    “真好啊,我从小就没有哥哥姐姐的,连山海都有同门的师兄师姐。好无聊啊,就算有下人带同龄的孩子玩,他们都不敢赢我,一来二去,也就没意思了。”

    “所以其实你不想当城主?”

    “我无所谓啦。”阿鸾翻了个身,将双手靠在脑后,“实在不行,就回去当城主。不当也好,我觉得走江湖也很有意思。”

    “我走不动了。”慕琬闭上眼睛,“我想回家。”

    她的声音很轻,阿鸾不确定是不是她太困了,脑袋迷迷糊糊的才说这种话。她若是白天认真去想这件事,可能多少客观些,也能想起江湖的有趣了。只是现在不行,江湖欺负她,让她受了委屈。

    天越来越凉了。他们从北方往南折,还不算太冷。气候一直很舒适,让人的心情也变好了。一路上,几个人也遇到了麻烦。比起经历过的大风大浪,谁家丢了东西,哪个村镇有妖怪捣乱,什么地方又开始闹鬼……看的东西太多,许多细小的事也不足为奇了。默凉经历的也不少,对这些有人从中作梗的坏事不足为奇,只是席煜算是大开眼界,每天都在感慨:

    “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的确,为了争夺遗产提前弄死亲爹的;想偷回当掉的东西装神弄鬼吓死人的;误会了妖怪的意图加剧矛盾出了人命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些乱七八糟的案子可给席煜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看多了就习惯了。”阿鸾一脸老成,“人心很坏的。”

    “也不都坏。”

    施无弃补充了一句,山海看了他一眼。对他来说,或许这个身份反而更加客观公正,更有一些发言权吧。

    这么兜兜转转,他们终于回到了青璃泽。此地潮湿多水,比其他南方区域还要偏冷一些——湿冷,裹着衣服也浑身难受。

    “你们猜原来那两家店,还让不让我们住啊?”骑在马上,施无弃这么说道。

    “我们没有拆那家客栈,应该还是欢迎我们的吧!”黛鸾义正辞严。

    能住客栈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席煜深有体会。原来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占大多数时候,阴阳师也并不是什么特别赚钱的工作。风光是风光,有时为了体恤穷人,干脆收的少或是不收钱了。有时候给两顿饭,腾出空房,山海居然也不计较费用了。儿时过惯穷日子的席煜感到十分敬佩——如果是她,就算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多少还是惦记着的。

    结果刚来到青璃泽,还没走多久,就有人拦住了他们。

    “贵安。”

    朱桐笑着拦在路中央。

    小小的女孩在四匹高头大马前显得十分孱弱。几个人面面厮觑,心里都犯嘀咕。

    “皋月大人知道你们会来。”她又说,语气是如此轻快。

    “是啊,你们当然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你们不知道的。”慕琬像是在讽刺。

    忽视了她话里的嘲讽,朱桐小姑娘又接着说:

    “但她现在不在。”

    几人有些不悦。什么意思,白来了?明知他们会来,人却不在,这不是诚心躲着?

    “请放心,皋月大人是有事才会外出,并非刻意躲避你们……她不总在,这就是为什么有代理阁主的原因。”

    “哦,是佘氿那个混蛋吗?”慕琬捋起袖子,“最好别让我看到他。”

    “我们根据她的嘱咐,一定会好好招待。那么,请随我来。”

    朱桐背过手去,一蹦一跳地沿路向前。他们多少有些怀疑,但还是跟过去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七十七回:独木不林

    他们跟着朱桐走了许久。

    后面的路无法再骑马了。那是一片沼泽,朱桐轻巧地从上面走过,马儿们却踌躇不前。没走几步,默凉和席煜的马有一条腿陷进泥地,即使那是朱桐刚刚踩过的位置,她却毫发无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才将马拉上来,这下其他的马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朱桐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们,仿佛那些责备的眼神是无端且恶劣的。事实上坏心眼的究竟是谁,人人都心知肚明。这令他们更不想随她走了,就好像还有什么圈套在前面等着。

    怀疑归怀疑,想要解决问题,还得跟下去。他们心里都抱怨着,但多少有些“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的心态。将马拴好之后,他们又随朱桐走了一段距离。因为不清楚确切的路线这令人感到时间过得漫长。一开始问她还有多久,她总是说快到了,再追问时,她都懒得搭话了。

    过了正午,他们才来到一处石壁前。

    黛鸾感觉这地方很像自己当初误入殁影阁的断崖,但又不太像,或许离得不算太远。

    七个人陆陆续续走进去,施无弃让他们退后些,他打头阵。默凉提防地举起剑,在最后警觉地竖起耳朵,左右观察。直到山海退到最后,让他放心向前。通道内有些潮湿,能听到隐隐的水声。那些泛着荧光的苔藓和其他植物越往深处走,长得越密。轻飘飘的盈蓝色虫子们三五成群。

    “这里有很多路可以走。”朱桐终于说话了,她轻柔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内被放大了,“没有死路,每一条都有答案。”

    “答案?”

    黛鸾重复了一遍。她想知道答案指的究竟是什么,但慕琬不想要答案,她想要的是终点。

    “出口在哪儿?”施无弃问。

    “等你们得到答案后,就能出去了。”

    说着,眼前就出现了一条岔路。

    因为光线太弱,这两条路走到面前他们才发现。朱桐转过身,对他们说:

    “请你们分成两拨……人太多了,我们担心若是引发骚动,我们难以招架。”

    “你们怕这个?”像是在讥笑,席煜说。

    “一半的人请和我走。如果另外一半人遇到了岔路,请继续分为两拨。”

    这说法令人不安。人群会被不断分流,最终每个人都只剩自己么?他们不知道这家伙要搞什么花招。慕琬终于忍不住了,她质问道:

    “为什么?给我们一个理由。你这么说,让我们很怀疑你的动机。”

    “因为你怕我们借此将你们一网打尽么?”朱桐歪着头,“但那对我们来说没有好处。”

    “那谁知道呢?毕竟鬼叹、封魔刃、香炉都在我们身上,这点我不信你们不知道。”

    “的确是这样。”朱桐点了点头,“但抢夺并不是我们的宗旨。如果真的想要,我们早就得手了才是。但请您放心,皋月君有令,就算我们之中的人再心动,也不会做不该做的。”

    施无弃微微挑眉。他耸了耸肩,说:“这点我倒是相信你们。行吧,我可以和你们分开,有谁要和我一起来的?”

    说着,他来到了另一处洞口前。他走过去的时候侧脸观察了一下,两边没有什么区别,都有着隐隐的凉风,听起来很遥远。就近的地方也闻不到危险的气息。他看了一眼山海,山海点了点头。他知道,无弃的意思是让他跟着朱

    桐走,不能让一群姑娘们冒险。

    “我来。”

    说着,默凉提着剑走了过去。席煜有些慌乱,她看了看黛鸾他们,又看了看站在那边的两人,咬咬牙,也跟了过去。

    “你不怕吗?”慕琬问。

    “不怕!”她叉起腰,“我可是时刻牢记使命的。如果你没弄坏我的剑就更不怕了!”

    慕琬一时语塞,她想起被姽娥弄坏的剑,自己还没赔她,有些不好意思。

    “回头再……”

    “不带上她吗?”朱桐突然打断她,转而对施无弃说。她指了指柒姑娘。

    “啧。”

    “想通过这种办法测量是没有用的,她走不了几步,就会变成断线的人偶。这里灵力与灵脉的分布非常复杂,一定会受到干扰。”

    施无弃不再说话,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另一个洞穴,柒姑娘脱离了原来的队伍,跟在他的后面。默凉冲他们点了点头,也走过去。只有席煜恋恋不舍,频频回头。

    师徒两人和慕琬继续跟着朱桐。面前的景色毫无变化,不知那一边是否也是。几人没走多久,原本还能听到隔壁洞穴的脚步声,现在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开始慕琬还有些心慌,但是看心大的黛鸾都没怎么害怕,自己也放宽了胆。阴风阵阵,吹得她的脑子和脸一样麻木。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面前又出现了分叉口。

    “两个人去那边吧。”朱桐再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慕琬从来不喜欢打哑谜。

    “你们到底想怎样?”她的语气很生气了,“为什么要刻意将我们分开?告诉我,你们有什么目的。不要再搪塞了,不然我就用封魔刃将这里的灵力搅浑。”

    的确是有力的威胁,朱桐微微皱眉,面露难色,却还笑着。黛鸾拉了拉慕琬的衣角,轻声说:“倒也不至于……”

    “这群人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你不逼她说清楚,她只会没完没了地卖关子!”

    “哎呀……你要这么做确实有点麻烦。”朱桐苦笑着,但语气依然十分轻松,“理由的确很简单,只是不知你信不信——你们每个人,都有故事,也都有秘密。但这些故事和秘密,不是都想让别人知道的,即使是再亲近的友人也不行。从这层面上来说,相互给予一些尊重比较好吧?你总不能强迫他们,这多难堪呀。”

    乍一听很有道理,但这并没有说服她。

    “我不信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

    “你怎么这样无理?”

    “你们肆意窥视**就不无理了么?”

    朱桐又浅浅地笑起来。这笑容在一个孩子的脸上,不知为何有几分无赖的意思。

    “不必与她争辩。”山海叹着气说,“你怎么想?你若担心她耍花招,可以让阿鸾随你走。你们在一起,我也放心些。”

    “……”

    慕琬觉得自己在一个刚才十六岁的姑娘面前这样争论,的确有些不合适,她要做的也是树立前辈的榜样,而不是需要一个孩子来保护。

    “无妨。”她咬紧了牙,“你和你徒弟在一起比较好。我倒是要跟着她,看看殁影阁这群人还有什么把戏。”

    山海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他拍了拍慕琬的肩膀,转过身去。黛鸾有些忧郁地皱起眉,也有点左右为难的意思。慕琬只让她放心跟着

    师父去,她才跟上了山海。

    洞穴似乎比之前更宽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变少了,慕琬才觉得空洞。

    没走两步,朱桐突然跑了起来,她一愣,连忙追上去。

    “你干什么!站住!”

    慕琬也加快了步伐,向前追过去。但那小家伙跑得实在是太快了,飞似的,一会儿就消失在面前没有边界的黑暗中了。她加快了速度,试图追上去,不料面前的景色突然开阔,她下意识地刹住脚,终于在断崖边停了下来——面前的空旷是山体内的悬崖。她停住脚后向后退了几步,双腿发软,一阵后怕。她从上方探出头,下面深不见底,隐隐发着青蓝的光,不知是水还是其他什么植物。上方开阔了些,出现了许多石钟乳。面前不是完全没有路,而是在侧面有一根巨大的脊骨,前方的岩体上还有伸出的长骨,仿佛天然从土里生长的獠牙。

    断崖距离骨头还有一段距离,她不知朱桐是怎么跳上去的。慕琬小心地贴着洞口边缘,探出一只脚,鞋尖勉强能碰到,但要把整个身子的重力挪过去很难。她缩了回去,左右观察了一下,没有合适的角度能跳过去。

    就此前功尽弃,回过头,到最初的分岔路找山海他们吗?

    她回过头,看着空荡荡的黑暗,多少有几分不甘。何况朱桐说过,此地灵脉十分混乱,她就这样走回去,不一定是原来的路了。

    她做了个深呼吸让双腿放松些,过了一阵才抖得不那么厉害。她心里倒是不怕,就是身子不听使唤。过了好一阵,她斜着在洞里倒退了几步,咬紧牙,朝着那段脊骨冲了过去。

    跳上去了!可她突然左脚打滑,失去重心。在栽下去之前,她一把抓住了一旁弧形的像是肋骨的东西,才没有掉下去。这根骨头也不是很坚固,抓住它的时候有些松动。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到没有可以扶住的地方,就弯下腰,攥着骨头,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那样子似乎有些滑稽,但她顾不得这些。

    终于来到对面了,她松了口气。就在她刚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后,身后的骨桥突然垮了。隆隆的巨响在洞穴中回荡,震得脚下发麻。一阵嘈杂的声音后,骨路消失了,空气中漂浮着大量的尘土。她憋着气探出头,看不出下面的微光里有什么涟漪。

    这次真的没得回头了。

    慕琬继续向前,很快,她看到一个藤蔓的帘子,上面开着会发光的绿色的花。她从未见过有花是绿色的。它们很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叶子。

    她掀开帘子,地面上是白色的碎石。这是一处很大的空间,像是常有人来。四周有许多木质的柜子,上面堆满了书和竹简,还有些柜子上塞满了瓶瓶罐罐。远看上去,像女人用的各种胭脂水粉,但空气中弥漫的分明是一种带着淡淡腥味的中药气息。

    中间有很多她看不懂的工具,大概是馏制或其他工艺要的东西。这里是制药作坊?还是别的东西。有一盆水冒着热气,漂着一个碗儿,里面有一块半融化的什么东西。

    慕琬伸出手,想拿起来看看。

    “别动。”

    传来语气严厉的声音。慕琬猛缩回手,抬起头看了看。面前不知何时有个人,他背对着她,在柜子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待她看清楚后,心中涌起一阵无明业火。

    “吴垠?!”她怒喊到,“就是你搞的鬼!”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七十八回:独善其身

    “我们又见面了。”

    “朱桐!”黛鸾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带着慕琬走吗?”

    “嗯……因为我更想见你嘛!”朱桐俏皮地竖起一根手指,“她太凶啦。”

    “那慕琬呢?”

    “唔,有别人接待她了。”

    黛鸾不知朱桐是怎么走到这儿的,这很奇怪,前面的路是相通的吗?来之前,她和师父分开了。和山海一起走的时候,前方再一次出现了岔路。山海原本犹豫着是否要违背朱桐叮嘱过的话,随她一起走。但黛鸾并不害怕,她只让山海放心,提起手中的剑作为示意,随便走进了一条漆黑的洞穴中,让他不必跟来。按理说,那她也能看到慕琬了,可朱桐说她在别人那里。如果是送她过去之后朱桐才过来,应该不会这么快才是。黛鸾完全想不通殁影阁内部的通道究竟是什么构造。

    “那,你让我们分开走,究竟有什么企图?”

    “哎呀,连你的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了。”

    “唔……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该问的还是要问。”

    “我就喜欢你这点——”

    朱桐背过手去,绕着她走了两圈。第三次出现在黛鸾面前时,她腰后的大蝴蝶结上伸出了四条细而长的“枝条”,那是属于蜘蛛的腿。末端都有弧形的小勾子,上面是细密的绒毛,具有粘性,可以轻松拿起任何东西。

    黛鸾并不害怕,反而有些好奇地打量起来。唯一吓到她的地方大概是朱桐的脸了——除了那对大大的眼睛,两侧又各睁开了两只小小的、圆溜溜的眼睛。在她的碎发之下,还有一排新的眼睛,都是那样又圆又小,堆在那张精致的脸上显得十分密集。

    “害怕吗?”朱桐用身后的四只腿将自己撑得高了些,“有没有很恐怖的样子?”

    “啊,还好。”

    “你真的不怕吗?不怕我会攻击你?”

    “在这种地方和这种只有两人的情况,我的确有些担心,但我认为这是合理的。”黛鸾面不改色地说,“何况我暂时没有想到什么能令你针对我的地方。除了这把剑。”

    说着,黛鸾攥紧了剑,在她面前横了起来。言下之意,便是她无所畏惧。

    “嘶嘶……”

    朱桐的嘴巴突然裂开,伸出了两只对称的鳌。她的脸猛冲下来,黛鸾立刻竖起剑,她们两张脸距离剑身各自不到一寸。那张本应该是小姑娘的脸庞完全变了样子,诡异可怖,像是随时准备用那对有力的鳌将剑咬碎。

    “嘭!”

    她突然变了回去,在满是花瓣的地上打着滚笑起来,笑声像清脆的铃铛。

    “怎么了嘛!”

    “刚刚的你表情终于变了!好好笑,我以为你和你师父一样只会吊着脸呢,呵呵呵……”

    不论如何,黛鸾都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她多少有些不高兴。

    “我要走了。”说罢,她转过身。

    “哎呀!别走嘛,等一下。”朱桐连忙爬起来,“因为我太无聊了,其他人的年龄比我大很多呢,和他们玩太没意思了……”

    黛鸾停下了脚步:“你最小吗?”

    她多少有些共情,能理解这种最年幼,却也是最无聊的心情。

    “是啊。”朱桐摊开手,“本来在我之前有一个与他们平辈的前辈,不过……啊,那家伙已经死掉了,我们不要管他。你生气了吗?你生气是不是就不陪我玩了?”

    “我没有生气,但是我不开心。”黛鸾的表情依然

    不好看,“虽然我相信那把刀一定很结实……但我不想它被弄脏。”

    “啊,因为它是水无君的化身,对吧?”朱桐看了看那把剑,“这我知道。那……那作为补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好吧,那你说说看。”

    “你是黛峦城主唯一的女儿对不对?”朱桐眨了眨眼,“你爹娘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因为你娘的饭里掺了药,不能生了。他们是坏人,但不能直接杀了你爹娘,因为他们的势力还未成熟,黛峦城会乱,朝廷会派人镇压……他们要让你爹有罪。可你离黛峦城很远,嫁祸不到你的身上,所以不仅你不能有弟弟妹妹,他们还会杀你,你……”

    黛鸾忽然抓起她的衣领,眼睛和语气在刹那间变得令人陌生。

    “为什么?!谁?告诉我!”

    “呀,让我好好说啊……”

    “左衽门要杀她。”

    解烟冷冷地说。

    面对这个曾与他们大打出手的女人,山海表现出了一丝不加掩饰的不信任。

    她轻挽上手臂的紫纱,颇有些无聊地反背过手,梳了梳头发。她那剧毒的尾针就隐藏在里面,山海十分警惕。

    “我很难相信你。”山海直白地说,“我们也与左衽门有所接触,他们并没有对我们表现出攻击性。”

    “你是说唐家的那两个人?”解烟从桌上拈起一只瓷瓶,轻轻晃了晃,似乎在试里面的余量,“当然。他们只是在左衽门里挂名,主要听唐门差遣。”

    “你没有问我索要交换物,就直接提供了情报。这不是你们的作风。”

    “的确不是……但是,道长,你要知道,就连水果摊都乐意切一块让顾客尝尝看的。前提是——果子的确很甜。”

    是吗?但山海只从最初透露的线索中,品尝到一丝酸涩。

    “只要你们足够了解,就应该知道,我身无长物,没有能和你交换的东西了。”

    “我们又没有云外镜,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最多,无非是你们和谁接触过,谁又与你们同行过罢了。”

    “但我的确没什么能和你换的。”山海凝视着她,“感谢你提供的消息,我相信我们可以保护好她。”

    “真是自信呐,这倒算是好事。”

    解烟嘴上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变出了一枚扳指。山海定睛一看,那不正是黛鸾曾经交给皋月君的白琼吗?他微微皱起眉,不知这蜘蛛妖准备耍什么把戏。

    “这是那个丫头的东西吧?皋月大人处理过的。放心,没有藏什么蛊术。先前咲面郎接了追杀黛峦城主的活……但那不是他的主要任务,是附带的。如今他死了,左衽门便加强了这方面的人手。既然你不感兴趣,我也没什么更多的消息告诉你。不过可以说的是,他们向殁影阁寻求了帮助……因为开价不高,再加上皋月大人喜欢那个丫头,我们没有答应,因为我们还想做生意。只不过,若以这价格把扳指卖给他们,倒是能赚不少。”

    山海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很显然,如果黛鸾的白琼扳指落到左衽门的手里,随便找个阴阳师就能判断出他们的方位来。这不是个好消息。看解烟这架势,颇有些暗示他赎回扳指的意思。但山海只是微微摇头,说道:

    “即使这么说,我依然找不出能拿的出手的,与之相对的东西。”

    “你们凛霄观……曾经炼过还魂丹,对吧?”

    山海明白了她的意思。

    “的确。但我手中并没有那种东西,而且我也不是修习炼丹术的弟子。”

    “无妨。我可以先交给你,只要之后,你能回去问个明白。我们的研究在药方和工艺上差一些……虽然还魂丹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我们需要做相近的东西。老实说,若不是技术上的问题,我也不会想求助于你们。”

    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带着点高傲,倒也没什么阴谋的感觉。山海犹豫地看着解烟,内心无声地做着权衡。

    而此时,默凉与席煜所面对的,是拥有一对金绿色竖瞳的男性。

    “你们好呀,在下狩恭铎……”他挥了挥手,“记得代我向你们的朋友问好。”

    席煜十分警觉。她能从这个人的笑容里,看出几分险恶的意味。虽然她很害怕,但还是将半个身子挡在默凉的面前。

    “你是谁?你认识其他人?”

    “对啦。我们不仅认识,还是老朋友呢。”

    席煜将信将疑,只有默凉冷淡地说着:“只是你认为的朋友吧。”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无情呢。”

    “你与佘氿是一类人。”默凉攥紧了剑柄,“我能感觉到。”

    一听到佘氿的名字,席煜浑身过电般颤了一下。在她师父邬远归在世时,她可没少和那个老家伙接触。虽然佘氿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但总是嫌她碍事,还动不动威胁她,要把她吃掉。她也知道这老妖怪有几分本事,更知道雪砚谷的一切都和他脱不开关系,只得碍于师父的情面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

    再说,不忍也打不过啊。

    狩恭铎细细擦拭着金属的甲套,脸上总挂着那副意味不明的笑。这令那两人感到十分不适。虽然此人声称与山海他们“关系不错”,但鬼知道实际上是怎么回事。

    将擦拭得光亮的甲套戴回手上,他绕过桌子,走到对面两个迟迟不入座的客人面前。他轻佻地用尖尖的甲套勾起席煜的下颚,令后者胃里一阵恶心。

    “噫!离我远点!”

    “哈哈哈哈,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不如我们来聊聊别的?”

    “没什么可聊的。”默凉说。

    “不。你们既然找到了这里,定有所求。”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默凉的骨剑,让默凉感到很不自在。他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悠闲地向后靠过去。

    “别紧张,孩子们。那把剑……我听说了,很重要呢。”

    “所以?”席煜紧盯着他,“我们绝对不会把它交给你的!”

    默凉感到席煜的确过分紧张了,虽然说话气势不减,脚下却有些打颤。于是他坐了下来,也让席煜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嗐,谁会要那种带着诅咒的东西呢。”

    “你——”席煜气不打一处来,“骨剑的诅咒就要被解开了,他不会有事!”

    “是吗?”狩恭铎挑起眉,仿佛觉得很好笑,“你确定?不会有事?据我所知,这骨剑贪得无厌,就算喂给它多少人和妖,都不会饱。”

    默凉的态度有些犹豫。

    “你是说……”

    “对,没错。你们从奇怪的地方得知了解咒的消息吧?真可惜,那些都是骗你们的。毕竟是朽月大人手下的妖怪,怎么会帮你们?叶月君失去了凡骨的庇护,如今脆弱得很,随便什么杂碎都能要她的命。要说起来,这可真是多亏了你啊。”

    默凉感到自己发梢都是冷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七十九回:独具只眼

    “关小凉什么事!”席煜突然站起来,“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胡说!”

    “喂,我可没有骗你。他用迷烟在蜃景中开了个后门,制造了一个妖怪的假象,将其投入蜃景。这样一来,你们就能看到所谓被困住的妖怪了。实际上,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席煜依然怀疑他,但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她看了一下默凉,发现他的状态并不好。默凉神情恍惚,两眼发白,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喂!你别信他啊,万一他是骗你的呢!”

    默凉努力将自己的神智拉回来,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情绪。他问:

    “我如何相信你?”

    这话说出口,他也没有料到,自己的语气竟然如此冰冷,如此没有生机。

    “我呢,是因为心地善良,不忍心你们上当受骗,才告诉你们真相的。如何制作一个能够投射进蜃景的幻影,还是他与我们的皋月大人交流过的……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所以她告诉我们的那些话也是……”

    “也是假的。”狩恭铎耸了耸肩,“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轻轻松松杀个人剥个骨就能解咒的好事,你也太小看迦楼罗的力量了。”

    默凉觉得浑身上下都冷不堪言,似乎指甲尖都变成了寒冰。他早就猜到,叶月君最终选择剥离的那副凡骨,怕是她自身——因为他能从骨剑上闻到一股怀念的味道,就像鸟儿的绒毛,是只有叶月君身上出现过的气息。他的感知更加敏感了,但因为骨剑的确稳定了些许,他并未对那破解的方法起疑。如今想来,那女妖喋喋不休地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说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还知道他们的那么多事……怎么想都有问题。

    可为什么最初没有注意到呢?是太大意了,还是他们都有一种侥幸心理?

    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出生以来头一次这么冷。

    “不……不会的。叶月君不可能被……”

    “她救人心切咯。”狩恭铎摊开一只手,“你以为六道无常的不死身从何而来?她现在就是个普通的妖怪。纵她有再大的能耐,也架不住心脏上来一刀。”

    席煜生气极了,愤怒战胜了她的恐惧:“你放屁!”

    “不爱听的就认定是胡说么?小朋友,你这样的想法很不可取哦。”

    观察对方负面的情绪反应似乎是狩恭铎独到的恶趣味。似乎是已经寻够了乐子,狩恭铎坐端正了些。但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分明是要等他们先开口。

    “……我想还给她。”

    果不其然,正中下怀。

    “不行哦。吃进去的东西哪儿有吐出来的道理?你来问问你的骨剑,它乐不乐意?”

    “那你到底想干嘛?”席煜立刻插嘴道,“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想开条件吗?”

    “哇,你这么说也太没有人情味了吧?”狩恭铎转了转眼珠,竖着的眼睑眨了一下,“虽然……你也没说错。毕竟商人嘛,怎么能做亏本生意呢?虽然我确实没那么大的能耐,将这身凡骨还给叶月君。她如今元气大伤,怕是再怎么修行也无法成人了,何况如此劳累的生活不知那副妖怪的身体能撑多久呢……啊,别误会,我可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反正与我无关。我是说,真正的解咒方法,我也不是没有。”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们吗?”

    他抖得比方才的席煜还厉害,却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更加难以名状的情感。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很不舒服,而且无法控制自己。

    强压着这股情绪,他将这几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

    “哎呀,好凶啊……先听我说。”狩恭铎打着手势,示意她冷静下来,“这只是一种方法。我们一直在研究一种……令人死而复生的法术。”

    “返魂香?”席煜脱口而出。

    “不,那可不一样。我们要的不是一个……配方,而是方法。不过不得不承认,施掌柜在这边的进度也会给我们很大的帮助。啊,请记得最后要把香炉拿给我们哦,这是最初你们和皋月大人说好的。这只是个思路,我可以告诉你:若你已经死过了一遍,还会再畏惧鬼叹的力量吗?它想抽干你的力量,那就给它,只要灵魂尚在,哪怕肉身千疮百孔——我们皋月大人生前就是这样的。”

    “好啊,你果然是想骗我们。”席煜恶狠狠地瞪着他,“鬼叹会侵蚀人的灵魂,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那只要保护好灵魂不就行了?这比什么都要顾着轻松很多吧。到时候,有一个合适的容器就能恢复如初。啊,你们知道朱桐吗?带你们过来的那个小姑娘。在她之前的蜘蛛可更厉害呢,佘氿拖皋月君保留了他的灵魂。但那次复生还不够成熟,出了些……差错。啊,不过灵魂还是没有大碍,很方便吧?”

    尽管默凉的情绪很糟,但他不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他抓住了狩恭铎话中的把柄,发出了质问:

    “那为何还需要朱桐姑娘?”

    “嗯?”

    “我明白了,你们要这种法术的关键,其实在于灵魂和躯体的关系。你们当灵魂是可以随意抽取的东西,认为身体是容器。我觉得,这种观念虽然……很方便,但对灵魂与肉身都很不尊重。何况,你们失败了,是吗?否则如今朱桐姑娘的位置就不是她了。”

    狩恭铎陷入短暂的沉默。

    “……嗯,你很聪明。不过,我不是说了吗?那是因为我们的方式和思想还不大成熟。你放心,你若这么做,我们一定会根据千百次的实验,确保万无一失的。”

    “那另外千百条人命呢?”席煜反问,“你们要害死多少人!”

    “啧,祈求永生的人多了去了……殁影阁从不缺材料。以风险为代价,交换成功的可能性,不觉得这对双方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你在开玩笑!你们到底把人命当什么东西!”

    “没有牺牲又何来的回报呢?不想付出就得到成果,太容易了吧。”

    默凉用那轻柔而冰冷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你说的没错——所以,你若要确保我万无一失,又想要什么样的代价?”

    “唉,我就喜欢你这种直切主题的孩子。兜圈子很没意思,对吧?”说着,他瞥了一眼不服气的席煜,“再怎么说这样的时间和精力,殁影阁也要消耗不少呢……若我说想要云外镜,不过分吧?”

    尽管做了一大串铺垫,目的暴露得还是太快了些。狐狸嘴中的口水还是淌了下来,掠过了白森森的獠牙。

    “你想都别想!”席煜瞪着他,就差吐口水了,“而且那是池梨的东西!”

    “是的。我们没有决定权。”

    “可你就在她身边,不是吗?我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一个区区人类——濒死的、已经生出三个骨结的剑的主人,能耗得过一群妖怪吗?

    “我也没有教唆你杀人。”狩恭铎看着他,目光诚恳。

    你想都别想。

    默凉站起身,扬长而去。

    可是施无弃这边,就没这么轻松了。

    空旷的室内,两个人缓慢地踱步,仿佛面前有一张看不见的圆桌。他们的步伐都很轻,很轻,任何属于地面的摩擦声都不曾出现,就像两个飘荡的幽灵。柒姑娘伫立在入口处,一动不动。尽管,它已经不知何时变成光滑的没有缝隙的石壁了。

    “我知道你。”

    他紧盯着佘氿的右眼。

    “我也知道你。”

    “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有幸,听说过你的光辉事迹。你该庆幸出现在你面前的是我,否则不论来的是谁,你都会被撕成碎片。”

    施无弃的目光就像是被钉在佘氿的眼罩上。这行为像极了挑衅。他正是从这一重要特征来判断对方的身份的。毕竟,二位一开始就没有自报家门。他们心知肚明。

    实际上就是挑衅。

    “哈哈哈,是吗?”佘氿无所谓地耸耸肩,“但我得告诉你,是我们选择你们。”

    “那看来你胆子不大。”

    “哈?”佘氿似乎在笑,“你该不会以为,凭雪砚谷那女的三脚猫的功夫能奈我何?”

    说罢,他一把扯下右边的眼罩。呈现在施无弃面前的,是与他左边一模一样的黑溜溜的眼睛,且完好无损。施无弃并未有多大的惊讶,他勾起嘴角,仿佛在嘲弄。

    “我不介意替她补一刀。”

    “这倒是用不着——我自己来。”

    说罢,佘氿从怀中取出一段明晃晃的金属。施无弃本能地认为那是一把刀,折扇飞快滑过袖口,被他攥在手里,那一瞬快得肉眼无法察觉。但佘氿竖起那截东西时,他看清了,那并不是一把刀——至少不是常识意义上的刀。比起小刀,它更像是一把勺子,有些许弧度,可能是木工、陶艺或者铁器里需要的工具。

    “别紧张。”佘氿松开其余的几根手指,单捏着勺,示意自己手中别无他物,“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以及走向这个目的的过程中努力的一切。我,我们,殁影阁,非常庆幸并感谢你在这个方向上的努力。当然了,我们真切地希望你能成功。也许……你愿意接受我个人的,小小帮助?”

    “那你可真是太自信了。”施无弃冷眼相待,暗金色的眸中暗潮涌动。

    “你不会拒绝我,我有这个自信。你是否听过神无君的弑神之战中,有一位蛇神的名字叫摩呼罗迦?那可算是我的……远房亲戚了。”

    “看来你也算个老东西。”

    “那就请对长辈放尊重点。”佘氿淡淡地说,“但我原谅你的无知……”

    他突然将刀捅向自己的眼睛,施无弃因他突如其来的举措感到惊诧。佘氿将那勺似的刀在眼中转了一下,发出奇异而模糊的水声。施无弃微微皱眉,同时有些许困惑。佘氿松开手时攥着什么东西。他放下握着刀的手,同时伸出另一只。

    他生生挖掉了自己的眼睛。

    那黑乎乎的血窟窿令施无弃说不上心里发毛,却也足够恶心。佘氿将攥着眼珠的手握得更紧,粘腻湿滑的破碎声从指缝中溢出,半透明的半液态物混着血,落到地上。

    他终于在无弃面前摊开了手,露出了血肉模糊的某种红色结晶。

    “你知道这有什么作用……要的话,拿你的眼睛来换。”佘氿的嘴角露出残酷的笑,“你的眼睛经过地狱火的炼化,对吧?”

    他另一只手递来血淋淋的刀。

    施无弃的目光从一只血淋淋的手上,挪到另一只血淋淋的手上。

    “我说过,你不会拒绝。”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回:独是独非

    “别在这儿乱摸乱动的,这些设备你打坏一个都赔不起。”

    慕琬听着直冒青筋。说难听话,她就是来砸场子的,管你好坏死活?可吴垠不但不买账,表现出那一贯的从容只让她更火大。

    “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陷害我天狗的药就是你弄的?给我解药,当心我不客气。”

    “大话谁都会说,但生意……”吴垠转过身,将找到的竹简扣在桌上,低着头,目光从下方扫上去,“不是谁都能做的。”

    “少来那套。你要是再跟我讲生意,我可就砸场子了。”

    “是吗?凭什么?凭你?和你手上用都不会用的刀?”

    一连串的反问着实令人怒火中烧,但慕琬再而三地压下去了。尽管她有求于人的态度也并不像那么回事,但鉴于始作俑者是同一个人,她也没决定施舍不必要的礼貌。

    “你别跟我兜圈子。”

    “我也不想。但上次你来的时候,可没问皋月大人求解药。”

    这话说出口,多少能证明,解药这东西还是有的。

    “还不知那你们的解药是真是假。”

    “殁影阁办事向来讲究诚信,你要是信不过我,自个儿出去便是。”

    “开价吧。”

    听了这话,吴垠微微抬起头,将摊开的竹简对折。随后,他再度转过身,到另一处摆了瓶瓶罐罐的药柜上翻找起来,不紧不慢。慕琬扫了一眼合上的竹简,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吴垠一边找,一边说:

    “血,是研制药物或解药的重要工具……根据不同的特性,能配出具有针对性的药引。你那天狗中的蛊毒,目标原本宽泛,正是用血加以引导,便加强了毒性,同时让它对其他人、妖或动植物失活。解药也很简单,将已经中毒的血与一部分药稀释,待取样变色后,再倒入全部的解药。最好,能直接倒进血肉……不过解药不在这儿。”

    说罢,他取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瓶,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了方才慕琬碰过的小碗儿里。碗中泛起滋滋的声音,细密如温油的泡沫冒上来。慕琬当真是气的没话说。但也没错,在明知他们会造访的情况下,吴垠怎么可能把解药放在人能看见的地方?

    她强压着火问:“我让你开价,你是没听懂吗?不卖直说,兜兜转转是真的没意思。”

    “没人说卖。”吴垠将瓶子盖上,“我要你换。”

    “一次把话说完,没完没了是吧?”

    “和你在一起的人之中,有个会动的女尸,对吧?”

    “不可能。”慕琬当即反驳,“我记得,你们觊觎她很久,但就算一根头发丝我也不会给你们的……换个条件。”

    “我没说要那具尸体。”吴垠走回柜子,将瓶子摆到架子原来的位置上,精准与原先没有一丝一毫变动,“百骸主——控制她的那个人。我要他的血,拿来换。”

    慕琬的大脑有一瞬短暂的空白,错愕与恼怒并存。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就像之前憋着一肚子的火,在燃起来的前一刻被泼了一身脏水。火没发出来就算了,一件更值得控诉的行径直接给她憋得说不出话。

    这不合理,非常不。

    岂止无礼,简直荒谬。

    “我没想到,吴老板是这般爱开玩笑的人。”

    “你看我像是跟你开玩笑的样子吗?”

    慕琬的左臂瞬间发力,要掀翻了身侧这套花里胡哨的摊子。然而在一个架子被推倒前,吴垠

    就意料中地伸出了一只手臂,死死按住了她的手腕。她愣了一下,因为她分明看到吴垠的两只手都捧着那个竹简。随后,她很快意识到,这是第三条手臂。

    她终于明白吴垠的袖口设计得如此宽大的原因。如果可以,他甚至还有第四条、第五条手臂。这里空间狭小,何况她人生地不熟,就这样和殁影阁的人动起手来绝不沾光。水桶里漂浮的碗儿被他们震得晃动了一下,还打着颤儿,里面的东西变成了深褐色,已经完全凝固了,像半碗硬邦邦的蜡。

    “绝不可能。”

    我做不到。

    应该是察觉到她的手已经放松了,吴垠将那只过于纤瘦却有力的手退了回去。她的身体还僵着,沉浸在先前巨大的震撼里。他们要他的血干什么?一定不是好事。按照天狗的事作为参照,莫非他们要对他下手?或许不至于……但这背后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她看不透,也不敢想。要么对施无弃不利,要么对其他更多人不利。

    “无所谓。”

    “我不会做害朋友的事。”

    “哦,你在担心这个。倒也不是,只是作为研究的样本罢了。”

    “那会伤害更多人。”

    “错。这会给更多人带来福祉。”

    放你 妈的屁吧。

    “你们之中一定有人在与他对峙。想要什么,直接问他拿就是。这件事我办不到。”不论是哪个方面,“换句话说,你朋友突然让你伸出手臂割一刀取血,你会答应吗?”

    “会啊。”

    滚啊。

    慕琬感觉他们俩根本不在一个世界谈话,整点儿阳间的东西吧。不如说,其实吴垠根本没什么谈话的诚意。这些事成功与否,他都不在乎。这不是什么迫切的需求,给天狗解毒也并不是他认为强有力的威胁。这一切都是徒劳,她只能希望其他人那里能有所收获。

    “你随时可以答应,也可以一辈子都不答应,时间不是问题。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一个咒术,当你取到时,解药很快就会送来。”

    “那你们就等着吧。”

    慕琬离开了。

    她没有问出口在哪儿。离开这个空间后,外面的走廊或许变了,或许没有。反正只有一条路,她就一直顺着走下去。很快,前面出现了细微的水声,越往前越明显。黑暗中泛着星星点点的光,那是一道水帘——或说是小瀑布。穿过它大概会淋透吧?但反正没有别的路走,她便伸出手,确定对面不是石头之后,一口气冲了出去。

    天色已晚,暗蓝与昏黄相接融合。暖光逐渐退却,星星出现了。慕琬摸了摸头上和衣服上,竟然都是干的,一点水都没有浸到。

    她刚低下头,就发现默凉和席煜在草地上背靠着背,像是在等他们。

    “你已经出来了?”她问两人,“其他人呢?啊,你们等了很久吧,席煜都困了。”

    默凉刚站起来,原本靠着他闭了眼的席煜突然躺倒地上,猛然惊醒。要说这家伙还真是哪儿都能睡。

    “她刚才还疾世愤俗呢。我们刚出来,其他……”

    话说了一半,小瀑布那里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山海从里面跳出来,像慕琬一样摸了摸身上。当然,也没有什么水渍,他感到奇怪。

    “你们在这儿……”

    “我也是刚出来。”慕琬说,“默凉说他们也等了不久。”

    “阿鸾呢?”

    “没看见,八成还没出来。”

    “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默凉他们本来没注意,山海这么一提,他们都看向慕琬的手。她的左腕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草编的手环,模样普通,毫无特色。慕琬一愣,心说怕是吴垠抓她时留下的,用来“联系”他们的东西。她一时语塞,便如实说:

    “殁影阁的吴垠给的。”

    “你见到的是吴掌柜么?”山海从怀中取出一枚扳指,“这是解烟还给我的。她问我要还魂丹的制作工艺。当我知道时,再来找殁影阁。”

    “看来他们很信任你嘛。”席煜起哄说,“竟然先货呢。”

    慕琬不知该不该说自己的事。但她还没开口,黛鸾便出现了。见到他们几个,黛鸾只是点点头,没有更多反应。这令他们觉得很不正常。

    “阿鸾,怎么样?”他们关切地围上来。

    阿鸾突然抓着山海的袖口,语气并不冷静。

    “山海,我家的事,你知道多少?朱桐告诉我,他们让我跟你出来避风头,是因为府上一直有人要陷害我们。水无君当初来我们府上,并没有什么任务——而是他自愿找来帮我们除内鬼的。只是他证据不足,没除干净,如今余党就要收网了……我必须快些回去。这些你都知道对不对?我爹娘单单是怀疑,才让你带我走,是不是?他们是打算出意外之后才带我回去的,是吗?我其实可能连他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是吗?”

    向来心宽的阿鸾在这种事上表现出不容退让的原则,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了。山海料到总有一天她会这么问,他也没准备把这当什么秘密严防死守。

    只是对十几岁的女孩来说,这样的真相未免过于伤人。

    山海意识到,之后的路不知不觉向黛峦城偏移了些。不论是迟早要回凛霄观的他,还是急切想见父母的黛鸾,冥冥中多了一层指引。相对于此地而言,黛峦城和雪砚谷在同一个方向上,但终究会变成岔路的。

    “这件事,我慢慢跟你讲。”

    山海将手放在阿鸾的双肩,莫名令人有些安心。

    天彻底黑下来,许多萤火虫在附近飞舞,像顽皮的星星下来偷听他们讲话。

    “唰啦——”

    又是一阵嘈杂的声响,与他们从那瀑布走出来时的声音如出一辙。他们立刻看过去,柒姑娘最先走出来。接着,施无弃也现身了。

    他微微低头,长发散在脸侧,没被挽上去。

    “这模样真吓人。”席煜道,“你若不开口,能去坟地扮作女鬼吓人。”

    “怎么,男鬼就不吓人了?”

    施无弃笑了笑,语调里却不仅是疲惫。有只萤火虫从他面前飞过,照应出一侧苍白的脸颊。山海走上前,皱起眉。

    “你似乎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

    无弃摇了摇头,后退了一步。

    山海明显察觉到异样,立刻迈步向前,同时抬起双指。一张符咒在他指间燃烧起来,摇曳的火光点亮了他的视线。

    “——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了没事。”

    施无弃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其他人已经坐不住了。他们纷纷凑过来,想试图劝说什么。席煜离得最近,当她走上前看清施无弃的脸时,突然发出了足以穿透耳膜的尖叫,惊起一片林中沉睡的鸟雀。

    她跌坐在地上,其他人便去扶起她。

    她的手还颤抖地指着那处淌血的右眼眶。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一回:独坐愁城

    施无弃用自己的右眼从佘氿那里换来了一种红色的结晶,圆形,像是打磨过不规则的小珠子。这种东西有什么作用,连山海也不太清楚。施无弃只是说,给柒姑娘的。

    其他人没有为此评价什么。施无弃一定是有判断力的人,这么做有他的理由。但是,慕琬却与他大吵了一架——不如说是她单方面的指责。按理说她没有立场指责别人做什么的,何况,她也并没有求得治疗天狗的解药。

    ……但正是因为她没有这么做。

    施无弃不明所以,多少有些疑惑。如何处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何发挥它们的价值,这都是由那人自己说了算的。别人再怎么劝说,再怎么干预,都也只是些参考性的意见,决定权不在旁人。默凉感觉有些不安,他担心殁影阁的人想用那东西做些什么,无弃却说无关紧要,不过是能看到一些……平常看不见的东西。这也是山海所担心的事。黛鸾忧虑地问他疼不疼,他笑着说没什么感觉。席煜便说他骗人,那一定很痛。

    “没什么感觉,真的。不信,你可以试一下。”

    他又拿出这样的腔调来转移话题了,席煜当然不干。

    慕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发火,那种情绪不受控制。毕竟再怎么说是朋友,她被允许稍微放松些,不必时刻警惕,偶尔也能肆意妄为。他们猜殁影阁一定给她说了什么,但慕琬避之不谈。于是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她一整天都没对施无弃说过一句话。就算别人喊她,她也只是应付一两声。

    唯一的好消息,是殁影阁良心发现,给他们开了一个普通的灵脉。这个灵脉的出口,也就是那道水帘距离雪砚谷并不很远。第二天晚上他们找到了城镇,住进了客栈。她整个白天都在思考昨夜自己的行为,依然没找出说得过去的解释。其他人隐约看出来,天狗还是没有治好。默凉旁侧敲击,安慰她说回到谷中还能找来当时的弟子帮忙。她拒绝了吴垠,因为她不想为此伤害朋友,也不敢让更多人面临未知的风险。但这两条,施无弃都没有做到,他打破了慕琬给自己设定的原则。或者说,这些原则对他根本不适用。

    一方面怨恨自己没这么做——当然,她就算知道结果,那是应该还是不会答应的;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施无弃低估了殁影阁的能力与不要脸的程度。其他人总觉得无弃心里有数,但真的吗?万一就这次猜错了呢?

    而且……不就是一点血吗?他连自己眼睛都不要了,会在乎这个?

    她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是刚才给那些小孩们削苹果的。之后,她来天台上透透气儿,心思不在这儿,鬼使神差地就把小刀给带到天台了。她感觉很不好,像是一种糟糕的暗示。

    “……你怎么没睡?”

    好死不死施无弃这时候上来了。她下意识将小刀藏在身后,看了一眼梯子边儿,问道:

    “柒姑娘怎么没跟你上来?”

    “晒晒月亮,没必要。”

    “你有这个闲心?”

    “怎么,我平时晒的还少?”

    慕琬不知道他是什么品种的植物人,只想快些下楼去。他却挡在梯子口,没有一点让开的意思,难道是注意到自己的刀了?或者至少千万别揪着昨天的问题不放。

    月光淡淡的,朦朦胧胧。施无弃的右眼处贴了一块纱布,即使那里已经没有流血了。她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突然很陌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从昨天吗?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如说这种选择根本就是他的风格。世人的生死与他何干?

    那么,是他从

    地狱道回来起吗?为何她今天才察觉?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是在气我挖了自己的眼睛,还是把它交给了殁影阁?”

    施无弃偏偏就逮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她气不打一处来,却自知理亏。半晌,她终于憋出一句:

    “都有。”

    “嗯……我现在给你解释也没什么意义。”

    “是吧。”

    他们两个人都看着天上,仿佛真是在看风景,但其实心里都在想别的事情。这家店的天台也很宽,也晾着衣服。这很容易让慕琬回想起当初柒姑娘撑着衣服陪她的那个夜。

    也是那个夜里,叶月君将封魔刃交给了她。

    扪心自问,她何尝不希望柒姑娘能活过来,能有自己的思想,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会继承过去的记忆么?会像一个活过百年的无常似的老成,还是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和自己似的大姑娘,喜欢所有这个年纪姑娘们都喜欢的东西?

    她真的能活过来吗?

    活过来的她,还是她吗?

    还是单单是他们希望或不希望的样子?

    想不明白,别想了。她这么劝着自己,攥着小刀的手微微发抖。她隐隐觉得,现在这种状态并不好——她把所有心绪都寄托在同行的友人身上了。以前她这么做的,是家人。但如今这个家也只剩下娘俩个,破碎得不堪入目。想必阿鸾也是一样的,若有时间真要和她好好聊聊。她年纪更小,不知能不能说服自己……但慕琬也不确定,毕竟她也没有做到这点。

    家人之后,就是武器,是式神。妖伞叶隐露、式神咒令、血脉的天狗……可如今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不知道什么东西还靠得住。大概就像雁沐雪闲聊时与她说的,只能靠自己吧?但那样又该怎么做?连雁师姐都无法自保,她更不觉得自己是靠得住的人。这时,她忽然想起唐赫,那个同样拥有召唤天狗之力的人——的恶人。难道只有“坏”才能摆脱那些人之常情吗?她明明对师兄放下狠话,也亲手斩断了那番不堪回首的过往,为何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莫非她应该像施无弃这样,“坏”得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吗?真的?

    慕琬的脑内有一万个问题盘旋,像叶月君驱之不散的雁群。

    也不是,不一定。天狗还是能救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自己的左手腕有些发烫。那个草绳十分普通,却不干枯,也无法被摘下来。只要让血碰到它就行了,吴垠就会兑现殁影阁的承诺,将解药交付于她。然后天狗就能像以往一样,带着她驰骋整片蓝天,保护他们所有人。

    她总感觉手腕的草绳在牵引她,试图让她握着刀划伤无弃的皮肤。

    当然……这手环儿还没这么大能耐,至少他们没有给它附加这种咒术。这一切活动都是她潜意识的指引。她矛盾极了,不知如何是好,握着刀的手在身后微颤。

    “我换那东西是有原因的,只是不便与你们解释。”施无弃叹了口气,这反而令她更紧张了,“你知道‘碧落’的遗物么?”

    “什么?”慕琬没听懂。

    “我是很久前就知道有这么回事,具体并不知道。刚和山海聊了几句,对上号了。你知道,像香炉这样的邪神遗物还有六个。他们诞生于南国,你记得吗?”

    “南国……是有这么回事儿。”

    “只是现在这么说罢了,因为如今它算是我们的国土,又在极南之地。现在,已经被拆成许多城县的名字了。那时,‘诸神’统治的南国对外宣称

    九天国,那一带的岛屿,叫碧落群岛。九天国是碧落群岛中最大的领地。”

    “所以七个遗物是……”

    “没错。九天国的八位伪神,留下了七件宝贝,流传到国土内,辗转于不同人之手。其中有一个宝物,是赤真珠。传言说它是红珊瑚打磨,也有说是红色的珍珠,却不是为蚌所育,而是从鱼腹或竹节里取出来的。”

    “佘氿该不会是拿赤真珠——”

    “不,当然不是。但它们……很像。我不知佘氿是以自身为炉炼出来的,还是不知哪儿弄来的藏在自己身上,不过我确信那也是个真货,只是纯度不及遗物那般干净。这对我和柒而言都很重要,希望你明白。”

    “啊,没事,我知道,我都懂。”慕琬倒也没有敷衍,句句实话,“你最近都不带她晒月亮,我以为你嫌麻烦要抛弃她呢。”

    “没这回事,不要开这种玩笑。”

    “知道了。”

    慕琬用自己的右手攥住了左手腕,将草绳完全包裹在手心,克制住一切不该有的冲动。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奋斗。若能找到她师父的尸首,她或许也有类似的心态,只是她比无弃更清楚那是出于尊敬的具体情怀,而不是他那般矛盾的坚定和迷茫。所以,他进来才不总是将她带在身边吧。

    因为他将她更看作了一个“人”,而不是工具。

    她无可避免地感到难过。

    “阿鸾想回家。”无弃突然又说,“但山海说,她想明白了,也不急这么一时,可以先跟你回雪砚谷。”

    慕琬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干渴。

    “我……罢了。但你若要炼药也许黛峦城更安全。而且,她回家过年是不是更合适?”

    “我也——不急那么一时。”施无弃微微皱眉,“而且这样做可能会将麻烦带给黛峦城……你知道的,某几个人,不是很好对付。而且据说左衽门要杀她,回去可能是个陷阱,到底是不是解烟设下的圈套说不清。最安全的,是她别回去……”

    “说的也是。但你不是也要回玄祟镇吗?啊……不过这样一来,大概更容易成为目标。要不你就在雪砚谷炼返魂香也行,我回去以后和池梨打个招呼。大家都是武功高强的人,不会轻易就出事。”

    施无弃稍微挑起眉,慕琬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莺月君的事,是因为他和邬远归里应外合,否则强攻他也不一定能攻进来。”

    听了这话,无弃一面摇头,一面又叹了口气。

    “朽月君与他不同……差的太远。何况还有姓唐的那个刺客,伤了你们的人,我无法交代。不过,做客还是可以的。”

    “……再说吧。”

    慕琬感到无比疲惫。不知何时起,兜兜转转,他们最后竟然都是从哪里来,便要回到哪里去。只不过,那地方要么不是家,要么不是原来的家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又惹你生气了,但男方先道歉比较有礼貌吧?这个给你,算是赔罪。把手伸出来。”

    慕琬觉得莫名其妙,但照做了。无弃松开手,她手里出现了一枚小小的药丸。

    “返魂丹?”她有些意外,“这太贵重了……而且我要它没什么用啊。”

    “给你的就拿着。”

    “哦……”

    无弃与她擦肩而过,走到天台边缘站着。慕琬道了谢,匆忙爬下梯子,跑回房间里。黛鸾已经睡了,屋里黑漆漆,静悄悄的。

    她拿着小刀,在黑暗中用刀尖轻易挑断了草绳。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二回:但为君故

    天凉好个秋。

    大街小巷,漫山遍野都是飘荡的落叶。它们刚从枝头跌下来,尚未脱干水分。树上挂着的还是半绿半黄的样子。庄稼快熟了,果子已经可以采摘。远远看向果园,硕果累累,摇摇欲坠,一股清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心情舒畅。

    女人走在这条路上,看着农民们在果园里忙碌,步伐却并未放缓。她走路轻轻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是,她的步子分明有些乱,脚印深浅不一,一半一半。一般人打眼望过去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但是稍有武学者,一定能判断出她受伤的事实。

    入秋后人们纷纷加了衣服,她也不例外。长褂长靴,头上戴着一顶不知从何顺来的宽沿草帽,遮住了大半个脸。她的发型有些奇怪,一半是短发,不到肩膀,被切得齐齐的。下面那一层却很长,被扎成细细的一束垂在背后。一把障刀挂在她的腰间。

    她身上有些古怪的金属配饰,但没人去在意。稍微懂些门道的人一看,就会说,哦,这是唐家的人。

    听说这附近有一位流浪医者,已经住了好些时日。或许这个冬天来之前她就会走,她得赶紧找到她看一看。要说她这个病也是奇怪,许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一路打听下去,终于找到一处山脚下的村庄。说是村庄,人已经慢慢搬去城里,这儿就相当于山谷内和大城的中转,不少留在这儿的人都把家改成了旅店,多是老人经营。

    女人来到一个没有招牌的门前,驻足许久。这儿怎么看都不像医馆,据说是旁边的旅店掌柜划出一个空房租出去的。没有招牌,也没有人。她推开门走进去,手里攥紧刀柄,迈出无声息的脚步。

    “你终于来了。”

    “……”

    那低沉的女声,仿佛很了解她的样子。这令她有些微妙的不悦。

    “你得的不是病。”昏暗的屋内,另一个女人说,“先让我看看。”

    于是她脱掉长靴,踩在椅子边缘。长靴之下,还裹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带。但那并不是为了防寒保暖。一层层解开它们以后,露出苍白的皮肤上,长出了细密的绿色嫩芽。

    从人的身体里长出植物,没有传达出丝毫欣欣向荣的感触。虽然纱布一直挤压着它们,它们依然倔强地生长着,歪七扭八,看着让人心里发毛。嫩芽与皮肤接壤的地方是红色,但没有伤口,像是把血汲到皮肤下层一样。

    “嗯……果然。”女医者摇摇头,“怀澜姑娘,你听说过洛神砂吗?”

    “听过。”

    “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生长在水里,晒干后就成了深红色的洛神砂。但是,如果身上有伤口便直接与水中的种子接触,种子还会在水中释放孢子,在人或者动物的身上扎根。”

    唐怀澜回想了一下。的确,翠萍滩大约是有这样的东西。而且那时候,她在战斗中落下很多伤,尤其是那些细密的丝线,在不知不觉间划伤了身体的很多地方。她又在水里站了很久,被寄生也是理所当然。只可惜她现在才知道。

    “要怎么治?”

    “许是过去好几个月了……这些苗不到半年就会在你的经脉里扎根,到那时你这一身武功怕是要废了。不过,看这个样子,它们生长被抑制住了。仅凭这种纱布是没用的,它们连石头都能穿过去。你该不会是自己拔过了吧?”

    “嗯,我用刀剜过。”

    “哎呀……你对自己真是太狠啦。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我

    去取麻药和刀片来。”

    说着,如月君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转身钻进一个小门,在柜子里翻找起来。唐怀澜放下裤脚,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望着闪烁的烛火。外面天其实还亮着,只是这儿太暗了。

    类似“刮骨疗伤”的事她不是没做过,也不止一次。行走江湖,总是能被各式各样的毒物所伤,不过他们本就出身制毒世家,从小身经百战,倒也不算多怕。唐妄生老爷子有小根手指被切断了,是他自己年轻时被淬毒的刀刃所伤,一时没有解药,情急之中出此下策。这一点她和唐倾澜倒是学会了,徒手挖箭头,烧刀剃毒刺,都是他们常干的事儿。

    她不怕痛。先前将这些芽掐断时,虽然不痛,但生长很快。于是她就挖肉,但就大概是手法不够专业,也不能按照植物的根系与自身的经脉线路下刀,没法斩草除根。后来,她再用刀片从芽根割下去时,也会流出血来,感到些许刺痛了。机缘巧合听到如月君在雪砚谷附近行医,她才前来拜访。人总是会因未知的异常恐惧,这是正常的。

    她突然想到,有一次出任务,他们两人都负伤了。虽然他们负责的环节算是圆满完成,但下一部分出了纰漏,整个班子都被骂了一顿,药也没领足。她只是被刀割伤了手臂,而整个箭头都没入了倾澜的肩胛侧面。他却觉得怀澜比自己还痛,坚持要她先上药,反正不急着把箭拔出来,止血费的纱布可就更多了,让怀澜紧着用。怀澜通常自己处理伤口,虽然疼,但她清楚什么时候疼,有多疼,都有所准备。包括与人交手时意外受的伤,她一时顾不上疼痛,所以大多时候她什么都不怕。别人若帮她处理,她反而皱着眉,暗自提心吊胆。只有唐倾澜下手时她几乎毫无感觉,这也不知为何,他的确总是很小心。

    不过她若是帮倾澜处理,他就鬼喊鬼叫,帮他没受伤的手剪个指甲都嚎个不停。

    如月君拿着药和刀片出来了。她让她将裤子挽上去,脚就踩在长椅上,露出那些满目疮痍的“土壤”。她照做,一言不发。麻药还是有效的,她只觉得有人在碰自己的脚踝,并不觉得疼。这感觉和倾澜处理时很像。

    她一点也不敢怀念。

    “唐家一直在找你呢。”如月君一边用刀片小心地割开细肉,一边说,“他们也联合左衽门下达了搜捕的命令。本以为你们都交代到那儿,削弱了唐妄生的势力,没想到他们只发现了唐倾澜的坟,而你不见了。江湖上也没人能说出你的消息,你的行动很隐蔽。”

    “倾澜被带回去了?”

    “是。好像追了名号,风风光光地葬了呢。”

    “葬礼和名号,也能被他们当成工具,当成说辞。”

    “这世间哪儿都是一样的。不过啊,你可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叛徒。可要小心,他们若是捉到你,一定会给你莫须有的罪名。”

    “真是漂亮的反衬。”

    “你有钱吗?”如月君突然说。

    唐怀澜短暂地愣了一下,微微点头,说有一些。只是大部分钱在钱庄里,不好取,唐家和左衽门一定会查到。但是她说,她会付医药费的。

    “……嗯,倒也不用。”如月君慢吞吞地说,“就先欠着吧。很快,我会有一场画艺的比拼,大约会选一座大城。到那时,你若能赏脸观战,就再好不过了。”

    “好。”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小有积蓄。”

    “大部分钱轮不到下面的人领,分到的总

    是少得可怜。但吃穿用度都没什么开支,终归能省下来。”唐怀澜老实地说,“这些钱,我本是要换得自由之身的。”

    “他们怎么会轻易放你走呢,你那样值钱。”

    “的确。是儿时听过有这般事,想得简单。想来那些人怕是当叛徒处理掉了,说不定是怕人有异心,使的什么心理把戏。但钱还在攒……有一天找到机会,忽然消失,到遥远的没人认识的地方改头换面,这也不错。后来听了一个任务目标的故事,觉得他爹娘欠考虑,做得不够漂亮,走得还不够远。若是我们,一定不会被发现。”

    “再怎么说是两个人,很容易被发现的。”

    “分开也可以。反正现在只是一个人了。”

    “也是呢……你搭档应该也攒了不少钱呢。”

    “我不知道。他花钱比我大手大脚,也没想过离开唐家。有天他知道我要走,虽然未曾有过表示,但不再乱花钱了。我猜他也是有些积蓄的,只是现在都要被本家回收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刀刃剥离皮肉的、有些奇妙而细微的声音。

    唐怀澜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空洞,眼前和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自私的人。若她一人离开唐家,唐倾澜留下也一定会深陷泥沼。与她刀剑相向倒也不至于,只是他一定会被百般刁难。她想到这儿,一边的腿已经治完了,如月君让她换一边。

    “你后悔吗?”

    良久,如月君仰起头,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她将两个脚踝处挑出来的东西放在桌边的盘子里,是极细而长的根须,还有模糊的血沫。难怪怀澜接近膝盖没有麻药的地方,也有什么长长的虫子在体内蠕动抽离的感觉。如月君说完这句话开始上药,并不急着听她回答。

    “我不知道。”她却脱口而出,像是思考过的结果。

    “后不后悔,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呢?”

    “他愿意随我走,说到底也是一种绑架。我让他没得选,也没处去。或许我对他没有称得上内疚的心情,我总觉得是理所当然。我想,因为我总觉得他一定会原谅我。”

    “那也不一定。”如月君帮她缠上绷带,轻柔地说,“他大概根本不记恨你。”

    “你们六道无常虽然消息灵通,但我却不认为连人心也能读懂。”

    “是啊。我不行,你又何来的自信呢?他与你没有血缘,却像亲弟弟般可靠。你们自幼就在一起,除了彼此一无所有。他就是你的一部分,你的一部分为什么会怪你?”

    唐怀澜微微皱眉,总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却无法反驳。

    “那,反过来,我也是他的一部分。为何我没有向他妥协,他却要迁就我的意思?”

    “那是他的选择。你也可以选择妥协,或者不。这种权力是双向的,只是选择的结果不同罢了。事到如今,他也是自找,你也一样。”

    “我永远失去了我的一部分。”

    说罢,她将缠好新布的双腿塞进靴子里,站起来跺了跺脚,没什么痛觉。

    如月君在她背后静静地注视她。

    “断角的羚羊只能怯懦偷生,稍有风吹草动跑得最快;三条腿的野狼更加警觉,靠着欺凌弱小也能苟活;独眼的老虎更加威风,也更不好惹。未来混成什么样子,从来不取决于你失去了什么部分,而取决于你一开始就是怎样的人。”

    “那就借您吉言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三回:但说无妨

    八月秋高,一路坎坷,跌跌撞撞算是回到了雪砚谷。

    一些可提可不提的细节,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但事情原本的样貌还需交代,这一点会在这场风风光光的洗尘宴后,慕琬和默凉席煜于私下里和池梨交谈。

    依然入夜,谷中却灯火通明。不到一年,雪砚谷的变化很大。所有危险破旧的茅屋都拆掉了,崭新的连排砖房取而代之。从高处望去,原本谷中星罗棋布的建筑变得井然有序,各个区域分工明确,比原先要合理得多。粮仓挪到空地上去了,和树林太近总是有小家伙来偷吃。东边又开辟出一大块空地作为弟子们切磋练功的场所。

    池梨以前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仙气”,颇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遥远。实际上和人打交道久了,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已经散去。可不论举止还是打扮,依然让人瞧着赏心悦目,又敬而远之。

    “酒窖在那边。”站在崖边上的池梨向下指了一个方向,“你可能不想去看。”

    她倒是一点也没说错,慕琬哪怕是闻到酒味都会犯困。她连连摇头,摆手拒绝。他们站着的地方,几乎可以看到全谷内部的风貌。这个最危险的地方并不为池梨所惧怕,那一袭白衣在轻声呼啸的风中飘摇着,云朵似的轻盈。

    “阿凌不来了……”她转过身,望着施无弃,“她要在家里过年。”

    “没关系。”他客气地笑了笑。

    “你想炼药,却不便告知,这就令我有些为难。”池梨接着说,“我一个做不了主,还需与其他前辈商议。”

    说着,她看了默凉一眼。连默凉都不好说的东西,她深知会引来麻烦,例如各大武林人士的觊觎。保密的话,知道的人越多又越不安全,算是两难的境地。说到默凉,她还有些自责先前自己的冒失。听到有方法救小凉,她急匆匆就将他送过去了。如今不知这诅咒有没有解开,叶月君也听说是大伤元气,不知踪影。得到这种结果,还不如别让他去,至少不会欠下叶月君这么大的人情。

    不过她潜意识里依然希望这一切都是有效的。只不过,她如今赌不起了。

    “您越来越像一位掌门人的样子了。”

    山海的话算是夸奖,却带着一丝遗憾。

    池梨露出苦笑:“是啊,一开始总觉得身不由己。但久而久之,也觉得无所谓了。怎样活都是活着,不如多体验些不同的人生。”

    “在您的治理下,雪砚宗真是欣欣向荣。”

    “晓帮我了我很多。”她坦言,“许多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时,他会告诉我一些古今中外类似的事作为参考。有时候,若门内弟子有想法却不愿说,他也会转告我。这么说起来,倒是颇有几分作弊的意思,哈哈哈哈。”

    “那又何妨?”施无弃道,“云外镜本就在您的手中,如何利用是您自己的事。江湖中人总想拿它为非作歹,在您这样正直的人手上,是怎么做都不过分的。”

    “谬赞了,但不论你怎么夸我,我都要为弟子们负责哦。”

    “哪里的话,该夸的就应当夸。”

    你来我往的人情世故让人头疼,何况是慕琬这种对两方情况都心知肚明的人。她嫌弃地挪开眼睛,不允许自己在这毫无意义的针锋相对里浪费时间。她知道,雪砚谷有个地方很适合放置香炉。那个地方地势低洼,十分隐蔽,灵力沉积已久,充盈富饶。

    那里是一处水池,名雪砚池。虽然整座山间到处都有水,但不论多大的活水死水,都不能像这方小水池一样与山谷齐名。它没有什么值得利用的水利,无非算一处风景,但附近的路都不方便,就放在那里任由小动物与妖灵嬉闹。那水池从别处远远看过去,是干净的纯白,让人误以为那里也只是一处积雪。可一旦靠近,就会发现它是一潭“黑水”,因为这池子清澈无比,只是池底的岩石是玄铁般的纯黑。水是很清澈的,她去过一次,忘记是春夏还是秋冬,只记得雪砚池的水面上有着一层薄薄的冰。她好奇地扣了一片下来,顷刻间便在手中消融了。而水中被她挖走的那一块薄冰,很快又凝结愈合了。这场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尽管雪砚宗的弟子们常常忘记有这么一处景物存在,她也总能想起来。

    慕琬并不清楚,池梨知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她心里在暗自盘算,是否有必要告诉施无弃有这么个地方比较合适。但这么做,就仿佛是背离了象征维护雪砚谷的池梨,她也是雪砚宗的弟子,她不想这么做。另一方面,对长久陪伴自己的朋友们提供帮助,又似乎是某种天经地义的义务。

    这很矛盾,令她不知所措。

    他们又转了一圈,许多师兄师姐又围了上来,很多人对山海他们是认识的,同时也对施无弃的身份感到好奇。席煜风风光光的,可算是挣了一把面子。她正和默凉向那些年龄更小的弟子们讲着添油加醋的故事。

    山海其实能察觉到,池梨对施无弃有所提防。毕竟从未见过,身上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妖……灵力,还有一只散发不祥的眼睛。他右眼的伤倒也不是没人问过,几人口径统一地回答,是近来与妖争斗,伤的。柒姑娘是更惹人注意的,一开始几乎没人觉得不对劲,直到得知她是一具尸体后,围着他们的女孩们便散开了。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

    休息前,池梨突然让施无弃过去一趟,这让其他人都有些紧张。虽然算不上做贼心虚,但也总觉得有些不妙。于是他没有带柒姑娘,只是随她一并走到附近的偏僻处,不算特别避讳什么。

    “我且问你……默凉的事,你怎么看?”

    施无弃有些疑惑地望着她的眼睛。理论上,她去问本人,可能确实问不到什么。但询问山海按理来说比问自己更具有说服力。他不知道为何池梨这么说,但她应该有自己的理由。或许一来担心山海也有所隐瞒,二来是打探他这个“陌生人”的意图。

    何况,默凉其实没有瞒着她的意思。说不定过一段时间,他就将自己的见闻如实交代。所以这会儿,他说话还是该注意些。

    也许,他不是无话可说。

    “小凉身上会长出骨刺,您应该知道。”

    “……我知道。他又?”

    “没错。我从那之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如实说了那时所见,忽略了一部分主观感受。这段信息无关紧要,但听上算有分量。池梨紧皱着眉,一刻也不曾松开。

    “那么,叶月君所言解咒的事又是如何?您知道,我不想在大家刚高高兴兴回来的时候提这种问题。我不认识您,对百骸主的名号也只是听说。所以,希望能趁这短暂的时间稍作交流。这一天下来,我能感觉到您不是不能说话的人……但您也不是什么话都会说。”

    “唔,我倒是没必要在默凉的事上骗您。”

    施无弃做了一个深呼吸,瞄了一眼客房的方向,山海和黛鸾偶尔看向这边。

    “那么,您愿意说多少?”

    “说出来,或许会让雪砚宗背负不必要的人情。”

    “但说无妨。”

    “……叶月君做了很大的牺牲。一开始,我们不清楚这是否行之有效,后来我们就拜访了殁影阁,这您知道,默凉的信一定提过。殁影阁告诉他,那些付出……几乎没什么用,都是徒劳,反而会让鬼叹尝到甜头。”

    池梨的眼神有些奇怪,她幽幽地说:

    “我听晓说过殁影阁的事……他们想得到云外镜,我对他们没有好感。但他们说的话,似乎不怎么掺假。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话,存在某种目的?比如——”

    “您的直觉没错。”无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的确拿云外镜,作为另一种解咒方法的威胁。这一切,我猜默凉本想隐瞒,怕我们多想,怕我们担心。但所幸席煜将这些事全盘托出,我们才有了得知真相的机会。可实际上他们提出的条件并无诚意,因此我怀疑,他们是想借机扰乱人心。”

    现在池梨的表情,就与他们那时得知此事时一模一样。

    “让席煜跟着他是对的……这孩子,不怕他说话,就怕他不说。”

    “我能明白。”

    “所以,鬼叹的诅咒其实是毫无进展的,而叶月君也因此身受重伤么?”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如此。很抱歉,我们……”

    “不怪你们。”

    池梨摇了摇头,发出轻轻的叹息。虽然附近没什么人,但不论弟子们还是他的朋友都知道他们在这儿。到时候,肯定还要问东问西的。

    施无弃沉默了一阵,忽然问她:“我能否大胆地提出一个猜测?”

    “请讲。”

    “您是在试探我所言是否为真。”

    池梨略微有些惊讶。她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无弃,一时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个人比她想象的要聪明,但这一层意思,实际上她真的不曾有过。

    “我倒也不怕你说什么。”池梨道,“晓不曾主动告诉我的事,都不是好消息,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我若追问他,他一定会说,一定会给我看,但毫无意义。云外镜知天晓地,博古论今,却从来看不透人心。”

    “人心这种东西,就连鬼神也无法看透。”

    “大概吧。”

    池梨耸耸肩,好像并不是很在意。无弃知道,就算殁影阁给的方法是可行的,池梨也绝不会拿云外镜去换。一方面这是母亲给自己的遗物,所有权也与默凉无关,她不可能为虽亲如手足实则毫无血缘的弟弟轻易放弃,何况落到殁影阁手里结果是未知的;另一方面,之前他们与佘氿斗争的一切,雪砚宗所付出的代价,默凉所生成的那一段骨结,都会失去意义。

    施无弃猜想,那时佘氿没有以这个条件提出交换,是因为殁影阁还未达到这层技术。如今他们大概是在什么层面有所突破了,真不知是好事坏事。

    “你的事,我可以去给其他人旁侧敲击,试探试探。但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帮忙。看在梁丘和默凉的面子上,我同意晓与你交谈,看看他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今后,我若不再提起这回事,那就是交涉失败了,你也趁早找个别的风水宝地。”

    “……施某明白,感激不尽。”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四回:但求无过

    唐赫现在手中的情报,是从黑市上拿到的。这是一条悬赏,开价也不高,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理论上,这个价位的活他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但这次不同,这次的目标吸引了他的注意——是个孩子,女孩。

    也不能这么说。这年纪,理应算是成年了,只是在他眼中比自己小的都算孩子。而且有些人就算年长于他,心智也与孩童无异,幼稚得犯蠢。像这样的单子还有很多,批量印制,只有上面左衽门的章子是他们手盖的。对,这悬赏人也有点意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内部解决,肥水不流外人田。极难极贵的目标,他们更不可能放出一点风声。所以偶尔流通在市面上的他们的悬赏,通常都是些下单给他们,却让他们懒得浪费人力物力的小人物。不过原价大约是挺高的,所以他们没有拒绝,只是剥了一层油水,经单主许可才公开发放。有时,为了对目标起到示威的作用,单主也不惜花重金如此广而告之,毕竟单是左衽门的名声就已经很值钱了。

    不过也有个说法,是说像这样零散的单子接多了,拿着盖章的纸领赏的变成了熟面孔,也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拉你入伙。听说以前也有个接散活的高手,被左衽门的人看上,却拒绝加入。时间一长,他竟然被那些人做掉了。所以这单子也不是谁都敢接,接了也是偶尔,多了也会换名字。这是唐赫不做的原因之一,何况钱是二手的。一旦记名就会被纳入追踪范畴,再者他也没少截胡一些没公开的重要目标,当然早已暗中结仇。

    “左衽门背后的势力,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朽月君曾这样说过,但唐赫并不能充分理解话中的含义。什么算普通人,什么不算?这二者的界定方式太多,他便没有再多想下去。

    “这组织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忘了,两三百年吧?以前他们的作风更恶毒些。”

    “这么久?”

    “是啊。过去他们连一单多投都不许的,若被发现单主‘不信任’他们,反咬一口抄了单主家的事也没少做。直到背后换了人,他们的作风才收敛了些,不过还是那样纪律严明。”

    唐赫不知道还有过这种事。想来,幕后已经换人很久了,毕竟从他听说有这种组织起他们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且不再有人提过以前,怕是比想象的时间要长。

    再说回手里这个单子……是极有意思的。因为那个目标他认识。一般能流通起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算不上人尽皆知,至少听过名字。私仇也有,少,多是些青壮年,会些武功,让下单的人没办法。像那种目标多为柔弱女性,至少没什么武学的,基本是情杀,随便找个人就做掉了,犯不上花大价钱找左衽门。除非,是那种花魁,头牌,被揪出来赔不起的……但世上有多少人在烟花之地走心留情呢?

    所以这是个女人,是个孩子,没什么名声……这就有点问题,有大问题。

    于是唐赫多花了些时间追查。刨根问底倒也不难,没多久他就知道了,那是黛峦城的郡主。她本名不叫这个,甚至不姓黛。其实她没名字,从城王府到城中百姓,

    都只叫她郡主大人,稍微亲近她的、照顾她久的,喊的也是“大小姐”。虽然一切看上去都按部就班,但她爹娘也深知府上水深,不敢给她名字,怕未来给她带来麻烦。想必从怀胎时起,他们就预料到女儿浮萍般的命运了。

    但她有个师父,出生时给她了一个义名,与城池同音。

    唐赫有一种感觉。左衽门要杀她的事,兴许不是一天两天。她离家越近,事情便越迫在眉睫。而且他也知道,他们把这单子流通到黑市上,没有指出目标的身份,赏金也少得可怜,怎么看都是掩耳盗铃。她自己实则很有本事暂且不提,身边围着的算不上武林高手,却也不乏武学造诣。这一点,描述中确实说出她身边“不止一人”。依他看,这能吸引到的杀手基本会一个接一个地送,不仅竹篮打水,还打草惊蛇。他想不明白左衽门的目的,难不成还是故意放水?有些说不过去。但这种大型组织内部斗争兴许也很激烈,拿这种事做手脚,心猿意马,相互打压,也不是没可能。

    他不一定会接这单子。也许顺路,但赏金更好看些,他可能就不拒绝了。

    杀手也是要吃饭的。

    他将这张又脆又薄的纸收起来。桌上的蜡烛颤颤巍巍,就快燃尽了。窗户没有闭好,漏进来的秋风不断摧残着最后的烛火。他起身关上窗户,看了一眼隔壁榻上的丫头。江豆豆这孩子平时很乖,每天晚上却踢被子。她在这户人家寄宿已久,暂时收养她的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最初听说他们不能生育,但感情很好,有谁听说战乱后无家可归的孩子就告诉他们,他们都接回来养。结果后来儿子们去当兵,女儿们去了城里,没人再回深山中去了。这座山没有名字,山村也没有,陆续也要搬空了。这对老夫妻不走,担心若是儿女回来找不到家在哪儿。

    要找那些人很难,但他也听搬到镇上的人说过,说他们都死了,不然不会一封信也不给家里写。前几年还能收到,现在一个人的消息都没有。他们抚养过的孩子少说十几个,也不可能真的死绝吧?他把江豆豆寄养在那里,也不会有人问,只觉得老人家不堪寂寞,又捡来别人不要的傻姑娘养。他回来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也就是看看她活着没,高矮胖瘦倒是没关系,他只管给钱。不能让她醒着见到自己,否则就跟之前一样,扒着他的衣服哭哭闹闹,不让走,很烦。不知道臭丫头哪儿那么大劲,袖口都给扯破了。每次都要趁她睡着才溜走,显得自己跟做贼似的。

    他准备去很远的地方,这回留了很多钱。他给老夫妇编织的理由很随意,但老人家多少心里清楚,这么大手笔的人身份怕也不简单,不会轻易丢下一个小孩。老人也不需要他这么多钱,就算有钱,也没地方花。白天老头悄悄告诉他,自己在后院花坛左数第三到六块砖头刨了个坑,把他给的银两都藏在里面,给娃娃备着了。他觉得自己该笑一下,但笑不出来。

    出于“顺便”的理由,他打听过一些孩子的下落。老夫妇也没给那些孩子起名,因为他们说,那些孩子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大概是一语成谶,他们就真的没回来过。按照那些名字可太难

    找啦,什么招财、丫蛋儿、三花儿、毛球……一个两个都是猫猫狗狗的名字。他有打听到一个叫“馒头”的,人长得也像馒头一样圆。但小时候不是的,他顺流而下,从江里的竹篮给捞起来。发现他的时候,脑袋边儿有个白面馍馍,只是被鸟们吃的坑坑洼洼,还有鸟屎黏在襁褓上。那可是白面啊,说不定他家很有钱,他是哪个府上的私生子;也可能是穷人家的,实在养不起,把唯一换来的馒头塞给他了。他离开家时很瘦,后来去一个声名狼藉的大宅院里当打手。少说伙食不错,在家书里说自己养胖了。后来打架,馒头让一个穷书生开了瓢。书生抓没抓到不清楚,反正大宅院是不会给他报销人命的。唐赫听了以后,没有告诉那对夫妇。

    后来无意中得知了一个消息,在烟花之地有个漂亮女人。只是她一只眼睛有一大块红色的胎记,头发黑黑的,脸有些发黄。于是唐赫抽了半天去找她,她抛着媚眼,挥着香得熏人的手帕招呼他进来。他进门开口第一句话,问她小时候是不是叫三花儿。姑娘愣了一下,没逃过他的眼睛。姑娘先是不认账,因为她谎称自己出身很好,是大家闺秀,没落至此。唐赫抽出刀再问她是不是,她一下就哭了,虽然还是没承认,但抽抽噎噎的字里行间大约能听出她对不起养她的爹娘。于是磨叽到天亮,她终于从头上摘下一根价值不菲的簪子,又从首饰柜深处翻出草标似的棍儿,大约也是个簪子。她托他把养她的,和自己欠他们的都带回去。按照以往,唐赫大概会撂下一句“自己还”,但万一她真回去江豆豆的身份可怎么办?于是他带走这些东西,和下次的银两交给了老夫妇。他只说是三花儿赚的,还的,别的一句话也没多讲。老夫妇追问了两句,也不过问了。因为这簪子看上去可真值钱啊,说不定闺女命好,嫁入豪门,夫家规矩严,离过去的生活远些才是。

    哦,他还见过一个女人,或者说女妖。她也很漂亮,是真正的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但不正常,一看就是妖气包裹的吃人模样。她找到自己,倒也不是来挑事的,而是找朽月君。难怪她身上有那样的咒令。但唐赫不知道,真不知道,她就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然后呢,另一位六道无常就出现了,唐赫从未见过。那是身着华贵的巫女服的人,手持神乐铃,与那女妖攀谈什么。他便走了,不想浪费时间。

    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去东方,去一个他去过的地方。

    这世上他到底是一个人来,世上的路也只有一个人走。活着不想留下什么丰功伟绩,流芳千古供后人敬仰,也没准备当一个十恶不赦,恶名四海的人中妖魔。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当自己想当的人。历史的长河不会记住一个杀手的名字,可供后人评说的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虽然还没到哪一步,但他就想着,若是唐鸰回来,他大概也不会洗手不干。倒不是什么由俭入奢的论调,而是这样来钱更快,他妹妹不会再吃苦。他也相信,自己比起以前更有能力,一定能护她周全,不让悲剧再而三地上演。即使这样有多少人的鲜血会沾在手上,也在所不惜。

    这辈子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足够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五回:惊肉生髀

    “如月君现在身处何处?”

    没歇息几天,他们就对晓问出了这个问题。

    有时他们能看见晓,有时看不见,现身与否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心情。即使是云外镜这样的神器,也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被供奉起来,只是普通地摆在一间空房里。那里没有增设门卫,所以偶尔也有听了故事心向往之的年轻弟子,想一睹云外镜的模样。但那房子总是锁着,钥匙在池梨身上。那锁是专门叫业内的人打的,普通的法子绝对撬不开。

    虽然镜子位于一个独立的空间,但这名为晓的付丧神,能从世上任何一面镜子上露个脸儿。池梨脖子上就挂了一个小圆镜,平日是合着的,有时候会打开。不论镜面见光与否,他都能与池梨正常对话。今天,池梨用那把奇怪的钥匙打开了房门,“请”他出来与客人们见面。她自己有很多事要忙,还要和默凉和席煜交流之前发生的事。所以,只剩他们四个跟着晓在没人的地方兜兜转转。倒也不是不能见人,只是怕他们图新鲜,围上来,让这几个人一句话也说不成了。

    晓带他们穿过了稀疏的草林。路上,施无弃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必须确定朽月君说的话万无一失。若他稍耍把戏,后果可能是谁也承担不了的。

    晓与以前一模一样,白艾色的短发,苍绿色的异乡人的右眼,还有小半张锈成青绿色的、纹路复杂的青铜面具遮在左眼上。

    “我觉得问他也没用。”黛鸾起哄,“上次我和山海问他,真是一问三不知,连你在哪儿都看不到呢。”

    “在下只能看到人间的东西嘛。”晓大方地笑着,并不介意这没有恶意的讥讽,“相信我,如月君在哪儿,我还是知道的。只不过这个问题,我不能急着回答。在此之前,请你们随我去一个地方。”

    实际上他们一直不知不觉地跟着晓走,他像是早有打算。再怎么说云外镜不会害人吧,他们倒也放心跟着他走。直到来到一处僻静的小路,透过山间层层树林,洒在这里的阳光很稀,很少,才入秋就让人感到冬日的寒冷了。不过这里的空气很独特,有一种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并非简单的花香草香。这勾起了慕琬心中的一丝回忆,令她隐约想起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

    雪砚池。

    穿过树林,一切豁然开朗。这景色说不上绝美,却也足以令人窒息。阳光直直散落在湖面上,像在照耀一大块黑色的水晶。黛鸾向前跑了几步,但很快放慢了速度,呆呆地向前走。整片水都是黑色的,她小心地蹲在岸边,试着用手捧起一抔奇怪的水。但一丝涟漪也没有激起,因为她的手被一层薄薄的冰挡住了。

    “真怀念啊。”慕琬不禁感慨了一句。她不禁有些轻松,不仅是因为来到这个久违的地方,更因为

    “雪砚谷灵力富饶,但没想到有沉积得如此浓厚的地方。”

    山海也不禁感慨了一句。黛鸾接着问:

    “这地方肯定有灵脉吧?”

    “不,没有哦。”晓轻轻耸肩,“雪砚谷内外各只有一处灵脉。在这里,灵力只会沉淀,无法流通,因而不能形成灵脉。”

    “啊,我懂了!”黛鸾用右拳砸在左掌上,“就像一个水池,加水的速度大于放水的速度,对吧?但这个池子永远是蓄不满的,快要干涸或是溢出来的时候,也会调节。”

    晓赞许地点点头:“对啦,阿鸾真聪明啊。不过呢,偶尔也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有些灵脉也是有时效性的。像这里,就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池子了。它名为雪砚池,从高处远远地看过来,就像一滩积雪一样。”

    说罢,晓抬起手,指向池子的中央。雪砚池的形状当然不是标准的圆,而是一个不大规则的椭圆形。中央也是一样平静,令人看不清什么。

    “怎么了?”山海问,“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仔细看便是了。”晓说,“两边山的阴影在一整天都能恰好包裹这片水域,一年中只有极少的时间有阳光直射。”

    于是他们沉住气,仔细观察起湖面来。今天就是雪砚池直接接受阳光照射的时间。他们看着湖面,逐渐意识到,其他地方的水域有些微微的反光,但中央部分没有。稍微想想,便能意识到中央的冰开始融化了。

    “梁丘姑娘应该是不好开口吧。”晓看他们大概瞧出来了,便说,“如此,我便替她说了。这地方很适合存放香炉。安心,这件事,我连池梨也不会说的,只有我们这一只手数的过来的人知道。她更不会问。何况,这儿也很少有人来。”

    “你这手,怕不是六指儿吧。”

    不远处传来轻笑,但几人并没有十分警惕,只是理所当然有些惊讶。如月君从树荫下款款走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腰间的禁步一摆一摆,来到阳光下就变得通透了。

    原来她已经来了啊。

    “您料事如神。”山海对她行礼。

    “啊,倒也没有。我在附近行医多时了,只是猜到,你们还是要来这儿一趟。还有些别的零碎的活儿。”

    “师父师父!”黛鸾抓着她的手腕,使劲摇晃她的胳膊,“你快告诉我们,你和成幽的比试怎么样了?我们听说是一胜一负,对吗?”

    “对呀,一胜一负。”

    “那第三场是比画技来着,是吗?你们什么时候才比呀。”

    “真是心急啊。”

    如月君微笑着,手中解开腰间的禁步,交给黛鸾玩。仔细看,这禁步实在是太细致了。玉石上雕刻镂空的图案细致入微,细小的金丝线也规整地编织着,托着小小的珠宝的果实。黛鸾捧着看了一会,不依不饶,接着追问。

    “你告诉我们嘛。”

    “虽然时间是没有限制的,但那位大人否定了我们的规则。”

    “为什么?”慕琬忍不住问。

    “六道无常的寿命没有尽头,普通的人类一生却十分短暂。纵使成幽这样服用了各种延年益寿的驻颜之药,若某天不幸飞来横祸,也没什么起死回生的特权。虽然他坚信没人杀得了自己,但那位大人说,人算不如天算,小心为妙。于是啊,给我们设立了一个期限,要我们在来年开春拿出自己的画作来,一决胜负。”

    “那,其实也很快呢。他答应了吗?”

    “是啊。成公子想了想,欣然应许。”

    “总感觉有猫腻啊。那您觉得自己有把握么?”

    “谁知道呀。”

    这番对话结束之后,施无弃便问出了他心中存疑已久的问题。炼制返魂香的时间、方式,还有那些看上去有些奇异的规矩,如月君竟一一认可。她还笑着说,没想到朽月君那样好心地告诉他们呢。

    施无弃只觉得更疑惑了。朽月君能这么老实?真是活见鬼了。

    “看来安置在哪儿,你心里也有数了,我本以为真要我们再度相会才能告诉你们。啊,对了,来年啊,你们可要为我投上一票。”

    “一定一定。”阿鸾满口答应,“但是……你们要在哪儿展出?不如来黛峦城吧,我让我认识的人都投给你。”

    “嗯。黛峦城人口众多,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

    另外几人感到有些蹊跷,却说不上来。按理说如月君本质上是个崇尚公平的人,这种明显像是暗箱操作的行为,她却并未制止。看起来她不在意能有多少人支持她,是因为她足够自信,还是说不在乎阿鸾这一星半点的人脉?可再怎么说也是一城郡主,能使唤动的人也海了去了,一定会左右最终的结果。也说不定,两幅绝世神画都能惊艳四座,令人左右为难。

    可如月君只是温和地笑。尽管那笑容一如既往令人看不到暖意,也能透出丝丝“温柔的凉薄”。他们总是看不透她。

    山海有更深一层的顾虑。他很清楚,黛峦城不够安全。莫非如月君答应她的提议,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会想办法顾及徒弟的周全?反正他可是给城主拿人头担保过的,若是送回来的女儿缺胳膊少腿,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他很想直白地对如月君询问,但她的眼神总是传达出一种“尽在不言中”的自信来。

    晓对着池子努努嘴。

    “喏,不放进去吗?啊,说起来冬日的阳光也有照在冰面的时候,只是那时空气有些冷了。虽然在雪砚谷不易察觉,但冰层也不会融化了。当然,这种冰就算直接砸碎也是轻而易举的。不论如何,你看着办。”

    “嗯。”无弃点点头,“今天就不了,择吉日吧。”

    如月君抬起眼,将目光放在慕琬身上,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问道:

    “请问如月君,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么?”

    “啊呀,也没什么。”她轻轻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一位姑娘来找过我,你们兴许是认识的。”

    “什么样?叫什么?”

    “是一位唐门弟子。”

    “姑娘……?”虽然提到唐门弟子,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某个恶名远扬的杀手,但既然是姑娘,慕琬心里也有一个人选,“她的名字,是叫唐怀澜吗?”

    “应当是吧。”如月君拈起下颚,“我记得她本是于左衽门挂名的。”

    “啊,那一定是怀澜了!她怎么样?她找您是生病了吗?”

    “也没什么。她是被水里的植物寄生,但我已经将根系取出了。这姑娘对自己可真狠,一路上缓解它们生长的方法就是挖自己的肉,唉,听着就痛。按理说,她应该压左衽才对,不知为何又像个普通人一样压右衽了呢。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隐藏身份的任务。”

    慕琬的第一感觉,是她脱离左衽门了。至少,她不再听他们使唤。她看了一眼别人,同伴们也面面厮觑,似乎能猜出几分。

    如月君抬起头,望着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灰蒙蒙的天。

    “快些回去吧,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了。”

    的确,还穿着夏末那身衣服的阿鸾打了个喷嚏,山海都感觉有些冷了。

    越来越冷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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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630/ 第一时间欣赏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作者:夜厌白所写的《白夜浮生录》为转载作品,白夜浮生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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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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