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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回:无从下口

    “借我一点血。”祈焕对白涯说。

    白涯皱着眉,犹豫地看着面前这个巨大的法阵。虽然很大,但略显“潦草”,几乎是随便找到的碎石拼凑而成的。就这破玩意花了祈焕大半天的时间。经过祈焕的精心推算,这阵子的浪潮也不会太剧烈。他们特意沿着海岸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免得被人们发现。但因为一点人的踪影也没有,他们又怀疑会不会有妖怪过来了。所以,需要一些特别的“诱饵”。

    “这真有用?”

    这粗制滥造的阵令白涯十分怀疑。不过他还是配合地对君傲颜伸出手。傲颜有些奇怪。看到那两人迷惑的眼神,他不耐烦地解释了一下:

    “我的刀划我自己是不会流血的。”

    “等等。”祈焕忽然抬起了手,“还是算了,用君姑娘的血好了。你这血杀气太重,我怕把妖怪都吓跑了。”

    “你在搞我?”

    “我认真的。”祈焕的表情确实不像在开玩笑,“何况我想了又想……”

    “你还有脸想?”

    “是这样,因为君姑娘已经受伤了,我现在可以伪造一种痕迹——能让妖怪误以为,他们上次袭击的人伤势恶化。我这儿还有一种药粉,能让血的味道传播得很远。知道鲨鱼么?它们的嗅觉很灵敏,即使很远很远的血也能被它们嗅到。这种药粉可以起到同样的效果。”

    “你怎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地取材。有些东西我还是认识的。”

    于是换君傲颜在刀尖上戳了一下手指,混合了她伤口的黑色液体与祈焕配置的奇怪的药粉。他将滴了混合物的石块放在阵法的中央,然后稍微解开了两圈手腕上的布带,将双手按在地上,注入些许灵力以启动这座法阵。虽然白涯感觉到了灵力的传输,可这法阵没有任何变化,可能因为它实在是太粗制滥造了。庆幸现在没有大风大浪吧,不然水波和风一定会破坏阵法的摆放和里面压着的符咒。

    “你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祈焕交代着,“躲好之后,把百花丸准备到手里,先别吃。”

    两人犹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阵,慢吞吞地走向掩体。祈焕扬起手,将擦血的抹布丢入海中,随后也小跑到巨石之后了。他们商量好,等有东西上岸就立刻吃掉药丸。但祈焕说他剩下的百花丸不多了,只坚持一小段时间,三个人掰一个还是够用的。

    但这玩意实在太小,白涯真怕掰掉的部分卡在指甲缝里出不来。

    虽然有树叶挡着光,可正午过后依然炎热。还不至于到中暑的份上,三人也都无精打采的。椰壳装的淡水十分有限,君傲颜总是喝个不停。她没有其他任何异常的地方,伤口也再没有恶化得更严重,她只是大多数时候都在犯渴。

    第四个椰子壳要被喝空了,阵法那边依然没有动静。白涯拍了一下君傲颜的手臂。

    “别喝了,留点。”

    “我是真的渴。”君傲颜也不想浪费共有资源,“我没办法,嗓子太痛了。”

    不过,她的声音没什么变化,应该

    不是真正的干渴,而是一种感觉。她没说谎的必要。祈焕说自己还能撑一段时间,不必太苛刻。正说着,他忽然听到岸边有什么声音,立刻压住他们,打着手势,示意将药丸掰开。

    药丸在白涯手里。他很疑惑,祈焕怎么听到了声音,他却没有?难道是留在那里的灵力共鸣?这倒是说得通。可那阵法真的有用吗?除非他自身的力量可以弥补材料的敷衍,再或者……他们的运气足够好。

    白涯手上一用力,一小部分药丸碎成了粉末。

    “哎呀。”

    “你还有脸‘哎呀’?”

    祈焕瞪大了眼睛,真想狠狠骂他一顿,还是憋住了。他抢过他手里剩下缺了角的药丸,小心地掰成两半。君傲颜也真是不争气,没接住掉进了沙地里。没办法,她干脆抓起了一小把沙子,统统塞进了嘴里。

    白涯茫然地将沾了点粉末的手指放到嘴里嘬了嘬,聊胜于无。

    祈焕脑瓜子疼。

    他们的运气真的很好——非常好。祈焕探出头时,看到在岸边游荡着的只有一个夜叉。这真是省了很多麻烦,如果是两个以上,他们或许很难对付。既然只有一个,那太好办了,等他上钩就行。这位夜叉手持短刀,没有穿着长袍,大约是独身一人来打探情况。短刀在阳光下散发着星星点点的碎光。夜叉的长相也十分标准,一看就知道绝不会错。

    祈焕的法阵很隐蔽,一大半都埋在沙子里,只是零星地露出几个石头块,看上去十分自然。硬要说不自然的,大概是那些石头下压着的符咒。夜叉的眼神应该没这么好吧?

    他们都警觉地看向这边,呼吸都小心翼翼。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丑陋的夜叉忽然转过头,看着他们藏身的方向,令祈焕头皮发麻。难道是君傲颜或者白涯的气息没被遮蔽住?这下糟了,让他心生疑惑,就这么跑了可不得了。

    不过,令他意外的事发生了。要说这夜叉也是真的胆大,提着刀就朝他们冲了过来。没跑两步正好陷入那巨大的阵法之中。它生效了,潮湿的沙子忽然失去水分变得干燥,哗哗地四散而去,露出完整的原貌。数十张符咒得到命令般噼里啪啦贴在妖怪的身上,冒出滋滋的火花声来。不再需要躲藏了,白涯率先翻过巨石,动作干脆利落,在一跃而下的瞬间抽出背后的两把弯刀。君傲颜紧随其后,祈焕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不该阻拦。当然是已经晚了,他没办法抱怨什么,无奈地追上两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太阳落山前,他们终于得偿所愿。生怕他跑路,几人笨拙地按了上去,也不管手感有多令人恶心。他的劲可真是太大了,三人齐心协力给他踩住,才没让他溜回海里。昏暗的天光和符咒的火光交替闪烁,在那只夜叉粗砺的表皮上跳跃,折射出或蓝或绿的海波一样的景象。伴随着他撕裂声带般的威吓与挣扎时鳞质的皮肤摩擦出的粘稠声响,祈焕恍惚以为自己踩着的是一坨黏烂腐坏的泥浆,才搓动出这般恶心的动静来。白涯脚下一顿,他微微拧起了眉毛,像是一个内陆的人头一回见到甲壳嶙峋支棱的海产,一时狗啃刺猬

    般无从下手。君傲颜反应更大,当她注视祈焕脚下的妖怪时,这种错乱的声效和视效令她眼前昏乱发花,想吐,晕船似的。

    傲颜挪开了视线,在白涯和祈焕之间来回看了看,最后重新把目光落回那夜叉身上,语气里有一丝不确定:

    “这东西……怎么审?”

    的确,这东西和她见过的、审过的“人”太不一样了。许以高官俸禄、珠玉美色,或以同伴家人的命运循循善诱,下软刀子逼迫——这些对这样一个妖怪,显然都不会管用。她也见过酷刑,浸了水的鞭子在敌人皮肤上炸响,烧红的烙铁嘶嘶作声,让简陋的遮蔽里弥漫出奇异得让人几欲作呕的焦香。她想起他们来时那晚,在火海里那些怪物也没有多么痛不欲生的模样,顶多是被打乱了分寸,而他们的兵器……她的兵器,对夜叉的伤害十分有限,祈焕主要是靠阴阳术制约它们。若说他们之中,有谁能切实让这妖怪感受到威胁……

    “该怎么审,就怎么审。”白涯淡淡地说着,将刀对准了垂死挣扎的妖怪,“只要是活物,大多都怕死。”

    暖黄的天光下,利刃泛出森白的光。

    脚下的挣扎陡然激烈起来,那种难以言喻的鼓噪声加剧了,简直像烂泥潭被煮开一样,一股子臭鱼烂虾的味道也像。祈焕本来嫌弃地向后仰着身子,这会儿脸拧巴得更厉害,还不得不加紧了力道,手忙脚乱按着夜叉咬牙切齿:

    “老白,你还是少摆花架子吧。我看他是挺怕死的,我也怕死,你能不能抬抬贵手让他更怕死点……”

    “别吵。”

    白涯的声音冷冰冰的,不知是冲着谁,被符咒束缚着的妖怪却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他不可能会这么听话,究其原因,想来是因为此时抵着他脖颈的刀刃,一瞬前轻快而凶狠地避开他身上缠绕的符纸,在它袒露出的小腿上深深割裂了一道。污浊焦臭的液体喷涌而出,在场的另外二人都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因为这味道,或因为这场面。白涯弓着腰,确保刀仍不离妖怪颈边,拿脚尖踢了踢夜叉的脸:

    “老实了?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打着海神的旗号在这里蛊惑人心,三番五次与我们为难,有何目的?之前那些年外来的人,是不是也有人被你们拦在了这里?”

    他顿了顿,狠狠咬断了太多的问题,直切当下最紧要的一个。

    “——你们给人落的伤,有什么解法?海神的长戟,又被你们藏在了什么地方?”

    在刀刃的反光里,夜叉鼓突的眼球中似乎流露出了厌恶、憎恨,还有类似于些许畏惧的东西。它不再胡乱挣动,颤抖着停顿了一阵,张口发出古怪的咕噜声:

    “……”

    那声音和他们曾听过的别无二致。含混、粘腻,带着诡谲的共振和混响。祈焕怀疑自己还是听不清,或的确听清了,就是听不懂而已。他踩着夜叉也不敢乱动弹,带着些敬畏看着白涯严肃的神色,看着他表情愈来愈凝重,然后直起身来,略带一丝茫然地望着他们两个。

    “……这玩意都说的什么鸟话?”

第二十八回:无可抗衡

    第二十八回:

    祈焕一阵头大。

    “什么玩意儿,你是说,这东西还是在拿那天跟老大爷那种鬼叫来和你沟通?那你凑那儿半天你听出什么了?”

    白涯非常认真。

    “我听出他说话,我们是确实听不懂的。它们也不会说人话,逼也没用。”

    “你大……”

    不知不觉间,四下的火光已经黯淡了。

    脚下一股大力猛地掀翻了祈焕。他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身体先自发地跳了起来,调节着平衡,紧接着眼睛扫到一边,看到君傲颜侧倒在地上。他心里一惊,随即又一松,看见她撑着地在爬起身。而一道人影伴着锃亮的刀光蹿了出去,直追前面已经奔向远处的怪诞黑影。

    祈焕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顾不上脚下乱糟糟的符阵,踉跄着走过去扶起了君傲颜。她的伤口本就没有愈合,此时一阵磕碰,又渗出了那些漆黑的、污秽的黏液。两个人直起身,刚巧看到不远处的海水里爆出一蓬水花。白涯紧随其后,他的脚步没有片刻的停顿,一往无前地追着那只夜叉,带着刀一个猛子扎下了大海。

    “这、这……喂——老白……”

    祈焕一嗓子喊了一半就泄了劲,人已经钻水里,叫也没用。他犹豫地张望了一眼涟漪渐散的海面,又瞧了瞧君傲颜苍白的脸色,最后只得跺了跺脚。

    “我也去。”

    君傲颜攥着陌刀,牙缝间还夹着沙子。她已经“呸呸呸”了大半天还没吐干净。祈焕连忙按住了她,劝她说:

    “咱们啊,可别跟过去捣乱了。你看看你,伤成这个样子还敢下水。何况这刀这么沉,下去了还上的来吗?别冒险了,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没法给朝廷交代。姓白的要追尽管放他去追,他肯定自有分寸,好吧?”

    君傲颜掂量着他的话,觉得有些道理。这把刀的确太沉了,如果就这么丢在海里,这和父亲最后的念想也没有了。诚实地讲,她的确也没有信心,此行就一定能将父亲找回来。就这么仓促地和这把刀告别,可不是她乐意发生的事。而且这么重的刀在水下作战,难度也不言而喻。如此想来,希望白涯别出意外才是。

    白涯一点也没听见背后的呼喊声。水层扭曲了光线,声音也被水构成的厚实铺盖捂住。他胸口里急匆匆含着一口气,眼睛紧盯着前边飞快蹿动的鬼影。他下水时很快地将刀别回了后腰,此刻它们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像一座山似的。

    太快了——这是他最直观心惊的感受。君傲颜的那把陌刀是一定无法让人追上的,那玩意儿在水里就是个锚,给人浸猪笼用的。

    那逃窜的夜叉在水下的行动,完全当得上如鱼得水四个字。这和在陆地上的活动能力说不上天差地别,但也的确算两码事儿了。一旦白涯接近了,他便会滑溜无比地一个轻窜,浮到离水面更近的地方,又在他接近时逃离。这行为简直像在诱使白涯向海的更远处游。若真是如此,这种策略无疑是有效的。白涯被粼粼变幻的光晃得眼花,每每感到近在咫尺之时,又在视

    觉的错乱中疏漏过去。再一晃神,这水生的妖怪又逃出了一大段距离,方才的努力都成了徒劳,一次次的追逐循环往复。

    唯一的好处是,当靠近水面时,他能有机会露出头,猛地换上一口气。他和夜叉间的距离没有缩短多少,也没有进一步拉大,两者之间陷入了微妙的平衡,追逐成为了一种拉锯战。好一会儿,他感到视线变得昏暗起来。首先注意到的是胸腔的憋闷,紧接着他骤然意识到,他们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向海面上游了。

    夜叉根本不需要空气似的。他的行动轨迹依然飘忽不定,东一下西一下,就像只是被追得紧,才漫无目的地四下奔逃。但这时白涯定下神去留意,终于发现了它在向下潜,每一次变换方向,都往海的更深处钻一些。海水涩得眼珠疼痛,白涯努力瞪大了眼睛,牢牢记下它逃跑的位置,紧接着急速往水面一冲,深深吐息了一口。冲着方才牢牢烙在他眼睛里、烙在他脑子里的方位,他再度狠狠扎下了水,如不久以前,他的刀尖扎进夜叉腿部一样。

    他惊觉光线变得晦暗了。不是他缺氧的缘故,而是这个地带,似乎是被光明抛弃的角落,海水里本就透不进多少光,此处的情况则比大多地方还要严重。他模糊的视线仅能看到那个人形大小的、高速移动的影子,已经不比周围的海水黑上多少了。

    越向下潜,白涯越是感受到了无形的阻力和压力,这种深水带来的不可抗力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推挤着他,阻碍他继续前进,又像是要将他永远地留在深海里。夜叉的优势在加大,他依然快速而敏捷,灵活得像在空中跳舞。

    白涯无端想起了信仰海神的老人所描述的场景:夜叉们在海域里有如在天空飘浮……

    突然间,黑暗变得更加坚实起来。灌满了水的耳道本将鼓膜压迫得要麻木了,此时有一种高速震荡的声音在逼近,有许许多多的尖厉啸叫向他涌来。夜叉,全是夜叉,黑暗的海水里浮现出了越来越多颜色更深暗的实体,它们的叫声如同海的一部分,丝毫不受海水的阻隔削弱,清晰、刺耳、锐利地扎向他,让人寒毛倒竖。

    究竟谁才是诱饵?谁才需要诱饵?白涯觉得有些可笑,却笑不出声。老者说过,夜叉的交流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方式,他们或许早就商定好了一个计划,派遣了一个哨兵打探情况,继而诱敌深入。所幸祈焕和君傲颜应该是没追来,陷入困境的只有他一人。这样更好,他大可放开手脚而不必顾及那两个拖油瓶了。

    一个夜叉箭似的朝他奔来,白涯没有一刻的犹豫,他迅速抽刀与之对抗。水的压力与阻力都大得超乎想象,手中的兵刃沉重了数倍。他手中发力,将灵力快速运转到刀刃上去,就像集中到身体任何一个部位一样自然。这或许是锻刀时他的血液发生的亲和作用。唯有这两把刀,比他用过的任何兵器都要趁手。

    高温在瞬间覆盖刀身,所有接触它的水都在瞬间汽化,变成无数细密的泡泡漂浮而上。武器在这层薄薄的空气中没有阻力似的,与在岸上一样轻快。他很快斩断了那只夜叉的手,紧攥着短兵的爪子一同朝着海的更深处坠落。

    这只夜叉感到了疼痛,而疼痛引发愤怒。他咆哮着,张牙舞爪,示意同伴们不要放过这可恶的人类。在那一瞬间,白涯听到了他歇斯底里的惊叫声——没错,是惊叫。

    像人,但不是人。这声音与陆地上的其他猛兽有相似之处,而这并不是令白涯惊愕的理由。他感到震惊的是,夜叉发出的声音是实实在在的,像是在空气里传播似的。在水中,人们通常只能听到“咕噜噜”之流的拟声,而不是实实在在拥有具体内容的东西。他肯定,这绝不是自己耳膜太痛引发的幻听或是耳鸣,而是真实存在的某种语言。但这声音令他的疼痛感进一步增加。紧接着,大量的夜叉蜂拥而上,他们都高叫着,呼喊着,像是成百上千发起冲锋的战士们齐刷刷地高喊属于自己的口号。只不过,这是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而不再是岸上那样的,一种他听不懂的“声音”。

    在这种强烈的压迫感彻底淹没白涯之前,他果断止住了前冲的势头。掉头就跑听起来不太光彩,有时却是最理智高明的决策。但他潜得太深了,离岸太远了。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似乎淡去了些许,也许是白涯对他们的族群所能造成的威胁,远远不需要他们派遣更多的力量。仅仅这数个就够了,太够了。幸好他尚未太过深入夜叉的领地,游了一会儿,光线便重新回到了视野里,然而海岸却依然遥远。已经有先行的夜叉扑了上来,他不得不放缓了游动的动作,拔出刀来格挡。在这些海中生物的地盘里,这把无常打造的神兵对他们的杀伤力也不可小觑。但是这太耗费灵力了,白涯的体能和精神都不允许他做出更大程度的攻击。反抗的力度被大大削弱了,他必须保留体力才能尽快回到岸上。现在,他几乎能理解为什么那些愚钝的村民把这些家伙当做海神的使者。他们在水下的身姿太过飘逸也太过恣意,强大得几乎无可匹敌。

    他能看到光,但很有限。他之前竟已潜了这么远的距离。返程的路游了有三分之一么?或许不到,他很难估计。这时,他脚踝一紧,有夜叉攥住了他,试图将他直接溺死在这里。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在水中挥动兵器更加剧了体力和氧气的消耗。白涯咬紧了牙关,将手里的刀狠狠砍向了脚下瘦骨伶仃的胳膊。他的视线非黑即白,已经开始泛出星星点点的花斑。他看到那只怪手的轮廓缓缓下沉,同时,他撒开了手,任由手中的弯刀一并与断手下沉。那是哪一把刀?他已经分不清颜色了,只觉得身体轻松了一阵,加快了上游的速度。

    这给了白涯些许鼓励,让他觉得自己和淹死这一与身份完全不匹配的死法远了一步。身后鼎沸的嘈杂声早已淡化,大概已经没有追兵。天大约已经暗了,即使游了这么久,他还是没能看到更加充裕的光,这令白涯更加无法判断自己和空气的距离。他只能尽力向上,一刻也不敢停下。每一次动作都令他更加疲惫,但每一点距离都施舍了一份希望。在如此矛盾的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挣扎中,水压带来的痛苦逐渐褪去。

    他挣扎着,拖着自己的身躯与唯一的单兵向上拼命游去。

    黄昏最后的微光近在咫尺。

第二十九回:无愧衾影

    到底是年轻人,身体恢复得快。若是不在海边长期生活的寻常人,憋了这么久的肺必然会出现不可逆的毛病。就目前而言,白涯还不算难受,唯有用力过猛地吸气会令肺部痛得说不出话。而这个现象也逐渐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了。其次是浑身酸痛。他只会在过去训练一整天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二者之间也时隔久远。

    他用前半个晚上缓过神,后半个晚上讲述了那片深海的景象与他遇到的情况。夜叉的族群已被惊动,之后他们不论去哪儿都必须是一个团体,一旦有人落了单就会陷入麻烦。若君傲颜没有受伤就好了,这样仨人就能一起下去一探究竟。祈焕这么说着,白涯反驳他:若她没受伤,他们也不会出此下策深入那片是非之地。

    “我留了一把刀在那里。”白涯说着,擦了擦仅剩的白色的弯刀,“我能知道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接近那里。”

    “你上来的时候离这儿可挺远,绕了不少弯路吧。”祈焕问。

    “我想也是。”他挥了挥刀,“唔,真实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不过我在浅水区看到一种水草,冒着气泡。当时没有条件去摘。我爹以前教我吃过一种海草,能在水下呼吸很久,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东西。”

    君傲颜没听说过这东西,她茫然地望着两人。祈焕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激动地说:“是有这么个东西。你还记不记得那叶片是宽是窄,颜色是深是浅,那些泡泡多不多,密不密?还有……”

    “停停停——”白涯扬起手,“你问题也太多了,这我哪儿记得。而且离得那么远我怎么记得?我那时候头晕眼花的,看没看错都不好说。”

    虽说已经大半夜了,祈焕却来了精神。他将屁股往前挪了挪,颇有些兴奋。

    “我们说的应当是同一种东西。我以前也听过,很远的地方有这种特产。当地有个特殊的名字,可我忘了,我们那儿管这叫绿鳃草。那海草的形状很细很密,末梢一朵一朵小刷子似的,像鱼鳃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散发着气泡。用法……倒是挺难受的。要吃进肚子里,胃液会让气泡的释放变得缓慢,等气到了嘴里,再用鼻子呼出来。一片草能顶半个时辰。”

    白涯点了点头:“看来是一样的。我就记得小时候用这玩意潜水,难受死了。每个人呼吸本就有轻重缓急,被这草给限制住了。我记得那草咸咸的,后味发甜,只是我爹一次只让我吃三朵。再后来我就没见过这种草了。”

    “吃多了能把你胃撑炸,成年人也撑死只能吃四片。”祈焕翻了翻白眼,“这东西在岸上放久就没用了。不过,你一定在药店里见过。往内陆运的基本是干草,而且是先在海里磨碎才拿出来晒干的,先晒就没用了。药粉没这么神奇,但是能通鼻润肺,很多治呼吸病的药都掺了这玩意。”

    君傲颜终于能插上话:“那我也知道了。我听营里人说的,这东西单吃也没效果,倒是能让相关草药的药效增加数倍。”

    “是这样!”祈焕站了起来,他很高兴,“我一定要去确认一下,我很多年没见过了。大概在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我去摘些上来,我们一起下去。”

    白涯觉得仓促。且不论君傲颜的伤口到底能不能在水下泡这么久,印象里,那些海草的位置也离他们也不近,不知这小子能不能撑到那里。看白涯那仿佛质疑的表情,祈焕替他打消了顾虑:

    “我没问题,只要你告诉我大概的位置就行。我只担心君姑娘能不能下水。毕竟留在岸上……鬼知道那群夜叉有没有联络村民。真要大张旗鼓地搜罗过来,也无处可躲啊。”

    听了这话,傲颜笑了笑。大约她的确没有一点痛觉,因而也对如此严重的伤势没有与之相符的警觉。她一面给伤口换药,一面从容地说:

    “无妨。若这次一并下去,伤口就能得以解决,就算变得更糟也无关紧要。”

    “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白涯立刻让她认清现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盲目乐观。夜叉的总数也是未知的,凭三个人去本就像是玩笑。我们对海下一无所知。还有你那沉甸甸的刀,我看基本是有去无——”

    祈焕忽然打断了他:“等等老白,我们不一定要和他们作战啊。我们的目标,只要找到那个所谓海神的戟,如果打不过也可以偷,不必与他们发生长时间的正面冲突。”

    白涯刚张开嘴还没说话,君傲颜也紧接着说:

    “我认同。如果就此放弃,转身投入那片密林,不仅我没什么治愈的可能,你们也很可能招惹其他麻烦。”

    “你以为海下就安全了?别对你没看过的事儿说三道四。我现在真的怀疑那片林地都比海里安全,至少没有杀不尽的臭鱼烂虾。”

    祈焕轻声劝他:“别说气话……”

    “我还没开始说气话。”白涯不客气地打断他,“姓君的,我是真搞不懂你啊,你这种女的我确实头一回见。要说真本事吧,你确实有,但我怎么总觉得脑子差点?你出航之前有自己的计划吗?还是朝廷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看你真是当兵当傻了,就知道服从命令听从安排,一点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走哪儿算哪儿,明知是死路也要撞墙。”

    要说这话是有点过分,祈焕虽然不觉得说错了,但这时候讲这些……没必要,距离内讧倒又进了一步。不过意外的是,君傲颜非但没打算和他吵架,反而附和地点了头。

    “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因为战士是不能质疑命令的,战士也不能后退。”

    “我求你过过自己的生活行不行?你爹走后你不是不在营里了吗,怎么还这德行。”

    “习惯了吧。我和我爹一样,认定一件事,就一条路走到黑。我们只能向前,因为没有退路。就像任何一场战争,如果没有必胜的决心,别说赢不赢得了,活不活得下去都是问题。这一切从来不是告诉自己‘我可以’,而是‘我必须’。”

    白涯似乎有些不屑:“那不就是洗脑么?怕死,怕失败,怕惩罚,才刻意让自己忘掉没能成功后会发生的事。”

    “老白……”

    “你说的也没错。”君傲颜示意祈焕不必劝架,“人人都会害怕。但是我们清楚自己在怕什么。我在军中认识了不少人,有一部分人觉得,战士就是战士,不该有感情可言,更不应有

    所畏惧。这些人中有士兵也有将军。但我爹不这么觉得。他教我,人该学会害怕,学会敬畏。怕死是因为家中还有妻儿老小,怕失败是因为担心亡国之殇,怕惩罚是唯恐自己不再被重视,不再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价值。恐惧的背后还有恐惧,恐惧堆砌在一起,成为我们牢不可破的铠甲,去与那些不该发生的事相抗。”

    白涯和祈焕都没说话了,两人齐刷刷盯着她。看来君傲颜的确是和她爹读过不少书的,说不定在奚叔那儿也学了不少东西。她还真不是光会提着刀打打杀杀的人物。

    ……当真如此?

    白涯忽然发出一阵冷笑。

    “你在敌群里策马砍杀之时,心中也会有这层敬畏么?不见得吧。不然怎么血溅到你的脸上,你也不会眨眼呢?”

    这是一种恶劣的讽刺。看得出,他对君傲颜的那番话着实存疑。倒不是质疑那番话的内容,而是在质疑说出这番话的人本身。她那种嗜杀的本性早已在他面前暴露无遗,现如今说的是冠冕堂皇,做的嘛……

    “你也从未拥有什么敬畏之心吧?我也不见得你恐惧过什么。你没有恐惧。”

    “我没有。”

    “这是好事吗?”

    这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反讽,傲颜也很聪明,她精准地抓住了关键。祈焕一早就觉得,他们俩或许本质上是同一类人。无所顾虑,无所畏惧,无所敬仰。只不过,他们所不喜欢的恰好也是自己这个类型。但话说回来,说不定这两人很适合九天国呢——各种意义上。

    “你也不知恐惧为何物。”君傲颜继续说,“比如你此次求生,你不是怕死,你只是痛得受不了。为了避免这种疼痛,你朝着生迈进。当然了,死是一劳永逸的,但两者权衡之下,你判断出生还的概率更大,这种选择更好。”

    “所以呢?”

    “所以,我想问你:若有朝一日你判断出自己必死无疑,你还会奋战到最后一刻么?”

    “会。”

    “为什么?”君傲颜轻轻皱眉,“不甘心?”

    “不坚持到坚持不住为止,怎么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在撑到极限之前就放弃,听起来可真是憋屈。我不好过,敌人也别想好过。怎么,如果是你,你该不会放弃挣扎了吧?”

    “我也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祈焕忽然将双臂伸到两人面前,做着向两边划开的手势,制止他们继续危险的话题。当然话题本身不危险,危险的是可能导致的形式。他已经确定了,这俩人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厨子不一样,卖的地方也不一样。到最后,这俩还是凑到一张桌子上去了。

    “给我点面子,二位。我一会要是下去冒死找海草,回来发现你们撕头发扯脸皮打得鸡飞狗跳,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另两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各自靠在相距较远的两棵树下,都闭了眼,不再说话。保留体力是必要的,全浪费在自己人身上吵吵闹闹,怎么算怎么亏。祈焕也开始闭目养神。他不敢睡太久,夜叉随时可能会找到他们。他还要在那之前找到绿鳃草,还要防止这两人闹掰……

    夜太短了。

第三十回:无知深浅

    白涯和君傲颜在岸上等了不到一刻钟。他们还算和平,在祈焕看不见的地方也给足他面子,不吵不闹。天微微亮,东方的天边迎来微弱的光明,但还不足以照亮整座天空。

    祈焕下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一刻钟,按理说早已超过人类闭气行动的极限了。

    “他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君傲颜在海边探头探脑。这里和他们之前休息的地方不一样,更靠近村庄一些。白涯凭借微薄的记忆所能忆起的,大约就是在这个地带。不论岸上还是海下,都很危险。

    “没事。他要是给夜叉吃了,会有血泡冒上来的。”白涯用鞋尖踢了踢祈焕的上衣,随便指了海上的一个位置,“大概就在那一片吧。”

    “你就不能盼点好吗?”

    “没什么可盼的。我们说好了,两刻钟他不上来,我们就当他淹死了,直接走人。至于是将这片村子杀光抢光,还是冒险穿过那片要了命的林子,看我们谁打得过谁。”

    他们当然可以兵分两路,对白涯而言就相当于置傲颜的生死于不顾。实际上他做得到吗?不好说,祈焕赌他不会,否则一开始他也不会管傲颜的伤势。如果祈焕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更应该团结才是。这种环境下,想要独自一人在九天国求生,无异痴人说梦。

    他们又等了一会,天亮得很快。可就在这个时候,海岸线有些嘈杂,这让两人同时警觉起来。白涯一脚将祈焕的衣物勾起来抓到手里,另一手攥紧弯刀,警惕地盯着声源。

    “我们快走。”君傲颜抓住他的胳膊,“兴许夜叉给村民报了信,来抓我们了。”

    “慌什么?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不是说过不要滥杀无辜吗!”

    “无辜?他们到底哪里无辜了?”

    “懒得跟你废话,快走!”

    君傲颜用力扯他,他险些打个趔趄,骂骂咧咧地被拽走了。这一带的地面是湿漉漉的岩石而不是沙子,这很好地隐藏了他们的行踪。两人躲在距岸边更远的地方。这儿也并不安全,被发现是早晚的事。相较之下,他们更担心祈焕这时候从水面上冒泡,给他们逮个正着。

    “我们得回之前的地方。”白涯忽然说。

    “为何?那里还有一段路吧。若是夜叉真报了信,他们一定会去那里。”

    君傲颜从高处露出半个头,看着气势汹汹的村民们。来了不少人,青年为主,一个个手里都拿着耙子、鱼叉,面相不善。但就这些工具,自然无法和他们的刀剑一较高下。只是在此地开打,掌握不好力道势必会有人伤亡。到时候,这又要成了他们口中神使大人拿来洗脑的血淋淋的案例,真是麻烦。

    “我们的东西都在那儿,快先挪走。他们一边找人一边前进,我们更快。”

    “……好。”

    两人又灰溜溜地弯着腰,从侧面的石沟里做贼似的跑了。没多久他们就回到了之前的营地,这里还没有夜叉把守。这很奇怪,夜叉数量众多,一边去通知村民,另一边上岸追击他们,形成一个包抄,还有人善后,岂不完美?但夜叉迟迟没有出现,也不知原因为何。

    君傲颜来取东西时还

    担心有没有被设下陷阱,四周有没有埋伏。她伸出陌刀在包袱堆附近晃了一圈,在白涯的催促下走了过去。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君傲颜提出了这个疑惑。

    “你已经看到了,他们不是不能杀,只是不好杀。而且他们恢复力很强,我们不能短时间内对他们进行致命的攻击。但同时,我们的进攻会对他们造成阻碍——我们也不好对付。我若是装神弄鬼的神使,让信徒们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也够丢人的。”

    “……你说的可能也对。”君傲颜还有些犹豫,“但我觉得,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

    “别想了,赶紧把东西挪走。带到最近的林地里去。”

    正说着,海边忽然又冒出一个人影。白涯条件反射地丢出刀去,只见那影子立刻向后下腰,白晃晃的弯刀贴着他转着圈,又折了回去,回到白涯的手里。那人险些没站住,用力挥着双臂保持平衡,这才站稳了。

    “干什么!杀人啊!”

    “哦,你还活着。”白涯扫视着祈焕身上缠绕的大量的水草,“我们以为你溺水了,正准备收拾东西跑路。”

    “什么人呐!”祈焕一边向他们走来,一边扯着身上的绿鳃草,“嗝……衣服先帮我拿着。哎,也真是,怎么从来没人告诉我这海草这么韧,我给它——嗝!给它们缠成粽子,要不是靠吃草换气,怕是真给淹、淹——嗝,死了。喂,我辛辛苦苦弄上来的,你们跑什……嗝——”

    “先转移阵地,村民追过来了。”

    听了这话,祈焕才慌慌张张跟上他们。这一路一边跑,一边打嗝,两人真怀疑他拿这玩意当饭吃了。

    粗略将行李藏在一棵树下的浅坑里,君傲颜还拉扯了一些枝叶盖住。祈焕让白涯用弯刀砍断那些鳃一样的部分,平均分给那两人,自己少拿了一些。他耗掉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绿鳃草,现在它变得光秃秃的。祈焕在中段用手腕将海草绕了一圈,对他们说:

    “你们抓个头尾,这样在海里不容易分散。”

    “然后呢?”白涯看傻子似的看他,“一个沉底儿了,连着另外俩垫背?”

    “你们不是有刀吗?砍了啊!”

    说到这儿,两人忽然同时看了看君傲颜手中的陌刀。这的确有些难办,它很沉,不知下去了还能不能上来。

    “我不会和我的刀分开。”她说道。

    “好吧。要是太重了,我可不会留情。”

    白涯攥着海草主干的一端在她眼前晃了晃,手上随意地缠上了几圈。

    再往远处没路可走了。但他们绕回了村庄附近,这里果然人烟稀少。看来为了抓捕他们三个,这个村子也真是兴师动众。没有任何准备,白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高处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手中的海草拽了下去。海草的腥甜气息还黏在牙上,胃里咕噜噜上冒着气。丝丝缕缕的小气泡从鼻腔溢出,略感臌胀的胃在水压的逐渐增强中变得难受。可没办法,谁都是一样的,只能忍着。

    白涯在前方一直试探性地挥着刀,似乎在探知些什么。脱去外衣与软甲的三人都是白色的内衬,在水中漂浮摇曳,远远看去,像是三个在同一直线上的水母。君傲颜并不会游泳,但只要有绿

    鳃草在,憋不死,就能在水里活动。

    他们不断地游着,游着,穿过了一片绚烂斑斓的珊瑚丛。天已经亮了,光线能照在这个地方,美不胜收的景色映入眼帘。先前白涯是看不清的,但现在也没什么时间欣赏。他继续带着这个三人队伍向前。光线越来越暗,海底向更深处延伸。有时,还会出现明显的陡崖,有时地形也有回升。不过总体而言,它还是向下去的。前方出现了一大片长而密集的海草,这里是光能到达的极限。暖光在此时已经变得清冷,或许是被海水过滤了温度。

    周围的一切都是昏暗的,阴沉的,寒冷的。压力让他们的耳膜隐隐作痛,不知什么方向能传来持续低沉的鸣声。这就是那两人曾看过的景色吗?君傲颜感到很不适,如果她来过一次一定不想来第二次,与她会不会游泳无关。但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为她下来,让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时,伤口传来一丝异样。她低头看着那几道划痕,它们变得很干净,那些黑漆漆的东西不知何时都溶解在水中,也并没有冒出新的黏液来。虽然不蜇不痒,但她总感觉伤口更深处的肌肉仿佛不属于自己。它们有规律地颤动着,与心跳的频率却对不上。她伸手摸上去,一些细小的气泡从伤口中渗出,也不知是哪儿来的。

    这里是人所能下潜的极限了,或许更深一些,勉强在这三位习武之人的最大承受范围。白涯伸刀指了指海底,灰白色的海底已经距离他们很远了。祈焕凑过去看,什么也没看到,或许是太暗了,那把刀也是黑色,几乎看不出来。于是他摇了摇头,意思是看不见。

    可白涯也摇了摇头。接着,他用刀指向了海更远的地方。

    祈焕打着手势。

    你的刀不在这儿?

    原本在这儿。

    那是被夜叉带走了吗?

    是。在更远的地方。

    祈焕皱起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问问还有多远,要多长时间,但在水中无法完整地传达出自己的意思——他们还没默契到这个程度。而白涯也很难靠手势就回答一切,说不定连祈焕的也没看懂。这样也好,遂了他们寻找夜叉海底巢穴的愿。若黑色弯刀被他们带到了老窝,就给他们来个一锅端。

    他们得把情况告诉傲颜。两人在水中缓慢地转过身,正准备给傲颜比划,却同时愣住。

    这的确是令人震撼的一幕——君傲颜侧面的伤口似乎扩大了,加深了。它们在明显地开合,大大小小的气泡源源不断地从伤口里冒出。些许黑色液体依然存在,只是很快地消融在水中,他们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只不过,那些黑色的部分染脏了气泡,让它们的颜色显得很浑浊。

    同时,另一种不适感加深了。三个人都能感觉到,似乎从某一时刻起,他们就被其他眼睛盯上了。其他的鱼虾只会躲着他们,没有什么生物的视线会一直追寻不放。也许是从海草丛开始,也许更晚一些。但那种始终被注视的感觉很明显,明显到让他们坚信绝不是错觉。只不过,那些眼睛的主人也始终没有行动。

    而看着震惊的两人,君傲颜也才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鼻子呼气了。

第三十一回:无独有偶

    如预料中的一样,在他们潜行到大约这个位置后,危险悄然逼近。

    没有太多时间琢磨君傲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手持兵器的夜叉接二连三地从黑暗中冒出来,雨后蘑菇一般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面目狰狞,各自将武器对准了三人。不知不觉间,三人已被数量众多的妖怪包围了起来。他们没有穿着岸上的袍子,在水中都如那个夜晚般皮肤裸露。估计这令人恐怖的真面目直接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的确让人无法与“神”扯上关系。

    恶战一触即发。妖怪们饿虎扑食般袭来,嘴里咒骂似的嚷着什么。祈焕发现白涯说的没错,夜叉在水中发出的声音是清晰可闻的,而上了岸,就变得无法理解。他没必要琢磨其中的道理,毕竟他依然一句也听不懂。

    水下是没有办法用符咒的。但祈焕记得,用夜叉一族特有的武器就可以使他们受伤。白涯心神领会,很轻易为他夺得一把武器。但君傲颜的战斗方法在水中被抑制了,水的浮力令手中的武器变得很轻,让她很不习惯。在控制上,阻力令她所有动作都慢了很多。二者拉大了体感差距,令陌刀变得笨重,此刻的君傲颜在灵活矫健的夜叉群间无疑是个活靶子。其中一个夜叉用力击打陌刀的刀身,武器竟在一瞬间脱了手,朝着海底更深处沉去。这下不仅白涯的黑刀没找回来,兵器又少了一个。白涯真是头疼万分,他早知道带着两人下来无非就是多了两个拖油瓶。他快速地给祈焕打了几个有些复杂的手势,祈焕还没看懂,他忽然就抬刀挑断了手中的海草。祈焕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下潜到更深处去了,八成是要找回两人的武器。他心头一紧,在慌忙中挡下夜叉的攻击,来不及细想。

    姓白的能承受住更强的水压吗?他正担心,忽然注意到更多的夜叉向下游去了,身边妖怪的数量忽然减少许多。君傲颜也注意到,白涯简直像个鱼饵,吸引着大量凶猛的“鱼群”随之而去。

    海的更深处有什么东西。

    祈焕的第一反应就是海神的宝藏,那把传言中神乎其神的长戟。他快速地分析着,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虽然碧落群岛面积广大,但夜叉都集中分布在九天国的沿岸,理应不会离人生活的地方太远。何况按照那位老者所言,既然夜叉曾“救”过他,手中就那样简单地拿着长戟,防守说不定并不严密——当然,也可能是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夜叉的存在,他们并不需要对宝物有何防范。最为重要的,是老者口中这一族群的交流方式。他们背后的精神网必然是有限的范围,不然,他们也不会在这么多年还只是占据这九天国的小角落了。

    君傲颜赤手与一个夜叉搏斗,夺下了对方的刺刀,一把捅进他的眼睛,并用力往里推了推。这妖怪整个身子在水中都移动了,刀没能插得更深。它明显感觉到了疼痛,慌忙向后躲了一阵,留下一个溃烂的眼球挂在刀上。似乎有血融进水里,但那液体可能是无色的,他们只能看到烟雾一样的几缕轮廓飘散开来。

    祈焕感觉她不太对劲。虽然傲颜似乎还能受到海水的影响,可她之前还是用那把沉甸甸的刀战斗了很长时间。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因为即使再训练有素的战士,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应该会坚持到现在。而且在水里,夜叉的力量和速度与岸上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她却能轻易与其拳脚

    相抗……她的体质早已超过了在水面上的时候。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祈焕很难判断。她的动作在水中越来越灵活,肉眼可见,像是在岸上晒了太久,忽然丢进水中恍若新生的鱼。这给他很糟的感觉。

    更糟的是,她对着他指了指下面,海的更深处。

    祈焕连连摇头。估计君傲颜一来要去找刀,二来是给白涯帮忙,若是有三,很可能她想测试夜叉是否会跟着她下去。因为对方数量的锐减很容易引起怀疑。祈焕不想她这样,太冒险了,何况只留他一人该如何应付剩下的夜叉?就算跑回岸上,恐怕也是被愤怒的村民来一个包抄,剁碎了重新洒进海里喂鱼,或者绑在一个木筏上当新的祭品。

    说起来,也不知道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可这回忆只是一闪而过,祈焕立刻拦住了君傲颜,抓住了她的手。他惊觉她的手腕十分冰凉,像是冷水里浸泡的铁块。可那感觉又十分柔软,不是那种肌肤的软,而是柔韧,给他一种就算掰折了也能复原的错觉。

    祈焕抻开手里的海草,又用拳头敲了敲胸腔,指指耳朵。他的大意是说他们两人只能一起行动,而不论谁也无法承受更大的水压。白涯是真的身子骨硬,命也硬。还有一句话他比划不出来,大意是说,你们的武器真是比你们的命还要金贵。

    这时,君傲颜做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举动。她先是用夜叉的短刀摩擦海草,发现这东西并不能锯断它,便也用另一只手抓住海草,两手同时向外用力,就这样硬生生在水里把它扯断了。一般的刀都难以割断这种东西,她竟能轻而易举地做到。那时,海草几乎完全嵌入她的手腕,祈焕看着就头皮发麻,可海草断了以后她也一点事都没有,手腕上更是毫无痕迹。在他惊讶的时候,君傲颜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上面,示意他上去为好。紧接着,她也一个猛子潜得更深了。

    说得简单!

    祈焕太阳穴疼得要命,除了外界的压力还有内部原因。他头痛得厉害,恍惚间看到更多的夜叉也随着她过去了。留在他身边的,只有区区四人。

    ……也许不是不行。

    而白涯还在努力向深处游着,他感觉自己的鼻腔已经很难把过了肺的气体排出去了,再深一些恐怕能把气憋到耳朵里,那更糟糕。他觉得肺都要炸了,却不是因为缺氧。现在,他已经习惯了那种特别的呼吸方式,只是要与战斗一并调和,还颇有些困难。

    他一路留下的,只有怪物们的残肢断臂。周围很黑,他的眼睛勉强适应了这种极端微弱的光线,只是被水挤得发痛。在穿过某一处深邃的石窟后,夜叉的数量有增无减。这些妖怪平日里就栖息在这一带么?附近出现了很多沉船的残骸,上面已经附满了海星与贝类。一些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也出现在海里,连鱼的样子都古怪起来。但他知道,这还不够。

    有一个在前方守着他的夜叉迎面冲上来,他侧身抬臂,借着对方的冲劲儿砍断了连同一大块主体在内的手臂。可就在这个时候,令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出现了——有一些奇怪的嫩芽从他的伤口中探出来,密密麻麻,像是里面住了个章鱼在陆续伸出触手试探。很快,其中一个肉芽快速生长,像藤蔓一样扭曲,膨胀,最终形成了一条新的手臂。

    虽然它比

    之前的要细,要稚嫩……但太多了。因为其他的肉芽也形成了新的手。短暂的愣神间,他重新伸展出了四条完整的手臂。

    白涯彻底呆住了,直到背后有谁的武器刺破了他的衣服,戳伤了皮肉,他才因为疼痛回神,并迅速转身挥刀砍伤了身后的夜叉。这次,他在没有完全回过头时击中了对方,等他看到他时,那夜叉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不可能!他清楚地感知到,弯刀一定刺穿了他的皮肤才对,那种仿佛棘皮割开的触感一定没错。但联想到刚才那被砍断肢体的夜叉,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

    他猜测,他一定离海神的宝物很近了。这些妖怪正是被那股力量治愈的。

    白涯还在与其他妖怪撕打,几十个夜叉在他的附近来来往往,速度极快。他暂且不用担心他们的伤口再度增殖的问题了,因为他连防御自保都困难,更别提主动攻击了。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身侧又有一个速度极快的东西冲向前去。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那身影已经主动停在了他面前。在他用刀背用力推开面前的一个妖怪时,君傲颜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

    她面色惨白,像是身体里一滴血也没有了。可她眼睛依旧有神,流畅的动作象征着她清醒的神志。傲颜的手里拿着自己的陌刀,看来已经捡到了,刀并未被夜叉们抢走,或是她抢回来了。可她是如何做到这么快的?而且……她不是不会游泳吗?

    白涯感觉自己离他黑色的刀很近了,只是不确定宝物是否与它在一起。他挥动白色弯刀试图将另一把召唤过来。他隐约感到距离近了——但也可能是错觉。在水中,他的一切感知都不那么灵敏,出了故障也是理所当然。至于君傲颜,她只是在超过他时简单地打了招呼,看他勉强能招架当前的情况,便立刻转身游得更远。白涯有些慌,却不知自己在慌什么。他想喊住她,喊她的名字,但从自己口中冒出的只是一大团空气,来自胃里。咕噜一声,他最后的呼喊就这样被包裹在气泡中,向上漂浮,距下潜的傲颜越来越远。

    君傲颜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她像是飞起来似的,在这片广袤的海洋里畅游。她的身体很快适应了压力和阻力,甚至在不断突破承受的上线。她精神很好,而且越来越好了。她不知道该去哪儿,但冥冥之中似乎有力量在指引她。如果她游错了路,身体就会变糟,只要顺着令她心情舒畅的地方走下去就对了,这似乎是一种本能。穿越重重障碍,扫过她从未见过的景色,她的身心从未如此愉快过。

    “阻止,这个女人……”

    什么?

    “别……海神的——”

    “……只要等待。”

    “没有……必要,她……”

    突然跌入脑海中的声音令她不知所措。声音不是通过海水传来的,而是直接灌输进她的脑袋。比起这些能听懂的只言片语,实际上更加庞大复杂的信息都冲入了她的脑中。一开始只是细流,她没在意,忽然间就成了滔滔江河。她只能听懂很少的部分,剩下的依然不明所以,像在海中听到夜叉们交流的声音。

    那些声音也不是具体的,而是无法被确切地形容。就像朗读一行文字时自然而然出现在脑内的声音,甚至不是自己的。

    她究竟怎么了?

第三十二回:无路可退

    只剩下最后一个敌人。

    不论强攻还是智取,他用自己的手段拿下了三个夜叉,这令他的身体情况大打折扣。他手上的带子松开了,正准备在水下紧一紧。剩下的那个妖怪也受了伤,识趣的话,应该像之前的几个伙伴一样逃之夭夭。事实上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方向出乎意料——他竟然飞快地朝岸上冲去了。为什么?他不应该向海的深处跑吗?祈焕很难理解。这妖怪不再有和自己作战的必要,因为他们无法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充其量是当个人质,可他们几个也并不是对手。为了活命,这妖怪应该去找同伴才是啊。

    祈焕正想着,忽然整个人被用力向上拽去。他惊觉自己手腕的布条被那夜叉的武器勾住了,大概是无心的,可他自己怎么也挣脱不了。水中松动的布带乱作一团,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腕,拽得生疼。终于,在上岸之前,末尾破烂成絮的布条彻底断开了。

    夜叉破水而出,传来哗啦啦的一阵声响。胃里的绿鳃草还能撑一半的时间,再不济,这节水草上还留了些许,够用的,他不急着冒头换气。但上浮的速度太快了,他整个人有一种很糟的感觉,这比他下潜时发生的任何情况都要严重。首先是头晕,视线模糊,但理性强行让他保持清醒。接着,他感觉四肢有些麻木,身体变得难以控制。或许他还是可以指挥的,毕竟他还未缓慢下沉,只是自己感觉不到了。这和普通的抽筋还不一样,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此时,岸上传来吵闹的声音,他有些忧虑。这里可能离村庄很近,他必须小心。于是,他强忍痛苦向后游动了一段距离,才小心地探出头来。

    只见那夜叉对着寥寥无几的村民说着什么,不可名状的嗓音听得脑袋更痛。随后,更多的村民出现在了海岸边。他们究竟是听懂了夜叉的话,还是受了某种看不见的蛊惑,祈焕不得而知。这夜叉嘴里的声音十分特别,比以往他听到的都要高亢,激愤。语言虽不共通,情绪却是容易解读的,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事。果不其然,有的村民折了回去,没一会又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种干燥发灰的东西。离得太远,祈焕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瞧见所有人都将那东西塞进嘴里,三两下就吞进了肚子,一个接一个跳进海里,不论男女老少。祈焕都看愣了,想了半天,觉得可能是用当地特殊方法保存的绿鳃草。在那些一个个潜入海中的面孔间祈焕竟看到了那位老者。老者摸着胡须,远远望着宽阔的海面,不知能不能看到他。随即连老人也丢下了拐杖,潜入海中。

    大事不好。

    祈焕精神紧绷,想要潜回海里躲起来。就在这时,他感到全身上下的关节处都痛得难以名状。这种痛觉是一开始就有的,但没那么明显,现在已经发展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祈焕知道自己决不能懈怠,就算疼得要死也得动起来。他恨自己没能直接结果掉那个夜叉,让他忽悠了几乎全部的信徒投身大海。

    茫茫的海面有何处可以藏身呢?他们

    很快发现他。游泳对这些在海边生长了一辈子的人们得心应手,祈焕忍耐剧痛向下潜去。他每一次回头,追兵都离他更近一些。但祈焕终于得以看清他们的眼神——并不空洞,反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热情。就好像每个人都在追寻什么梦寐以求的事,如今这个愿望终于能得以实现。不用多想,大约是与海神相关的事。

    时至今日,祈焕连所谓的海神几条胳膊几条腿都不清楚,更是全然不解这些信徒们疯狂的热情。他只知道逃命,可身体很沉重,不听使唤,痛觉和间歇性的失神令他的动作变得迟钝。其中一个健壮的青年一把拽住他手上未断的海草,硬是给他扯了过去。

    你们两个害我!

    祈焕心里暗骂着。八成这次真的要被剁成饲料了,希望他们给自己来个痛快的,要是那些传言中把人折磨致死的祭天手法,他光是想象就恨不得把自己呛死在这儿。如果他还有足够的力气,说不定还有救,可那或许是因为快速上浮导致他痛苦不堪,无法反抗。

    不过,出乎意料的事情再度发生了。两个村民按住他,和其他人向海的更深处去了。祈焕先是疑惑,继而是惊恐——他们会针对白涯和君傲颜出手。当然,这建立在两人还安全的条件上。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在深海中,就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两个人会手下留情吗?祈焕很难确定。虽然看他们这个样子,也无法被定义为普通人了。何况自己已经沦为俘虏,理应不再为这群人说话才是。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祈焕感到十分费解。

    这会儿,祈焕的身体状况似乎有些好转,但没好太多。他现在也只是勉强能活动身体,而不至于痛不欲生的地步。何况自己的行动还被掌握在这群人手中,他不好反抗。那种熟悉的被海水压迫的感受再度袭来,但已经没有先前那样令人不适了。祈焕也开始感到,肚子里能供应的气体开始变得有限。他悄悄咬下手腕上一点残余的海草,被发现了,但青年人也只是拍了他的背以作警示。在水中,这点力气软绵绵的。若不是他体能有限,甩开这群人的掌控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至于白涯,他深知自己不能往下一步了。

    皮肤的每一寸都仿佛站着一头跳舞的公牛,身体的每一处都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但夜叉们自然知道他的弱点。他们无法拿着武器靠近他,否则手臂就会被斩断。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夜叉拿着武器了,可是几乎所有妖怪都有着“三头六臂”,体内多生的肢节令人汗毛倒立。他们一个两个都是怪物,怪物中的怪物。而他们也并不直接攻击白涯,而是死死拽着他,将他往海的更深处拖曳。他们想用水压杀死他吗?白涯不清楚,继续拿刀做着近乎徒劳的抗争。他不知道君傲颜去哪儿了,更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他们在水下停留的时间太久了,胃里能生产的气体还在减少,不知能否让他们坚持到岸上去。更可怕的是,白涯甚至不知道

    自己何时才能返程。他将刀捅进了一个夜叉的眉心,再拔出来,那道深深的裂缝没有愈合,反而多生出了一只眼睛。那眼球的形成很快,就像已经有眼珠子在脑内准备好了似的。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白涯有生之年见过的不少。他唯独希望,这辈子——如果有幸延续这辈子,他再也不想看到眼前这群扭曲可怖的怪物。

    就在他的头顶上,有一大片黑压压的鱼群涌来。白涯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鱼群,却发现每个影子都越来越大。到一定距离时,他以为那些是新赶来的夜叉。可他很快发现那些其实是人类,还有不少他有印象的面孔。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他完全无法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却不得不去处理这些更大的麻烦。

    他忽然看到了祈焕,混乱的思绪忽然出现了一个固定的点。就像在欣赏一幅毫无主题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恣意泼墨般的画儿,忽然出现了唯一一个人形的轮廓。至少,你的视线有地方可以安放了。

    一把黑色的弯刀突破重重障碍,一路披荆斩棘,刺穿了一切它所能刺穿的东西。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它,不论是活动的**还是静止的礁石,不论是空虚的气泡还是茂密的海草,它都尽数刺断,飞奔到白涯的手里。

    好消息与坏消息同时赶到,身处后者的祈焕亲眼见证了前者的发生。紧接着,他看到白涯没有任何犹豫地丢出了手中的白色刀刃——是朝着他的。那刀的速度也很快,直直的,像是从岸上扎入水中的鱼矛,将水切割开来。信徒们惊恐地散去,押着祈焕的两人也松开手。他没有丝毫犹豫,向后下腰,一把攥住了刀柄。下方的白涯忽然收手,这把弯刀立刻带着祈焕,将他拽到了白涯的身边。

    祈焕正准备松一口气,反身看到那些狰狞扭曲的怪物时,又是一大团气泡从口中泛出,苍白而稀碎,像消化到一半的白米饭被呕吐出来。事实上真的有些许胃酸被他一并呛到气管里去。可他不能停止“呼吸”也不能剧烈咳嗽,就这样强行将不适感压了下来,整个嗓子眼被火焰炙烤般疼痛。若不是在海里,他绝对能逼出眼泪来。

    从祈焕手里接过刀,武器重新归位的喜悦并不能让现状好起来。村民们也见到了那些长相狰狞的夜叉——拜白涯所赐。他们不知道具体的过程,只知道与他一定脱不了关系。在这种异样前,是个人,或多或少都该有些恐惧。

    但白涯和祈焕没能从他们的神情读出恐惧——只有愤怒,而且是一种不正常的愤怒。他们的情绪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支配,这群疯狂的信徒变得更加难以自持。仔细想来,这个深度是老年人和孩童绝对承受不了的……可他们还是来到了这里。

    他们的思维还受自己的控制吗?两人并不确定。如此绝境,在信徒与夜叉们的上下夹攻之中,白涯的刀被他熟练地攥在手里,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祈焕清楚地意识到,所有潜入海中的人,不论哪方,怕是无法尽数回到岸上去了。

第三十三回:无明无夜

    进退两难之间,漆黑深邃的海底泛起幽幽冷光。

    先是夜叉们的反应变得不自然,随后白涯与祈焕也注意到了这奇异的光。光是清清冷冷的,呈现一种萤火似的蓝色,愈发强烈。夜叉变得暴躁而惊恐,毫无规律地在海中来回游动着,不再攻击他们,转而在短暂近似错乱的反应后冲向那团蓝光。

    蓝光的范围在上移,周遭整体的光感通透了起来。随着光线的缓缓抬升,他们逐渐看清了光源。这视觉效果并不刺眼,因而两人能够清晰地看见,一种金色的长兵被人攥在手里。但那并不是君傲颜,而是其余的夜叉,傲颜在他旁边与其余的妖怪撕打。有时她夺过了那个兵器,有时又会被抢走。那兵器简直像一个饵,周围簇拥着一大团争抢的鱼。在上升到一个有把握的高度后,二人也游过去加入了抢夺。

    白涯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长戟。在君傲颜夺过它的一瞬,她将长戟飞快地抛向二人。戟的投射速度很快,划过一道金色的尾迹。白涯伸手一抓,居然被兵器带着滑行了一段距离。他切实地摸到它——坚硬,粗糙,同其他专属于夜叉的兵器一样。直到现在他们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材质,只觉得像是粗略打磨的天然珊瑚。而这一根很长,并且笔直,比起其他兵器的粗砺外表它相对光滑。世上真有这么长而坚实的珊瑚么?它通体匀称,呈现一种趋于暖金的颜色,唯有上端约一尺长的部分,衍生出两条不大对称的分叉,像树枝。它们的末梢都被打磨得很尖锐。在分叉处,有一颗蓝色的矿石镶嵌在长戟之中。

    他还没来得及打量那宝石,忽然就被身后的一个信徒夺走了。追上来的祈焕很快与他打作一团。在这不知多深的海域,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三人极力与一群敌人周旋,迂回。有人受伤了,血很快在水中散去。他们远远看到几个巨大的鱼影。祈焕的第一感觉就是鲨鱼,后续的轮廓没有证错他的猜想。实际上鲨鱼不该是这么快就能被引来的,或许是更早时有人受伤,血的气息将这些不速之客从百里之外召唤而来。

    很好懂的道理。毕竟他们三人的身上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太多伤口。虽然除了君傲颜脖颈上的几道都不算严重,可继续泡在水里,很可能会增加风险。

    好消息是,鲨鱼并没有袭击他们。那些满口獠牙的水生猛兽,将所有人都层层围绕,不断打转。信徒们感到欣喜,他们坚信这是海神在庇护他们。这样一来,他们的作战更加勇猛了。推搡,撕打,无需武器仅凭数量在特殊情况下对人造成的伤害有限。祈焕很担心君傲颜那嗜战的本性爆发出来,将那些村民也伤得体无完肤。这些鲨鱼大抵是受夜叉指挥,一旦失控不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祈焕忽然意识到,君傲颜的伤口,还有部分夜叉身上的裂痕,与鲨鱼的鳃如出一辙。

    此时,汇合的三人有了一个不用说出口,各自也心知肚明的打算——将长戟带到岸上。离开了水,这些妖怪的战斗力将会大幅度削弱。虽然不

    会弱到哪儿去,至少对其他人类的伤害会变得有限。更要紧的是,所有人体内足以维持呼吸的部分都少得可怜。他们粗略地估计过,人类的数量与夜叉基本持平,加起来不超过一千。君傲颜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孤身一人骑在战马之上,在成百上千的敌人间来回穿梭砍杀。这画面她听过不止一次也看过不止一次,只不过主人公都是她那威风凛凛的父亲。

    而当下,她必须极力克制住那从内心里涌起的战意。有一半人是几乎没有战斗力的,她打的又不是入侵战争,自己也与那群只会烧杀抢掠的豺狼虎豹不同。伤害平民算什么英雄?若她能像白涯一样将他们利落地统统归于敌人,那还好了。只是白涯现在专门针对妖怪,一时半会还顾不上信徒们。何况他那副样子,也不会有人会主动招惹,除非长戟落在他手上。

    忽然间,有个女人从后方死死勒住祈焕的脖子。他一时间无法呼吸,胃里的空气堵在肚中,臌胀难忍。加之先前尚未消散的苦痛,他很难作出反抗。傲颜见状冲向前去,飞快地与祈焕擦肩而过,从身后杀了个“回马枪”。陌刀砍在那女人的手臂上,她松开了手,表情痛苦又狰狞。按照君傲颜的感觉,女人被伤到了骨头,若再不上岸则必死无疑。她确乎是退缩了,想要往上游去,却被重重鲨鱼阻拦了去路。

    祈焕也很紧张。夜叉莫不是要用鲨鱼“处理”背叛的信徒?不过,它们并没有直接攻击那个女人,只是显得更加躁动不安。此时一个夜叉忽然破出人群,手持那把金色长兵。那妖怪面目可怖,头上长着大小不一且位置不同的六只眼睛,后脑也有一个,溜溜地转个不停。他有五条手臂——左边三个,右边两个,其中左脚还生出额外的爪子。他比其他同类要更加强壮,估计让白涯吃了不少苦头。现在,白涯也快速追了上来。只见那夜叉双手攥着长戟,对准那女人用力一挥,两道交错缠绕的蓝色荧光冲向了她,陷没在那漏血的纤弱的躯体。

    怪事发生了:那个女人不再动弹,伤口也不再流血。她像死了一样,肢体还在神经性地抽搐,浑身惨白,像是流干了所有的血。但他们很清楚,还没有,人的出血量不会如此稀薄。很快,三人就注意到,从她的残臂里流出的不再是血,而是一种烟雾似的、若有若无的半透明液体。这种液体的浓度与海水不同,所以在微光之下能被看见。

    所有人都没有了动作。信徒们大约是陷入了一种惊异之中,他们目不斜视,死死盯着这个中了什么咒术的女人。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相反,萌生出了一种崇敬,一种憧憬。这过于执着的病态的某种东西埋藏已久,如今忽然爆发出来,让人类变得不像人类。也或许是长兵的存在强化了这种信念。

    白涯忽然想起一件令他记忆犹新的事,如果活着回去,他要讲给那两人听。

    他曾随父亲去过一个村子,那里有作乱的妖怪。他们没有钱,但父亲还是答应为他们降妖除魔。他做到了,庞大丑陋的妖怪被击

    溃,山一样的躯体轰然倒下,激起一片尘土。在那之后,原本躲藏的村民们忽然鱼贯而出,争着抢着拿出厨具与农具,将妖怪的尸体迅速瓦解,它绝无重新站起来的可能。那时它没有死透吧,眼睛还会动,还会喘息,胸口就那样剧烈起伏着,左右翻转着眼睛,直到那几只眼珠子都失去神采,整个躯体都化作白骨。那场景过于震撼,像是死掉的高大的猛兽,在瞬间被密密麻麻的虫子们簇拥包裹,顷刻间只余残渣几两。父亲问他们是在做什么,一个忙着割肉的村民头也不回地问,那还用说,填肚子了。

    那日,他们饥饿的样子过于可怖,眼里都冒着绿光,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豺狼。后来父子俩才知道,这便是那个村子的生活方式。他们不会搬走,因为无处可去。仅存的口粮不足以支撑他们走出穷山恶水。此地妖怪也多,有刚出去没多久就逃回来的人说,以前离开的人没走出去就被吃了,遗骨为证。只是很少,很少,有像是白姓父子这样的游侠路过,能帮他们解决一部分温饱问题。

    再后来他们就走了。过了两年,他们还能听到那个村子的传言。据说山民们依然没有走出去,还是靠那些落后的工具与偶尔幸运的帮助苟活。父亲也再没有回头救过那个山村。

    “为什么不帮他们了?”小时候的白涯这么问过。

    “帮不尽,杀不完。我们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一时的帮助无法代替永久的拯救。有些东西你意识到它其实永远无法根除时,先前伸出的援手也失去了短暂的意义。这便是白涯对这些海边村民的印象,一模一样。不论妖怪还是这些无法被拯救的人,杀一个杀两个,都没什么感觉。

    死亡就是拯救了吗?他不清楚,只觉得其实父亲顺其自然的方法才是对的,自己不应干涉。只不过如今他深陷其中,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求生,用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了。

    之所以想到这件事,不仅是因为这两个村子给他的感觉很像。在此刻被激发出的根因,在于那种眼神——仿佛看到救世主一般,是一种力量的见证。他们看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就仿佛看到了某种救赎,像那时的村民看到自己的父亲……而且可能不止一次。尽管,他们或许还能意识到,她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而他们每个人都能有这个机会。

    有机会……变成这样。

    这样——

    所有的夜叉都安静地悬停着,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就好像他们才是一群信徒。这是某种奇怪的仪式吗?那女人的伤口快速地愈合,皮肤化为那种脏兮兮的颜色,并且浮现出了凹凸不平的棘状突起。手指间生出蹼,肩背上竖起鳍。她的长发开始脱落,牙齿也是,被尖锐的獠牙顶替了,像那时的老者,且更甚之。

    “光污染”传染了,很多先前受了伤的人,忽然也翻了白眼,开始抽搐起来。

    就在那一瞬,白涯忽然开始怀疑童男童女作为“贡品”的定义了。

第三十四回:无利不起

    九天国的夜叉是他们所熟知的夜叉吗?或许不是,这他们早就知道。一开始,夜叉可能是一小部分群体……总不该所有夜叉都是以这种形式转变的吧?但这一族群的数量上的壮大,或许与这种简单而神秘的仪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过去的那些孩子或许还活着,以他们意想不到的形式。可他们还拥有身为人类的记忆和意识吗?谁都不清楚,也不想确认。因为一旦知晓,便无力回天。

    糟糕的是,君傲颜好像很痛苦。

    那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种强烈的不适。像是切割敷过麻药的皮肤,你不会痛,却能清晰地感到身体被划开。这异常的感触令人不安。此刻,君傲颜从头到脚都充满这种不适与不安。体内像是藏了一棵树,在短时间内快速生长,发芽。她知道“那”和自己并非同源之物,却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显然,她的变化是一种内在的。她的外表和心理没有太明显的变化,这连她自己也有些奇怪。倒是白涯和祈焕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在担忧,又仿佛下一秒他们就会刀剑相向。不,也许不到那个份上,君傲颜并不是海神的信徒,说不定不能就那样被轻易控制。短暂的观察后,白涯迅速判断事情依然有转机——只要将长兵……

    不,就算拿到手他也根本不会用,没人会。说不定只有夜叉才行。正盘算着,君傲颜忽然用陌刀的杆底捅开一个夜叉,反手挥刀猛劈在拿着戟的夜叉面门上。那并不是刀刃,而是刀背,它并没有受明显的伤,也没有裂口出现在皮肤上。只是那一瞬,他整个儿都懵了,半晌没有反应,大约是给傲颜敲晕了脑袋。他手一松,长戟脱落,祈焕紧随其后将之夺下。没多久,人与妖们又打抢作一团。

    而夜叉的数量仍在增加——被长戟伤到的人,都会在短时间内转化成那副非人的模样,神志也都随了夜叉那边去。在这一过程中,其余的夜叉都会双手合十,闭目不动,那是他们的机会。就仿佛这一过程的完全实现需要所有妖怪都集中精力。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是不死的,只能借此拖延时间,向海面上攀升。而每一次,君傲颜的皮肤下都像是有刺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体内蠕动。虽然并不会疼痛,可那模样,别说是异变的主人,就连另外两位旁观者也为之胆寒。

    抢不过来的——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渐渐地,光线降临在这方海域。三人不断地相互使着眼色,可说实话,谁也看不懂谁。默契并非与生俱来,这几位没认识多久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也自顾不暇。

    白涯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他很累了,可动作更加利落,具有攻击性。这种攻击性却不是为了伤害谁,而是被一种破坏欲所主导。而目标并非是夜叉。

    你做什么?!

    祈焕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但来不及了,白涯脚踏一块礁石将自己弹了上去。他瞄准了那个手持长戟的夜叉,直直冲上前。

    行不通的。君傲颜横过陌刀掀开面前的几只夜叉,望着白涯的方向。来来回回的拉锯战没个尽头,怕是要一直打到

    岸上去。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白涯接触到那个夜叉时,一阵强烈的光迸发而出。那长戟忽然像太阳似的明亮,只不过散发的是冷光。这强光如此浑浊,又如此刺眼,让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紧接着,就仿佛闪电过后的雷声,一阵刺耳的鸣声直直戳进每个人的脑子。所有夜叉的行动都停下了,祈焕和君傲颜相互对视,立刻游向那阵蓝光之中。

    在这一带,好像有星星洒在这里,缠绕着盈蓝色的、动人的流体“带子”,美丽动人。只是二人无心欣赏。当他们穿过这一片稀薄的美景,见到白涯之后,两人不由得张大了嘴。海水灌了进来,又被肚里微弱的气团推了出去。

    长戟断了。

    白涯的目的就是破坏这个兵器。现在,长长的杆部还被那夜叉攥在手里,一下也没有松开。可白涯攥着刀的一只手中,还并拢了一小段叉。那分叉底部还嵌着蓝色矿物,上面三开的分叉与夜叉手里的部分,还是闪耀着的金色。白涯对两人摊开手,耸了耸肩。他也没有想到,这种堪称海神之宝的稀罕玩意竟然这么脆弱。

    他是瞄着那处矿石下刀的。任何东西,都是镂空处最为脆弱。从这里破坏,碎成两半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

    然而,夜叉们在短暂的安静后,忽然疯狂地冲了上来。那些鲨鱼也失控了,更多的鱼群冲了过来,加入这场混战。三人不解,这兵器不是已经被破坏了么?难不成,真有什么海神存在,白涯的行为触怒了他?思索之间,祈焕差点被一只失控的巨鲨吞吃入腹。君傲颜一脚将他远远踹开,自己也被推开了一段距离。祈焕被踢到了胃,又吐出一大团空气。这大概是他最后一口空气了,除了君傲颜一直不需要呼吸似的,他忽然想起来,白涯在斩断长戟的前一刻,面前也不再向上泛起气泡了。

    所以他是因为无法呼吸,才决定冒险一搏的么?的确,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倒是很惊讶,在缺氧的情况下白涯还能拥有那种程度的爆发力。不过也可能正是如此绝境,才将他的力量激发出来。这人总是很不可思议的。

    祈焕知道,自己也坚持不了太久。努力从胃里憋出最后一点气体,打嗝似的累。他将这口气含在嘴里,咽进肺部。他奋力游开,躲避另一条鲨鱼的攻击。就在转身的时候,他发现君傲颜死死扒住了鲨鱼的背鳍不松手。鲨鱼或许察觉了,努力将她甩下来,但她怎么都不肯松手。的确,那儿是最安全的,至少不会被其他鲨鱼袭击。于是祈焕也试图寻找一个“掩体”作为保护。可就在这时,一条远处的鲨鱼忽然加快了游速,冲向了白涯。他那时刚避开扑上来的夜叉,口中叼了一把刀,手中拿了一把,另一手便是那分叉的戟头。另一个夜叉趁其不备,刚将其一把夺过,那条鲨鱼就冲了过来,撕掉了他整条手臂。

    那半截长戟也被它吞进肚中了。白涯反应最快,他立刻将弯刀刺入鲨鱼游过的后身,被拖行了很远。祈焕注意到,那被扯断手臂的夜叉痛苦地哀嚎着,失去的部分却没有再生。破坏是有效的,这令他感到些许欣慰。此时又一条鲨鱼俯冲过来,他艰难

    地让开身子,却被另一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是君傲颜。不知怎么做到的,她竟可以指挥这条鲨鱼的行动了。虽然或许是暂时,但争取时间是足够的。傲颜本想去帮白涯,可祈焕已经憋得脸色发青。她思考再三,还是在鱼群中迂回了两圈,缓缓向上游去了。

    鲨鱼载着他们冲上岸去。正值退潮,它将自己摔到岸上,搁浅于此。两人挣扎着爬起身来,从君傲颜口中吐出大量的海水,吓了祈焕一跳。他正准备扶起她,她只是撑着地,摆了摆手,告诉他没有关系。

    她试着将这条鲨鱼向海里推,却推不动。远远能看到一些鱼鳍,其余的鲨鱼竟也接二连三地跃到岸上。但是,陆地是人类的主宰,两人很轻易就能躲避。祈焕的身体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关节的阵痛还在持续。而且,他身体的每一处皮肤都在发痒,他忍不住去挠,可手臂的关节跟着痛。所以他挠得很慢,下手却很重,直到君傲颜扯开他的手臂,他才发现自己的皮肤已经被挠得出了血丝。在水里泡的太久,皮肤发软,挠下的皮屑恐怕不止是脏泥。等晒会太阳,脱了水,一道道红血丝怕是不比傲颜好到哪去。

    他看向傲颜的脖颈。那些裂痕没有任何颜色,只是缓缓地溢出脏水。伤口缓慢地、微弱地开合着。君傲颜似乎也有些痒了,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抓它。

    这时,海面上泛起一层血红。两个人身体过电似的向前走了几步,避开挣扎着的鲨群。在这一层浅浅的水下,白涯依旧在与那些怪物斗争着。他设计剖开了那条鲨鱼的肚子,血腥味激发了它同类的捕食**。还在水中的失控的鲨群蜂拥而至,将它撕扯得粉碎。混乱之中白涯重新得到了那半截长戟——他承认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过了晌午是最热的时候,太阳将海滩预热充足。这个地方离他们下海处已经远了很多,勉强能看清村子的轮廓。但这不重要,祈焕和傲颜死死盯着海面,随时准备接应那不知死活的盟友。当白涯身披破碎的血肉与纠缠的海草时,他们立刻松了口气。

    他像胜利者般举起了那把戟,三尖刀似的。阳光照耀下,蓝色的宝石闪过光华,令两个人睁不开眼。但战斗还未结束。很快,其他夜叉接二连三冒出海面,一个个残缺不全,张牙舞爪。他们几乎都看不出人形了,有的怪物左边被彻底斩除,右边却有三四节肢体。他们一个两个都是怪物中的怪物,稍微有些正常的,他们也怀疑不久前还是人类。

    其他人呢?除了白涯,还有人幸存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有不少人在变成夜叉之前,就已经葬身大海了。

    别想了,没那个时间。三人沿着海岸线,疯狂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跑去。至少,行李还在附近。也难为他们都那么清醒,可是一点儿都没忘记自己该干什么。水下的活动大幅度削弱了他们的体力,但再怎么说,岸上可是他们的主场。别看现在是一副逃窜的样子,等确定了地势,回头反杀可并不是难事。

    毕竟,海神的宝物可在白涯的手里。

    但……有什么作用吗?现在并没有人知道。

第三十五回:无药可医

    村里一个人都没有。

    工作的用具随意倒在原来的地方,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几家人凉下来的饭菜摆在桌上。但所有的村民都人间蒸发,不知所踪。白涯知道他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身后的追兵很快就会赶来,他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甩掉足够的距离。祈焕在岸上使了一种法术,借助符咒,在短时间内蒙蔽了追兵的感知——类似于一种障眼法。他们呆在原地徘徊了很久,这为他们的逃离争取了时间。

    “这里只有这么一点村民吗?”

    “不知道。”祈焕无法回答君傲颜的问题,“可在我的印象里,应该不止追上来的人才是。其他人离开了吗?”

    白涯扫视四周:“没有人是收拾好行李离开的,但也不像是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

    祈焕不记得了。按照房屋数量判断,当时确实有一半以上的信徒涌入海中,剩下的人或许不在,或许走不开。在剩余的人中,应当也有老有少。可现在他们都不知去向了。不论是夜叉这一群体,还是信仰着海神的信徒,这两方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们的行为模式和动机之流的一切对三人而言都是谜团。目前而言,他们倒是没有弄清这些的必要。

    大多数家门和店门是敞开的。祈焕大摇大摆走进去,招呼他们尽最快的速度搜罗有用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最有用的,无非是食物和药物。时间原因,他们一共只粗略翻找了四五家地方。其中一家看上去是药房,祈焕掀开一个箱盖,里面是白色的粉末。伸手进去,他发现可能是某种矿物灰与海盐掺杂的料,里面保存的绿鳃草隔绝了空气。祈焕一把一把抓了许多种稀奇古怪的药材,统统倒进一个布兜里。大不了,回头慢慢分开便是。

    药房旁边就是一个像庙宇或是祠堂之类的建筑,里面却没有供奉先祖,“牌位”上写的只有名字,和名字下的数字。数字若是年龄,那他们都是一群孩子,或许是过去的童男童女吧。其数量之大令人瞠目。

    最中央的大型神龛,左右两边倒都是模样狰狞的夜叉雕塑,他们也长得奇形怪状,许多手里都攥着不同的兵器。那些兵器,他们倒是都在夜叉手中见过。若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雕塑,他们一定会心生疑惑。可如今看来,所谓的三头六臂,也不止是夸大而已。

    不过……这神龛内部却是空空如也。可能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海神的样子。再或者,不存在的样子即是海神真实的样子。

    祈焕在祠堂里发现了他们的箱子,基本没被动过。君傲颜从别人家里牵出三匹马,尽管它们看上去病恹恹的,现在也不是挑剔的时候。白涯让她把所有的牛圈羊圈都打开,傲颜不解,但照做了。在海边专门饲养的动物可不多,估计是与内地的其他地区交易所得。白涯随手搜刮了一些吃食,都是很普通的东西。米与面,在这偏远的海岸不算常见,或许来源和那些牲畜是一样的。将所有的行李、食物和药材放在马上,马儿们已经很不情愿了。

    “怎么走?”祈焕问,“事先说好,我可不想走那片林子啊。”

    “我有办法。”

    说罢,白涯掏出一个火折子,引燃了这里。另外两人不知他的用意,只得在火势扩散之前随他提前离开。不一会,村里为数不多的鸡犬牛羊都闹了起来。它们尖利地叫着,在村里肆意奔跑。火焰永

    远是动物们最为本能的恐惧。不多时,动物们纷纷穿过村子,冲向了村子后方那条宽阔而寂静的小路。慌乱之中,竟然没有一个小动物进入密林。就好像所有小家伙都知道那个地方潜藏着什么不可名状的力量。

    “看来还是要穿过村子。”

    “若其余的村民在路上埋伏?”祈焕问。

    “那你选。”

    “当我没说。”

    身后很快传来奇异的叫声,那是他们早已听惯了的夜叉的声音。他们在愤怒吗?为没有追上亵渎神灵的这些人。倘若他们理性尚存,这阵哭喊一般的怪叫又是在缅怀这些即将被焚烧殆尽的房屋吗?没人知道。

    至于接下来要去哪儿,他们没有任何头绪。天黑前,他们只是骑着马,尽可能往这条道路的深处走。这条路越来越窄,变得不再像路,而只是被旅人踩踏出的小径。天渐渐黑了,这几匹马也愈发慵懒,不愿意走路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找到一处空地稍作休息。

    “若能一口气走下去就好了,也不知会不会被追上。”

    “你说得轻松……”祈焕捶了捶肩膀,“你不累吗?我到现在浑身上下都快散架了。”

    “你锻炼太少。”

    “屁!”祈焕捏着鼻梁,左手不自觉地挠着右臂,“之前我被一个妖怪带上岸去,速度太快了,我冒头的时候居然有种晕船似的感觉。啊,我只是很小的时候晕过船,浑身难受。但感觉也不那么单纯,浑身上下都痒,关节痛,肉也痛,没一个地方对劲……有时候还上不来气,一阵阵地头晕、恶心。”

    白涯生了火,亮起来的一瞬,祈焕看到他凝重的神色。之前大多数时候,他的表情仿佛对任何事都不在乎,此刻却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你这可能是病。”

    “什么病?感冒?”

    “我随父亲在海边游历的那段时间,得知那里经常有人会死于一种病。如果下水或者上游速度太快,都有可能发作。听起来你这症状很像。我们那时还以为是寄生虫或者其他什么传染病,不过你这么一说,可能与水的压力有关系吧。有些尸体的皮下还有气泡呢。”

    “不是吧,你别在这种时候吓我好吗?”

    “你自己看看,你手臂上都是红色的网。那些死人身上也有奇怪的淤青。”

    祈焕立刻低头,发现自己身上除了被抓出的印子外,还有那种红紫色的血管网一样的东西。不是很明显,但的确存在。他有些紧张,也不敢再挠痒了。

    “那这玩意,怎么治啊?”

    “不知道,也许你养一阵子就好了。”

    “我别把自己养死了。”

    “应该不会,你这个不算严重。严重的一般当场就死了。”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没注意到一直沉默着的君傲颜。祈焕扭头看见她靠在石头上,满脸冷汗,面色铁青,觉得事情不太对头。白涯也立刻站起身,飞快地从火上跨过去,他摸了摸傲颜的额头,烫得很。祈焕也把了把脉,面色不祥。

    “……我先煮点退烧的药。你看看她的伤。”

    白涯掀开她敷着药的地方,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红色。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难怪一路上,他们这里总是围绕着苍蝇。暂时没有腐

    烂的气息,他必须先用水把伤口清理干净以进一步查看伤势。君傲颜侧躺下来,身体没有一丝力气了,但呼吸还算平稳,意识也十分清醒,只是她对于身体发生的变化也一无所知。

    尽管白涯非常节约用,将伤口冲洗干净也快用尽了他们的饮用水。掠过伤口的水也变成了红色,他这才发现那血是止不住的。他立刻让祈焕拿来干净的纱布,暂时止住血。

    “药呢?”

    “敷的已经没有了。可以现配,但、但是……”

    “但是什么?”

    “所有药材都混在一起……”

    在火上炙烤的椰子壳里,是他们自备的、还能分清楚的最后的药。白涯也不说话,在君傲颜止血后盖上了一件外衣,祈焕也将自己的脱下来递了过去。随后,白涯不动声色地开始分拣祈焕那布兜里所有的药材。他先快速地把大块的挑出来,然后去分拣颗粒明显的东西。有的药很像,不一会儿,他就烦躁地丢下一把干叶。

    “你到底怎么装的?”

    “呃,时间紧迫啊当时。你别慌,我抓的那些相互间没有不良反应的。就算用错了也没大问题,不用分的太细……对了,我们不是有那个海神的宝物吗?那玩意怎么用!”

    “包袱里,自己找。”

    两人都知道,那种超过常理认知的东西,一般人是不会第一时间拿出来用的。现在稍微不那么紧迫。祈焕有时间研究它了。不知是路上匆忙还是别的原因,下方的矿石已经脱离了主体,祈焕将这叉子打量了半天才想起哪里不对劲。他重新在包裹里翻找,才在缝隙里发现卡着的蓝色宝石。

    宝石的形状不太规则,基本接近球体。相对于宝石来说它很大,成年男性的食指和大拇指绕成的圈可以包住它。它通体蓝盈盈的,很纯净,没有杂色,只是中间有类似气泡一样浑浊的东西,也可能是絮。而且这颗宝石很轻,比他想象的同等大小的任何矿石都要轻。

    “我觉得所谓宝物的关键,都在这个石头上。”祈焕说道。

    “所以怎么用?”

    “那我哪儿知道。你看看?这玩意还挺轻,真的是宝石吗?”

    白涯撂下一只手中的药材,接过宝石看了一眼。刚拿到手里的一瞬,他掂了一下,说:

    “像琥珀。”

    “你也觉得很轻对吧?我不是没有怀疑,可琥珀怎么会有蓝色?还是这么纯正的蓝。我听说琥珀是老虎的眼泪滴进土里变的,所以有些琥珀里有虫。可这怎么会到海里?”

    “有些虫是带翅膀的,怎么可能钻进土里。”

    “也有人说是烧蜂巢烧的。”

    “那也不止蜜蜂啊,还有花花草草什么的。”

    “所以我比较倾向于树脂,有些书里这么写。至于是枫树还是松树,都不确定。”

    “那也不该出现在海里啊?”

    “沧海桑田,谁知道怎么就掉海里了。”祈焕将椰子壳从火上小心地挪开,“至于这颜色……可能是渗透了其他矿物吧。若真是琥珀,这一枚可是水胆呢。”

    白涯重新在火光下打量它。他只知那些有水胆的水晶或玉石很贵,水胆琥珀倒是见所未见。仔细看来,那絮状物还真是一个气泡,透光,里面还有东西流动似的。

    这怎么用?

第三十六回:无拳无勇

    在陆地上,这种矿物——姑且认为它是蓝色的水胆琥珀,不会散发出海里那样深邃幽远的美丽光泽。即使在火光下,它也只是一颗除了中央外质地通透的宝石模样。或者说它其实更像琉璃,却轻巧得多。可不论如何,他们都不知这东西的确切使用方法。

    “你确定不需要把它……装回去吧?”祈焕试探性地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装不装回去都没用了,毕竟另一半在夜叉手上。”

    “……那你打断它的决定会不会太仓促?”

    “你在当时想一个更好的办法?”

    双方争抢的画卷在混乱中被撕碎是很正常的逻辑。祈焕不吱声了,因为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理论上讲,那长戟的质地与夜叉们普通的兵器一致,问题的关键应当只存在于这枚琥珀上。那时的光是多么绚烂啊。

    白涯将琥珀凑近了君傲颜,没有任何变化,还不如祈焕递来一碗热汤好使。他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决定把这东西塞在傲颜手里,先过这一晚上看有没有变化。两个人轮流守夜。

    “前半夜还是你先吧。我觉得,凭我是叫不醒你的。”

    祈焕这话倒也中肯,白涯没有提出异议。

    可实际上,他刚躺下,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主要原因是浑身的痛感难以压制,他还是不自觉地想要抓挠皮肤。一旦安静下来,夜深人静时这种感觉愈发明显,相反忙碌着的自己倒很少注意这种不适。就像是人睡得越晚,越容易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更睡不着了。对于祈焕,二者兼备。他实在做不到白涯那样“没心没肺”。

    止痛的药不是没有,但原材料白涯还在分拣。剩下的他也掺在了君傲颜的药里,自己在枯叶堆上翻来覆去,碾得叶子咔嚓响。另外两人也没说话,等他辗转的差不多了,也就没什么声音了。这可不行,熬到姓白的睡觉换自己守夜了还没睡着,岂不是亏大了?

    过了许久,好不容易泛起些许困意。祈焕抓住这疲乏的尾巴,压到身子底下试着快些入睡。谁曾想,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难以名状的哀鸣声。

    他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君傲颜睡着了,却紧皱着眉,手里攥着那块琥珀。白涯还在挑拣药材,听到这声响也只是抬了头,没什么反应。

    “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啊。”

    “这什么声儿啊?”

    “狼,或者妖怪,谁知道呢。”

    “这……”

    “慌什么,这不还远着吗?”白涯继续低着头,只有瞳孔上移,挑衅似的看他,“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切。”

    祈焕重新倒下去,翻了身背对篝火。身后被火烤的暖融融,前面儿冻得发抖。那声音一阵一阵,听上去像受伤的人类止不住地哀鸣。若不是十分遥远,他甚至怀疑是受伤的君傲颜在说梦话,但她一直很安静。真的是狼吗?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猫叫春的时候声音像小孩子哭似的,可这又算什么?

    他又坐起身来。

    “会不会是妖怪?”

    “不是没可能。”白涯面无表情地挑挑拣拣,“我知道有种妖怪,专门砍人的头下来,吃了身子,然后靠死人的嘴求救。听到呼救声的人偏离大路去看,就会落入陷阱。如果一直没有人路过,旧的人头就会腐烂,烂了就不能发出声音。所以它们总埋伏在荒

    凉的山路边。”

    “嘶……大晚上你能别讲怪谈吗?”

    “也不吓人啊,我知道什么说什么而已。”

    “那我倒是奇怪了。”祈焕盘起腿,“一般人听到声音,早就吓出问题了,怎么还会靠近呢?这不是给妖怪送上门来吗?”

    “那是晚上。它们其实在白天出没,那时人的胆子总是很大的。这妖怪就潜伏在林荫下或是道路附近的山洞里。我爹曾经杀过一个,那妖怪很大。在它的洞窟附近,有许多人的头骨。因为它太大了,总是主动袭击那个山村……”

    讲着讲着,白涯就把他经历的那回事儿说完了。祈焕听了不知该说什么,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半晌,他才说了句:

    “听说吃妖异的肉,是会被诅咒的。”

    “那也得看它有没有那么大本事。”

    “这本就不是属于人的食谱,吃多了不见得是好事。”

    “没得选啊。”

    “说的也是……”

    “我娘也吃过。”

    “啊?”

    祈焕愣了。那不绝于耳的人鸣声并未消失,但依旧很远。听了白涯这番话,他顿时觉得这阵声音也变得不可怕了。

    “把嘴合上。”白涯伸出沾着药味儿的手将他下巴向上一推,“这有什么奇怪的?”

    “这确实很奇怪啊!而且你爹娘左衽门的出身,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吧?”

    祈焕其实很想说,莫非她的死就是妖怪的某种诅咒。但事实如何,他又不在场,自然是不知情的,怎么能对别人母亲的死说三道四?他憋了回去,希望白涯能给出个答案。遗憾的是,白涯也只是从他爹口中听来的零零碎碎的事。他爹常提他娘,他很爱她。

    否则也不会为了什么返魂香甘愿在入狱后,被流放到这个鬼地方吧。

    “他们自然是有钱的。”白涯挠了挠头,“不过我娘那时候不是饿,是病。她知道自己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想有个后并不容易。拿命在鬼门关前晃多了,她的体质并不适合生育,也保不住胎。我爹说那时她比他还担心我没了,四处求医。有一个人们口耳相传的神医给她开了个方子,里面有不少妖怪身上的东西。”

    “啊,确实……我听说巫医是会开这种药方的。人的尸体,妖怪的尸体,都是能拿来赚钱的。有许多人,家族世代都是靠尸体这行当活命的。”

    “但那巫医也说了,沾了妖异的方子都很邪,怕是要借阳寿。八成是给说中了,落得这个样子……我爹说我娘死的时候很瘦,我却是个大胖小子。”

    祈焕又有话憋在嘴边,吐不出一个字。他不知道白涯是否清楚,确实有这种方子,让孩子变成寄生虫似的东西,吸母体的血,活脱脱是个催命鬼。但这种巫术,也需要被附生的人同意才能生效。如此凄凉的故事,不论说给谁,都会令人唏嘘不已。

    他杀了他母亲。这话并不好听。

    不如说,他母亲将刀递给他,然后自己撞了上去。

    祈焕没有再想下去。他转过身,将手放在君傲颜头上,现在似乎凉了一点,但相对正常人的体温而言还是很热,只是没之前那样夸张。

    “我摸过,反复好几次了。”

    “……希望快点找到城镇,越大越好。”

    祈焕重新睡了下去。他做了个混乱的梦,梦里有睡前提到的妖怪,也有他们

    遭遇过的夜叉。除了妖怪,也有人;除了两位友人,还有家里的人。在梦中,君傲颜康复了,但自己的病还是反反复复,是落下病根了?父母居然也出现在九天国了,带着他的哥哥姐姐们。或许是做梦的原因,他并不觉得震惊。可他并不想见他们。于是几人一直在找他,追他,他也一直在躲藏,逃跑。珍奇的异兽与异花在梦中层出不穷,他无法确定现实中是否见过——至少在九天国见过。祈焕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这些事太顺理成章了。一切都没有关联也没有逻辑,他只是顺从剧本的安排,反抗,挣扎,却不肯定抗争是不是剧情的一部分。

    当他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白涯没能把他叫醒,还是压根没有叫?夜晚明明很冷,他醒来时却满身的汗。他坐起身,额头上顶着一块湿漉漉的破抹布,热乎乎的。但自己并没有发烧才是。

    “你……”

    “啥?”

    “你不是一晚没睡吧?”

    “我还挺能撑的。”白涯看上去精神头不错,“眯了一小会,够了。”

    “亏你能醒啊。”

    实际上他确实怀疑白涯一宿没睡。八成是没敢叫醒他俩吧?他转头去看君傲颜,她已经醒了,但脸色很差,一副失血过多的样子。他再给她把脉,发现她的手更冷了,额头依然高烧不退。说实话,他是真的很怕傲颜烧出问题。他不是没见过发烧烧傻的人,若是好好地活下来,人却疯了,别说给朝廷怎么交代,他自己也承受不了这个负担——物质和心理上的。

    好在,现在说什么她还会答应。她说自己总是很困,睡不醒,醒来就痛,浑身痛。

    “……我知道。”祈焕点点头,“不去想能好一阵子。”

    白涯用一夜时间分离了大部分药材,剩下太细碎的,他暂时没那个心情。他也是实打实地战斗了一整天,到现在还不休息,祈焕是真的佩服。

    他们骑着马,沿着不像路的路走下去。君傲颜几次快要抓不住缰绳,祈焕只得代她牵着。走到一处清澈的水池,他们下了马,准备去装水。

    白涯拿着椰子壳与竹筒,来到水边。祈焕拉着马头,那匹倔强的马怎么也不愿意过去。

    “它们不渴吗?怎么不喝水啊。”

    白涯刚弯下腰,忽然僵在那里,盯着水面怔怔地看了一会。水很清,一看就觉得干净。白涯想了想,放下容器,蹲在水边捧起一抔水嗅了嗅。

    “怎么了?”祈焕看过来,“水里有毒不成?”

    “水里没有鱼,也没有任何水草和虫子。”

    “说明水干净啊。”

    “那为什么马也不喝?”

    祈焕不知道原因,但他也觉得不妥。这些马是从那海边的村庄拉出来的,说不定知道这座丛林隐藏的秘密。说不准,这纯净的水当真危险。

    “这几天没有下雨,我也找不到水的源头。这理应是一潭死水。”

    白涯说的没错,可死水哪儿有这么干净的?祈焕却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水了。先装进来赶路,晚上歇脚时,烧开了也能喝。于是白涯照做了。而到了晚上,容器里的水统统变成黏稠的液体,像干净的鼻涕,无法饮用了。

    还有多久才能离开这座林子?谁也不知道。君傲颜的病情还在反复,伤口持续恶化。

    实际上,他们已经连像路的路也找不到了。

第三十七回:无处逢生

    三人在密林里迷失了三天。

    淡水十分有限。三天中下了一场大雨,他们接满了水,甚至连衣服也拿来浸水了。云总不会是有毒的吧?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们还拿容器去收集相当有限的露水。空气总不会是有毒的吧?这三天来,几人只敢吃虫蛀过的果实,小动物啃食的同类野草。借助相当有限的工具,祈焕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手 弩,用以射杀小体型的动物沾点荤腥。

    在荒岛上,已经有不少动植物是他们没见过的了,九天国本土的物种更是如此。普通的花朵可以散发强烈的妖气,尖牙利齿的“兔子”却没什么灵力。密林中,哪部分是正常的,哪部分是反常的,三人一概不知。

    第三天晚上,君傲颜无法发出声音了。

    她努力张大嘴,作势尖叫,却没有任何声响。难道烧哑了嗓子?对着火光,祈焕没太看出她喉头有什么红肿,就是说不出话。她应当也没乱吃什么东西——三人的吃食都一样,若有问题也是一起出问题。思来想去,只能将病因归咎于恶化的伤口上。

    有一件事,他们或多或少都想明白了,只是没有摆上台面说。自从“海神的宝物”被带离原来的位置后,君傲颜的病情才突然加重。在那之前,那伤口虽然看上去十分可怖,她却没有感到任何不适。这天晚上,祈焕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这个设想。

    “我们不是真的冒犯了……才遭了报应?”

    “我不信报应。”白涯冷哼一声,“至少不信那玩意的报应。”

    “也是。我是觉得,说不准……这石头在那儿反而不是好事。”

    “怎么说?”

    “说不定它留在那儿,只是让人不疼了,但其实人里面还在烂。如今把它拿走了,它没用了,人就开始疼了。这玩意,治标不治本,凭白让人受苦。”

    白涯不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他觉得祈焕说的不错。何况现在它怕也不能把人变成妖怪了,只令人空受折磨。

    君傲颜的体质越来越差了。头两天,她还能下了地,牵着马走走,现在就连上马也要让人扶着。本身就处于缓慢的失血状态,长期缺水与食物不足都让身体每况愈下。她的脸上总泛着青,周身没有什么妖气,却也让人感觉不到那种活生生的灵气。看着她,就像看一个会动的纸扎人偶,分明穿着坚实的铠甲,却一阵风也能吹跑似的。

    这会是大将军的女儿吗?旁人看了,只觉得是从穷人家买来病恹恹的丫鬟。她本算是“人高马大”的,现在看上去仿佛一片脱水的叶子,还不至于完全干枯,只是软趴趴的,周身无力,连站在那里几乎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她的眼睛总是睁不开,大约是太困了,也可能是因为老看不清东西。除了力量,人的五感也随之下降了,虽然还不至于“两眼昏花,双耳不闻”的地步,可这样的状态显然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

    没有一点城镇的影子,村庄也没有。整个密林几乎没有任何属于人类活动的痕迹。说是几乎,是因为他们偶尔会绕回自己留过标记的地方,或者是遇到之前马蹄踩过的脚印。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再者,他们也会看到其他人的痕迹。

    许已经很久了——那本是深深刻在树上的痕迹,明显是个箭头。那位置已经很高了,是祈焕无意间抬头发现的。那明显是人为的,有些模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青苔。白涯踮起脚尖,伸出手尽力将它勾画出原来的样子,才感觉到别样的凹痕。三人怀抱着一丝希望走了过去,却发现是一条死路,正撞上一处岩体。而在岩体附近并没有其他标记了。于是他们只得按照原先的预感走,偶尔会发现新的记号,周而复始。有时那些指示会让他们顺利走上很长一段距离,但最后都会失去痕迹。

    每天夜里都会传来令人发指的哀鸣,不止一个,不止一种。最令人恐惧的大约要数夜里头,两人分明是轮流守夜的,谁也不曾懈怠。可是第二天醒来,他们身下压着的枯叶有一大片红色,血似的。谁也不曾受伤,君傲颜的伤口也是堵上的。那些“血迹”没有特别的气味,就是凭空出现,因为被叶子隔绝所以没有沾在他们衣服上。很可能是此地潮湿,压久了,也就渗出了人形的水渍。再加上这些水里或许也有什么矿物,就显得像是红色了。

    至少他们是这么说服自己的。除此之外,找不出其他合理的、令人安心的解释。

    第四天也兜兜转转。最为绝望的事也是今天发生的——他们遇到了最后一个标记。之所以说是“最后一个”,是因为它的形式。那箭头依然很高,在白涯需要踮起脚尖的位置。不过相对而言,它低了一些,不用他踮得那么用力了。是因为这棵树生长的时间更为缓慢,还是说,距离它和第一个标记之间隔了太久?这问题无法深究,毕竟没人能给出答案。

    它被疯狂地涂掉了。

    原本的痕迹就歪歪扭扭,深度比前面遇到的都要浅,八成是刻上去的时候就没使什么力气。但在那之后,覆盖在上面层层堆叠的划痕更为用力。这线条凌乱,疯狂,让人跟着感到混乱,疯癫。那之中流露出的无序夹带绝望,将最后的鼓励也化为泡影。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就当没看见似的离开了。

    在这里生存需要多么坚定且强大的意志,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这密林无边无际,有几次都差点让人送了性命。白涯反应够快,斩断了几条毒蛇的七寸,祈焕也识得一些罕见的药材,能治好被荆棘划伤的裂口。那荆棘怕是有毒,令人血流不止。当天晚上,有一匹马吃了不知名的野草,亢奋无比,发了疯似的乱蹦乱跳,把他们的行李全抖下来了。两个大老爷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住,它径直冲向一处断层里。那像是平地上的“悬崖”,深不见底,他们甚至听不到马坠崖发出的声音。鸿沟的两端很远,白涯牵着驮着君傲颜和兵器的马,祈焕牵着驮了两倍行李的马,沿着这道大地的裂痕走了许久,也没有尽头,只得作罢。

    第五天,另一匹马喝了一朵巨大的花朵中的水。它大约是很渴了,却没办法。人尚可以饮用煮沸的血——虽然气味和口感难以形容,但马可是一点荤腥也不沾。祈焕发现它喝了那花露时没太在意,但发现水是锈色的,便立刻制止了。不到半个时辰,它就染了痢疾,脱水而死。所幸祈焕的怪病略有好转,可以背一些行李。而傲颜的伤口恶化程度也比他们预估的要慢,大约是习武

    之人,底子好吧。然而谁都清楚,再找不到适宜的地方,什么人都会死。

    他们默契地避而不谈,以躲开死亡的纠缠。

    又一场大雨在第六天降临。几人补充了水分,脸色都略有好转。只是道路泥泞,不便赶行程。实际上不管走多久都无济于事——不知道朝哪儿走才是最要命的。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七天。

    那是一片布满繁花的草地。相较于林地,此地空旷许多,不过四面八方仍是大树。这开阔的地带可以看到完整的、不被树冠切割的太阳。花很多,很杂,很美,其中还有君傲颜险些闻过的那个品种。他们不敢靠的太近,生怕有什么不测。

    但人人都是爱美的,在食物不是特别匮乏的情况下,几人愿意在此多停留一段时间。既然不论走哪里都没有意义,不如在值得欣赏的地方驻足片刻。由此换来短暂的、心灵的宁静实属不易。

    蜂蝶在花间飞舞。有些蝴蝶很美,有些却很可怕,像是在恐吓人类甚至更大体型的什么物种一样。说起来,他们也曾在前几天看到过无比巨大的脚印,它们形成可怕的深坑,只是太大了,走到高处才能辨认出来。

    看遍繁花,祈焕转过头,望着那没有边界的树林。忽然,他眼神一怔,愣了片刻,随即抓住了白涯的袖口。

    “那里是不是有人?”

    “花有毒,你闻出幻觉了?”

    “不,好像真的有,我看到了人的影子。”祈焕探头探脑,向前走了两步,“我看到有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影……你看,那儿还有烟!是不是有人在做饭啊!”

    白涯望过去,果真看到不远处的林地有袅袅黑烟升起。

    “做饭的烟不是白色么?这莫不是烧柴的篝火?”

    “你管它是什么,有人不就得了!”

    “可老树也会自燃啊?我们别在走出去前就葬身火海了。”

    “别想那么多了。”祈焕皱着眉指责他,“想想看,我们一路上没遇到什么枯树吧?就算有,也是长满青苔蘑菇的那种。”

    两人商议再三,决定过去看一看。祈焕就留在这儿陪着病恹恹的君傲颜,免得真出了什么意料外的状况。祈焕有些激动,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对白涯再三强调不要太凶。

    白涯背着刀去了。他瞄着黑烟升起的方向向前走,烟雾持续了一会,就这样消失了。可这烟虽然时间短,却很呛人。白涯用袖口挡住鼻子,一边轻咳,一边眯着眼前进。令他惊讶的是,祈焕果然没有说错,当真有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影。

    那人手持什么东西,一端燃尽了,黑烟大约是从那里烧的。那人戴的是幂篱,将自己挡了一圈儿。这下白涯明白了,眼前的这位是个采蜂人。果不其然,此人上方的古树就结了一大团黑漆漆的蜂巢。里面传来微弱的嗡嗡声,大约是蜜蜂最后的挣扎。

    “何人!”白涯抽出一把刀,小心翼翼地侧身靠近。

    那人站在那里没有动,不像被吓到,反而像一开始就知道有人在自己身后似的。那人也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你是何人?”

    是个女的。

第三十八回:无同流俗

    白涯没有回答。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女人转过身,微微撩开面前的帘子。她看上去还算年轻,或许只比君傲颜年长些许,不超过五年。她左脚边放着一个篮子,右手还握着那燃料熄灭的木棒。白涯靠近了两步就停下了,因为地面上有许多疑似蜜蜂的尸体。

    女人的视线快速地扫过面容,在那把弯刀上多停留了片刻,又挪回他的脸。她也并没有做进一步的介绍,而是轻声说道:

    “若有什么事,得多等一阵。你不想这些杀人的蜂子醒过来吧?”

    白涯依旧不做声,甚至没有点头。但他默认了女人的说法,在她转回身后也没有其他的问题。他蹲下身,抬眼看了看采蜂的女人,又继续研究起地上的蜂子。它们比一般的蜜蜂要小一些,身形偏细,该是黄色的地方却是红的,绒毛又是黑色。也许这不是蜜蜂,而是马蜂或者胡峰之流的虫子。他又站起来,看着女人的方向,和她斜上方一处黑漆漆的蜂巢。那蜂巢也很奇怪,按理说都是结在树枝或屋檐下悬挂着,它偏偏立在树枝上,像是被摆上去的。

    看着这个打扮朴素的女人,白涯心里久违地涌起一丝感动。虽然许多疑惑还在心头,可几天没有见到其他大活人的惶恐被消除了。他不怕一人流浪,他去过很多荒无人烟的地方,度过更加漫长的时间。但这里不同,一切都太陌生,恶劣的环境与经历令他没有丝毫流亡异国他乡的感受——因为这里根本是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事都不能依赖经验处理。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呢?他不禁暗想,她是真实存在的吗?不排除吃错了东西产生幻觉的可能。他得时刻盯着她,就像她随时会消失一样警觉。比起海边那些疯狂的信徒,这女人明显是不同的。不止是少被阳光晒伤的白皙皮肤,还有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自信”。这种信任是对自我的信任,以自我为信仰——至少她不会相信海神那样虚无缥缈的幻象。她是哪位神灵的信徒吗?她会是友善的吗?

    没有答案的问题太多,那就是没有问题。白涯从不多想没必要的事,只是难得耐心地等她将手头的事干完。

    女人放下熏杆儿,从篮子里拿出一块白布。她用两只手捧着布,慢慢地罩住那个黑色蜂巢,然后往下掰。蜂巢簌簌地落下黑色的灰尘,煤渣似的。女人没有直接将蜂巢放进篮子,而是用那块布搓着蜂巢,让更多的“煤渣”从里面掉下来,里面还夹杂着那种蜂。白涯在后面看着,没见有蜂蜜一样的东西流出来,就像蜂巢干枯了。布始终是白色,没被弄脏。

    “在做什么?”他忍不住问了。

    “唔,这很难解释。”女人摇摇头,“你只当我是采蜜罢了。”

    于是他也不追问了,只是向前几步,看了一眼那篮子。篮子里有一个形状奇怪的灰白色框架,有细密的空洞,看上去让人不舒服。

    最终,整个巢穴都拆散了,里面出现的是同样灰白的框架。它更加镂空,条条分明。

    像人的半截胸腔。

    “你在怀疑。”女人说。

    “我也怀疑那

    篮子里的是骨头,人的。”白涯看着她烟灰色的眼睛,“而且是盆骨。”

    “你很聪明。”

    这女人很从容,从容得令白涯感到不适。这林子里发生什么他都不觉得奇怪,而对方也是长期生活在附近,对他未知的东西了如指掌而已。但白涯对她依然没有一丝好感,或许他内心深处还是深深厌恶着这座国家和它的住民。因而,这里的人对这里的一切越是了解,就越强化了他的反感。

    但他还能控制。

    “这是什么蜂?你说它会杀人。”

    “是了。哪怕是被一只蜂子蛰了一下,就连黑熊也能毙命。而且,它们的毒是缓慢释放的,只有当猎物走了很远后才会发作。最后,猎物浑身溃烂而死,尸体散发出独有的香味。这香味飘过百里,告诉它们时机已到。接着,就会从原先的巢穴中分出一个队伍,新的女王带领士兵,在尸体上建立自己的国度。”

    “它们吃死肉?那些骨头就算它们蜇死的猎物?它们只吃人?”

    “你说的没错。不过,它们只吃自己杀死的猎物。不过等新的队伍到来之前,那香味也会吸引其他的动物。它们的毒对一般的虫子管用,不会让尸体快速分解,但对大一些的食腐动物就无效了。通常等它们赶到的时候,尸体只剩下伤口附近的部分了。不过,人的尸骨很少见……毕竟基本没有人来这里。这些很稀有,我今天比较……幸运。”

    “你要这些骨头做什么?”

    “入药。”

    “你是巫医?”

    “算是吧。”

    白涯看着她。女人与他面对面站着,离的很近。女人身形匀称,个头比起君傲颜有些矮了,但相对大部分同龄的女性而言也算高挑。白涯略低着头看向她,良久,说出这样的话。

    “我的朋友需要你。他们受伤了。”

    女人微微侧脸。帽檐的阴影下,她的表情神秘莫测。

    “你们从北方的大陆来。”

    “是。”

    “这样吧,你们先随我来。这些蜂子要是醒来,我们可回不去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死它们?”

    “它们本就不多……采骨会变得更难。”

    当白涯和这个女人同时从树林里现身时,祈焕和君傲颜都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们都太久没有见过彼此之外的人了,活生生的人,正常人——至少看上去是。在女人看到君傲颜的第一眼时,她的态度略显严肃,只对他们说事不宜迟,便带着他们走了。

    三个人稀里糊涂地跟着她,用了一个时辰就离开了这座困了他们几天几夜的密林。云开雾散重见天日的感觉令人如获新生,更让人匪夷所思。或许他们早就到达了出口附近,只是被不知名的力量困在密林里。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出来了。

    他们随女人一直走。天黑之前,来到了她远离喧嚣的小屋里。那座木屋不大,单独坐落在一处依山傍水的河畔。河流没有流经密林,偶尔有鱼儿忽然冒头,继而消失,令人安心。

    小屋里有两处床榻,一处是竹子编的,就在会客的屋里。在进门之前,白涯就闻到屋中有着浓郁的中药味,却不苦,反而泛甘,掺杂了淡雅的花香。

    她让他们将君傲颜放在床榻上,自己去里屋更衣。待她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他们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感觉,就像一个村姑褪去插秧的行头,换上大小姐的锦衣华服,整个人都变成了仙女儿。两头的例子都有些极端,却能完全表达出人的讶异。这材料倒还真不是什么丝绸锦缎,只是样式好看。最外面的罩衣是墨色的底儿,染了缟色大花儿,里面的浅色里衬扎着青蓝宽腰带,周身墨上缀白,白中带绿,绿里透青。卸了帽子,才知道她梳的是倭堕髻。虽然头上新插了饰品,还是有些乱。可乱归乱,人往那儿那么一站,让你能想起春日溪边的垂杨柳,亭亭玉立。碧溪、白絮、青叶,通通映入眼帘。

    “你们叫我柳声寒便是了。”女人介绍自己说。

    俩大男人觉得自己是从土沟里爬出来的泥巴虫。倒也怪不得他们,给谁丢在那种地方六七天,谁都体面不了。祈焕用清水帮傲颜擦了脸,她的脸干净很多,却依然面如土色。柳声寒为她把脉,另外两人呆呆地站在一边,希望能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好消息。可这女人沉默许久,也并没有提及傲颜的伤病,反而把祈焕上下打量了一阵,问他说:

    “你是从海里上潜时没有停留么?”

    “……确、确实。”

    “在这海里游泳,与江河湖都不一样。”

    “嗯……”

    “我一会替你拿药,你能感觉好些。往后,可不能再慌手慌脚了。”

    祈焕连连道谢,白涯却还抱着臂,冷眼站在一边。直到现在,他对柳声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这感觉从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没消失过。不巧的是,柳声寒的目光顺着祈焕追了过来,第二次在白涯的弯刀上停留。

    “打第一眼见您时我便想说了:您这对刀可不普通。”

    “她的伤怎么样了?”

    “嗯……这样下去可不太妙。她不会死,但会活生生地受这份煎熬。你们怕是招惹了沿海不该惹的东西。九天国内陆的人,都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这里的“他们”究竟指海神的信徒,还是说夜叉这一种群,几人不得而知。结合一眼看出祈焕身上的问题,不难猜出三人经历了什么。君傲颜躺在床上,意识清醒,只是依然发不出一声。她颤抖地伸出另一只手,费劲地碰到柳声寒的手臂,柳声寒握住了她。

    “不要慌,并非不治之症。你不能说话,是因为你喉咙里发声的地方没有劲。他们是你的朋友,有什么事,他们代你答。”

    君傲颜抿着唇,尽力睁大眼睛。等柳声寒说罢,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且问你们……”柳声寒再度望向两人,尤其盯着祈焕扶着的陌刀。

    “啊,您尽管问便是。”

    “这位可是大将军君乱酒的女儿,斩马傲颜?”

    君傲颜差点坐了起来。

第三十九回:无尽藏也

    弯刀的刀尖忽然抵上柳声寒的动脉只是眨眼的功夫。祈焕只听见刀刃与金属环的刺耳摩擦,寒光闪现,回过神后白涯早已不再掩饰目光中的敌意。

    “你究竟是何人。”

    “你可以叫我柳声……”

    “你不是南国人。”

    “我不是。”

    “你这是干什么?”祈焕推开白涯拿刀的手,但他立刻便移了回去,“柳姑娘将我们带出那片要命的林子,还给傲颜治病,你怎么不识好歹?”

    君傲颜在抬起头的一瞬便倒了回去。她头很晕,再也经不起折腾。她将询问的目光抛向柳声寒,只是疑惑,没有过多的警惕。她也觉得,这女人总不至于害他们。

    “你总盯着我们的刀看。”

    “你以为谁都想拿你的刀!”祈焕骂道,“本就不是寻常样式,多看两眼怎么了?”

    “那眼神很不一样。”白涯看也不看他一眼,仍死死盯着柳声寒,“没有好奇也没有贪婪——那是知情者似的眼神。你大概,是认识这些刀的。”

    柳声寒仍是不紧不慢。她将一只手臂撑在床边的桌子上,托起脸,从容不迫地说:

    “白少侠先前说我是巫医,倒是没错;说我不是本地人,也猜得很准。我大约是从……很多年前来到此地的,确切年数我不大记得。那时,我是船上的军医,与几位大将军同行。那一年,是太师月白芷,与走无常水无君为我们送行。”

    傲颜忽然将她的手抓紧了。柳声寒轻轻拍了拍她,继续说道:

    “那把陌刀,我自是认识的。”柳声寒伸出手指,别开了白涯的刀,顺势指了指他另一只手上的斩马 刀,“在它被送到宫里之前,我就见过。那一批兵器都很好,是水无君监制的。后来我听说最长最重的那柄兵器被赐给君大将,便在船上的时候与他多聊了几句,才知道现在是由他女儿拿着的。别人都笑我,说这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了,我只是遗憾,我总坐在药房里,不太听得外面发生的事。”

    白涯放下了刀,却没有收起来。他还是一脸严肃,望着柳声寒诚实的脸。他接着问:

    “君乱酒现在何处?”

    君傲颜一动不动。她在等,等待柳声寒说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太需要盼头了,就仿佛得到好消息她就能不治而愈,第二天就能下床上马了。柳声寒感到她的期待,却苦笑着,抱歉地摇了摇头。

    “我们失散了。”

    他们都听到君傲颜发出微弱的叹息,带着意料中的失望。

    祈焕问道:“你们也曾遭遇海难?”

    “不……我们安全着陆了。我们登岛的位置不同,并没有触及海神的地界,也不曾遭遇什么狂风暴雨。可是不止那片密林,九天国还有许多地方都长着我们见所未见的、匪夷所思的植物。刚上岸时,我们还都在一起,不过那里并非码头,我们也无人接应。再后来,细小的意外接踵而至,我们队伍的人越来越少。展开说来比较麻烦,简而言之,其余人要么疯了,要么死了,要么归顺于不同地段的神明。”

    “所以君大将还活着?”祈焕替君傲颜问,语气里也有着一样的激动。

    “……抱歉,我并不知情。我脱离队伍了。”

    白涯冷冷道:“你作为军医离队了?”

    “还请您宽容些。我们在这里,停留了比你们迷失要更久的时间,人与人的关系不必那么死板。我来到这里以后,便不想离开了。这儿有很多吸引我的东西

    。”

    “这里是哪里?”祈焕问。

    “香积国的边缘。”

    “香积国?”祈焕挠挠头,“是香积佛国里的那个么?”

    “唔,倒也不是。”柳声寒咬着指节,“我想,他们起名是有这个寓意的,不过与真实的佛教传说差得远呢。毕竟这里是香神管辖的地方,香阴教的教徒遍布整个国土……唔,对于家乡而言,无非是三四座大城连成一片罢了。”

    “香神乾闼婆?”

    白涯随口反问了一句。说到香积佛国时,他脑内闪过了一个人——青阳初空·睦月君。据水无君说,他是最初的六道无常,曾是一名苦行僧,对这一切说不定十分了解。但他应该并不在这里,他们也无处去问。

    柳声寒略微有些惊讶:“你们是知道的?也好,省了我解释的功夫。”

    白涯不想听没用的故事了。既然对君乱酒的生死下落,她一无所知,索性问些别的,比如他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你认识水无君?”

    “当然认识。”

    “那你应该知道这对弯刀。”

    “没错。那是他死后打的唯一的兵器。”

    “但我从未听说过你。”

    柳声寒笑了。背对着窗户,逆光的面容令人捉摸不透。他们才见面不久,可这女人身上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神秘感。像一层层厚重的阴翳,一层层沉甸甸的纱,抽丝剥茧,却怎么也无法令其露出全貌,只觉得雾更浓了。

    “生前死后,六道无常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天下对他们是人尽皆知,他们倒不至于记住每一位擦肩而过的江湖人吧?我们也只是见过,来往不多,他没必要介绍所有认识的人,是不是这个道理?”

    白涯就快要被说服了,但疑虑始终无法打消。她的说辞精湛,滴水不漏,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破绽。见他还是这副凶巴巴的样子,祈焕把他往后拉了拉,自己走上前来打圆场。

    “柳姑娘,实在抱歉,这家伙就是这么多疑一个人……您可要相信我们绝无恶意!只是在那片让人发疯的林子里呆的太久,这人就容易犯病……”

    “你才有病。”

    “你闭嘴。”

    柳声寒觉得两人有趣,就笑了出声。她连笑起来都是阴沉沉的。虽然不至于令人惊悚,但还是清清冷冷的。当话题不再那样危险时,她开始说君傲颜的伤了。

    “是谁一路为君姑娘熬的药?”

    “是我。”祈焕向前一步。

    “药倒是好药,只可惜治标不治本……”

    “没办法,我们东西实在是有限。但倘若您有什么特别的法子,也可以试上一试。”

    “没法子。”柳声寒遗憾地说,“不论什么草药,都是一样的,无非是止多大程度的痛,止多久的痛罢了。想要根治,必须追溯到她受伤的源泉。”

    祈焕有些犯难。

    “的确是被夜叉给抓的。您若也不了解,我们可真就没办法了。如今我们好不容易逃离那个地方,可不想再回去了。而且我们……也给村民们闯了不小的祸……”

    柳声寒轻轻点头,语气倒是一副云淡风轻。

    “那样奇怪的地方,竟然给你们区区三人搅得天翻地覆,倒也稀奇。他们待外乡人向来不善,因为夜叉没能耐护住海神的宝物……他们就觉得谁都要觊觎似的。你们大可以安心,并不是所有神明都那样排外的。”

    提到了海神的宝物,他们同时愣

    了一下。就这么晃神的一会会功夫也被柳声寒猜到了。但说实在的,她那似乎看穿一切的眼神想要猜到什么也不难。

    “那宝物究竟是……”祈焕试探性地问,“海神又是什么?”

    “既然你们连香神的名字都知晓,想必一定听过‘天人’的说法吧。”

    “是。听说只要被其他七神认可,便能有资格升为天人,进入天界,修炼化仙……”

    祈焕不确定柳声寒是否相信。谈论这些时,她既不情绪激动,也不算嗤之以鼻,只是有点事不关己的姿态。她只是淡淡地问:“你们觉得怎么才算认可?认可谁,总要有证据。”

    “您是说,像盖章之类的……”

    “可海神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白涯问的比祈焕还快。

    “神明的力量来源,是人的信仰……若不信,自然就会变弱,消散。海神从一开始甚至没有形体,只是人们依据海上的景象与天气捕风捉影,凭空捏造,听上去厉害罢了。那些夜叉也十分狡猾……我听说啊,是夜叉意外得到了某种宝物,才对村民指手画脚的呢。”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倒也说得通。

    “可海神不存在,又如何给出证明?”

    “所以才要宝物。”

    “宝物?七个宝物?”

    “自然。你可以叫宝藏,也可以说是信物……你们知道香积国与邻国是怎么回事么?教主用本教圣物,也就是所谓宝藏,降下赐福。这边算是认可了,被认可的人会离开,去往别的地方寻找新的神明。我曾有幸见过那庆典般的仪式……说实话,并未留下任何能被证明的灵力。我不敢提出质疑,他们总有自己的解释。也有不少九天国的旅人来过,声称自己得到了怎样的认可。也不知教主是如何看出来的,说是便是了。可是啊,他们也一样没有任何灵力上的长进,空有身上一处印记罢了。”

    白涯审视着她。

    “你该不是对香神有所质疑吧?所以才不住在本国。原来是不想同流合污。”

    “您这话倒也没错。精准地说,我不信仰任何一位神明。”

    白涯侧过脸,表情变得微妙。他思考了一阵,便收回了刀。

    君傲颜仍在床上。她依然痛苦,身体不自觉地颤动一下。柳声寒立刻拍拍她,转身在桌上点燃了一炷香。香是浅葱色的,很快散发出一种清香,令人感到舒缓。

    “还是谈谈君姑娘的伤吧……若我没猜错,海神的信物就在你们身上。”

    “……”

    白涯和祈焕面面厮觑,不知她怎么猜出来的,没敢说不也没有承认。不过或许之前他们的眼神交流就已经把事实写到脸上了。半晌,祈焕才吞吞吐吐地说:

    “我们……并不会用。”

    “哎呀,真的在呀。”柳声寒又笑了,“我只是诈一下你们,没想到竟猜中了。”

    “什、什么?”

    “因为你们很强。”这句是切实的夸奖,“不然是没办法活着从那些疯子般的妖怪手里逃脱的……所以我料想,你们大约是将他们全部歼灭了。”

    “倒也没有那么……”

    “不过夜叉是杀不完的。九天国的海夜叉,从海底深处孕育……只是很慢,他们才会想着转化人类。顺便说一句,我也是刚才知道。君姑娘的伤是这么告诉我的。”

    祈焕不禁擦了把汗——白涯的警惕没错,这是个狠角色。但若能真治好傲颜的伤……

第四十回:无盐不解

    柳声寒问他们看琥珀的样子。

    此时的警惕是毫无意义的。就这么大的屋子,无处给你仿造、掉包。天黑了,她点起桌上的油灯,接过宝石,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两端,放在灯下仔细打量。许是质地不均,虽然除中央外这蓝珀都很透彻,可投在墙上的一大片影子仍是明暗不定,有些许浑浊的。

    那光影仍是湛蓝的,给人以粼粼波光般的质感。火光在微小的风中轻轻摇曳,让那光影呈现出飘摇似的效果,就像在墙面上流动。

    而中间那团水胆一样的空泡,是一小块奇怪的影子。它主体接近圆形,另一端缀着细长的几缕絮状物。柳声寒看了看墙面,又看了看火光,将手中的蓝珀调整了方向,让那扁圆形的轮廓挪到上方,继续微调着远近和位置。

    祈焕吃了柳声寒给他的药,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她让他自己将药瓶放回去,他就顺便在这座小屋里走走看看。药柜旁边有个低一点的柜子,上面摞了很多筒状物,也有很多盒子。他悄悄看了眼那边,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蓝珀上,祈焕就拿起了一个纸筒。他小心地将它展开,发现是一幅画儿。这边的光太暗,祈焕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出花草的轮廓。他依稀记得,这幅画上的花他在密林中见过。于是祈焕凑近了些,还看到旁边有几列蝇头小字,大约是对这种花的描述和介绍吧。他没细看,只是将画卷起来放了回去,又悄悄拿了几个,基本都是植物,有两张小动物和一张山水。他没全看完,毕竟下面的不太好拿,要是弄乱了怕是要挨骂。再怎么说也是别人家里,自己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相较之下,他其实更好奇纸是哪儿来的。画画用的纸要厚,要白,质量要求可不低。但在这“荒郊野岭”怕是造不出纸的。所以,柳声寒一定常到城镇去买纸。她也一定有不少家底,毕竟在任何地方,纸都不算是廉价品。

    “水胆……这么说倒也没错。”柳声寒忽然开口,“不过这其实还算个,算个……唔,虫珀?花珀?还是说——鱼珀?”

    “鱼珀?”

    白涯瞅着她手里的石头,看不出个所以然。琥珀里有花瓣、叶片、鸟羽、虫子,虽然情况罕见,但听起来都不稀奇。鱼珀可就很少见了。不论老虎的眼泪还是什么树的树脂,想要裹住一条鱼,得是多么严苛的条件。据说世上唯一一块确定是鱼珀的,里面还有着清晰的鱼鳞鱼鳍,不太完整,在天子的藏库。好像是谁人进贡的吧,不少人说那是假的,人造的。究竟是不是倒也不重要,皇上喜欢就行。

    “哪儿有鱼?”

    “这里啊,在这里。”

    如月君伸出一根葱段儿似的手指,指向蓝珀的中央。

    “那是?”

    “是水母。”

    “水母?”

    “水母。”

    白涯眼睛直了,君傲颜从榻上微微倾过身子。祈焕也愣住了,随后立刻跑回桌边。柳声寒确定了,就将蓝珀很随意地丢向他,他慌张地接住。借着光,他重新好好打量着这枚奇特的宝石,白涯也走过来看。既然有了“答案”,他们再怎么看,这水胆都是水母的形状了。只不过或许是温度原因,它融化了,在水母的气体轮廓中依然有液体在流动。但那点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他们先前根本没注意到这些。

    “树脂怎么会滴进海里?能裹住

    河鱼已经够奇怪了。”

    祈焕真的想不明白。这只是小小的一个水母苗,他不相信会有天然形成的“水母珀”,这之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白涯也觉得稀罕,但他还是提出了理性的猜想:

    “也许不是树脂?也许是人造的?”

    “你们说的都有可能……但如此神力,不一定当真出于‘人’之手。或许海神是真实存在的也说不定呢。蓝色的树脂倒也超出了我所认知的范畴。呼……”

    柳声寒叹了口气,却很轻快,她脸上甚至浮现了笑意。祈焕看着她,感觉从容貌上看,柳声寒显得比白天更年轻似的。但她的气质无时无刻不展现出一种老成,是那种历经世间沧桑变故才有的稳重。而且,她好像对未知的事有一种奇特的热情。他倒是罢了,白涯对这种热情不喜欢。可能因为柳寒声对正常人本应感到恐惧的“未知”,令他联想到君傲颜对同样是正常人应当觉得恐惧的“杀戮”。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尽是些奇怪的女人。

    不过白涯并不讨厌这种“奇怪”。这两位女性与他接触最多的那些柔弱的异性,是全然不同的。她们身上有一种力量,是一种女人与生俱来,却常常被江湖中所谓阳刚之气打压下去的力量——这往往在她们展示出来之前就被否定了,被扼杀了。久而久之,她们自己也不承认,或者再相信自己。倒也不是说这些反常的,甚至有些血腥的部分。他自个儿也知道,大多数男人们向来双标,这东西放在男人身上,就成了血性,而女人就是阴毒。

    都一样,没有区别。整个人类都没区别。

    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君傲颜躺着病榻上,另外两人就地打了地铺。柳声寒说,给她一些时间,她决定研究一下这琥珀的用途。她将自己锁在屋子里,里面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小的声音。白涯一向警觉,担心这玩意被她偷了去。

    “我觉得一晚上也不够她造一个家伙忽悠我们吧?”

    “江湖上的奇人奇事多了去,你怎么保证?”

    “她全部的家当都在这儿,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虽然白涯没接茬,但他多少相信了祈焕的说法。毕竟,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又变回了祈焕熟悉的尸体,怎么推搡都醒不来。祈焕自己也很困了。桌上的那柱香早就燃尽了,可香味却迟迟不散。他们都觉得自己的精力在慢慢恢复,可入夜后,意识逐渐变得沉重。尤其一安静下来,就困顿无比,只想蒙头大睡了。

    第二天,祈焕是被刺眼的阳光晒醒的。太阳从窗里透进来,直直戳着他的眼。他直起身来打了个哈欠,挠挠痒,转身看了看安心躺在病榻上的君傲颜,又看了看柳声寒的房间。

    房门大敞,门内空无一人。

    “老白!”他一拍旁边的被子,“醒醒,出事了!人真不见了!”

    这一巴掌下去打了个空,一旁鼓起的被子直接塌了下去。原来白涯根本没有躺在这里,他也不知去向了。他正慌着,大门忽然被推开了。

    “鬼叫什么?”白涯提着水桶,另一手拿着瓢,“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你醒了。”

    “呃……不是,你怎么起这么早?柳姑娘呢?”

    “她说自己采药去,很快回来。我生怕她搞什么鬼,她出房门的一瞬间我就醒了。琥珀已经还给我们,我查

    过,没有被掉包。她说了个很邪门的方子,能治傲颜的病。说实话我不太信,但也没别的招么不是。”

    祈焕站起身,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被褥。得知柳姑娘不在,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

    “什么方子?这能有多邪。”

    “后屋里有个浴盆。她说是干净的,但还要我们多刷刷,只能用清水——你搞快点。之后要往里加水,再加盐。她让我们先把水满上,她自个儿加盐。里面还要泡些别的药,我一会得去烧水。你记得将被褥都放回老地方,别挡路。这女的使唤人可真利索……”

    白涯一面抱怨一面去忙了。祈焕在他背后作势吐口水,心中暗想,你他妈也一个德行。

    晌午之前柳声寒果然回来了。她采了一篮子草药,还有鲜艳的蘑菇和水果。她先将一些东西放在太阳底下晒,然后给那不知名的果子削皮。削完之后,她直接扔了果子,留下果皮。

    “这是干什么?”祈焕有些奇怪,“那果子能吃么?闻起来很甜。”

    “可以吃。无非,是偏瘫一阵子的事。四个时辰起步。”

    祈焕缩回指头,连连摇头。

    “这么危险的东西么?”

    “果皮可是无毒的。”柳声寒又朝着柜子努嘴,“你昨天放瓶子的下一层,有一个格子,选里面最宽大的叶子。取三片,用热水同这里的药粉煎熬。最后用纱布将药渣滤出来,再煮沸,冷却,反复五次。”

    “……”

    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祈焕很明白。可他慢慢感觉到白涯所说的“邪”是什么个意思了。不知为何,步骤听上去都很悬,处于靠谱与不靠谱的边缘。信吧,好像没坏处,只是听上去又蠢又麻烦;不信吧,也没什么办法。

    按照她说的办法,三人折腾了整整一天。傲颜看上去脸色更差了,但不知是香气使然还是放松下来,整个人都无比平静。将手探上去,还有微弱的气息,不至于像个死人。可那气息分明是越来越弱了。有时她醒着,还能眨眼。闭了眼时,随时都要担心她再无心跳了。

    子时整,白涯和祈焕站在门外,门神似的一人一边。他们将傲颜一起抬到了浴盆边就被柳声寒赶出来了。俩人累了一天,也没心情聊天,就干等着。待柳姑娘喊他们进来时,他们才进屋里来。浴盆里是纯白的水,像是干净的牛奶。实际上,那是他们熬制并调配了一天的奇怪的草药。两人都不知道,为何会是这个颜色。

    君傲颜整个人都泡在里面,黑色的头发水草似的漂在上面。

    “这、这没问题吗?”

    祈焕其实想问,这不会憋死吧?

    “没问题。”柳姑娘坦然说,“好了,将琥珀给我。”

    白涯皱着眉,从怀中取出琥珀,手还没摊开就被柳声寒掏了去。随后,她将琥珀丢进了水里,溅起一层小小的水花。

    “就这样。好了,十二时辰后我带她出来。那之后,需静养七天。”

    “十二个时辰?!”两人异口同声。

    “必须整整一天一夜。”柳声寒很确定。

    泡酒呢?

    两人心里都犯嘀咕。水花消失后,纯白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涟漪,像一张白纸。

    荒唐。白涯只觉得这一切都荒唐透顶,包括跟着胡来的自己。

第四十一回:无为之治

    白涯和祈焕对柳声寒的信任,到底有多少分量,他们自己也拿捏不准。只是两人都觉得她是那种既有一点真本事,又喜欢戏弄人的角色。将人在药水里泡一整天,虽不见得会出什么大事,可连头都不露出来,怎么想怎么诡异。

    说难听话,回头捞上来的是一具泡发的尸体……凭他们如今的关系,白涯考虑给这庸医一个痛快。不过再怎么想,倒也不至于。他们本就无冤无仇,平白无故帮他们的可能性,应当大于平白无故害他们。就算她真有什么恶意,还怕打不过她一介女子?

    不好说,先观望吧。

    一张长桌,柳声寒坐在一端,白涯和祈焕坐在另一端同一角。面前摆着两杯茶,柳声寒面前也有一杯。她优雅地捧起杯子,轻拿轻放,几乎没有一点声响。受摇曳灯火的照映,她那阴晴不定的脸上飘浮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忧郁。就连她先前勾起唇角时,都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苍老。在北方的国土,他们的家乡,这样仿佛带着忧愁的知性女人,一定是许多男人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

    只是白涯无法放下戒备,祈焕也是,只不过并不明显。他更会做戏。在君傲颜彻底好转之前,他们很难对柳声寒做的一切充分信任。而现在的她,只是捧着一卷书,品着一盏茶,一言不发。他们既不知道那是什么书,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茶。

    柳声寒越是自在,他们越不自在。后屋没有任何声响,就像一个大活人凭空蒸发了。这样僵持了一阵,柳声寒终于放下书,静静地笑了。

    “安心喝便是了。这是白茶,不会睡不着觉的。”

    “我宁愿睡不着。”

    “哎,看来白少侠还是没能对我放下戒心。”

    “你多少岁了?”

    白涯冷不丁这么问了一句,祈焕跟着愣了一瞬。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看似直接,倒也高明。仔细想来,她十年八年之前就在朝廷的派遣下出海了,不是丫鬟或是随从,而是具有丰富经验的军医,再怎么说,二十过半的都是少数。现在的柳声寒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你要说老吧,她还年轻;你要说年轻,看上去岁数也不小了。

    换而言之,她的答案可以间接性地作证她那番自述的真实性。

    “年龄可是女人的秘密。”她神秘地说着,又端起茶杯。

    追问下去没有意义。她并不傻,如此回答早已勘破了他们的用意。

    “就是说啊,老白,你怎么一上来就问姑娘的岁数呢?”祈焕使了个眼色,立刻唱起反调来,“要我说,柳姑娘如此年轻貌美,定是正值桃李年华了。”

    柳声寒的笑总让人觉得很假,而且是刻意为之。并非发自真心,而是似乎话题到这儿了就该笑两声以示配合。她人如其名,从声音到举止,一切都令人觉得清冷高远,若即若离。

    “倒也不必这样客气。托了我深谙医药之理的福,我得以将这副皮囊保养得不错。”

    那她的实际年龄果然不小了么?也不知可不可信。她太聪明,找不出破绽。

    柳声寒忽然抬起手指,很抱歉似的搭在嘴上:“呀,我是不是该回卧

    房比较好?我在这里看书,会打扰你们休息吧?”

    “不会。”白涯很干脆,“您对南国了解多少?”

    又是一个跳跃的问题,他总不按照话题的趋向讲话,而是生硬地主导着话题的走势。虽然不讨人喜欢,却从来有效。

    “了解甚少,毕竟我在这里很多年没有走动了。不过,自是比新来的人要多。”

    “若君傲颜可以痊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还未了解,你们来到这里的目的……”

    “找人。”白涯说,“君乱酒,和我爹。”

    “想必是白砂大人吧。”

    “你果然知道。那么,他还活着吗?在哪儿?”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是他一贯的态度。祈焕在想,他耐心地将自己的事压到现在才说,究竟是以他人的事作为优先,还是先以他人的事试探?或许二者都有,毕竟这并不矛盾。

    “我依然感到抱歉……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也在九天国。这儿很大,我从未见过他。不过您若是想找人,不如亲自走访每一位神灵所统率的地域。”

    祈焕惆怅地用一只手端起茶杯,另一手撑起脸:“这得走到猴年马月。”

    “可以去找那些地方的领主、国君,他们都与神明有所连接。只要得到他们的认可,什么人都能帮你找到。”

    “……妈的,到哪儿都要低声下气听朝廷的。”

    白涯又骂人了,祈焕能理解他的烦躁。柳声寒抿嘴笑着,用出馊主意般的语气说:

    “不如像这样将这些宝藏圣物抢过来。”

    “您说得轻巧……”

    “也是个办法。”

    祈焕和白涯同时说。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引来柳声寒一阵嗤笑。

    “我自是看不上那些神明的……我不信神,至少根本上是不信那‘天神’的存在。天神自是在天界,但要靠人的因果轮回,往复转生。在今生今世在业报上就能有所建树,我自是无法被说服的。可怪就怪在九天国的住民,人人都信他们的。想必是各有神通了。也可能,他们并不从内心深处信仰他们,只是能获得切实的利益,因而闭口不谈罢了。”

    到哪儿都是这样。你只要买通少数人,再给剩下的人手里塞上孩童的玩具,就能哄住几乎全部的人。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有什么手段。”白涯攥紧茶杯,“如何见到他们?香积国是吧,国君在哪儿?”

    “说得简单。”祈焕瞪着他,“一国之君也好,一城之主也罢,岂是你说见就见?”

    “那可不一定。”柳声寒慢悠悠地说道,“在香积国,王权与教权分庭抗礼。见国君,可比见教主要容易得多。”

    “你不是说想见那些个神就得去找管事儿的才行么?”

    “的确。你若直接想见教主,除非首先成为信徒。也不是所有的信徒都能见到教主的。教主便是乾闼婆本尊,能一睹香神大人风采的,只有少数信徒。就连他身边那些个伺候他的,也是他自己带来的神使。所以你们若要尽快见他,最好拥有国王的许可。”

    “好说。你去过皇宫么?”

    “自然是去过的,不过只有寥寥几次。也就是赐福的仪式罢了……我不愿归顺香阴教,他们倒也不为难我,只是一刻也未死心。有时我去城里买东西,都会遇到教徒劝说我呢。我只是嘴上答应着,该做什么还是做自己的事。啊,他们这儿的朝廷倒不那么严格,并不会因为直视君王就被杀头……氛围要宽松些许。”

    “两权分立……”祈焕想了想,“那,这里的朝廷,与香阴教关系如何?听你这么说,总感觉两方存在某种权力斗争呢。”

    “你的确很敏锐。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全国上下皆是信徒,就连国王在内……宗教的气息渗透每一处角落。严格来说,我觉得是教权覆盖了王权……啊,我与他们都不熟,这些只不过是无端猜测罢了。因而,见了国君,再想办法去见教主更容易些。”

    白牙问她,难道就不能凭借她的脸面直接见香神么?柳声寒只是耸耸肩,告诉他们说自己的脸面还没那么大,能见一眼国君就已经不错了。

    祈焕试着问了一句:“我听说乾闼婆的宝藏,是一个香炉……”

    “的确。”柳声寒道,“香神手中的香炉与玉箫,是本教的圣物。人们只从画像上看过,很少有人亲眼能看见。再怎么说是圣物,也不是寻常人等可以随便窥探的……”

    “不是,这该怎么说?难道我们借你的关系见了国君,直接告诉他我们的诉求就行了么?为何我不直接问他能不能帮我们找人呢。”

    “因为我说过,教主的权力几乎完全凌驾于国君之上。有时候,做什么事,若是香阴教不同意,可就算是黄了。要说他们信徒众多不是没有理由,香神大人许诺,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国家的决策。若是国君与内阁想要推行新的规矩,要找香神大人问话。香神大人会征集几乎全部信徒的意见,以一个同意与否的比例进行上报。地位高的信徒,还可以说出依据和观点来。而香神说话的分量,表面虽与国君五五分,可就算内阁也基本都是信徒。结果如何,自然不言而喻。”

    “切,让乾闼婆当皇上算了。”

    “这你可就不懂了。”祈焕忽然来了劲,“那香神当了新皇帝,自然就会失去民心。人们便觉得,他又成了一言堂,与先前并无区别。参与感知道吗?参与感。没有亲身体验到权力的滋味,谁会乐意听信他的指挥,更别说配合他实施了。”

    柳声寒点点头:“正是如此。”

    “所以说到底,我们到底该怎么说?”白涯有些不耐烦。

    “好说。我有一幅画,画的是香神乾闼婆的尊容。在君姑娘养伤的时间里,我将这幅画尽快绘制完成。到时候以上供的名义,就方便带你们去见国君了。他们受了好处,也不会对你们的诉求不理不睬。”

    “这可真是太感谢您了!”祈焕很高兴。

    “那么,在这几天里……还请你们多多配合了。”

    “我们?配合?”

    白涯不清楚画画儿跟他们还有什么关系。他和祈焕正疑惑着,柳声寒只是轻轻笑笑,卷起桌上的书款款走向卧房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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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