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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回:无妄之灾

    接下来的几天,竟然都没什么意外。白涯和君傲颜的行动默契地错开时间,祈焕甚至感觉,他俩像商量好似的。虽然有点提心吊胆吧,倒还好,希望继续保持。

    船只行驶了很多天,偶尔回到陆地上进行补给。那些陆地大多是突出的地形,或者邻近的岛屿。最后,他们来到了这片大陆的极南之地。监官最后给君傲颜交代了什么,便和船上的水手离开了。意外的是,水无君没有来,白涯本以为他会像祈焕说的一样,在最后与他交代什么……但水无君并未出现。算了,也并不是什么大事,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接下来只剩他们三人,他们要漂洋过海,去往偏远的碧落群岛。好在过去只要一天,现在也顺风顺水的。天刚亮,他们又出发了,运气好的话天黑前就能到。现在,他们所能看到陆地上的景色已经十分荒凉,不知那边又是什么模样。

    “这时间有点悬啊……”祈焕看着沙钟,心里有些虚。

    “怎么了?”傲颜问。

    “若我们登岛时赶上天黑……在那种陌生的地方,委实有些危险。”

    “的确。”傲颜叹了口气,“只能祈祷我们一帆风顺了。”

    “是啊……诶,白涯人呢?”

    祈焕记得他开始还站在船尾,这会看过去人已经不见了。他在船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去哪儿了。就在他准备进船舱看看的时候,白涯突然“咚”地一声,准准砸在他面前的位置,给他吓了一跳。祈焕抬起头,看着撑起满帆的桅杆。

    “你是猴吗?”祈焕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不太对劲。”白涯没接这茬,“看不清前面那片海域。”

    “切,那谁看得清。”

    “那一带都是海雾。”

    “可现在……不是风平浪静吗?”

    白涯只是不断地摇着头,嘴里念叨着“不对劲,不对劲”。

    君傲颜刚走过来,听到了他的这番话。她也朝着船前进的方向看过去,但她也没看出什么。她想了想,对二人说道:

    “太师月白芷不是对我们说,七天内出行都很安全吗?”

    “嗤,朝廷的话你也信。”

    君傲颜没有和他吵,她比较相信太师说过的话,但此刻多少有些不太确定。祈焕站在那儿想了想,挠挠头,面色凝重起来。等白涯走开时,傲颜问他:

    “你怎么了?”

    “七日之内……这,月白芷不是在和我们玩什么文字游戏吧?”

    “怎么会?朝廷也没有刁难我们的必要。”

    “这不好说。”祈焕抱起双臂,“万一她说的七天,是拢共七天呢……我们拖到现在,花了这么多天,究竟什么天气也不好说。”

    “你会阴阳术么?”傲颜问,“听说那玩意能占卜天气?我对这个一窍不通。”

    祈焕来了精神。他一拍手:“我会一点。船上正好有工具,我去算一卦。”

    他转身钻进船舱。君傲颜有些好奇,跟着去看。不一会,船舱里传出

    翻箱倒柜的声音。白涯向里头瞥了一眼,手里拿了个水果,一边啃着,一边眺望前方。咬了一口,觉得放久了不大新鲜,丢了又浪费,他便皱着眉头吃完了。这铁打的肠胃,馊两天的饭都能吃,怕谁?

    他们在海上和平地漂了大半天,依然无事发生。迫近黄昏,有浅浅的金色光芒笼罩在船上。吹了这么久的海风,白涯有些乏了。他伸了个懒腰,这副模样一点也不像在担心海难。他若无其事地掀开船舱的帘子,随即愣住了。

    “……你们这是,唱哪出?”

    满地狼藉,一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舱内几乎所有箱子袋子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一些占卜用的龟甲、箸草,还有奇怪的钱币。写满奇怪符号的纸符随地散落,装着阴阳术器具的箱子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吃的倒剩不多了,不然空着的缝也能给米填满。傲颜坐在一个空箱子上,双脚离地,祈焕趴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白涯想冲上去给他屁股一脚,还是忍住了。

    “呃,预知过程出了点问题。”他挠了挠头,“都怪你早上瞎说,害的我现在还惦记晚上的天气。”

    “马上天黑了。”傲颜补了一句。

    “是祸躲不过,少折腾这些。问题是你卜出什么玩意来了吗?”

    “这,呃,天气不好说。”祈焕皱着眉,“感觉乱糟糟的,又是风又是雨。”

    “不。他刚还说了地震和火山喷发。”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祈焕拍了拍土,满身狼藉。接下来的话虽然很严肃,可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但你们听我说,我这怎么算,都是大凶之兆啊!”

    君傲颜笑道:“你那别不准吧?”

    “哇你怎么不信我,我伤心了。”

    “别贫了。”白涯皱着眉,“自个儿去外面看。这船上还有小舟么?木筏也行。”

    两人听了这话,连忙起身向外走去,祈焕还差点滑了一跤。不知何时,天变得有些暗沉了。虽说确实快入夜了,可是天色很不自然。前几天的暮色都是暗蓝的,暖光消失,留下些许冰凉的色彩作为一天最后的痕迹。今天不同,今天的色彩逼近灰色,却迟迟不黑,让人心里不安。按理说,他们已经驶入了群岛的范围,时不时能看到一些小岛朝身后漂去。可现在,他们什么东西的轮廓也看不到,更没有海鸟到船上落脚。

    “……是海雾?”傲颜面露忧虑,“这并不是大型船只,没有配备更小的船了。”

    “难、难道我们遇到了妖怪?”祈焕搓了搓胳膊,布条刮得皮肤发痒,“这天气不是好好的么?怕不是遭了海座头。”

    海浪的起伏逐渐变得更加动荡,更加频繁,隐约的失重感一层接着一层,有时都让人站不住脚。白涯左右看了看,抬起头,望着扬起的帆。他三两下踩上去,一刀砍断绳索,帆忽然就坠落下来。

    “唔——你干什么?”

    不巧,帆的边缘罩住了祈焕的头。他扯下来的时候头发都乱了。

    “想活命就别诉苦。把帆降下来,若一会刮风有你受的。”

    君傲颜有些疑惑:“可有海雾……怎么会刮风呢?”

    “若真是妖怪,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说罢,白涯已将黑白弯刀从身后抽了出来。君傲颜沉默了一下,也回到船舱去取陌刀。祈焕上下看了看白涯,眼神古怪。

    “没想到你会相信妖怪的说法。”

    “直觉。”

    “唔,就算你这么说……”

    突然,整座船身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剧烈的震颤。要说也奇怪,碧落群岛的岛屿间距都比较远,水域也深,按照很早前的记录根本没什么危险的暗礁。可他们此刻就像是触礁了一样,船底传来一种奇异的“嘎吱吱”的摩擦声,他们甚至感到甲板上传来的震动。君傲颜拿陌刀控制平衡,有些踉跄地走来,也十分警觉。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劈向附近的海域,传来刺耳的噼啪声。那一瞬间的光亮点燃了周围浓郁的灰色雾气——在雾气中,有许多游移的、形状诡异的影子。他们无法判断那些影子是否真实存在,若是存在,又究竟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那些东西离自己有多近。接着便是一阵雷声,滚滚而落,震耳欲聋。

    “真下雨啊?!”

    已经能感到隐隐的风,带着一股尖锐的戾气。白涯环顾左右,感觉自己也无法判断出具体的风向。它是无序的,来自四面八方,目的就是对他们进行挑衅似的,愈演愈烈。风越来越大,可周围的雾气却愈发浓郁,怎么也吹不散。这天气翻脸太快,很难让人不去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妖怪在作祟。

    有悠扬而诡谲的海鸣传来,有时像在千里之外,有时就像在耳边低吟。

    空气的温度降得很快。原本在海上,昼夜的温差并不如陆地大。可是现在他们明显感觉降温了。果然这不是错觉——有些海面的部分,凝结了几处浮冰。虽然不大,暂时无法造成威胁,但起伏的船只不断地与它们碰撞、摩擦,发出的破碎声让人怀疑是船只本身开裂了。

    这一切都给人一种很无助的感觉。在这茫茫汪洋之上,别说是人,这一整艘船都是沧海一粟。祈焕甚至在想,该不会那些船还没有到达九天国,就已经遭遇海难了吧?若不是知道有结界的说法,他真的怀疑这海上的妖气才是吞噬一切的罪魁祸首。

    “啊!”

    傲颜短促地惊叫一声,因为船身又是一阵颠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但这不是最后一次,晃动还在加剧,海浪扬得很高,席卷了破碎的浮冰,不断拍打着船侧。在庞大的巨浪面前,每个人都显得无比渺小,即使手持武器也无能为力。

    霾雾集聚,雷鸣电闪,风起云涌。他们暂且足够幸运,没有被狂浪撕成碎片。可是很快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迅速在船上积聚。

    “老白——怎么办啊老白!”雨声中,祈焕抱紧桅杆大喊。

    “等死!”白涯以吼声回敬,“或者活下去!”

第十三回:无面馎饦

    狂风暴雨的撕扯后是一阵离奇的寂静。祈焕对于这场异动最后的记忆,是忽然涌起的滔天巨浪,像一个孩子掀翻一只纸船似的将他们的船只狠狠拍下去。冰冷海水带来的窒息感令他痛苦不堪,苦涩咸腥的气息在鼻腔挥之不去,呛得后脑勺一起犯疼。木头、岩石或是水花的击打已经变得不重要,它们对这一叶躯体的摧残都是致命性的,不分什么软硬。

    他是被冻醒的,寒冷突如其来。不如说,整个晚上他都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里浸泡。但那是因为他的感官已经失灵了,现如今它恢复了原先的功能,这多少让他清醒过来。还能感到寒冷或是疼痛,对一个死里逃生的人而言都难能可贵。他挣扎着爬起来,但每牵动一下筋肉,都导致那一片被拉扯得刺疼。身下的沙子很细,很软,但覆盖在这一带被推上岸的破贝碎石就不那么令人好受。祈焕终于克服了这种要命的痛觉,从扎手的碎屑中撑起身子。他抬起手看了一下,上面满是海水泡出的褶皱。

    站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也是要人亲命,他疼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站起身,阳光绕得他眼晕。天已经亮了,他转头看向东方,太阳刚升起来。即使是这一个小动作,也让他的颈椎像是被锥子捅进去一样疼。这感觉他有生之年只体会过一次,也是因为睡得太死。他趴在枕头上,一晚上没翻身,落枕,第二天醒来脖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他试图将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活动开,这过程也像上刑似的。好在他身子骨结实,隔着一副皮囊,里面还没被晃碎。

    身后是满地的木板、木棒,没有完整的东西可以让他辨认出之前的功能和作用。而且木制品太少了,船的大半部分已经消失在海中。看样子,他运气还不错,暴风雨将他连人带船扔到了这座荒岛上。船当前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另外两人的下落。他环顾左右,除了船只的废料什么都没看见,便向前走了几步。没一会,他在一根粗壮的桅杆旁看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他加快步伐跑过去,发现是一只明晃晃的刀。

    这不是白涯的东西吗?是双刀的其中一把,另一把在哪儿?祈焕捡起弯刀,仔细端详了一番。经过海水的冲刷和浸泡,它依然光亮如新。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材质,跟了姓白的二十几年还这么好用。也没刀鞘保护,平时保养应该很麻烦吧?它是被海水冲上岸的吗?另一个究竟在附近还是被海浪带走了,这说不清楚。

    “还我。”

    “我了个……你大爷的!”

    祈焕本来身子还不太听使唤,一只有力的手突然狠狠攥住了他的脚踝,那一瞬间他真觉得自己三魂七魄丢了八成。定睛一看,才发现桅杆下面压了个人。这一带的沙滩有很大的凹陷,穿得黑不溜秋的白涯正好埋在坑里,给桅杆盖住了。祈焕一阵哆嗦,下意识地抽开了腿,跌在地上。既然骂出了口,当然是在摔倒后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了。

    白涯一手攥住地上的沙子,一手握着黑色弯刀,将刀刃插在沙地里,用力钻出身,像一条灵活的蛇。祈焕

    在地上坐了半天,直到他完全爬出来,捡起另一把刀,站在他面前。

    “一天不打我这刀的主意你浑身难受。”

    “你放屁!”祈焕气的肝疼,“想吓死我吗!鬼知道你在那儿!”

    “不知道你就准备拿了?呼——”白涯一口气吹掉刃上的沙子,“妈的,做了一晚上噩梦,差点没醒来。”

    “你还有心情做梦,我也是服了。”

    祈焕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他们两人的衣服还是潮湿的,沙子很难拍。他望了一眼白涯钻出身的缝隙——那真的是一道缝隙。沙地只是微微凹陷,桅杆的另一端搭在远处的石头上,这夹角和凹陷处的距离并不宽裕,这姓白的该不是会什么缩骨**?这会恢复了心绪的祈焕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好家伙,这么大浪你愣是一把刀没丢。”祈焕真不知该不该赞许。

    “吃饭保命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你没了刀都不能没。算了,你们也没什么可比性。”在祈焕问候他母亲的生命健康之前,白涯紧接着又说,“船呢?”

    祈焕努了努嘴:“就剩这些了,你拼拼看?”

    “还是等死吧。”

    “喂,别这么悲观啊。”祈焕看着他翻了个白眼,“看你之前仿佛看出什么端倪似的,结果还不是被拍上岸。”

    “看你一副很能算卦的样子,结果就算得知了吉凶还不是屁用不顶。”

    “这……人和自然作斗争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不是还说这是妖怪?”

    “你不也认同了吗?!”

    “合着你知道怎么对付似的。”

    “不是,我说你这人怎么……怎么……等等,你不觉得我们现在不应该讨论这个?”

    “那讨论什么?中午吃什么?”

    “君傲颜呢?”

    “……哦,还有这号人呢。”

    “你真忘了还是装的?!”

    祈焕他懒得和白某人计较,连忙四处找人。可在海滩上绕了大半圈,即使走到木材稀疏的地方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他有点着急,心想该不会还没到地方,君姑娘就交代了吧?这万一就剩他俩活着回去,朝廷该不会觉得他们合起伙来给她黑了……这要是降下罪来,怕是脑袋不保啊?

    “你这找法,怕是要找到明天。”

    白涯这厮不帮忙就算了,还在一边说风凉话。

    “你除了煞风景还能不能说几句人话?我忍你很久了。”

    白涯忽然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却什么话都不说,让祈焕心里毛毛的,寻思着他该不会小心眼到和那番话斤斤计较的地步吧?白涯好像在认真思考,也好像只是盯着他发呆。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僵着,过了很久,他才忽然叹了口气。

    “行吧。”

    “行什么?”

    白涯没说话,而是抬起两把弯刀,将它们的刀刃从刀锷一路摩擦到刀尖。祈焕皱起眉,觉得

    事情并不简单。因为普通的刀这样做,只能听到刺耳的声响,但这对弯刀不同——它们发出的声音是一种轻颤,一种低鸣,像是一种有生命的乐器的呜咽。

    大白天听着让人后背发凉。更要命的是,白涯没完没了地重复这个动作,这诡异的鸣声持续不断。

    “你搞什么?”

    “嘘。”

    像某种奇怪的宗教仪式,白涯每走几步,就会重复一次这个动作。但祈焕终归不傻,不追着问没意义的问题,而是靠自己观察。他开始注意到,这种鸣声虽然接连不断,但音律有些许不同的差异。白涯像在依靠这种声音的变化,来推断什么东西的方位。

    “你这是……以声识位?”

    “是。”

    “任何人都可以么?”

    “不。我的刀接触过她的陌刀,知道那把刀的特性。虽然不一定能找到那女的,但至少能知道兵器在哪里。好消息是,它好像也在这座岛上。”

    “哦……这对刀果然很不得了!早知道——”

    “早知道你就小命不保。”

    “哦。”

    两个人绕了很大一圈,又经过了原点。祈焕感觉有点别扭,这不是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吗?要是在截然不同的位置找到君傲颜,或者她的刀,实在太丢面子了。可要是找不到,事情就更麻烦了。所以,他还是不断在心中祈祷,傲颜一定要平安无事。

    走着走着,白涯开始向海水靠近。祈焕不由得有些担心:

    “这……别是沉在海里了吧。”

    “不知道,但不是没可能。”

    说着,他再次摩擦了刀刃。虽然一路都在听,但与第一次作比较,祈焕觉得这时的鸣声更加尖促一些。白涯走到了船的废墟边,勉强能看出它曾经的骨架。这不过是个船屁股,里面应该也没剩下什么资源。白涯偏偏站在旁边,用刀指着那烂摊子说:

    “在里面。”

    “刀在里面?”

    祈焕将信将疑地凑上去,眼睛瞄着木板的裂缝往里看。就在这时,他忽然僵在那儿,愣了一会才缩回了头,但很快他又贴上了眼睛,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姓白的,君姑娘在里面!”

    “闪开。”

    “啊?”

    祈焕刚让开一点点,白涯抬起腿就是一脚。“咔嚓”一声木板便被踢碎了,君傲颜的半截身子就卡在箱子间。不知她是怎么在风暴中被塞在那儿的,而她的陌刀就横着卡在拐角的地方,左右都贯穿木板,将她整个人别在里面。她脸色发青,还在昏迷着。祈焕冲上前用力去拽陌刀。此时,傲颜忽然睁开眼,一把攥住了眼前的刀柄。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这下总算和朝廷有交代了。

    “唔,你……谢谢……”

    “是白少侠找到你的,他……喂,你来帮忙挪一下刀!”

    祈焕回过头,发现白涯早已事不关己般走远了。

第十四回:无怠之声

    短时间内,三个人注定无法离开这座荒岛了。他们将废弃破碎的船的残骸捡拾起来,搭了一个简易的木棚,上面盖了许多摘来的宽大的叶子。这座岛不大,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能绕着走一周,不过他们避开了一些高耸的、临海的崖壁。但那些山也不高,光秃秃的,远远看过去什么也没有,自然也没有上去的必要。

    食物就很有限了,原本他们物资充裕,在海关处还运了些新鲜的食物。只是现在,干粮都泡了水,大多数蔬果也被冲走了,剩了一袋米,袋子还破了。这座岛上的物资不够丰富,或许只有一个人还能撑很长时间,可那些野果数量终归有限,能轻易得到的肉类只有鱼,胜过没有。这是他们在岛上的第三天,虽然晴空万里,但远处若隐若现的海雾还是遮挡视线。祈焕爬上了一棵高高的椰树,朝着远处眺望。

    “猴一样。”

    “说谁呢!”

    若不是单手摘不动这些坚固的椰子,他一定要给白涯砸两个下去。谁都可以这么说他,唯独干过这事儿的白涯不行。

    “知道猴和人的区别在哪儿吗?”祈焕双腿牢牢擒在树上,一面说着,一面将一块粗糙的帆布绕过树干,“人会使用工具。”

    说着,借着粗糙的布与光滑的树干间的摩擦,他一路顺利地滑下来。估计也是用它一点点挪上去的。白涯不和他计较,只是瞥向他看的位置。

    “那‘人’有什么发现?”

    “有一些虚幻的轮廓。我判断那里应当是主岛……应当吧,也就是九天国的领土。这之间的距离我不好评估,还要等海雾完全散尽才能判断。”

    “海雾何时会散?你不是会这个吗。或者说……妖怪什么时候走?”

    白涯的这个问题有些“刁钻”,但祈焕明白他的意思。祈焕认真地回答:

    “你若信我的直觉,我能说,妖怪已经准备离开了——但这大概是个漫长的过程。”

    “直觉?”

    白涯总感觉,这与猴子的比喻类似,是祈焕用来回敬他的一些说法。但他不好反驳,不论武学,他的灵力在常人中算是中间往上,因而五感外的感官也较为灵敏。直觉算是一种,而他的直觉目前所能告诉他的,与祈焕的推断无异。

    有什么东西来了,又要离开。这东西的目标或许是阻拦他们的入境,也可能不是。甚至两人无法明说那是什么具体的存在,因为他们也前所未见,一切只靠感觉和估计。那是一种庞大且未知的力量,其存在一定与结界和九天国的某种特性有关。

    祈焕低下头这才看见白涯手里拎了个兔子。但他仔细看了看,这小动物不止是耳朵长了些,整个身体也有些长,像貂。但貂有这个花色么?

    “这是?”他指着那动物问。

    “午饭。”

    “……”祈焕深吸了口气,“这个条件下挑三拣四是不太好,但我们吃一些物种明确的东西会不会更安

    全些?这是什么动物,你见过么?”

    “没有。”白涯诚实地摇头,“可能是妖怪吧。”

    “……”

    祈焕从这个小动物身上的确感觉到了些许灵气,比普通的兔子强太多,但和妖气相比这种力量柔和不少,他不能简单做出判断,于是试图给白涯解释:

    “这种荒岛相对闭塞,物种有限,灵力的流通也不尽人意。在这些封闭的地区的确有很多不同于我们常见的动物……它们的花色和习性,会根据环境演化,变得更适合在当下生存繁衍。所以……你这么简单地定义为妖怪是不是有点仓促?”

    白涯想了想,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能吃了。”

    “……吃吧吃吧。”

    祈焕放弃和这个人讲道理了,毕竟他的肚子也发出了抗议。连续吃了三天野果,他觉得自己有些脱力,爬树也有些使不上劲了。算了,保命要紧。反正那小动物是死透了,不如让它的牺牲发挥最大程度的价值。

    他们一人拎着午饭,一人拖着破布,往内部驻扎的临时住所走去。他们燃起了火,君傲颜在那里守着。原本祈焕觉得自己更适合留下来,但一来考虑到他们两人依然不和,二来是因为,君姑娘在那场风暴中似乎染了伤寒,不便轻易走动。

    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祈焕说:“老白,你觉得……君姑娘是真病了么?我诊断上不太灵光,草药倒是认得些许。医疗物资也被大海没收了,若有谁真生了病,怕是病不起啊。”

    “不是伤寒。”

    “哟,你把过脉了?”祈焕斜眼扫视着他,“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个。难道她是装病?”

    “她是病了,但不是伤寒。”距离据点燃烧的黑烟近了,白涯停下脚步,“她被一些东西刺激到了……我是这么觉得的。”

    “你是说不干净的东西?”

    “我不清楚。”白涯如实说,“但类似的东西,我曾见过。”

    “……好吧。希望没事。”

    两人又接着走。拨开作为掩体的叶门,他们穿过简易的栅栏,回到木棚前的火堆边。君傲颜看他们回来,只是点了点头,没什么过多的表示。

    “晒的淡水不够用了。”傲颜指了指一个丑陋的“盆”,是他们临时拼凑的,“我一会去打点海水来。”

    淡水是重要的生存资源,这他们倒是知道。就算不知道,来之前朝廷的人也告诉他们,喝越多海水便越不解渴,反而会加剧脱水的速度。一开始,君傲颜说,在水很有限的荒漠地区,哪怕是些许污浊的脏水也意义重大。军队会用麻布、碎石和沙子制作一个简单的过滤装置,能让滤出的水变得清澈,或至少看上去清澈。她不知海水能否达到一样的效果,于是三个人试了试。过滤的水的确淡了些,但效果不佳。

    第二天白天,祈焕捣鼓了一个新的装置。很简单,将宽大的叶子固定在容器边缘,盖住上

    层,让叶子尖端垂向另一个容器。蒸发后的海水凝聚在一起,顺着叶子的方向流淌进新的容器。这是晒盐的原理,但若是把本该蒸发的水收集起来,不就没那么咸了?

    祈焕对傲颜说:“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没那么远。”

    “没事瞎转转,保不齐捡点螃蟹贝壳什么的。”

    “唔,也好。”

    白涯与她依然没有正面交流,但至少和祈焕谈起她时不排斥,这就算一点进步。的确,在真正来到南国之前,他们就遭遇海难,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任谁也不会不明事理。白涯快速地拿兵器给“午饭”开膛破肚,用削尖的木棒穿过它,麻溜地拔了毛。那一套娴熟的动作令祈焕不禁怀疑他平日是不是没少偷别人散养的鸡。

    拿着箱子改装的盆到了海边,祈焕主动与君傲颜搭话。

    “我看到了南国本岛的方位,等天气好起来,我们可以造船过去看看。”

    “嗯。”

    傲颜竟然没有追问距离多远,如何造船,可见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个话题上。祈焕也并不掩饰什么,直问她说:

    “君姑娘,我们现在与预想中的情况是一样的:孤立无援,自食其力。可是,我与白少侠多少都觉得,您比在船上时要更消沉。这是为何?莫非您不善水性,这番遭遇令您受到惊吓?别怕,您看我们这不是活的好好的。”

    君傲颜的确是消沉了,消沉很多。单从表情上看没那么明显,她总是那样平静,那种平静里的坚韧还未消退,但他看不到傲颜独有的尖锐了。那种尖锐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在傲颜的身上仿佛与生俱来。它是一种侵略性,也是一种自我防卫。如今这种自保不攻自破了。

    “我……没什么特别的。”君傲颜淡淡地说,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可能以前出生入死都是跟着我爹,或者我军中的友人。如今与不大熟悉的人同患难,有些不习惯,被吓到了吧。没什么,不用担心。”

    傲颜的这番话毫无破绽,让祈焕无从下手。但他很清楚,这说辞根本站不住脚。父母双亡的背景与漫长的军旅生活令她比任何人都要自立,不论何时,她也比任何人清楚谁也不能依靠,凡事都要凭自己的力量。当然——团队作战另当别论。只是如今的敌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它是看不见的,暂时。

    可这种缥缈未知的东西就能吓到她了么?祈焕不这么觉得。他需要知道真相,才能从根本上排除障碍,然而现状是君姑娘并不配合。这一点,她倒是和白涯像极了。

    的确,虽然他们共同相处了约摸十天,但这远远不够。十天不足以了解任何人的任何一面,祈焕很清楚。他们都是各自有些本事的人,需要配合,需要磨合。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艰难的一步。大家都是挨过江湖毒打的成年人,没谁一上来就剖开心肺坦诚相待的。

    不过祈焕相信,这一天很快会到来。

第十五回:无诤三昧

    他们的运气很好,第二天正午时分,远处的景色变得清晰可见了。大约是那不知名的妖怪离开了,连空气都变得更加干净。祈焕将两只手卷成筒,在岸边看了许久,喃喃道:

    “好像也不是很远……”

    “别大意。”白涯也看过去,“谁知在海上会不会又发生什么。而且水流和风向都不肯定,若出了意外也无路可退。”

    祈焕将手松开,看妖怪似的看他。

    “想不到啊老白,你的思辨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你有病吧。”

    “我以为你只会打打杀杀呢。”

    君傲颜也站在岸边。今日无风,虽然远处的景色看得很清楚,可天有些阴。

    “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可总给人不好的感觉。”她一面思索,一面望着那边,“那边是不是有些船只的轮廓?我看不太清楚。”

    祈焕摇了摇头:“不知道。那可能是岸边的礁石,也可能就是船。不过若是船……那里应该是他们的码头吧?”

    “也可能是曾经登岛的人留下的。”白涯说。

    “啊……说的也是。”

    他们简单讨论了一下,最终统一了意见:目前而言不适合出海。能在性命攸关的大事上好好商量,不意气用事,也真是辛苦他们了。唯一确定的是,如果要离开这座无人岛,一艘像样的船是必不可少的。什么样的船能平安地驶过这段距离呢?单凭目测,假设水流平稳,靠划过去少说一个时辰。糟糕的是,目前海水的流向是朝着他们的,逆海而行,实在是一项有挑战性的计划。

    “要是有人会什么分海之术就好了……”祈焕开着玩笑,回头看着他们。那两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皱起眉,有些不快。

    “干什么,你们这是什么眼神?这我可不会啊。”

    “分人可以。”

    “我也是。”

    “……”祈焕翻了个白眼,这两人在打打杀杀的方面倒是出奇地一致,“阴阳术我会一点,但小河可以,海还是算了。”

    不论什么船都是木头造的,他们商量着下午去找合适的木材。倒是不需要砍树,因为即使是剩余的原先的船只遗骸,也足够他们造出一个小船来。只是船底的弧度有限,用有限的工具加高船舷有漏水的风险。

    下午在岸边折腾的时候,仨人也累得够呛,时常因为意见不合而争执。到最后他们都累了,躺在一摊半成品边,百无聊赖地吹起海风来。

    祈焕赤脚站在水边,海水反复拍打在挽起的裤腿边缘。他望着目的地,有些感慨。这短短的距离没想到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至于海水的流向,他也观察了很久,却并没有什么头绪。很长一段时间,水都是朝着这边涌来的。需要多大的力气挥动船桨才能前进?别说前进了,就算不被拍回来都难。这里的海水深度也是未知数,锚不是那么好做的。何况也没地方找那么长的绳子。

    “……啊?

    祈焕发出了很奇怪的声音。白涯腰上一使劲坐起身子,看向他看着的位置。

    “鬼叫什么?”

    “那边岸上,是不是有人?”

    白涯忽然站起身,君傲颜也站了起来。他们都望过去,卷起手,将光线聚拢到一起。果真有几个点在岸上挪动——很多点,且有一种说不出的秩序。虽然有一部分是分散的,还有一部分比较集中,集中的一小撮靠在一起。而分散的那些移动方式不太自然。

    接着,有一个明显的方块状物体被推到了水里。在那之上也有两个点。由此看来,那大概是竹筏一类的东西。那里有人搭这种东西吗?在海上?他们要去哪儿?

    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眼睛有些酸痛。他们看了一阵,说不出个所以然。休息了一下后三人重新动工了。与其去猜那是什么东西,不如想办法让自己和答案近一些。断断续续忙碌到下午,手里这堆废料终于有了些船的样子。

    相对于这座无人岛,现在是涨潮的时刻,水位已经蔓延到他们造船的地方。祈焕和傲颜先着手将这初具雏形的船只往里拖了一大段距离。若好不容易造好的“救命稻草”就这么随波漂走,岂不是功亏一篑。

    白涯直起腰,老年人似的捶了捶。他望着海面,神情不知怎么就凝重了起来。

    “那木筏没事。”他说,“而且近了。”

    “什么?”

    另外两人同时站起来,祈焕险些闪了腰。他们都向前跑了几步,双腿浸泡在水里。白涯说的没有错,那个“方块”离他们近了许多,轮廓清晰可见,的的确确是一张完整的木筏。上面坐着两个人——也许是两个孩子。他们坐在宽大的筏上,看上去有些无措,三人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现在的海水相较于上午显得有些动荡起伏,那两个小孩似乎很害怕。

    “白少侠!!”

    傲颜突然发出惊叹。祈焕立刻回头,发现白涯已经不见了踪影,可是海边有一团黑漆漆的衣服,和散落的阴阳弯刀。祈焕跑过去捡起来,看到海面上他穿着单衣跳进海里,游得很快,鱼似的灵活,一扫先前那副中老年人的德行。

    “喂!白涯!”祈焕焦急地大喊,“你会救吗你就……”

    他不再说完,因为海浪声早已盖过了他的声音。傲颜也面露担忧:

    “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不知他能不能应付。若翻了筏,就算善水者也容易被溺者连带着……”

    人在求生本能的支配下,抓到什么东西只会死不撒手,如果没有相关的能力,凭你自己再怎么会水也能把命丢了去。他们两人很清楚,却不敢贸然行动,只是关切地注视着那个方向。两人守在半成品的船边,准备一有变故就下去捞人。也不知这能不能行。

    白涯的水性比他们想得更强。他们看到,他很快接触到那个随波漂荡的木筏,两个孩子的表现并不相同。其中一个有些胆怯地向后退去,另一个鼓起勇气趴在筏边,

    与他面对面说了什么。随后,白涯绕到了木筏后,双臂擒住它,并努力向这座岛游动。在涨潮作用下,木筏很快被推了过来,另外两人连忙跑来帮忙。

    那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们都挽着双髻,穿着成套的金色衣服。衣服被水打湿了,看不出材料,祈焕摸上去,立刻判断出这是上好的绸缎。白色单衣粘在白涯身上,他利落地脱下来,用力拧干水分。傲颜将外衣递给他的时候,注意到他精瘦的躯体上都是奇怪的疤痕。白涯接过来,草草搭在身上,什么也没说。君傲颜虽然没过问,却十分在意——那些与纵横沙场留下的刀伤枪伤很不一样,有细密的孔,也有变色的皮肤块,或许被腐蚀过。她很好奇,但现在不是问的时候。

    男孩有些胆小,一直瑟缩在女孩身后。祈焕低声对白涯说道:

    “他们的衣服质量很好,做工也细。兴许,是从南国内部运来的。南国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一会帮我烤一下。”

    白涯没接话,将拧干的衣服“棒”丢给祈焕,又伸手问他要刀。祈焕有些惊异地接过衣服,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把刀让给他,并问道:

    “不是,你不觉得、不觉得……”

    “你猜丫头第一句话问我什么?”白涯自己给出了答案,“她问我是不是海神大人。”

    “海神大人?”

    君傲颜也听着莫名其妙。她常年在军中和大老爷们打交道,不太会应付孩子。她蹲下身想显得自己亲和一些,可说话时的语调还是有些凶凶的。

    “你们叫什么?”

    男孩吓得抖了一下,不敢说话。女孩倒是很勇敢地将他护在身后,挺直了胸膛回答说:

    “我叫小洁!他是小桔,我弟弟。”

    “说,你们为什么要在海上?”

    “嘚,您往后捎捎……”祈焕看不过去了,“你也太凶了,审俘虏呢。”

    君傲颜者才注意到,虽然自称叫小洁的姑娘看上去很勇敢,可眼角已经泛出了泪花。她有些无措,傻傻地退到了一边去。她看了看方才祈焕观察过的木筏,上面残留着许多彩色的东西。她也蹲下身,做了和祈焕一样的举动:拾起来看。那些彩色的碎片,有些已经是半透明了。它们摸上去软软的,一捏就碎。虽然闻起来没有味道,但傲颜判断出,这些都是花。

    白涯虽然没说话,视线却也一直落在那两个孩子身上。他们一定是土生土长的岛民,因为他们带着一股淡淡的、他却从未听过的口音。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谁一开口他都能知道这小子老家在哪儿,唯有这两个孩子有股他闻所未闻的腔调,似乎独属于南国。

    他们衣服上纹着奇怪的花纹,也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格。底色是金,边缘绣了很多细密的蓝色线条,还纹着红色的、眼睛似的花纹。

    再看他们的眼神——傲颜不禁皱眉。明明是两个孩子,那表情却充斥着说不出的敌意。

第十六回:无得无丧

    “呃,小丫头,你们是从那边来的么?”

    祈焕试图用柔和的声线说话,并指了指南国本岛的方向。

    “是又如何?”小洁很倔,“你们不是海神的手下,你们是外乡人!”

    “唔……对你们来说算是吧。”祈焕思考了一下,“我们想去你的家乡看看。但你们为什么要出来?”

    躲在女孩身后的小桔说话了,他的语气怯生生的。

    “去、去侍奉海神大人……”

    “不要和他们说!”小洁大声地说,“外面的人都是坏人!海神大人的神使们都告诉我了,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都想抢走海神的宝物!”

    白涯一抬刀,语气颇为不善。

    “有没有搞错,不是哥哥救你你们已经到海里喂鱼了好吗?别不识好歹,你们该不会指望那块破木板送你们到千里之外吧?”

    “他好凶……”小桔小声给姐姐嘀咕。

    “骗子!”小洁大喊,“神使说了,只要我们一直在这儿漂着,一天之内,海神大人就会来接我们!”

    “海神不知道,黑白无常可能会来。”祈焕叹了口气,“此地浪潮走向不是定数,东西南北可谓是肆意横流。前一刻风平浪静,下一刻就惊涛骇浪。运气好了,在出事儿前被带到无人岛上,运气不好就要葬身鱼腹咯。”

    “住口!外乡人的话没一句可信!”

    “行吧行吧,你都对行了吧。”

    祈焕也懒得和这两个小鬼计较。结果这俩小孩跑回了木筏的位置,拖着木筏往回跑。另外三人也不拦着,毕竟任凭他们怎么努力,都会被涨潮的浪给推回来。没一会,他们就浑身湿透了,披头散发,模样狼藉,看上去还怪可怜的。

    白涯抱了点干柴过来,丢到地上随便地堆起来。他对着柴火堆将两把刀锋用力一划,火星迸溅,木柴立刻燃烧起来。他们这几天都是靠这种办法生火的,这一直是祈焕和君傲颜想不明白的地方。钻木取火也好,燧石打火也罢,都不是容易的事,可白涯手里这点火星怎么就这么易燃?大约只能以灵力解释了。

    白涯摆明来看戏的,这会竟然在海边烤起了鱼。祈焕和君傲颜坐在旁边,多少有点……目瞪口呆。但很快,他们也和白涯一起看戏了。他们这两天编了一个网格,用岛上一种特别的树的树皮。那树皮是软的,很柔韧,不易燃。将它编织成网格,可以把吃的放在上面,比用手举着方便得多。这里很容易挖到大只的贝和螺,早上祈焕还捉到一只海鸟,都收拾好了摆在上面烤着。撒了盐,食材很快烤出滋滋的水声,肉类的香气弥漫在整座海岸上,久久不散,令那两个孩子频频回头。

    到了夕阳西下之时,火光将这一带照亮。温柔的太阳光落在冒烟的食物上,为之镀上一层淡淡的暖意,看上去更有食欲了。

    “说实话,我也听到他们咽唾

    沫了。”祈焕小声说,“我们是不是不太厚道?”

    白涯没说话,也没看那两个孩子。但小洁和小桔显然是有意见的,却不能说,只能眼巴巴地看向这里。君傲颜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待几只蛤肉烤得鲜香四溢时,她对那两个孩子招招手,喊道:

    “饿吗?饿的话就来一起吃吧。”

    “谁吃你们的东西……”

    虽然他们嘀咕得很小声,但效果已经达到了。人类在本能面前永远是诚实的,尤其是这般不坚定的孩子。既然那听上去就神乎其神的海神传说,他们都深以为然,食物面前多少也能坦诚些吧?不过这么做确实有赌的成分,毕竟一些再大些的少年、青年,已经拥有自己的判断力并对之有一种盲目的、深信不疑的激情,说不定真能为所谓信仰做出超乎常识的事。

    “我自打记事起,生活一直很宽裕。”吃着东西,白涯忽然话多了起来,“我爹从不带我走寻常路,做寻常的事。当然,这也是我长到一定年岁才意识到的。有一次,我和我爹坐在墙头,分一只刚出炉的烤鹅。那鹅很大,吃得我很撑。墙头下聚了很多孩子,还有扒着墙叫唤的野狗。我爹丢下去的骨头被野狗冲上来抢,孩子们气得打狗,狗怎么也不松口。我吃不下了,将带肉的骨头也丢下去,孩子们大打出手。我陆续丢了一些,抢夺的人中比我小的多,也有和我同龄的人。那感觉就像……撒剁碎的野菜拿来喂鸡,乌泱乌泱的感觉。”

    君傲颜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打量他,多少有些怨气。这不难理解,行军生活并不总是物资充裕,能填饱肚子也实属不易。祈焕的语调也有点微妙:

    “你这童年教育……很有问题啊。”

    “我认为不妥。”君傲颜直白地说,“我们穷到一定时候,树根草皮是什么都不肯放过的,不比战争中的难民更好过。有一次我连吃了几天草根拌米糠,犯了肠胃病,上吐下泻。军医说没有油水是不行的,但那地方什么都没有。最后,有人捉到了一只干瘦的偷食老鼠拿来炖汤,我终于活过来。”

    “你居然吃老鼠。”

    “那不然吃什么?!”

    君傲颜忽然就生气了,她很难理解这种“富家子弟”式的纨绔作风是如何出现在白涯身上的。那些钱是否干净,也不好说,多半是烧杀劫掠而来。若没有祈焕遮拦,她恐怕已经将质疑说出口了——这没必要,会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引发毫无价值的麻烦。

    “啧,反正那种生活我出生以来就没过过。那天我爹问我,看着这一切,是怎么想的。说实话,我毫无想法,毫无感觉。”

    “那你是挺奇怪的。”祈焕勉强笑了笑,“有人会暗自庆幸自己的富足生活,有人会产生置换的忧患意识;有人会同情可怜这些穷人,有人只会当成笑话,或心生厌恶。你居然没有感觉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

    也许并非真的毫无感觉。”白涯的表情有些复杂,“那时候,我是有种奇妙的心情,但不明显。大概那时我太小,还无法理解那种感情。这边的墙是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穷孩子,而在墙的那边,雕梁画栋的建筑里,住着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大小姐。他们锦衣玉食,节日里的一顿饭能让这边的人全年衣食无忧。我那时候想到这些,产生了一种……现在看来或许应该称作割裂感的东西。很破碎,非常——往后我们走过很多地方,都给我这种感觉。这个江湖是支离破碎的,从来不完整。可把这些残片全捧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江湖。”

    “你觉得江湖公平吗?”祈焕忽然问他。

    “向来公平。”

    “不公平。”

    君傲颜的意见再度与白涯相左。但白涯也没有反驳她,而是百无聊赖地拿起棍,给烤鱼翻了个面。随后,他意思意思地问了:

    “怎么个不公平法?”

    “有人衣食无忧,有人缺衣少食。富家子弟的饭菜多到倒掉也懒得拿去施舍,花布要轮番挑选,而偏僻的街上从来不缺那些饿死冻死的尸体。有人高高在上,夸夸其谈,纸上谈兵,士兵们为荒唐的理由,为不必要的目的,为莫名其妙的命令出生入死。那些达官显贵哪怕是撑死的也大操大办,贡品足以喂饱许多穷人,而平民、穷人死后家里连条像样的草席都拿不出来。有人追求男欢女爱,追求长生不老,更多人只想填饱肚子。而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担本不必有的后果。你还要大言不惭地说,这江湖是公平的?”

    君傲颜不算话多,这次大约是急了眼。她还没有从那种消沉之中脱离出来,情绪本就不受控制。白涯倒是不急不闹,手上忽然用力,将木棍扎穿了熟透的鱼。

    “那我问你,富人的钱从何而来?”

    “从穷人手中剥夺而来。”

    “难不成靠抢的?那恐怕一个两个都当我爹一样抓进牢里。的确,他们的钱最终来源于另一部分人,但靠的是什么?把戏也好伎俩也好,都是一种智慧。当然,不排除乡绅恶霸鱼肉百姓,我们可以慢慢清点。但你好好想想,那些少爷小姐花的财富,是父辈们积聚打拼而来。有人能教出孝子,教出才子,为朝廷也好苍生也好,做些贡献。有人教不好孩子,家产被败了个精光,那便是报应。这年头穷人出头很难,但不是没办法——嫁人、做工、读书、习武、修道……选什么都是路。大约穷的是眼界,总想不了那么多,可江湖才人辈出,不乏那些从底层拼搏而上的人。我再说一次:江湖从来公平。你眼界太窄,只看得到当下。放眼过去与未来,这一切究竟如何,从未有谁能盖棺定论。”

    小洁和小桔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大约有些冷,想蹭个火。白涯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伸出烤鱼。

    “向来公平……只要你们肯说肯做,肯换。”

第十七回:无下箸处

    在碧落群岛之中,九天国本岛的附近,徘徊着名为夜叉的神使。

    夜叉相貌各异,异于凡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们是海神的子民,是连接人类与海洋的使者。在九天国沿岸生活的人们,大多是海神忠诚的信徒。

    海神护佑信徒一生富足,平安喜乐。

    只要每隔九九八十一天都献上贡品。

    需要一对童男童女,美丽的鲜花。不需要更多的钱,不需要更多的资源。只要这样就足够了,足以让海神感受到信徒们真挚而诚挚的信仰。有幸被选中的孩子,将会永远与海神相伴,得到海神的赐福,听令于海神的调遣。

    每一对信徒父母都希望那会是自己家的孩子。

    每一个信徒孩子都希望自己能成为贡品之一。

    贡品。

    贡品?

    “……根本就是祭品吧。”祈焕说,“怎么想都不可能活下来。在这种海上,用这种工具漂流,用不了多久就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许诋毁海神大人!”

    小洁一边说着还在一边啃鱼。不愧是海边长大的孩子,“伶牙俐齿”得一根刺都没扎到嘴。祈焕无奈地摇头,而傲颜止不住叹气。

    怎么想都觉得是被骗了。

    “嘶……我就不跟你们吵这个了。”白涯皱起眉,“说说宝物是怎么回事?不是我们装啊,是我们真不知道这档子事。哥几个来这儿,是找人的,从未听过什么宝物。好吧,可能这话没什么说服力……”

    “不可能……额娘说你们都是为宝物来的。”小桔声音糯糯的,他手中的是姐姐掰给他有鱼头的部分,“之前也是。之前登岛的人,全是为了抢神明大人们的宝贝。神使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外乡人都冲着宝贝来,还杀了我们很多人。”

    白涯听着不对味儿,回头看了一眼另外两人。他们也面面厮觑。这些事,朝廷的确不曾与他们提起过。白涯依然皱着眉,阴着脸,质问似的对君傲颜说:

    “宝贝是怎么回事?你说朝廷私下还派人来过,莫不是有所图谋?”

    “我知道的不比你们要多。”傲颜说,“我只是隐隐觉得,朝廷怕是知道这里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力量,也可能是物件。若他们为此而来,倒也不难理解。”

    祈焕用缠着布条的手拈起下颚。他思索了一番,表达了疑惑:“但为什么朝廷不告诉我们?他们真的确定有这些东西么?唉,六道无常也没告诉你什么。”

    “算了。大约,是他们觉得就算把这些事告诉我们,我也不会乖乖去拿。”

    “那不好说。”祈焕摊开手,“你看,假若你带着你爹回来,却没拿到宝贝,朝廷就要处罚你们。知道结果的你肯定不会回来,这样朝廷就清除了两个隐患。而你没找到你爹却拿到了宝贝,撑死封给你一个小官,打发你安心过日子。怎么想,都是他们稳赚不赔……所以他们为何不告诉我们?”

    “难道他们也不肯定?”君傲颜问。

    “怎

    么会不肯定?”白涯反驳,“俩孩子不都说了,有人冲着宝贝来的。”

    “说不定并非朝廷的人,而是其他……”

    “行了行了。”祈焕打断了他们,“可能性太多,现在争吵这个没有意义。是这样吧,孩子们,我们也不追问你们宝贝的事,但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们,之前登岛的人何处去了?”

    白涯和傲颜都没有说话,他们也盯着两个小孩看。三个人都很迫切地想知道答案。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十几岁,过往十年内登岛的人,他们都应该见过,只是记忆的稀疏不同。

    “海神大人会惩罚居心不良的恶人。有时候,外来人的船只靠近我们,就会被风暴撕扯得粉碎。若有狡猾的漏网之鱼,神使也会捉拿他们。也有人会成为海神大人的信徒,也有人要寻找他们另外信奉的神明,海神大人没有阻拦。信仰是自由的。”

    小桔认认真真地说着,却听得他们一头雾水。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让人狗啃刺猬似的无从下口。小洁打了弟弟的头,大概是嫌他话太多了,他有些委屈地摸摸脑袋。

    “不止一位神明?”

    “当然不止一位了。”小洁不屑地翻着白眼,“我们九天国特别特别大,有八位神明镇守此方,为人们带来福祉。”

    这些话不像该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的。祈焕多少有些好奇,便追问道:

    “那……神明大人们之间不会打架么?就例如,争夺信徒之类的?而且九天国在改名叫九天国之前,究竟是什么名字,你们还记得么?”

    小洁丢掉手里白白净净的鱼刺,看傻子似的看他:“想什么呢,九天国一直叫九天国。”

    “兴许那时他们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傲颜如此劝说。

    “怎么会?他们身边的大人就没提过么?”

    小桔也丢掉了吃干净的鱼刺,嘬了嘬手指,说道:“神明大人们深明大义,不会计较信徒们的多寡。你今天信海神,明天信鸟神,只要信仰发自真心,真情实感,神明都会给予恩典。大家最终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目标?”果然还是有所图谋。

    “当然是成为天人,人上之人了!天人是最接近神的存在。只要成为天人,努力修行,有朝一日便能得道成仙。之前有些外来的道士,也选了这条路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个孩子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这让三人都感到不同程度的……不可理喻,不可思议,和毛骨悚然。这些话,搁国内忽悠一下没怎么读过书的文盲,或者上了年纪的老糊涂还行。放在这儿,放在整片他们声称“辽阔无垠”的岛国上,真是有些迷幻。若是这岛国小还好说,毕竟人少,闭塞,好忽悠。可现实明显不是这么一回事。

    “唔,小弟弟小妹妹,你们有没有记得某一年,岛上来过……军队?就是,穿着像我一样的衣服的人,很多人。”君傲颜拿自己比划着,“兴许比我的衣服更厚,都是坚硬的一层金属外壳。他们手里……都拿着武器。”

    两个小孩相顾无言,又呆呆地望着她。

    “没有。”

    “从未见过。”

    “怎么可能?”傲颜有些着急,“那么多人呢。可能你们太小,记不清了……”

    “真没有。”小洁认真地说,“我记性可好了。我们特别厉害,神使大人才选中我俩。”

    “那、那更早前,还有几位武将,他们身边……”

    “那就更早了,他们怕是还没记事。”白涯打断了焦虑的傲颜,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他有一条胳膊没有手,只有刀刃?他是近两年来的。同行者中,多手戴镣铐、衣衫褴褛的落魄之人。”

    姐弟俩又对视了一下,再次纷纷摇头。

    “怎么可能?”这回,轮到白涯这么说了。

    祈焕提醒他们两个:“也许之前是从别的地方登陆的。别忘了,他们不一定经历狂风暴雨,或许是从其他地方上岸了。”

    不无道理。于是两人不再争吵,继续追问其他的事。结果吃饱了饭,小洁立刻闭紧了嘴又不说话。小桔依然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祈焕从快燃尽的火堆上拿起一个微烫的螺壳,伸手递给小桔。他刚咽了口水,却被小洁打翻在地上。

    “干什么?一顿饭就想收买我们的忠诚!”

    说到底是小孩,分不清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祈焕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准备弯腰捡起那香喷喷的螺。这时候,白涯忽然就翻了脸,用刀背猛击了祈焕的手背,痛得他抽回手嗷嗷乱叫。刚骂了一句,他忽然一把掀开小洁,将她弟弟拽了过来,横刀抵在他脖子上。

    “等、等等老白!”祈焕捂着发烫的手,“是不是有点冲动?”

    君傲颜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皱紧了眉,在一旁冷冷地静观其变。

    “捡起来。”他颇有些凶神恶煞,“不许浪费食物。捡起来!”

    命令的语气毋庸置疑。小洁感到有点委屈,她只是打翻了东西,又没打到人,至于么?眼泪憋到眼睛边却不敢放任它们流出来,因为弟弟的处境显然比她更危险。刀刃锋利无比,白涯一副并没有在开玩笑的架势,摆明了要在他们去海神那里报到前先结果掉两人。

    几人僵持了半天,眼见小洁就快要绷不住了。祈焕是真的怕,怕她当场嚎啕大哭,姓白的没那个耐心,一刀一个小朋友。而且君傲颜也没丝毫劝架的意思……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他不知该怎么办,只知道此时不好插手,只得呆呆地站在一边。

    终于,小姑娘妥协了,老老实实捡起了地上凉下来的螺肉。在她捧起海螺的那一刻,白涯松开了手,将小男孩推了过去。

    “可以,够讲情义。”

    小洁依然有些愤愤地盯着他,却抱紧了弟弟。她小心地吹掉上面的沙子,即使这样做并不能彻底弄干净。小桔流着眼泪,哼哼唧唧接过海螺,抽噎不止。

    “行了,再哭就烦了。”白涯淡淡地说,“接下来告诉我……怎么回岛上去?”

第十八回:无风扬浪

    此外,他们再也没有得到更有价值的信息。除了已经说出口的部分,这两个孩子几乎一问三不知,抖不出更多情报来。不过登岛的方式倒是有了——这几天祈焕观察月相与浪潮的关系,发觉大体上讲,此地的潮汐和其他地方一样,一定程度上受到月相影响。通常每月初一和十五过后的两三天,会出现一次大潮。初八和二十三后的两三天,是潮差最小的时候。近几日潮水已经趋于平稳,适合出行。只不过……前几天那异样的潮流走向,和异常的天气他们依然无法解释。就算问那两个孩子,他们也只是警觉地说,那是海神对你们的惩罚。

    去他妈的海神。

    至于那两个孩子……他们修船的时候考虑的最大载重,撑死只能装下四个成年人。而那“第四个人”还是他们整理出原本船上或是岛上收集的资源……和两个人的兵器。若放弃这些,带两个小孩还是可以的,不过对白涯而言……还是累赘。

    最重要的是小洁和小桔的意见:显然,他们并不打算和他们走。硬要绑回岛上给他们带路也不是不行,就怕这俩小孩在路上,把船给凿了,组团见了海神大人。可是任由他们乘上木筏在海上自生自灭……多少违背了人道主义精神。

    所以,姓白的拆了他们的木筏。

    这座荒岛的资源还算丰富,就他们这几天的观察,也并没有什么大型猛兽会带来生命威胁。除非这俩小孩能自己搓出船来,否则一两年内是离不开了。祈焕和君傲颜一开始多少觉得不妥,但最终没有提出异议。很简单,因为他们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祈焕在试图理性探讨时一开口就被怼了回去。

    以防万一,还是趁俩孩子睡着连夜跑路的。

    他们不清楚现在是不是潮汐最小时,但海面上风平浪静,看上去很安全。为何不选白天也是有原因的:尽管这只是两个孩子,对所谓什么海神的信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和那些岛民正面接触,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

    对阴阳术“略懂”的祈焕表示,除了桨,他找不出更合适的道具。能弄潮唤水的法术需要更严谨的道具,他们本不是没有……都被海水没收了。但他想了个办法:在自制的简陋的船桨上,各自贴上一张特殊的符咒。此符能御水。虽说海这么大的量怕是不行,不过护一艘船大约还是可以的。

    “本来船上多贴几张更保险,不过……”祈焕数了数剩余的符咒,“得省着点用,还不知南国本土能不能买到合适的符纸。”

    “你们有银子吗?”君傲颜忽然问。

    白涯沉默了一下,抓出了一把被水浸湿后晒干的、皱巴巴的纸。它们拧在一起,难舍难分,更别提上面的字迹还能不能看了。祈焕沉默了一阵,摸出一个口袋,里面的碎银少得可怜,叮当响。在船边,他们两人同时看向了君傲颜。

    “朝廷应该给了你不少钱吧?”

    君傲颜看了看船只废墟的地方。

    “你们从那里抢救出了什么?”

    “都在这儿了。”祈焕提了提船边的两个大箱子,“一点布匹,才晒干;一袋种子,破了口冲走了一半,剩下的八成快发芽了……后来陆续往岸上漂来些阴阳术的器具,但都没什么大用处,多半有些残缺,我也收拾进来了。估计,是箱子破了。”

    “没有银子?”君傲颜说,“太师特意交代过,有个箱子,上了锁,里面都是钱。”

    “那怕是没了。”祈焕摇了摇头,“满满一箱银子……怕已经沉了底,也无处去捞了。”

    三人尴尬地沉默了一阵。算了,穷就穷吧,谁还没过过穷日子呢,到哪儿都一样。匆忙下了水,在静悄悄的海面上,他们荡起了桨。水流并不是完全平静的,毕竟是海,即使是小潮也有些许潮汐作用。但意外的是,利用这样粗制滥造的桨,他们也能很轻易地在水中挥动并将船只向前推去。君傲颜扬起桨观察,摸上去是一点水渍也没有的。这符咒还真是好用。

    上岸比想象中进行的更为顺利。一路上再没发生过什么大风大浪,海面安静极了,令人完全无法将之前的恐怖景象关联起来。再怎么说在一两个时辰内坚持一个动作,多少让人疲乏,三人是换着来的。一开始,他们配合并不顺利,一会儿船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转去了。但在茫茫大海上吵架没有任何意义,几人被迫一声不吭地相互磨合,总算离本岛越来越近了。

    破旧的小小船只靠了岸,天空还是黑漆漆的。微弱的月光与星光朦朦胧胧,只能在海上勾出些许模糊的轮廓。下了船,望着安安静静的海滩,他们有种奇怪的感觉。

    “去找掩体。”白涯低声说,“把行李先搬到安全的地方去。”

    海滩上有奇怪的痕迹,像是举行过某种大型祭典。仔细想来,应该是送童男童女的海神上供庆典。这儿没人收拾,边上堆满了食物和蔬果。这些怎么没有被随波送走呢?他们不知道。但更吸引人注意的,是一艘巨大的、布满绿色苔痕的木船。它太庞大了,让先前荒岛上的他们误判为礁石或山体。

    这绝对称不上是安全的,甚至可能是一种威胁。远处有较为密集的灌木丛,他们蹑手蹑脚地收拾包袱,将它们搬到了灌木丛去。目前为止都是安全的,祈焕最后看了一眼那破旧的船,想了半天。

    “那个也要拖来吗?”

    “推到海里去吧。”白涯说。

    祈焕多少有些担忧:“会惊动海神么?”

    “屁吧,我们那么一艘大船都给它端了。”

    君傲颜也有些担心,但她的立场是这样的:“若是漂回荒岛呢?那两个孩子……”

    “这么大一片海,怎么可能那么精准地回去?就算拖到岸上来,迟早也会被发现。”

    “说的也是。”祈焕拍了拍手,“那谁去把它推走?”

    从岸边到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划了那么久的船,谁都懒得动了。但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白涯和傲颜整整齐齐地退了一步。

    “干什么干什么!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这么团结!”

    “嘘,小点声——干活去吧。”

    “我不干!”

    “要不我跟你再跑一趟也行。”白涯忽然歪着脑袋,望着海边,“我有些在意那艘船。船上有朝廷的标志么?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么大,或许是运输军队的,时间应该也对的上。”傲颜也眺望那里,“不过那时候有很多船……真的很多。完整的就这么一艘么?”

    “去看看吧。”

    三个人藏好包袱,最后一次走向岸边。祈焕去那边推船了,白涯和君傲颜拿着兵器,顺着船的方向摸了过去。白涯贴着那些潮湿的木板,摸了摸,上面布满了藤壶。按理说这么多年没人养护,木材和金属早已经损坏了才对,但目前看来它保存完整,大约有人打理。船侧有一个较大的洞,边缘是木头腐烂的痕迹。白涯纵身一跃,灵巧地钻了进去。那位置有些高了,君傲颜无从下手,便用陌刀劈开。安静的夜里惊起一声刺耳的声响,震得岸边的祈焕打了个激灵。白涯回头瞪她,她无奈地摊开一边的胳膊,表示她也没什么办法。

    那种怪异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硬要说,像是一种被人观察的错觉。仿佛在这片夜色中,这片宽阔的海岸与狭窄的船只内,这种感觉都如出一辙。而且,不止一双,冥冥中有无数双冰冷凛冽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不论走到哪儿,这些目光都如影随形。

    那必然不是善意的。

    目前这些目光的主人还没有攻击的倾向。这些判断,纵横战场多年的君傲颜是十分敏锐的。但她不喜欢被监视的感觉,暴露便意味着危险,意味着存在随时被攻击的可能。白涯对这种感觉也很熟悉,不过他更无所谓。既然选择潜伏在暗中,选择成为优势的一方,那么就算被反杀也不该有任何怨言吧?

    白涯和傲颜的手中没有光源,能看到的东西,都是破烂船体透过的淡淡的光的施舍。

    “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白涯低声说,“都被搬空了。”

    的确。方才在君傲颜劈开木板时发出的声音,也能传来隐隐的回声。这里很空旷,什么有用的无用的都没有。

    ……但也不是那么空旷。白涯从那一声里判断出来,在天花板上、墙壁上,还有额外具有生命力的东西——活动的东西。他本以为战斗会一触即发的,但没有。现在,双方都处于一种备战状态。

    “我了个——”

    海滩上传来祈焕惊恐的叫声。

    紧接着,刺耳的吼声此起彼伏,船内像是激活了什么阵法,无数可怕的黑影鱼贯而出。光源有限,他们什么都看不清,在黑暗中凭借本能抵抗。兵器与兵器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便知道,敌人也手持武器。在船体内砍杀奔跑,他们朝祈焕的方向跑去。

    白涯一刀斩开最后一层障碍,夜光决堤般涌来。

第十九回:无所施术

    妖怪。

    这是两人看到确切的景象后得出的结论。但比起妖怪,那种妖气令他们感到奇怪,奇怪到他们最开始没能在第一时间就做出这样的判断。在微光下,那些模样令人战栗的妖怪,手持模样奇异的兵器对他们穷追猛打。

    海滩上顿时热闹起来。祈焕省下来的符咒全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受了皮外伤,沾着自己的血,在空白符咒上画上歪七扭八的纹样。将那样的符咒贴过去,会扩撒出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妖怪弹开,但撑不了太久。白涯的弯刀与傲颜的陌刀在这种近身战中,都能发挥出举足轻重的作用。

    那些妖怪实在是,太奇怪,太奇怪了。

    人在回忆过去所面临的恐惧时刻,总会将所见所闻下意识地夸大,扭曲,以强化那种切实的震颤。但他们敢肯定,此时此刻,自己面临的,是的的确确令人战栗的怪物。微弱的天光下,他们能隐约发觉这些妖怪多是墨绿色或是暗蓝色的皮肤,有一种奇异的光泽,这种光泽看上去并不顺滑,反而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粗糙感。附着的大小不一的鳞片或许是这种粗糙感的来源,即使是它们自身部位发生的摩擦,也能产生一种粘腻的、胶纸翻搅的声音,令人作呕。它们之中,有的眼睛长在两侧,非常大,而且从不合上。也有的眼睛分得更远,一上一下,一个在头顶,一个在下巴。更有甚者,连嘴也不止一张。它们的脖颈侧面有奇怪的裂纹,像鳃似的,也有鱼鳍一样的扇翼连接着它们的大小臂,或是竖在背后、头顶。当它们示威时,会发出一种可怖的嘶吼声,声音不大,却令耳膜疼痛不止,简直像一个原本健康却遭遇不测的、垂死之人的挣扎。那时,它们的鳍便会立起来,身上还会从多个部位弹出尖刺,豪猪似的。那些细密的鳞片突兀地立了起来。一般而言,那是像蜥蜴、壁虎身上的角质,这时便会和鱼鳞或蛇鳞一样,层次分明,层层堆叠,并尖锐地立起,让人看了从尾椎骨开始神经发麻,浑身发痒似的不受控制地颤抖。

    在撕打的过程中,白涯能感受到它们身上很强的力量——非常强,如果是普通的弯刀早就被折断了。而且它们的身体刀枪不入,即使是君傲颜那样威力惊人的陌刀,也无法穿透它们的身体。那感觉很奇怪,傲颜感觉自己像是将刀捅进了一盆……黏稠的泥浆里,粘性惊人无比,似乎有股吸力狠狠擒住了刀刃,让她怎么也抽不出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陌刀从妖怪体内拔出,可妖怪却没受什么伤似的,只有一些半透明的液体涌出,被刺处却也和泥浆似的很快愈合。但它们大概是感到疼痛了,不断地发出那种嘈杂的、常人无法承受的嘶吼,并表现得更具有攻击性了。

    “什么玩意!”白涯的刀轻易切断妖怪的手,“怎么没完没了!”

    “妖、妖怪吧?”半透明的浊液溅到祈焕脸上,“诶你看着点儿!”

    君傲颜再度努力将刀从一个长角的妖怪脖颈侧面抽回,她主要的力量几乎都耗在这里。她高声喊道:

    “是妖怪,就能被杀!但它们是怎么也杀不死的!”

    “一定有!”白涯回答,“所有的东西都能被杀死!但需要方法

    !”

    “什么方法?”

    “阴阳术。”

    有一只妖怪双手握着三尖刀,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向白涯刺来。它的爪子又细又长,连着松松垮垮的蹼,却很灵活。它的皮肤虽然滑腻,但这些兵器的材质也令人起疑,看上去质感粗糙如珊瑚,或许这是它们能抓握住的原因。白涯再一抬刀,黑色的刀刃很快地掠过它的半身。突然间,妖怪的上半身向后折了过去,喷涌出大量黏稠的液体。祈焕注意到,它剩下的身体并没有复原,在切口处冒出细密的黑烟。这烧焦的烟味与它们本身特有的腥味融合,实实在在刺激了他的胃,让他差点没当场吐了出来。这腥味与鱼腥血腥都不相同,或者说像是二者融合的产物,近似于某种金属被腐蚀生锈后发出的刺激性气味,掺杂了腐烂发酵的蛤蜊肉。但祈焕明白了,他将五行之火的法术镀在了刀刃上,才能让妖怪无法复原。划开的伤口已被烧成焦肉,又该如何愈合呢?原来是这种原理。

    祈焕再使用的符咒,便是与火相关的法术。这点火对辽阔的大海而言是杯水车薪,三人默契地将战场朝着内陆转移。君傲颜带兵打仗可以,降妖除魔可就差得太多。有一个样貌奇异的妖怪举着长兵与她对峙。那妖怪的头顶上垂着一根绳子似的东西,前面悬挂着一小团不明的发光物质,在他们之间乱晃,令人眼晕。傲颜知道攻击它本身没用,而自己被捅伤可就要了亲命,便一直与它保持距离。她用刀尖一挑,忽然将妖怪的长兵打飞。它在空中转了一圈,直直刺进了妖怪的头颅,将它固定在地上。君傲颜有些惊讶,但不得不立刻招架其他对手。而那一团小小的光晕,也在这妖怪的生命宣告终结后熄灭了。

    火是一种对抗的方法……但或许不是它们畏惧的东西。在终于相对干燥的地带,忽然有两条炽热的烈火地毯般向海边奔去。源头的火焰燃烧在祈焕缠绕布条的手臂上。一时间,强烈的光亮让人眩晕,妖怪们也一时失了分寸。虽然并没有多么慌张,但这短暂的犹豫足以令他们脱身。而在这片炫目缭乱的火光里,白涯的呼吸都要在那一瞬间停止。

    ——怪物,漫天的怪物。

    原本隐晦的样貌变得更加直白,在这层醒目之上,丑陋的程度也更是令人瞠目。在这片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嘶喊声中,白涯与祈焕清晰地看到,有一个特殊的影子在火光中起舞。

    君傲颜双手持兵,在妖怪之中舞刀弄枪,左右开弓,轻巧灵活,仿佛手中拿着的只是两把稻草。其中一个武器不属于她,那是她主要的攻击方式,而自己原本的陌刀起到的是辅助作用,挑、拨、推、赶,配合另一把奇怪的长枪将妖怪的皮肉割裂。断肢残骸在空中不断飞舞,落入火焰,发出噼啪的声响,散布浓郁的雾气,那让人无比反胃的气息她像是闻不到似的。她也受了伤,脖子连着锁骨处被妖怪锋利的爪子抓过,有几道深深的血印,她全然不觉,仿佛自己血液的味道遮蔽了一切特殊的气息,血与火的鲜红也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火焰欢快地在其中跃动。

    “她撑不了太——”

    祈焕还未说完,白涯一个箭步

    飞跃过去。他太快了,只看到空中掠过一道黑影。他的那对弯刀竟然就扔在这儿,祈焕有些惊讶地捡起它们。没有武器冲进这样的火海中的确不是明智的选择,但就在祈焕转过身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白涯已经拽着傲颜的后领将她拖出了战局之中,动作依然快得惊人,就好像傲颜的盔甲和武器没有重量似的。

    大部分妖怪依然处于迷茫的状态,但少部分已经回过神。谁都不愿当案板上的鱼任人屠戮,它们很快追了过来。在傲颜匆忙反抗的过程中,属于妖怪的那种武器从手中脱落。祈焕迅速燃尽一张符咒,冒出大量的烟雾。烟雾有一股硫磺的味道,惹得他们一阵咳嗽。

    “咳、咳咳,你就不、不能——”

    “呼……咳咳咳,它们不是靠看的,而是嗅觉,只能……咳——”

    原先藏着包袱的位置也不安全了。路过那里的时候,祈焕随手拎起两个袋子算是抢救,气喘吁吁地随另外两人逃离那片可怖的炼狱。他不知道自己拿了什么,但不能全部放弃。下次再回到这里,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了。

    跑了很久,他们依然心有余悸。身后已经趋于安静,三人也完全隐藏在了茂密的蕨类植物之中。祈焕几次想要休息,白涯还是说不够安全,于是他们走了更远。直到很久后,白涯才说可以休息了,祈焕才丢掉包袱,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姓白的居然还有劲,四下寻来干燥的柴火,点燃一堆小小的火。相较之前祈焕的纵火规模,这样的火焰在他们眼里都小了一圈。现在又变得太安静,太安静了,只有耳朵里还有血管在打鼓似的跳动,控诉方才自己受了怎样的折磨。偶尔传来怪异的虫鸣声本也足以让人心惊肉跳,但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时半会这些细小的声音已让人听不到了。

    可回想起那一张张扭曲怪异的面庞,还是令人浑身发颤。剧烈运动后,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晚风一阵阵吹得人皮肤发麻。他们又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将气息趋于平稳,这才面面厮觑,不断反复而直观地审视着身边的人。

    “我现在看着老白都眉清目秀的。”祈焕强调,“我说真的。”

    “少废话,刀还我。”

    “你他……你还记得,我真是谢谢你。这么沉你以为我愿意拿吗!要不是这俩玩意我一个人就能把包袱全部扛走。这下好了,怕是要让那群妖怪给糟践了。”

    白涯接过刀,大概看了一眼,没发现明显的划痕。随后他在刀面上哈着气,扯过衣角用力擦了擦。这保养刀的方式有点简陋暴力,祈焕暗自腹诽。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始至终,君傲颜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唔,君姑娘……”

    祈焕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他手臂上的布条还是完整的,没有丝毫燃烧的痕迹。

    “君姑娘?”

    真奇怪,方才那映衬出的火焰一点踪迹也没有了。眼前分明烧着篝火,她却双目无神,像是从一场离奇的大梦中苏醒,沉浸于那光怪陆离的异像之中,无法自拔。

    “君傲颜!”

    白涯一摔双兵,锒铛的响声令她浑身一震,回过神来。

第二十回:无私有弊

    君傲颜回过了神,眼睛再度聚焦,多少能映衬些许火光。她呆呆地转过头,脸上挂着干涸的血迹,有些无措般看着白涯。她好像很无辜似的,无辜得像个被推进泥坑又迷茫起身的孩子。这与她之前的姿态判若两人。

    “你怎么回事?”

    白涯的语气像是在拷问犯人,祈焕听着有些心慌,可傲颜居然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茫然地看了看他们两人,保持沉默,然后低下了头,当真像个拒不认罪的主。

    “你状态很不好。”祈焕为白涯的质问作出解释,“你现在这样,很消沉,很……就有些像我刚把你从废船里拉出来时似的。但我们知道,那不是你,不是你本来的样子。可刚才的也不是——刚才那个火场上舞刀弄枪的厮杀的人,也不是你。”

    “那是我。”君傲颜抬起了头,重复了一遍,“那才是我。”

    她忽然干巴巴地笑了,像是一块原本湿润的土地在太阳光下暴晒,脱水后开裂形成的痕迹。那是一种刺眼的、干燥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笑容。

    祈焕一时说不出话来,白涯却淡淡地点头。

    “我也觉得,那才应该是你。”

    “什么意思?”祈焕不明白。

    “关于你爹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君乱酒,我说你亲生父母。你必须告诉我们,不然天一亮就分道扬镳,谁也别碍谁的事。”

    白涯这番话听上去并不能起到威胁的作用,毕竟按照傲颜的逻辑,她也不是非得跟着他的。可君傲颜沉默半晌,还是吸了口气,准备说了。是她自己想说,而不是谁逼的。

    “没什么特别的。”

    君傲颜伸出手,像是准备比划什么,但最终没有。或许是她觉得没必要了,或许是因为肢体语言也不足以表达她心中的感情。她的眼睛逐渐有光,却没有神,像是将自己引入了某种回忆中,脑海深处从双目中释放的景象。

    “我本不喜欢想起这些。”

    像是试图将自己从回忆的潮流中拽出来,君傲颜如此提醒自己。白涯却说:

    “但你就像是从未走出来过。”

    “可能。”君傲颜撩起鬓角的头发,它被干了的血黏在脸上,“其实真的没有值得在意的地方……晚上,整个村子都睡了。我们不是很富裕,不会点灯,所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村子都是。我们总是睡得很早……那是冬天,天黑得尤其早。那阵子,朝廷要讨伐哪个王爷,我不记得了,但打到了这里。我想想看……”

    君傲颜的语句有些繁琐,没有刻意整理,破碎不堪,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但没有人打断她,他们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她说。

    “那时候我不知道那些,我还小,我睡在炕角……天太冷了,我总是醒来。我冷得睡不着,那两个人,占了炕烧得最热的位置。我不喜欢炕,它下面烧得背痛,被子那面又冷得像铁板——算了,这不重要。当时我真的太冷了,我就起床偷偷摸摸地生火,烧了炭。我的确怕爹娘醒来发现炭少了,然后揍我,或是在天亮前就醒来。我只打算烧一小会就灭了火,趁热睡。但当天

    不知怎么,我晚上闹肚子,兴许白天吃坏了野菜。火还烧着,我就去茅房了,外面更冷,我腿几乎要冻僵了。我再回来的时候,运气真好,他们俩还睡着。我就悄悄钻进被子里……然后就,唔,烧起来了。”

    “你没有熄了火盆,所以火点燃了屋子?”祈焕问。

    “不,是战火烧到我们的村子。先是有人被吵醒,继而大家都醒了。可我来不及逃,火烧得更快。天本来很冷,但忽然就这么热起来了。我还没彻底睡着的时候就被喧闹声惊醒,但我很困,头很晕,根本没法逃出去。我晃我爹娘,没什么反应,只好自己逃命。可就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屋顶塌了——被带火的投石击中。我被困在了拐角,一道衡梁挡在我面前,卡在墙壁两侧,我怎么也推不开。”

    这个形容令两人感到眼熟。白涯和祈焕对视了一眼,想起她在船上被困住的时候——被自己的陌刀。但作为合格的听众,他们没有打断她的叙述。

    “又一枚石头,砸碎了我家的水缸。水蔓延过来,但火就不往这边烧了。我一直抱着头蹲在那里,捂紧双目还是眼前泛红,堵住耳朵还是能听到噼啪的燃烧。奇异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又香又臭,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人被火焚烧产生的味道。”

    君傲颜是幸运的。最初带火的投石将这一片区域能烧的,都烧差不多了,所以外面的大火没有蔓延进来。加上大片的、潮湿的水渍,为她提供了短暂的庇护。遮拦的木梁将她的活动限制在很低的地方,很安全,而且那里是一个坚固的三角。没有任何人发现她,她一直藏在那里,直到打斗声完全消失。

    君乱酒的援军来时,只赶上收拾残局。他们发现了她,和炕上焦黑的两个尸体。

    按理说战火中死的人很多,但就这样安详地躺在炕上的很少,几乎没有。人们多半是慌乱逃窜,四处寻找掩体的。军中的军医后来在君大将的授意下解剖了尸体,发现这一男一女的肺是干干净净的——在火焰点着屋子之前,他们就已经无法呼吸了。

    君乱酒没有往不好的方面想。毕竟,中央摆了个火盆,他在后来询问时傲颜也没什么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当时发生的事,于是他很容易就能想明白。军中都是粗人,没人追究这种事,只当她是幸存者。将军和军医都善良地隐瞒了这个秘密。再后来,伴随她的成长,她对那天的记忆愈发模糊了,君乱酒便扯了一个粗制滥造的谎,混淆她的视听。

    “我确实快忘了,直到某一次我在战场外听到一个女孩声嘶力竭的哀鸣……他们不让我过去,直到厮杀结束我才能随着后勤收拾残局。我最终没有找到那个女孩,不知是死状太惨还是逃了,或者被俘,都有可能。但她的尖叫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于是我想起来,在那天战争结束后,我看到双亲的尸体时,的确也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呼喊。”

    君傲颜说的很明白,很坦诚,就像对她养父如实交代时一样。尽管此时,她已经十分清楚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她杀了双亲,用密闭的空间、燃烧的炭火盆、充足的时间。她自己本会遭遇相同的命运,但诸多“不巧”凝聚成

    了天大的“巧合”,让她侥幸活了下来。只是这样不知对她而言是得救了,还是更加漫长的惩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接着,是漫长的沉默。祈焕难得没对别人的叙述做出什么点评,白涯也没更多反应。他们只是思考——沉默——思考……和更长久的沉默。

    远处又传来鸟雀的怪叫。他们的听觉都清晰了些,或许是那些妖怪尖叫的影响淡了。

    “得知这个故事,我很抱歉……”祈焕小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但,君姑娘您觉得,这一切与你在战场上的表现,有何关联?”

    “没什么。”君傲颜耸耸肩,“也可能关联很大。我不喜欢与人为善的部分……虽然我可能比较擅长,但心底里并不喜欢。我喜欢——”

    “厮杀。”

    “对,厮杀。”君傲颜坦率地点头,认同白涯的用词,“它更简单,更纯粹。我就是单纯地想让你死,没别的。不需要像我爹娘一样,从小数落我、膈应我,变着法让我难受。和君乱酒在一起生活后,我才发现其实人和人的关系挺简单的,用不着日夜察言观色,提心吊胆。与大家熟络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有话是可以直说的。所以我更喜欢战场这个地方……不用勾心斗角,不用漫长地揣摩对方的心思,所有的判断都是一瞬间完成的,误判就会受伤,就会死。这很好,杀意是恶意最纯粹的形式。善与恶都有很多种表达,但最充满敌意的直接的方式,就是想置对方于死地。”

    抬起头,月亮不知不觉间挪动很多步,星星也悄悄溜了一段距离。白涯忽然拿起刀,仔细地看着其中的一把。就这么举了一会,他放下了,同时张开嘴。

    “后来君乱酒不让你上战场……和今天的理由也一样吧?”

    “嗯,我想是的。”君傲颜点了点头,“我拿着刀冲过去的时候……我有些害怕。不是退却了,而是害怕我为此感到兴奋。我觉得我不像自己了,我和过去打下手时相比,我不是我。但可能……这才是我。后来的一切也佐证了,那样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哪样?”祈焕茫然地比划着,“是说挥舞陌刀纵横沙场么?那年你还不满二十。”

    “不错。我从小粗活累活干的不少,挑粪都做过。所以我体格更好,更结实,也比其他同龄的女人甚至男人有劲得多。加之我爹训练有方,还教我读书识字——这在军中很难得。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白涯吹了吹刀刃,发出金属的轻鸣。他抬起眼,瞥了君傲颜一眼。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君傲颜的脸有一半在刀刃之上,一半被隐藏了起来。

    “他害怕了,对吗?他害怕了,把你养成这个样子。”

    “他从来什么都不怕的——唯独怕了我。虽然那时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忘了,但他确信,那一刻我斩马而来时的表情,分明是笑着的。”

    “笑着的?”

    “笑着的。”

    祈焕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天认识似的。白涯还是不说话,只是放下了刀,突然也随着他们的对话冷笑了一声。

    “嗤。果不其然……笑着的,真有意思。”

第二十一回:无可讳言

    祈焕一直对白涯的生平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好奇,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一种猎奇心理。

    “我是觉得你挺奇怪的。”祈焕看着他,“就像你说的,你也很……割裂。在无人岛上对那两个孩子的态度多少就有些表现。还有你的经历,你的观念。”

    白涯平静地回敬:“我也觉得你挺奇怪的。你说你穷苦出身,却又会些武艺,又会些阴阳术。不说精不精,只是这点入门的水平,就已经不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了。”

    “嗐,我以为多大点事呢。”祈焕抬了抬肩膀,神色轻松,“我虽然穷,可是给有钱人家的少爷当过书童的。我知道富人家的孩子也不容易,一天到晚都是事儿。飞扬跋扈的多,那是爹娘给养坏的。我服侍过的那位少爷可辛苦了,白天读书,晚上习武,今儿个弹琴明儿个算命,累得很呐。我倒是有幸跟着学一学。没办法,若是不能与少爷的水平相称,这口饭我也吃不上了。”

    君傲颜活动了脖颈,有些僵硬地转头看他。将憋在心里那么久的话一股脑倒出来,她觉得轻松多了。或许这么做是好事,一来是担子似乎卸下了些,二来,是不知何日才能回去,就算他们都死在这儿,也算封了口。她沉默了一阵,问祈焕说:

    “后来那位少爷如何了?”

    “死了。”

    “为何?”

    “唉,爹妈催得紧,逼出问题了。”祈焕颇有些失落,看样子他和那位少爷感情挺深,“平日若是没背好书,或是舞剑不利索,被骂被打也就算了……连和他爹下个棋,落错一个不该错的子儿,都要被训斥,说他不集中、不认真、不上心,从学习能力说到家庭伦理,末了还追加一封几百字的检讨。他还一堆课文呢,我看不过去,偷偷替他抄,没曾想给他娘发现,告了状,我俩一起挨了打。可说起来啊,我在府中的时日,挨的打比少爷还少呢。”

    “啊……我以前可差不多呢。”君傲颜苦笑着,“不过学不成东西,都是干活。不干不行,得生活。想必对这位少爷来说,也是一样的吧。”

    “唉,您有所不知。我认识你以后就在想,他若有你一半的勇敢便好了。府上有不懂事的下人欺负少爷性子软弱,更多人是心疼。而少爷实在是个好人,从未凭打我出气,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都能想起我。再后来……有次他被罚站的时候,邻街的小伙伴们将我们偷偷喊出去玩水。谁知那天山溪忽然浑浊,云彩说变脸就变脸,下起瓢泼大雨。他爹娘带着下人们冲过去吼他回来,我们都上来了,他虽然会水,却赌气不上岸,就那么被水卷走了……”

    “这少爷怕是灵根不足。”白涯语气淡淡的,“不然不用符咒,也能召火唤水。”

    “是啊,就是他底子差,才总被爹娘逼着练练练。我当时是真的怕,怕少爷没命,也怕自己没饭吃,挨打挨罚都是其次。这两件事在我心里竟然是同等的分量,想来,也是我自私的个性使然吧。没办法,从小和兄弟姐妹抢吃的,大度不起来。当天晚上我睡不着,怕他变成水鬼找我,没曾想做了个梦,在梦里少爷说是自己要死的,还要替我们给他爹娘托梦说情。也不知这事是真是假,这梦又是虚是实,他爹娘果真没有太难为我们,只是给我推荐了一个好人家,让我继续做工。儿子死后,他们遣散了不

    少家仆,整日整夜无精打采。再后来似乎是没落了吧,和他爹的活计有关。往后,再没梦见过那个少爷,也再没听过他家的消息。”

    听了这故事,两人的表情都没有太大变化。但祈焕能猜到,两人不会心如止水,而多少涌些动荡的涟漪。见没人说话,祈焕又追问君傲颜:

    “对了,你能说说你那个……奚叔的事儿吗?我真挺好奇的,你爹那样威风的一个大将军,是如何与这种读书人成为挚友的?应当是挚友吧,看他对你很是上心。”

    傲颜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不多。在捡我之前,我爹和奚叔就已经是至交了。我偶尔问过,我爹说,他们是发小,一起和尿泥玩大的。”

    “啊?”白涯突然抬起头,“真的?”

    “应当是真的吧。”

    “是吗,我都是用水。”

    “……”

    祈焕翻了白眼,感觉自己脑筋都气得抽抽,估计君傲颜也好不到哪去。

    “你别理他!”祈焕生气地说,“尽管讲你的便是,他一天到晚只会说胡话。”

    白涯微微睁大眼睛,多少显得无辜,就好像刚才的对话是他发自内心的疑惑,丝毫捣乱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君傲颜确实不想和他计较,便接着说了。

    “他很乐意与我提起,说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别看奚叔现在文绉绉的样子,小时候他是给我爹挡过刀的。我爹说自己从小就暴脾气,居然与匪人有了口角。奚叔冲上去替他挨了一刀,然后被匪人们推开。等他们走后,我爹怕背着他让伤口更深,硬是给他端回去了。再后来就是打仗,他们散了。巧合的是,我爹刚开始带兵那年,去了有些偏远的地带。奚叔虽然读书认真,可是有些死脑筋,不会做事,虽然考取功名却不受待见,一直不能升官。后来他因说话太直被发配到我爹这里了,两人再度重逢……后来辗转了很多地方,有些时候,他们又能遇在一起。这大概是缘分吧。”

    “那听着是挺有意思。挺好,朋友多了路好走啊——”祈焕展开手臂,伸了个懒腰,将手臂绕在脑后。但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又端坐回来,问傲颜说:

    “你奚叔也没对象吧?”

    “哈哈……他没有女人缘的。”

    “可你爹一表人才,他怎么至今未娶?”祈焕打趣说,“莫不是为了你,怕找个坏后妈来打骂你吧。”

    “我是不怕的,他也不怕。而且我们都相信他的眼睛。”君傲颜并不觉得被冒犯,而是就着话题说了下去,“不过……他曾经在一个叫青璃泽的地方,喜欢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当地姑娘。那个姑娘很年轻,那时候我就一口一个姐姐。她人很好,对我和我爹都好,还说要放弃现在的生活陪我们从军打仗,照顾我呢。”

    祈焕十分感兴趣地往前凑了凑:“哇,有点意思啊。那他们怎么没在一起?”

    “……哈哈哈,我爹是有点积蓄的,她把我爹的钱骗了大半。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在本地就有个相好,只是两人都没什么钱,她才故意这么做的。我爹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了。”

    白涯难得又插了句嘴,吐不出个象牙:“你们打仗的都这么好骗?脑子不会拐弯。”

    “不会拐弯怎么精通谋略呢?”傲颜有些不悦地反驳,“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她给我们都下了蛊。她连我也算在内了,怕我看出来,算她聪明。不然,钱也不会让她卷了去。”

    “钱追回来了么?”白涯懒洋洋地问。

    “后来军队接到急令,赶到别处支援,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也不知现在如何了。算了,就当捐给穷人行善积德。只是我爹为自己被骗了这事儿失落了好一阵……”

    “没想到君大将也是个痴情的人。”祈焕啧啧道,“我娘与我爹倒是沆瀣一气,恩爱得很,光顾着生意从来不想着和我爹回来看看我们,钱也都自己逍遥掉了。所以我才说,默认所有父母都爱着孩子,默认所有儿女都该忠孝,这本就是‘以全概偏’,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哎,对了老白,你娘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气氛到底是缓和下来,先前紧张的氛围一扫而空,三人竟然就这样在篝火前聊起天。原本白涯闭目养神,并没打算投入话题,不可避免地被祈焕提名时他也没睁眼。

    “我说过我娘生我死了。”

    “唉,你爹总会告诉你嘛。”

    白涯睁开了眼睛,目光相较之前没有变化。他的眼里没有悲喜,那两人只见过长久的死水似的平静,和偶尔激荡的起伏感。那之外,这双眼睛什么都映不出来。

    “话是没错。”白涯斟酌着卸下了些防备,“但很有限。”

    “哎呀,我们都说了这么多了,你也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呗?”

    “你们自己要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别一副今后还要一起走很久的样子。”

    “你这人怎么这样!都说才公平嘛。”

    “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啊。”

    白涯的语气倒是很诚恳。他无奈地摊开手,眼里仍只有静谧。三个人有一段时间都没开口,这显得像是白涯刻意把气氛搞砸——好吧,就是。

    远处又传来生物的怪叫声。这里一旦安静,那些异乡与异象就变得令人难以忽视,无法忘怀。白涯皱着眉,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组织语言。他倒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没说过,不知该怎么说。

    “我爹说我娘……没有本名。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你说的没错——”他看向君傲颜,“我爹曾是左衽门的人。”

    “啊——”

    “曾。”他强调了一遍,“我娘来以后换了名字,只有我爹是本名。她叫什么,我爹也没告诉过我,姓黑,倒不是特意起的。这刀上的一对黑瑜白琼,是他们当年的定情信物。他们俩……一起杀人杀出感情了吧?到底是出生入死。左衽门是不反对搭档成亲,只是孩子要归他们来教。”

    “啧啧。”祈焕又开始了。而君傲颜很认真地听。

    “后来……我娘出任务死了,怀着我。我爹本把她保护得很好,能一个人上就一个人。具体的事我不得而知,我也不想戳我爹伤疤。她怀着我,就那么死了。”

    君傲颜本真以为是流产:“这……原来在你之前就……”

    “是。我爹也不是后打的手刀,早就有了。他剖开我娘的肚子,把我拽了出来。”

    祈焕和君傲颜都不说话了。他们注视着他,眼里满是震惊。

    他们不知令自己震惊的是这个故事,还是说……

    白涯是如此平静地陈述着令人瞠目的历史——这件事。

第二十二回:无征不信

    落在海边的东西别想捡回来了。大清早,海边就吵吵嚷嚷的。三个人就眯了一会,现在还算精神,远远躲在高处一个石堆儿上往那边看。祈焕眼尖,立马看清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群妖怪……是有脑子的?”

    “啊?”

    “他们会说话啊。”

    “它们不是只会鬼喊鬼叫吗?”

    “不是啊,他们好像会说话的。喏,你看他们是不是在和村民说什么。”

    离得着实有些远,白涯和君傲颜看着有些困难。他俩也想不明白为啥这小子眼睛比“猎人”身份的他们还尖。两人眯起眼,很努力地往那边瞧,倒的确看到许多人聚集在那边。其中有一部分,都穿着深色的长袍,颜色和样式并不统一,只是都有些破烂,也不晓得什么材质。两个人也能像祈焕一样很快辨别出,那一定是昨天夜里袭击他们的妖怪。虽然遮住了身体和头部,但它们的行为模式与昨夜无异。走路的时候,略微有些摇晃,像是一左一右将脚往前挪动。人的脚印在沙滩上比较深,它们的很浅,几乎没有。

    那些披着长袍的妖怪比人都要高,最矮的也比成年男性多半个头。人们与它们面对面交谈着什么,偶尔手上会出现辅助动作,但都很寻常。白天,它们像人类似的。

    “它们会说人话啊?”君傲颜有些奇怪。

    “切,说不定是人说鬼话。”

    “不至于吧?”祈焕挠了挠头,“唉,我们的行李已经被发现了,现在都知道岛上来了外人。这下好了,事情更难办了。”

    白涯瞪了他一眼:“那谁让你不拿全。”

    “那你怎么不——算了,说得好像我们昨天晚上没暴露似的,结果还不是一样。”

    “对啊,一样啊,你较什么真。”

    “别吵了。”君傲颜低声警告他们,“这距离,别把那群人招来了。”

    “你们说……这该不会是那两个孩子口中的神使吧?”

    “就这?”

    “就这?”

    君傲颜的眉头拧巴着,颇有成见地点评着:“信什么不好,信这种妖怪?”

    “也不能这么说。以貌取人不妥,妖怪也不行……当然我不是说这群臭鱼烂虾就是好东西,我是说,指不定他们有什么真本事。”祈焕琢磨起来,“一些神灵不也是三头六臂,或者象牙狼爪。唯有体现出些非人的特质来,人们才相信鬼神与人是不一样的。”

    “那说不定这群岛民就是给这些妖怪骗了?”

    祈焕摇着头说:“这我当真不清楚。不过……也许我们可以抓一个村民问问。”

    “什么?”君傲颜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不,这不可能。太冒险了,不管他说不说,我们将他放回去后定然会暴露。”

    “现在就不暴露了吗?”白涯反问道,“不管说不说,别让他回去。”

    虽然主意是祈焕提的,但他多少有些别扭:“是不是有点不人道?”

    “我的人道已经被那两个小孩耗尽了。自己想想吧,孩子尚且是那副德行,这帮大人不知道脑子都被海水洗成了什么样子。”

    “唔,也对。这么说来,其实就算抓到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那还有什么办法?”

    “不如我们不管这里,直接深入腹地。”

    君傲颜回过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绿色植物。天黑着的时候,那些东西只有轮廓,分辨不出具体的模样。可天亮以后他们发现这些植物都很特别,大多他们没有见过。就算有的勉强能叫出名字,又与以往认知中的有些不同。他们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穿越海边那座庞大的村庄,要么穿过这奇特的、未知的密林。

    这里的树接天连地,只有细碎的阳光在叶间漏进来,有种说不出的闷热。空气里是一种潮湿的香味,但这种味道也是会变化的,有时候会变得酸臭,不知对人有没有害。白涯没告诉他们,晚上他们睡着的时候,他看到一朵美丽的花吞吃了一只花栗鼠……那花的构造像舌头,散发着甘甜的气息,连人也可以闻到,甚至能看见其中的蜜水。它引诱花栗鼠过去,缓慢地回缩,忽然更大的绿色口袋就闭上了,将它和伸出的花都包裹在里面。第二天天亮,那朵花又出现在了原地,颜色好像更鲜艳了。

    这片密林充满了未知的事物。连昨天晚上鸟和虫的叫声都与他们熟知的不同,谁也猜不出确切的品种。而村庄那边,就要和人以及那面目可怕的妖怪打交道。

    “啊,糟了。”祈焕的语气突然紧张起来。

    君傲颜看向那边,问道:“怎么了?”

    “落下的箱子里有法器……是朝廷准备的。虽然不贵重,但有些平日里不常见的道具。若是能带上,可以少很多麻烦。我把我自己带的一两件小东西也塞进去了。”

    “不要了。”傲颜摇头,“这没办法。除非我们去抢回来。”

    “不……还是得带走。”白涯竟意外地支持祈焕,“如果那些妖怪或者村民,有人会占卜方位的法术,便会追查到我们头上。必须将它们都带走或者破坏,以绝后患。”

    “白少侠说的是。”

    “好吧。”君傲颜有些惆怅,“我……不太懂这些。既然你们这么说,就这么办吧。”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当真要绑架一个村民么?

    “绑一个妖怪,也行。”

    “你认真的?”

    两人惊恐地看着白涯。这货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可看他一向认真的神色,他们都不好说什么。这法子听上去荒唐可笑,没有任何可行性。

    “连他们的话都听不懂,还想套出什么东西?”祈焕觉得自己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既然那些村民能听懂,为何我们不行?一定有什么方法。就算实在不行,也能捉来一个,慢慢试出它的弱点。”

    白涯正经地说着,另外两人的目光突然变得诡异。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得了传染病的患者,些许畏惧夹杂着一丝嫌恶。

    “干什么?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哇,老白你这心眼不是一般的歹。”

    “我也觉得有些不妥……我爹带队时,向来憎恶虐待俘虏,严刑逼供的行为。”

    “哈?那怎么着,你爹跟他们讲道理?”

    “……所以一般我爹不审。”

    “……”

    祈焕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会沉默的功夫,白涯又说:

    “那可是妖

    怪,你们别是忘了昨天有多凶险。君傲颜,你身上的伤不疼了?”

    “啊……”

    这么一说,祈焕也想起来了。傲颜身上被一个妖怪划了几道。她微微拉开衣服,担心血渗透进布料里结痂。那滋味她并不是没感受过,简直比重新划一刀还痛。所幸她血流的不算多,只是四道长短不一的伤口显得很深,像四条细细的沟壑,呈黑色。皮肤其他地方都很正常,傲颜也不是特别痛。说实话,要不是白涯提醒,她都忘了自己受伤的事。

    “这,不打紧吧……”祈焕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我并不痛。”

    “鬼知道会不会染病。”白涯指着村子的方向,海滩上的人少了许多,“这密林不知要走几天,我们只能选村子那边。或许只有村民那里有药。一直不处理,怕是要死树边。”

    话糙理不糙,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他们还是合计了一下,决定先慢慢靠近海岸。不少人应该都去搜寻他们了,现在是个好机会。俗话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吗?

    “先等一下。”祈焕忽然伸手,凭空变出三个白色药丸。

    “这是?”

    “把这个吃了。这是我曾偷来的百花丹,会让妖怪闻不到人的气味,许多江湖术士都用这个东西。我们要快,它只能撑住一个时辰。”

    “你还真是有很多奇怪的东西……”君傲颜感慨道。

    三人绕了一圈,潜进了村子。村里果然没什么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被动员了起来。他们贴着墙摸过去,躲在一座简陋的屋子后。装着器具的箱子旁守了几个妖怪,还有几人跪伏着,似乎是村里的伤患,行动不便。从那些长袍妖怪手中拿着的武器可以判断,它们一定就是与三人交过手的怪物。

    妖怪之间是没有交流的。它们像是一个整体,不论谁做什么事都能相互交接,就好像它们共用同一个脑子。能迅速做出这种判断,也得益于昨夜的交手。它们的配合过于紧密,根本无从拆起。等了许久,终于有一位老者和它们说了什么。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们听不清,恨不得像兔子一样伸长耳朵。

    接着,其中一个妖怪回答了。

    那是非常奇怪的声音,含糊不清,发音黏稠,没有一句是成调儿的。白涯一开始以为太远了,听不清楚,可不论他怎么努力听,都只能得到那些湿滑的像是不同的动物吞口水的声音。而且许多音是重叠着的,不知一张嘴怎么能说出来。

    “……听清了吗?”君傲颜问。

    白涯不说话,祈焕失望地摇摇头。

    “这什么鸟语……”

    “更可怕的是那大爷跟它沟通毫无障碍,我服了。”

    “要我说,就这么几个妖怪,冲出去全杀了,然后把剩下的人一绑。”

    “我说老白,你能不能别总这么暴力。万一伤到村民怎么办?”

    “怎么了,他们的命比你自己金贵?”

    这边有些吵闹,听觉敏锐的妖怪们很快注意到这边。三人立马屏住呼吸,只有眼珠子敢转一转。其中一个妖怪用手中的兵器指了指房子后,老人摆摆手,拾起一旁的拐棍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向他们走来。

    白涯攥紧了手中的刀。

第二十三回:无人之境

    君傲颜将陌刀单手倒了个个儿,攥住金属刀柄,像是拿了一个棍棒。正准备抬起手的白涯被祈焕从后方攥住手腕,另一手捂住了嘴。老人的动作慢吞吞,却越来越近了。将祈焕甩开很容易,但那动静一定很大。三人就这样僵持着,一动不动。

    老人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却没有任何反应,像失明了似的。也难怪,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整个人瘦得干巴巴的,像枣核似的。他的牙和头发一样都掉光了,抿着嘴,长而稀疏的白色胡须挂在下巴上,还粘了一些沙子。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怕是不好使。

    在老爷子发现什么之前,没有人敢出手。

    “亥时一刻。”

    老人忽然这么说,他们都愣住了。

    这老头的眼睛并没有看过来,甚至头都没有转。他只是轻飘飘地撂下这么一句,即使离得那样近,也让年轻人们听着费劲。他慢悠悠转过身,又那么晃悠回去了。过了许久也没有妖怪过来,更无其他变故。陆续能听到年轻人们的声音,怕是都回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三个人逮着机会,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整个过程真令人提心吊胆,呼吸都谨慎得要命。

    连密林那边也不安全了,村民的搜索也渗透到了这里。他们躲躲闪闪,捉迷藏似的。有几次白涯都烦躁到憋不住,祈焕硬是拽了回来免得他暴露。他说,既然现在还没有谁利用道具来占卜他们的位置,很可能是他们运气好,妖怪们尚未抽选到原本属于祈焕的东西。能藏多久是多久,早一时暴露就多一分危险。直到他们钻进了林子的更深处,村民才没有找来。

    那时,他们藏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之后。白涯从茂密的灌木丛间露了半个头,通过缝隙观察对面的情况。有一个少年正要往这边走,被另一位年长的女人拉住了肩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过去,于是少年便放弃了。这大概是除了遇到老人外最为千钧一发的时候了。等他们离开后,几人才瘫在树下,长吁一口气。

    已过晌午,他们都有些饿了。祈焕站起来拍拍灰,指了指林子深处。

    “我去找点吃的?”

    “暂时别去。”白涯谨慎地说,“他们放弃搜索这边,我不认为是时间不够的原因。很可能林子深处有什么更危险的东西,连他们本地人也应付不来。”

    “嘶……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很有道理。”祈焕无奈地坐回原地,盘腿撑起膝盖,“那怎么办啊,总不能一直饿着吧?我感觉自从登岛之后,伙食还不如从前了呢。”

    君傲颜不断地在古树后踱步。她显得很不安,像是焦躁的野兽,时不时朝着村民离开的方向看上一眼。在他们讨论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站在两人之间的一侧。

    “先等一下,我觉得我们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该讨论清楚。那个老头说的‘亥时一刻’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吧,是时间。”白涯懒懒地回应。

    “我当然知道。但具体需要我们做什么?是指亥时一刻等他么?他难道有什么话说。”

    祈焕道:“我也觉得他有些古怪。与其他村民不同,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向妖怪告密。所有人都是听从那些妖怪指挥的,只有他放了我们一马。他分明看到我们,却

    没有出卖我们这几个外乡人的行踪,难不成打算帮咱们?”

    “放长线钓大鱼也说不定。”

    “君姑娘,这你也太敏感了吧。他图啥?”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本能地有些担心。自从我们下船以来,就没有发生过一件看上去顺理成章的事,时刻充满了意外。”

    “我们已经这么倒霉了,该有点好事了吧?”

    君傲颜还在犹豫,而白涯也站起身,表明了立场。

    “他帮我们能有什么好处?帮我们就是与妖怪作对。”

    “怎么你也这么想。那你说,还有啥办法?”

    “亥时一刻,去刚才的地方见他。”

    “你不是不放心吗?”

    “没有别的办法。”

    “切。”

    白涯就是这样。一面总反对着什么,结果还是照做,没什么新的主意。可他偏偏要哽你那么一下,让你难受,还一副并非故意的无辜模样,着实让人恼火。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就先这么说定了。刚安静不到一会,祈焕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咕了起来。

    “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你们不饿?什么玩意儿你就叫我安静。来我替你问问它。”祈焕气坏了,叉着腰,低头对自己快凹进去的肚子说,“兄弟你能安静一点吗?”

    回答他们的,只有接二连三的咕咕声。

    白涯嘀咕着:“你里面住了只鸽子吗。”

    “我倒是希望有只鸽子在里面啊!”

    君傲颜有些窘迫地迎合道:“的确,我也有些饿了。这么久到现在没吃过东西。”

    也是,到现在消耗体力的事儿太多了,尤其是打架。白涯不是不饿,只是小时候饥饱没过准点儿,已经习惯了。别人越说饿,他越容易想起这茬,才喊祈焕控制一下。可人对食物的向往怎么可能轻易压制?权衡再三,他们还是决定稍微往林子深处走些。

    “真的很危险。”白涯一边走,一边强调着,“我亲眼看到一只花栗鼠被花吃了。”

    “不至于,兄弟,你别是饿出幻觉了。”

    祈焕不以为然。只有君傲颜略显谨慎地说,还是小心为妙。他们走得不快,眼睛不放过任何一棵树,任何一寸草皮。只是走了许久,也未曾见过什么果子或是认识的野草。一路上蘑菇见了不少,但颜色都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轻易冒险。祈焕就看到一个鸟巢,好不容易让白涯架上去,一摸,发现是空的。

    而且,他们越走越觉得,这片密林说不出的古怪。

    除了大量不知名的植物外,还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美。对,是实实在在的美,也是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无法言喻的、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敬畏与危险的美。这种美感随着未知被一步步破解,未知的边缘却以更快的速度扩散,你愈是来不及追上它。每当得知新的情况后,随之而来更多的问题与弄清原理的**便更为强烈。即使是被他们探索、了解的部分,也大大超过了人类通常的认知。经验对于这座岛上的生态而言,是完全不适用的。

    例如花。有一种花很漂亮,形状与百合差不远,更小些,却是在藤上长成一串的。而且顺着藤看下去,能发现许许多多的颜

    色。白、黄、红、青,甚至出现了绿色。更令人惊讶的是,它们竟然是长在同一根藤上的。

    “我知道金银花是黄白两色,生在同一棵树上的……也有其他一些常见的花,能在同一个主体上长出两种颜色。这么大量的异色花,着实不多见。就算我知道的,也是具有相当富裕灵力或妖力的神花。可是这些花很普通,我很难感受到它的力量。”

    “我也是。”白涯难得点头,“只是这儿还是能感觉到很强大的灵,说不出是什么。就像我们处于一个强大的法阵或场力之中似的,弄不清成分。”

    君傲颜是一句话也没听懂。她只觉得好看,特别好看,摄人心魂的那种。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托起一朵花,准备凑近嗅一嗅它的味道。

    “慢着!”

    白涯忽然抽刀拦在她下颚处,刀背贴上了皮肤。她回过神,是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

    祈焕也颇为焦急地指责她:“太鲁莽了。若是花香有毒怎么办?”

    “不至于吧……它这么好看。”

    话刚说出口,君傲颜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这的确有些不过脑子。

    “之前那么多好看的蘑菇也没见你摘来吃啊!”

    “……是是。”她连连应和。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他们还看到很多不可思议的部分,例如长在树上的西瓜大的果实。他们本以为这果子也和西瓜一样重,但伸手掂起来时轻飘飘的。试着摘它下来,连接处便往外冒蓝色的液体,血一样黏稠,散发着清晰可闻的苦涩味道,让人怀疑这样的果实到底能不能吃。最后祈焕还是劝他们放弃,毕竟若真可以吃,说不定早就被动物吃完了,轮不到人。

    说起来,他们也一直没看到什么动物。唯一在树丛中见到一个影子,有羊一样的身子,头上却顶着鹿一样歪七扭八的角。那“鹿角”不同于他们认识的任何品种的鹿,若不是它警觉地跑开,他们会以为那其实是树杈。君傲颜惊异地说,她看到那奇异的羊嘴上向上呲着两枚锋利的獠牙,另两人都不信,觉得她看错了。

    “若真有那牙口,还用得着跑。”

    “我说真的!”

    看那诚恳的样子也不像是撒谎,何况也没必要。君傲颜本想追过去,最终选择放弃。因为那鹿角尖牙羊朝着密林深处去了,速度很快。

    在他们熟知的故土上,几乎每个地区都会有一两个、三四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可能是生物,也可能是什么技术。而在这诡异的地方,几乎是把所有未知凝聚起来,常见的玩意才显得稀罕。走了这么久,连普通的青草都看着令人感动。

    真正阻止他们走下去的,是一滩迷幻的苔藓。

    那苔藓可能是一个整体,颜色从墨绿到深蓝到黛紫,再到暗黄墨绿。它们高低不定地簇拥到一起,不同颜色也都有高有低。他们不敢凑得太近,就这样站着极尽所能地观察,可以看到这些苔藓有的是尖头,有的蜷起来,也有的和普通苔藓一样淡薄粘腻。

    可怖之处在于,那是一个人的轮廓——站着的。上方露出一块光秃秃的白色,像头骨。

    “回去吧。”白涯简单说了这么一句,转身走了。

    没人有异议。

第二十四回:无稽之谈

    回去的路上是漫长的沉默。这种可怖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缠绕着他们,在三人之间来回徘徊,只增不减。天越来越黑了,所有景物的形态都逐渐淡化,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这更是增添了些许诡异。原本他们都很饿的,但到了现在,一种与恐惧接近的感觉填满了他们,这种感受近似于“充实的空虚”,谁也不能描述得更加具体。

    “你觉得到时间了么?”白涯问。

    “应该吧。”祈焕不能肯定。

    已经不再有人对去见老者这件事有什么反对意见,毕竟经历了这样一个下午,能再看到一个活人都让人感动。所幸没有更加戏剧性的事发生了,他们平安地回来了,没有陷入鬼打墙似的迷宫。在密林间很容易迷失方向,但三人还不够深入,否则真的当太阳无法从树冠间探出头时,迷路就成了必然。回来时他们也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不要去闻、去摸、去凑近任何东西,哪怕是他们所熟知的生物。

    偶尔传来沙沙声,祈焕频频回头。他终于发现,原来那是君傲颜发出来的。

    她总在挠着自己的颈侧。

    “不要再动了。”他劝她说,“好不容易愈合了,伤势没有恶化,你可不要又扯得血肉模糊,不然可就没办法了。”

    “我知道……但略微有些痒。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白涯头也不回:“正常。伤口生长都痒。”

    总之,祈焕劝她不要再动伤口了。而且那皮肤摩擦的沙沙声在漆黑的夜里听着也令人汗毛倒立。当三人回到村子时,村民们已经休息了。只有三五家窗户透着光,但也陆续熄灭。他们观察了许久,确定没有相貌丑陋的妖怪在附近巡逻,才靠近些。

    他们不傻,并不打算呆在上午险些被发现的地方。他们只是挑了个地势高的位置,远远看着那儿。他们一直等啊等,白涯感觉亥时一刻早就过了,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不是被那老头耍了吧。”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啊——呼……再等等。”祈焕也被传染了哈欠,“别这么急躁。”

    傲颜也很困了。她不断地揉着眼睛,问两人,到底还要等多久。祈焕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不想轻易放弃,毕竟还没弄明白这位举止反常的老村民什么来头。就在这个时候,一片阴影笼罩过来。白涯立刻回头,惊讶地看到一个身披长袍的人影,君傲颜紧跟着反应过来,抬起了刀。就在他们准备以攻代守时,那人伸出枯瘦的手,卸下了兜帽。

    正是白天那位老人。

    两人略微放松了些,但还是抓着武器不放。祈焕倒是比他们更早镇定下来,因为他最先注意到那双年迈的人类的手。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人便自曝了身份。

    “您可吓死我们了。”祈焕顺了顺胸口,“这两人要给您弄个三长两短,我们可真是坐实了杀人犯的罪名。啊,您听得见吗?您——好——”

    祈焕稍稍抬高了声音,不敢太大声,但语调拉得老长,白涯听了想抽他。

    “我听得见。”老者捋了捋胡子,干脆地说,“老朽虽然一把年纪,这眼耳鼻可都灵光着呢。只可惜了这牙口……”

    说着,老者从怀中掏出一块东西,递给他们。白涯

    接过来打开,发现干净的布中包裹了几张灰褐色的大饼。虽然卖相不好,左右两人还是伸出了手,各自拿了一张捧在手里。他们是真的饿了,这掐起来和石头一样硬邦邦的玩意,居然也能让人萌生食欲。

    “这是村里做的,放心,能吃。”老者解释道,“我猜你们也饿了,就去准备了几张,所以来得晚些……”

    “您费心了……”

    祈焕虽然这么说着,却始终不敢下口,其他人也一样。而且,他还发现老人说话时嘴里的模样。他的嘴唇虽然干燥,也说自己牙口有什么问题,但绝不是牙掉光了——他清楚地发现这位老人的牙是尖利的,细而密集,像两排小刷子。虽然月光微弱,但他肯定没看错。

    “你不对劲。”白涯直截了当,“你像是在和这个村子唱反调,但我们没理由因此信你。劳烦您告诉我们一声,你有什么目的。”

    这种节骨眼也谈不上什么尊老爱幼了。老者倒是并不介意,他笑了笑,满目慈祥。

    “老朽和那些人可不一样……倒是与你们相同。老朽啊,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

    “外面的世界?”君傲颜重复了一句。

    “我听你们的口音就知道,我们的故土是一模一样的……”

    “什么?你也是他们口中的外乡人?你是哪一波人,为什么而来?他们说外乡人贪图此地的宝藏,可真有这档子事?你也是?”

    白涯噼里啪啦撂下一大堆问题,听着祈焕和傲颜也脑子犯晕。可老者却十分从容,不紧不慢地给他解释起前因后果来。

    “不,老朽从很早前就来这里了……当时,我是一艘货船上的水手,我跟的商队在两国之间往返,跑货。老朽对这座村里一位年轻的渔女心生爱慕。一来二去,我们看对了眼,我便辞掉工作留了下来。那时候,九天国还是我们的附属国。可在不久前——唉,也不近了,大约十几年前,老朽和这里的人一样,忘记了这个国家的名字。我老伴是前几年走的,那时候还陆续有前来探查的船队登岛。但是,他们几乎都被夜叉屠戮殆尽了。”

    “夜叉?”

    三人异口同声。他们确实都听过这妖怪的名字,也对书中的形容有些许了解,真放在眼前时,谁也不能在第一时间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可老者这么一提,三人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些妖怪的确十分符合夜叉的特性。

    夜叉在他们故乡多被称为捷疾鬼,敏捷又强大。关于它们的模样众说纷纭,有说长着翅膀,有说生着兽头,还有的说它们千变万化,流光溢彩。这听上去玄之又玄,但并不假,只不过它们相貌各异罢了。但关于速度与力量的记录,都是统一而真实的。

    作为一个庞大的族群,这座岛上夜叉的生存方式他们也是前所未见,更不知有哪本书是这样说的。而且比起寻常认知的那种,智力和组织能力并不如此地的夜叉,其严谨的社会性也让他们匪夷所思。

    “关于夜叉的来历众说纷纭。只是这儿的夜叉,与你们知道的不同……他们是智慧的,是一个集体,一个整体。我儿时所知的夜叉,并没有这么——这么聪明。”

    “您是说像蜜蜂或者蚂蚁那样?”祈焕思考起来,“所有夜叉都井然有序地工作,听命于他们

    背后的某种……更大的王?就是所谓海神?当这些松散的在某种更大的指挥下凝聚一团,就变得更聪慧,更难对付。”

    “老朽觉得……他们更像是凝聚于无形,以不为人所知的方法交流。八成,是海神大人赐予他们的力量。思维的交流通过海神,让他们的对话变得玄之又玄。可是海神大人从未有人见过,见过的,也不曾回来。更具体的,老朽也不清楚了。”

    “无凭无据,那不是瞎猜吗?”白涯皱着眉,“你们口中的什么神使,该不会也……”

    “正是他们。”

    “就凭这玩意儿?”

    “年轻人莫要低估这些妖怪……”老者忽然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紧接着问,“你们是如何知道,他们便是神使大人的?”

    白涯也没卖关子,把他们来时遇到的海难,与荒岛上的见闻悉数说了。老者的面色逐渐凝重,到最后显得灰白,毫无血色。

    “呃……这该不是又哪里冒犯到海神了吧?”祈焕小心地问,“那、那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再怎么说是两个孩子,在海面上漂流下去必死无疑。而且先前那场海难,该不会也是所谓海神搞的鬼吧?”

    老者表情复杂,千言万语堆在嘴边,最终还是摇摇头,化为一声沉甸甸的叹息。他们倒也不难理解,虽然严格地讲老人也算是“外乡人”,但在此地生活了几十年,被当地的风俗和信仰同化是正常的。何况他难得能与他们交流,实属不易,不该提更高的要求。

    “海难的话……的确。”老者的手颤抖地捻了捻胡须,“每过九九八十一天,遥远的海面便会浮现异状。只是岸上是安全的,唯独遥远的海景会变得奇异。神使们说,那是海神发怒的前兆,需要献上一双童男童女。”

    “不是,你们没脑子吗?”白涯快听不下去了,“就没人想想那些孩子去哪儿了?”

    能去哪儿?反正是死了呗。

    他的声音确实有些高了,祈焕立刻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比在嘴边狠狠“嘘”了一声。君傲颜还想说些什么,但也怕吵醒其他人,便住了口。老者默默地摇头。在这方面,他不与他们争辩。同时三人也意识到,老者也并不是完全从他们的角度考虑的,他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些年,潜移默化,受了当地的影响。没有将他们举报给所谓神使,已经给足了面子。

    “他们一定是去海神大人身边了。”老者坚定地说,“海神大人是真实存在的。老朽觉得,海夜叉不一定是什么神使……或许只是得到了海神大人的馈赠。大家都知道,他们大多数时候也有些飞扬跋扈了,那不是神使该做的。但人人都清楚,海神一定存在,我们不过是依靠夜叉建立与海神大人的联结罢了。”

    君傲颜感到头疼:“您不是也说,海神大人的真面目不曾有谁见过么?”

    “九天国有八位天神。”老者认真地陈述着,“海神大人平定四方之海,龙神镇守无底深渊;鸟神高栖远山之中,蟒神蛰伏阴泽之间;战神位居战神殿内,香神、歌神各守一方国土,庇两国百姓平安喜乐。所有的神明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海神大人一定如此。”

    白涯低下头,伸出两个手掌,一二三四比了下去。

    “还少一个?”

第二十五回:无相无作

    老者竖起一根手指。

    “一?”

    白涯不解,困惑地望着老者的手指。老者皱起眉,抬了两下。

    “啥意思?”

    祈焕和傲颜没说什么,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老人家是几个意思。老者感到头疼,并对三人的智力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怀疑。

    “在天上。”

    “哦……嗐,您早说啊。”祈焕扬了扬手,颇有些尴尬。

    三个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星星,月光很黯淡。现在,月亮也被厚重的云遮蔽住了,只留下一团浅淡的污渍似的光,反而云的轮廓起伏被照得清晰。他们再低下头,望着略显疲惫的老人。祈焕问道: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我们应该离开这里,是吗?”

    “走吧。如果你们不信奉海神,那这里便不适合你们。你们该去找其他的信仰。没有信仰的人是无法在九天国生存下去的。你们扣押了童男童女,怕是会触怒海神大人……快走吧,在事态严重前离开这里。”

    “你们怎么办?”傲颜问,“您怎么办?”

    “海神大人不会为难我们。我活了七十多年,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了。你们还年轻。”

    “可我什么都不信。”白涯的语气淡淡的,“我只信我自己。”

    “小伙子,你还年轻,不知道九天国的凶险……”

    “您也别费口舌了。我知道,那俩小孩说,供奉神灵最终都是为了升为天人,得道成仙。这与你们说的住在天上的神有什么关系?我们看不到它。”

    老人的头略微向后仰去,虽然没有故作高深的意思,手上却再度拈起胡须,费了一番口舌,才给他们讲清楚那所谓“天神”究竟为何物。

    “天神”是无迹可寻、无法碰触的至高存在。天神是神上之神,是天外之天,而天人便是人外之人。其余的神明不仅认可天神的存在,还敬佩有加。当然,那七位神也无法给出具体的证据来:他们自认为,自身的存在就是证据本身。你若让七神来形容天神的样貌,得到的答案也只是不可见,不可说。

    但人们确定的是,若能成为天人,也一定喜乐无边。

    现世中,通过信仰、供奉这些可触可见的神明大人,也能得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真实依靠掠夺而来的资源,会触犯“下等人”的利益,神明不做干涉,只摆出选择。你可以止步于此,通过各种各样的被神明认可的努力,得到金银财宝,如云美人,且不必在意任何负罪感——这是你应得的。若你心善如玉,也有神明大人会给予你另一种赏赐,那是精神上的享受。例如一场梦,一场美丽的、永远不会醒来的梦,你大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神与人是很贴近的。人的信仰是神明存在的基石。信仰愈是庞大,愈是强烈,神明的力量也会随之膨胀,无边无际。而神明将会选取其中一部分信徒,赏赐他们,给予一种实质性的回馈。这样一来,也会有更多的信徒坚定自己的信仰,吸引更多人成为他们的信徒。人是有限的,资源也是有限的,有时,神明也会利用自己的能力与手段,争夺、挖掘他们想要的东西。但归根到底,他们都是人与天神之间的桥梁。

    你的

    信仰为神明提供力量,但你也可以不单单止步于此。人的**是无穷的,而随着**的膨胀,惰性也水涨船高。在可观的利益前,有人停下了脚步,满足现状,也无可厚非。若你还想更进一步,朝着与七神所并肩的、最接近神的天人的存在,则需要获得七位神明的认可。具体的方法无人得知,因为人们依然无法摆脱肉身的束缚,很容易沉浸于眼前的声色犬马,忘记了当初向上走的力量。何况神明也如人一样,有着独属于他们的恩恩怨怨,这岂是**凡胎的区区人类所能理解的。更别提,要同时兼容七位神明的赞许。至于所谓“得到承认”的形式,就算问他们,也不会告诉你。

    接下来,老者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情报。尽管十分有限,但也足以令他们对九天国的情况有一个初步的了解。

    海神,便是这整座大海的主宰。夜叉是他的神使,负责传达彼此的思想,拉进二者的关系,在信徒们的心中缓缓修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来。有神无形——唯海神的存在概念深入人心,实体只是无关紧要的躯壳罢了,不必为此困扰。

    海神的宝物为夜叉所掌管,可从未有人见过。只是老者说,那很可能是一种长兵:一把特殊的戟。他年轻时有幸见过此物,其蕴含的强大灵力超越想象。

    龙神,也不同于他们所了解的呼风唤雨、神出鬼没的神龙。九天国的龙神是祸海之龙,栖身于万丈深渊之下。富丽堂皇的龙宫就修筑于深邃的海底,没有人能活着到达那个地方,巨大的压力会让陆地上的任何东西被挤压得粉碎。夜叉与龙族间的交集不为人知,陆地上信奉龙神的人少之又少,倒也不会被夜叉所针对。不过,老者说传言有人在人迹罕至之地见过美丽的鲛人。说不定龙神的信徒们属于另一个群体,他的存在形式也十分特殊。

    龙神的宝藏,自然也无处可知。

    蟒神名曰摩睺罗迦,亦云地龙,无足腹行神,鲜少露面。他可能是男相,也可能是女相;可能是蛇头人身,也可能是人头蛇身——那些外观上的变化倒也无关紧要。远林深沼间,建立了属于他的神庙,大量善男信女常来此地供奉他,祭拜祈福。但传言中蟒神毁戒邪谄,多嗔少施,是个性情古怪的神明。为了避免对蟒神无意的触怒,与不必要的牺牲,人们组建了专门与神明交流的神职队伍,以作双方的纽带。

    在蟒神的神庙中,据说供奉着蟒神的宝物。

    香神名曰乾闼婆,传闻是顶戴八角冠的男性样貌的神灵。他左手持玉箫,右手持香炉。他与他的族群都从身上散发出芬芳馥郁的香味,不食酒肉,仅凭香气作为滋养。他是香阴教的教主,安身于一座政教合一的国土,连国王也要敬他三分。他也是孩童与婴儿的守护神,只要诚心向他祈求,孩子便会幸福安康,一生不为鬼神所侵扰。他像一位巫术高明的术士,一切虚实醒梦在这里都将失去意义。所有教徒都对传言中乾闼婆的故乡——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景心向往之。那里没有疾病,没有贫穷,没有痛苦,只要皈依圣教,便能一步步脱离这俗世苦难的侵扰。

    乾闼婆有一枚铂银香炉,常年散发着各式各样的香气,令人怀疑那些气味不属于人间。那香炉亦能炼药,世上没有任何一种病症是无

    可治愈的。

    歌神名曰紧那罗,意为音乐天。传闻是一位头顶长了一对角,相貌端庄,嗓音绝美的女人。她的歌声净化世间污秽,琴声令一切诸法向寂静。她与乾闼婆同属,据说是至亲至爱的友人,也或许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二人齐分乐神美誉,分别参与两座相邻大国的治理。她是辅佐君王治理领土的国师,没有任何人会忤逆她的命令。这两个国家之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盟,与九天国中最大的国家之间形成制衡。

    紧那罗有一只特殊的埙,与那玉箫是一对。但据说那埙的材质十分特殊,在紧那罗口中演奏,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战神即阿修罗。他们是从修罗道而来的神明。传说修罗王的真身九头千眼,百手八足,身高如山,脚踏大海,口能呼火,啸吼如雷,伸手可覆障日月之光。修罗众的军队所向披靡。当地的人们建立了战神殿,里面坐落着许多为修罗王所认可的、英勇善战者的雕像。那一带的人与妖怪常受到罗刹鬼的进犯,人们与之对抗。阿修罗的国度拥有整个九天国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任何人或团体都无法战胜他们。

    阿修罗有一把象征着征伐与胜利的降魔杵,紫金打造。其一端是金刚杵,中间镂刻着三佛像,分别作笑、怒、骂状,而另一端是三棱杵,锋利无比,坚不可摧,用以降伏魔怨。

    鸟神名曰迦楼罗,是庞大的金翅神鸟,以本土一种名为娜迦的蛇为食。说来也怪,在这些神明降临之前,那伽、罗刹之流的可怖生物也是居民们前所未见的。或许是他们的到来改变了什么东西。神鸟迦楼罗在传言中半人半鸟,或人或鸟,鸟身则塑有金身,头嵌如意珠,他率领着庞大的妖鸟族群,与人族共栖共生,维护着不同种群与阶层的秩序。

    迦楼罗栖于大陆内部,也司掌了某种宝物,只不过没人知道。有人猜测,正是那枚碧色如意珠。有了它,便能实现任何心愿。

    “有一个问题令我很在意。”白涯说道,“九天国当年不就是一个国家罢了,为何又分裂出多个小国来?”

    “的确。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个整体……但在某天起,一切就变了。神明大人各自为政,划分出了属于他们的国界。我在海边与妻子生活多年,从未深入内陆,恕老朽也不能回答你们具体的分布……”

    “无妨,感激不尽。”祈焕认真地对老人拱手鞠了一躬,直起了身,“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或许会冒犯到您。如果您觉得不妥,可以不用回答。”

    “你尽管说便是。”老者微微笑了一下,“老朽帮不了太多,有什么事,尽量答复。”

    “这么多年来,您如何坚持您的信仰?听您说,这海神大人跟天神似的,从未在人面前显身,您又是怎么保持自己的信任?就凭那些相貌怪异的海夜叉么?”

    老者笑了笑。月光下,他的表情像极了光影起伏的海面。

    “我曾有幸受到海神大人的赐福,那时起,我便坚信不疑。否则我的小命,早几十年就丢到那次捕鱼时发生的风暴里去了。”

    说罢,老人缓缓解开了长袍的下摆。在三人惊异的注视中,他们看到了一对扭曲粗糙、呈现墨绿色的、长鳍的枯瘦的腿。

第二十六回:无患之患

    关于海神的长兵,老者是这样描述的。

    因为事隔久远,他的记忆十分模糊。依稀记得,那是一种并不光滑的材料,虽然他没有亲自摸过,但看起来像是狭长的、略微有些扭曲的珊瑚。如此描述,倒是与他们所接触的质感十分相似,那可能是夜叉一族特有的材料。它的样子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形似长戟,并不很规矩。除此之外,它再没别的特点。也可能是时间太久了,老人家记不清楚。

    他是在海里看到的——他本有机会随着船队逃跑,但他没有。那时候,年轻的老人一心想要给家里赚钱,贴补家用。又因为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海边人,看不懂气候的变化,又一意孤行不听劝,最终遭遇风暴。他只身一人沉入冰冷的海中,恍惚间,漆黑的海面上仿佛投下粼粼的微光,几个在海中行动十分灵活的夜叉围绕在他的身边。那些妖怪就像漂浮在空中一样,在水里,没有任何阻力,也不需要呼吸。其中一个夜叉手持长戟,但他看上去与其他夜叉没什么不同。而后,他被一片盈蓝色包围——紧接着,他便可以呼吸了。

    在恐惧中,他随着夜叉行进了一段时间,但他不知是什么方向。到最后他也忘记自己是如何失去意识的,只记得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家床上,妻子在床边哭泣。他昏睡了整整一天,是风暴后的一个拾贝小孩在沙滩上发现他的。那个时候,还未有任何一位神明降临于此地。想必众神是长久以来都存在的,只是近年来现身罢了。或许,有什么事要发生。

    老者的描述太宽泛了,让他们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子。况且在那天夜里,他们也接触了不少夜叉特有的兵器,那种东西应该不会混迹其中。说到底,这些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老者说这么多不是满足他们好奇心的,而是劝他们在九天国好好生存下去。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只是那副与夜叉同化的样貌,多少令人怀疑他话的真实性。

    “唔,我觉得不能以貌取人吧。”祈焕还是这样说。

    “可能因为他是人,所以只能窥探到夜叉之间交流的端倪,具体是如何做到的便不得而知。我倒是相信,他是真心愿意帮我们的。他给我一种感觉,像一个传统的信徒。他们当真认为自己是一心向善的。你们看,他虽然对夜叉的神使身份颇有成见,却坚定地信仰着他口中的海神大人。”

    君傲颜分析得头头是道,祈焕跟着点了点头。

    “不过……一般而言,既然他获救时只看得到夜叉,应该对他们充满敬意才对。但他坚称有一个真实存在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海神,还是令我感到奇怪。”

    “果然还是精神上的某种交流吧?他能感觉到……”

    回到密林边缘,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白涯揪下一块灰色的饼,嗅了嗅,塞进嘴里。这饼很轻,口感也很奇怪,像薄薄的木片儿。虽说是入口即化,但只有一滩水,没什么味道。咽下去以后,让人怀疑自己什么都没吃到。

    “这……真能吃么?”祈焕还在犹豫。

    “不然呢?你不吃给我。在南国的死法很多,饿死是我最不想选的一种。”

    祈焕很想接一句拉肚子拉死你就接

    受了?但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场合。他和君傲颜面面厮觑,又扭头看了一眼白涯。他撕了不到一半,忽然就不吃了,将剩下的饼收了起来。

    “怎么了?”傲颜问。

    “饱了。”

    若说是平均分配留给下一顿这种台词,两人觉得可信度更高一些。他们也纷纷揪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没觉得好吃也不觉得难吃。但没几口他们就意识到,白涯说的可能是实话。这玩意其貌不扬,倒是挺顶饱的。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白涯靠在树上,又开始擦起刀来,“睡觉。明天想想办法,得从村子或者树林穿过去。深入内陆,找个正常地方打探消息……算了,估计也没什么正常的地方。希望别的神明大人和他的信徒们宽容一些。”

    “怎么回事?!”

    祈焕突然大叫了一声,白涯坐直身子看了过去。祈焕指着君傲颜的脖颈惊呼出声。月亮挪到了一个恰好的位置,月光拐着弯儿绕过树冠,落在她的肩上。受了伤的左侧是黑乎乎的一片。白天是这个样子吗?

    君傲颜不明所以,顺着他的手指,她才发现自己的左肩膀感觉有些僵硬。她摸上去,发现衣料已经结块了,有些恶心地皱起眉。

    “糟了,这要上哪里去洗……”

    白涯忽然跳起来,三两步就走到她面前,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掰开,另一只手抓在她的领子上。但他没有用力撕下来,而是小心地将衣料与皮肤分离。站在一旁的祈焕听到了一阵粘腻的声音。虽然可能有些不雅,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走了过来。

    黑色黏稠的丝线连接在布料与她的皮肤上,像泥浆或油污之类的东西。她并没有与这些东西接触过的经历,怎么想,这些液体都是从伤口渗透出来的。

    些许困意荡然无存。君傲颜倒是不介意,她好像并不痛,反而给那两人解释。

    “打仗的时候,兄弟们什么伤都受过。被爬虫飞虫甚至毒蛇叮咬,也很常见。”她的态度认真极了,“感染溃脓这种情况很常见。若不能及时处理,将烂肉刮掉也是常有的事。”

    “你怎么刮?”白涯有些恼怒,“我刀给你,你刮。我看你不把半个身子都刮下来。”

    “呃,老白,别这么凶啊……”祈焕急忙解围,“你看君姑娘她也不痛的样子,感觉不大,应该不算严重。先弄清现在的伤势,然后……”

    “不严重?”白涯忽然吼他,“你管这叫不严重!你学的那点阴阳术都学狗肚子里了?啊?妖怪造成的伤害能与动物和兵器相提并论么?被瘴气、浊气感染致死的惨状,你难道从未听说过?”

    “当、当然听过,我只是不想你们这么紧张……”

    君傲颜坐下来,卸下轻薄的甲,将胳膊从袖筒里抽出来,露出受伤的部分。祈焕找了块布,将她那一大片漆黑的皮肤小心翼翼地擦净。君傲颜嫌他太慢,自己抓过布,顺着伤口的纹路很用力地向下抹去。皮肤原本的部分呈现了,只是有些泛灰,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那四条长短不一的抓痕十分醒目,间断性地渗透出一些奇怪的粘液。最长的伤口是第二道,上段几乎绕到后颈,向

    下延伸到肋骨处。最短的也有一匝长,间隔大约一寸。

    更多黑色的液体很缓慢地渗透着,擦下去后,过很久才溢出来。白涯闻了闻那块布,没有明显的腐烂味,只有一种海似的淡淡的腥,也没有血的味道。祈焕从不自诩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盯着姑娘胸部上下看个不停。他尽量避开不该看的视线,将注意力放在那些异常的伤口上。观察了一会,他觉得有些恶心。

    “在动。”他说,“那些伤口会开合。”

    “是人在动吧。”白涯不以为然,“心跳还会牵连内脏呢。我是担心会恶化成更极端的情况……我见过不少惨死的,或者生不如死的。”

    君傲颜原本轻松的语气变得有些怵:“也、也不至于吧……”

    “还是重视些好。”祈焕挪开了视线,“可我们能怎么办呢?药材太有限了,不少泡了水也没法用,更不知道效果……难不成,真要抓一个夜叉过来?”

    “抓一个能有用吗?”白涯认真地提问,“去逼他们交出解药?但他们的话我们也听不懂,这能行吗?”

    “你想的也太简单了。他们要解药做什么……但一些解药是能通过血液提炼出来的。只不过我只试着学过蛇毒之流,妖怪我还真没试过。”

    白涯闭了眼,捏着鼻梁,极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冷静思考。君傲颜左看右看,不知该不该插话。她想打圆场,劝他们不要这么紧张,但生怕白涯又像刚才那样更激动了。他的心思总是那样捉摸不透。

    “我看还不如抓一个妖怪打一顿,问他海神的长戟在哪里。只要有那玩意,管他什么毛病应该都能治好吧?”

    祈焕犹豫了:“可是那位老爷子……”

    君傲颜倒是意外的心宽。她重新将袖子套好,按上了盔甲。只是衣料与皮肤接触的地方敷上了祈焕递来的临时和好的药。他说这能止痛止血,可她不痛,这流的大概率也不是血。

    “这没关系。”君傲颜冷静地道,“从军之人也有许多先天畸形的人,经过训练,他们也一样能和正常人当兵打仗。再者,战乱也常令人缺胳膊少腿,可即便沦为残疾,只要捡回一条命,重新投入战场的勇士也大有人在。不论身上多了还是少了,最重要的就是习惯。只要有这条命在,身上有什么伤痕什么变化,都无关紧要。”

    “可以,我欣赏你。”

    说罢,白涯坐回原来那棵树下,重新倒了下去。他们都知道,直接穿过这危险的密林还不如从夜叉那里抢东西来得快,前者更加充满未知。白涯这人真是一点也不耽误事,一旦明确了目标就立刻执行。就像现在,知道明天该干什么,立马倒下睡觉补充体力,可见睡得香也是令人羡慕的一大技能。尽管有时候,这种能力显得有点冷漠——不单指睡觉这回事。

    祈焕弄好了额外的药,提醒傲颜明早记得换。他先守夜,外加给篝火续柴。另外两人都闭上眼后,他无声地望着他们,轻轻叹了口气。

    白少侠也真是性情中人。相较之下,一开始与君姑娘势不两立的人反而有些陌生。但也罢,这人就是这样的。若失去这层“割裂感”,他反而不是他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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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