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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六回:惊悸不安

    中秋节,重阳节,寒衣节,下元节。

    节日一个接一个地来。它们像亘古不变的时间长流中的一处处码头。只有在这个时候,方能与往日的生活有些不同。船靠岸,停泊,补给。有的人忙里偷闲,有的人更忙了,但都是笑着的。似乎只有这些标志性的特殊日子,人们才能忘记活着是一件多么枯燥无聊的事,转而对些许微小的快乐手舞足蹈地庆祝了。船究竟驶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

    天越来越冷,夜越来越长。逐渐凝滞的时间里,动物们加紧趁着秋收吃了起来,为寒冬腊月的到来囤积脂肪。人也是一样的,步伐匆匆,节奏紧张,为逼近的年关做着准备。他们清闲的日子过了太久——不需要走动,不需要赶场一样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就算雪砚宗的琐事再多,也令人倍感平和。白吃白住总是不好的,多少要帮忙干些活。

    很多弟子着手写些申请,问上头要假。雪砚宗的规矩没那样严格,只要不是走上个一年半载的,有白纸黑字就给你批了。不过留在这儿的人总归是少,一年到头泡在山里的,基本上都无家可归,每年都是凑在一起抱团取暖。席煜说,如果他们冬天能留下来就好了。这样一来,更多人可以回家,能轻松很多。谁都能看出这是她挽留他们却有些不会说话的方式,但黛鸾多少是有些想回家的。默凉就说,时间还在,她可以慢慢权衡。

    结果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一月,年关迫在眉睫。

    这天,慕琬正在帮忙清点仓库。她一个人在这儿,周围还算安静。对完了数,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久违的轻松向来不嫌长,若情况允许,谁不喜欢这吃了忙忙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呢?还有点事儿干,不至于让人闲的发慌。

    她忽然就想起来,两个月前,同样是在这个仓库里发生的事。那是一个下午,黛鸾趁着四下无人溜了进来,神神秘秘地对她说:

    “我觉得,有问题啊。”

    “什么有问题?”

    那时她正拿笔蘸着墨,在账本上记下一笔。

    “我怎么从来没见无弃去雪砚池放香炉?他是不是不在乎了?”

    慕琬皱着眉,笔尖停了一下,一滴小小的墨落在纸上。她确实忙里忙外没太注意这么回事儿,但黛鸾这么一说,她隐约觉得奇怪。毕竟他现在总是独来独往,不怎么让柒姑娘跟着了。以往她在他们之中,因为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其实相当没有存在感。但当习惯了以后,若她不再现身,也让人明显觉得空落落的。

    “这,你、你怎么能说不在乎呢?大概是他更将柒姑娘当人看了呢。而且,说不定他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去的,你瞎猜什么劲。”

    “那可不一定。我天天盯着他,他就没去过那个方向。”

    “你怎么还跟踪人家?”

    “我也不是十二个时辰盯着的,就是时不时留个心眼

    !”

    “既然不是十二个时辰盯着,那总有钻你空子的时候。行了,别瞎想这么多,我账要对不完了。去去去,找别的小孩玩去。”

    “我不是小孩!”黛鸾跳了一下,“我跟他们玩不来!”

    这时候,外面听到有人喊阿鸾的名字。是席煜和其他几个年纪不算大的弟子们在四处找她。她听见他们在喊:

    “阿鸾!出来——踢球啦!”

    “来了!”

    慕琬松了口气,继续忙着手上的账了。

    一眨眼竟过了两个多月,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这场对话是昨天才发生的。但那时他们都没添置衣服,从形象上看,倒也区分得很明显。

    时间过得太快了。相较于和平,在风口浪尖上行走的日子显得更加漫长。

    治愈的速度显然更快。虽然总觉得没干什么,时间就一天天过去了,但过去的悲剧没有被遗忘,所幸一旦想起,也不至于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痛了。

    可是啊,可是……

    和母亲吃饭的时候,总能想起第三双筷子第四副碗儿;与师兄师姐交流切磋时,总能想起最初教导自己的两位师姐;看着年幼的弟子们满地乱跑,逃避练功时,那些孩子——所有的孩子,不止默凉,不止谢花凌,甚至黛鸾也是,他们的一切同样令人唏嘘不已。就连去找现任掌门谈议什么事,她也总能想起掌门的父亲,自己的师父。就连看到晓的样子,也能令她回忆起那同样戴着半副面具的女人。

    这一切不再能让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了,只是每每想起,就会觉得胸闷气短,任凭她再怎么大口吸气,也不能沉到肺底。它们像灰尘一样实实在在堵在自己胸口上,憋闷万分。

    大概都怪自己能力不足吧。

    她去过两次坟地,也远远地看过邬远归那永恒的结界。他生死未卜,但墓园依然有他的一块碑。这是一段不好的历史,没有人去粉饰,只是大大方方地摆出来,承认切实发生的所有故事。

    已经算是入冬了,他们不敢轻易下山。雪砚谷不算太冷,但外面可冷太多了。不把自己包成球,在这里被捂出汗再出谷,回来腿都能给人冻僵。入冬后慕琬也没有出去了,但施无弃出去转过几次,他闲不住。也不知早年他是怎么把自己憋在泣尸屋里的。

    站起来跺了跺脚,慕琬收起账本,走出了库房。正巧,她看到山海在不远处眺望,像是在看山谷更深处的风景。于是她就走过去打招呼,却意外地发现,山海的脸色略显憔悴。

    “咦?你是最近没睡好吗?”慕琬有些担心,“是不是天气转凉,被子太薄了?你可要注意啊,虽然说什么四季如春,但到了什么季节还是该稍微小心些的。我让他们帮你再找一床被子出来吧?阿鸾他们也是。”

    “不,不是。”山海摆摆手,“不必折腾这些,我们都很好。只是……近来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呢?”

    “说来莫要见怪……我找不出理由来,只是毫无理由地惴惴不安。”

    “怎么会毫无理由呢?一定是有什么事吧。你想回一趟凛霄观吗?是不是解烟的那些事让你心生烦闷了。”

    “倒也不是,那件事,我并不很在意的。而且我也不能回去,我若回去,阿鸾肯定也要闹着回去。这样的话,黛峦城就不会太平,你知道的……我寻思着,怎么也要年关以后吧。”

    慕琬歪着脑袋,瞅着眼前这位老朋友。两个人因不同的原因皱着眉。

    “怎么会呢?你奇奇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怀疑?怕左衽门追到雪砚谷来吗?这你不要担心,我们雪砚谷的弟子虽称不上身经百战,但一个两个也能打着呢,不会再让那些贼人进犯。我下午要去指导一下新晋弟子,现在去吃个饭,你要去灶上么?对了,阿鸾呢?”

    “大约是又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去了吧。”

    “唉,那群小孩真是管不住。阿鸾又没有功课,他们真是不学点好的。对了,无弃呢?”

    “没有见到。”山海摇着头,“我从今天早上就没见过他。”

    “可能又出去遛弯了吧。算了,不管他。”

    山海说,最近占卜总是诸事不宜,令人心里多少有些担忧。但具体为什么,怎么都说不上来,感觉哪儿哪儿都没问题,但哪儿哪儿都不对。结果两个人去吃饭的时候,就少了一样菜——收成不好,本来炒的就不多,加上他们来得晚,自然就吃光了。

    这兆头倒也对应不上什么,只是莫名让人心里别扭。吃饭的时候,他们又聊了几句。山海说,无弃带着柒姑娘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即使在身边,也有些无神无力,不如以往那样自然,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慕琬忙里忙外的,偶尔碰到无弃也只是打个招呼,这两个多月并没什么深入的交流。山海这么一说,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

    “他真的将香炉放到雪砚池了吗?”

    嘴上这么说着,慕琬塞了一口馒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也没去过了。”山海说,“后续的事,我不太清楚。我想和他谈谈,但没机会。”

    他们有一种感觉——施无弃不属于这样平和朴实的生活。你若强行放到他身上,他就不再像他了。

    “阿鸾还不知过年到底回不回去呢。”山海放下碗,又接着说,“倘若年后再走,你要不要随我们一起去黛峦城?我们答应去支持如月君的。听说消息已经放出去了,那时在黛峦城的人一定很多,趁那会儿进城,应当是安全的。”

    慕琬点了点头:“我应该会去。如果情况允许,我想带上我娘。她老人家一辈子没去过什么好地方,也没见过世面。趁她在的时候,我想做些什么。”

    “这样挺好的,自己和老人都不要留下遗憾才是。”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七回:惊雀别枝

    黛鸾今天早早随伙伴们吃了午饭。几人闲来无事,跑到雪砚池附近玩去了。当然,三人中也就她和默凉没什么事,席煜第一万次翘了下午的演练。她怕是忘了今天有慕琬指点,距离她屁股挨打还有两个时辰。

    默凉很早前,就从云外镜中得知此地有这样一个神奇的水池。他告诉她们的时候,黛鸾已经和如月君见过面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告知他们香炉的事,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香炉到底在不在里面。而后,他们陆续来过很多次。每次,阿鸾都要盯着池中很久。

    “呯——”

    席煜将一枚小石子丢过去,石头在冰面上滑了过去。这次冰面没有破,大约是结厚了些吧。黛鸾看得出神,默凉感到奇怪。

    “你很喜欢这个池子吗?”

    “啊,也没有。我就是在想,这里面到底有没有鱼啊。”

    “水至清则无鱼。”默凉说,“既然它能衬出池底的黑石,我想应该是没有的。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潭死水,没什么东西能在里面活下去吧。”

    “说的也是。”

    这时候,身后的灌木传来窸窣的响声。黛鸾神经质地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大约是冒险的生活太久,她太敏感了。一向心宽的她不知为何,觉得周围有些冷,虽然察觉不到什么杀气妖气,却感觉不太舒服。

    “要不我们回去吧?”她突然说。

    “吔,我才刚逃出来诶。”

    席煜虽然抱怨,但出乎意料的是,默凉竟同意了。按照以往,他大概会觉得黛鸾的忧虑没有必要,是她想多罢了。

    莫非他也有这样不安的感觉吗?

    到了晚上,施无弃突然找到他们,说凑一块儿吃个饭。

    他大概是有什么事要说,最初安定在雪砚谷,吃饭干活都要相互喊一声,做什么事都习惯在一起。就跟平日练功中场休息,弟子们喊兄弟一块儿上茅房一个心态。后来呢,就比较随缘了,毕竟每个人干的事儿也都不总一样,他们的房子也离得近,相互往来也不用打什么招呼。所以,吃饭他们便不总是在一起了。偶尔时间赶巧,也能一起在饭桌上交流交流,吃完饭马上散伙,各忙各的。说实话,这倒是朋友间最好的状态了。

    所以无弃这么一说,难免令他们有些奇怪。

    山海本就有点“诸事不宜”的心态,演这么一出,紧皱的眉头就没抚平过。黛鸾也是一脉相传地心慌,她没有告诉更多人,只是开玩笑给新朋友们说,晚上去吃个叙旧饭。施无弃找上慕琬的时候,她正和池梨说话。无弃也没多说什么,就说晚上一块儿吃个饭,她心里自然也倍感疑惑。池梨倒是心神领会地点点头,不说什么,也没有打扰的意思。就那挑眉的瞬间让慕琬总觉得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但这都不重要。当他们几个围在角落的桌前,再度聚餐时,竟有一种久违的感慨。

    “我们应该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慕琬掐着指算,“上次这么凑一桌

    ,应该也大半个月了。”

    “我还记得那次后厨做了萝卜汤,但是没撒盐,一点味也没有。”黛鸾说。

    “你怎么就记得吃什么了啊。”

    开始的话题还很轻松,但他们都留着心眼,知道施无弃要说些什么重要的话题。偶尔,他们会瞥过去,看他神色自然,好像也没藏着什么紧张的大事,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以茶代酒,茶过三巡,无弃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自己这里。

    “明天我要去取返魂香了。”他说,“丑时三刻。”

    桌上叮叮当当的碗筷声戛然而止,静得能听清后厨刷锅的声音。筷子悬在半空,三双瞪大的眼睛和三只张开的嘴十分默契。施无弃却淡淡地夹着菜,一副平静的样子,仿佛只是随口说了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

    “不是,你是什么时候……你……”

    “在哪儿?是在——那个地方吗?”

    “你怎么才告诉我们?”

    无弃抬起筷子向下挥动两下,将他们七嘴八舌的问题压了回去。但紧接着,山海又问:

    “你说的丑时,莫不是今夜丑时吧?”

    “不是。是明日,还有十几个时辰。”

    “这样么。”

    慕琬觉得心情很微妙,像是被骗了似的。但她很清楚并没有人骗她,只是无弃或许是出于安全问题,暂时隐瞒而已。看那师徒俩不也是才知道的吗?何必这么敏感,这也不是信任不信任的原因。结果她刚努力说服自己,黛鸾就蹦出来了。

    “现在才说!是不是不放心我们!”

    “没有。”施无弃摇了摇头,“真没有。”

    山海端起茶杯,依然皱着眉。他在开口前倒是叹了口气,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是能理解。意外是很多的……说漏嘴也好,梦话也好,秘密只要有第二人知道便不再是秘密,便有被各种方式透露的风险。我倒是惊讶,你能憋到现在可真不容易。”

    “我憋的事还少吗。”施无弃笑了笑。

    他说,他只不过是出于信任,将这件事告诉大家而已,并没有要求他们和自己一起去的意思。但不可避免地,他们问到了放置香炉的地方。施无弃只是说,明天你们便知道了,他们也就没再追问。但不知道为何,黛鸾有种感觉。若施无弃的位置是别人,山海也好慕琬也好,他们都一定会追问下去。

    是因为这若即若离的疏远的错觉吗?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他们还不够了解他。

    或说,他不想、不让自己被了解。

    黛鸾觉得自己过去是不能明白这些道理的,但她慢慢会想的很多,慢慢也就懂了许多以前不懂的事。

    即使是这样的话题被引出来,饭桌上的气氛也并未沉重到哪儿去。大家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只有当最后各自回屋洗漱,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种类似于后怕的情绪才浮现上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

    持续性的不安对

    第二天也造成了影响。他们都做梦了,不同长短不同内容,但无一例外都让第二天的起床变的困难,太阳穴直跳。他们开始明白为何施无弃选择临近了再说出口。就比如黛鸾,她一整天都时不时朝着雪砚池的方向看。这太不自然了,虽说雪砚宗不至于混进什么奸细,但她的反常还是过于明显。山海和慕琬也是,止不住地往那方面想。何况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真在那里吗?看样子是的。

    除了他们几人之外,应该没有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了。即使是十几个时辰的秘密,保守得也愈发艰难,仿佛下一秒便会喃喃自语,破口而出。

    这一天无比漫长,好在仅仅是一天罢了。其实若有七天之久,捱也就捱过来了。只是暴露给不知道什么人的风险会随之增加。雪砚宗大概是没内奸的,但保不齐有顶不住诱惑、居心叵测或者单纯受好奇心指引,对香炉造成了什么破坏。毕竟那要求很离奇,是“看也不能看一眼”的。若是雪砚池那倒也轻松,反正近看远看非黑即白。总不能有谁砸破冰面跳进去游泳吧?

    还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也不知这不到三个月,施无弃究竟是如何熬过这每一天的心理折磨。这便是他远离雪砚谷,时常出去走走转转的主要原因吗?

    一千个时辰……黛鸾在心里算着。她突然意识到,明天就是冬至呀。那么一千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八月十六?中秋佳节的后一天么?

    她想起来了。中秋的时候,他们正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庆祝。连慕琬为了配合大家,也喝了些酒。当然,她很快就瘫下去,趴在桌上,手里还拿着半块蛋黄月饼。那枚蛋黄还是完整的,一口下去没被咬开,阿鸾抠走吃掉了。

    遗憾的是,池梨说,原本叶月君答应他们会来。叶月君当时还告诉她,其实中秋是自己的忌日。他们很意外,也觉得失礼,便道歉了。但叶月君还是欣然答应,说自己一定赴约。只是等来等去,直到十六日子时,她也没有出现。

    默凉抱着剑,望着月亮,眼里分明是有几分期待的。他一定想看到圆月上出现几个黑点儿,逐渐放大,逐渐靠近。再定睛一看,便是叶月君和她的雁群了。但没有,他等得脖子发痛也没有等到。

    没等到也好。

    无弃还说起一个花椒味月饼的故事,大家都笑了。那一天他们很开心,非常开心。那是他们在雪砚谷安定下来过的第一个热热闹闹的节日。黛鸾分明记得,施无弃和柒姑娘都在,他是笑得很开心的。

    在那样的笑容之下,隐藏着一个微小的秘密吗?

    他就是在这片欢声笑语中,在喧闹与夜色的掩护下,将香炉和药材拿去炼制的吗?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月高照之时,确实是个好时机。他们都太过沉迷于节日的气氛里,竟然没人注意到有什么异样。不过以无弃的身手,这听上去的确是一件轻松的事。沉重的,大约只有所有知情人的心罢了。

    知情人仅他一个。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八回:惊心裂胆

    黛鸾仔细沉思了一番。中秋后,十六夜子时,他们应该就已经收拾着散了,毕竟第二天还有事做。那无弃也可能是入夜后将返魂香藏了起来——雪砚池的可能性最大。黛鸾也说不出为什么,大约是直觉。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黛鸾记得秋天这时候天分明还亮着,但入冬了,黑暗来得太快。原本默凉席煜还有别的孩子要拉她玩,她拒绝了。她希望自己不要拒绝的太突兀,让他们起疑。毕竟,有什么孩子间的活动她可是随叫随到的。虽说席煜自称雪砚宗的孩子王,手上有“实权”的还是黛鸾这个外来的姑娘。

    黛鸾先先敲响了施无弃的房门,没人开。她又从窗户外趴着听了听,没什么动静。她心说该不会自己迟到了吧?他住的房间很偏僻,路也黑。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不了看不见石头栽个跟头,今天心里却紧张得要命。她思考了一会,权衡自己是先去找山海,或者慕琬,还是应该直接去雪砚池一窥究竟。说不定他们已经走了,还是赶紧去雪砚池吧。

    通往雪砚池的路本身就狭小僻静,走得磕磕绊绊的。她真后悔自己没带一盏灯出来。天上有着细细的一牙上弦月,光芒太弱了,穿过干枯的树枝之间根本没落下多少光来。踩在干枯的、为数不多的叶片上,咔嚓的声响十分明显。

    黛鸾突然想起来,偶尔在夜间擦拭断尘寰时,剑身是亮的。虽然算不上“明晃晃”但说不定多少能有点光呢。于是她边走边将布条解开,露出那纤长而起伏的剑身。微弱的月光之下,断尘寰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是夜晚涟漪轻漾的水面。

    四散的光斑投射到地上,让周围的情况亮了一些。伴随着黛鸾的步伐,显得光怪陆离。她不禁想到自己在藏澜海的那次——她被睦月君传到海中,仰起头看,那些穿透粼粼海面的光影从水面之下窥探,便是这般风景了。

    来到一片略微开阔的地方时,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这种冷是之前就存在着的,只是此刻尤为明显。她逐渐意识到,这并非是冬日里该有的温度,而是一种异于往常的感触。

    那些林间窸窸窣窣的人影,从昨天,从前几日,就一直徘徊于此了吗?

    黛鸾停住脚步,吞下一口唾沫。

    这便是冬至了。

    是一年中黑夜最漫长的一天。

    漆黑的密林间,施无弃拉着柒姑娘的手腕,在树影中飞快地穿行。

    “你想好了?”另一个人问,“今日祸乱必生。不知施公子作何准备?”

    “没办法了,我权衡过。”他脚下依然轻盈地跃进,并不看那始终与他平行的人,“虽然有点出卖朋友的意思,但我并未牟取他利。现在一眨眼的功夫都耽误不得。”

    “您可记好了,子时七刻,多一眨眼少一眨眼也不行的。”

    “我知道,心里有数。”

    “但您要小心。”那人说,“越过前方那条河,有歹人守您。”

    “……什么?”

    踏上一截树杈后,他停住了脚步,从高处俯望那条潺潺的河。这种规模的细流,若是外面的水在十一月就近乎枯竭,只有雪砚谷的河还算有气势,不过是水位低了些。对岸没有什么树和石头,掩体不多,他暂时没看见什么影子。经那人一点,他的感觉敏锐了些,隐约能感到确实有什么人在对岸藏身。

    “唉呀……这可太危险了。”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天黑之前便来了。但好消息是,您雇的佣兵在来的路上,很快便到了……那么,我先行告退了。”

    “好。”

    他将什么东西交付给柒姑娘,自己径直越过了河。过于亮眼的诱饵很轻易引出了一条大鱼——漆黑的鱼。

    一刀微光划破黑暗,横刀出鞘,风里还有金属的嗡鸣。

    “野狗这么快就嗅到腥味了。”施无弃鼓起了掌,“不应当啊,时间上的情报,我可是相当保密的。究竟是什么人提前通知你了?真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啊。”

    “随你怎么说。”唐赫直直盯着他,如鹰一般锐利的瞳孔闪着寒光。

    “我可不想跟你打起来,毕竟时间耽误不得。你该不会想阻止我吧?我相信你找不到返魂香的位置,我有这个自信。但你又何必在此时跳出来,打草惊蛇呢?”

    “因为此地不止你我二人。”他冷冷地说,“若等你揭开锅盖再抢也不是不行,只是我有些担心,不止一双筷子悬在锅上。尽管……他们并不一定都是冲着这碗饭来的。”

    “唐少侠,这饭抢得太快,可是会烫嘴的。”

    漆黑的河畔,唐赫暗自打量着他。他知道,施无弃连扇子都没拿出来,可谓是一点也没与他交手的意思。其实他也觉得没必要,实在是浪费时间。为了不耽误双方的正事,唐赫没接这个无聊的讽刺,而是清了清嗓子说了另外的事,语调微妙。

    “先给你打个招呼。左衽门集结了一支江湖队伍,早已潜入雪砚谷,准备埋伏你一位关系不错的朋友。若她身陷险境,那可就是你一手造成的了。”

    “我自然知道,但比起我不必要的关心,另外几位朋友也不是摆设。怎么,想打心理战给我施压?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告诉你香炉的地方么?不会,但我也可以给你打个招呼——你托管的小朋友就在来雪砚谷的路上。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只知道她也要因你置于险境之中了。你不会连这点也要拜我所赐了吧?”

    唐赫也不清楚,听到这番说辞的自己是否产生了一瞬的动摇。但更多的是意想不到。他并不是很质疑施无弃的话只是扰乱心智,毕竟云外镜就在雪砚谷中,他当然有可能知道一些原本无法知道的事。但江豆豆为什么……怎么会?和谁?

    他略咬紧牙,就当施无弃是在扯谎。

    “别浪费时间了。”他抬起刀,“耽搁太久对你我都没好处。”

    “想要返魂香啊?”施无弃笑着摊开双臂,“先打赢我啊?”

    唐赫从不会被明面上的挑衅所刺激,但既然君子一言,就别怪他如此果决地舞刀弄枪。手腕微调,脚下发力,横刀在瞬间向前刺射,惊起原地一片荒草间的尘埃。仓朗响声平地乍现,火光凭空炸裂。在他距离施无弃仅有不到一半距离时,另一把刀打断了他的突袭。刀的末端连着棘链。哗啦啦的响声还在持续,恍若天降的女人半跪半起。她一手握住刀柄,从下方抬眼看他。感觉到手上惊人的力道,些许惊讶浮现在唐赫眼角。半截没入土中的小半截刀身映衬着她冰冷的目光,势若千针同射,万箭齐发。

    他立即后撤与女人拉开距离。那女人撑起身,将短刀从土中用力捞了出来。

    那不是短刀……是一柄断刀。

    “……是你啊。”唐赫将刀刃换了一个角度,“你还活着。就说怎么有第三人的气息。”

    “很不幸,我还活着。”唐怀澜淡淡地说。

    “我记得你们感情不是很好。”唐赫将目光

    快速地在对面一前一后的两人间扫过,“你什么时候站到那边去了?”

    “拿钱办事,公报私仇。”

    接着话音的尾巴,两枚飞镖脱袖而出。唐赫快速地倾斜刀刃,第一下将第一枚飞镖打得偏离轨道,第二下将第二枚飞镖弹了回去。唐怀澜将其精准地捏在指间。冷风袭来,三人的头发与衣摆像秋后的残蝶。

    “唐姑娘,这里便拜托你了。”

    怀澜微微点头,深不见底的眼神始终盯着面前的仇人,随时要将其吞噬一般。

    一抹游云掠过残月,令它的光华更加朦胧。

    山海和慕琬在距雪砚池更远的地方。虽然施无弃口中的时间是丑时四刻,但晚饭后他们都准备早早来到雪砚池。两人一开始也并不是一起走的,而是在路上相遇。两个的风格都是早做准备,便很巧地相遇了。

    “阿鸾晚点会一个人来吗?”慕琬问,“我有些担心她。”

    “我是不放心她。”山海皱着眉,“但我去敲她房门时,她不在屋里。我问了席煜,她说她也不知道。我便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去的更早。”

    “说实话,我总觉得有些不妙。虽然是在家一样的地方,却总觉得像被监视了一样,有很多双眼睛看着。”慕琬皱紧眉,“好像自从无弃告诉我们真相以后就这样了。我是不是有点敏感?”

    “警觉些总是好的,何况那些感觉,我也有。我试着找过那些‘眼睛’,却形如鬼魅,无迹可寻。”山海深吸一口气,凉凉的风灌进肺里,“我担心……算了。”

    “担心什么?”

    慕琬刚问出口,身后便有一阵细微的响声。有人的脚步由远及近,很轻,但十分匆忙。他们两人同时回过头,看到默凉白色的身影提着灯,向这边跑来。

    他跑得有些急了,半天没说出话,几个字磕磕绊绊的。慕琬拍了拍他的背,山海让他别急慢慢说。看样子他连内力也没敢用,是实打实跑过来的。

    “你们、你们见到阿鸾了吗?”他还在喘气儿。

    “不曾见过。”慕琬微微皱眉,“我们以为……呃,以为她、她在和你们玩。”

    “她一整天都在向雪砚池的方向看。”默凉忧心忡忡,“打下午起我就没见到她了,问了其他弟子,都说不曾见过,只有一个人说看到她去敲过施公子的门。我料想,施公子怕是把香炉放在那里,近日便要取了。我本是不担心的,可是,今天有弟子在山涧晕倒了。醒过来什么也不记得,身上也没伤,怕是遭了迷药。我担心……”

    默凉的怀疑十分合理。以他的聪明才智,将这些联系到一起是理所当然。山海立马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了。但既然小凉猜出个大概,他们也不打算隐瞒了。

    “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要去雪砚池。坏就坏在去那儿没有固定的路,走法太多,我不知阿鸾去了哪里,但她一个人,实在让人难以放心。这样吧,你方便随慕琬同去么?”

    “好。”他握紧了剑。

    “山海,你也要当心!实际上,我们连……”

    “对,我们连香炉真正的位置都不确定。无弃是在给我们兜圈子,让我们想当然地去雪砚池没错。但我相信有他的原因。我有阿鸾的头绳,我去找她,你们也务必小心!”

    他三两下便迈上枝头,快速地穿行于稀疏的林间。一面期盼默凉与慕琬别出什么岔子,他们两个只能说是互相照顾了;另一面,他祈祷着阿鸾千万不要有事。

    她很难没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九回:惊鸿艳影

    默凉与慕琬赶了一段路,慕琬还为他放慢了节奏。从这里到雪砚池大约需要二刻。走了不知有没有一半,默凉的那盏灯忽然被风吹灭了。于是他们停下来,慕琬准备从自己的灯里取出半支蜡烛帮他点上。可又来了一阵风,火苗跃然于纸面,将这灯笼直接点燃了。她条件反射松开手,火灯笼掉到地上,在地面上划开了一道弧状的火焰。

    火焰正好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很难让人觉得不是故意的。

    “我们又见面了。”

    从火焰中一跃而出的,是那张美丽女妖的面庞。她微卷的头发在月光下仿佛也散发着黯淡的光,双翼时而扑扇着,令那自下而上的火光衬得面容阴森扭曲。

    “又是你?”慕琬发出愤怒的谴责,“你何时混入雪砚谷中?!”

    “呀,为什么只针对我呀?你们的防守形同虚设,想进来几人进来几人,想怎么进来就怎么进来,简直像是敞开大门欢迎路人似的,怎么反过头来怪我了?”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姽娥会出现在这里——在这时。他们都是昨夜才知道消息的,默凉更是今天才猜出来,为何姽娥……或说朽月君那里,就已经知道这一切了?是施无弃放置香炉时,他们就已经……但说实话,单单将范围定位在雪砚谷也不难。只是这个时机实在是巧得令人困惑。

    “今日伤我谷中弟子的就是你?”

    慕琬是在说下午有弟子晕倒的那件事。

    “你空口无凭,蔑我清白。我可是从飞进这里的那一刻起,连一个野兔的毛都没伤过。你如此嫁祸于人,着实过分。可要我说呀,伤你弟子的人多了去,随便哪个猫猫狗狗都能对付他们。唉,是不是雪砚宗的人都太弱了呀?自从上个掌门走了以后,便一蹶不振了吧。”

    姽娥的发言频频在慕琬的底线上踩踏,惹得她怒火中烧。

    可由此也不难察觉,那些鬼魅般的视线……莫非是真实存在的。

    入侵者不止一个。

    至于默凉,则陷入了一种空洞的、深深的彷徨中。

    黛鸾的剑上沾着血,一滴一滴落进土里。

    她身上有伤,很多,但都不深。她也没有真正地杀过人,但面对一个两个气势汹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歹人,求生的本能比起后天的良知更加真切。

    光太暗了,她看不清,何况那些人都蒙着脸,是真正的歹徒的样子。他们武功很强,但也不算太强,只是人数众多,少说六七个,她只得拼死招架。近身战的时候,她能看到那些人衣襟的叠法,知道是左衽门要她的命。可她究竟是惊动了什么人,令对方如此兴师动众也要取她性命?

    想必,只能是……那些潜藏在黛峦城城王府中的恶人吧。

    夜太黑了,凭她睁大眼睛也只能看清往来繁复的影子。大多数时候,她判断那些兵器的走向都是依靠自己的直觉,或说灵力带给她的感触。但她实战着实太少,真动起手来也没什么自信。一个两个还行,这没玩没了的一大群可就令人心里发慌。疏影在微弱的月光下轻轻婆娑,远处传来鸿鸟啼破天际的鸣声。

    身后又是一记刀影,她快速转身准

    备招架。就在此时,一支利箭穿透了持刀人的身体,染红的箭头从他的前胸突出,恰好没有碰到黛鸾。他瞪大眼睛,在倒下之前被她避开了。剩下几人都警觉起来,同黛鸾一并看向箭来时的方向。

    叶月君的手绷直了弓弦,蓄势待发。黛鸾有些欣喜,但不敢轻易跑向那边。叶月君毫发无损——至少看上去是,这令她有些许欣慰。她仔细观察了一番,叶月君身边没有雁,只有天上有两只在盘旋。而站在她身后的,竟然是个熟悉的孩子。

    “江……”

    黛鸾不禁念叨出声。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本应依赖着唐赫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叶月君将她带来的吗?但此刻的情景令她无暇分心,叶月君松开手,箭再度贯穿了另一个对黛鸾举刀的家伙。于是剩下的人终于明白,不干掉那边的弓手,任务就无法顺利完成。

    有一人并未举刀,只是抬起了手。叶月君又是一箭,上弦的速度快得无法察觉。箭虽然贯穿了他的手掌,令他发出凄厉的惨叫,袖口有什么东西已经窜到了天上,“咻”的一声,在夜空上绽开一串金色的烟火。

    叶月君不禁侧过头。她听到,远处有更多人向这里赶来。不能再耽误了,她一吹口哨,天上的两只雁突然俯冲下来,又极快地滑行上去,干扰了下方的人。黛鸾趁机冲上前去,跑到叶月君的旁边。

    “这孩子——”黛鸾问,“她不是……”

    “过会再跟你解释。我知道你有麻烦,左衽门的人从很早之前就盯上你了。”

    “我、我知道……但现在该怎么办?”

    “我来对付他们,你趁机逃走。只是,你要替我照顾这孩子。”

    黛鸾看了一眼她身后怯生生的姑娘。江豆豆还记得她们,显然十分害怕,黛鸾不知叶月君怎么说服她跟自己走的。但黛鸾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计划。

    “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出什么意外,不然……很伤身体。而且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就算带着豆豆跑,也无处可躲。若是去找无弃……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我想他们大约也是知道些什么,才刻意挑今天下手。”

    叶月君在回答她之前突然僵住了,睁大眼睛,全身颤了一下。有杀手一刀劈在她的后背上,黛鸾冷汗都下来了。她侧过头,发现已经有只大雁受伤了,但她却不能过去。江豆豆惊呼出声,阿鸾咬紧牙,将剑从叶月君左臂下方向上刺去,扎进了那人的喉咙上。抽回剑时,大量的血喷洒在叶月君的肩头,与她后背的血混在一起。

    “我不走,我不走……”黛鸾不断地摇头,“我们把他们杀光,我们一起……”

    “杀不完的,雪砚谷藏了很多人。”

    此时,又有人持刀袭来,叶月君立刻转身擒住他握刀的手,以妖力拧断他的手腕。但他并不死心,另一掌卯足了内力拍向叶月君的胃部。这一记是她始料未及的,一口血从食道上涌出,她生怕阿鸾看见,抿住了嘴,连牙缝里都是一股腥味。

    叶月君是出了名的神射手,而对于近身的搏斗与刀技剑技,可以说是毫无经验。

    江豆豆止不住地发抖,黛鸾都能听到她牙关打颤的声音。在陷阱之中,大概唯有在唐赫身边她才能放下心来

    。黛鸾也没有把握她和叶月君能保护好她。或许将她单独安置在别处不够安全,或是时间上过于紧急,实在没有条件,叶月君不得已才把她带到此地。两人尽力配合着,尽管黛鸾知道左衽门的目标是自己,她还是与叶月君将那孩子保护在两人之中。交互往来间,黛鸾又受了些伤,但她怀疑叶月君受的伤更多。

    她很清楚,叶月君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拼命了。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救她,令她心里不住地泛出酸楚。更重要的,江豆豆究竟为何与她在一起,她还没有交代。她是要自己帮助她做什么吗?

    再怎么说,黛鸾受的多是皮外伤,但叶月君就不一样了。她用镀上妖力的弓作为招架,能挡下的招式十分有限。木头和金属本质上当然不同,说不定黛鸾现在要还拿着桃木剑,就算附了灵力也撑不到现在。叶月君全身上下的骨头都痛,虽然背上的刀伤已经被妖力治愈,其他地方却暂时跟不上。帮手们纷纷赶来,这敌人是越打越多。就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几**间飞来的符咒猛然贴上了一部分人,接触织物的瞬间燃烧起来。他们都吱哇乱叫,满地乱跑,慌忙寻找水源,或就地打滚。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局势终于有所缓和。

    在山海现身的一瞬,黛鸾飞扑了过去。

    “太好了,我以为我要在回家前就死掉了!”

    山海安慰她冷静下来,毕竟危机并未解除。他看到叶月君的时候,多少有些感慨。但他能听出来,叶月君的呼吸十分嘈杂,一定受了伤。当他发现瑟瑟发抖的江豆豆时,眼里更是流露出与黛鸾相似的惊诧。

    “究竟是……”

    “长话短说。”叶月君咽下一口血,牙还是红色,“有山妖袭击了这孩子栖身的小村,照顾她的老夫妇双双毙命……那村子的妖怪本被姓唐的杀光了,好的坏的都——可很快有新的妖怪占山称王。这孩子被年轻人救走了,两个老人没来得及。大家拿她也没办法,她哭着喊着要见……见她哥,我便带在身边。问其他的走无常,得知他往雪砚谷去了,我就知道你们有危险。”

    不用说,既然唐赫在雪砚谷,那一定就是冲着返魂香来的。山海皱紧眉,对她说:

    “我和梁丘本在一起,要去找他。现在默凉和她在一起,你这么一说……我有些担心他们二人的安危了。”

    “他们在哪儿?”

    叶月君攥紧了手。想必她也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毕竟默凉就在雪砚谷生活。她顿了顿,又接着问了一句:

    “他的诅咒……”

    师徒两人摇了摇头。此时,又有人袭来,山海抽出拂尘,卷住他的手腕,将对方掀了出去。随后,他对叶月君说:

    “我们可以照顾这个孩子,但您……该怎么办?我不觉得您的状况还能战斗下去。”

    “你莫要操心了。告诉我,默凉和慕琬在哪边?”

    山海知道她也算个倔脾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指了一个方向。叶月君谢过之后,飞快地赶过去了。他知道,他只能快些和阿鸾一起想办法让那群人失去行动能力,才能赶过去帮助他们。若不处理这些家伙直接离开,恐怕会有无辜的弟子被牵连其中。

    好在剩下的敌人并不多。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回:惊风怒涛

    直到叶月君赶来前,慕琬和默凉都在与那位“老朋友”对峙。

    “你打不过我,小子。”姽娥轻蔑地看着默凉,“你不能用尽全力,不然就会死。”

    慕琬注意到了不正常的地方。从姽娥出现以后,默凉就一言不发,脸色简直比发色还要苍白。他陷入了一种持续性的震撼中,但很快,结合发生过的一切和殁影阁的说辞,他逐渐从那种惊诧带来的耳鸣里清醒过来。

    “你怎么了?”慕琬很着急,“她该不会给你施了什么咒术?你还好吗?”

    “啊……还好。”

    默凉回过神,呆呆地看着面前那个美丽的女妖。是了,她就是香炉中出现过的、为他们“出谋划策”,引导叶月君变成了这副样子的罪魁祸首。或许在她之后依然有人,只不过,默凉此刻被深深地懊悔占据了——若他聪明一点,若他反应再快一点,说不定就……自己怎么能这么蠢呢?

    “她是……香炉里的女妖。”默凉缓了缓,才接着说,“她骗了叶月君。”

    “什么?”慕琬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若默凉说的是实话,那么这种相似的愧疚与懊恼便同时传染到了她的身上。若她那是多想一步,若她随着其他人去过蜃景,就该知道那个剪影的原型就是这个听从那可恶的无常鬼的手下。

    她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一路上,几人相处了那样久,却从未对过“口供”。难道他们自以为对话题的避免能够减缓过去的压力,都只是自以为么?

    “啊呀,你怎么今天才反应过来?”姽娥反而很惊讶,“我以为你去见过皋月君,早就把这件事想明白了呢。”

    “混账东西!”慕琬破口大骂,“原来是你!这都是你们计划好的!”

    “是啊是啊,你们现在才知道,也真是忠实地贯彻了你们的愚蠢……令人发笑。不过是朽月大人用迷烟造的投影,你们竟然一点儿都不怀疑。”

    “叶月君被害成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哪儿样?就这样?”姽娥歪着头,居高临下,“那是她蠢,比你们还笨。本来我们只打算让她随便杀几个人,或者妖怪,等她得知真相时看看那备受打击的蠢样来着。谁让她的身份不明不白的,背弃自己最初的身份,修炼成人后还与妖怪有染,一点儿体统都没有。”

    “是吗?”

    新的声音出现了。默凉率先反应过来,是叶月君的声音。

    “你是这样认为的?”

    叶月君缓缓走来,手中攥着弓箭。她这么说,姽娥却只是微笑,仿佛意料中的从容。

    “省省力气逃走吧。您在妖界已经毫无声望可言了,纵使舍去一身凡骨,回归本初,不过是条落了水爬上岸的丧家之犬罢了。现在的你,也保不了人间一方平安。我无意与六道无常为敌,劝您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姽娥的语气算不上假惺惺,但那如同施舍般高高在上的腔调令人不悦。她的语气甚至带着笑,轻蔑与怜悯并存。叶月君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我有自己的判断,不劳你费心。”

    “是吗?真希望你是对的。”

    姽娥忽然抬起一条手臂,一道火焰如鞭子般甩了下来。慕琬立刻推开了默凉,头发梢差点给火燎到了。慕琬总感觉,她的力量比上次要更强,那种熟悉的妖气也更加浓郁。她简直是在拿自己当燃料,透支生命也要与他们决一

    死战。

    叶月君拉起弓,与她对峙起来。但再怎么说姽娥也是在空中作战的,她的闪避很灵活,这些把戏根本无法伤她皮毛。她自在地挥动双臂,仿佛那是第二对翅膀,仿佛在翩翩起舞。火势有增无减,让地面上的人防不胜防。慕琬抱紧两个孩子蹲了下来,像护雏的母鸟。这样一来,她便无法回击了。天狗休养了这么多时日,说不定恢复战斗不是问题,但她一不敢轻易冒险,二来也无暇分心。

    叶月君最后一支箭用完了。她解开箭囊,丢下了弓。这时,慕琬感到原本灼热的空气出现了一丝凉意,明晃晃的环境光也突然暗了下来。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转过去,看到了令她惊诧到说不出话的一幕景象。

    一对巨大的羽翼遮蔽了火光。那对双翼是棕褐色的,从叶月君那里伸出。但这并不是独立的翅膀,而是她的双臂——那正是对应着鸟儿的地方。她抬起双手,也就是那对遮天蔽日的双翅,掀起一阵风,将这一圈火线推远,清理出更宽阔的空间。

    默凉也从慕琬的臂弯里抬起头。他愣住了,眼里闪着些许微光。叶月君不再是他认识的样子了,如今的模样他从未见过。细密的绒毛由脖颈覆盖到她的脸颊,除了手,双腿也变成了爪的样子。现在,她的样子更接近于一个真正的妖怪了。

    还是说,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不要看。”她勉强笑了笑,“我现在的样子太丑了。”

    “不、不……”

    无视了默凉的只言片语,叶月君忽然一振双翼,冲上天空。姽娥指使更多的火焰迎面攻击,叶月君利用气流割开了火。两个妖怪在空中周旋起来,羽毛、花瓣、火焰……数不胜数纷纷扬扬的东西带着一半余烬,雪似的飘在地上。江豆豆害怕得止不住抽噎,慕琬没有办法,只能将他们抱得更紧。

    叶月君一抬手,三支锋利的翎刃如三箭齐发。它们同时瞄准了姽娥的脖颈与两翼,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在姽娥做出反应前,高耸的火焰突然拔地而起,直冲天际,层层堆叠,将这三枚利刃焚为灰烬,融于金红的焰心。

    姽娥露出欣喜的神色,回过头,注视着那位从天而降的纵火者。

    “你怎么了?”朽月君眼中的嘲弄不加掩饰,“你好像比过去脆弱得多啊。”

    这话自然是对叶月君说的。他并未先搭理姽娥,这令她对叶月君颇有成见。她愤怒地盯过去,叶月君已经落到地上,挡在慕琬他们三人之前。她的眼神十分复杂,但有一个人的眼睛在这片火光的映衬下更为愤怒。

    默凉是如此恶狠狠地瞪视着朽月君——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这样讨厌过、憎恨过这么一个人,或说无常鬼。他很聪明地猜出姽娥的幕后黑手正是此人,那一向清清淡淡的目光变得炽热,仿佛干枯荒芜的草原上被一粒火星引燃熊熊烈火,燎原之势。一种血脉贲张的感觉涌了上来,鬼叹的杀欲被这种情绪所激活,诱使他挥剑冲向那该死的始作俑者。

    “即使你那么看着我也没有用,那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朽月君翻了个白眼,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姿态足以火上浇油,“再者,现在也不是犹豫的时候吧?”

    “犹豫什么?”

    慕琬如此质问。她嘴上虽然十分凶狠,手上却悄然拉住了默凉的袖口。她很清楚小凉的心情,慕琬自己的憎恨也绝不比他要轻。可她已经领教到此人的力

    量和那与之相配的阴毒,绝对不能让默凉以身试险,重蹈覆辙。冲动不可能解决问题,这点对难得冲动的人也一样。

    朽月君侧目审视,瞳孔红得妖冶。

    “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浪费时间?不觉得有更重要的事吗?”

    不难猜测,他的出现是一种糟糕的预示。不知返魂香的事怎么就给他知道的,恐怕唐赫也在附近,说不定已经与施无弃交起手了。距离丑时还早,但朽月君为何现在就大大方方地出现了。难不成,他们还不确定香炉的位置在哪儿,所以提前来索取信息……

    “行了,快去救你们的施掌柜吧。”朽月君轻轻落到地上,拍了拍衣摆,语气里三分不屑,“之前他已经和唐少侠在河对岸打起来了。你们去得越晚,时间越是紧张。”

    总感觉有诈似的,他们都没有动身。周围的火焰还在噼啪燃烧,没有减弱,但也没有扩散。火焰形成了一个环,却是残缺的,开了口,简直摆明了要放他们出去。

    “去啊?”朽月君瞪向他们,“给我点时间,和同僚叙叙旧。”

    “朽、朽月大人,您怎么……”姽娥摸不着头脑,有些急切地问。

    叶月君转过身,远处的火光令她的剪影形成明显的鸟妖的轮廓。

    “走吧,没事的,施少侠那边更要紧。”她的语气很镇定,也很坦然,“但在那之前,请你们照顾好这个孩子。”

    这下倒是能确保朽月君没给他们下绊子了,毕竟江豆豆这孩子很重要,他不能下手。默凉还有些担心地看向她。毕竟,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没说开的话,未解开的结。但时机绝不是现在,慕琬也很清楚。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将他们往火焰缺口的方向拉扯。

    默凉一向很懂事的,但他头一次如此想要反抗,却如此不甘地用残余的理性说服自己。他们都知道,让鬼叹在此时占据他的理性绝不是好的选择。默凉就这么一点一点被拉开了,他任由慕琬对他生拉硬拽,自己的脚步毫无规律地挪动。慕琬能感到,他的身体就像铁块般沉重,也像铁块一样冰冷。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叶月君的方向,盯着她黯然而苍凉的眼睛。

    直到他离那双眼睛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直到朝目光中央聚拢的火幕遮挡了一切。

    “您就这么放他们走?”

    姽娥依然不解,她还在空中悬停,弯下腰,有些急切地说。

    “那你还不去追?”

    “啊,是!”

    这方被烈火点亮的夜空之下,便只剩下两个人了——两个非人的六道无常。

    他们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相互对视着。两人的神情是截然不同的,一个冰冷、疲惫,带着一种淡然的、经历了发酵与压制的憎恶;一个热烈、讥刺,带着打趣性质与不加掩饰的轻视。相同的是,两人从上到下都由衷地扩散出一种骨子里的高傲,与生俱来。

    “你对自己可真是狠得下心。”朽月君摇着头咋舌感慨,“不后悔吗?”

    “没什么可后悔的。”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想必你这次来,不仅是为了返魂香吧。”叶月君轻叹了一口气,“恐怕是那位大人授意,要清理门户了吧。”

    “嗯?你这么聪明倒是省了我的解释。我还担心我说了缘由,你觉得我在找借口唬你。”

    “不会。”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一回:惊弓之鸟

    月牙的光从细密的树枝间落下来,被切割得破碎。冷风呼啸,吹过被汗与血浸湿的衣服时有一种黏糊糊的糟糕的感觉。风将布贴得更紧,持续挥舞与躲闪的动作,更是让他们无暇顾及太多体感上的问题。

    黛鸾的体力不好,她累得气喘吁吁。她的反应能力也随着时间变差,每当险些丧命的时候,山海都会令场面转危为安。二十几岁,他也算是黔驴技穷了,不然也不会只在关键时刻能迸发出些特别的力量,想出不同的方法。无非,是千钧一发,急中生智。

    但在叶月君的帮助与师徒二人的齐心对抗下,左衽门的势力逐渐被杀退了。剩下的几人也不过是在负隅顽抗,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只是同样,两个人也精疲力竭了。

    四周左衽门的残余力量再度杀了上来。要说他们这等人物也真难对付,若是一般的江湖人士,见到这群妖魔鬼怪和先前惨死的例子,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了。山海想到,曾经听说过服从于左衽门的除了天生的疯子,谁若有家室,也会被当做威胁的把柄。恐怕他们就是这样培养出那些“忠实”的亡命之徒。

    暗中布下的结界准备完毕。山海腾出手来,将一枚符咒引燃拍在地上。火焰突然像是沿着撒好的火药线向四周飞窜出去。那些引火上身的杂鱼们止不住地哀嚎,声音像饥饿的狼,渴血的鹫。有乱跑的人带着火冲向这边,黛鸾便立刻挥剑过去。断尘寰的剑气在接触到目标的一瞬就熄灭了火,但同时,那些“燃料”也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

    火焰的阵法燃成了一幅巨大的太极八卦。

    未曾想,火还没烧多久,立刻有人引水相破。这火阵法也不是完美的,甚至仓促间布下的局也是漏洞百出。山海立刻看过去,发现对方看上去也与左衽门的其他喽啰无异。但这破阵的手法,还有水中特殊的妖气,都令他想到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妖怪。

    想必,殁影阁还是在巨大利益的诱使下推波助澜了。师徒二人调整了站姿,屏气凝神,再度陷入这场看不到尽头的苦战。

    不知施无弃那边怎么样了。

    这里静得很,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也只能听见这个。施无弃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有柒姑娘的步伐发出些许微弱的声响,远远听上去只有一人在移动。

    实际上,却有三个“人”出现在雪砚池边。

    凉凉的晚风轻拂面颊,施无弃看着平静的冰层,一言不发。

    “关于您的眼睛,晓深感遗憾。”

    施无弃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倒是不在乎,毕竟换来的是千金难求的东西,我自认为不是亏本买卖。只是我对那蛇妖有些许戒备,不知他们拿到眼睛,是想做什么。”

    “恕在下无能……我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道理。”晓站直了身子,叹了口气,“他们仿佛是一个整体,脑子都像是挂在一张网上的线——不如说,他们的确也用了类似的蛊术。那种蛊还是能藏住人心里的秘密,但表层轻飘飘的思想,会相互传达。所以,他们想什么做什么都是极其保密的。而那种蛊术,最多只有五人共享,对每个人各方面都有严格的要求。所

    以就算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也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皋月君能让这五个人听话,也算是有些本事,我倒是很喜欢她。”

    “她的确有自己的手段。”晓抬了抬肩,“您那眼睛……唉,黑市上一定有人能看出它真正的价值,可惜了。”

    “没什么可不可惜的。啊,倒是你,你的眼睛……”

    晓摸向了自己那一小块面具,抿起唇笑了笑。他感受着冰凉的青铜附着在脸上的质感,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说也罢,没什么好听的。尽是些不好的记忆。”

    “好。”

    施无弃应了一声,也不再追问。他就这样一直凝望着漆黑的湖面。良久,他向前迈出了一步。按理说以他的体重踩碎这层薄冰不是问题,只是他克制住了内力,缓慢地在冰层移动。柒姑娘和晓站在岸边,平静地注视着他。

    薄层传来极其微弱的,嘎吱的声响。虽说雪砚池的水质十分通透,乌黑的石壁也干干净净。实际上,水是很深的,只是因为过于清澈,让人误以为很浅。得亏那群熊孩子从未冒险下水游泳,否则出点什么差错真是要人命的。这偏僻的角落,光出去喊人就麻烦得很,更别提等人赶来救援了。

    大约走到雪砚池的中央,施无弃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往下看。现在是子时五刻,距离该取返魂香的时候,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您可要小心。”晓在岸边大声说着,“待会儿下潜的时候,得闭着眼睛。时间没到,看一眼也不行,更别提碰了。”

    “放心。那位置我一清二楚,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施无弃说着,抬头看着渺远深邃的天。依稀可见几个星星,散发着黯淡的光,与那一弯细细的月相交映。

    这方夜色静得骇人,全世界只剩他们三个。

    但这偌大的雪砚谷,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这样和平。喧闹的地方还多得很。在彼方的夜色下,刀光剑影接连闪烁,刀气的较量可谓是你死我活。在这场战斗中,唐赫明显感到唐怀澜的刀法与以往不同。虽然底子还是一样的,仍与唐家的套路无异。只是,她的手中不再顾及什么。她是一个好搭档,能巧妙地给予友人配合,随机应变。而在抛却这一切之后,如今的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这种感触,唐赫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了。

    他忽然想起一个绝妙的比喻——刀鞘和刀。而且,她和倾澜是封魔刃。怀澜是刀,倾澜是鞘,他们在一起即是一个整体。可平时,这女人的锐利收敛在刀鞘之中,唯有将刀鞘彻底破坏,她的锋芒才会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扬起迸发的杀意。

    有人朝着他们走过来了,但距离依然很远,还不至于让交手中的二人察觉。慕琬和默凉步履匆匆。他们急着到雪砚池附近找施无弃,跑得飞快,像是后面有追兵的三个犯人似的。实际上,他们并非囚犯,而身后确实有追兵。

    按理说,他们跑得不算太快,在天上飞行的姽娥追上他们简直轻而易举。但是她的速度明显有些慢了,不太可能是给他们放水。大概,是叶月君之前也对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只不过

    有豆豆这个“拖油瓶”,他们也快不到哪儿去。

    必须快起来,再快一点。

    而距他们离开很远的地方,两位六道无常依然僵持着。这看似毫无接触的二人间,妖气纵横往来。就算一片树叶飘到他们面前,都会立刻被这可怖的妖气撕碎。

    只不过,时至今日,叶月君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黄泉十二月,每人的身世、性格、处事风格都各不相同,甚至大相径庭。但那位大人选用他们的理由实则不言而喻——他们每一个人,都象征着他不同程度与类别的意识,即使有时,或说大多数时候是相互冲突的,可即使是小小的人类,在许多事前的心态也自相矛盾。他们就是他的一部分,好的坏的黑的白的,从来没有明确的界限,而是一个整体的不同面。

    是非善恶,也往往只在一念间。

    即使是朽月君——换句话讲,不如说正是朽月君,才能最完美地代表那位大人的某一部分,某处见不得光的部分。叶月君很清楚,于那位大人而言,自己早已不具备利用价值了。放任她为所欲为到现在也不过是网开一面,是少有的仁慈。

    但是……

    扮演着处刑人角色的朽月君,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她突然纵身一跃,振臂冲破火墙,藏匿于那一带黑压压的树林中了。朽月君愣了一下,忍不住嗤笑一声。

    “实在是没什么意义呢。”

    说罢,他捡起地上的那把弓,缓缓走向树林中。

    但是……

    叶月君借着夜色不住躲藏。她深知自己早已无可救药。先前左衽门的喽啰用兵刃和内力带来的皮外伤和内伤,还有姽娥方才以强大的妖力对她精神上造成的创伤,都已经无力回天了。她自己也耗费了大量的妖力,就算想变回人形,也毫无可能。

    身上的刀伤都只是浅浅地愈合了表层,经过刚才的折腾,随时都有可能崩裂。她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后,努力压低喘气的声音。她的呼吸十分嘈杂,震得自己耳膜发痛。

    “哎呀,刚才那架势我以为你有多勇敢来着。好了,快出来吧,我赶时间。”

    朽月君的呼唤像鬼魅的歌声从地狱深处传来。

    但是啊……

    即使是徒劳,即使是做梦,她也想看着那孩子健康长大,想看雪砚谷在这群年轻人的手中繁荣千秋,想看漫长人生中短暂相识的这几位朋友健康长寿,无疾而终。

    想为看不到的未来拼死一搏。

    “嘣——”

    是松开弓弦的、放箭的声音。

    被看到了吗?

    叶月君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想要躲到另一处掩体后。但很不幸,这次用力终于崩开了她身上所有的伤口,内伤外伤一并发作,灵魂也阵痛难忍。她倒在地上,大量的血染红了这一片土地,一点一滴带走她体内的温度。

    如盛放的花。她就这样软绵绵地倒在花蕊中央,像燃尽的蜡烛。

    耳鸣声消失了,一声缥缈的轻笑过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在意识熄灭前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箭早已用完了才是。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二回:惊魂动魄

    “无谓的抵抗。”

    唐赫将横着的刀刃向前一推,挡下对方的又一次挥砍。唐怀澜的刀锋与之错开,再度划出一连串刺耳的声响。无数次兵刃相接唐赫已经注意到,她那把断刀经过了精细的打磨,只是残刃依然参差,大概是有意忽略了那个部分。

    一般情况下,他在决战中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几回合下来,他多少也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意外的是,实在算不上认真,至少比起过去交手都要“松散”。他的的确确能在每一招每一式里感到被压抑的力量。那力量源于愤怒,却被她的镇定所镇压下去。看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打,于是唐赫试图用语言刺激来推进这场战斗的进度。每当他更用力一分时,怀澜的技力便恰好提到与他抗衡的程度,让他摸不着底。唐怀澜的时间多得是,他却等不了太久,又难以脱身,能做到最大程度便是将战场不断地往雪砚池推进。

    “你管这叫抵抗?”

    出乎意料的是,唐怀澜竟然回话了。看来这场比拼的确没有耗费她多少精力。唐赫心里有了数,便继续说道:

    “这就是为已逝友人报仇的态度?”

    “那部分还没到。”唐怀澜挡下一记侧劈,“现在是雇佣的内容。”

    很显然——拖延时间。施无弃不知是刻意打听还是机缘巧合,偏偏就找上这个女人作为自己眼前的障碍。朽月君告诉他的时间就快到了,一刻也不能耽误。剩下的时间恐怕不止与她这一场战斗,不能将体力都浪费在这里。于是,唐赫决定换一种打法。

    接下来,他的每一刀都是以破坏兵器为目的攻击的。这方法并不置人于死地,却行之有效。在刀剑之前,赤手空拳的人已经基本宣告败北。而对唐怀澜来说,这也是最具有破坏性的行为。在之前的每一次攻击与每一次抵挡中,他已经从兵器的碰撞声中判断出来,这柄残刀剩下的破绽在何处。唐怀澜不傻,能判断出他的意图,于是她将防守的计策改成避让,像挥刀砍一团烟似的怎么也打不到。唐赫的耐心快要到达底线。

    “你也该拿出自己真正的实力了吧?”

    “凭你,现在还不行。”

    照这种打法,怀澜的棘链已经断成了三截,但依然能用。她肘部有一截金属的箭头,原本固定在肘关节那里,也被他打断了。身上的暗器再怎么说也数量有限,能用的所剩无几,唐赫心里有数。一身残兵断甲,他真不知道这女人哪儿来的勇气撑到现在。单从水平的程度上讲,他很欣赏她,毕竟这是为数不多能与自己打到现在没有倒下的人。

    可惜大多数情况下,尽是些站在自己对立面的角色。

    慕琬和默凉的脚步近了。这里的山路有些崎岖,落脚很不方便。相对于姽娥而言,想穿过此地也并不轻松,毕竟路上有许多树杈和荆棘阻拦。若是飞到更高的地方,就很难找到猎物的踪迹了。被追逐的境况也并不是二人喜欢的,但没有办法,凡事总要先分清主次。

    还不能杀他们,姽娥知道。她应当跟着他们,找到隐藏香炉的地方。朽月君想要那个炉子,而那个叫唐赫的需要里面的返魂香。只要得到它,她的任务比起杀死

    这群蝼蚁便更具有价值。只是她心有不甘——因为她很不喜欢地面上跑着的那个女的。

    不过是一群区区人类。

    一记气浪打下来,破坏了周边的地形,对他们的速度造成干扰。毕竟如果让他们及时追上那个百骸主,两边可就更难对付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记气浪都裹挟着大量毒刺般的妖气,像是洪流中的碎石。第四道气浪砸下来时,默凉反身就是一剑,铆足了力气。两股力量相碰,四散而去,他们都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反弹。姽娥被掀远了些,他们也被向后推了几步。豆豆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得半天说不出话。

    “你还好吧?”慕琬两手将她拽起来,转头对默凉大声说:“不是说好你不要再这么拼命了吗!”

    “没事。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

    “我们可一点也不想让你冒险,池梨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走吧,我们快走。”

    说着,默凉便逃避话题似的继续向前跑去了。慕琬犹豫了一阵,拉着豆豆追了上去。

    双方对峙之时,两人都听到远处有人过来的声音。

    唐赫以刀背弹开怀澜最后一枚暗器:“你的救兵要来了。”

    “他们不是我的救兵。”

    “是吗?”

    “没有人能救我,我也无需谁拯救。”

    “大话谁都可以说。”

    唐赫颇有些不屑。就着夜光,他将横刀侧过刃,查看磨损。他的刀也受到不小的冲击,不过比对方要好些。只是,越短的兵器越难破解,就像筷子越长才越好折断。两个人之间又拉开了距离。他们再次双手攥紧刀柄,微微弯腰,第无数遍这样两相抗衡。

    在之前的争斗中,唐赫确实也用了不少阴阳师的把戏。意外的是,她虽不能精准地一一破解,但在躲避和中断方面简直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有可能,是唐家长期训练的结果。毕竟他还记得在藏澜海时,她也用过一些阴阳师的咒术。直到现在,两边都只剩下了力量的对抗。大多数习武的女人,力气上是不太能比上同条件的男性,可在毅力上却十分惊人。

    若比毅力,唐赫也不会退让。因为他也有一定不能后退的理由。

    再一次,刀刃碰撞在一起,几粒火星冒了出来,很快消失在冷风里。两人的外貌都有些狼藉了,头发很乱,脸上、手上、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伤痕与淤青。但他们的眼睛始终是明亮的,不如说唐赫也为此感到惊讶。那双原本深不见底的仿佛再也无法映衬出什么的眼睛,将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呈现其中,连带着些许恶毒的咒骂与仇恨,成倍地从那对瞳孔中反射出来,让他看得心生厌烦。

    “我这辈子不曾后悔过什么事……”唐赫微微眯起了眼,手中加重了力道,“你是个很好的队友,也是足够优秀的对手。若要说我平生有所遗憾的,大概是那时没将刀刃对着你。”

    直接的挑衅向来无法撼动怀澜的心绪。硬要说起来过于直接,加之她也曾接受过此方面的训练。但她所最憎恶的,便是这样拐弯抹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这种高高在上的、如同施舍般地“放了一马”,此刻

    呈现的“后悔”未免过于假惺惺了。看似是在说此事,实则倾澜之死蜻蜓点水,伤口撒盐。

    效果却在掀起尚未痊愈的疮疤的同时,掀起了千层风雪,万丈狂澜。

    “我这辈子也不曾羡慕过什么人。”

    唐怀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将他狠狠推开,两把刀同时发出奇异的嗡鸣。唐赫甚至被向后推了两步,在反应过来之前,又是一记侧劈迎面袭来。他步步后退,对方步步紧逼。

    “更不曾——嫉妒——什么——”

    她所保留的实力逐步被释放出来,这有些超乎唐赫的意料。他知道她并未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力量,却不知这般平静而缓慢的爆发何时拥有尽头。每一次挥刀后的招架都伴随着镇静又冷漠的只言片语。他心生不妙,却在这只言片语的讨伐下一时想不出对策来。

    “你的确……在我之上,任何方面。”

    这是一记横劈,另一掌将内力推出。她是如何做到双管齐下的?以前臂挡下,持刀的另一只手腕又传来一阵酸痛。

    “财产定然是多于我的。武功,刀法,阴阳术——我也一一领教过了。”

    唐赫至少已经后撤数十步了,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好兆头。

    “你也比我……大约是更果决,更狠毒,更聪明的。”

    “过誉——”

    唐赫试图抬刀反击,但失败了。这一招被完美地接下来,用刀锋错开了。他手一滑,被怀澜抓住了机会。她反手以刀背将脱手的横刀狠狠砸了出去。横刀在空中转了几圈,深深刺入了一旁的土地。

    像一处无名的碑。

    “……但这些我都不羡慕,也可以都不要。”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何况唐赫突然被一掌推到地上。他承认自己大意了,本不该被语言造成的刺激与失去武器的那一瞬令他短暂地不知所措。但这就是战斗,就是厮杀,即便是眨眼间的犹豫也会付出血的代价。他本深谙这点。

    他跌在地上,皱着眉,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她。怀澜手持残刀,用断刃处恶狠狠地指向他的喉咙。到这一步,的确是他有些大意了。先前自己在战斗中犯过的一切失误都在自己脑中过了一遍,但不应该是这样的——分明是唐怀澜的失误更多。心里多少是有些不甘的。两人合力与他交手时,最多也只是个平手。没想到这个女人能将自己逼到这一步。嘴上说的也好,耍了阴招也罢,这都是竞争的手段,他自己也用过不老少次,没什么说的,他认。

    但……怎么至此?

    抬起眼的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

    微弱的夜光下,怀澜的剪影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纹。她的眼神给人一种很“轻”的感觉,不是轻蔑、轻视,只是令人觉得空旷,觉得缥缈,觉得遥远。那对轻飘飘的眼中没有杂质,它们都沉淀下去了,在底层看不到的地方变得坚硬,变得刀枪不入。浮于表面的这一汪空灵中照应的,唯有自己惊愕的脸庞。

    “我羡慕你的,是我所不曾拥有的东西。”

    “什么?”

    她扬起刀。

    “自由。”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三回:惊见骇闻

    一道鲜红的光柱从唐赫的肩上刺过,给衣服开了口子。那道长长的光锥扎进他身侧与手臂的缝隙间,末尾扬起丝带般飘逸的火浪。

    “你这是要我的命吗!”

    唐赫回过头,怒斥这位不知何时出现的来者,动作之流畅就仿佛在预料中。唐怀澜立刻抬起刀,对准不远处持弓站立的人。那支妖气凝聚的火矢已经消散了,地面留下深深的洞。

    “呀,第一次玩这个,出点意外也是正常的。”

    怀澜皱眉的一瞬,唐赫一记扫堂腿将她撂倒,反身抓起那边自己的横刀。等唐怀澜爬起来持刀与他再度对峙时,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点似的。

    唐赫用余光扫了一眼朽月君手中的弓。

    “哪儿弄来的?”

    “捡的。”

    如此轻描淡写,大约过程并不那么重要。虽然离得很远,但唐怀澜依然一眼认出那是叶月君的弓。很显然,大约是他抢来的,或是叶月君已然遭遇不测。她定下神,稳住心绪,继续如黑豹般弓背移步。在这边,唐赫可就轻松许多了。

    “有几个人在来的路上。”他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朽月君歪着头,“里面还有你那位小朋友。”

    唐赫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他沉默了一阵,在没有第二种可能的情况下,他皱着眉紧咬牙关,这神情在刚才的争斗中是绝没有出现过的。

    “怎么可能?”

    “叶月君把她带来了。那丫头寄住的地方,出了点儿小问题。”

    “……”

    原本摔在地上的江豆豆匆匆拍掉了土,随着他们继续向雪砚池的方向跑去。要说她也不是一向那样脆弱。在这种时候——这种不得不一个人面临困难,谁也不敢信任,却不得不心怀希冀的时候,她把所有的委屈和眼泪都咽到肚子里。即使她拥有嚎啕大哭的资本,但她很清楚,这样做毫无用处。如同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婴儿,在爸爸妈妈看不到的地方跌倒了。除了抹掉眼泪爬起来继续走,别无他法。

    慕琬和默凉也觉得,这不应当是她所背负的命运。但在这加以粉饰的太平盛世中,不比战乱时代少多少混乱,丝毫没有同情心可言。而江豆豆也只是诸多悲剧中的一个。

    之前提到池梨……慕琬多少有些矛盾。她很希望遥远的那边,能有谁听到动静,告诉池梨,让她组织人过来支援。另一方面,她也很清楚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被牵扯进来的朋友越少越好。说到底,事情混乱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她将麻烦带了进来。他们不仅没有为了明哲保身谴责自己自作主张的行为,还接纳了她的朋友,提供食宿。她没办法再索要更多。

    而且她娘也还在这里。

    “我们真的要去找施少侠吗?”默凉有些担忧,“我们会不会……给他添麻烦啊。”

    慕琬愣住了。他说的也没错,毕竟那个麻烦还对他们穷追不舍。可若不去找他又该如何呢?他那里是顺利的吗?能顺利吗?一个个分散开被单独对付是敌人最有可能的战略……若是这样,还不如他们见面再说。

    “相信他。”她说,“只要我们都在一起,敌人就拿我们没办法。”

    “……好。”

    渐渐地,地面上多了许多特殊的痕迹。这些痕迹显

    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有人在此打斗,地面上、树上、石头上的凹痕都是崭新的,力道很大,每一处都是拼了命的。他们没有观察太久,便顺着这些痕迹追踪下去。默凉说,施无弃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可没过多久,他们一路披荆斩棘所来到的最接近雪砚池的空地上,却有三个人。

    哪一个都不是施无弃。

    朽月君?他是什么时候……他之前不是还与叶月君对峙吗?两人有些混乱了,但他们都不是瞎子——他手上的弓令人眼熟,已经很大程度上说明了问题。

    “叶月君呢?!”慕琬破了音地,“她怎么样了!”

    “你猜?”

    似乎是觉得无聊了,朽月君就这样将弓丢到了地上,其态度之轻蔑令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在发作之前,江豆豆在看到唐赫的一瞬突然挣开慕琬的手,直直奔了过去。慕琬吓了一跳,她明明将她抓得很紧,小丫头片子是哪儿来的力气?这感觉就像是幼小的嫩芽掀开了地面上巨大的石块。她十分紧张,后悔自己反应慢了半拍。若是抓着她,他们这边多少还能占些优势。虽然自己也不是以小女孩做威胁的类型,但至少敌人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才是。谁知道,江豆豆就这么直冲过去了。路上她还摔了一跤,看得旁人止不住地心疼。

    明明远在千里之外,她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唐赫面前,令他有些不适应。他在之后的计划中可有一大段时间与她没关系。这打乱了他的安排,一时有些无措。小姑娘抱着他又哭又笑,他伸出手,试图将她脏兮兮的脸擦干净。只是,这脸蛋不仅越擦越脏,还挂了一抹绯红的鲜血上去。

    他再度皱起眉,并抽回了手。

    慕琬转过头看向默凉,突然一时说不出话。他现在的样子真是吓到她了,先前从未见他这样过,简直像病了似的。默凉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在他苍白的脸上尤为醒目。他紧紧盯着朽月君,眼神像烧红的烙铁般炽热。被注视的人倒是一如既往的轻蔑。

    “久别重逢可真是让人感动。”他摊开手,语气颇为乏味,“只是距离子时七刻仅剩一刻了,没有太多时间给你们耽搁。”

    慕琬感到些许无措。子时七刻是什么时间,有人说过吗?施无弃告诉他们的明明是丑时四刻……这差得可有些远。但对方的节奏明显加快了,他们竟直接放弃了战场,带着小姑娘奔向雪砚池的方向。唐怀澜与她的眼神有一瞬的交错,随后立即追了上去。她不知道为何怀澜会在这里,但令人意外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她无暇一一细想。

    紧接着,她听到树林里细碎的声响。她知道,姽娥追上来了。在人影现身之前,一道粉艳的火光从林间窜出,慕琬几乎是下意识抬起封魔刃,刀气立刻将其弹开了。逐渐黯淡的光散尽后,姽娥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满眼愤怒与抱怨。

    虽然对封魔刃的使用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但现在不是和她纠缠的时候。慕琬很清楚,默凉现在无非是压抑着对朽月君的憎恶。原本他对姽娥的憎恶几乎与朽月君持平,但……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弓,大约已经证明,叶月君凶多吉少。他们不清楚六道无常内部间的厮杀会有什么影响,只知道,现在必须追过去。

    去给友人帮忙,去找敌人算账。

    “你们休想!”

    简直像是夜灯周围的蛾子那样,驱之不走,令人厌烦,偏偏还难缠得很。

    就在此时,一排符咒从林间如群鸟般涌出。它们来势汹汹,在接触到姽娥的一瞬都发出静电般噼啪的声响。姽娥恼怒地尖叫起来,像是扯棉絮一样撕下那些讨厌的符纸。地面上的两人一惊,随即立刻望着符咒飞来的方向,面露喜色。

    “山海!阿鸾!”

    只是两人的出场并不那样风光——他们也是一副经历过恶战的样子,像是刚从土沟里爬上来。尤其是阿鸾,那副模样实在让人心说可怜。但慕琬没办法顾及这些,她高兴不了太久,匆忙对他们解释:

    “怀澜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唐赫和朽月君都在。”

    “无弃呢?”

    “没见到他!”

    “江豆豆在哪儿?”

    “跑到姓唐的那里去了!恐怕会有一场恶战,我们……”

    噼里啪啦的火花从天而降,听到了不对劲的声音,黛鸾和默凉同时挥起剑,将四散飘落的火花以十字型的气流推了出去。火花簇拥在一起,撒到周围的地上,引起一连串小规模的爆炸。姽娥连生气的表情也是那样好看,只是没人愿意欣赏。

    “一个两个当我不存在是吗?竟然还能悠闲地聊着天呢。”

    慕琬心里觉得,让山海他们去与那几人针锋相对最好,她自己并没有什么自信。但当她再度打量伤痕累累的二人,只得连连叹气。

    “别难过。”山海拍了拍她的肩,“你尽管放心去,我们来对付她。我们和左衽门交手时,有巡夜的弟子注意我们。我们请他去喊人了,援兵一定会到……只要坚持下去。”

    慕琬半晌说不出个“好”字。原本不想惊动门派,但现在也是万不得已。她只得点了点沉重的头,攥紧了武器,随默凉一同朝着雪砚池的位置奔跑过去。

    唐怀澜的任务依然是拖延时间,她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让敌人来到了雪砚池边。这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仿佛从没有人来过。那一瞬间的沉默令人有些恍惚,不由得怀疑目的地是否就在这里。可望着那一汪黑色凝结的池塘,理应不会有别的地方才是。

    “真在这里?”

    挡下怀澜一记猛攻,唐赫抽空对着朽月君吼道。要说他实在是佩服这位对手,即使这样久的恶战也耐力了得。朽月君反而清闲得很。

    “不然还能是哪儿呢?”

    他缓缓地走向水池中央,每一步都使冰层缓缓融化,扩散出小小的、圆形的水面来。那些涟漪似的圆圈扩张、连接、蔓延。最终,整个冰层完全融化了,他却伫立在最中央的水面处,宛若池中唯一的火莲。

    朽月君伸出手,纤白的掌心悬停着一朵虚幻的闭荷。它原本睡着,如今像是醒了,徐徐伸展花瓣,伸懒腰似的。半透明的花瓣一片片绽放,一片片飘落。花蕊中央有什么在发光。他们看过去,察觉到那是个小小的、类似于冰晶之类的东西。

    江豆豆不顾危险站在岸边,指着它问:

    “那是什么?”

    “……某种东西的碎片。”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或者说,钥匙。”

    他突然将其向上抛去,强烈的白光如烟火般炸开,接天连地,似与日月齐辉。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四回:惊雷烈火

    “就这点伎俩……还想逆天改命?”

    朽月君鲜少露出那样冷峻的表情。唐赫在注视到这一幕时仍在与怀澜交手,只是一瞬的转身令视线错位,他瞥到了水中央那人的表情。那模样很陌生——所以他会记得。越是罕见的情况,便越应该引起注意。

    于是唐赫想起来了。上一次,与此刻相仿的嘴脸吐露出的话语。

    或者说,嘲弄。

    那种神态下的嘲弄反而颇为严苛,更为严重。他方才与这妖怪过完招,终于意识到,朽月君以前对他不是保留实力。

    而是保留了极大程度的实力。

    那是一个与今天同样漆黑的夜,月牙只有弯弯一抹,像是指甲掐出来的印子。唐赫几乎是筋疲力尽了,他有些狼狈地调整呼吸,却早被看破了运息的方式,以至于每一招都是被针对的。现在,就连稍微急促的喘气都牵筋扯脉,痛不欲生。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都火烧火燎般阵痛。他试着活动拳头,感觉自己的指骨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似的。

    几滴汗洒在地上,很快被干燥的土壤汲取,如饥似渴。

    他也是像这样一般渴望更强的力量。

    “倒是不得不承认,你在人类之中,算得上是有武学造诣的。又那么好学,是吧?也算没浪费这副天生的刀架子。只是论阴阳术,你这……算给猎魔人凑数吧?”

    按照朽月君的标准的确有些严苛了。再怎么说,他姓唐的姑且也算数一数二的阴阳师。以阴阳师身份自居的杀手,江湖中能数出来的,的确没那么多。除暴安良,安定一方,是这偌大的江湖赋予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可说到底不过是个约定成俗的玩意罢了,有谁明文规定,阴阳师就该拿着好人的剧本,演一生舍己为人的故事?

    笑话。

    他咬了咬牙,重新站直了身子。他在心中评估起来:保守地讲,就按以前交手,朽月君使了二成妖力,这次直接是翻了倍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推算出这妖怪究竟几斤几两。他总觉得,这次切磋时他那些接连不断的施压另有目的。只不过,他暂时没有头绪。

    多数习武之人一身绝学,在大妖怪的妖术面前也只是保命的程度,二者其实没什么可比性。以人类有限的灵力与之抗衡,无疑是惹火上身。

    “唐少侠……你行不行啊?”

    唐赫感到自己眼角跳了一下。他本不是容易被轻易挑衅的人,只是这次,他深知自己处于劣势,一种骂到点子上的尖酸戳人痛脚。

    “你和人干架的时候一直这么多话?”

    “也不是每次……几乎是每次吧。”朽月君摊开手,一身轻松,“既然有余力,不聊聊天也是浪费。可不是我说,就你这样,和百骸主交手,还差得远呢。而且你以为那道士,和他徒弟就好对付了?还有那个女的,叫什么来着……封魔刃现在可在她的手里,虽然一定是拔不出来,但也足够你喝一壶了。”

    “你若肯帮帮忙而不是在一边说风凉话我倒是能轻松很多”这种话,唐赫是不会说的。倒不是他不想求助于人,而是他很清楚,这从头到尾就是他自己选

    的路,当然要亲自处理路上的一切碎石与荆棘。再者……朽月君也并没有说错。

    一种奇妙的不甘涌上心来。在翠萍滩一役中,他已经领教过了以上被提名者的实力。就算没有亲自交手,多少也能看到,能感觉出来。为了那一个目的,那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的坚定不移的目的,他已经在这条漆黑的路上走了足够远,绝不会半途而返。

    这条路大约、或许、可能,已然不能称之为路了。这是条坎坷的、不被允许的小径。警告的木牌立在路口,写满了猩红的警示与咒骂,他视而不见。

    如今,另一种猩红驻足路边,始终与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伸出手,不知是要拉他一把,还是要将他彻底推下悬崖,万劫不复。

    “你差得太远,远远不够。”朽月君一扫往日的戏谑,严肃得令人不习惯了,“就算你战胜那些阻碍,令你所救之人起死回生,往后呢?你能保证多久?待那位大人派人来追究此事,找你麻烦,你又能如何呢?”

    “不是你我就谢天谢地了。”唐赫一把抹掉嘴角一丝血迹,“我不喜欢被耍,尤其是个妖怪。”

    忽视了他语气中的不满,朽月君转过身,抬起手。他的掌心燃起火来,却在下一刻被瞬间攥在手中熄灭。

    “你还不够强……谁会嫌力量太多?你救得了她一次,护得了她一次,那一辈子呢?”

    朽月君的质问令他有些不适。他不知如何回答。

    而且也不是救。

    比起拯救,更像是弥补。弥补因自己的软弱、无礼、愚蠢,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也许这也是拯救。

    这是一场对自我的救赎。

    “就这样,你救得了谁?”

    唐赫隐隐感到呼吸困难。朽月君的话术总能精准把控住听者最柔弱的地方。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坚硬,足够刀枪不入。可他偏偏来软的,用一根羽毛去撩那处藏在心里的疮疤。距离愈合还早,或说,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这根羽毛令他不痛不痒,却将这里扰得狼藉不堪,扰得血肉模糊。

    “我可以给你这份力量。”

    终于。

    早就怀疑此人话中有话。从他们交手的那一刻起,一种不言而喻的阴暗目的就被朽月君缓缓地揭开幕布。只是他不愿去看。一来是不甘心,二来是不信任。若说有三……

    大概,是不承认。

    但他犹豫了。

    朽月君反而缄口不言,嘴角翘起那一瞬的弧度归于平静,像是一滴极其微小的雪花融入水面,连泛起一丝涟漪的价值也没有。但那温度显然是冰冷的。他那冷峻的脸上,也有与唐赫自己如出一辙的“不信任”。

    “你不会真以为凭自己就能穿云破雾,杀出一片黎明来吧?”他反问道,“你该知道,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在那之前,不论如何祈求都是无济于事的。”

    客观存在的某种差异的确是不可控的,这更令人感到无力。但唐赫始终无法将其套用在慢了一步的自己身上。的确,他是不可能预料到有妖怪来袭,更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带着

    妹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而他却始终找不出原谅自己的理由,便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自己。

    他应该更加爱惜才对。这能说明之前不够珍视么?他说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需要足够强大。既然无力改变过去的悲剧,就该用力避免一切可能酿成的惨剧。

    哪里是安全的?哪里都不是。只要不够强大,哪里都是危险。

    “可以。”他突然直视着朽月君的眼睛,这令后者有一瞬的恍惚,“我接受你的力量。把它给我,就现在。”

    惹祸上身也好,玩火**也罢。你想给的,我敢要的,尽管来吧。

    “……你比我想象的要豪爽。而且,要更聪明。”

    朽月君的冷漠消退了,一种欣赏与得意的笑取而代之,与先前无异。

    硬要说,也许多了些许悲悯。

    唐赫不喜欢被怜悯,但他知道,在这之后,他将无需谁来怜悯。

    这世上向来只有他施舍别人的份。而大多数时候,自己不是一个慷慨的人。

    那种要了命的痛楚他到死都会记忆犹新。比打断经脉,碾碎骨头还要痛,甚至不知几倍才能形容。那种感触是与灵魂的直接接触,仿佛咒令烙下的地方不是他后背那块布满伤疤的皮肤,而是心脏表面,大脑内部,骨髓深处。

    钻心剜骨。

    钻心剜骨。

    剧痛带来的灼烧感令人清醒。他不觉得自己真的要被“疼死了”,而是涌上了一种恍若涅槃的重生。一股奇异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不知出处,却尽在他的手中。这种强烈的灵力……不,妖力,被切实地触摸到、感受到的实感是如此真切,仿佛与生俱来。

    即使付出的代价,是这具身体不该再被定义为人类也无妨。人性这种东西,于谁来说都是有限的。仁义道德也可以是手段,是工具。这些限制着人达到目标的,或许被统称为良知的东西,在大多数人眼里……在所有人眼里,早就被他抛弃了吧。

    无所谓。

    反正他也并不是活在别人眼中的人。

    “闪开!”

    毫无征兆地,晓厉声大喊。施无弃反应很快,但很快错开了身子。紧接着,意外就在晓的警告声后发生了。这道白光忽然出现,就连一丁点苗头也没有。施无弃并未在错开危险地带后抬起手,去挡住涌入眼中的强光,而是直直盯过去。

    他这双眼睛曾看穿黑暗,如今也能勘破光明。

    白色的强光洪流般四溢——从朽月君的手上,从那奇怪的妖力凝聚的莲花里,淹没周围的一切景象。在这样近乎纯白到透明的视线中,施无弃清晰地看到了四个轮廓——还有第五个、第六个随之赶来,但这两个身影在光芒出现后凝滞了,停在原地。他们分散站位,无弃暂时没能分清谁是谁。

    但是,他分明看到,那曾经大概是属于唐赫的站位上,有着比光亮更加刺眼的轮廓在不断闪烁,刺得眼睛生疼。

    如不熄的烈火。

    如不灭的闪电。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五回:我若沉浮

    真是处刑般既短暂又漫长的时间。

    当这片光芒终于散尽之后,一些人还是视野泛白,看不清个虚虚实实。施无弃倒是丝毫没受到影响,反而有些过分沉浸于对来者的惊讶之中了。倒不是因为那些人的姓名身份,而是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事实。

    ——他们是如何来到云外境的。

    无弃为此困惑。他看了一眼晓,发现他的表情很古怪。那大约是诧异,又有几分恍然大悟的样子。施无弃很难从中猜出他想知道的事。

    “你怎么……”

    是慕琬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到远处愣在那里的慕琬和默凉。

    “你怎么在这儿?”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完了。

    “这里不是……刚才的地方。”默凉揉了揉眼睛。

    “那是哪儿?这难道不就是——”

    “是云外境。”

    施无弃将香炉藏在镜像的世界了。

    高,且阴,但只称得上阴暗,算不上阴险。竟然还有这样的后手,慕琬着实没有想到,相信山海也不至于猜出这一步来,可这似乎是最为合理的选择了。只是她未曾想过,施无弃竟然私下与晓达成共识。而这一切,池梨一定是知道的。

    所以藏着云外镜的那道门,今天,或者自他们来后都未曾锁过么?她不认为池梨是知情人,但她敢冒这么大风险,着实令人后怕。毕竟,谁也不知左衽门的人会突然侵入,神不知鬼不觉。若是赌错了,日子没闹明白,怕就没现在这么简单了。

    唐怀澜许是察觉到了异样,但在视线恢复的一瞬便再度攻了上去,她总是以任务目标优先——不论是金主的还是自己的。当他们再度兵刃相接之时,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在朽月君以妖力开启云外境的瞬间,仿佛唐赫的体内有什么与之共鸣。

    他的眼睛是燃烧着的——有着真真切切的火焰。她几乎能感到热流迎面而来。他的整条手臂与横刀都镀上了一层火焰,作为“燃料”的部分实则完好无损。有一种强大的、势不可挡的妖力穿透一切,打在她身上。她感到口中有些许血腥,但生吞了下去。

    唐怀澜有些绝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在之前,那好像只差一点就能置其于死地的一幕,只是她的错觉罢了。朽月君那一箭,反而是给她活命的机会。手无寸铁的绝地反杀,这人并不是做不到的。

    怀澜也不是毫无准备,只是不那么充裕。她快速取出一张符咒,攥在手里,握住刀柄。

    妖力被压制住了——暂时。唐赫本是准备朝施无弃去的,他不得不立刻抬刀招架,两人已不知过了几招几式。施无弃险些迈出步子来帮忙,但他的手上有一件东西……一件祸患的起源。他担心自己将危险给那边带过去,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望向了拿着“钥匙”的人。

    “原来……是在那里啊。”

    晓伸出手,缓缓取下了青铜的面罩。所有看到他真面目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不远处望向这边的江豆豆也惊呼出声。

    那不是能称为“面孔”的部分……完全不能。那一半脸像是溃烂了,但不是。原本柔软的肌肤仿佛在此处硬化,皲裂,扩散出蛛网般的、略显凌乱的裂纹,像是被击出裂纹的琉璃屏风。在那原本属于眼睛的地方,也是镜面一般平整的,没有

    眼睛,却有小小一块破洞,洞口呈细小的、狭长的三角。从外部望进去,内里空无一物。

    朽月君张着手,碎片就悬浮在他的掌心。他淡淡地说着:

    “是啊。平日里,我将它藏起来了。”

    “难怪什么也看不见呢……从某天起。”

    “无须苛责什么。能得到它,与我而言也是个意外。”

    “我倒是有一事不明。”晓用那一只翠色的眸子,和一块空洞静静地注视着他,“既然你从未将它拿出来,又是如何从中得知,返魂香精确的放置时间?”

    “是个好问题。”朽月君攥紧手,将它连同它散发的光都收在掌心,“但没什么内涵。敌暗我明,还有什么无从知晓的?只要没有光,镜子什么也照不出来。”

    晓发出不易察觉的轻叹,平静又干涩地笑了笑,戴回了面具。朽月君望着施无弃,露出带着些许讥讽的表情,并伸出了另一只手。

    “好了,按照约定,是不是能有一场……公平的竞争了?”

    “你那不像是公平竞争的架势。”

    施无弃将炙热的香炉抱得紧了些。从时间上看,药已经成了,剩下的只是尽快将它拿出来。倘若打开它,里面的红莲火一定会流窜出来,这大概也在朽月君的预料中。唐赫时刻注意着这边的动向,却无暇抽身——因为慕琬加入了战斗。因为没有能用的武器,她姑且只能起到辅助作用,但能拖一时是一时吧。公仇私仇,都趁着现在一并算吧。

    “真没用。”

    朽月君瞥了一眼那边的战局,再度将视线挪回来。他一勾手指,香炉突然脱离了施无弃的臂弯,飞向他的手中。施无弃咬牙瞪着他。他该知道的,毕竟当初是朽月君引燃的火,现在要操纵它并非难事。

    这时候,无弃突然放松了些。他双手交叠,满不在乎似的说:

    “你该不会以为里面真的有返魂香吧?”

    “有没有,那又如何?”他瞄向唐赫那边,又接着说,“我只是图个炉子罢了。虽然我不一定留得住它,那位大人大约会让我交给别人吧。但反正,不能是你——这样的妖怪。”

    果然,施无弃确信了。从一开始,朽月君就知道这一切。

    “而且……”朽月君微微眯起眼,“我敢保证返魂香就在里面。”

    “你真以为凭我破不了你的法术?”施无弃泰然自若,“我若说我不仅取了药,还换了里面的火,你信吗?”

    “凭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想偷梁换柱?”

    “那你倒是打开看看啊?”

    “别给我整这些没用的——你若真拿到返魂香,怎么不拿出来看看?”

    “拿出来做什么?给你们抢吗?”

    朽月君多少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香炉,却不说话。他上下审视着施无弃,可能是在衡量他的力量,也可能是在试探他是否在说谎。就在这时,朽月君感到身边又一阵凉风。他警觉地反手抓去,一把攥住了默凉劈来的骨剑。

    “你……委实不长记性。”

    “叶月君到底怎么样了?”

    他的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去的。朽月君攥着剑的手过于用力,不知是否故意。鲜红的血顺着剑身淌了下来,流到骨结时渗透在里面。即使只是攥着剑柄,默凉也能感觉到它变得炽热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有松手。

    “你会被烫伤的。”

    “她到底怎么样了!”

    “死了。”

    朽月君干脆地说了。他想,既然你这么执着地问下去,就别怪答案不好听了。他明显感觉到,手中的剑失去了向下的力道。于是他掀开了默凉。此时,默凉再度将剑砍了过来,但已经没有之前的力道,即使用手臂他也能拦下。

    “你骗人!”

    “骗你做什么?”朽月君懒懒地说,“六道无常的位置不养尸位素餐的东西。她随心所欲做了太多事,那位大人给予了足够的宽容。现在,该送走她了。说不定,念在她这样忠诚地服役了这么久,那位大人能将她的灵魂重新投入轮回之流呢。与其你与我计较这个,不如找她的来生更有意义些。”

    与唐赫战斗中的慕琬分心了,盛怒趁虚而入,支配了她的感官。难以言表的愤慨令她手脚都要不听使唤,这给唐怀澜的作战带来了些许压力。她是更擅长单打独斗,短时间内迅速熟悉并习惯队友的作战方式不是难事,但乱了节奏就不好说了。

    施无弃看了一眼晓。他只是和柒姑娘站在岸边,什么都没有做。他知道,云外镜不会介入六道无常相关的争斗,不论是哪一位,这是他作为得道仙人的神器的、付丧神的原则。他只是惋惜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柒姑娘也只是站着,她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不让她做。

    “你在说什么啊?”默凉瞪大眼睛,手里的剑微颤着,“你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向来清醒得很。”

    “谁信你的鬼话!话由你说,谁知是不是你故意为之!若说随心所欲的人,分明是你才对吧?!”

    他的剑法毫无节奏,只是没有章法的乱砍,何况他现在各方面的状态都不允许再动用灵力。朽月君并未反击,单单是简单地躲闪,动作灵活,能轻易预判他的每一次动作。一面躲着默凉的进攻,他一面有些困扰地说:

    “无常鬼间的事,与你们凡人无关。我们与那位大人之间的水也深得很,木染雁来她能明白,你们懂什么?”

    忽然间,他再度感知到身边有一阵气流——这次是一阵热浪。施无弃借机无声地俯冲上来,将张开的扇子飞快地削了过去,势如疾电。朽月君着实感到吃惊了,他不知施无弃是如何做到与环境融为一体,又如何完美地掩盖了听了那番话的凌然的愤怒,让他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心中。这男人或许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得更加强大,也更加陌生……他早该知道,也警告过唐赫。纸扇将他的前臂连同香炉一并斩断,落入了黑不见底的水潭。

    虚晃的光逐渐变得微弱,且越来越小。施无弃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池里,激起一层浅浅的水花。朽月君皱着眉,手的断面还淌着血。但他也一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此时,腰侧中了暗器的唐怀澜侧倒在地上,用半只手臂强撑起来。慕琬扑上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大约是迁怒,但他也绝非无辜。

    “臭娘们蹬鼻子上脸了?”

    刀柄捅在慕琬的肩侧,她跌在地上。唐赫转过身,将略有豁口的刀高高扬起。

    他的脸上蔓延出红色的裂纹。

    “——到此为止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六回:我若爱人

    眨眼的一瞬,唐赫感到后肩一阵刺痛,举刀的力气在瞬间消失了。

    唐怀澜竟将体内的锥刺挖了出来,给他狠狠扎了回去。伤口在冒血,她小半个身子已经变成了湿漉漉的红色。趁这个机会,慕琬突然扑过去,试图夺走他的刀。

    惊雷天降,击飞的碎石扰乱了视野。她抬手捂住面部,在大地剧烈的震颤后,目光如炬的黑色天狗呈现在几人之间,而唐怀澜被落雷掀开了数丈远。天狗身边的空气无端地发出细小的噼啪声,电流不间断地闪烁,激起阴森森的光。

    “你们不会忘记我的老本行了吧?”他抹掉脸侧新渗出的血,“先前一直没召出来,是怕惊动了你老家,我知道有几位高手不好对付。既然是云外境,也无需顾虑这么多了。”

    这种与血脉相连的契约,即使镜像的虚假世界也可以贯穿。慕琬微攥紧拳头,将耳边的碎发撩了上去,露出同样伤痕累累的脸。

    “我也是个阴阳师,你不会也忘了吧?”

    说罢,风起云涌,空气中多了几分激寒。他们还没看清是什么,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冲破黑暗,将黑色的天狗扑了出去,地面上留下长而深的、滑行的沟壑。雪色的天狗比这只的体型要小一圈,慕琬已经想不起它曾经有多大了,也可能是没有恢复好。毕竟雪砚宗懂妖道医术的兄弟姐妹不多,还有人特意去别处打听,这已经是他们能治愈的极限了。

    看来这黑色的天狗只能帮得了唐赫一时。毕竟,它们两个都已经掐到天上去了。怪物般高低起伏的示威性的咆哮,在空中如苍穹雷音,如空谷回响。两个各为其主的妖物就这样相互纠缠、撕咬,以最原始也是最具有妖性的形式战斗着。滚滚浓雷,簌簌冰雪,一黑一白,时黑时白,闹得天翻地覆,像失控的阴阳太极般令这混世一并颤抖。

    如同藏匿着闪电的乌云,即使是在外面的师徒俩和那长翅膀的妖怪也能看见。

    而在云外境中,几人依然相互厮杀着,不比天空混乱的程度要轻。江豆豆逃命似的在各个掩体间躲窜,又要防人,又要防妖。她眼里塞满了泪,一闪一闪的,就是怎么也不肯落下来。默凉从一开始就想冲过去,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挥洒在这场混战之中。但晓制止了,并引了一道奇怪的阵,让他踏不出半步。默凉很生气,却没办法,他甚至可以理解晓——因为晓曾对池梨保证过,同护着她一样要护自己的周全。

    再说这雪砚池,那两个从地狱来的妖怪自从潜下去,便从未上来过。别说是一两串泡泡了,就连一丝波纹也未激起,死了似的。而唯一一位真正的死人,就站在晓的身边,无声地注视着这荒唐的一切。

    就在默凉愤懑的功夫,忽然间,整座池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中央开始,大量白色的蒸汽从中喷薄而出,源源不断,乳白色的水汽似乎在发亮,似岚似雾,似天边的云翳沉降人间。雪砚池在不断地蒸发,伴随着水位缓缓下降,水汽将一切光景都笼罩起来,从干扰视线的程度到伸手不见五指——却不是因为夜。白色的水烟几乎要堆砌到天上去了,连天狗们也能看到下方的异状。只是,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们从不停歇。

    它们的主人也对此不管不顾,各为了自己的目标同妖怪一样相互撕咬着彼此。

    这云外之境,也终于深陷云雾之中了。

    单眼照应着这混乱的一切,晓终于就此闭上了眼睛。他摇了摇头,抬起双臂,突然自地面溢出了无数细长的白光,于皲裂大地缝隙中破土而出,雨后春笋之势。光线迅速聚拢在一起,在瞬间包拢这些雾气,以更加贪婪的姿态吞噬一切。

    他们——他们所有人,连同妖怪一起,被遣返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紊乱的灵力场扰动了原本的秩序,风雷冰雪同时席卷这干净的大地,妄图将这一切也变成里面的模样。争斗中的黛鸾突然停了手,吃惊地注视着这场巨变。掉以轻心在战场上是致命的,但鉴于姽娥同时停了下来,山海也将视线投向另一个战局。他们没必要再打下去了,远处原本传来清晰的援军的脚步,只是它们现在被这更嘈杂、更近的声音所覆盖。那些白色的烟雾依然不断地涌现,他们三个都清楚,待白烟散尽,最终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将为今夜他们一切努力的徒劳与否,盖棺定论。

    姽娥有些急切地靠近了白雾,筋疲力尽的师徒俩倒是快一步也不能动了。他们同样关心战局,但心里多少有了些答案。虽然姽娥的表现有些反常,但不代表朽月君就发生了什么——否则她的妖力也会随之受到影响。几人的吉凶胜负,暂且无法雾里看花。

    但是,白雾散尽了——就在下一刻。

    这一大团水汽,巨大到能完全铺平在山沟底部。可就是呼吸之间,从内部有一种力量将其“斩断”了。不对……与其说是斩断,不如说是分流。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伸进了这团冰凉的云雾,将它一分为二。白色的水汽还在扩散,但中央的场地已经被清理干净。

    施无弃半跪在地上,手臂横在胸前,张开的纸扇就在自己的脸边。

    他劈开了碍眼的水雾。再放眼雪砚池,那里一滴水也没有了,只剩下这一大块黑如乌墨的池底。无弃缓缓地、缓缓地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里。

    他摊开另一只手,上面放着一颗发着微光的药丸。它的形状不很规则,表面也有些坑坑洼洼的,不过远远看过去依然是珠子似的轮廓。他好像把满月摘了下来,捧在手中。就在看清那东西的一瞬,阿鸾似乎闻到了一种淡淡的香味。

    那究竟该如何形容?她不知道,人间没有任何一种味道是这样的。她亲自处理了全部的药材,所有东西都经过她的手,但她依然没有找出什么相近的味道,或是它们组合的气息。没有,一个都没有。这种味道纯净得不像是这世上应有的东西……

    又像是森罗万物。

    站在他面前的,是红玄长夜·朽月君。他端正地站在他的面前,不像受伤的样子,浑身上下也是完整的,看不出一丝伤痕。他手里也拿着东西——银色的小手炉。

    反之,施无弃的步伐有些踉跄了。他没有完全站稳,又重新跪在地上,口中涌出大量黑色的液体。黛鸾不清楚那是不是血,只知道无弃很不好。持续的呕吐仿佛中了某种蛊毒,当真类似于鲜血的味道蔓延开来,与那种怪异的

    香混杂在一起。

    红莲火的力量不受控制,若直接在岸上打开,整个雪砚谷都会化为火海。而在水中开启香炉……还是在渗透了香炉灵力的水池中,这种戾气便得以稀释,得以缓冲。

    “你很强,真的。”朽月君两下交错着拍了拍手,应付地鼓掌似的,“真正的强者面前,我从不吝啬赞美。很好,你赢了,我认可你。”

    唐赫听闻此话,感觉额侧的血管要炸了似的疼。自称神通广大的无常鬼,手里捞了个蛋壳就上来了,他很难怀疑朽月君不是故意为之。虽说这香炉也值钱得很,但现在有个屁用?

    求人不如求己。

    唐怀澜的精力就要被耗尽了,能战斗到这一刻,已实属不易。慕琬只是拿封魔刃作为特殊的盾,却无法对他造成伤害,自己也感觉快要废了。但就在唐赫抽身去抢返魂香之前,意外再度发生了。

    那大约,是一瞬的事,快到无法比喻。只是,等所有人都回过神来时,白森森的骨剑已经穿透了姽娥的胸口。没有血,一滴也没有,只有些许金属摩擦似的火花微微迸溅。

    他们不在很远的地方……就在这儿,在朽月君面前。穿透姽娥的骨剑尖端已经扎烂了朽月君的衣服,接触在他的皮肤上。若没有另一人挡着,恐怕剑贯穿的,就不是这具躯体了。

    他诚然是惊诧的。施无弃先前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没再开放对外界的感知。只是连同默凉自己也瞪大了眼,他的目标不是这个女妖,是她身后的人。他不知道姽娥究竟怎么才能做到在须臾间出现在这里的,但也不需要知道了。

    她会死,死得透透的,完全没救了。

    这是朽月君的判断。快而精准。

    她向前倒去,落在他没有力气的手臂上,但很轻,像一只茧的残骸,或者一页余烬。她用尽最后的力量试着抱了他一下,没有被推开——推开这样一个躯壳是没有意义的事,就像肩头的花瓣,不必急着拂去。两人之前从未这样近,朽月君甚至可以嗅到她生命流逝的过程,那连风中残烛也算不上。像花枯萎了,留下幻觉似的芬芳。

    她的手摸到那个被刺穿的小小的孔。

    “还是把……衣服,弄破了……”

    “你做什么?”朽月君发自肺腑地感到莫名其妙,“我又不会死,你这是干什么?”

    “啊……对啊,是这样,您不会死。您怎么会死呢……”

    她心口的那块符文时明时暗,随着心跳的节奏而变缓,且愈发微弱。朽月君感到她的力量耗尽,是因为那之间的连接被切断了,他无法将妖力供给过去。但姽娥显然一副知晓一切的样子,露出一种欣然又凄惨的笑来。

    他知道凛山海和黛鸾的实力,将她逼死不是没有可能。或许她已经濒临灭亡,才会奋不顾身地多此一举。

    但为什么?

    “太好了……终于,还给您了……”

    姽娥轻声嚷着,失去了气息。她的身体凉了下来,薄如蝉蜕,轻若蚕茧。

    她突然化作亿万颗明亮的尘埃,似粉尘、似火星、似灰烬。似夜空塌陷,将亿万颗星星一并涌入所有人的眼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七回:我若凋零

    本该是那样的……是那样一首,蝶恋花般的诗句。

    直到最后,献给各位看客的,不过是场飞蛾赴火的闹剧。

    涌入眼中的碎屑将眼泪逼出来,在泪水流尽前,不属于在场任何人的记忆之浪铺天盖地地闯进眼里。些许零碎的片段,不间断地在每个人的视野里呈现。

    雨季,阴暗潮湿的角落。

    这儿遍布青色的、泛着荧光的半透明的矿石。

    是青璃泽。

    长满霉斑与苔菇的枯树下,倒着一团不可名状之物。形似人类模样的轮廓依稀可辨,上面却翻涌着成百上千的、说不出名的蛊虫。几处白骨从毫无血色的腐肉间露出,更多的地方已经镂空。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将一切生物的证明蚕食殆尽。

    红衣乌发的男人来到这里。

    他俯下身,打量着这块未知的东西,面无表情。

    是朽月君。

    “这副模样,很可笑吧?”

    传来女人的声音,婉转动听。

    “有这回事吗?”

    朽月君没有回头,他这么说。女声有些惊讶了。

    “不觉得很恶心吗?这种丑陋的样子……”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吧。比起那些披着好看的皮囊,内里却塞满蛇蝎的人来说,至少这副模样才是真实的。坦诚些,才更漂亮啊。”

    “您这么说,妾身倒颇为感动了。”

    朽月君弯下身,从那副不断有东西攒动的躯体上,检起一枚孵化中的蛹。里面的生命悄然潜伏着,如死去般毫无动静。它太冷了,从冷得发抖,到连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五月渐暖,这本是最适合虫子们活动的时节,但近来天气不好,总是阴雨连绵。厚重的云层之下,看不到丝毫阳光的踪迹。

    若再不放晴,这枚小小的茧或许永远无法羽化了。

    “妾身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句话大概是有许多意思藏在里面的。朽月君转过身,看着身后悬停在空中的美丽的女人。她穿了一身青蓝绮罗,挂着些许银饰,头上戴了一根点翠的簪子。那点翠像是一种斑斓闪烁的蝴蝶翅膀,即使是雨季微弱的天光,也将她一身清冷惊艳的气质点亮。只是她看上去轻而空灵,似乎伸出手就能穿透她似的。

    她浅浅地笑着,带着几分感激与倦意。

    “生死簿上说,你没有死。”

    朽月君一手捧着那枚轻薄的茧,另一手扣在上面。他对那个女人如是说。

    “那妾身的样子,您认为还能被称作活着么?”

    “我想不能。”

    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何时收敛了些,林叶间的光芒透亮了几分。雨水稀疏了,落得更缓,微弱的雨声中开始能听到一些鸟雀的啼鸣。

    这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人间无路地狱无门,孑然一身,在毫无温度的现世漂泊。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何时而终,只是在无尽的万象百态中流浪。这一切兴旺与衰亡,绽放与凋零,繁荣与毁灭,都与她毫无瓜葛。她不再是人间的一员,而是一个永恒的看客。

    “没办法了。”朽月君说,“你随我来一趟吧。总在人间徘徊也没什么意思。”

    “若是这样的妾身也能找点乐子,倒也不是坏事。”

    “不会多有趣的——”他摊开手,“但至少不会无聊。”

    一只柔软的、孱弱的小生命,

    从这方拥挤的茧中挤出身子。它的翅膀还不能完全张起,像被水浸泡的纸张。它一点点努力着,将自己慢慢展开。这个过程或许要很久,但朽月君的耐心总是不可捉摸。他轻轻吹了一口气,莲香的暖流像一阵遒劲的风,幼蝶的翅膀像被撑起的船帆。他向前轻轻抬手,那蝴蝶就一跃而起,穿越了林叶的缝隙,灵巧地躲避了稀疏的雨滴,迎着苍翠叶海之外的阳光翩跹而去。

    这大约就是那时的故事了,百年前的故事。

    慕琬攥着手,近乎冰冷地控诉着:

    “这就是你看不起的东西了。”她的脸僵硬地转向朽月君的方向,“徒劳又愚蠢,毫无意义的自我牺牲——不如说,是自取灭亡罢了。她在对抗什么东西呢?事到如今,你依然无法理解。”

    “哟,你还记得那时的话呢。几乎是一字不差。”

    他的语调仍是戏谑的,表情却有些不好说了。不算难看,但也并不坦然。其他人不太理解他们在说什么,毕竟这是“青女”单说给慕琬一个人听的东西。她并不为此愤慨,因为她分明从那人的脸上看出了动摇。至于是何种动摇,她不清楚,只要能让他感到不快,足矣。

    “还这么觉得吗?你还这么觉得?这便是你最看不上的情情爱爱了!虚伪、无趣、肮脏、单纯透顶。怎样的缘由都好,可事到如今,你还笑得出来吗!”

    “我为什么要笑?这不好笑。”

    她几乎觉得他只是在陈述事实了。

    “你若真这么觉得,那倒好了。”

    的确是感人至深的故事,可惜唐赫不觉得这与自己有任何关系。他更早地从这荒诞不经的回忆里抽身,出手打伤了怀澜——重伤。她倒在地上,嘴里浓重的腥味迸发出来,一口新血溅在面前的土壤中,缓缓蔓延。

    下一步,朽月君就会对默凉出手了,山海很清楚。他轻功上前,一把抱住试图再度挥刀的默凉。将他从那边推开的时候,山海拉他起来,发现他脸上竟然亮晶晶的。

    “你……”

    “我没有哭。”他抹掉眼泪,“被灰迷住眼睛了。”

    那不是值得感动的故事——山海能理解他,那不过是触动罢了。再怎么说,这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只是,当那故事中的角色是自己面前的仇人,并不代表悲伤就可以抹平。

    “不要再出手了。”他说,“你的生命……危如累卵,不要再做让爱你的人难过的事,剩下的……”

    “如果不做,我会更难过。”

    “剩下的交给我们。”

    山海坚持把话说完。黛鸾将自己的刀丢给他,他抬手接住。阿鸾则空着手向施无弃的方向跑去了。朽月君冷冷地瞪去,一团赤红的火焰对着默凉疾驰而来。这次的攻击中是否携带什么个人感情,山海不得而知,他只是立刻抬起剑,将这团火斩碎。破碎的流火向四面八方飞溅,流星一样划过长长的尾迹,也如流星般快。其中一小团流火朝着江豆豆窜了过去,小姑娘无助地站在原地。对她而言,那速度快得无法察觉。

    唐赫突然挡了上去。

    即使是一小块火焰,也是强大妖力的凝聚。它狠狠打在唐赫后背上,并没有点燃什么,但灼烧般的疼痛瞬间在他四肢百骸被引爆,痛得说不出话,痛得冷汗也被逼了出来。他的牙要被自己咬碎了,视线在此刻也变得不再清晰。

    有那么一瞬,豆豆的身影虚

    晃,又重叠,与唐鸰是那样相似。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因为仅仅只是相似的程度而已。他相信,自己也只是因为担心材料被破坏,而不是真心实意地去保护什么羸弱如雏鸟的生命。若不是这样,她的生死则和自己毫无关系。

    是吗?

    朽月君不禁侧目,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来。

    黑暗的天空依旧风云变幻,天狗们的咆哮声时不时传来,势如雷霆万钧。

    在妖力的影响下,唐赫的伤会在短时间内快速治愈。他方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赶来,仅凭借自己的武学自然是不够的。黛鸾试图搀起施无弃,但他的身体很重,像极了一具了无生气的沉甸甸的尸体。无弃轻轻推开她,伸出手,将那月亮似的丸子交到她手中。

    “快,去给晓,让他保存……”

    “我知道了!”

    黛鸾抓过返魂香,连忙沿着干涸的水池跑去,晓同时向这边走来。就在这时,唐赫从战斗中脱身,试图将黛鸾拦截。身负重伤的唐怀澜心里一惊,她是知道的,黛鸾是郡主这件事——还有为左衽门所通缉这件事。一旦她被追上,怕是凶多吉少,此人定不会手下留情。

    慕琬是距离他最近的,她的反应也很快,以接近极限的速度追了上去。还差一些距离的时候,她用封魔刃击打在唐赫受流火所创的背部。他明显停顿下来,僵在原地,慕琬便顺势攻了上去。天空中被雷电缠绕的妖怪忽然俯冲下来,试图帮助被纠缠住的主人,但另一条冰霜萦绕的白色天狗穷追不舍,狠狠咬住它的背部,两个天狗再度打作一团。唐赫抬起单手,往地面上拍了一张符咒,从地面涌出的电流劈开泥土,斩断碎石,势如破竹般沿着黛鸾的脚步追了上去。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电流打到,绊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重要的东西。

    “你休想!”

    没有兵器的慕琬徒手抓过唐赫的脸,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火烧火燎的痛即刻涌现,加工了又一重愤怒。但慕琬按住了他的兵器,两人就这样原地掐起架来。唐怀澜跌跌撞撞地路过他们,剩下的路程几乎是爬一样地赶到黛鸾身边。黛鸾没有受很严重的伤,她松了口气。

    “唔——”

    这时,她听见了慕琬低声的哀鸣。她转过头,发现慕琬被唐赫轻易掀开,无助地跪在地上。她的胸口有一大片红色,还有更多的血向外涌出。伤口距离心脏很近,或许正是心脏本身,因为在血痕中央插着一把暗器——那曾经是她自己的东西。

    伤口扩散出一阵电流,打碎了周身护体的灵力。麻木感突然袭来。她跪在地上,用膝盖向前动了两步,最终上半身还是向前倒下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冷,但不痛了,一点也不。只是周边些许风吹草动,她都觉得嘈杂不堪。山海的惊叫,黛鸾的恸哭,无弃的呼喊,都被扯进了漩涡,拧作一团,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五感变得混乱,视野像喝醉似的模糊,思维也深陷眩晕的泥沼。她唯一能听到的,除了强烈的耳鸣与愈发急促又愈发微弱的呼吸声外,唯有大地的私语。

    它劝她松开酸痛的手,彻底回归这无情且僵硬的怀抱之中,回归永恒的寂静里去。

    地面时软时硬,身体也时而轻盈,时而沉重,让她无法起身。仿佛未知的浮力托着她,又任性地撕扯,像是要把她的灵魂拽出躯壳,丢到她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碰触的地方。

    这就是……死亡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八回:我若销亡

    唐怀澜瞪大了眼睛。她看见慕琬用单手将自己撑住,免得刀柄被扎得更深。但它也不能被贸然拔出,否则失血会更加严重。但她的脑袋分明是扣到地面上了,弓起的身子像随时会坍塌的拱桥,空隙中尖利的三棱锥时刻有完全没入的风险。这种程度的伤,大约是没救了。

    怀澜没有太多功夫操心别人。她立刻站起身,用剩下的半柄障刀拦下唐赫的挥砍。山海数次召去铺天盖地的符纸。但每次,唐赫只是一挥手,它们就在空中被看不见的火化为灰烬。

    “把她交出来。”

    唐赫恶狠狠地瞪着怀澜的眼睛。她不说话,试图将刀刃错开,两人的手上如无序的磁铁,电光火石间刀刃交错了三两下,他们重新调整了站序。黛鸾在地上爬了两步,跌跌撞撞地跑掉了。怀澜不会让他追过去,即使这种程度已经涉及个人安危,并超过了与施无弃商议的部分。她的视线时不时向慕琬的方向瞟过去,没什么动静,而其他人离得太远。但身侧,黛鸾的脚步离晓越来越近。至于朽月君那边,则再无异样。

    最后一次斩击,怀澜用双手死死抵着刀挡下。她没有用刀刃——她很清楚,剩下的刃已经很脆了,随时会被他再次砍断。他的刀燃着火,妖力充盈。她是用刀背拦下攻击的,这意味着另一只手掌完全暴露在自己参差不齐的刃前。唐赫的手上用力了几分,豁口的刀刃嵌进掌心,更多血沿着刀刃溢出,就好像冰冷的兵器也为此哭泣。强化力量的妖纹顺着他的经脉绽开,愈发鲜红,连接着眼角,像令人战栗的血泪之痕。

    这副样子还能被称之为人类吗?

    她很痛,但不说。痛觉在慕琬那里却不敏感,经过了那冰凉的一个瞬间,更强烈的情绪覆盖了五感。硬要说,大约是恐惧之流。在害怕什么?她不知道,只记得自己有太多值得害怕的东西。雷声更凶猛了,不断地击打在空旷的地面,陆续引燃了几处树林。池梨的援兵大概会乱了套吧,毕竟抢救林火也是重要的事……可她好累,没有力气去想那么多了。

    一枚小小的药丸滚落在她的面前,裹了一圈薄薄的血。她的视野很难聚集,但还是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是从她身上掉出来的,施无弃给她的道歉礼物。

    还魂丹。

    没有用的……还魂丹,只能勾回几缕魂魄,短暂地复制死者生前的人格,也很快就会消散。她不是死人,但就快要是了。需要交代的遗言,在混战中并无意义,也没有人倾听;需要诉说的遗憾,没有机会,也没人在意;需要吐露的秘密,她更是一个没有,问心无愧。

    好,至少死得光明磊落……无非有点不甘心罢了,她暗想。

    可是……

    若活人服下返魂丹,会有什么事发生吗?

    没有与此相关的记忆。这大概,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吧,还挺贴切的,她不由得暗自嘲弄自己。她松开攥着暗器柄部的手,更多血缠在了那粒小小的丹药上。它所散发出来的,只有属于自己的血腥味。将它咽进去很难,像是把一块有棱角的小石子强行推进喉咙,整个嗓子都是刺痛的。她本以为自己不会有痛觉了才是。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意识持续涣散下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侧倒下。右臂徒劳地扣着闭合的封魔刃,左手已无力气去碰心口的凶器了。她很冷,很困,周围嘈

    杂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接连不断的落雷能在她的耳里制造出微弱的回音。

    “起来。”

    有人说。

    “什么?”

    她没有力气说话,那样的意外也只是在心里产生的。但在那一刻,她的确听到了清晰的某种声音,就好像只有她能听见,或是有人刻意说给她听。

    这个人,她是认识的。

    “站起来。”

    是雪砚宗的掌门,是她的师父。

    他已经死了才对。

    这番话,慕琬有印象。或许人在濒死的时候,愈是遥远的记忆愈发清晰。她小时候还没开始使伞时,练的也是剑。从演习的木剑换成铁剑之后,实在是太重了,她怎么也不习惯,练不了太久就瘫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酸痛如木头的胳膊怎么也拿不起剑。

    “站起来。”

    师父说。这声音与记忆里的重合。

    慕琬忽然无端地想起皋月君说过的话。那时,她对于问题的答案是:“不复此间。”

    人间么?那,他老人家一定是在人间之外的地方了。地狱,或者天界,或是随便什么善道恶道……反正不是人间。

    她隐约看到了师父的轮廓,就站在她身边。她想伸出手,于是就这么做了。令人惊讶的是,并没有费太多力气,这比之前所有动作都轻松很多。这算什么,回光返照吗?

    “您来接我?”

    她有些傻傻地问。她不清楚这句话说出去了没有,但看样子,眼前这个虚幻的“师父”听到了。他有点严肃,像以前一样板着脸。但这个时候,她终于能读出些许慈祥。她有些想责备自己了,为什么时至今日才能看出来,以前总心存埋怨。

    “站起来,去那里。”他指过去,“那里是你的战场。”

    慕琬的喉咙哽了一下。

    “可、可我已经……而且您也……”

    不,等一下。

    她转过身,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尸体——就那样僵硬地倒在那儿。看着自己遗容的感觉很奇怪,比照镜子要奇怪得多。她还看到淡然的朽月君、仍在唐赫刀下拼死坚持的怀澜、在晓身边挣扎哭喊的黛鸾、无助彷徨的默凉……以及施无弃那难以言表的哀愁和山海清冽眉宇间的悲切。这一切景象都凝滞着,十分缓慢,像是冬天滑过冰面的、黏稠的蜂蜜一般。

    只是不那样甜美。

    自己冰冷的手所覆盖着的,那把沉睡的胁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其中躁动不安,呼之欲出。上面那围绕着它的细如蚊虫的小字,似乎在缓缓移动,蛇一样地蜿蜒盘旋。贴在鞘身的符咒震颤着,挣扎着,想要逃离这未知力量的束缚。

    “怀澜。”

    僵持之下,抵刀颤抖的唐怀澜听到了这样一句声音。很小,却很清晰,就像来自某人耳边的喁语。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还是在失去意识之前……颇有些歇斯底里。

    这次,要温和得多。

    那一瞬,她抬眼看向了慕琬的方向。她还是倒在那里,是个逐渐冰冷的尸体。但是她确信自己听到了。那是真实的声音,并非某种幻觉。

    她明白了。

    刹那间,毫不犹豫地,她抽回残刀屈身后跳,以一个狼狈不堪的姿势与唐赫拉开一大段距离。失去重心的唐赫不自然地前倾,险些跌倒。在他转身朝那个

    方向看去的一瞬,一道极细而凛冽的风浪迎面而来。那源头像是有一柄崭新的、巨大无比又薄如蝉翼的剑,穿透目所能及的一切风景。他看清楚了——不知何时,那个女人再度站起身来,恍若神迹。

    在他看到慕琬的那一刻,她的动作已经停住了,左手在身侧横攥着刀鞘,右手高高扬起,刀刃朝外。她像一个僵硬的雕塑,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一般自然。那些紧紧裹缠在刀鞘上的、陈旧的布条忽然都松散了,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它们就那样悬浮在她的身边,轻轻摇动,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保护。在这萦绕着的符咒与符文之中所透露出的,是一对坚毅的双眼,势如破茧之蝶。

    在她手中握着的奇特的短刀,颜色很奇怪,近乎黑色,细看却有接近红褐色的纹路,像是凝滞的血痕,又像扩散的油脂,仿佛看久了就会让人精神错乱。这种纹路是一块一块的,它们被一道道裂纹般的沟壑分开,就像是岩浆缠绕着破碎的大陆。只是,刀上的裂纹是青白色的,如冰如霜,散发着黯淡的冷光。

    那刀明明离唐赫很远,不知为什么他却能看得如此清晰。

    原来封魔刃是……这个样子的。

    在他身后的岩体,爆发出地崩山摧的巨响。

    所有人紧张地看过去,看着整座山体爆裂出一道整齐精细的裂纹。它平齐得不可思议,从左下至右上,裂纹的上半部分开始向下滑塌。轰隆隆,轰隆隆,地动山倾之势,比任何一次雷鸣都要刺耳,比任何一场地震都要骇人。

    这庞大的山体完全填满这道沟壑大概用不了太久,它足够笨重,足够缓慢,但那光滑的切面究竟何时会加剧滑动,这是未知的。距离他们逃离或许有充足的时间,首要任务除了保命外,或许还要避免援军被波及。

    然而,所有人却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唐赫。因为在这巨响之中,有一阵轻快的金属声跌进每个人的耳中。

    手中的横刀突然断裂,一分为二,前半截当啷掉在地上。唐赫的动作没有什么变化,表情也没有,只是丝丝缕缕血迹从他的嘴中流淌出来。那一瞬间,他脸上那些可怖的妖纹也变得晦暗下来。

    封魔刃的刀气,自下而上,穿透了他的腹腔、胸膛、锁骨……极细的,丝线一般的一抹红色,在他裸露出的皮肤上缓缓绽开,蔓延出细如绒毛的液体。

    朽月君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欣赏着这副似曾相识的景象。

    他会死,死得透透的,完全没救了。

    但现在还没有。

    唐赫向后仰去。他们仿佛出现了一种错觉——他的上半身是先倾过去的,身体发生了某种程度的错位,剩余的部分才紧接着倒下。靠在那块石头上的,仿佛是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它内部的棉花被分成了两团,一团在上,一团在下,中间仅靠那块磨薄的布连接着。因为,这刀痕实在是太细了,比鸿毛、比蝉翼还要轻薄。它很容易穿透了他的身体,将筋脉骨肉五脏六腑齐刷刷地割开,连血都没来得及溅射出来。

    为封魔刃所致的这种程度的伤,毫无与地府讨价还价的意义。唐赫好像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那一瞬间,自己周身的妖力一点也不起作用,就像不存在似的。面部炸裂出殷红的妖纹也消失了,像被风吹熄的余烬。

    天狗之争不再有意义。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九回:我若成魔

    他们没能看得太久,没来得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黑色的巨妖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边。江豆豆哭喊着要冲过去,山海立刻跑上前,用尽力气不由分说将她拉远,任由她又打又闹。在耳边凄厉的哭声中,山海回头看了那边一眼。那黑色天狗的毛发十分蓬松,且凌乱。毫无节奏闪烁的电火花将周围所有可以燃烧的东西都引燃了,火光噼里啪啦,冲向天际。

    对唐赫而言,这熟悉的火光仿佛看了千百遍。在现实,在梦里。

    他空洞的眼神逐渐失去光泽,只能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个妖怪的轮廓。还算清晰的视野中,那位熟悉的老朋友,那位他本会杀死用以作为“药引”的妖怪,那位血契明明白白摆明关系的式神,就伫立在他眼前。

    那分明是个小女孩的模样。

    漫天的火光将视野渲染成红色。

    “哈哈哈……咳——”

    唐赫干笑了几声。他还能开口说话,自己也有些惊讶,兴许是刀痕错开了心脏。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说不了几句了。浓烟阵阵,传达到残缺的肺里,空气很容易出去,却很难被吸进来。虽然并不刺痛,却拥有一身内脏被浸泡在水中的漂摇感,很不真实。

    他缓缓地将体内的空气挤出来。

    “你啊……到底是……”

    到底是什么?

    是谁?

    是一个契约为凭的反噬者?是一副与唐鸰一模一样的皮囊?还是说,幻象,从一开始?

    亦或是报应本身?

    但答案已然失去存在的意义。

    算了。唐赫对自己说。

    这声音在脑海中与瞳孔一同缓慢地绽放,如坠石惊水后行将消亡的涟漪。

    算了,算了吧,都算了。

    他似乎头一次对自己这样宽容。

    一生中,唯一一次。

    算了,不用再踩着尸山血海,迎来下一场未知的杀戮,且肩负同等的风险。不用再疼痛地呼吸、倒下、倒下、起身、向前。不用再从黑暗中来,向孤独的深处走去。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拢住疼痛的、兜住鲜血的疮疤——也不再有愈合的可能。

    他想,他也许是累了。是一定要死了。但没什么后悔的——干这一行,早就做好了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觉悟,不论目的如何,不论目标是谁。将他人的性命视如草芥意味着自身需要承担同等的风险,没什么好说的。这次洒在身上的是自己的血罢了……没什么不同。

    ……

    分明比任何人都要冷,冷太多。

    究竟它本身就是这样冷如寒铁,还是自己的感知已在这样的状态下出现差错,他不得而知。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孩,眼前的……“妹妹”。

    “我做了……很多错事。”他轻声说着,含糊的气声有些浑浊,“但我自认从未做错过什么事。”

    两眼所能看到的光景,仿佛有些不同。那身影时而是人,时而是妖怪。这会儿,它似乎又变回最初的那条天狗了。可那不知如何投映在火墙上的影子,明明更像个孩子。影子的主人就这样看着他,不出声,一点表情也读不出来。

    唐赫努力地笑出来,像干旱时枯竭皲裂的河床。他身下的土地,不知由他身体的何处扩散出一大片血迹。

    “……要吃就趁现在。这条命,你要,拿去便是——你不是一直都在等、等这天吗……如你所愿。我已经……大约,不再能驾驭你了。说好的,来吧……来啊!”

    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力量将体内所剩无几的气体挤压出去。随

    后,一大团血涌出口中,像是冲破了某种枷锁,重获自由般离开这具沉重不堪的躯壳。

    慕琬一直紧绷着的弦忽然松懈了。她大口地喘息着,为能够再次汲取这免费的空气而倍感奢侈,奢侈到落泪。白色的天狗降落在她的身边,她的友人们也逐渐聚拢过来。只有唐怀澜,她穿过燃烧的火焰,来到唐赫曾经的位置边,默默地注视那里。在这持续不断的震颤与嘈杂声中,忽然有一个漆黑的影子冲破了火海的禁锢。它身后带着一道火光,像一条长长的尾巴。那身影很快消失在夜空之中,去往遥远的地方,化作不知名的一颗星。

    白色天狗狰狞着脸,对那个方向发出低沉的吼声。

    “不用追。”

    “他还……活着吗?”

    黛鸾从火焰的缝隙间窥探那块巨石,似乎已经没有人的影子,只有一大团黑乎乎的血块糊在上面,连接着土地。慕琬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失去主导资格的阴阳师不会被天狗所认可……这是她所熟知的常识。可是那样的界限究竟如何区别,她实则并不清楚。或许妖怪有它们独特的辨别方式……但这不重要。

    “不知道。”她抬起手中的刀,目光扫了过去,“大约是活不成了。”

    他们簇拥上来,打量着这把奇怪的刀刃。人间不会有这样的东西——这形同油污般斑驳扩散的花纹,这凹凸不平的、淌着恍若熔岩的蓝色光泽的刃,这近乎足以扭曲空间的肉眼可见的杀意……绝不是人类所能铸出的兵器。

    这便是……修罗的造物了。

    黛鸾忍不住抬起断尘寰,将之作为对比。

    它们都是那样凹凸不平的。打眼看上去,连长度都不尽相同,外观上并不相似。长的那把剑像是一条凝固的冰河,短的那柄刀却像一座流动的火山。可细看上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神态”,属于兵器的神态是一致的,它们透露出一股十分相仿的气质。只是,断尘寰将那凛冽的杀意冻结,凝固,永久贮藏。

    传言中水无君以此为参照制作的半成品——他所看到的,究竟是兵器本身,还是兵器的“灵魂”?没有人知道。要问,也只能问那支寄寓人间的剑了。

    而剑是不会回答的。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欣赏这把妖刀,因为山体滑塌带来的大量碎石尘浪滚滚而下,意图吞没一切。唐怀澜走了过来,手里拎着唐赫断裂的横刀和鞘。那刀的断面很平滑。在震颤之中,她的步伐跌跌撞撞,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星星点点的血。默凉的脸色也很差,慕琬将天狗借给他们率先离开。山海试图将施无弃架起来,他推开他,摆摆手说自己还能走。

    他们还注意到,不知何时,朽月君消失了。

    “他们在来的路上。”晓是在说雪砚宗的弟子们,“但左衽门有一些残党,和他们交起手来。再者……森火持续蔓延,他们人手有些不足。”

    “没关系。”慕琬一面跑一面说,“这也是我们的事,没有牵连他们再好不过。”

    “很抱歉我不能插手。”晓在她的侧面平行飘浮着,“有六道无常从中作梗。我若介入你们的纷争,恐怕会给雪砚宗带来不利的事。”

    “您已经帮了很大的忙。”山海接过话来。

    称不上仓皇逃窜,但他们的现状也实在狼狈不堪。每个人的身体机能都差极了,有几次那些大块的落石就要砸中他们。凭借各自的武学,几人死里逃生,很快与率领着援军的席煜相汇合。通往雪砚池最近的路,只有她知道。

    但如今,这处景观不复存在了。

    这不

    重要——朋友能平安归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站在平安的高处平台,席煜望着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的黛鸾,她冲上去抱住她痛哭流涕。赶来的弟子有人照料伤员,有人满面愁容的望着错位的、持续崩塌的山体,更多人展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惊异来。

    “已经没事了。”黛鸾拍了拍席煜的后背,像个哄孩子的大姐姐,“都好好的。”

    “默、默凉呢……”她抽抽着,话都说不清楚。

    “你看那边。”

    黛鸾指着天上迂回的白色长影。弟子们后退了几步,腾出一大块地方,方便他们落在这里。三个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山海看着他们,难得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但很快像融化的雪慢慢消逝。他看了一眼施无弃,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至少返魂香的事,姑且能告一段落了。

    “嘶。”

    帮无弃上药的小姑娘在他倒吸冷气时停了手,安慰道:“这药就是有点蜇人,但伤口好得快,你忍忍就过去啦!”

    “嗯……谢谢。”

    以前他是能这样真诚道谢的人么?山海有些记不清了。

    从天狗背上下来的怀澜步履蹒跚,像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她身上的伤很严重,负责医疗的弟子立刻招呼更多的人来。她只是摇头,摆了摆手,叫他们不必这么大阵仗。

    慕琬走上前去,还没酝酿出该说什么,怀澜就先用断剑指向她的手。

    “你……”

    慕琬抬起手,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与封魔刃的刀柄黏在一起了。她的手面与刀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雪。可是,她怎么也不能把手从上面松开。

    此时安定下来,一种感觉在心中逐渐明晰。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只是慕琬现在才察觉到——她的后颈隐隐作痛,像是一块低温烙铁按在上面,她甚至能感到疼痛的形状。

    是那块“罪业”的疤痕吧?

    她终于认识到一件事实:唐赫死了。

    而她杀了人。

    “收刀回鞘呢?”

    山海从后方探过头。

    于是慕琬照做了。她左手拿起刀鞘,右手将这诡异的刀刃戳了回去。当刀锷与刀鞘闭合的一瞬,它再度恢复成了那严丝合缝的状态。那些符文、纸符与绷带,都在瞬间归位,与过去无异,简直像是做梦似的。

    但是……

    他们低下了头,看到从慕琬的脚下,缓缓绽开一层青白的霜雪。它持续蔓延着,不断生长,不断侵略新的土地。

    “梁丘!”

    更多人走向这里。打头的,正是满目焦虑的池梨。她的衣服破了,身上和脸上很脏,想必是受到了山火的侵扰。她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又有“外人”的声音率先闯入这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抽出它了,哈哈哈……”

    “谁?!”

    “梁丘!快让开!”

    “你居然做到了,居然……不愧是他的徒弟,真意外——不,毫不意外,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太感激你了,真的,真的是……”

    池梨和其他弟子还想向前,突然有一排冰刺从霜面拔地而起,阻挡了他们的脚步。慕琬方才松懈的感官再度警觉,尽管她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了。施无弃似乎想冲上去推开她,可自己脚下却被慕琬那里蔓延的霜冰冻结,双腿被死死固定在了原地。

    慕琬猛然回头,看到霜月君几乎笑出泪来的扭曲的脸。

    是……什么时候?

    这边不是悬崖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百回:我若离散

    黛鸾数次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

    梦里,她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下去,却不能及时醒来。这种失重的感觉持续着,令她感到真切无比,正如她曾和山海从悬崖上滚落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但这并不是她所惧怕的。

    她可以看到,就在自己的下方,另一个女人也一并坠落着。她伸手去抓,怎么也碰不到她的手臂,两人之间总是那样若即若离。她也不是在下落,而是有什么东西从下面拉着她。

    黛鸾知道,在这漆黑的深渊尽头,有一条黑色的巨龙。他虎视眈眈,伺机而动,随时张着血盆大口,将一切生者拉入万劫不复之地。

    周遭的凉意越来越浓,仿佛以霜雪为盔甲,寒冷又沉重。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两人时远时近,即使在梦中也是那样模糊。如水中窥月,雾里探花,那一团不断变化着的、扭动的面目在她眼里如熔解的蜡,随着自下而上的风逐渐瓦解。不论她怎么呐喊,女人也不会回应半个字。黛鸾甚至不敢闭眼,因为她会消失在她某次眨眼的那一瞬。

    到那时,她就会醒来。

    每次醒来后,她都会知道为什么她的脸如此模糊——她的眼睛被泪水塞满了。只有醒来时,黛鸾才会伸出袖子擦干眼睛。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哭出来过。

    因为她知道,这不是梦。

    是真实发生的现实。

    现实是不会被改变的。

    不会。

    既然是事实,就应当坦然接受。相信在慕琬抽出封魔刃的那一瞬,她自己便做好了承担这一切的觉悟。

    “她那时已经死去了。”山海这样说,“我想……应该是这样的。这修罗锻造的兵器,或许只有非人之物才能……”

    “可、可争夺封魔刃的历史上有那样多的人!”黛鸾与他争辩,“谁不曾濒临死境?为何偏偏只有她能……只有她才……”

    “我不知道了。”山海如是说。

    那一天晚上,施无弃什么都没有说。天亮前,他喝了许多酒,谁也拦不住他。不论周围的人怎样议论,不论黛鸾和山海如何争辩,在抽噎着的人群中,浓墨重彩的悲悸弥漫在废墟之上。虽然多数房屋是结实的,但大地震还是摧毁了许多设施,也有不少人受了伤。残余的山火还在燃烧,依然有很多人忙于救火。就要过年了,这些重建工作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完成,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他们用于悲伤,眼泪向来是历史湮灭的造物。

    只是一瞬。

    只是轻飘飘的。

    施无弃是向来喝不醉的体质。凉酒下肚,愈是冰冷,愈是清醒。黛鸾的质问反复徘徊在他的耳边。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与昔日并肩作战的友人再度相会。那太突然了,猝不及防,分明在情理之中,却仍在意料之外。他们知道为什么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无意义的质问像是没有回响的自问自答。辜葭潜龙·霜月君欣然投身轮回之流,将全部的工作委托给她……她会接受吗?

    她有的选吗?

    默凉幸运地活了下来。贯穿姽娥的那一剑,他更多用的是蛮力。实际上,叶月君为鬼叹提供的屠杀冗余何时会被耗尽,这也不得而知。但在雪砚

    谷,他可以在池梨等人的照料下安全地活下去,若是足够幸运,应当能撑到寿终正寝。

    默凉问:“我们该如何向她娘亲交代?”

    人人都回避的问题被抛出以后,回应他的,只有与死亡并肩的沉默。

    直到施无弃轻轻地说:

    “不要说了。”

    “怎么可能?”

    “骗她老人家,女儿下山办事去了,很快回来。”

    “可她回不来了!”

    “让她相信她会回来。”

    这像是一种更加残忍的选择。默契的欺瞒,所有人都能做到。在这个过程中,终于有一天,当她慕琬的母亲彻底沦为白发苍苍的老人时,她恍惚中才能发觉——她永远等不回她的女儿了。

    或者她足够幸运,平安一生,只是垂垂老矣时,对最爱的人也失去记忆。许多老人活到最后连自己儿女都记不清了,这种病症若是能降临于她,竟成了天神的怜悯。

    唐怀澜是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令一些人十分不满。慕琬救了她,不奢求她的祈福,却连一句道别也不曾留下。有人说她怕事,逃走了,有人指责她不懂感恩,也有人为此表示理解。可究竟是否原谅,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事。

    说话算一回事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池梨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深却无端的悔恨中……也许,也没那么长。有时候一些故事,分明是谁也没错的,可到最后,也不见得谁能落下多好的结局。若大仇得报就是慕琬想要的唯一愿望,由此产生的代价便是理应承受的么?

    是合理的么?

    能够回答的人依然不在。

    自冬至夜之战后,时间便快得不可思议。

    两个月不过弹指一瞬。所有人都投身于雪砚宗的重建工作里去了。木材、石料、粮油,源源不断地被输入这近乎与世隔绝的山谷,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不断涌出。好在池梨经营有方,短暂的时间内为雪砚宗积蓄了不小的财富。江湖各大门派得知此事,也纷纷派人造访,提供了不少帮助,解决了燃眉之急。他们都知道,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唐姓刺客,已经从人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很短,死不见尸的消息也并没什么说服力。但是,这两个月中的确再没有他行事的消息,过于风平浪静,难免令人躁动不安。江湖上倒是出现了一个新的刺客,身手大约是出自唐家的。她手持双兵,却是两柄断刀。

    有人说,其中一把是那个唐姓刺客的武器。兴许,唐赫正是在雪砚谷给这个女的杀了。唯一奇怪的是,这两人都姓唐,但都不是唐门的人,两人之间更是没什么血缘之说。

    那山是如何塌下来的?

    大约是坏事做得太多,老天爷看不过去,遭了天谴吧——大家都这么说。可地段偏偏是雪砚谷,只能庆幸雪砚宗负面的消息不算太多,硬要造谣,也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毕竟那断面过于平滑,过于离奇,完全将那一方小小的沟壑填埋了。那实在不像区区人类便能做到的事,什么开山斧劈山掌,不过是志怪故事里捏造的产物罢了。

    人人都这么觉得。等待封魔刃的传言流转出去,大概需要一段时间。

    过年时,雪砚宗姑且算修缮完毕,不至于让大家住漏风的屋子。只是放眼望去的那一大块石原过于空旷,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年关下了一场大雪,将那里铺平了,远远望去白得不可思议,几乎与天连在一起。

    热闹与繁华是人间独特的风景。除夕夜欢快的鞭炮声消融了一切悲剧,连悲伤的记忆也变得淡薄。

    年后,他们便要动身前往黛峦城。临别之际,山海来到一位独居的妇人房前,敲响了那扇新装好的大门。妇人打开了门,连忙招呼四人进来。

    “我们是来告别的,就不进来坐了。”他说,“但……临别前想来问问您,愿不愿意随我们去黛峦城?那里依山傍水,相较雪砚谷,也算别有风景……您愿意随我们去看看吗?”

    “我这身老胳膊老腿,就不折腾了吧!”妇人分明还很年轻。她笑了笑,却似乎比以往更加苍老。

    “……也算,在下有些唐突了。”

    “谢谢你们了,对我这么上心,比我那不孝顺的儿子要中用多了。年纪轻轻,就把我一个丢在这儿了……他们说琬儿被派去找人,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就快了。”黛鸾握着她干枯的手,干巴巴地挪开了话题,“您今后万一想来,就写一封信,我们派人接您。”

    “好,好,一定……”

    施无弃倒真是随遇而安的人。他们悄无声息地回到黛峦城住了几天,打探了消息,得知这里还算是歌舞升平。只是城主与城主夫人不知是不是忙坏了身子,身体每况愈下。

    他们于一个夜里做贼似的造访了城王府。虽不能铺张地招待他们,但黛鸾的生父母仍为几人表达了由衷的感谢,为其他人准备了房间。对内,他们只说是访客,没有多言。当天晚上阿鸾硬要和娘亲睡的,只有那一夜,她没做过梦。

    之后的日子里,她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梦境困扰。有时醒来就忘了。

    “越长大,能记得的东西越少了。以前能完整地把梦复述一遍,现在刚睁眼的时候还有印象,稍微翻个身,洗把脸,慢慢就想不起来了。等彻底起床以后,都基本上忘干净了。”

    她时常这么对自己说。

    除了……那一场。那一次次坠入深渊的梦境。

    一次次伸手和呼唤都得不到回应的梦境。

    她知道,这不是梦。

    是真实发生的现实。

    现实是不会被改变的。

    永远不会。

    她直接站起身,看了看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月亮。近来天气已经转暖,但夜里还有些冷。东方的天空漆黑一片,但大约是要亮起来了。黛鸾没有喊来下人,而是自己去水盆舀水,洗漱更衣。今天没有必要赖床,因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天终于亮了,她已经收拾整齐。所有满目倦意的下人看到她精神光鲜的样子,都惊讶得清醒了过来。他们还未帮她做最后的打扮,他们的郡主大人就大步流星地穿过长廊,七绕八绕,来到一处偏僻的院门之前。

    “啪——”

    她闯入客房,卯足了劲冲里面的客人喊:

    “起床了!起床了!画展今天开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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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630/ 第一时间欣赏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作者:夜厌白所写的《白夜浮生录》为转载作品,白夜浮生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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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