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百零一回:待鸾归峦
今天,有半个城的人都聚集在这个地方。
这儿距城王府很远——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们的情况,山海在回来时就悉数禀报了。只不过,将他所能记得的全部事件一一陈述,少说也要七天七夜。不过,他将那些事件按照时间顺序,按照重要程度与否筛选结束后,只要三天,就把重要的事说的明明白白。
那些生死关头,他也如实交代了,只是轻描淡写。即使这样,黛鸾的父母还是表现出了异常的关切。他们是很担心她的,越是这样,越令黛鸾感到难以呼吸。
城王府很危险——他们自身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此次说是画展,实则与比武无异,不过并不需要建一个擂台大动干戈,只需将两位的画作展示出来,由众人投签便是。阳春三月,空气都是甜的,来自各个阶层不同职业的人们都来到了这里。上到达官显贵,下到插秧的农民,自过年时他们就得知了今天这档子消息。在与如月君说定之时,黛鸾就给家里写了信,而后如月君也拜访过一次,这些事早就准备齐活了。为了防止可疑的拉票行为,这次展出被宣扬得人尽皆知,而且人人都能报名来看。只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能来——全城的人挤在一个地方,可不是要乱了套吗?公平起见,如月君与成幽都不知有哪些人参与,一个月内也不允许踏入城门,只管在当天带着美人图到场便是。两个人都没什么异议。
本是有个评审的长台,但百姓们担心有谁私下买通,都嚷嚷着不干,就取消掉了,纯粹靠众人来投。不论你是做生意的还是做手艺的,是哪个穷人家的小子还是富人家的千金,都得挤在一起,一人一票。这点,二人也没有提出反对。
山海作为郡主的师父,本是该坐在评审席上的,只是现在与众人一道在高台之下,能捞一个靠前的位置。施无弃倒是主动请缨去与卫兵们一道巡逻了,毕竟谁知道这种时候会有什么情况发生。若是让那些暗中一直图谋不轨的家伙逮住机会,可就不好说了。
暖阳当空,吵闹的人们坐在椅子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高坐在上方的黛鸾也觉得无聊了,她如坐针毡,扭来扭去像条太阳下的蚯蚓。她爹娘也有些坐不住了。
如月君迟到了整整一个时辰。
山海扫了一眼身后,到场的少说也有五千余人,等唱完票,四个时辰是逃不掉了,更别提鉴赏怎么也要一个时辰。到了这会儿,按理来说都该统计了,可如月君还没见影子。
成幽还是那副样子,至少容貌没有丝毫变化,不知这老妖怪究竟活了多少岁。站在台上,他看上去泰然自若,颇有信心,只不过到了这会,他也有些着急。有人议论,该不会如月君怯了场,临阵逃脱了?这说法令人不以为意,尤其是作为竞争对手的成幽,更是嗤之以鼻。
两幅美人图悬挂在一块准备好的黑色木板上,都罩了一层白布,只要拔掉上面两枚钉子就可以了。他们在一天前就不被允许接触自己的画作,都挂在这处板子上,重兵把守。不过,谁都没见过画是什么样子,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山海抬头看了看太阳,又扭脸看了一眼身边的柒姑娘。只有她一直端坐在这里,一动不动,怎么看都像个假人,只是没人在意。她还是老样子,受到施无弃的指挥。返魂香依然在他身上,师徒两人还颇有些担心,万一有人觊觎此物只怕引来麻烦。但他自己反而不那样着急了。他很清醒,告诉他们,自己要带柒姑娘回玄祟镇再用它。一来是希望她能更好地找回属于过去的记忆,更快熟悉环境;二来……是让六道无常晚些时候再来找麻烦。
就像殁影阁的那些研究一样
,违背常理的法术诞生伊始,是不会惹祸上身的。唯有激活这个法术时,那位大人才会派人找上门来。
施无弃的考虑倒也算周全,何况他愿意先陪阿鸾来黛峦城,这就足以令人感动——毕竟这种人能先考虑别人还挺不容易的,多么深的感情,值得讴歌。
现在是午时二刻,如月君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黛鸾坐立难安,频频看向山海这里,但当师父的也没办法。山海听见耳侧有嗑瓜子的声音,很近,扭过头看到施无弃的脸,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他坐在柒姑娘的位置上,而柒姑娘站在一边了。他皱起眉,象征性地问了句:
“有何发现?”
“没有,安全得很。”他又嗑了一枚瓜子,“里三层外三层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要小心才是。敌人是潜伏在自己这边的。”
“六道无常在场,量他们也不敢光天化日惹是生非。”
“……可她究竟什么时候来?”
“你问我也不知道啊。”施无弃耸耸肩,“刚才城主老爷子派人去客房看了。我说呢,给咱整那么偏僻一屋子,原来有贵客在了。”
“少说两句吧。”
“知道了知道了。啊,对了,你把手给我。”
“什么?”
山海不明所以,将手伸了出来。施无弃攥着拳盖上去,松开,洒下一小撮瓜子皮,拍拍手走了。这令山海克制了很久没将它们砸在那扬长而去的背影上,增加扫地下人的麻烦。
太阳愈发晒人。未时中才是最热的,何况人们还在凛冬的余悸里没缓过神,穿得都不算轻快。尤其是黛鸾,一回来就被打扮得花枝招展披红戴绿,一身沉甸甸的首饰毛重不知几石。成幽俨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转过身,对高高在上的三个人行礼,说道:
“城主大人……您看,这时间是不是有些紧迫了?成某的时间还算宽裕,只是苦了干等在这里的百姓们,家里的田,店里的货,统统都是闲置着没人管的。若就这么等下去,恐怕大家的日子都要难过了。”
黛鸾的父亲有些为难。城主夫人的身体本就虚弱,经不起这么耗着。黛鸾撑着脸,白眼翻到天上去了。成幽在见到这位眼熟的郡主时,并没有过多表示,他活了这么久,可能很早前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即便如此,他对黛峦城举办的此次画展也没有提出异议,看来他大约是很有信心了。至于施无弃……当成幽第一眼看到他时,视线在眼上的纱布停滞了一阵。
“既然这样,就揭开幕布吧。”黛鸾有些生气,“反正投签是大家的事,当事人在不在也没有关系嘛。”
她母亲嗔怪她,怎么这样不尊重自己的二师父,但城主对此也没有办法。若是要等到天黑,算完票数大家干脆住这儿得了。这时候,施无弃突然从侧面跑来,到他耳边嘀咕了什么,他露出惊讶的神色来。离开时,黛鸾赌气似的拽了下无弃的衣摆,他笑了笑。
成幽颇为在意他究竟说了什么。
阿鸾听到了——如月君不在房间里。他们搜过了,到处都没有。她不知去哪儿了,连施无弃也无法察觉到她的踪迹。兴许,是找了就近的灵脉离开了。无弃和黛鸾都留意了成幽的脸色,看样子,他好像真的毫不知情。
“如月君离开了。”
城主忽然毫无顾虑地宣布,这令众人惊讶不已。莫不是真的怯场了?他们再度为此议论起来,一时间客席上又像蜂窝一般乱哄哄的。成幽的脸色差极了,当真像生吞了苍蝇。看来他的确是毫不知情。也是,他没理由做什么手脚。这种人,反而在此时相当重视公平。这样一来他潜在的
胜利才算是有价值的。
下面的人叫嚷起来,城主一拍案板,声音竟震如洪钟。施无弃立刻察觉到,黛鸾的父亲也是习武之人。他有些意外,因为自己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他有任何武学。这样一来,说不定城王府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安全。人们立刻安静下来,缄默于一城之主的威严了。
但他也十分果决。他喊来下人,让他们首先揭开成幽的罩布。黛鸾发现,成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还在在意如月君缺席的事。但当下人去拧他画上的钉子时,他的视线挪了过去,露出一丝信心满满的微笑来。
她熟悉这种笑,这令她十分不安。
那位下人在拿下白布的一瞬间便怔住了,他挡在美人图前,让别人什么都看不见。下面的人们探头探脑,嚷嚷着让他闪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惊讶地伸出手指,颤抖着说:
“是、是活的!”
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大概说的是这样的画工了。
那是惊艳而绝美的女子,怕不是下凡的仙女姐姐。所有人都这样觉得,山海也不例外。但他隐隐感到古怪——长发朱唇,是个女人打扮一下,都与之无异。但他就是觉得这画儿很美,里面的人像活的一样,冲他笑,冲他招手。
人们由寂静转为窃窃私语。山海听到了一些不同的说法:有人说那是蓝衣服,有人说那是白裙子;有人说她朱唇微启笑靥如花,有人说她神情冷漠淡然如雪。甚至有人争吵起来,险些大打出手,要不是卫兵拦着,他们当真能掐一架。成幽冷冷地笑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这多少让山海觉得有诈,连黛鸾的眼神也十分诡异。
“画有问题。”施无弃不知何时又站在他身后了,“不……画其实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颜料。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眼中最美的女子。”
“的确,我也注意到了。”山海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一眼以为是柒的画像,还愣了一阵。但很快我就发现……画工不错,内容其实十分普通,只是它散发着足以魅惑人心的灵气。多半,是颜料里加了什么药粉。我以前听说有烟花之地的女人高价买来蝶妖的某种鳞粉,拌在胭脂里,揽客是一招一个准。”
“他啊,还是做了手脚。只是不知道,如月君的美人图又是如何……”
施无弃也无法回答。他们盯着那张笼罩了白布的另一幅画,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不算作弊么?”
“很不好说……”山海揉了揉太阳穴,“毕竟他们都是画师,同时也是毒师。说不准如月君也用了同样的手段,这不就算是公平的么?”
如月君在不在场,都不影响大家的选择。原本有个环节,是让两位画师做些介绍的,但现在看来省掉这个步骤更为公平。反正人们都不是瞎子,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每个人手里有两种木片儿,是被药水浸泡过的软木,可以弯折且不留痕迹。一个上面点了朱砂,一个上面点了石青,分别意味着对成幽与对如月君的赏识。这些道具也是他们准备好的,让人无法模仿也不能做手脚。每个人不论你是什么身份,就连城主,也只代表一票。这安排反倒是让成幽放心。在接待他的那天,他还说,就怕那些达官显贵有什么特权呢。
此时,他虽不认为自己当真有十成的把握,表情倒也显得轻松。黛鸾真讨厌他这样子,催着她爹快点让人掀开如月君的画。人海吵闹的声音压低了些,他们也颇为在意,那位曾传言也算大名鼎鼎的女画师,究竟能造出一个怎样的美人来。
几千道期待的目光凝聚在那罩布之上。成幽微抿起唇,攥紧了拳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百零二回:逐山流海
人们目送着手下人走到那幅画前。他忽然停住了,捂住嘴,半天没有动静。
看客们又开始探头探脑,这给山海一种很不祥的感觉。画前的人伸出手,试图将钉子拔下来。那些钉子被轻轻地打进去,徒手拽下来并不是很难,但他像喝醉了一样,怎么也抓不稳。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仿佛还没接触到这幅画就已中了无名的毒。
山海和无弃难免有些紧张。
黛鸾坐不住了。她突然从座位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那幅画前。山海惊得站了起来,捏了把汗,但施无弃按住了他,示意他冷静。黛鸾没那么高,按理说是够不着钉子的。她冲上前推开那人,一把将白色的布扯了下来。刺啦一声,布被撕破了。那张出自如月君之手的美人图就这样暴露在三月的阳光之下。
阿鸾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头晕,恶心,像是胃部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这是她最直观的感受。同时她又很清楚,这绝不是某种物理上的袭击,而是视觉效果——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就像是闭上眼被狠狠揉过一样,睁开后所看到的只有奇异破碎的景象,无法辨识出任何东西。脑袋天旋地转,脚下的高台也变得软绵绵的。
胃里发酸,犯恶心。
黛鸾脚下有些站不住了,她向后退了几步,来到展示台的边缘上,一脚踏空。施无弃一个箭步冲上去,从下方托起她。无弃在刚才就敏锐地感到不对劲了——阿鸾身形小,不能完全挡住画面。但在这“美人图”为人们窥探了一角后,部分人出现了异常的反应。那些反应几乎与阿鸾如出一辙,甚至更加严重。他并没有去看那幅画——但此刻,这幅画应该完全暴露在人们的视线中了。听下面传来一片叫嚷与呕吐声,他并不敢抬头,一种糟糕的预感涌上心来。他抱起黛鸾,绕过展板回到斜对角的她的座位上。此时,黛鸾的母亲竟然晕了过去。
城主大人的反应很快,他立刻唤人带夫人离开,只是能赶过来的、手脚灵活的人不多。他一定看到那幅美人图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施无弃觉得那画的方向传来一阵凉意。当然,这是错觉——他希望是错觉。“见着死”这种药的原理,大可以运用在艺术的创作中,就像成幽所做的事一样。
想到这儿,他看向了成幽。意外的是,那原本自负的男人竟然僵在了原地,面如菜色。施无弃走上前,故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他竟毫无反应。
施无弃又看向了山海。不错,他还坐在位子上呢。虽然山海有些痛苦地扶住额头,但大多数人……尤其是妇孺,都从座位上滑了下去。孩童大哭大闹,老人呕吐不止,青壮年们也难以幸免——有些人发疯似的傻笑,说着胡话。他们真的还算清醒吗?
美人图上有剧毒。这是施无弃的第一反应。想到这儿,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为什么?这是如月君的本意吗?画是否存在被做手脚的可能?会是成幽吗?但看样子,不像是这样。现在又该如何?城主大人会如何决断?
施无弃一跃而下,走回山海那一排座位上。很显然,投签绝无进行下去的可能。说实话他心里也有些虚,毕竟自己只剩一只眼睛了,眼神还那么好使,万一真给这画刺瞎了上哪儿说理去?
“你看到了什么?”施无弃直问山海。
“……”
凛山海大约是没缓过劲来。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像是方才与什么进
行了激烈的赛跑,跑不过就会葬身那怪物的腹中似的。他有些惊魂未定,抬起手,遮掩住自己的视线。
“……不祥之物。”他缓缓道,“那画没有问题。但,正是因为没有问题——没有灵力、妖气,或者其他什么不对的地方。是纯粹的……”
“纯粹的画面表现?”
山海慢慢点了点头。他的神色有种劫后余生的惊悸,但那“劫”分明就摆在台面上,不过是他暂时不再去看罢了。施无弃当真有些好奇,便大胆地昂起头,直视那幅如月君的美人图了。
那一瞬,他几乎能感到自己的瞳孔在颤抖。
不可名状。这是他第一反应所浮现的描述。不切题——整幅画和美人二字,完全没有任何关联。不如说,他连这是什么都难以辨认。若不是知道它出自谁的手笔,施无弃一定会怀疑这位画师是吃错了致幻的药,在一种癫狂与失控的状态下绘制的作品。是激情,是咒骂,是痛苦挣扎。那种强烈的冲击的色彩与色块,令他完全、绝对,无法将其与平日里安然深沉的如月君在心里联系到一起。
那些是什么?圆环,还是单纯的线条?与其说是圆圈,更接近不规则的模样。而且它们随时都在变幻似的,令人难以捉摸。眼睛无法在这幅画上停留更久,它似乎会将你的视线打散。而当每次试图将目光凝聚起来时,这画相较之前,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人们无法确定,因为它曾经的模样也完全无法在脑海里留下印象,只记得视线与大脑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甚至与五脏六腑发生共振。就在这种反复无常的变与不变中,人的意志被逐渐推向崩溃的边缘。
这“美人图”的材料与作画目的,都无从得知。
城主径直上前,将画扯了下来。成幽浑身都在颤抖——但他们都不认为,他是受了这幅画的影响。他是在愤怒,在控诉什么。这样看来,如月君并没有完成美人图,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打算与他一决高下。这种骨子里散发出的轻蔑若有若无,难以言说,却让成幽感到深入骨髓的轻蔑与嘲讽。
可如月君不知身在何方,他甚至没地方讨个说法。
城主将这幅画卷了起来。但当他卷到一半时,黛鸾忽然冲过来叫停。他们都有些困惑,黛鸾却夺过了画,将它重新摊开在阳光之下。
这次,她展示的是画的背面。
神志清醒的人已经不多了。但在这混乱中,所有抬头看向这边的人都清醒过来。虽然糟糕的生理反应并未结束,可精神上的震撼让他们暂时忘却了痛苦。
究竟哪边才是画的背面?没人说得清楚,或许只有作者如月君才知道。
可是,如今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那画中活生生的美人……
不正是如月君本尊吗?
“所有被如月君画过的人……”
几人感到汗毛倒立。分明是入春了,可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依然渗透骨髓。
如月君真的离开了吗?
如果她走了,她去了哪儿?
如果她没走……
她在哪儿?
黛鸾触电似的将画扔了出去,成幽一把接住。他反复打量着这幅画——毫无疑问,画技巧夺天工,登峰造极。若要与他自己相比,还真不好说谁更胜一筹。可他们二人都作弊了,或者,至少都偏题了。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勾起嘴角。他发出时
断时续的笑声,抽搐似的。
他八成是疯了。至于何时清醒,谁也不知。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突然冲上前去。那人脸上蒙了布,施无弃并未看清。光天化日,那人竟然就这样抄起地上的画卷,逃离了场地。城主立刻派人去追。施无弃也定了定神,一个箭步追了过去。
城王府中身怀绝技的人不少,还是有数十人随他一并追来。他们定力不错,身手也十分了得,能随着他与窃画贼飞檐走壁。但那贼人忽然向身后丢了暗器,他们一个两个都倒了下去。施无弃感到有些奇怪,他并未刻意躲开,那人也并不打算攻击自己。他眯起眼,望着那小小的背影,依稀看到那个人身后有两把兵器。
他追着那人来到场地之外,发现之前所有的守卫不知何时都被放倒了。但他们的生命体征还在,就连刚才遇袭的人也是,不过是晕厥了而已。他判断,此人并无恶意。
刚想到这儿,那人就站在墙头停下了。他这才看清,这身形是个女人。而且她方才掩饰了身上的气息,现在刻意不加隐藏。虽然她蒙上了藏蓝色的面纱,但无弃还是认出了她。
“怀澜?”他很惊讶,“你是何时……”
“我受人之托。带走如月君的美人图。”
“……是如月君本人吗?”
面纱下的唐怀澜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那时只说,让我将这幅画护送到殁影阁去。”
“殁影阁……”
“你要拦着我么?”怀澜淡淡地说,“我们的账结清了。如果可以,我不想与您在此地发生冲突。”
施无弃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四下没有人,至少没有清醒着的。但他能感觉到,凛山海已经在追来的路上。于是他摇摇头,对怀澜说:
“我没有阻止你的理由。你行事向来不问因果,恐怕我追问你,也得不到答案。”
“多谢体谅。”怀澜抱拳作揖,转过身,准备跳下围墙。就在这时,她停滞了一阵,转过头问了施无弃另一个问题:
“你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之后会回玄祟镇。山海大概和我一起来,但阿鸾可能不了。我在这里巡视了一圈,对他们府上的一些事有点眉目,随后会告诉她,她得自己处理家务事。不过,山海还会回来吧,毕竟是她师父,少不了帮忙的份吧。你呢?”
“四海为家。”
“……也不错。”
“山……凛道长,在帮阿鸾处理完家务事后,还会继续留在黛峦城么?我总觉得他其实并非安之若素的人呢。”
“哈哈哈,你倒是很敏锐……他的确私下与我说过,会在阿鸾继任后离开,继续游历九州。不过,那大概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这样么。”
“不快些走么?追兵们要来了。”
“……有一天你会忘记这一切吗?”
“事会,人不会。我知道我忘记了许多读过的书,但它们永远成了我的一部分。”
唐怀澜摘下了面罩,露出的神色颇有些忧郁。这令施无弃感到一阵莫名的苍凉……却说不上是为什么。身后传来追兵们的叫喊声,与山海用轻功踏过屋瓦的、轻到不可察觉的声响。
“望你我各自珍重。江湖之大,有缘再会。”
“再会。”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百零三回:弃尸七拾
玄祟镇比起原来扩大了些,但没大多少。人口只增不减,可施无弃并未觉得它相较过去有多繁荣。也可能,他看多了更加繁华喧闹的地方,这里些许的进步都显得微不足道。这并不妨碍他对“家乡”的喜欢。他说,重新踏在这片土地上,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就像他对唐怀澜说过的一样,陪伴他来玄祟镇的,除了阿柒,也只有凛山海了。
来玄祟镇的路上,他们没有说太多话。黛峦城主给他们配备了快马,望山海早去早回,因而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次用了很久。偶尔,他们会反复提起黛鸾,说她家如今的格局如何,哪些人最可疑。这些,两人心里还算是有数。有两次,他们分别提起了默凉和江豆豆。可能是叶月君赋予的“冗余”令鬼叹允许他做出一些超过预设的行为,还保住了他的命。他应当是安全的,大概。唐赫死在雪砚谷,多少令雪砚宗声名大噪,这本是个扩充势力的好机会,但池梨坚决秉承祖上的意愿,依然只收留那些真正的隐士与有着特殊身世的人。至于江豆豆那孩子……她若能忘记这一切就好了。本来,江湖上有一些能令人逐渐将事情淡忘的药,可思前想后这怎么都算是剥夺了小姑娘的某种权力——对记忆的持有权。关于她的身心问题,雪砚宗内部也有争议。但她暂时待在那里是安全的,日后且看她自己和池梨如何抉择。
对一位曾经的友人,他们默契地只字不提,像是逃避。这多少令他们对自己有些失望。
山海随施无弃和柒姑娘重新回到了泣尸屋。他跟着无弃,堂堂正正穿过了院门和走廊,就仿佛大门一直向沿街敞开。可实际上,他知道那是只有施无弃能掌握的结界。若普通人想进去,只能去乱葬岗的棺材里躺一宿。虽然玄祟镇扩大了些,不过那乱葬岗还是老样子。无非是一部分尸骨消融在风雨土的侵蚀下,又新增了些陌生的客人罢了。
泣尸屋内部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一尘不染。他们没停留太久,只是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不在这里让柒姑娘服药么?”
“她对这里没什么记忆。”施无弃摇摇头,“果然还是去她生前熟悉的地方最好。”
“可你也不记得她生前熟悉何处?”
“的确。但我恢复记忆以来,我们二人的确是身处某片废墟中的。”
“……神社?”
于是他们便朝着神社去了。马被拴在这儿,三人徒步过去,顺便沿路看看风景。街道是宽阔了些,一些店面变了,一些没有——山海记不太清了。那家药铺,就是曾给阿鸾买药的那家还在,山海特意进去看了看,竟已经换人了。新的掌柜是个年轻人,说自己也不知道原来的老人家哪儿去了。山海颇有些遗憾。
神社翻新了,这有让人意外。可一切虽显得光鲜亮丽,还是没有什么人来参拜这里。台阶上的青苔,鸟居上的灰尘,还有小动物们的窸窣声,都展现出一种无人问津的寂寥。
不,还有一个人。
首先跌入耳中的是清脆悠扬的铃声。除了柒姑娘外的两人抬起头,望着那漫长幽深的,没入林中的石阶。一位女人款款而来。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巫女服,但山海凭那柔美的样貌辨别出来,此人正是他曾遇到过的六道无常。
清和残花·卯月君。
“你怎么在这儿?”施无弃和她算老相识了,“我还以为这地方总算有人接手了。”
“……”
卯月君没回话,只是提起头轻轻笑了笑,神色颇有些悲凉。于是,两人很快意识到,她身在此地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很显然——她可是六道无常。
“我费劲千辛万苦,你可别是来阻止我的吧?就算是您,我也不会退让的。”
“我知道……但我不是来阻止你的。那样的走无常另有其人。在那之前,我请求那位大人宽限一些时间。虽然,想必是徒劳,可我还是觉得说些什么比较好。工作繁忙,至今才有时间相会,还请见谅。”
卯月君行了一个礼,山海紧跟着回礼,并借机看了一眼施无弃。无弃不说话,只是抿着唇,表情有些不耐烦了。
“现在才来?想说什么?是不是都晚了些。”
“不晚。直到您做出行动之前都不晚……若是没有用,早说晚说都没有意义。我认为,我应当让您回想起来,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事。”
虽说是友人,但如今颇有些马后炮的行为令施无弃有些恼火。早做什么去了?无弃和山海同时回头看了一眼柒姑娘,她的眼中没有神采。无弃仔细想来,倒也觉得不一定。若那些事能轻易让他认定不值得,没必要为她、为他们找回记忆,自己当真就甘心了么?
短暂的沉默被视为许可。卯月君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抬起了手中的神乐铃。施无弃本能地想伸出手,他是潜意识将对方的举动误判成攻击,还是说,他担心卯月君要做的事客观上具有攻击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那一瞬,他有些古怪的迟疑。
“这儿不止你。”施无弃用那仅存的眼睛盯着神社的林地高处,“还有人。”
“极月君也在这里。”
卯月君也不隐瞒,大方地承认了。山海也看着那里,极月君不知何时负琴现身,只有一小部分身子掩藏在竹林间。竹叶细碎的影子在他的脸上与衣上摇摆,令山海有些陌生。
“所以阻止我的另有其人,对吗?”施无弃在说极月君,“但是没用的,你们谁也不能阻止我。”
“你从佘氿那里,得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东西。”
极月君的眼罩还覆在脸上。他顺着石阶慢慢地走下来,步伐从容,语调平静。
“的确。”
山海记得这件事,无弃甚至以自己的一只眼睛为代价。但那红色的结晶究竟有何用,施无弃却未曾说清楚过。现在,他看向极月君,期待得到一个答案。
“那东西不在你身上。”
极月君说着,看向了他们身后的柒姑娘。施无弃下意识侧过身挡了一下。但这当然是没用的,极月君的眼睛分明能看到,黑暗中的那一抹朱红,血滴似的光亮。
山海微微皱眉:“那究竟是……”
“那是用来防六道无常的。”极月君淡然地说,“那本是佘氿对皋月君提防的筹码。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清楚了皋月君的为人,这东西也就不需要了。现在,他拿它从百骸主这里换来了更有用的道具。柒姑娘只要戴着那个宝物,六道无常便不能伤她分毫……所以,他们派你来。”
“……抱歉。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我们到刀剑相向的一步。当你弄清楚前因后果,再来决定是否这么做吧。”
凛山海微微张开了嘴,将不可思议暴露无遗。他没想到,施无弃竟然已经预料并着手准备到了这一步。他
本该对无弃感到陌生吗?不,这才是他……是一开始的他。
他从未变过。
“你在那里做什么?”极月君突然对山海说,“过来,来这边。”
春日生意盎然的暖风拂过身体,令他毛骨悚然。
极月君以前是这样的么?他看着他,看着那清秀黯然的面庞,那弧度恰到好处的唇角,和那清冽眼眸上漆黑的帘幕。多年不见——甚至间隔比以往还要短些,极月君的一切都令他熟悉。的确,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的……应该是的。
变了的人是他自己吗?
山海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止躯壳,他的心里也感到深深的苍凉。
施无弃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紧盯着猎物的猛兽。山海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并非恐惧,而是别的什么,诸如威胁之类的部分。
他同意自己过去吗?
自己愿意过去吗?
凛山海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哪样?你又懂我什么?”
“我承认两年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但……我理解你做的一切。”
“理解?理解什么?哪部分?”
语焉不详令施无弃露出有些危险的表情。他挑起眉带着几分恐吓,尽管并非出自本意。凛山海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小地后退一步试图拉开安全距离。但这么做,似乎令无弃更加不满了,他察觉到时有些后悔。
他本不是这个意思。
“理解你……万事有所准备,考虑周全,理解你的风格,你的性情,你的选择。这也是,是……我未曾责备你的原因。”
“为什么不责备我?”
“我相信我真正理解你。你作为妖怪的一部分。”
“一部分?”
“因为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你这不是理解!”施无弃的眼角突然迸发出诡异的金光,“你这是谅解!自以为是的谅解!所以你才没有责备我的选择,对于柒,还有你父亲的……是吗?是不是?”
山海没有说话。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如此令人意外的恐惧竟然是身边的挚友所施加。他感到很不适,却无所适从,无法应对,无处可逃。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
“因为我是妖你才会这么想,是吗!”
在事态朝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前,卯月君突然摇动了神乐铃。急促的声音将他们带到了奇异的画面中去。山海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过渡,他不知道施无弃是否也是这样。但不重要。这并不温柔的铃声像巨大的手,利用暴力将他们强行拖走,拖到历史的碎片中去。
山海首先看到的,并不是三十多年前的施无弃,而是一个姑娘的背影。
虽说仅凭头发长度来判断很容易混淆,不过山海知道,那一定是个姑娘,因为她穿着一身红白色的巫女服。那衣服的款式与卯月君无异。
随着那些破碎闪烁片段,山海明白了,她是这座神社的巫女。倾听镇民的琐事,与孩童一起玩耍,祈福祛灾,庇佑一方,是她的职责所在。只是,很少有人光顾这处神社,她十分孤单。因为这是一个不详的地方——封印“玄祟”的地方。
山海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这令那单薄的身形更添凄凉。
她一定是第七薄暮的孙女,第七香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百零四回:凉秋暮晚
“那百骸主是百骨化作的妖怪。”
“乱葬岗怨气大,阴气重。万物有灵,风吹日晒的时间久了,袒露的一些骨头,有了一星半点既独立又分散的意识。最初形成妖怪的轮廓时,只有一段胸腔,和一截左边的手臂。它撑着自己起来,爬向另外散落的骨头,一点一点将自己拼凑起来。”
“他的头骨,是两个男人拼凑起来的。一个是习武的,替一个被欺负的小媳妇出头,让一群恶人乱棍打死了。另一个是读书的,没考上功名,上吊自缢了。它们很巧能拼在一起。”
“有几根肋骨来自同一个女人。她一直在等男人回来呢,她男人当兵去了。后来传到家里时是一份讣告,她就发了疯,投河死了,第二天让船夫捞了上来。”
“那个船夫过两年也死了。他被强盗抢劫,半截右臂断了,失血而死,被抛尸荒野,让狗啃了。那些钱本来是给他女儿买救命药的,她女儿没几天也死了,死时紧攥着他爹给她缝的布娃娃,还挺精致呢。村民心善,将他们一并安置在乱葬岗里。船夫撑船的右臂成了他的右臂,少女的几枚手指成了他的手指。”
“有个游手好闲的人,他老娘病了。好歹算是忠孝之子,想救人,就拿着刀劫道去。此人实则胆小如鼠,挑了个女人下手。谁知女人挣扎得厉害,自己把脖子朝他的刀抹,他吓坏了。夜里,他把人抛尸在乱葬岗,第二天就带着老娘搬了家。后来他老娘的病是好了,就是他自己成天做噩梦,现在有点疯疯癫癫的。那横死的女人的几段颈椎骨,成了百骸主的。”
“他的盆骨来自一个罪人,被腰斩了。尸体运回玄祟镇,家里人早搬走了,就将两段尸体抛弃在乱葬岗。”
“左腿是贪官的。被朝廷查到头上,连夜逃命,猝死了。”
“右腿小腿骨也是个女人的。那女人也是逃来的,是个娼妓。她误杀了一个客人,那客人说些羞辱她儿子的话。女人风寒死在这儿了。他儿子很出息,在这里给铁匠铺当学徒。但等他有钱给亲娘置办棺材时,她的尸骨已经让人认不出来了。”
“右脚是一个少年的。他信了妖怪的话,被吃了,人们只捡到脚。”
“每个骨头都有故事。”
“后来……后来他就成了完整的‘人’,有了魂,有了思想。他是人骨变的,别说人了,就连大多数妖怪也认不出来。乱葬岗有时会有人来上香,放贡品。他取了一件衣服离开了。”
“他很困惑,不知自己从何而生,更不知自己身为何物。虽然同所有人一样,他有三魂七魄,却时常被那些残存的、不同的,甚至有血仇有矛盾有冲突的部分困扰。大多数时候,他在进行一种自我的争辩与说服。他的眼神时而静谧,像潭清澈的水;时而疯狂,像流窜的疾电。”
“有一天,他不那么迷茫了,他遇到一个姑娘。”
“姑娘是神社的巫女,是大阴阳师第七薄暮的孙女。她有个弟弟,去跟着当爹的学阴阳术,她被留下来,在姑姑死后接手镇守被封印的玄祟。玄祟的妖力很强,只有他们的血脉才能镇压。巫女心知肚明,自己是被抛下的,但为了庇佑一方百姓,祈福镇恶,毫无怨言。”
“姑娘在这里生活很久了,却从未见过他。她有理由怀疑,这位身姿挺拔却神色古怪的男人不是本地人。但他否认了。巫女的直觉告诉她,他更像个妖怪。于是她骗他朝神社走进来,他就来了。神社的结界没有阻拦他,于是巫女觉得,他是人类。”
“巫女觉得他很离奇。他好像知道很多东西,能说会道,通晓古今中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可有时候,他连常识性的东西也不清楚。而且,某些方面,他很单纯,单纯得残忍。他对万事万物的生老病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漠,对孩童和动物也没什么耐心。”
“他只记得自己从乱葬岗来,巫女当他是为奸人所害,或是受了别的什么刺激,才忘了以前的事。巫女给他起了个名字,施无弃,不是尸体的尸。他不是尸体,也不该为人所弃。”
“施无弃学什么都很快,理解力可怕得惊人。许多晦涩的知识,他也信口拈来。别说一笔一划,就连一招一式,他也过目不忘,很快能将技巧据为
己有,并弄出些新花样来。他的性情逐渐平和了些……他认同了自己,他灵魂的每个部分都在巫女的帮助下达成了共识。”
“巫女有个朋友,是一位六道无常,名号清和残花。她不建议巫女这么做……但巫女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于是,那无常也不再过问了。”
“巫女能感受到,他体内有着十分强大的灵力,只是他不太会控制,不懂得自发地收敛。于是巫女教他。她不想让他成为坏人,伤害别人的坏人。但这个男人与生俱来的某种东西,令他无法成为一个纯粹的好人。”
“没关系的,巫女想,只要我在他旁边他就不会出事,也没人会出事。”
“他们相爱了。”
“爱也是晦涩难懂的东西,他不知该如何对这个新生的感情进行界定。他依然时常感到矛盾,需要与自己争辩。但他知道,这次不再是破碎的、自我的冲突,而是他作为一个整体,和与之同等的某种东西在斗争。”
“他给巫女送了个礼物——丝绸的手帕。他知道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有这个,就大老远弄来了一块。他给上面绣了巫女的名字,手很巧,端端正正四个大字,第七(柒)香聆。”
“而女巫要服侍神明,是不能爱人的。”
“巫女的神力减弱了。日子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施无弃听到有什么声音召唤他,让他打开神社镇压的封印。巫女从未告诉过他这里镇压了什么,他不知道。要说他也是心大,竟就这样解开了玄祟的封印……轻易地解开了。”
“这场浩劫,以巫女的性命为代价阻止。”
“施无弃什么也没做。”
“因为黎明苍生的生死与他无关。他只要香聆活下来就好了,但他没想到,香聆会以性命为代价降下诅咒,以和玄祟对抗。”
“香聆恨透了他,却无可奈何。当初信任他一些,告诉他那下面镇压了什么,不要去碰就好了。他很听她的话的。”
“诅咒引发的天罚产生了一场可怖的爆炸,玄祟死了,巫女身受重伤,施无弃原本松散的记忆便被扫荡一空,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与他所爱之人的点点滴滴也不记得。他只觉得她眼熟。巫女一息尚存,她是多想杀了这位朝夕相伴的爱人啊……他害死了很多人,很多她爱的人。她凝聚了最后的灵力,想要与他同归于尽。这大概,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但看着施无弃空旷的、陌生的、甚至毫无恶意的眼睛,她犹豫了。毕竟,现在的他是多么无辜的一个人啊……就连过去引发了这场动 乱的时候,也无辜得可爱,无辜得可憎。”
“她像过去一样扑在他的怀里。”
“神明没有放过她。一道天雷砸在她的后背,击碎了她的灵魂。”
“她最后,轻声念叨了自己送给他的那个名字。于是他知道了:哦……我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啊。”
“她死了,死在所爱之人,所恨之人的怀里。”
“施无弃误以为她救了他。在那片废墟上驻足了一阵,他带着这具尸体离开了。之后,他设立了泣尸屋,专门与妖怪打交道。他不是很喜欢人,除了这个奇怪的女人。”
“又想杀他,又想救他的女人。”
“玄祟一死,神社就没什么作用了。但玄祟镇的百姓都是心善的,他们重视乱葬岗,也重视神社,后来为了纪念失踪的巫女,还是翻新了,只是少有人参拜。但这是后话了……”
殁影阁主说这番话时的语气轻盈极了。毕竟,这只是属于别人的故事。
但那些沉重的字句恶狠狠地压在霜月君的心口,令她喘不过气。
即使过了很久,这段故事也无孔不入,时刻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掀起千层巨浪,将她卷入万丈深渊。徒留难以名状的窒息。
当了不到一年的六道无常,许多流程也算轻车熟路。她刚忙完一桩案子,主角是个被妖怪骗了的孩子,他差点要坑死一个镇子的人呢。处理好这件事,她又想起了百骸主的故事,心里酸得说不出话。
入秋了,晚风习习,吹拂着她憔悴的脸。
这镇子在白天差点就要被献祭掉了,晚上却依然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除了她,没人知道他们有幸躲过一场浩劫。有时候,无知是多么幸运又幸福。
她走上一座窄窄的桥,趴在护栏的正中央,远离岸边的酒肆。灯光将边缘的水映得红彤彤,众人忽高忽低的欢快的划拳与聊天声有些遥远,却不绝于耳。这里给她一种既热闹,又清净的感觉。她独自一人望着生满莲叶的江面,一言不发。这里的气候比较热,叶片还未完全干枯。青一块黄一块,红一块黑一块,在涟漪间飘荡混杂,还挺漂亮。
但这绝不是会有花苞在叶间摇曳的时候。
她突然抬起封魔刃,一阵凛冽的妖力扩散而去,让大片莲叶发出簌簌的摩擦声来。岸边吃饭喝酒的人感到一阵凉风,回头看向江面,什么都没发现,只有莲叶还在摇荡。
“你还有脸见我?”
“哎呀,别这么无情嘛。”朽月君坐在细细的护栏上,霜月君厌恶地别过头。
“滚。”
“你说你,带着这玩意干什么呢?怎么不像他一样,把这玩意丢到人间,让下一个倒霉蛋捡了去?”
“滚!”
“别介啊,我来给你一个东西,你肯定感兴趣。”
霜月君的眼珠向那边瞟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转过头去。朽月君一打响指,一团流火突然窜到她的怀中,燃烧出一个具体的轮廓来。
那是一把伞,她认识的。那是她自己的伞。
“你……”
她终于正眼看向他。
“我早发现了,这里面的符难烧得很。于是我只好把它抢过来。既然现在都是同僚,为了避免日后见面尴尬,还是还你吧!”
“呵呵。”
她冷冷地干笑两声,还是横过了伞,反复检查起来。十分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让这个秋天不再那么冷了。或许本身就不是很冷……这对六道无常而言都无所谓。
她做出了一个令人想不到的举动:她突然张开伞,释放了所有的式神——所有的。它们变成一道道流光,朝着四面八方飞去。也许有的妖怪回头了,也许没有。她不是很在乎。
“啊,真浪费,好不容易收来的。”
“他们一辈子都得跟着我……这更浪费。”
“好吧。说起来,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你那道士朋友,还在黛峦城帮他徒弟查内鬼。之后准备独自一人云游四海。百骸主还是把返魂香给那尸体灌进去了,真是莫名其妙啊。”
“我知道。我也理解。”
不然所有的一切真的丧失了发生的意义。更多的是不甘心吧?因为他在乎的人不再只是巫女一人。他总得……给那些人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交代。
朽月君手中抛着一枚玉制的平安扣。这玩意归根到底还是落到他手里了。霜月君觉得眼熟。那玩意上上下下,绕得她烦,便又转过了头去。
“谁知道,那女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发了疯,说她知道百骸主杀了很多人。然后她就跑了,极月君的两个弟子去追……叫什么?啊,云清盏和云清弦。他们没计较百骸主的事,毕竟他活着就是受罪。也不知道百骸主是怎么想的,还打不打算护着她了,更不知两个区区人类的弟子能有什么气候。你说这女人何必呢,生来在世,谁没杀过几个人呢?你说对吧?”
霜月君转身要走,他有点急了。
“哎哎哎,见个面不容易,我们再聊聊嘛!那什么,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变个戏法。”
霜月君虽然停住了,却瞪了他一眼。
“你变过,我知道你的把戏。”
“这次不一样嘛,信我。来,把手拿来。”
霜月君将信将疑地把手递过去,看他还能搞出什么花样。反正,现在他们实力上不一定势均力敌,至少地位上平起平坐。还有人主持公道,她没什么怕的。
朽月君在她的手背上写写画画,刮得她养。没多久,他捏起她的四指,吹了口气。
霜月君呆住了。
无数只赤红色的蝴蝶冲出她的手背,直奔天际,燃得热烈。
它们翩跹在渺远的夜空中,追着明天的太阳去了。
如火亦如血,如思亦如念。
第一回:无补于世
城中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破旧的告示,一张张都少不了朝廷的印章。经历了数年的风吹日晒,字迹斑驳,皮癣似的糊在墙上。这样的景象大约持续了七八年,起初它们还都是崭新的,补丁般打满了全国的每一处角落。月复一月,层层堆叠,让人忘记了过去这些墙壁都是什么样子,忘记砖瓦土坯曾经的颜色。后来也无人再续上去,但那些字句已经渗透到了每个人的心里。不管你识不识字,晓不晓得其中的意思,它们都永远成为你血肉的一部分。
一个年轻人嘴里叼了一根苇草,正盯着一张告示看。这张告示与其他的一样,都残缺不堪。但他不是在看告示的内容,那些话他早已烂熟于心。他只是茫然地盯着其中一个字,把它看大,把它看丑,把它看得陌生。
年轻人虽说是年轻人,看上去比同龄的要老成些。他的眼外隐约有些暗沉,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看上去出生以来就没睡过一次好觉。但他的神态懒懒的,像是对何物都漫不经心。年轻人的头发是晦暗的檀木色,有点长,发尾扎成小小一撮,刘海也懒而松散地趴在额头上。那身板看上去有点干瘦,让人不知他如何背负起身后那对沉重弯刀。不过,这大概是他总是弓着背的原因。他本是不矮的,就是不好好直起身子。在那一人高的告示前,他却要弯着腰,眼珠有点无趣地向上瞅。
要说这弯刀倒很特别。刀刃狭长,一黑一白,黑的照不出任何光亮,白的呈不出任何影子。刀锷上分别镶嵌着不同颜色的阴阳鱼,是白琼与黑瑜。江湖上过半人都用的是单兵,双兵也是极其轻巧的。他这两把弯刀,怎么看怎么沉。大概再加上刀鞘就别想走一步了,所以弯刀没有鞘,只是在腰上别了两个金属环,能将刀卡进去。他这样的刀客,自然能很熟练地放置回去,而不至于刮破自己的裤子。
他用舌头向上一顶,伴随着一声唾弃似的声音,苇草被推了出去。随后,他双手支在身侧的胯骨上,双肩向后拢了些,这是为了不让双刀张得太开,打到路人或是卡在什么旮旯拐角。他转过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苇草深深刺在告示的上方,像一枚木楔将它钉在上面。
距离家乡,他已经走了很远。离开时他就没什么行囊,揣了一把银票就轻装上阵了。他得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陆的极南处,还要漂洋过海。有一段时间,沿海地区被封锁了,只有朝廷遣派的人才能出行,连随从的人数也有规定,要精心筛选。若有人违禁,私自出海,会受到严厉到夸张的刑罚。而这两年倒是宽松多了,毕竟那些有来无回的例子太多。再者,当真好奇的人谁也拦不住。急着送死就去吧。不过这些人中,也不乏一些怀抱天真想象与美好期待的,随他们去。
朝廷管不了那么多了。
朝廷内部的派系斗争
是一刻都没停止过,没完没了,人都乏了。可这与另一方面的斗争是相辅相成的——诸侯国的割据。这九州大陆,也再没什么大国,打来打去都是这么帮人。朝廷朝令夕改,上面给不出个定数,中间的人跑断了腿,传到最下面时,早因八辈子前的规矩吵成了一锅粥,谁也听不见来者说了什么。
压根也没打算听。
得不到信服的朝廷相当于哑巴,不论怎么指手画脚,诸侯国看也不看你一眼。凭着地大物博,天高远地远,加之没什么合适的条条框框箍着,天王老子也管不住这群王八蛋。后来换了皇帝,废了几个诸侯杀鸡儆猴,吞并了周边几个大的不像话也不听话的家伙,将所有“国土”改作了“城池”,一下没了气势。于是乌合之众的气焰遭到打压,终于安分了那么一丢丢——不过也是桌上砸碗变成了桌下踢鞋。好不容易多了丝喘气儿的机会,朝廷终于有时间处理某件历史遗留问题了。
极南之地,需要漂洋过海的地方,有一片破碎的岛屿,名碧落群岛。其中面积最大的那块地,他们称之为南国。说来有些难以启齿:这个地方的名字已经被完全遗忘了——这很突然,像一种奇怪的法术。当所有人上层人吵得不可开交,下层人饱一顿饥一顿打得你死我活时,这个国家的名字从所有人的心中抹去了,只剩下“南国”这样的概念。事发突然,过于离奇,等这件事被重视起来时,还是在国库空虚时,有人想起某些附属国忘记进贡这茬。
对哦,南国好像很久前就与他们单方面断交了。
如今的他们对外声称自己名为九天国,但虽然人人都想不起来它曾经的名字,却清楚地知道绝不是这个。几座人口稀疏的岛屿罢了,哪儿来的勇气自称九天呢?几两酒啊?
那时候,朝廷还在和朝廷掐,和诸侯国掐,诸侯国也与诸侯国掐。天子说话多少还有点权威吧,于是他派人去查。先选了些能言善辩的文官,打算与他们好言相向,谈谈究竟是遇到了何种困难才做出决策,是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发现,也想办法忽悠过来。顺便,带了各地的特产,金银财宝,还有上好的茶叶和绸缎。文臣们去了,一根笔毛都没回来。
皇上大怒。岂有此理,这群人就这么被扣那儿了?于是朝廷又派了一批武将。软的不吃就来硬的,不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真当这万里国土是个病猫?这次带去的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会耍十八般兵器的整了一套。武将们又去了,依然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朝廷派去了军队。
三十万雄兵够了吧?怕是海岸连下脚的地方也不够。就算是吃,也能把小小的南国给吃穷咯。可结果呢,一年又一年,依旧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朝廷觉得不对劲了。
三十万大军凭空蒸发,这听上去可这是个毛骨悚然的故事。于是有人说了,定是那边学会了什么呼神唤鬼的奇术。于是朝廷又派遣了佛道弟子与阴阳师,还有不少习武之人,个个都是精心挑选。可路上自个儿人先吵起来,误杀了几人。到地方以后,也没任何消息传来。只是他们的船被施了法术,自己漂了回去。船上空无一人——连剩余的物资都没人翻动过。
事情愈发古怪,过量的资源挥霍也招致了严重后果。高额的赋税让百姓叫苦不迭,诸侯国相互间也勾心斗角,甚至将矛头指向朝廷,大骂他们滥用资源。于是朝廷有人生气了,说你行你上,不行别他妈指手画脚。还真有诸侯说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余诸侯也纷纷效仿,征集了一群江湖上的智勇之士。当然,无一例外,他们没有回来。
真他妈邪了门了。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片大陆的各个角落都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之中,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征集民间兵团和江湖侠客的告示层出不穷。一开始还对家眷的生活有所保障——不然谁去送命呢。后来,有人贪图拿点钱财,这基本的赏金也克扣了大半,更没人愿意去了。他们最后所派遣的,不是军人、不是说客、不是谋士、不是游侠,也不是术士。
而是一批死囚犯。
他们像是最后的祭品,随着破旧的船只被流放、被输送到那无形怪物的血盆大口中去。
他向来是不屑于搭理这一切的。穷富生死,都是别人的事,自个儿擦亮了刀,瞪大了眼睛好好活着完事儿。严格来讲,他姑且算个游侠,却没太做行侠仗义的事儿。基本上,是什么时候心情好,就搞搞见义勇为,但也常有看坏人顺眼放了一马的事儿。有时,看谁家小孩老头猫猫狗狗可怜,也顺便递一块饼,举手之劳。
违法乱纪,打架斗殴的事也没少干便是。只不过他面相不善,大多数地头蛇,甚至当地县衙的人也不与他计较。这世道就是这样,趋炎附势,欺软怕硬。他看不顺眼的太多了,但心里又很清楚,自己不去当让人看着不顺眼的人,就会有不顺眼的人来欺负。这世界很没道理,而且没道理的事占大多数。好人不一定有好报,恶人却大多过得很舒服。于是,恶人们相互厮打,相互争夺,唯有在欺压善人上出奇团结。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你不指望谁,就不会有什么期待落空或者承担失望的结果。只要你足够坚强,足够有能力处理任何事。他是这么认为的,他爹也是这么教育的,他姑且也算成为了这样的人。本以为,自己能这么优哉游哉地混一辈子,直到有天一个消息给他头上打了一闷棍,哗哗冒血。他忍着痛揉着头站起来,却发现下手的是个六道无常。
那又如何?爷吃不得亏,手是一定要还的。
除非打不过。
第二回:无耻狂徒
他来到一处边陲小镇。
这里算不上穷乡僻壤。地方不大,却挺热闹。卖蔬果的在路边吆喝,不少小吃也在正午出了摊。刚入春,天气回暖了些,已经有不少漂亮的鲜花被小姑娘采摘,拼凑在一起,五光十色,卖给行人们补贴家用。看来,这村子还算富裕,有心情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远方的小戏楼传来隐约的歌声。他走着走着,歌声逐渐淡化,被另一种特别的吆喝声代替。街边有一个人弹剑卖唱。说是唱,只是偶尔有一两嗓子,没跑调,剩下的部分都是靠说来描绘出一个精彩纷呈的冒险故事。很多人都围上去,小孩居多。孩子们大多喜欢这种天花乱坠不着边际的东西,大人们也爱听个热闹。
奇怪的是,他旁边没有碗。就算是乞丐,也会摆个碗或者篮子在面前收钱。他没有,有人将铜板丢到地上,他只是笑笑,不捡,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于是他离这个男人近了几步,抱着臂,一起听个热闹。不过没两句就知道他在瞎掰,那人说这把剑是哪个城主——还是诸侯的时候赐下的,他有了什么功,在那之后又经历了何种艰险。说到动情处,虽然谈不上声泪俱下,也是痛心疾首,惋惜不已。在一个听起来着实悲惨但这口锅不知何时甩给朝廷之后的蹩脚故事,那人终于暴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时至今日,时运不济,在下落得如此落魄的境地。还望江湖群侠多伸援手,救济一下我这被抛弃的可怜人吧!我虽说自己身怀绝学,但在此地怕伤及无辜,施展不开。现在,我决意将这把伴我多年的轻剑贱卖出去。还望各位大侠,赏口饭吃!”
“他真可怜,我们帮帮他吧!”孩子们都拉着大人的衣角说。
听不下去,走了。
故事嘛,是好故事,不过有点老套,他记得之前坊间话本有好几个都一个套路。再者感情也太丰富了些,当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没那么浮夸。最后……若不是那把剑,他在路上看到过的一个大户人家的侍卫的腰上见过,他姑且还觉得有些说服力。
不会错的,剑柄和剑锷的划痕一模一样。八成,是这小子偷偷顺来的。
莫名其妙开始拍卖了,他默默退出人群。准备去找本镇的驿站。距离京城还有一大段路要走,没个三五天是下不来的。先前经过闹市买了个饼,马就让人给牵走了。他本知道是谁,但没打算追,这老黄马鬼精鬼精,吃得倒多,一点多余的力气都不肯使。脾气上来的时候,就差你来背它,跟头驴似的倔。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赶紧甩掉。
鉴于这镇子确实不大,能赶路的马,他确实没找到卖的。这天有些耽误时间,主要归咎于一个巷口抢老太太钱袋的兔崽子。他捉住他,忍着没抽,提溜到老太太面前,没想到她老当益壮,拿着拐棍揍得比谁都起劲,吓他一跳。到了驿站已经是晚上了。离得不远的大城市还让车马在夜间通行,这儿不行,他只能住上那么一晚。
运气不好,客满了,果然好心没好报。但他一向是很能凑合的,决定趴在桌上闷头睡一晚。他本是睡
着了火烧家门也起不来的类型,奈何环境根本不给他创造睡着的条件。本来安安静静挺好,在大堂的西南角,离自己最远的那处,有个小王八羔子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怎样,正“大放厥词”。他本来不想管,毕竟还有好几个醉鬼簇拥在那儿。驿站就不该供酒!这次去京城一定要上报朝廷。
他埋着头,继续趴着。听着听着,那边传来的故事不太对劲了——有点儿耳熟。他支棱起一只耳朵,听着那有些熟悉的情节。再仔细听,声音也和早上弹剑卖唱那小子差不离。这货……听着二十过半,声音比自己年轻些。但不论什么人,吵他睡觉那就是原罪。
他拎着刀就过去了。
暴力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能解决问题的制造者。虽然大多数时候,在暴力行为落实前的威慑,已经足够制止很多不必要的资源浪费。
那说书人确实愣了一下,话题戛然而止。其他喝多的江湖人原本不服,但看他双手都提着刀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是来真的,也都不再言语。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就这样轻易走开。毕竟,十来号人,能怕你一个耍双刀的?
“你……”
他刚准备训两句话,看到他吹嘘的那把剑放在桌上。于是他一把抓起来,掂量了一下。感觉比上午那把要贵重,但也好不到那儿去,鬼知道又是这小子从哪儿顺来的。他转过头,重新将此人打量一番。这说书人陶色的桃花眼溜溜地转,精神得很,三七分的刘海糊在额头,后头拿松石绿的发带扎起了高马尾。这身衣服……倒是没什么讲究,江湖人都有的行头,土褐色,扎着灰色的腰带,不显脏。这人长得是白白净净的,怎么一肚子坏水?
对方也毫无顾虑地上下扫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
“呃,这位少侠,看你也是个江湖中人吧?”
“少废话。我白天是不是见过你?”
“这么老土的搭讪套路是不是……噫!”
话说一半,白晃晃的刀尖已经对准了他的喉头。说书人吞了口唾沫,将手慢吞吞地挪向了桌上的剑。他将黑漆漆的刀挪过去,戳在桌上,刀尖没入木板,说书人忙把手缩了回去。这会,围观的人也都各自退了一步,留出更大的空地。那些喝多了酒就见义勇为的桥段在话本之外的现实,可就没那么多了。虽说酒壮怂人胆,可谁也不想主动往麻烦上凑啊。
刚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这下可丢了大面子。说书人强壮着胆,站了起来。年轻人倒是没动,只是刀尖和目光一起,随着他起身而挪了上去,头也没晃一下。说书人清了清嗓子,厉声道:
“我们江湖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义气。今日你主动惹是生非,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得罪了我,哼,有你好果子吃。但现在我放你一马,你可要记住我的恩情,以后若是有什么……”
“啪!”
年轻人一脚踩在长凳上,身子整体还是没颤一下。那开裂的声音来自他脚下的木头,他应当是没使足劲,长椅只是裂了口。估计他更是怕赔钱吧,但眼下并不怕自己,全然一
副“关我屁事”的嘴脸。那从下往上勾起来的眼睛刀子似的,能生生给说书人脸上剜下一层皮。
他略向后缩了些,连连摆手。
“咳——看您相貌不凡一身正气,想必也是惩奸除恶的一把好手。江湖就是缺乏你这样的人才!刀也是好刀!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身手不凡的,更没见过您这么锋利,这么……擦得这么干净的好刀。看来您定然是赫赫有名,往来于风火之间,穿行于……”
“你吹牛逼别带上我行吗。”
“兄弟,这么多人,你给我个面子……”
“给你妈呢。”
“你怎么骂人?”
“骂你妈呢。”
“不是,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骂我娘。我娘她老人家……”
“老你妈呢。”
“……行行行你都对行了吧。”
“剑又是哪儿偷的?”
“什么偷的,这可是当年十八王爷亲自……”
“好剑是吧?来来来,我刀放这儿,你自己拿过来怼。碰一下它不断我跟你姓。”
旁边人看得正热闹,驿站的人可看不下去了。他们走过来厉声喝止,把两人拉开。年轻人也算是给足他们面子,没继续难为下去。说书的表面上一副不往心里去的样子,脑子里实则素质八连骂到对面祖坟上去,就是没胆量说。
其余人看够了热闹,有的回房去了,有的到镇上找住处。整个大堂就剩下他们两人,一个趴在东北角,一个人窝在西南角,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无所谓,说书的心想,反正今天过去以后谁也不认识谁。大不了这次长个心眼,以后不在同一天一个小地方说一套瞎话了,免得再有多管闲事的难为自己。唉,本来想吹个牛,在那几位大哥租下的屋子蹭个住,谁知道都被这臭小子搅黄了,烦人。
想着想着,他也趴桌上睡着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醒来伸了个懒腰,肩膀很痛。怕是受凉了,他心里又将昨天的事暗骂了一遍。站起身在大堂里活动了筋骨,绕到那个年轻人旁边。他还睡得死沉,说书人悄悄把耳朵凑过去,听到他呼吸均匀,怕是还没醒。
他背后那对刀……看上去真不错。再怎么说他也是识货的,只是昨天一时情急没能组织好语言。这对刀又快又利,也不晓得是什么材质,但一定值钱。想到这儿,他萌生了一个贼兮兮的念头。于是,他先是碰了碰年轻人,没反应,又喊了两声,还睡得踏实。
“喂,小子,傻子,大猪蹄子?”
看来真没醒。于是他撸起袖子,蹑手蹑脚,轻轻将那对弯刀慢慢抽了出来。他想好了,若是被当场捉住,就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反正车马已经放行了,我跑路你也不能拿我怎么办。接着,他定了定神,一口气将这对刀拔出了金属箍。
妥,成了!
要说这刀也真沉,他差点没拿住掉到地上,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还是拿得动的,只是刚没做好思想准备。拎着摸来的新刀,他美滋滋地骑在马上,哼着歌,朝广阔天地出发了。
第三回:无方之民
说书人来到一处新的城池。
这城池原本是九王爷的地盘,此人沉迷声色,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结果有天,莫名其妙翘辫子了,谁都怀疑是有人下了毒。要说这王爷啊,当今实在不值几个钱,因为太多了,先皇真的很能生。然后这九王爷没了呢,眼前就一个儿子。你猜怎么着,八岁。
正值一个狗都嫌的年龄。
但狗究竟嫌不嫌弃那是王爷府上的事儿,问题是现在谁来管这座城池——曾经的诸侯国。有人说是他娘亲说了算,也有人说是他舅舅管,因为就目前来看,发展的还不错。
孩子实在太小了,城内的保卫工作便严格了起来。进进出出的人,都要一个个拦着查,看你有没有带什么密信,这啊那啊的。武器虽然没有明令禁止,毕竟江湖上谁不带点防身的家伙——可是说书人还是给守卫拦住了。毕竟,那白净的模样实在不像习武之人。幸亏他能说会道,硬是给那群守卫忽悠地给他放进去了。一来可能是烦的,二来,就那模样大概也不能把谁怎么样吧。
说书人逛了一上午的街,中午吃了两碗面,略撑,又逛了一下午的街消食。别说带着这对沉甸甸的刀,真的是很锻炼身体。他寻思了半天,觉得自己耍不好,拿来防身作用不大,只能起到震慑作用。若是拿去当了吧……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琢磨了大半天,他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处理这个刀。真麻烦,早知道把那人头绳揪下来,让他当个小疯子得了。要不还是新编一个故事,说的动情点,这玩意比较真。回头看看有没有识货的……
闹市区有个大戏台子,从卯时开始唱戏。他没钱买票,找了一棵大树爬了上去,坐在树枝上远远地看。爬树的时候,刀实在没地方放,就先扔树下了。吹着小风,听着小曲,闲的没事晃两下腿,惬意得很。要是能有二两小酒可就更好了。
眼瞅着天要黑了,戏也该唱完了。听说只有大人物要看的时候,戏才会唱到半夜。台子太大,要把周围都点亮很费油。说书人伸了个懒腰,准备找家饭馆。中午面馆斜对过有个包子铺,闻着很香,奈何他吃饱了没吃下,现在去。他刚一低头,目光突然和二丈外一个人的视线对上了。他浑身一个激灵。
不至于吧?这小子竟然追到这儿了!
“你、你干啥!”
年轻人又抬起眼珠子看他,脸却和笔直的树干平行。他真受不了这个眼神,鬼一样的,要么就是在看鬼。
“找刀啊。”
说罢,年轻人抬起双手。就这么一个动作,树下的两把弯刀突然感受到某种引力,朝着年轻人飞了过去,刀柄牢牢地附在他手上。说书人看呆了,愣在树上,感觉现在下去很不合时宜,可总在上面坐着又不是事儿。
“哎,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既然你找到了,那、那就请回吧?”
“不急。你下来我们叙叙旧,去酒肆喝两盅。”
“你别这样,我心慌。”
“你还能心慌?”
说书人真的很想挑衅,“有种你上来啊”,但看刚才那个架势他真怕这人嗖一下就飞上来了,而且这不是没可能。他想了想,决定转移话题。
“那……你这刀,到底是怎么回去的?”
“认主。”
“我不信,除非你再表演一次
。”
要说年轻人也是真不含糊。眨眼间,他将一对双刀用力丢了出去,那两把刀飞刃般在空中旋转着,绕了一个大圈,当真飞了回来。说书人看呆了,他本想借这个机会跑路的。
“看也看了,下来吧,我不揍你。”
“我怕你砍我。”
“那我尽量不。”
“你还真敢?杀人犯法的,”
“那我不砍,真的。”
“我怕你扇我,抽我,削我……”
“再啰嗦树给你砍了,看你下不下来。”
“你怎么这么没爱心啊?花花草草也是有生命的。而且砸坏了地谁赔啊!”
“那你别吃菜。”
“我确实不吃,我一会打算买肉包子的。一整天了,肚子里没点油水。”
“罗里吧嗦,娘们一样。”
“你这人怎么性别歧视?”
僵持了半天,两个人谁嘴上都没饶谁。年轻人点点头,说,行。然后他走到树下,往后一靠,坐了下来。他双手抱臂,闭上了眼睛,俨然一副打算在此过夜的模样。
“喂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
“哪样?”年轻人闭着眼睛,不说话。
“既然你感觉到刀在哪儿,也找回去了,能不能别和我计较啊?大家混江湖都是为口饭吃,都不容易啊。要不你给我买几斤肉包,我吃胖了,这树也就塌了。”
“砸坏了地谁赔。”
“你……”
“还几斤,吃死你。你馅儿的包子吃过吗?”
“啥馅?”
“你馅儿。”
“……”
说书人是真累了,嘴累。活这么大,比自己还贫的他就没见过几个。年轻人还倚坐在那儿,他倒吊着,马尾辫儿也垂下来。看着颠倒的世界,他小声嚷嚷着:
“行吧,要多少钱你开价。早知道上午就给你卖了……事先说好,我可没多少钱啊。”
年轻人睁看眼,站起了身子。于是说书的就跳了下来,稳稳落在地上。年轻人说:
“是这样,我也不难为你。走个流程,和我去官府一趟。”
“别别别!”奇怪的是,说书人立马就急了,“有话好说,多少钱我赔你就是,没钱我现给你洗盘子赚行吧?不偷不抢,真的,咱们别去官府,我对那儿过敏。”
年轻人沉默了一下,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抬起来,气势汹汹。说书人吓了一跳,发现这小子力气是真的大,又不敢轻举妄动。
“你小子……该不会有前科吧?”
“没、没有,你可别瞎说。我很正直的。”
“偷鸡摸狗,你有脸说自己正直?我看你手脚不干净,别是从哪个地方犯事儿了逃出来的吧?你现在就跟我去。”
“我了个——别介,真的,我是真过敏。我、我仇人在上头有人,四海八荒的官府都有人,能给我玩死。我就算是偷了东西,也罪不至死吧!我真的只顺小玩意而已!讲道理,我宁可被流放南国我也不想……”
“你说的?”
年轻人眼前一亮。说书的很惊讶,那鬼似的眼里是不是有一瞬间放光了?
“……啊?”
“我要去南国。”
“啥?”说书的突然
抖开了他松懈的手,“你有病吧,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去找人。”
“我管你干什么?不是,我说真的,你是不是昨晚受了风寒,把脑子冻傻了?你知道那地方朝廷送去了多少人吗?一个回来的都没有,一个都没,尸体也没。你跟我开这个玩笑,我承认你是比我幽默多了。”
“我认真的。”
“我也认真的!”
“我很早之前就给朝廷写了信,他们回复我,让我亲自去京城。一来是确定我有没有那个资质,二来是给我发通行证,不然不能出海。我本是一个人去,但听你给他们说……你曾也是派遣去南国的一员,只是路上遭了海难,你顺着风抱着船只残骸漂了回来。你本不想当什么英雄,只想捡一条命,没想到他们给朝廷报损失,为了补贴说的全军覆没,还派人追杀你,你逃走了……你说的官府,可是这一段?”
“吹牛你也信?!”
“万一呢?你若去过,我反倒是觉得能说通。我从未去过南国,你指路,我既往不咎。”
“你有病吧?!”
“去京城的路上,还有去南国以后的所有开支我报销。”
“可以,什么时候出发?”
太快了,变脸太快了。
说书人心里当然有个算盘。他寻思着,先假装答应,一路骗吃骗喝,等他掉以轻心时再偷偷溜掉。但是今晚能住客栈了,他很高兴,不用睡大街。跟着那人走了几步,他问道:
“诶,你真的有钱吗?有钱你昨天怎么不住店?”
“赶时间。”他转过头盯着他,“但是都被你耽误了”
“……行行行,是我不对。那你是哪家的阔少爷啊,这么有钱?还包食宿?不会是让我吃你剩下的吧。”
“你话真的很多。”
“开玩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
“啊我……祈焕,叫祈焕就行。你还没说呢。”
“白涯。”
“哟,你跟那个杀人魔‘坚臂斩铁’是什么关系?”
祈焕说的那个杀人魔确有其人。此人姓白名砂,行恶无数,江湖上有不少关于他的离奇传说,一个个都带着血腥味,行内的人喊他白爷。他的案子,一个都破不了,所以有人说你要是惨死在“坚臂斩铁”的刀下,那真的是给“白杀”了。至于为什么有这个称号,是因为他断了一条胳膊,不知上哪儿接着骨头让人给打了一套钢铁之刃。有人说在左,有人说在右,没个准话,看清楚的怕是都死了。据说那个刀匠也被他残忍杀害,毁尸灭迹。
不过啊,他已经入狱好几年了。他的事迹也都成了传说和历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他是我爹。”
“?”
祈焕愣了一会,站住了身子。
“你在开玩笑?”
“爱信不信。”
白涯没停下来,他追了上去,将信将疑地问:
“真的假的。那白爷是你爹,你是什么?白二爷?不对,那是爷爷的弟弟。二白爷?小白爷?白小爷?怎么听着都怪怪的。”
“是这——我吃个亏。我是他儿子,你就喊我一声爹。”
“滚。”
祈焕啐了口唾沫。
第四回: 无待蓍龟
京城可太好玩了。
又大又热闹,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连人衣服的花色都比别的地方多,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让祈焕是应接不暇。虽然路上也经过了大大小小的城池,最好玩的,非京城莫属。他一路上白嫖了白家少爷不少银子,吃吃喝喝一点不省,有几次他都要担心给白某人把盘缠花穿了,良心难得受不住。当然,只有当自己准备走向青楼过夜的时候,才会被白涯拎着后领子给提溜回来。
要说白涯这人,对他而言是真的无聊,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无趣,太无趣了。
京城离祈焕的家乡算是比较远,这里没什么熟人,他也没什么顾虑。反正自己又不跟他进宫去,不至于点背到遇到什么仇人。
浪了四五天,可算要办正事。他原本打算趁今天白涯找人,自己在京城走走逛逛,溜之大吉。毕竟京城这么大,就算不用当天跑路,他也找不着自己。何况这次可没顺他的东西,他当然找不到自己。很好,很稳。
这几天夜里,他都在琢磨自己要不要半夜跑路。因为这姓白的实在睡得太死,虽然不打呼噜,可安静得吓人,死了似的,他也不敢晃醒。万一这人有起床气,给自己一刀咔嚓了,上哪儿说理。这人睡觉时都刀不离身,也不怕扎到屁股。
好吧,可能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睡觉不老实。
“说起来你那对刀……是怎么回事?你会阴阳术?能卜到它们的位置么?”
“不会啊。”白涯认真地擦着刀,“唔,会一点,但不会卜位。”
占卜方位是很基本的法术了,他竟然不会,果然连半路出家的阴阳师都算不上。祈焕将心放在肚子里。但他还是有些好奇,便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推了过去,借机继续打听:
“那你说的认主,是怎么个认法?”
白涯停了手。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就不能满足一下江湖闲杂人等卑微的好奇心?”
白涯皱着眉,顿了顿,大概在犹豫。可能以前没人问过他这种问题吧——凶了吧唧的,也没谁愿意找他搭讪。他仔细想了一番,又擦起了刀。大约是确定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便如实说了。
“铸刀的时候,淬了我的血。当然,是我听说的,那时候我很小,这刀和我一般大。”
“嚯,那你保养得不错。”祈焕挑起眉,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但也不是所有刀在锻造时滴血,都能有这般效果的。我猜,是那时施了什么法术。而且这铸刀的铁,也不是一般的铁啊,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啊,你也不知道啊。”祈焕有些失望。
“都说了我刚出生。你这语气我当你知道。”
“我哪儿知道去。”
这个上午的对话多没意思啊。实际上,这几天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混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祈焕叫了几个小菜端上楼来。以前只能在人多的地方扎堆吃,
闹哄哄的,甚是无趣。他已经好久没像这两天一样,安心在清净的地盘吃饭了。
吃了一半,有人敲门。
“进来吧!”祈焕闻着味了,“肉沫茄子吧?哎,我还有盘凉菜呢,催催啊。”
肉沫茄子放在桌上,那人却没有走。这时候,白涯停了手,抬头看向他。祈焕觉得有点奇怪,便也转过头去,打量这个进门的“小二”。
此人一身蓝灰束腰短褂,也扎着高高的马尾,但比祈焕长些。他眉上绑着一条霾蓝色的额带,面容周正朴实。但令人非常在意的是,他身上有一排奇异的刀剑。背后三把,左腰两把,右腰一把。他的眼睛深沉而无神,光下透着点奇怪的揉蓝。
更奇怪的是,每只眼中沉着一轮三日月,围绕着中央的瞳孔,像一潭深水中的映月。
这么多兵器,一看比白涯的行头重多了。
“啊,您……”
“又干什么?”
白涯有些不耐烦。但看样子,他们俩认识。祈焕有些懵,筷子停在空中,不知该夹菜还是放下。他就这么尴尬地杵在两人交汇视线的一侧,不知所措。
“你准备好了么?”
“好了好了。再催就烦了,啊。”
尾音充满不屑,让祈焕感觉这小子不太礼貌。可以确定的是,来者绝不是店小二。
“你知道下一步怎么做么?”
“去见天子。”
“……”那人僵了一下,“你倒是像以往一样,一问三不知。”
“我又怎么了?”
“天子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哦,你没许可的?”祈焕拍下筷子,“我以为你当真多大能耐呢。你怎么一点计划一点常识都没有?”
白涯懒得理他,继续问来者:
“那你说怎么办?不是拿着皇宫的信就行了?”
“当时未与你细说,只管让你来京都,是他们分身乏术。如今我来转告你,你要去见的,不是当今天子,而是太师月白芷。她居于二十八宫的心月宫。你要记得,在未时中拜见她,一刻也不能耽误。”
“……”
白涯虽然没说话,但满脸写着的不耐烦都要洒出来了。
祈焕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声说:
“所以,他们就挑了个太师打发你?话说这位少侠是……什么来头?”
“我爹朋友。”白涯有点懒得说,“阴阳刀的铸刀师。”
“原来叫这名字……这么普通啊。”祈焕有点失望,“不对,那怎么说,你也该放尊敬点,怎么这么没大没小?咳,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那人侧过脸,仔细审视了祈焕一番,看得他心里有点怵。别是认了他,要抓他走吧。祈焕心里正七上八下的,那人又转过头去,对白涯说:
“莫要耽误了时机。宫主也并非那样清闲,能腾出时间见你,为你开出海许可,也不是容易的事。下次如要见她,不知都什么时候了。若坏了宫主心
情,指不定没有下次。”
“行了行了,你逼逼叨叨一路了。”
一路?祈焕又看了看白涯,看了看他。反正这几天,他是没见过这人。白涯说的,大概是之前来京城的时候,两人遇到了不老少次吧。既然这样,他怎么不跟着他呢?
“我很担心令尊的事……”
“担心?啊?你在说笑吧。”不知怎么着,白涯突然就翻脸了,“既然你担心,你去告诉世人啊!去说,告诉江湖上所有人,从街头的乞丐到当今圣上,说给他们?我爹什么人你不清楚?他老人家被抓这么多年,你放过一句屁?你们多少年的交情,他锒铛入狱的时候,你他妈在哪?老子小时候管你喊大伯,到今天没抽你一顿算是尽孝。甭他妈给老子提什么公务在身任务需要,我只知道我爹在牢里头吃糠咽菜。你干过什么?你水无君就看热闹是吗?平日里称兄道弟一方落难瞬间没影,这就是六道无常的行事做派?我真他妈谢谢你啊。三番五次催催催,你行你上。我们白家认识你真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
祈焕听得一愣一愣。他有些庆幸之前没把这位白少爷惹到这个地步。不然这嘴噼里啪啦雷雨似的,唇齿间口沫带闪电。但他脑子有点跟不上了,因为他捕捉到两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有关这两个人的身份。
白涯真是“坚臂斩铁”,白砂白爷的儿子。
那个人是六道无常。伏松风待·水无君。
祈焕突然瞥向白涯撂在桌上的那对双刀。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看似普通的弯刀有着如此令人瞠目的力量。水无君锻的?他生前就是出了名的兵器师,这刀也不知是何时的作品。
目前……好像不方便插话啊。
祈焕若是水无君,听了这番话,大概气得够呛。六道无常……在他心里的印象,的确都是些薄情寡义之人。倒也不难理解,活太久了,对人间的事多少有些麻木。
但他看向水无君,发现对方的表情毫无变化,眼里一丝丝波澜也没有。
啧,该不会给白涯说中了?
“你当真觉得,以你父亲的身手,能被朝廷抓到?”
“但他就是入狱了啊!”白涯摊开手,“朝廷也不都是酒囊饭袋,像你似的怪物海了去了。要一心将他捉拿归案,不算小事一桩也十拿九稳吧?”
“……你说的也没错。但是,朝廷并没有齐心协力到那个地步。你父亲被抓,的确是个意外;可他不愿出来这件事,是他自己的决定。”
“怎么,天牢四菜一汤?”
祈焕看了看面前的四菜一汤,顿时没了胃口。
水无君平静地看着他,虽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分明还是在凝视一个孩子。倒没看不起的意思,只是隐约觉得他不成熟,又隐约有些怜慈。
“你那时小,说了怕你不懂。如今你在江湖历练数载,告诉你也无妨。他虽让我不着急说与你听,但时至今日,我自认你有知道的权力。”
“说。我看你能说出花来。”
第五回:无有之乡
南国的事,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复杂。
先前只是道听途说。十年来折腾的那些阵仗,的确在每个人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是这些年来出生的孩子,长大了,或多或少还记得些。话本根据传言出了不少版本,那些或逍遥或凶险的故事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实际上朝廷能确定的内容,也只是截止到“杳无音信”这部分而已,实在单薄,没什么文章可做。也有些奇奇怪怪的阴谋论,多半站不住脚。到最后,依然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只有当偶尔听说认识的哪位大人物或是家喻户晓的江湖人消失了,可能出海去了,才多少有些空落落的实感。
那之后的一天,一种奇怪的谣言遍布各地。
“去的人都未曾回来——若是他们都不想回来呢?那一定是极乐之地。”
“九天国是一处净土,一处海市蜃景,一处世外桃源。”
“声色犬马,金钱美人,要什么有什么。任何灾厄从一开始便不曾存在,任何愿望都能得以实现。那里就是人间仙境,就是天国。”
“人们无需耕田劳作,无需考取功名。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切在这一的地方都没有意义。这儿只有永远的祥和,静谧,人们知晓一切,也拥有一切。所有的罪孽都会被宽恕,所有的苦难都会被抹除。”
直到水无君告诉他们,有六道无常造访那里,欲一探究竟。那以后,便没有任何消息。
“啊这……”祈焕觉得诡异,“六道无常去了也不回来么?有这么好玩?”
“若真是如此,我不仅不计较我爹的事,我还建议你也去看看。”白涯冷笑,“说不定你就能找寻到真正的快乐。不指望你们与人的感情共通,好歹也让你尝尝自由是什么味道。我看你在阎罗魔手下待久了,人都傻了。”
“呃,你客气点,再怎么说……”祈焕压低声音,“得罪走无常没啥好处。”
水无君像是没听见似的,对他们的话毫不在意。他只是继续说:
“我们无法与南国内部的人取得联系,同僚也不行,黄泉铃的声音被拦截了。我们无法得知其中的情况。”
“这……”
两人沉默了一阵。说到底,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不过空穴来风,世人妄加揣测,没什么参考价值。这段描述过分美化了九天国的失踪谜案,比起解释,更像失去亲人的可怜人们编织出美好的故事,是些聊以慰藉的期待罢了。
“怎么会联系不上?”白涯问,“你们之间不是……还有阎罗魔,你们——”
“就连那位大人也无从看到那里的一切——他本可以。”
水无君说罢后,是短暂的沉默。他们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只是隐约感到,是一种极其沉重而不祥的信息。
憋了半天,祈焕反问:“看不到?”
“的确。在那个地方,有一种异常强大的结界。这结界是一夜间忽然诞生的,无声无息。它出现之后,两国的
百姓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但隔阂已经产生。那道结界将整个‘九天国’藏匿起来,如一纸空白。在那之中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法从外界观测。于是在我们与那位大人深思熟虑后,决意从内部探查。可情况也是显然的——即使可以得到结果,也无法反馈给外面的世界。我们对它仍一无所知。”
他们俩虽然都年轻,但多少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未知的、强大的力量从碧落群岛诞生,不知从外部来还是从内部生,总之它的确出现了。这种力量构建出了坚不可摧且密不透风的堡垒。
“它在保护什么?”祈焕自言自语,“南国有什么值得保护的?”
水无君道:“也许是‘它们’。那力量非常突兀,强得不可理喻,很可能是来自多方的势力突然团结在一起,构建出的某种东西。”
“它们……”白涯掐了掐鼻梁,“既然是一个团体,阎罗魔怎么可能事先无所察觉?”
“也许它们行事隐蔽,或者打了掩护,没能令人发觉。即使是人与人之间的密室谈话,那位大人也不可能一字一句都听着。在结界形成前,它们或许都是很小的部分。”
“那是你们疏忽大意,工作失职。”白涯倒是毫不客气。
“我们可以承认。毕竟,距离那位大人想要构建的‘黄泉十二月’,还差数人。这一切只依靠那位大人和为数不多的六道无常,的确难以——”
“妈的,有你一个死脑筋就够呛,还整十二个。”
“呃老白,我觉得这么说他们不好……”
就这么干拌嘴确实没什么意义。但这件事整体想下来,让他们心里多少有些虚。白涯也沉默了一会,随后犹豫地说:
“也许不是保护。”
“有这个可能。”水无君回道,“构筑结界无非两种可能:不让外面的进来,不让里面的出去。前者,相对而言的确像是保护什么。刚性的结界如一道屏障,生生将人隔开;柔性的,大约就像这样……有去无回。”
“后者呢?”白涯盘算着,“不让里面的人出去,是不是南国人得知了这股力量的什么秘密,或者能为这股力量利用的秘术?或者相反,是将什么危险的东西框起来,不去威胁外界的和平……能有这么好心?”
“是善是恶,我们说不准啊。”说着,祈焕端起杯子润了润嗓子。
“……基本可以断言是恶。”
“基本?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哪儿那么多迂回的空隙。”
“因为它们在……试图将外界的东西引诱进去。”
“引诱?”两人异口同声。
水无君像是在组织语言。他并不善于交谈,唯独做些正经解释事话才多些。他想了想,用手蘸了一杯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
“因为里面传来奇怪的谣言。”说着,圆圈封口后,他拉出一条尾迹,“它们塑造出了一个人间仙境的景象,将外面的人源源不断地骗进去。到如今,朝廷所
能征集的也只有民间义士了。这里面有太多不清楚的地方。”
“你是说谣言是从九天国放出来的,而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凭空幻想的?”
“若至亲至爱的人失踪,人们只会感到慌张与恐惧。”
这倒是没错。
“妈的。”白涯又骂了一句,“老子就知道里面有问题。能被召集进去这说明什么还不够清楚吗?!”
祈焕看他火气很大,却有些不明白。
“你是说?”
“人是消耗品。”
嘶……
这话从没有任何语气和表情波动的水无君口中说出,有一种令人惊异的寒冷。他的话太平淡,仿佛诉说着某种平淡无奇的事。祈焕有些理解为什么白涯对他那么大意见了。
“南国就这么大点地方!”白涯用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震得那水圈扩散了些,“说是三十万,朝廷往里面投了百万不止!只是怕诸侯国与百姓嚷嚷,扔得悄无声息,一点水花都没溅出来!他们没有补贴,没有名分,他们以为自己为国效力去了!”
祈焕不知道白涯从哪里听来这些的——可能是他父亲吧。这些话若是真的,着实令人发指。难怪朝廷一直在征兵,却无仗可打。有时朝廷强征诸侯的兵马,自然激起了不满。越来越多的矛盾与摩擦产生了,它们不断激化,不断扩张。
可自始至终,宣布关闭海关的命令从未下达过。因为朝廷知道,这无异于打自己的脸。这下,不久把刀亲自递给那些王爷功臣们的手里了?
面子,权力,面子,权力……
白涯生平最恶心这套幼稚又庸俗的勾当。泱泱大国,仍满是儿戏。
黎明百姓的权益不断受到挤压蚕食,却不自知,也无可奈何。
荒唐。
“我们请你去那里一窥究竟,也是考虑到你和你爹……”
“闭嘴。”白涯翘起二郎腿,“老子最烦你们拿感情说事儿。直白点行吗?朝廷的命令让人出了事儿,继续派人送死;你们无常鬼出了事,也派人去送死。”
“这只是一方面。”
“行了行了行了。”白涯不耐烦地摆起手来。
哦,原来是这样。祈焕明白了。就说嘛,哪儿有人真信那些鬼话,或者毫无理由就要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原来不仅因为家人,还有走无常的安排啊。
“唔,有些话,我不知当不当讲……”祈焕缓缓道。
“既然不当讲你就不要讲了。”
“你——我可是在为你说话!”祈焕瞪了他一样,转而望向水无君,“您还没说呢,关于他爹……白爷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无君看了看白涯,后者仍没正眼看他的意思。他平淡地说:
“在下并非见死不救。在天牢,你爹拒绝随我离开……因为他听到守卫吓唬他们,要将他们流放到海上喂鱼。他便知道,他们会去九天国。”
“合着他想去不成?”
第六回:无禄之功
水无君可算走了,白涯的脸也拉下来了——虽然平时也不怎么好看。算不上萎靡不振,但至少沉默寡言。祈焕看过去,总觉得他身上盖着一层黑雾,在室内也能生出阴云来。
这怨不得他。毕竟水无君那番话,让祈焕也不好说什么。
他爹是个聪明人。当然,蠢人也做不了杀手。白爷这人怎么都是有门路的,他也听过南国的传言,“心向往之”。但他绝不是为了自己享清福,而是为了别人。
不经证实的谣言都算作谎言。可白涯他爹为的那个说法,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理有据的。南国在过去不叫“九天国”的时候,曾经给朝廷进贡过一种珍品,名曰返魂香。此物气息浓郁,飘香百里,取其焚之,对三日内死亡的尸体有去腐生肌,还魂复生的功效。
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也没人见当真死了的人活过来。也可能,是朝廷怕惹出麻烦,锁于国库,并未拿来用过。白涯知道他为什么奔着这东西去,他完全理解。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能被使用返魂香的对象,早死得透透的,别说三天,三年也算说短了。
这人变得闷闷不乐,祈焕也不知该安慰什么。他望着凉下来的饭菜,憋了半天,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心月宫?”
“你去干什么?”
“这不看你心情不好。”
“你去不去都一样。”
“什么玩意,我是在安慰你,这么不识抬举吗。”
“你也不一定进得去。”
“这总比皇宫好进多了吧?那我先随你凑个热闹,若他们拦住我,我回去也无妨。”
“……随你。”
祈焕倒是发自肺腑地感到同情,但他也知道,白涯一定不喜欢别人同情。这两个字或许有些言重,反正就是类似的……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随他一起到富贵的地方瞅两眼也不错,说不定能蹭一顿皇家晚饭。
于是当天下午,他就和白涯一起出发。说来也怪,侍卫们并没拦着他。该不会把自己当成白某人的随从了吧?不妥。祈焕心里暗自计较,脸上又不敢表露什么,还要四处赔着笑。只不过守卫们都认真站岗,下人们都忙着干活,也没人正眼搭理他。这更加深了他那暗搓搓的想法,不满升级,决定打道回府后就和姓白的讨个说法。
“别东张西望的。”白涯低声嚷着,“一会当刺客给你拖出去打屁股。”
“嘁。没想到你这时候还挺守规矩。”
嘴上谁也不饶谁,但两边都出奇地老实下来。等进了心月宫去,他们都按照规矩下跪,行礼,磕头。这儿规矩自然没皇宫严,行了礼就可以站起来了。只是不能坐,而且依然要与宫主保持距离。这倒也没什么。
正宫内的最上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丫鬟。一个捧着香料盒,时刻给里面加料续火,另一个给宫主扇着扇子。但其实后者算是摆设了,因为宫主坐在一个大帐子内,这点儿风是吹不进去的。那帐子网眼很密,不过看上去不算厚重
,暗粉色的,里面隐约看出人形的轮廓。那人形小小的,也可能是距离远,但他们更倾向于判断为年少之人。人影上支棱着两个“耳朵”,实则是左右各梳了一只螺髻。
两侧各有一排屏风。白涯轻声对祈焕说,右侧屏风后有人。这令他总不自觉地往那看。
“你就是白少侠?”
果然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女的?”
白涯突然回头对祈焕嘀咕了一句。祈焕大惊失色。
“……这时候你!真是大逆不道!”紧接着,他又说,“而且这不明摆着么?”
“怎么?”帐中人轻声笑着,“我不该是女的么?还是说,女人就不该做太师了?不如打听打听,二十八宫中有多少位宫主不是你们男人呢。”
“不,我没那个意思……”
祈焕又怼了他一句:“再不济听名字也知道是——”
“谁知道哪个字?”
“你非得跟我抬这个杠吗?”
两人倒是没拌太久,这地方怎么想都不该拿来斗嘴。在心月宫内大声喧哗已是不敬,再吵下去,等着被打板子吧。只不过,宫主月白芷并未表现出什么不悦来,反而饶有兴趣。
“我听闻白少侠向来独来独往,今日怎么随友人同访?”
好,有眼光,我喜欢这女的。祈焕心里暗想。
“他欠我钱,卖身抵债。”
“哦……竟有此事。”
姓白的!你——
祈焕嗑了二斤黄连似的别扭。这鬼东西瞎话也信手拈来。看着白涯面不改色的样子,他自己差点都信了。
“那么……”年轻的宫主又问了,“他会随你一并去九天国么?”
“会,他说那地儿他熟。”
祈焕放弃抵抗,麻了。现在就算白狗东西说自己是南国人他都不觉得奇怪。
但说实话,他们对这位月白芷月姑娘,心里多少有些成见。这成见不是她带给他们的,而是这整个安排。当然,抛却性别歧视的问题,再怎么说……朝廷怎么派一个孩子来打发他们啊。白涯与祈焕都算年轻气盛,但怎么着也要奔三了。可这小丫头听声音,看轮廓,说她二十不到都令人信服。
朝廷这么缺人么?缺人我来啊。祈焕又胡思乱想。白涯好像能听见他心声似的,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可能确实自己表现有些跑神。也对,不好说,现在那些江湖术士都比习武之人要吃香得多,说不定这丫头也会什么不得了的把戏,不能失敬,不可大意。
“你的事,本宫是知根知底的。”月白芷说话当真像个小大人,“出海许可自然不成问题,想带几名亲属、友人、还是随从,都由你。来,这些话都给他记上,盖了章,免得关口那边难为他呢。”
“谢过太师。”白涯行了个抱拳礼,祈焕也跟着一起。
“你父亲的事,月某深表遗憾。放心,为朝廷效力,自然亏待不了你。我已派人准备好银两物资,足以支持你在海上一天的行程,再过三日也绰绰有余
。本宫已替你们算过天时,近七日内,海上都将风平浪静。若遇上狂风暴雨,活着回来找本宫算账便是!”
您可真是太幽默了。
“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能做到的,本宫一定满足你。当朝律法归律法,你父亲倒也不至于连累你,我们仍是秉公办事的。”
白涯不说话,祈焕也不敢吭声。因为他明显感到,白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大约是类似于愤怒的情绪,稍微加以刺激,便会引起轩然大波。一来确实担心他的心理情绪,二来,在这里闹事,别连累他一起脑袋不保……
“没什么了。”白涯终于开口,“白某谢过太师。此外再不需要什么,在下自行准备。”
“朝廷终归比你想得周全,东西也不是一个档次。送你都不要?”
“不必了。”
祈焕心里暗自叫苦。这可是讹皇粮的一个好机会,这臭小子油盐不进!
“你想清楚,这些可不是白给你的。”
月白芷话锋一转,两人心说不妙。刚还说送呢,转眼就谈起条件,太善变了吧。
“我若是能活着回来,您大概是想替朝廷,向我要南国的秘密吧。他们忽然宣布断交,闭关锁国,铸造结界,而派遣的人都有去无回,凭谁都好奇那里发生了什么。让朝廷把心放在肚子里便是,有什么金银珠宝,诡术秘方,白某尽数上交,绝无贪念。”
“哎呀,本宫就喜欢你这种懂事的小朋友!”她忽然笑起来,声音高亢,反而像是个成年女子了,“其实你扣些什么也无妨,你侍奉朝廷心意如此,自然不会被亏待。就算你什么都没带回来,什么都不记得,只要人活着踏入我土,哪怕缺胳膊断腿也保你荣华富贵。”
“先谢过了。但,在下只有一个要求。”
“啊……这样么?我来猜猜看——你想带你爹回来赦罪。”
“是。”白涯大方地承认了。
月白芷有节奏地拍起手来,像是由衷地称赞。
“当然!白砂之罪,朝廷既往不咎!我就喜欢你这般忠孝之人。”
“他是被冤枉的,朝廷要还他清白。”
“嗯嗯,当然了。”
有点敷衍,祈焕也听出来了。她根本不在乎白砂的死活,语调里有着“罪人就是罪人,饶你一命不错了,还想浪费资源”的弦外之音。
白涯还算清醒。
“空口无凭。”
“……行啊,可以。”月白芷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对下人说,“记下,都记下。”
这会,祈焕颇闻到一丝无望的味道。朝廷当然可以不在意——因为他可能真的回不来。空头银票谁不会开呢?只要有一张嘴,天上地下都敢给你写进去。
“不过,本宫还要替朝廷提一个要求——或者说,命令。”
“您讲。”
说罢,月白芷抬起手,只拍三下。现在,屏风后的人走了过来,站在大殿前,与二人面对面。这之间,足有三丈远。
“得带着她。”
第七回:无往不克
这女人很高。在女性中,和微弓着背的白涯一样高的,就算得上“人高马大”这个形容了。她不胖也不瘦,露出的手臂很结实,一看就是挥刀弄枪的那种。她长得好看,但不是那种温婉绰约,而是那般英姿飒爽的。她身着软甲,其余暗红的布料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两人一时说不出话。
白涯的眼睛在她身上晃了两晃,转而把视线重新挪回月白芷的纱帐。
“是不是有点儿戏?”
“怎么,你当真瞧不起女人?”月白芷挑衅似的,白涯没接话,“你可不要小瞧了君姑娘。你不认识她,也该知道她爹。”
两人脑内浮现了一个名字。
君乱酒。
君大将是个奇人。他纵横沙场,百战不殆,穿行于百万敌军间安然无恙,所向披靡。他爹娘是市井之徒。早年边疆不定,他刚懂事那年,他爹就被抓了壮丁,拉去打仗,一去不回。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他娘带着他藏进山里。尤其每次征兵,她都不下山,母子俩就靠存粮和野果扛过那几天。他那时虽小,但乖,难得闹一闹呢,她娘用自家酿的一种温和的甜酒蘸在他嘴唇上,他舔舔酒,就老实了,也不知怎么回事。
直到战火烧到这处无名的村子。她娘把他反锁在地窖里,地窖上挪来了一个沉重的大水缸,也不知一介弱女子哪来的力气。直到外面安静了,朝廷剩余的人马在废墟间搜索,听到大水缸下传来求救的声音。
他们打破水缸,救出这个少年,却没能找到他母亲。一场大火将这里烧得干净,一张能辨别的面容也未曾剩下。于是少年当了兵,名字是自己起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战争天赋从这个孩子身上迸发而出,夹杂着一种无声的仇恨。军队里有许多与他同龄的人,和他关系好的人中,最大的不超过二十,他们很少上战场,去也是人手不足,万不得已。平日他们也和军队一起进行训练。再怎么说都是孩子,不少也是抓来的,像他这样从灾难里活下来的不多。他们玩心都重,常偷懒,然后一起挨罚。只有他,每日天不亮就到训练场上。
身边的熟面孔越来越少了,他从一次次战争中活下来,一次次脱颖而出。在抵御外敌的漫长的时光里,他慢慢走上了将军的位置。每次晋升,都是一身污血,满地白骨。他应当是同期最年轻有为的那一个。最有意思的是,他从不让手下喝酒——因为喝酒误事,可自己却常常一坛一坛往下灌。八成是儿时给训出来的,千杯不倒说的就是君大将这号人物。他在提枪上阵前要是灌几口酒,比以往更是英姿勃发。
除了个人的英勇善战,他还有一种高超的指挥才能。这点倒不是老天赏的,而是他从一个放哨的小兵开始,一步步总结出来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年满三十的君乱酒常常听到的赞誉。他平日与手下打成一
片,不分上下,几乎了解每个人。他极善用人,知道谁的才能适合什么样的战斗,谁的性格适合怎么样的位置。对过去自我与他人战局的总结分析,对地势和自然条件的利用,临场反应,远近配合,军队部署,战略选择,没有他盘算不来的。再加上此人公私分明,人品正直,抽空读了各种各样的书,上下平级都稀罕他,赞美他。
他没有媳妇,一直没有,他也不能有。他知道,军队中有些人有妻儿,会变得软弱,变得多愁善感。他亲手杀过几个逃兵,临死前都是哭喊着家中的妻儿老小,祈求原谅。他没有手软,但是分出自己一部分津贴送给他们的家人。如果能瞒得住,就说孩子的爹、妻子的丈夫、老人的儿子是战死的,遇到随同的高官也就实话写到信里。也有的人,有家之后会变得更坚毅,更勇敢,他们知道要用手中的刀枪弓剑来保护身后的国土。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有时会悲壮地死,有时幸运地活,然后投身到下一场战斗中,逐渐走到与他一样或更高的位置上去,或者消失在某一次征伐里。
但他有个女儿。
他女儿和他很像,是从战火烧过的废墟中发现唯一的活物。那年他三十二,听见一个女孩,在一对焦黑的尸体旁嚎啕大哭。士兵们怎么也劝不住,他走过来,将手中沉甸甸的长枪递到她手中,她停下来,拿到手中,深深扎进地里。可没一会,又失控地哭了起来。有士兵去取枪,拔了半天才拔出来。
那时候,地里都渗着血。
只是这次不是抵御外族的问题。边境已经稳定,可内部却乱了起来,这女孩生活的乡镇是诸侯战争的牺牲品。君大将知道,近来的战争与早年的截然不同。但没办法。士兵也好,将军也好,能做的就是服从指令,服从安排,拿起兵器,斩尽他人眼中被视为敌人的一切生命。除此之外的任何思想,都不该是棋子所应拥有的。
但有些事倒是他能决定的,例如,他收养了那个女孩。
他没太多钱,也不够安定。几件队里剩下的破旧衣服,几口大家匀出来的干粮,硬生生把这不到十岁的姑娘拉扯大了。那时候他还负责驻守边疆,只是偶尔被调回来打仗。边界安稳多了,管理上也宽松很多,养一两个孤儿就像猫狗一样,一口饭的事。
他的女儿在他的教导下,学会将仇恨化为力量。那种诡异的战争天赋在她的身上鬼魂附身般体现,令人瞠目。她扔在军中,和将士们相比是有些瘦,体格却很结实,力大无比。她十五岁时能和二十岁的小伙子一起掰手腕,胜负五五开。重要的是,没人让着她。
先皇曾赐予君乱酒一柄陌刀,二十几斤,比一般的枪矛都要沉,不适合作战,算个摆设。君乱酒说,等女儿二十岁生辰就把这刀传给她。那时候,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说她是捡来的野孩子。她本不在意那些不好听的
实话,却对这把刀心向往之,时常趁无人时钻进帐内摸摸看看,喜欢得说不出话。
意外发生了。她十八岁那年,君大将深陷苦战,与他一起的只剩不到二十余人,无法突出重围。她从死里逃生的传令兵口中得知此事,手持陌刀带着百十来号人奔赴战场。在此之前,她从未真正亲身参与一场真正的战斗,那些愿意随她来的,都是父亲忠实的部下与朋友,还有自己的伙伴。那场战斗,真正令他们对这未满二十的巾帼英雄刮目相看。
众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将双手握住刀柄,双腿紧紧擒住马身,手臂上缠紧缰绳以防自己坠马。她侧过身,用力挥舞陌刀。她的大红马与敌将的黑马迎面相奔,长兵令她更具优势。那柄陌刀直直地从敌马的脖颈砍了下去,借着惯性,一路划过,从马的后腿骨劈出。
刀出来的时候还是白色——他们和他们的马都太快了。
敌人从马上翻滚下去,马的下半身甚至还在奔跑,从他胸腔踩过去,动弹不得。随行的士兵立马补了一刀。
君乱酒就这样看着他的女儿斩马而来,浴血腾空。
关于她的故事迅速火遍了大江南北。原本持“女人打什么仗”态度的老顽固们也纷纷为之侧目,各地开放了对女人赴征的许可。可惜晚了几年,早时候保家卫国,倒也有不少女性愿意站出来。现在只剩内斗,男的女的都不想掺和,只想好好过日子。
唯一不那么高兴的,大概是她的父亲。
“这把刀提前给你了,但你以后绝不准再上战场。”
“为什么?!”她不满父亲的决策,“我可是救了你!我不行吗?我什么样子你没看到吗?我到底哪里还不像个当兵的,哪里还不如你们?!”
“就是因为我看到了!”他吼了回去。
或许其他人永远不懂君乱酒到底在想什么,连他女儿也不懂。只是自那之后,父女俩的关系一落千丈,两人之间几乎不再说话了。
只是,关于这位女英雄的传说还在继续。人人都知道,君乱酒的女儿手持一把御赐陌刀杀入重围,将一匹战马一分为二的故事。
从此她多了一个名号——斩马傲颜。
她叫君傲颜。
“她与你一样,是去寻她爹的。”月白芷说,“你们就一起去吧,做个伴儿也好。”
“没可能。”白涯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怎么,你该不会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吧?”白芷嘲笑他,“都是江湖人,哪儿那么多规矩呢。也许你们听过一些传言,父女俩关系有些僵了。我身为女子可是能懂的,女儿长大了,总是容易与古板的父亲产生隔阂,但心里都是爱着的。六道无常不是也顺便委托了你,去寻找那些失踪无常的下落么?傲颜接了命令,她会帮你。”
“……”
第八回:无烦复往
女人面无表情地抱拳行礼,手部拍合的声音结结实实,震得祈焕一哆嗦。他毫不怀疑,如果中间摆个苹果,现在一定榨成汁了。
“我觉得不妥。”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月白芷突然变了脸,声音冷了一大截,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人能左右她的决策——朝廷的决策。白涯清楚,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然连出海证明也开不出来。偷渡这主意他不是没想过,但他充其量会狗刨,丢进河里是淹不死,海可就说不定了。没方向,没物资,凭他一个人是没法到南国去的。
“她的父亲,是朝廷第二波派去的武将。那时候,朝廷对九天国的态度还不如现在这般警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虽不算年事已高,却也年过半百。近年边疆稳定,又有了女儿,颇有些消极,希望安定地过日子了。朝廷能理解,本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他最后领一次功,带着女儿好好生活。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呢。”
这会,白涯不说话了,只是眼神凶得很。他看也不想看那女人一眼。祈焕也能猜出来,对这女人来说,救父心切算是一点,但背地里,说不准还有别的目的。她爹可是当朝堂堂大将军,四五十岁,好歹也算壮年,朝廷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他。除非他自己消极避战,或者向朝廷请过愿。估计若不是有南国这个意外,朝廷只会搪塞而已。
祈焕暗想,傲颜应当是朝廷派来监视白某的。再怎么说,他是罪人的儿子。很显然,白涯也很清楚这点,所以眼神中才会对君姑娘报以强烈的敌意。
但君傲颜不以为然。她没有以微笑应对,也没有用恶劣的态度回敬。她的眼中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高束的马尾扎了个髻,中间有一根剑形的簪子横穿过去。市面上给姑娘卖的都是精致可爱的首饰,这种样子,大约是她找人打造,或是谁送给她的。
“晚上,本宫就会安排君姑娘去你借住的那家客栈。放心,从现在起你们七日内的衣食住行,都可以算在朝廷的头上。想什么时候出发都可以,也不必找我报备。”
白涯的眼角又跳了一下。原来自打他进京之后,甚至之前的一段路上,心月宫的人就已经盯上他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人的眼中。如此想来,心里有些刺痒,恨不得将手伸进去抓。祈焕看了看他微颤的手指,连忙替他回话。
“谢太师开恩。此等恩情,我们定不辱使命,以命相报。”
回去的路上,白涯怏怏不乐。祈焕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一会问他吃不吃包子,一会问他买不买草蚱蜢。
“你逗小孩?”白涯终于忍不住了。
“这不看你不高兴么。”祈焕摊开手,“再说了,还有七天呢,你烦什么。”
“烦透了。老子就是不想让人管着。”
“那你还拉我去?”
“你真去?”
白涯停住脚步,眼神有些古怪地打量他。祈焕总觉得,他眼里透着一股“你别是个傻子吧”的质问。他一时有些语塞,愣
了一阵,反问他说:
“不是你让我跟你去么?”
“……我让你去就去?”
那我让你吃……你吃吗?祈焕又解读出一层新的意思。
“你这样可就不厚道了。”
“我那是开玩笑,你没看出来?”
祈焕又哽住了。他更觉得,这句话是在开玩笑。老天爷,这个人居然会说笑。当时他就差拿刀抵着脖子威胁人的时候,怎么看都是动真格了。不过说到底,他多少能摸个底儿:这姓白的虽然大部分时候凶神恶煞,心眼确实不坏。
“唉,兄弟可是真想帮你。”祈焕摇摇头,“看你这样子,家里肯定没什么妻儿老小。你要真把命搭在南国,连个替你立衣冠冢的都没。”
白涯突然笑了,不过表情有些刻意。虽然他大约是真的想表示好心情,可让人看了,觉得还不如不笑呢。
“走江湖本就不该贪生怕死。倒是你,家里就没人要照顾?”
祈焕叹了口气。
“要是有……你威胁我的时候我就拼死抵抗了。你看,哪个姑娘会喜欢一介穷小子呢?又居无定所,没房没存款,大将军一样捡个孩子都养不活。”
“你爹娘呢?”
“我家里兄弟姐妹多,打小就没人顾得上我。我爹娘都是商人,年年在外面跑,过年过节突然就丢个断奶的孩子给老人带。现在两位老人家已经驾鹤西归,我亲生父母啊,再没个影了。我不少兄弟姐妹心里多少挂念,也有人去打听,没什么消息。我呢,说实在的,倒是继承了他们重利轻别离这点。给爷奶尽了孝,那两人的死活……说实在的,和我没关系。”
白涯上下看着他,拿出第一次见他似的架势打量。祈焕端端正正敞开手,随他审视。他似乎在掂量这番话的真实性,又像是在以此为依据评判他究竟是怎样的人。良久,他一振衣袖,继续朝前走了。
“你可别给我拖后腿。”
“放屁,别小看我。”
两人倒是不急着回客栈了。他们在闹市区兜兜转转,西街听有人说一家馄饨铺老火了,准备去看看。结果排了大半天,不知一个馄饨里有没有指甲那么大的馅儿,态度还差,店面还脏,浪费感情,下次再不信什么坊红店。
“这撒个尿馄饨都能尿出去啊。”
“嘘,吃你的,别惹事。”
祈焕嘀嘀咕咕。他真怕这小子又掀人家摊子。一想到自己今后都要花这人的钱,随便拿来赔在这种地方,实在不划算。好在白某人足够给他面子,并没有计较。
回到客栈,天已经黑了。白涯果然还在对那碗馄饨耿耿于怀,从半路上就开始念叨。
“要搁以前,我早就开始骂街了。”
“是是是,都怪我行了吧?”
“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会忍气吞声?你这样的人多了,他们才如此嚣张。”
“谁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走的人了,低调点,别惹一屁股麻烦。”
“就
是因为要走人了才让他们好好长个记性。”
“行行行,你去你去,现在去,我不拦你。怎么这么事儿啊……”
刚进了客栈大堂,他俩一眼看见那个着装特别的女人坐在楼梯口,面前一点小菜,已经快吃完了,还有一小坛酒不知剩了多少。那身打扮算不上戎装,但也不是什么便服,平常日子穿这行头,也不知什么毛病。半晌,白涯径直走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祈焕跟上,心里暗想的是:别搭话别搭话别搭话别搭话……
“两位少侠还请留步。”
妈的。
白涯没理她,已走上了第十一阶楼梯。祈焕有点尴尬,不知该不该说什么。紧接着,傲颜又补了一句:
“浪费不是什么好习惯。这儿还有半坛酒,两位要是不介意——”
唰啦一声,白涯从扶手上翻下来,准准地入座了。祈焕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有些僵硬地坐在面对面的两人之间了。
“您看您少要点不就成了……”
祈焕陪着笑,心里其实很清楚,她这摆明了就是要拉他们谈话。白涯眼神还是死人一样,没一点变化,只是先前对他的一肚子牢骚都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君傲颜单手拎起酒坛,替他们倒了两碗酒,精准地丢到两人面前,一滴没洒。
君傲颜率先举碗,抬酒以示礼貌后一饮而尽。随后,她一抹嘴角,又倒了一碗。
“我知道白少侠对我有意见。”她是明白人,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您的忧虑,毕竟我是朝廷派来的人。只是,您多虑了。您的任何行动都与我无关。我可以清楚地告诉您,月白芷月太师的确传达出让我看着点您的意思,只是我不会这么做,我的目的只是找到我爹而已,在这点上我与您的目标是一致的。我无权约束您的行动,而我做出怎样的选择,也无需您过问。我一开始就把这些话跟您掰扯明白,望您理解。”
白涯好像正眼瞧了她一眼,好像没有。他也举起酒碗,倒进肚里。祈焕没明白这是不是某种程度的接受,视线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
“这可是你说的。”白涯扣下碗,“从上了船,离开那些当官的视线后,咱谁也甭管谁,是死是活也和对方没关系。等到了目的地,就分道扬镳,妥?”
“恕我不能保证。”君傲颜也板着脸,“若我判断我的方向与您一致,我也不认为我们应该刻意避让。身处异国,自己人应当团结才是。您若不愿意,至少在走什么路做什么事上,碰巧我们是一致的,谁也不该约束谁。”
白涯又不耐烦了。
“谁跟你自己人?只要你他……你别跟着老子,行不行?大不了你跟过来我就绕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你说得对,异国他乡,就别举刀相向了。真的,其实我信不过朝廷。要是一下地你一刀给我砍死这事儿,我都信。”
“倒也不至于。”君傲颜淡淡地说,“那么,接下来就是确定行程了。”
“随你。”
白涯撂下碗,起身而去。
第九回:无善可述
这天一大早,白涯和祈焕就出发了。天没亮透,两人就带着包袱,向码头去了。京城并不在南边,本身他们可以先走陆路,再走水路。可南边本来就偏,疏于管理,消息传递也慢的出奇。所以还不如直接拿着当天批的公文,直接从京城最近的水路绕过去。虽然确实比陆路要慢,可大陆地形丰富,什么高山大河摆在那儿,绕也不是翻也不是。
他们来到码头,这里管理并不严格,南边有个海峡,那里才是个关口。船上有几位朝廷的人,有文书印章给他们作证。到时候,他们留在关口,只放这几人过去便是。
两个人的行李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朝廷给他们配备了不少物资,都堆在码头那边。祈焕看过清单,还有不少阴阳术会用到的东西。白涯嫌麻烦,懒得看。
“说起来……我们就这么走了,不和君姑娘打个招呼吗?”
“打屁打。”白涯快马加鞭,“得想办法把那娘们甩掉。这几天都没见她,倒还好了。”
“……你这,唉,好吧好吧。”
两人到码头时,天完全亮了。只是未曾想,君傲颜比他们更早地出现在这里。她仍是那身姑且算戎装的行头,优哉游哉地靠在护栏上,一手杵着一柄陌刀,有股门神的气势。
“老大,这不是个妖女吧……”祈焕神神叨叨地说,“她怎么……”
“哼,还说不是朝廷的眼线。我看她根本是住这儿候着了。”
君傲颜看到他们过来,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她气定神闲,昂首挺胸地走过来,手中的陌刀纸糊的一样轻。
“物资都已经搬到船上去了。”傲颜说,“随时可以出发。”
白涯看了看她,忽然调转了马头。祈焕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哎,你干什么?不至于吧你。”
“忽然不想走了,改天吧。”
“喂!这都第六天了,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祈焕也有点着急,“再晚可就错过太师说的良辰吉日了!回头翻了船,看你找谁说理去。”
“黄历说今日不宜出门。”
这小子扯谎怎么这么快啊!
这时候,又有人向他们走来。几人抬眼一瞧,看到一个瘦瘦的青年过来了,停在他们面前。这人一看就是个书生,步伐都是文绉绉的架势,身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穷酸气”。当然,其实并没有这么夸张,是白涯自己看人总有偏见。这感觉可能来自他的衣服,很旧,都褪色了,打了个补丁。衣服上绣着木槿花纹,看着布料是值点钱的,只是穿得太久啦。
“奚叔?”君傲颜微微张大了嘴,“您怎么来了?”
“来看你。”
他走到君傲颜面前,得抬头看着她。傲颜比他高半个头呢。
接着,这个书生转过头,对着白涯,神情严肃地说:“今日宜移徙、出行,余事勿取。”
“……”
白涯最烦这种“书呆子”。尤其吧,他还是君傲颜的熟人,这让他
心里憋得慌。祈焕生怕他们吵起来,连忙接过话茬,聊了聊别的。别说,这人干啥啥不行,封建迷信第一名。一番你来我往,被君傲颜称作“奚叔”的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对他称赞有加。
连傲颜都说不出话来。她和白涯在一旁干站着,怪尴尬的。
“奚叔,您怎么知道我今天走的?”
“吾听他们说,你这几天都住在码头。”他摇了摇头,“你这丫头,就是跟你爹野惯了,有好吃的好睡的还不要。”
“是,我不太习惯客栈那些……”她挠了挠头,“您还是快回去吧,海边风大,别给您吹出个好歹了。”
书生摇了摇头:“你未免小看吾。吾与令尊,也是一并在边疆吃过沙子的。唉,吾本答应你爹,替他照顾好你,直到他回来。谁知这么多年过去……”
竟是杳无音信。话没说出来,可他们都能听懂。
“你也长成大姑娘了。”
“哈哈哈,是吧。”
“吾不信他们那套说辞。”书生扫了一眼四下,“事出反常必有妖。那些哄人的鬼话,吾一句也不信。吾与令尊是忘年之交,也算看着你长大。他视你如己出,吾拜他为兄长,虽然与你只差几年,说话终归有些分量。这些年来吾教导你的,你可不要忘记才是。”
“啊,是、是,您教导得对。”
白涯和祈焕在一旁抱起肩,微微抬起下巴,多少听出点东西。没想到,威名四海的君大将的弟兄,除了打仗的,还有读书的。不过,大约也仅此一人吧,真猜不出他们能有什么交情。看这样子,关系还不错,连君傲颜都敬他三分。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就像每一位父亲一样,事到临头,反而憋不出什么了。
“这是你的决定……”他最后说,“吾知道你自幼打定主意的事,那就是板上钉钉,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去找你爹这事,吾私心既希望他能随你回来,又希望你安分守己,莫要给自己惹上什么祸患。这两位江湖人与你同行……”
说着,他看了看还杵在那儿的两人,压低了声音。
“你可要小心,莫要将一条船上的人认作兄弟。江湖水深,人心叵测。”
“你什么意思?我忍你很久了。”白涯抬起一把刀,“说个没玩了是吧?你当我爱跟她一起走呢。分船!”
说罢,他径直向船上走去,顺手掏出了文书。祈焕连忙跟上,又回头看了傲颜一眼。
“没的分。”傲颜喊了一嗓子,“就一条船。物资我码好了,里面不一定躺得下,落脚的地方还是有的。”
白涯骂了一句脏话。这倒不是针对傲颜,而是朝廷的把戏。一面说着随从不限,结果还是摆了个标准在这儿。他们是没带什么人,若真带了,物资和人,你总得取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早知道在客栈应该再打包一只鸡。
“粗鄙之语!”书生愤愤地摇头,对傲颜的安全十分担心。
等他们真正扬帆,已是正午。现
在不算热,海浪带着微腥的风,还算舒爽。白涯一直窝在船舱里不出来,主要是不想和官府的人打交道。除了他们仨,还有四个水手,一个芝麻官。船的大小已经不是按照之前那般,就显得有些逼仄。那些人也希望他别出来,毕竟谁也不想和罪人的儿子打交道。
祈焕看了看傲颜手中的斩马 刀,有些感兴趣。但他只是打量,也没别的想法。毕竟他清楚,在傲颜眼里,自己和白涯是一拨的,但白某人明显对她有敌意,自己的立场就麻烦了。
君傲颜看他一直盯着刀看,倒是很大方。
“要拿一下看看么?”
祈焕有些意外,没想到傲颜会这么说。他先是连连摆手,不好答应。
不是不敢,而是太沉。万一自己低估了刀的重量和手感,岂不是丢大人了?
“试试吧,不重。”
“呃哈哈哈我信你个鬼……”
话虽如此,傲颜还是将刀向前倾斜了些。祈焕皱着眉看了半天,试着扶了上去,差点没扶稳。幸亏傲颜接得快,不然船底说不定都能砸穿。
好吧,也没这么夸张。不过祈焕摸到刀柄的一瞬,就知道这是极好的铁。相较于白涯的双刀,她的兵器更“真实”一些。刀柄和刀刃上都有征战的、细碎的裂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但裂纹都很浅,可以在光下炸开轻飘飘的、带着杂质的光晕。白涯的刀太奇怪,一点点刻痕也没有,一丝影子也不能呈现。
“真是好刀。”祈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嘴里轻声念叨了一句,“斩马傲颜……”
傲颜扯了扯嘴角。
“我挺喜欢这个名号,但我爹不喜欢。别人敢这么叫我,他就耷拉着脸,一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架势。至于么……”
“是么。说不定我倒是能理解你爹在想什么呢。”
“江湖上有人说我爹嫉妒我,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论武艺,论计谋,论经验,我都比不过他老人家。那老东西,大概是不敢面对现实,不想承认我长这么快吧。”
“那你倒是很懂嘛。说的也没错。”
“不是所有女儿都应该待在家里,拿着绣花针做女红的。”
“我同意。”
“那老顽固……算了,不说他了。啊,你呢?家里如何?怎敢轻易踏上这条船呢?”
“我爹娘不管我,我也没太见过他们。”他摆摆手,“我就是出来找乐子的。”
“你信九天国的天神传说?”
“信不信倒是不重要,我喜欢探寻的过程。咦,你怎么不说我不忠不孝的事?”
“为何?”傲颜有些奇怪,“我不知你的情况,但我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父母都配为人父母。啊,我没攻击令尊令堂的意思。我只是很不喜欢一上来就说谁不忠不孝,不理解父母的苦心。何必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泡在蜜罐子里,不代表他人并未身陷苦难。”
船舱里,靠着货物躺下的白涯捂住耳朵,烦躁地翻了个身。
第十回:无情少面
祈焕有些忧郁地摇摇头,望着一望无际,起伏不定的海面。转过身,码头的一点轮廓也看不到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
“君姑娘明白人。若人人都有你这般觉悟,我便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了。不过……既然你能这么说,身边莫不是认识这般遭遇的朋友。”
君傲颜耸了耸肩。
“我爹娘。亲生的那种。”
“啊,这……”
祈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待我不好,嫌我是女儿。我后面有个弟弟,夭折了,他们便说我是讨命的鬼。我记事起,他们就对我拳脚相加,他们留给我的,不过是这副皮实的身子罢了。哈哈哈,耐热又抗冻的,也没什么。”
“君姑娘性情中人……”
君傲颜看着他,像是开玩笑般地说:
“你们是不是听说我和君大将后期关系不好,才觉得我此行另有目的?”
“啊,呃,倒也没有。太师不是也说了吗?没这档子事。”
“你真这么想?”
“说实话,我对您家的事儿知之甚少,也不敢妄作揣测。”
“哈哈,是。信不信是随你们,我还是要说,我干爹待我是极好的。他养活我的时间可比我生父母要长,再怎么说,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我敬爱他,胜过我生父母。”
“嗯,我信您。”
“再讲个笑话吧。”
“什么?”
“我干爹是这么告诉我的:他发现我时,我在爹娘怀里。他们都烧透了,而我安然无恙。听上去不可能,是不是?我知道,我那时候太小,他怕吓坏了我。实际上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心里很清楚。我也记得很清楚,我就是坐在他们旁边,一滴眼泪都没掉。你们听到的那些个版本,都是杜撰的。我爹呢,以为我忘了,我再问他时就说他们是为了护着我,他们很爱我。稍微动下脑子就知道,这么说只会凭白增加孩子的负罪感罢了。即使看到当时的场景,他也知道,其实他们根本不爱我,他才这么说。”
祈焕有点头晕。他没有就这件事展开讨论,而是说:
“您突然对几面之缘的我说这么多……有点,交代遗言似的意思啊哈哈。”
“可能是吧。我很悲观的。但无所谓,我不怕。你怕吗?”
“当然也不怕了。”
“对嘛。”
祈焕又和其他人寒暄了一阵,绕了一圈,回到船舱里。白涯闭眼躺在一张旧毯子上,翘着二郎腿,也不知是睡着了没。
“去去去,给我挪个地儿。”
“自己腾。”
“切,抠门。”
祈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推开了旁边一个大箱子。大多数货物都被打了钉的布罩固定,不能移动,留给人休息的地方很有限。祈焕坐在箱子上歇了一会,嘴又闲不住了。
“第一波文官出海,去了近百人。其中八人官都挺大,每人都带了不少随从。想必朝
廷也没猜到,这下子是一去不回。第二波,也差不多百人,去了十几位武将,也都带了随行的私兵,想显我国威。第二批比第一批人要多,因为兵甲重,打理的还有更多船和水手、下人、军医、厨子。结果也是一样的。”
白涯没理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睡着了。祈焕也不管,他继续说:
“开始大家都以为人是被扣住了,但第三批、第四批人过去……尤其是军队,还有私自运去不知多少批没公开的,少说有百万人。以碧落群岛的规模和能力,就算当真不战,给人当俘虏,也有些令人起疑。后来民间就有说法,说他们都被杀了,不然怎么养得活呢?因为确实站得住脚,引起了不小的恐慌。而某一天起,世外桃源的说法流行了起来,压过了这些令人战栗的传言……”
“我不觉得是那边传来的消息。”白涯没睁眼,但开了口,“我更愿意相信是朝廷控制舆论的手段。二十八位太师不乏精通阴阳术的人才,要做到这点,不是什么难事。若人人都质疑朝廷将税与壮丁都打了水漂,怕是难定人心。”
祈焕沉默了一阵。
“虽然你对朝廷的偏见不是一天两天,但这次我不否认你的观点。实际上,我也这么怀疑,毕竟南国那样远,消息却像是从全国各地同时出现,并不是有时间有阶段地传递。所以我刚找君姑娘打听,却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她似乎也什么都不知道。也是,谁会告诉君大将的女儿呢,他已经去南国了……”祈焕翻了个身,又想了想,“也不对。说不定,这也是南国的手段。他们既然可以缔造此等结界,说不定流言也有办法营造出不惹人怀疑的氛围?唉,这一切可真是难说啊。唉,这船上不是有虫吧?我怎么这么痒。”
祈焕站起来跳了跳,也没发现什么虫子。他便半跪在箱子边,将它打开,一个一个翻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显得颇有些无聊了,白涯侧脸扫了他一眼。
“你真觉得君傲颜她什么都不知道?”
“应该吧,我目前这么觉得。啊,这像是阴阳术的道具。哟,这么多符纸呢。笔墨朱砂在哪个箱子?”
“你不觉得不对吗?”
“什么不对?”嘴上问着,祈焕又翻开另一个箱子,“嚯,这箱是黍米啊。怎么没有一点防潮措施?真是服了。”
白涯一个打挺坐起来。昏暗的室内,他抬起头,目光呆呆地望着舱顶。
“君乱酒捡到她的时候,是在战乱后化为废墟的她家,是吧?她爹娘都烧成炭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吧。”
“为什么她没事?”
“那谁知道?”祈焕扣上了第四个箱子,“我又不在场。说不定她和大将一样,被藏在什么地方了。”
“她爹娘不是不待见她么?”
祈焕的动作停了一下。他僵在那,想了想。
“那她自己躲起来了吧。”
“是吧?”白涯站起身,拍了拍灰,“对爹娘的生死不管不顾,躲了起来?
情理上也许说得通,小孩胆小,无能为力,是吧?君乱酒一眼就能看出当时的情况,再加上她从小便力大无穷的说法……你自个儿琢磨吧。”
说罢,白涯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出船舱去了。两个水手看他出来,连忙躲到一边去了。祈焕一个人呆坐在船舱里,忽然觉得周身冷飕飕的。
没一个正常人。
但他不是很在乎。祈焕不是多乐观的人,只是看得比谁都开。白涯也好,君傲颜也好,还是船上其他水手官员也好,他们的过去与心中所想,于他而言都不是很重要。他只要有信心有能力去应对这群人,对付突如其来的变故,这便够了。知道太多他们过去的事,反而影响他的判断。当然,这不意味着他没兴趣听。
白涯走出去了,他也合上打开的箱子,去看看他要干什么。只见姓白的走到君傲颜的旁边,不知要干什么。她正和水手说话,那个水手愣了一下,她才回头,看到白少侠站在她身后。她微侧脸,平静地问:
“有何贵干?”
“我在想……”白涯的视线挪了挪,“究竟是你的陌刀结实,还是我的弯刀结实?”
“不试也不知道。不过在这儿比划,可能并不是好的选择。”
那个水手向后退了一步,躲得远远的。他慌忙地找船尾视察的监官汇报。说来也奇怪,这两人说话语气分明都客客气气,可总让人感觉有股火药味。祈焕立刻走过来,生怕两个人闹出更大的麻烦来。
“说的也是。”
白涯扯了扯嘴角,松开了原本放在刀柄上的手。
“掰手腕吗?”傲颜忽然说。
白涯没有说话。他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也没有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他想了想,点点头,把手肘架在船舷上。君傲颜招呼一个水手过来,松开陌刀。刀直直倒下去,水手有些慌,祈焕跑上去一起接住了。
看来她也是打算动真格的。于是两个人手握着手,手肘都固定在船舷,眼睛也都凝视着对方。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对视。傲颜看到白涯眼中那种谜一样的阴沉,冷漠,那种说不出的沉甸甸的困倦的东西。但她很认真,白涯能从那对红木般的眸子里看到一种兴奋的光,这多少令他莫名其妙。
无需任何人计时,两人同时发力。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手都是这样僵持着的,一点也没向那边倾斜,如一个达到完全平衡的秤。直到他们的虎口泛出微微的红色,祈焕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使了很久的力。船只随着波浪上下起伏,在这并不平衡的条件下,他们是如何达到以蛮力强行制衡、强行达到如此平稳的现状?其他水手和监官也赶来了,没人敢上去阻止他们,几双眼睛就这样看着两人针锋相对。
他们的眼神都十分坚定,燃着火似的,白涯难得提起了兴趣,傲颜几乎要笑出来。阳光下,他们的额头都渗下汗水,手臂同时开始微微发颤,但谁也不肯认输。
祈焕走到二人之间,松开了握着陌刀的手。
第十一回:无可置喙
陌刀直直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白涯左手飞快抽刀,横着斩了过去。陌刀砸在他漆黑的刀刃上,发出奇异的嗡鸣声。声音不大,却令所有人都耳膜发疼。傲颜绝不是慢了,她的左手本也向那边伸过去,奈何她扳手腕是向船的外侧用力,左手得从右臂下穿过去。若想接刀,必须松开手。
祈焕本想故意破坏他们这看不到结局的比赛,没想到两人谁也不躲,谁也没接。
“闹够了没有!”
监官实在绷不住了。既然这二位爷,得罪谁都不好过,干脆一视同仁得了。
白涯和傲颜也算给他面子,也给对手面子,同时松开了。那两人再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各自朝着对方点了点头,像一种无声的谈话。祈焕看不出他们到底是形成了新的敌意,还是达成了某种和解。
之后,祈焕走上前,看了看他们扳手腕的位置。那原本架着两人肘关节的地方,竟然留下了两个深深的凹痕。
晚上,白涯坐在船尾,闭着眼,靠在堆砌的木箱上。他半个身子都在船外,晃着一条腿,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没人靠近他,他就一个人歇着。祈焕啃着一个窝窝头朝他走来。
“凉的,吃吗?”
“狗啃的不吃。”白涯眼都没睁。
“不啃也不问你。”
白涯扬起手作势抽他,他立马后退了一步,缩头躲开。
天空上的星星很亮,很密,祈焕从不知海上的夜色这么干净。习惯了海风的腥咸后,空气闻起来也比到处是人的城镇里清新得多。
“借我看眼你右手。”
“滚。黑漆漆的看个屁。”
“君姑娘那边得上药了,我寻思着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关你屁事。”
“行吧,那说点别的。”祈焕吃完了窝窝头,拍拍手,也坐在床边,两手扶住船保持平衡,“水无君既然安排你出来,他有没有再跟你说点什么南国的事?”
“他若有的说,就不会盼着我去找人了。”
“他让你找谁,有告诉你么?”
“没有。”
“啧,你也不问问。”
“不问。”
祈焕叹了口气。随后,他幽幽地问:
“你不问,他不说,你不知哪位走无常迷失于此……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别卖关子。”
白涯没吭声,但心里也在琢磨。可他终归知道的有限,猜不出个所以然。
祈焕继续说:
“唉,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算了,我直说吧。这‘黄泉十二月’的构想,我有所耳闻。人间生机日益繁茂,是非也跟着多了起来。最初的六道无常,青阳初空,大约在五百多年前被选中。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一人为阎罗魔在人间代言。因为他死在一月,便被称为睦月君,往后命名都是这个规则。后来,有了柳酣梅见·如月君、桜咲桃良·莺月君、伏松风待·水无君、红玄青女·朽月君、辜葭潜龙·霜月君。水无君资历最低的吧,没
几十年。资历第二低的是霜月君,不过,和水无君挨得很近。”
白涯有些莫名其妙。
“说这么多干蛋?和我有啥关系。”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耐心?”祈焕叉起腰,“听我说完。我刚向君姑娘和那个监官打听,他们和朝廷往来多,消息多。虽说走无常顺着六道灵脉活动,天南海北无所不及。但相对于一个区域文化、地势之类的了解,他们大抵还是分区活动的。我听说南方一带,原本是霜月君在负责。可很多年前,这里就换了人,由如月君和水无君各自负责一部分。想必水无君已经到了海关,等我们到呢。你不问,回头我问问他。我主要怀疑消失的无常不止一人……当时太师也说,‘那些’无常,不知是不是口误。”
“随便。”
这时,忽然来了一阵大浪。船猛地一摇,祈焕差点栽进海里。白涯顺势一抬脚,用脚背给他一屁股踹回船上了。
“你——我谢谢你啊。”
“不客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哟,这么热闹啊。”
君傲颜不知为何走过来,左手拎着灯。火光照在她脸上,让那层淡淡的笑容显得略假。她的右手缠了一层布,陌刀大概收在别处了。
“君姑娘早啊。”
“不早了,星星当空照。”
白涯还是没说话。君傲颜直接盘起腿,坐在甲板上,将灯放在前方。她抬起手,朝白涯丢了什么东西,被一把接住。祈焕看过去,发现是一卷布条。
“拿药水泡过的,止痛消肿。”
“用不着。”白涯丢给祈焕,“那群人不会说我欺负女人吧?”
“您什么伤势,我大概知道的。”傲颜笑了笑,“我们都没有尽全力。不然,咱俩的手骨早就碎了。不都还是看在对方要提刀砍人的份上,才没下狠手的吗?”
祈焕摇了摇头,责备他:“你这人真不识抬举!切,不用我用。”
说着,他背过身,给自己健健康康的手上缠起来了,也不知道图什么。
“你缠个什么劲?”
“怕我回头揍你手疼!”
“啧。”
君傲颜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腿抻开,支起膝盖,手肘就架在膝上,爷们似的。她看着还在拌嘴的两人,心里酝酿着什么。没一会,她又开了口:
“既然他们都睡了,现在这儿也没外人,离得远,浪声也大。我打算说点……据我了解的白爷的事,不知白少侠介意吗?”
“说呗。”白涯冷冷一笑,“我还能缝上你的嘴不成?”
“您的父亲,坚臂斩铁的白爷,早年是左衽门的人。”
“……”
祈焕手上的动作僵住了,半天没敢转身看他们的表情。左衽门,他是知道的。那不是个门派,是个刺客组织,里面的人个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传说只要给足了钱,鬼也敢招惹。而且他们的刺客都是成双成对,死了一个,好有另一个收尸。里面的人都压着左衽,象征着“杀至黄泉”的诡异宗旨。也不知是指杀人的
人,还是被杀的人。
白爷是左衽门的吗?这他从来没听说过。江湖上都说此人没少做过歹毒的事,但关于他是否隶属于这个组织,从未听人说过。君姑娘不敢乱说话吧……白涯可是冲着他爹去的,若在这点上得罪了他,翻了脸,在船上打起来,还没到地方自己小命就要交代了。
见白涯没有应答,君傲颜继续说:
“他早年与您母亲是一对搭档,出生入死。”
“我没见过我娘。”白涯淡淡地说,“她生我死了。”
听到这儿,祈焕还没听出来,他究竟清不清楚这档子事。君傲颜吸了口气。
“我也是听来的,并不确定是真是假,您随便听听。大致内容,是说您父亲差不多也是那会儿断的手臂。后来,水无君替他打的新刃。知道这一步的人很多,但大多不知是水无君。剩下一部分人里,也有一小撮说,那无常鬼打造的刀刃有妖气,他无法控制住体内的杀意。”
“扯淡。”
“是么,我也这样觉得。”君傲颜问道,“也许您是现在唯一知道实情的人。”
“不要打听别人的家务事。”
白涯瞪了她一眼,傲颜面无惧色。她侧着脸,接着说道:
“您父亲是想好好带着你过日子,便不再为左衽门工作。这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若进了此门,不把命交代在这儿,怕是无法全身而退的。接下来是我个人的揣测,希望您不要介意:我推断,他们给您父亲分配了新的搭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让他逃。某次你父亲试图离开时被发现,才少了条胳膊。那之后他还是成功将您带走,远走高飞了。”
白涯翻身下来,站在灯前。火光自下而上,让他的表情阴暗扭曲。
“那我只能说你的推断挺没脑子的。”
“呃,我也觉得不妥。”祈焕在此时插了嘴,“毕竟那时白少侠还是个婴儿,他们直接拿小孩说事,不是一个更好的威胁方法吗?”
傲颜点了点头。
“的确,这种事,说法并非仅此一个。也可能是他为了保护您才受的伤,各种解释都说得通。我想求证一件事:也有人说,您这身功夫是左衽门的人教的。他们以你为要挟,试图将您也培养成一名杀手,控制您的父亲。”
“放屁。”白涯蹲下来,“老子一身武功都是跟你爷爷学的,从不知什么左衽门。不觉得你编的故事有点耳熟?监视?还说你不是朝廷的狗!”
祈焕有点慌:“哎哎哎,有话好说。这,呃,君姑娘不也说了,这只是猜测,你别着急啊。你跟你爹生活这么多年,若不知道什么左衽门,那自然是跟你爹学本事的,这说法站不住脚,不攻自破。你们可别在船上先内讧啊!”
“我不是。”君傲颜的语气依旧坚定,“我只想说,我们的境遇与目的是相同的。”
“别套近乎。”
白涯转身走人,留下两人吹着冷风。祈焕觉得这俩人都太楞,说话太直。干跺脚,也没办法。可今天终归是没打起来,也算是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