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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回:无微不至

    第二天下起了雨,从下午到夜里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

    那时候,柳声寒将君傲颜背出来,替她擦好身子,换了一件干净的里衣。她看上去纤弱,没想到劲儿还挺大,一个人能扛动那么结实的傲颜。接着她就使唤那两人去擦澡盆子、刷地去了。她还特别警告他们,不要将药水倒在河里,更不要倒在方圆一里的土地。

    白涯不傻,把他们支开算什么意思?他不走,让祈焕去。祈焕也不傻,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扛那么重的澡盆子啊?还一滴都不让漏出来。但白涯说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因为他看上去很不能打,何况柳声寒的劲儿还挺大。最后,是柳声寒说后院有个推车,还有一把伞,硬是劝祈焕一个人连夜推走了。

    那泡过人的药水整个都成了黑色,墨水一样,和先前的牛奶色完全不同。若知道这是何种原因,凭谁都会感到害怕。希望那把破旧的油纸伞能让祈焕完整地回来,不要感冒。他出门的时候还嚷嚷着他们虐待病人。他好得太快,白涯说都快忘了他病过。

    已经听不见祈焕骂骂咧咧的声音了。白涯抬手带上了木门,看着柳声寒的背影,话语里毫不避讳。

    “那水有毒?”

    “至少与普通毒物不同……你见过这种毒能做什么。”柳声寒对着君傲颜点了点下巴。

    “她在里头泡了足足十二时辰。”白涯也看着傲颜,她比前些时日更鲜活些了,虽然还很虚弱,不像是原本将门虎女的样子,“若是毒得那么厉害,后面儿岂不是浸在毒水里。倘使你是真要治好她,你不该替我们省几趟换水的工夫。”

    “你们想要治好——朋友,我想要对付未见过的……毒。不过……”柳声寒收回目光,轻快地回答,“水发黑的确不是因毒有多烈。随便什么果子去皮放着,第二天也该黑得不成样子。再怎么说,那也是一盆药浴……”

    祈焕并未有机会听见这一番话,却也不算错失多少抱怨的理由。不如说,白涯这种猛兽一样多疑敏锐的直觉,也没能帮他逃掉多少活计。

    淅淅沥沥的雨水没有断根的意思,一直持续到祈焕返程,持续到柳声寒铺开半成品的画布续笔,到君傲颜由昏迷中苏醒,才想起得让三天来喝得要打饱嗝儿的大地万物喘一口气。两个清醒健全“无所事事”的倒霉爷们,也没落得什么喘息之机。

    “屋顶一处木板松动许久,我寻摸着雨再下两天,这屋里也能养鱼了。大概在里屋顶西南角吧,我不记得了。木料之类去仓库里找。”

    “水缸要见底了。雨天河水浑浊,打回来后须静置一个时辰,将上层水舀入缸中……”

    “米面肉菜就在伙房角落盖着的箩筐里,柴火省着用,雨天潮湿,不便新添……”

    忍无可忍。

    白涯差点摔了手里水瓢:“差不多得了,下人还给赏钱呢?”

    “笔给你。你们能作画打动一国一教,这些每日生计举手之劳,我也乐于分忧。”

    “——”

    白涯骂了句脏话,拎着柴刀摔门而出。

    别说他们连香积国一只鸡都没见过了,谁也玩不来这水墨丹青的风雅技艺。你行你上的原则谁都清楚,拥有

    一个独门秘籍真是硬气。算了吧,上不了,搞不来。祈焕蹲在灶边,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这屋里的另一个活人,亦是需要照顾的。她倒是给了他们与柳声寒对峙的“底气”。然而,这底气他们宁可没有。君傲颜从昏睡中醒转得很快,嗓音还是沙哑的,却好歹又能出声;问她话儿,都能一一对答,神志乍看也已经清醒。

    正因为如此,他们头一回撞见的诡异场面更令人发毛。

    那天雨还没停,天水砸落流淌的声响模糊了感官,直到快走进房门了,白涯和祈焕才听到君傲颜屋里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不,仅仅是君傲颜一个人的谈话声。

    “奚叔,您怎么会在这里?”

    接下来,是片刻的停顿。

    “不用担心,我暂时无碍,多亏了柳姑娘医术高明。您认识她?是的,她当时和我父亲一同来到九天国,离开队伍有她自己的理由,您不要苛责……唔,说来话长,我们来时,海上变了天……”

    奚叔?

    二人对视了一眼,虽然对这位文儒谈不上多大好感,故乡来人却多少令他们惊喜,同时疑虑占据上风。这种心情与万千疑问都在推开门的一刻打了结,狠狠砸得他们头昏目眩。

    屋里没有别人。

    君傲颜直勾勾盯着角落潮湿的痕迹,兀自谈兴甚浓:“也多亏了他们的照料,我才能撑到遇见柳姑娘。这两个人……”

    这气氛惹得人汗毛倒立,祈焕也没兴趣听君傲颜对自己的评价了,干咽了咽嗓子出口打断:“那什么,君姑娘和……和奚叔。你——们先歇着,吃完饭再聊,先吃饭……”

    “吃饭?”傲颜终于扭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不是吃过了吗?今天的鱼比之前都要新鲜,只是那贝的泥沙有些多了。对了,那绿藻是什么?香味很浓,只是容易塞牙。”

    白涯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两人手里的菜盘。一人端着的是大米饭,一人端的是后院儿种的绿菜。今天乃至这些天的食物里,都从未有过海产。

    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些天来不知凡几。起初,白涯坚决怀疑柳声寒动了手脚,要去与她“好好谈谈”。谈就谈吧,祈焕拗不过他,又怕他一急眼乱来。况且,他也不是对“陌生人”毫无疑虑。最终半推半就,就被拉去站了场子。柳声寒的回复倒也干脆:人体转化为夜叉本是无可逆转的,傲颜已经半只脚踏上了这不归路,不过是幸好来得及拖回来罢。即使他们靠着那来路不明的琥珀将她往回拉扯,她的脸仍是冲着那诡谲彼端的。在痊愈之前,难免仍有精神错乱之处,这也是柳声寒要她静养、要观察七日的缘由。

    “偏差不过一日。”柳声寒肯定道,她手里笔不停歇,一会儿便写好方子,回身递到他们手上,“我本也要找你们。我所列这三副安神药,今明日子午时为她煎服第一副,此后每日午时与子时各用第二三副,让她服用到第七日。”

    唯时间能证明她话语的真假。所幸她并没有撒谎,君傲颜在见过了奚叔、父亲君乱酒、乃至太师月白芷与形形色色他们闻所未闻的人后,来路不明的访客逐渐稀少,也肯疑惑地“再”吃顿饭。好在她从未拒绝服药,免得他们编造哄小孩的理由。等第一

    副方子喝完,她像逐渐离危险的水域远了,在他们的帮助下开始爬上岸。

    雨水停歇,属于陆地的阳气回升,待到第七日,她已全然恢复了神志,声音日益清朗,也能下床走动,去外头晒晒太阳。夜叉的阴影,在她身上淡不可见了。

    唯一的后遗症是……她彻底被柳声寒收买了。

    第八日,柳声寒搀着君傲颜,屈尊降贵似的步入熬药的小屋,对他们颐指气使——至少在白涯看来。在他义不容辞的代表下,两人对这种拉开双方身份层面距离的姿态表示谴责,并严肃质询重要画作的完成进度。当她表示画作已完成后,白涯提出验货的要求。柳声寒意料中地拒绝了,他对此强烈抗议,并发出理所当然的质疑。

    “我怎么知道你画了什么东西?”过了这么些天,白涯对她仍不见客气——反正也没对谁客气过,“到时候万一要掉脑袋,也轮不到你。”

    “如果要掉,少不了我。”柳声寒平静道,“我随你们一同入宫。”

    “我说你们啊,少抱怨两句行不行?一天到晚就你姓白的要求最多。”趁白涯瞠目的一刻,傲颜终于开口嗔责,她在柳声寒的搀扶下挺直身子的样子让祈焕恍惚想起农家院子里鼓起翅膀护崽的母鸡。

    “柳姑娘这些日子对你我照顾不易,不要以偏见看人。”

    一旁祈焕刚想打哈哈圆个场,愣是被她一句话噎住了。直到俩姑娘勾肩搭背地离开,他才转向白涯,满脸的不可置信。

    “谁不容易?她说谁不容易?生场病把好好的眼睛给弄残咯。”

    无论事实如何,君傲颜的偏见是去不掉了。私下里祈焕声泪俱下与君傲颜控诉,那温柔体贴的柳姑娘如何将二位当牲口呼来喝去。这几日,可全是他们兄弟二人在为她君傲颜打理生活起居。君傲颜只是摆手一笑。

    “我还不知道你俩什么德行?我与柳姑娘虽相处不多,也能看出她是可靠的人。”

    “你前几天昏头涨脑哪知道她都在做什么,我们两个又是怎么对——喂你别走你听我说完啊!啊!”祈焕跳着脚,冲刚进门的白涯嚷嚷,“她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重色轻友的臭女人!不对,那姓柳的也色不到她头上去啊?”

    两人暗地里合计,柳姑娘必在药里掺了**汤,没别的解释。他们的的确确是照料了傲颜这么多时日,柳声寒呢,平心而论,救命之恩有,其余什么旁的都没做。可若要说趁君傲颜醒后讲了什么,柳声寒看着又不是随便收买人心的人。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姑娘间天生的默契?

    当然,君傲颜并不是当真一无所知。只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欺负一下他们,不容错过。

    无论如何,关系和睦是好事,毕竟柳声寒已经表了态,等最终动身时四人结了伴,一同前往香积国。表面上对她意见最大的白涯也并无异议,谁也不想再迷失在这片古怪的地域,而柳声寒对这片土地比他们了解许多。

    大概?

    “面见国君时,先呈上靠外的画卷。里面的那一幅,暂且别动它。”

    “里面?”白涯看了看精致的木盒,“你准备了两幅画……但为什么?”

    “莫问,照做便是了。”

第四十三回:无稽之谈

    比起困住他们多日的鬼蜮密林,从柳声寒的小屋到香积国的都城,路途中的山野可谓是转瞬即过。感觉上,他们并没有跋涉太久,视野里已经出现了城墙的轮廓。这代表人烟的痕迹令三个人都多少振奋起来,对他们而言,上一次身处繁华城邦已恍若隔世。虽说登陆不久便遭遇了一座村庄,近来也都在柳声寒的屋檐下度过。可无论怪物与人类混居的聚落,还是一个人所建立的庇护所,都不能像一国之都一样给予人文明的实感。这里经历了什么?

    也许正是规模较小的缘故,这座国都没有故乡那样戒备森严,城门口的盘查也要松懈得多。他们本还担心,作为外来者进入都城是否困难,当值的人却只与柳声寒交谈了几句,便对一行人挥手放行。一旦踏入城门,熙攘人声便如温暖的浪涛漫过他们,带着陌生的口音,不减半分亲切莫名的市井烟火气。君傲颜惯了行军打仗,白涯也是个漂泊四方的主儿,更兼不动声色,昂扬的情绪不算明显。祈焕倒是明显精神起来,扯着脖子一路张望,直到皇宫门口才算消停。

    “有劳禀报国君。”柳声寒向门口的侍卫轻轻说道,语调里有礼貌,但依然是冷冷的,“我们有教主香神画像一幅,欲要进奉,还请代为通传。”

    殿宇森寒,皇威浩荡,这是初涉此地的三人曾经对于国都的刻板印象。在这里,国君似乎并不如故土的一位太师那样一面难求。然而,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在哪里都一样,自恃身份的往往不是真正的居庙堂之高者,反倒是次一层的人热衷于行狐假虎威之事,抓住任何的机会端起架子炫耀自己。

    “真是不堪其扰。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眼睛都要起茧。”带路的侍卫叫松川阳,他施恩般干巴巴地宣读了自己的名姓,紧跟着便口吐不屑。“谁都想与香神大人攀上关系,要只想靠陛下宅心仁厚,妄图陛下能引荐你们,我劝你们尽早打消了念头。香阴教教众万千,不缺什么阿猫阿狗小鱼小虾,你们最好能拿出点特别的东西,也算让我们这些人多个茶余饭后的乐子。”

    诸如此类的话一路层出不穷,脚程虽短,也足以让几人都绷紧了神经,有忍耐的缘故,也是怕同伴忍耐不了的担忧。好在几人都识得大体,宫殿院落也没有那么大,不需多时,松川阳把他们送到主殿门口,四人赶紧抛下他进殿去。

    连门口的守卫,与殿堂一路的其他护卫们也冷着脸,看着让人来气。经此一遭,三个初来者多少有些忌惮,生怕国君也是个傲慢之徒。柳声寒对他们报以安抚的微笑。

    果然,甫一在大殿站定,王座之上的国君便主动开口,声气平和,少了严肃的压迫力,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宽厚。

    “柳夫人有日不见,幸见别来无恙。朕与你由头回祭典相见起,至今有几回了?”

    柳声寒平淡地行了一礼。

    “恕在下愚钝,一时回想不起。”

    “你若想好了,可随时回报与我。”

    “承蒙美意。今日我来,却是为这几位友人作一个引荐。”

    “朕有所耳闻。”

    香积国国君转过目光。他那副中年人的面孔上带着独有的沧桑,而不至于苍老。在他们的故乡,不论男人女人们的头发几乎都很长。可在香积国,这位不到花甲的男人却是短发,胡子也密而短。那胡茬和头发一样,都带着几缕斑白,给他沉稳的语调里增加了一丝底蕴。

    白涯一行

    人听见他这么一句,多少有些讶然。

    “九天国滨海并非我香积国国土,你们由北方跨海而来,能一路抵达此地,想来历尽舟车劳顿。遑论在那海神辖地内,也经历了一番苦战。”

    “你……”

    “少安毋躁。”他又说,白涯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逗留了一阵,“此处在香神大人庇护之下,是我香积国的领土。你们与海神信众的恩怨纠葛,并不能左右香积国对你们的态度。本国如何对待你们,取决于你们如何对待本国。”

    他停下了话头,无声地示意他们开口。不知什么时候,柳声寒微微退了些许,站在四人中靠后的位置,显然是要他们自己为自己说话。白涯和君傲颜都不是适合说软话的主,祈焕干咽了一下,捧着装有画卷的盒子迈出一步。

    “唔,呃……嗯。我们远道而来,对香积国和对您都唯有诚意。不幸遭遇海难,财物尽失,万望以画卷薄礼,略表心意。”

    他的手心有些出汗,好在木盒扣得不紧,盒盖顺从地打开,面朝着他。在淡淡的木香与墨香之中,他暗想,若见的是自国的天子大人,别说这盒儿不能冲着自己,刚进宫的那一瞬就被带走检查去了。如柳声寒所言,盒里果真有两幅卷轴,祈焕牢记她的叮嘱,取出靠外的画卷交给一旁宫人,看着对方把它呈给国君。

    国君将它展开扫视了片刻,随即顺手搁在案上。祈焕眼尖,依稀瞥见上面的人形似乎缺了些许神圣感,反而与殿上那位“俗人”有几分相似。

    “听闻你们进宫时禀报,欲赠之礼,似乎不是此画。”

    不是此画?

    不是香神像?

    祈焕一个激灵,下意识瞄了一眼柳声寒。后者不动声色,并未有送错或他拿错画之类的情绪波动。祈焕反而在她嘴角捕捉到一丝笑意,稍纵即逝。

    是看错了吗?

    “不必担忧。你们的心意,朕已经知晓。既然是柳夫人带来的客人,不如将你们从北方大陆一路至此的缘由与我说来,也好让你们在我香积国国土里,多少获得方便。”

    不及祈焕回神,白涯主动接下了问话。

    “我们此行不图犬马声色,不图钱财珍宝。图的是人。”

    “人?”国君微微侧目,“什么人?”

    “多年前,曾有几支队伍从北方启程,进入南……九天国内。而后,音信全无。队伍里有我们的血脉至亲。我们此行就是为了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家。不曾想,海难折损了我们的帮手和物资。自登上九天国陆地,我们约略明白,区区几人之力在此处不过杯水车薪。对九天国的……神明,若非,是海神底下蛊惑人心的夜叉之流,我们自然愿意毕恭毕敬,竭诚相待了……香积国,是讲道理的地方吧?”

    面对最后一句话中并不礼貌的试探,他的友人们都捏了把汗。这人本是可以好好说话,可以说好话的,只是往往别有用心,还要再来上那么一句针锋相对的台词。国君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反而微微点头,称不上赞许,至少没有降罪。

    “自然。朕说过,我们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你们。你们动之以兵,我们自然会刀剑相向;你们奉之以礼,我等必也礼贤下士。”

    “成,我就喜欢您这种说亮话的。先说话——不是我看不上香积国的国土,也不是质疑您作为一国之君的能力。只是我们对九天国一无所知,更不

    知多年前的至亲去往何方,别说我们,凭您一己之力怕也是大海捞针。所以,我们想获得神的认可,借助诸位神明的力量行走此方,以早日与我们的家人团聚。”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伸手摸摸自己的胡茬,稍作停顿。

    “嗯……朕欣赏你们对家人的骨肉之情——和勇气。”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啊,若要谈论神明,取得认可与帮助,不是一念之间所能决定的小事。”

    国君平白地叙述着,不知怎么,白涯从中嗅到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痕迹。

    君傲颜皱着眉,在一旁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此事需从长计议。既已入宫,且在此小住一晚。待朕与内阁大臣们花些时日,稍作探讨,再给你们一个准话。来人,带几位贵客下去歇息吧!”

    他的声音洪亮起来,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殿堂之内。过来了一个侍女,两个卫兵,还有先前那个叫松川阳的过来带路。没让四人再多说什么,他们便不由分说地被强行请了下去。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人心里都没什么把握,也不知国君是个什么意思。

    整座皇城的规模他们估摸不出来。不过从正殿到为他们准备的客房倒是很远,需要几人坐在一辆敞篷的马车上。松川阳驾着车,侍女和侍卫都骑着马跟随。一路上,他们都没见到几个人,可见这宫中还是有些许冷清。这些道路虽然修得观感极佳,却较为狭窄,约摸和月白芷心月宫里的路差不多宽,反正令人想不到皇城。

    “啧,算你们走运。”松川阳回头瞥了一眼,“不然早给你们赶出去了。还召开内阁会议……真是稀奇。”

    祈焕咂咂嘴,说:“哎,放尊重点啊。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国君的贵客。”

    “嘁。你可别把我和见人下菜的那类人划分到一起,知道么?”

    不也还是狗腿子?这句话祈焕倒是没说,怕他下了马带其他人走了,把他们扔这儿。这松川阳,大约是类似于内务总管的身份吧?他也摸不准。

    “喂,老阳。你知道吗,你这工作和位置啊,在我们那儿,叫做太监。”

    “嗯?”松川阳稍微回了头,“那是什么意思。”

    其他人也没想到,堂堂香积国竟然没有太监,甚至宫里人都不知道这么回事儿。其他人也好奇地看向他们,等着解释。这下祈焕反而有些尴尬了,看着白涯他们都不想搭茬,自己僵硬地挠起头,寻找措辞。

    “就……就是宦官,宦官里的阉人。”

    “腌人?不咸吗?”一个十几来岁的小侍女问。

    “……没事儿,就,夸他呢。”

    “这样啊。”一个卫兵大哥若有所思,“你们那儿的名字还挺稀奇。我看陛下对几位还挺欣赏,你们若留下来,指不定看在柳夫人的面儿上,您也能混个阉人当当。”

    “不不不不不不不……”祈焕嘟囔了一句,“我还想讨老婆。”

    “太监不能成亲么?因为官太大?”小侍女眨眨眼,“你们那儿可真严,还是我们香积国好,什么人想与什么人谈情说爱,都没人说闲话呢。”

    回头一看,其他几人的表情管理已经濒临崩溃,就连柳声寒也忍俊不禁。他感觉自己吃了个哑巴亏,不服,却没办法。这可真是太气人了。

    “行了,到了。”

    松川阳勒住马,将车停在了一处宽阔的地带,兀自跳下了马。

第四十四回:无孔不入

    侍卫是相对自由的,不必硬要守在他们门口一动不动,雕塑一般。两人这会儿正在院儿里的长廊插科打诨。侍女叫阿姜,就呆在屋子里。松川阳简单交代了几句,告诉他们有事儿喊阿姜,他去后厨让他们整点晚膳。现在说什么想吃的还来得及。

    “有什么……就,你们这的特色菜吗?”

    “谁知道你们那儿又有什么,如何才称得上特色呢?”松川阳耸耸肩。

    “不必。”柳声寒说,“有什么做什么便可,一切从简。”

    “得咧。饭好了我差人送过来,我就不亲自送了。小事儿找阿姜,大事儿喊侍卫,反正有事儿别找我。”

    说罢,他扬长而去。祈焕站起身,在后面做了一个投掷的动作,神情愤懑。

    “这人怎么这样?”

    “他向来如此。”柳声寒解释说,“我前几次也见过他,不过那时候,似乎不是现在的位置。他好像是国君的侄子,我不清楚。这人性格就是这样,心眼不坏。九天国内部人口流动并不活跃,平日宫里宫外也没什么人要招待。清闲日子过惯了,谁也不想瞎折腾。”

    这宫苑是宽敞的,就算他们见过听过最好的客栈,也比不上人家宫里的装潢。从市井到宫廷他们见得最多的,是一种银白的石头。起初他们以为是白漆,结果白涯在屋里四处转的时候摸上去,发现墙是冰冷、坚硬且光滑的石头。

    他便问阿姜:“你们这儿盖房的,都是什么石头?”

    “是啊姜姑娘,这墙白的跟玉似的。”君傲颜也摩挲着墙壁。

    “这你们都没见过啊?”阿姜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就仿佛他们指着白米饭问这是什么粮食,“不就是普通的白石头吗?山里可多了,要多少有多少。拿来盖房子冬暖夏凉,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就住上白房子了。”

    “据说很久以前还没有大量开采……后来发现,它拿来盖房子最合适,坚固美观,冬暖夏凉。还没建几座的时候,他们管这叫‘白房子’。现在到处都是,不足为奇,成了寻常之物。”柳声寒在桌边喝着茶,远远地说。他们仔细打量起墙壁来。

    若比作是玉,确实有点夸张,它并不那样无瑕,还有些淡淡的青色脉络,像是石头的血管一样。而且这种白很冷,与玉的温润不同,有种淡淡的银灰色质感。柳声寒喝完茶,也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墙壁。

    “以前人们只为了寻找一种名为天香玉的香石,十分名贵,据说这种白石要挖掘千钧,才能找不到二两天香玉。不过天香玉也算不上什么无价之宝,人们渐渐发现以白石盖房子的生意也并不亏本,便只把寻玉作为副业了。”

    阿姜眨巴眼睛,好奇地问:“那你们家乡是用什么盖房子的?”

    “我们家乡……很大。”君傲颜伸开双臂做比划,“各地的东西都是不同的。大多数地方烧砖头,与泥浆把房子垒起来。或者木屋、竹屋也不少,只是不大防火。少雨的地方,直接用泥土与茅草来做,还有直接在山上挖窑洞的……”

    “这么可怜呀?我爷爷小时候才住这种屋子呢。”

    他们懒得和阿姜解释了。行吧,小姑娘说啥就是啥,你都对。

    “啊,对了。”白涯扫了她一眼,“怎么还不送饭过来?眼见着

    天要黑了。劳烦阿姜去后厨催一催,哥儿几个就要被饿出个好歹了。”

    “好啊。你们等等,我马上回来。”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出去了,白涯顺便看了一眼门外,两个守卫在远处斗起了蛐蛐。随后他便快而轻地关上了门,立刻将目光落到柳声寒身上。

    “为什么有两幅?”

    祈焕和君傲颜短暂地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他们也纷纷表达疑惑,不明白为何柳声寒准备了两幅画,另一幅呢?祈焕扫了一眼进屋放木盒的桌子,盒子竟然不见了。

    “我收起来了。”柳声寒依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对什么都无所畏惧,“我让你们交上去的那张,是国君的画像。”

    “为何?”君傲颜不明白,“你不是说,要献上香神乾闼婆的画吗?画他作甚?”

    “为了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他堂堂香积国国君,是不是个根正苗红的教徒。”

    “此话怎讲?”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瞒下去也没意思了。原来柳声寒很早前,就对国君的教徒身份有所怀疑——怀疑他够不够虔诚。他是香积国的第一任国君,年轻时也是一腔热血,一身正气,想当一个有所作为的好青年。那时他不过是个城邦里的普通市民,父母也都忙着简单的活计养着一大家子。都说长辈们抱大的爱小的,他上下都有兄弟姐妹,按理说什么事儿也都轮不上他。所以他空有热忱,却不仅无处施展身手,甚至连父母都常常忽视他。

    那年,香阴教的规模小得可怜,十个人里八个没听过名字,还有一个听过却不是教徒。这座城不到七千余人,七百人听上去不是个小数目。可在九天国——那时还是白涯口中的南国,几乎人人都有所信仰。数百年前,佛教徒们曾经过此国,带来了这样历史悠久的信仰。再往后些,道法从白涯他们的故土传入,还带来了大量的法器与商品。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宗教占据国土的各个角落。香阴教虽算是本土原生的信仰,但出现太晚,阻力重重。

    直到真神降临。

    通过正当的不正当的打压与排挤,香阴教外的异教徒数量急剧减少。倒也没什么血腥的手段,自己“弃暗投明”的反倒是大多数。毕竟你口中日日歌颂的神不知身在何方,而这里有一位宽宏慈悲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神明,以神迹自证身份,以真实的利益笼络人心,缺乏归属感的人们自然知道如何做出正确的抉择。

    年轻的国君是个例外。他们全家都是过苦日子出身,相较于父辈的心理安慰,他们需要切实存在的吃食活命。他爹娘呢,曾经是没得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是寻常的佛教徒,他们的选择不言而喻。而有一天,香神将触手可及的财富与食物,以等价交换的原则发送到他们手中时,他们以文盲翻书的速度投奔到香神大人的麾下。

    换句话说,他稀里糊涂地就被迫入教了。不算好事,也不算坏事。

    再后来的情况,柳声寒便一问三不知了。她只知道,这小子不知怎么,就听从了他曾置若罔闻的香神乾闼婆的摆布。他一定不是最忠诚的信徒,从听话与否的角度上考虑,香神大人也该知道他不是最佳人选。可他如今就是到了这个位置,勉勉强强将国家治理得不错

    “他没得选。”柳声寒笃定,“巨大的利益诱惑前,谁都有可能改变看法。当年香神大人与他的神使如何宣扬的?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他们宣称,如今所有人得到的利益都不该是自己付出的代价,所应当换取的分量。他们的努力,应该得到更多更值钱的东西。起初这样的说法在中下层的平民间十分盛行,毕竟作为教徒,献出信仰与劳动,他们确实得到了比过去更多的食物和金钱。”

    “唔,那些达官贵人们不会担心吗?”君傲颜皱起眉,“我们打仗的都知道,最麻烦的便是农民起义。他们又饿,又吃了足够的苦,无所畏惧。”

    “渐渐地,那些贵族们也得到了好处。”柳声寒静静地说,“只要皈依香阴教,按他们的要求和说法做事,便会得到理所当然的报酬。”

    祈焕翻了白眼,骂了一声:“良心不亏啊?”

    “怪就怪在,没有人做过违背良心的事。”

    “什么?”祈焕没听明白。他们都没明白。

    “这还真是不好说呢……”柳声寒环顾左右,似乎在找可以拿来举例的东西。最终,她将目光落到桌上的果盘里。水果很新鲜,旁边放着一把小小的刀。这刀看上去很钝,甭说是削皮,就连磨指甲都费劲。

    君傲颜见她一直看着那儿,便问:“那把刀怎么了?”

    “嗯,这把刀——”柳声寒拿起它,“它很钝,是不是?现在我们喊来九位当官的人。”

    “九位?”

    “是的,九位。这之中,只要五位官员达成共识,这把刀就能杀人。而这五人,不一定都要是香阴教的教徒。”

    另外三人都没说话。他们小心谨慎地望着柳声寒,神色分明是没听明白。

    “若五人以上决定用它杀人,则结果无可更改,其他人不再拥有决策的权力。这里无非有三类人——香阴教徒,其他宗教的教徒,与无信仰之人。其中若是两派占据四人,你们觉得剩下的一个,是否有什么决定性的权力呢?”

    “应该……没有吧?”君傲颜想了想,“他只是一个人而已。”

    “那便错了。所有人都这么以为……而实际上,他是权力最大的那个。”

    “为何?”

    白涯大约是能琢磨明白的,但懒得像祈焕一样认真琢磨。想知道答案,还是直接问来得更快。柳声寒难得不卖关子,直接说了下去。

    “两个四人团体必然是对立的。现在我若说,有四个人决定拿这把刀杀人,另外四人则反对。若立场需有五人支持才算通过……”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左右决策结果。

    祈焕一拍大腿,吓得旁人一惊。

    “那也不对啊。”白涯翻了个白眼,“不是所有选择都非黑即白。我可以拿这把刀杀,也可以选择不杀人,但我还能用其他兵器与手段,或是用这把刀去杀别人啊?”

    “白少侠说的没错。除了非黑即白两两对立的问题,也有选择不止两个的问题。但既然不再是两种选择,每个人都可以提出新的想法。意见过于混杂时,这个法子便不适用了。不过这种情况下,因为人多嘴杂,更难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那,这和你说的良心上的事儿,有什么关系?”君傲颜追问。

第四十五回:无奇不有

    “待自己人逐渐多了,决定便越好做。假设现在有五人都是香阴教徒,如何让他们在杀了人的前提下,不觉得自己杀了人?这很好办。五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到五个命令——都是不透明的,彼此不知情,但也可以事后对证。甲得知自己要找一把刀,乙得知自己要打磨一把刀,丙丁卯则分别得知,他们要将刀放在某处、去联系某个人、请某人站到某个地方。这听上去很零碎,是不是?这五人还有别的任务,是委托他们之中并非教徒的人,请他们做无关的事……这些无关层层累积,便有了关系。将之连在一起,就是一场谋杀,可每个人都不觉得自己是凶手。他们都觉得,自己只是服从命令,或是帮了谁的忙,以换取报酬。”

    几人安静极了。

    “妈的。”白涯骂了一句,“真他妈不要脸。”

    “可你却是不能说谁有错呢。他们只是做自己分内的事……自然,究竟杀没杀人,我们无从得知。明目张胆要谁的命,也不是香阴教的作风,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

    “您能说这种例子,恐怕对他们还是心存偏见吧?”

    祈焕试探着问,柳声寒既不回答也不点头。不过,她也没有摇头否认。

    言归正传。白涯始终很清醒,他们最开始讨论的是什么问题。

    “所以,国君是被卷进来的?就凭这一点,你怀疑他的忠诚?”

    她这样说:“此事,是我长久以来的观察,不是一朝一夕能与你们解释清楚的。你们只管信我,我告诉你们为什么——若他真是虔诚无比的信徒,在发现画不是香神大人的第一眼就会揭穿我们,义正辞严地讨要真实的画像。”

    君傲颜若有所思:“但他没有……”

    “不仅没有,甚至没说画上的是什么……”

    祈焕再度思考起来,指甲不停地敲打桌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若直言画上是他,朝堂上所有人都会怀疑我们的身份。但他没说:他在保护我们,所以没有戳穿我们‘不轨’的图谋。可这也不至于让我们下不来台,我们直接说拿错了画不就得了?”

    “那上贡的时候怎么不说有两张?”

    “你傻吗?”白涯直接顶撞了傲颜,“乾闼婆那架子恐怕大得很,若将他与国君当真平起平坐,恐怕也有不小的意见。这一国之君,也不想惹祸上身罢了。”

    “那他也明确说了并非此物呀?”

    “他周围的人充其量觉得,我们只是想贿赂他,增加求见香神的可能,不会想太多。”

    “原来如此……”

    “声寒真是太厉害了!”

    这番核对下来,君傲颜对柳姑娘的印象又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另外两人自然承认她的聪慧,只不过,在这儿呆的时间够长,见的人越多,知道的事儿越多,总能推出一个差不多的结论来。也辛苦她一人在这里平淡地度过这么久的时日了。

    他们还想再复盘些其他什么,可这会,阿姜

    忽然在门口敲门。于是他们只得放弃短暂的谈话,喊她进来。随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两位侍女,都托着餐盘,大约这顿所有的菜都放上来了。这一点和他们老家也不一样,普通百姓倒也罢了,听说贵族吃饭或者宴请宾客,不同的菜有不同的次序,处处都有讲究。

    几人没说什么,有饭吃就不错了,而且花样还不少。另外两人行了礼后就告退了,阿姜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摆了几张湿漉漉的帕子,就站在桌边待命。

    香积国的伙食看上去可正常太多了。这么久没吃什么东西,他们都饿坏了。可这桌上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白涯憋了半天,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这是准备……用手抓吗?”

    “筷子呢?”君傲颜也问。

    “筷子?”阿姜一脸迷茫,“什么筷子?啊啊啊,你是说那种,细细长长的竹条?”

    “呃,对!在哪儿?”

    “我们这里不用那种东西呀。”阿姜解释着,“想吃什么直接用手抓就好了。你们看,这些泡过花汁的手帕就是饭前拿来擦手的。”

    君傲颜倒也不介意,毕竟他们的军旅生活就是这样简单粗暴的,稍微讲究点,可以现场去掰两根直些的树枝凑合。柳声寒因为是知道的,没什么异议。白涯和祈焕虽然也不是没过过这种不讲究的日子,只是作为全国上下的常态,果然这么短的时间还是难以习惯。

    “……行。”

    白涯抬手随便抓了一张手帕,随便搓了搓。那些手帕柔软极了,像多 汁的花瓣,呈现淡淡的粉色。那粉手帕立刻给他擦成了灰色。阿姜将托盘递送过去,每人都拿来擦了手。君傲颜低头多闻了两下。

    “真好闻。”

    “甭管擦没擦干净,反正香就完事儿。”白涯嗤之以鼻。

    早上就随便垫了点干粮,到这会儿天空黯淡下来,他们也都饿坏了。祈焕刚伸出爪子落在一个果子上,抓起来就准备往嘴里送。阿姜忽然向前一步,欲言又止。

    “干什么?”祈焕的手僵在嘴边,“这东西不能吃吗?”

    “那个得……剥开。”阿姜小心翼翼地比划了一下。

    “剥开?”

    “对呀。你看后面有个眼儿,从那里掰开,吃里面的。”

    白涯试着照做了,温凉的果子里露出白白的馅儿,热气腾腾的。这馅儿像米,又不像,只是黄白色的细沙簇成的颗粒,里面夹杂着剁碎的果肉。它闻起来很甜,吃起来也很甜。

    “这就对啦。”阿姜像教刚学会吃饭的孩子似的高兴,“那个黑紫色的外壳可千万不能吃哦,吃了会中毒的。”

    他们的手又僵在空中,真不知该不该动口。阿姜继续解释,说沾到一些并无大碍,只是嘴唇会发麻罢了,吃进肚子才会有事。而里面的馅料,是香积国的主食。一开始是过去某座城镇广泛种植的作物,来自一种空心的树,内部会在开花前产生淀粉。只不过一旦开花,那几十斤上百斤的内容物便

    会在一夜间荡然无存。后来人们发现,这树很好养活,而且成本低产量高,农民就广泛种植了。至于做法,便是兑水,放在竹节或者果实里上锅蒸。通常里面都会加些切碎的菜或是水果。那种黑紫色的果实也很有意思。据说整个果子都是有毒的,可在开水里加热后,果肉会向外扩散,与外皮形成厚且脆的皮囊,减弱了毒性。再往里面灌饭,第二次放进锅里蒸就行了。

    这便是主食了。接下来,阿姜真的像是教小孩一样,一个一个与他们细说该吃什么的顺序。原来,这桌上每一样食物的温度都恰到好处,随着食用的时间变化,烫的逐渐冷却,硬的慢慢软化,每道菜都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吃进嘴里的。这倒是让几人倍感新鲜。

    要说最让人受不了的,可能是一只包裹在动物内脏里的兔子。类似一个包着一个的,他们只吃过叫花鸡、肚包鸡,兔子肉这是头一回——还是一只拔了毛的整兔呢。类似的菜他们虽在故乡听过,却不知道是这么腥膻的。祈焕悄摸嘀咕,说这玩意做得好,应该没有任何异味。但是阿姜偏偏说这是御膳房的拿手菜,这才是原汁原味的。

    “那我为什么不追着兔子啃。”

    这是白涯的评价。

    一直盖着盖子的陶锅,是一道汤品。柳声寒说,她期待这道菜很久了,自上回在宴会品过一次后便念念不忘,这令其他人也蠢蠢欲动。待到可以开盖的时候,汤温得恰到好处。可惜只有一个分汤的大勺子,没有筷子或小汤匙,阿姜给他们盛好了就只能一口闷。

    那是一道菌煲。

    听上去十分普通,却还是让几人无从下口,只有柳声寒自然地端起碗来。究其原因,大概是它的颜色实在是太奇怪了。众所周知,鲜艳的蘑菇是它们的警告,若不听劝阻吃进肚里去,严重时可是要命的。那些菇类并没有被切碎,而是原模原样地放进锅里,直到煲熟。

    君傲颜的表情一言难尽。她看了看优雅地轻吹汤面儿的柳声寒,有些为难。端着碗,她轻轻转了一圈,观察其中的内容物。有蓝色的网状菌,像个网兜;绿色的伞盖上,还缀着金灿灿的“水珠”,甚至没被破坏形体;棒状的粉色蘑菇,像个畸形的肉瘤。虽然它们都不算太大,抬眼望着别人的碗中还有更夸张的东西,可她实在是没咀嚼吞咽的勇气。

    “你们可有口福呢!”阿姜认真地说,“为了保持菌子的形体和色泽,要小火慢炖几个时辰。若不是国君今天嘴馋,也来不及给你们准备呢。不过这东西一做就是一大锅,我们这些跟御膳房关系好的,也能分一杯羹。”

    “啊这……老白,你看——”

    “不看。”

    “这真的能……”君傲颜皱眉望着柳声寒,“不会出事吗?”

    “我建议看看你们柳夫人一刻钟内有没有毒发身亡,再做决定。”

    祈焕皱着眉:“你这人怎么这么损。”

    “那你来。”

    “不不不不不,你可太客气了。”

第四十六回:无德而称

    吃饭的时候,他们与阿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渐渐了解了一些其他的事。

    如今的香积国,虽不至于全民都是教徒,但其他信仰与无信仰者只占两成多,他们的总量还在减少。入教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仪式,因为他们最初的信徒就以江湖中下层的苦命人们作为主体。所以直到今日,只要去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没文化的便告诉他们,再按手印,你便是香阴教的教徒了。自那之后,除了香神,你不能再信奉、祭拜任何神明。

    每位教徒都会发放一个小小的手炉。阿姜也有,她给他们看了,小小一个银制的圆球,十分精致。不过这个手炉很小,一只手便能握住。银的导热很好,所以里面还有其他隔离的垫材。这样一来,能装下的燃料便更有限了。对信徒们而言,它相当于一个小礼物,一个纪念品罢了。不过它毕竟是银打的,拿去卖了也不亏。最早的时候,就有人因为缺钱才入教的,只为拿它换钱,不过现在没人做这种事了。人人都有的东西,门槛也不高,没人稀罕别人怀里的。再者,作为本教的信物,随时拿在身上,人脉也顺畅得多。

    当时君傲颜打断了阿姜,这么问她:“随便交易入教的赠礼,香神大人不会怪罪?”

    “不会呀。”阿姜认真地说,“不如说这才是香神大人的宗旨呢。只要能在任何地方对世人有所助益,不必拘泥于形式,香神大人都会感到高兴的。”

    白涯和祈焕对视一眼,没有多说。单听阿姜的一面之词,这香神大人倒是个正儿八经的人物,同不少江湖君子的传言一样,胸怀天下,以德服人。至少就目前而言,香阴教并非什么歪门邪道,也不知是否有所隐情才入不了柳声寒的眼。

    酒足饭饱后,他们用新的手帕擦了手。白涯总感觉擦不干净,还是让阿姜再打点水来洗手,顺便问问这里有没有南国的地图。

    “地图?”阿姜有些疑惑,“就是那种,把东西缩小,标了很多条线和说明的纸?”

    “呃,差不多。”

    阿姜摇了摇头,表示遗憾。

    “九天国已经很久不曾绘制、拓印这种东西了。我小时候见过,还是听我爷爷说的。恐怕……至少在皇宫之中,没有这种东西吧?”

    祈焕也感到奇怪:“那你们怎么知道该如何去什么地方呢?虽然相较我的故土而言,九天国不算多大,但山川河流也不计其数,大大小小的城邦加起来,怎么也得几十个。你们这么些年居然没一张地图,开什么玩笑?”

    “九天国的百姓人人安居乐业,本就不常走动。没什么人四处云游,人人各司其职,不是很好的事吗?反正每处地方都有大小的路连着,多打听打听,想去哪儿还是能去的。到处闲逛的也只有你们外乡人啦。不过近几年好像少了很多人。反正,最终不论谁都会在这里找到自己归属的。”

    “可怎么会连地图也没人去画?”祈焕说,“近些年,九天国的格局一定有很大变化,你们难道都不标注

    出来么?”

    “唔,也不是真的没人画啦。听说早些年还是有人去各地考察的,可这几年陆续公开的地图,连东西南北都对不上号,让人觉得没有一张是我们的国土。干脆,就不画了吧。”

    他们为此震惊。这显然是一个不同寻常之处,可人人都活在看似快活的眼下,从没有谁质疑哪些变化是不该发生的,一点也不。他们就好像被这些个神明蒙住了眼睛,过分地安于现状,对异常的地方视而不见。看不见就是不存在,对自己也真是够虚伪了。

    但谁也不能对此提出质疑。或许,这就是九天国百姓的生活方式。冥冥之中,你只要稍起疑心,就会被看不见的力量掐掉这个萌芽。若你坚持不懈地想去探究,或许下次被扼杀的就不只是这小小的念头了。

    阿姜收了桌子,先退下休息去了。她说有什么事,可以去隔壁小房子喊她,或者直接找守卫大哥。几人道了谢,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入夜后,空旷的庭院显得格外安静,两个守卫终于开始尽职尽责地驻守门口了,看犯人似的。接下来的交流,他们不得不压低声音。

    “九天国在更名为九天国前,究竟是什么样子?”

    祈焕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向柳声寒询问了。虽然这个信息对他们而言可能没什么帮助,不过另外两人还是好奇地凑过来听。不过柳声寒酸涩一笑,他们多少也猜到了答案。

    “我若知道,早就告诉你们了,何苦拖到现在。曾经统领整座九天国的与我方结盟的皇族,时至今日已经销声匿迹。我所知道的只有八神下凡,本地人清楚的不多,貌似知道的,对这个问题和提问的我,也避讳有加。大约,一夜之间就让出王权了吧,和平解散了吧。”

    “胡扯。”白涯的评价简单粗暴。

    “找不出别的解释。”她说。

    “不过我倒是听说,当年的京城是现在修罗族的地盘。那里属于现今的武国。”

    君傲颜觉得好笑:“这名字可真够直接的,有文国吗?”

    “你若当着他们的面说,怕是小命不保。”柳声寒摇摇头,“那里的国君脾气很差。”

    他们随便聊了几句,也不敢多说。在别人的地盘上,怕是隔墙有耳。这里有很多空房,但他们还是只占了两间,有地方睡就可以了。第二天一大早,松川阳就来叫他们了,说是国君已与内阁商量出了结果。

    原本几人吃好睡好,心情还不错。可当国君用那带着礼仪性微笑的嘴,说出他们的决策结果后,他们都傻眼了。

    “诸位求见的诚意,我们自然知晓。只是考虑到香神大人日夜操劳,这点事不必惊扰大人。朕会下令全国的驻兵加以留意,一有消息,就告诉你们。至于进贡的画,可以交付皇室,代为保管并择吉日转交于香神大人。”

    “收礼不办事儿是吧?”

    白涯说话向来这么直来直去,也不怕得罪人。到底是一国之君,他并未和眼前的年轻人计较,只是说:

    “你们既非本国国民,也非香神大人的信徒,携礼上供本就是有求于人,动机不纯。香神大人宽宏大量,不会锱铢必较。况且你们的目的是为了寻人,朕堂堂国君,答应动用国力为你们找人,本就是有来有往的事。”

    “你——”

    “想必你们手头也并不阔绰。这样吧,我再叫人为你们添些衣服,发些津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吧。你们去四处游山玩水也好,闲在宫里休息也罢,都随你们开心。”

    可他们一点也不开心。不等他们多说什么,国君就宣布退朝,转身便走了。几个卫兵也示意他们尽快离开。这感觉真是说不上来的怪,像是饭吃得好好的吞进去一只苍蝇,连同他们吃下去的饭也要呕出来。要说这事儿也真是不地道,够恶心。

    然而,也没别的办法。就算国君同意他们拜见香神,内阁的绝大多数成员也是香阴教的教徒。他们怎么会允许这些外乡人轻易见到香神大人的尊容呢?谁的面也不给。

    他们气馁地坐在屋里,即使是白白净净的墙壁,也看得人心烦意乱。

    祈焕觉得,一直在这里等也不是事儿。他说:“我们得想别的办法。不论这老汉有没有忽悠我们,咱也得去其他地方找找看看。总待在这里也不是事儿。”

    “想什么办法?”君傲颜心里堵得慌,“我们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甚至一张地图也找不到。想想看,海岸的那片林子就这样危险,其他荒无人烟的地方,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我们没有一点准备。”

    “要不问他再要几匹马,指条路,我们去最近的别国看看?声寒,最近的有人的地方是哪儿呀?你去过吗?”

    君傲颜对里屋的柳声寒喊话,却没传来任何回应。她有些奇怪,伸头向那边看了一眼。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过后,柳声寒快步走到三人面前,沉着个脸。

    “画不见了。”

    “什么?”白涯皱着眉,拍了一下桌子。

    “难道给贼偷了去?”祈焕有些担心。

    柳声寒摇了摇头,认为再怎么说,皇家重地,不会有贼如此嚣张。兴许是侍女们收拾屋子的时候,奉命把画取走了。他们各自回屋检查了行李,什么都没丢,只有香神乾闼婆的画不知所踪。最后,他们还是跑去找来侍卫说明了情况。侍卫们仿佛猜到他们会问什么,直截了当地说,没错,国君的确已经派人将画取走了。

    “哦,还没送到你们手里就已经成你们的东西了?再怎么说这还是我们的个人财物吧,你们明抢?”

    白涯差点发作,硬是被祈焕拉住。守卫也并不退让,说他们决意上贡的那一刻,这幅画已经是香神大人的所有物了。若不是担心他们在皇宫胡闹,全都要给抓去杀头,白涯早就跳起来打人了。

    一天中剩下来的时间,他们都有些魂不守舍,浑浑噩噩。虽然乾闼婆究竟是何许人也,他们尚不清楚,但这个国君与内阁的虚伪嘴脸,已经把他们恶心得够呛了。

第四十七回:无幽不烛

    屋里熄了灯,四个人都躺下了。只不过,他们心里各自想着事儿,谁也没睡着。

    “老白啊。”

    祈焕喊了一嗓子对床的人,没被搭理。他也不是为了听响儿,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觉得这事儿,国君做的也太不地道了。但我得说你两句,你每次也太冲动了。搁他们香积国,宫里规矩不严,放在咱们那你死八次了。”

    白涯还是理都没理,听上去可能是睡着了。反正他睡不睡着都当是听不见,祈焕也没觉得困,继续说道:

    “你这毛病得改。不过我怀疑,你其实也不傻,就是见人下菜了点儿。我看在心月宫那里你姑且算客客气气的,没真和人打起来。是不是你瞅着不能得罪的就憋着,敢得罪的逮着薅啊?以后要吃大亏的。”

    他刻意模仿老一辈的语气,教训晚辈似的指指点点。倒也不是真这么想,既然闲着也是闲着,过过嘴瘾又不会少块肉?

    白涯忽然从床上蹿下来,手中不知何时攥好了刀,速度快得像一只熟睡中被踩了尾巴一跃而起,还亮出爪子的大老猫。尽管这套 动作行云流水悄无声息,余光里那一连串的动静还是把祈焕吓得不轻。

    “我我我就是说说啊你你犯不着……”

    “闭嘴。”白涯低声呵道,“有人。”

    祈焕鲤鱼打挺般坐起来,也翻下床,套了鞋,轻手轻脚地站起来,靠近门边。白涯贴在一边的墙上,侧耳听外面的动静。祈焕也听到了什么声音。那不是很专业的可疑的人——但不代表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就不可疑。他若是个夜行的行家,就不该这么早让他们发现。

    白涯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姑娘们房间的方向,大意是说有人过去了。祈焕点了点头,顺手抄起桌上的烛台,两人悄悄靠近了门口。那人不是从正门走的,那会有声响,大约是从通风的窗户溜进来。为了凉快,他们没有闭上屋子的门,现在出去正好没有声息。

    果真有个黑影!祈焕攥紧烛台,心里盘算着这砸下去,什么力道不至于砸出人命,但又不会无关痛痒。姑娘们的房门已被打开,那人摸进去,白涯和祈焕相互点点头,贴着墙,在门口的左右试图向里窥望,随时准备杀上去。

    没曾想,在他们动手前,屋里已经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桌子被掀翻了,凳子也被砸了出去。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不知是谁被锁住了喉咙。两人冲进屋里,与那来路不明的黑影打作一团。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接连不断,不停地有什么东西被打碎、击中。折腾了许久,也没有护卫赶来帮忙,也不知他们守的是个什么夜。混乱中,祈焕终于抽出空隙将烛台“砰”地叩在地上,施术点燃了灯芯。

    “松川阳??”

    烛台亮了,眼前的混乱也让他们愣在原地,几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君傲颜的手中攥着拧成一股的枕巾,看来是有所准备;白涯的刀卡在凳子腿里,他正要抽出来;柳声寒拿着小刀一样的东西,死死抵在他的脖子上。松川阳低头一看,居然只是屋里的一杆笔,松了口气时又有些恼

    怒,嫌弃地推开了柳声寒的手。

    “啧。”

    “别动!”白涯将抽出的黑色弯刀直直对着他,“你是来行刺的?谁的命令?国君?好啊,我就说这么大动静没一个守卫来帮忙,合着是你们盘算好的!”

    “停停停——”松川阳拍了拍土,站起身,有些不服地叉着腰,“你可以怀疑我的动机,但这事儿和国君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承认,守卫是我让走的,但绝不是陛下的命令!”

    “你放屁!”

    “谁刚才把我脸划伤的,是不是你?!”

    君傲颜脸上有一道细细的口子,不深,现在才泛出些许红色。虽然称不上毁容,但作为女子的自尊就这么被划破了,她当然不舒服。

    “我可没带刀啊!我身上什么都没有。”

    松川阳如此解释,君傲颜下意识扫了一眼白涯。白涯没看她,眼神还在松川阳身上。结果君傲颜盯着他不放了,他有些不乐意。

    “谁知道你刚碰哪儿了?碰我刀上也不是没可能。多大点事,你再晚说会就长起来了。”

    “你——”

    柳声寒一拍翻了的桌面,低声喊了句:

    “够了!”

    虽然她声调不高,音量不大,可短短两字的穿透力却很强。几个人都闭了嘴,唯有眼神都不服输,相互瞪视着,小孩子般一较高下。

    “国君没有理由害我们。据我的了解,他也并非如此阴暗龌龊之人。既然没带武器,想必也不是来行刺的……”

    “鬼知道他衣服里有没有藏刀。”祈焕嘀咕了一句。

    松川阳不服输似的挺起胸:“怎么,不信你来搜啊?”

    “切,谁要搜你。”

    柳声寒继续说道:“但您夜访客房,招呼也不打,没尽礼数,也怪不得我们刀剑相向。您还是好好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此次来寻我们的目的,又是如何?”

    松川阳深吸一口气,仿佛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他两次欲言又止,别人也没催,就盯着他的嘴。良久,他终于用鼻子重重地发出叹息,缓缓说道:

    “不是国君……是国母要见你们。”

    “国母?”

    他们有些疑惑,纷纷看向柳声寒,希望她说出个一二三。她微微张口,像是想起什么。

    “的确……国母是国君的夫人,唯一的爱妻。他倒是只有国母一位正房,从不曾纳妾。两人恩爱有加,夫人喜欢什么,国君都会抽空亲自跑腿,被香积国上下传为美谈。只是,国母生性腼腆,不喜欢与外界接触,从不抛头露面,也没什么人见过……她为何会……”

    松川阳摇了摇头。比起之前,他现在的样子虽然因打斗显得狼狈,但气质稳重许多。他对他们说:

    “细细说来有些麻烦,我想请你们随我一并去后宫拜见国母。放心,晚上我请路上的守卫喝了酒,哥儿几个这会应该被药得七荤八素了。”

    “……”

    看来是蓄谋已久啊。见几人的眼神依然有些怀疑,他又说道:“我就走前头,有什

    么问题你们后头一刀剁了我还不行吗?我是真的奉国母之命……”

    “那你鬼鬼祟祟进姑娘们的房间做什么!”

    面对祈焕义正辞严的质问,松川阳眼神飘忽,含糊其辞。

    “怕,怕挨你们打……我又打不过你们两个……”

    “那你敲门就不行了吗!”

    “国母说了,低调行事!”

    有病。

    虽然松川阳的形迹真的十分之可疑,不过权衡再三,他们还是决定去后宫拜见国母。也不知这位与他们未曾谋面的女人有什么话要说。他们跟着松川阳一路走着,守卫们果然都靠在柱子上、墙上、栏杆边,一个个都睡得昏天黑地。

    走在路上,祈焕戳了戳松川阳的脊椎,好奇地问:

    “既然国君大人与国母大人十分相爱,他们晚上不睡一张床么?她就这么偷摸召见我们,不会被她相公怀疑?”

    “别戳我!”松川阳烦躁地扭动身子,头也没回,“陛下公务繁忙,今天在内阁过夜。所以,国母大人才派我来叫你们。”

    君傲颜说:“想不到你们国家的琐事也很多呢。”

    “废话,一国之君是那么好当的?”

    祈焕歪着头,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道:“那什么啊……国母殿下她漂亮吗?”

    “哼,国母大人那是国色天——关你屁事?你瞎问什么?我警告你,你若是对我大舅妈敢有非分之想,就把你切碎喂狗!”

    “……我这不就问问。”

    柳声寒笑着说,等他们见了面就知道了。看样子,她也不曾见过香积国国母。

    松川阳直接将他们领到了国母大人的寝宫。看得出,国君对她是真的很上心,这一带横七竖八睡在地上的守卫更多了,武器配备也更为精良。

    “不是吧,你到底请多少人喝酒?整个后宫的侍卫?”

    “这是国母大人宴请的,侍女们也被找理由遣散了。留下来的,都是她最忠心的手下。”

    想不到阿姜也在这儿。她看到他们走来,很高兴地提灯迎接。待他们将几人领到国母的寝宫以后,只是行了礼就退了出去,连国母的正脸也没看。屋里很黑,只点了两柄小小的烛光在寝床的左右,两位侍女各自端着一柄。床外缀着珠帘,细碎而剔透,在烛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估计都是价值不菲的珠宝。

    这场景,不禁让白涯想起了第一次见太师月白芷时的场景。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开始胃痛了。祈焕可能也有同样的想法,瞥了一眼他,微微点头。

    可床上没有人。这房间很大,梳妆台那边倒有一个人影,那儿有一盏更小的烛灯。有一位长发女子背对这边,细细地摘下耳边最后一枚首饰。良久,她才站起身,缓缓走向这边。那身衣服一定是绸缎的,在室内如此微弱的光线下,流动着雪白砖墙似的光彩,却更柔软。两位侍女各自拉开床帘,女人端坐到床榻边,微笑地看向他们。

    这位就是国母大人吗?在看到她面容的一瞬,难以复加的震撼感扣在每个人的头上。

第四十八回:无了根蒂

    她太年轻了。

    二十岁?十八岁?还是十六岁?他们实在猜不透,只觉得比柳声寒君傲颜都要年幼。先前看到梳妆台前的身影,几人只是以为她身形瘦小,没曾想正脸看上去就这般稚嫩。可她也不让人完全觉得是孩子……她脸上沉淀着某种特别的气质,与柳声寒有些相似,却也不完全一样。她保养得很好,日常的医食滋补一定都是精心准备的。松川阳没有说错,她一眼瞧上去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脸色白如游云,笑容都像是春天还未着色的花苞尖尖儿。

    祈焕暗自腹诽,有些老人家这是吃了嫩草,难怪如此上心呢。若不是柳声寒即刻行礼,其他人也差点忘了礼数,连忙补上。国母并不介意地笑着,轻声说道:

    “不必多礼。”

    她一开口,轻柔的声音顿时安抚了几人因为没法睡觉的些许烦躁,凭谁也没法对这种声音的主人来火。国母往前稍微欠了身子,调整坐姿。

    “这么晚召见你们,本宫也是愧疚有加。这朝堂的大小之事,我本是不过问的,只是托松川阳这个灵光的小子讲给我听。有时候,陛下也多少与我说一些……但他怕扰了我的心情,从不说那些连他自己也不高兴的事。你们初来造访的那天,我大约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那您一定也知道,您那陛下请我们吃哑巴亏的事儿了。”

    “嗯……我在这里代他给诸位客人道个歉。”

    她正要起身,祈焕等人连忙摆手说使不得。白涯的措辞并不礼貌,但态度还算过得去。他大约也是不想和一介真正的弱女子计较,毕竟整件事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更没什么错。

    君傲颜走上前,再度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

    “您召见我们,想必除此之外还有要紧的事。您但说无妨,我们也不必兜兜转转了。”

    国母又叹了口气,多少有几分无奈的意思。她没有否认。光影之中,那张年轻的脸庞带着惆怅,这一瞬又让人错觉着她其实年长许多。

    “你们猜,我年龄几何?”

    几人没太懂她话外的意思,只觉得没有表面那样简单。面面厮觑后,柳声寒答道:

    “您这般年轻貌美,想必正值桃李之年……”

    柳声寒知道自己不一定是在恭维。但不论男女,不论看上去多大,往小了说都是好的。国母竟然也点点头,随即说道:

    “是呢,我金钗之年就嫁入宫中了。”

    他们可真是说不出话了。虽说即使在故乡,十四五岁的姑娘与人成亲,也算常见。可这是不是有点太小了?十二三?白涯等人觉得自己改天再见国君的眼神儿都不对了。国母觉得这无关紧要似的,接着说了下去。

    “我曾是过过苦日子的。若是出生以来就事事不顺,那是命苦,我大概也不会觉得。只是我对儿时的记忆很鲜明,孩提之时还是锦衣玉食,只觉得全天下都围着我转。后来,我也算是家道中落,生活是云泥之差,这才觉得小时候的幸福来……梦一样虚幻美丽,却鲜明无比,令人怀念。我家里什么都不剩,什么人也无法攀附。但后来就好了,都好起来了。”

    说到这,她停顿了。或许是期待他们说些什么,也可能在回忆自己。祈焕

    想了想,问:

    “所以,是后来跟了陛下,您才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么?”

    “确实是有贵人相助,我才得以重拥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最初伸出援手的并未国君,而是另有其人。或者说……是神。”

    “香神?”“乾闼婆?”“教主?”

    除了柳声寒在心中默念外,另外三人同时说出了不同的称呼,尽管其身份都是同一人。国母点了点头。这么说,香阴教的神明真是正儿八经的神,至少是正派的。

    可国母的笑容分明有几分酸涩,他们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我是不必将我儿时的过往一一细数,分毫都说与你们。我是不介意的,只怕一晚上都说不清楚。简而言之,我确实受了教主大人的恩惠。那时,香阴教还未在此地崭露头角,只是有个名字罢了。教主大人他……帮过很多人,与我一样命苦的,江湖里各个阶层各个领域的角落里需要拉一把的人。他虽然有许多神使相伴,但都是些变化的法术。当然,唯有真正的神力才能造出那些听话的神使,只是没有什么独立的意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据说其他神明有所不同,我不大清楚,但我们的盟国歌沉国的神灵亦是如此。真正能起到作用的羽翼,都是那些他精挑细选的,他亲自扶起来或者看着站起来的人,活生生的人。”

    国母便是其中之一了。目前为止,他们还不清楚为何她将这些事讲给他们。只是这一切都让人隐隐觉得,是某种铺垫,正如雷雨夜前的压抑与寂静。

    “我希望你们能帮到我的夫君。”她突然说。

    白涯没明白这之中的转折,便生硬地理解着:“是说国君同你一样,是他扶起来的?”

    “他……唉,若真是如此,倒还好了。他呀,大约是赶鸭子上架,站在这个位置。”

    “怎么说?”

    国母招招手,左侧的侍女靠近了一步。她抽出她头上的一根簪子,金属打的,是一只鸟的形状。衬着烛光,影子打在床后的墙上。她上下晃动,鸟的轮廓像飞似的。

    “倘若你是一只鸟,有天被弹弓打中,伤的不轻。你落到地上一动不动,又冷又饿,只得悲惨地叫着。这时候,有人提了笼子放到你眼前,里面满是金黄的小米,站杆也精美无比。你要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进去么?你知道,一旦你走进笼子,伤病之痛便与你无缘,直到老死你都不会居无定所,饥一顿饱一顿。在同伴眼里,你的日子光鲜无忧。但你也很清楚,当你进了笼子的一瞬,笼门便再也不会打开,你将永远告别广阔的蓝天,和与生俱来的自由。”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白涯轻描淡写般说。

    “虽然我支持你,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苦难还没轮到我们头上。”君傲颜劝他。

    “轮到我头上我还这么说。”

    “我不跟你犟。”

    祈焕想了想,捋了捋鬓角,认真地说:“可我不进去,我就一定会死诶。”

    “想活下去是生命的本性,做什么选择都无可厚非。”柳声寒道。

    “的确。”国母附和道,“陛下想活下去。所以,他进了笼子,选了如今的位置,眼看着身后的铁门降了下去,将他与自己的过往就此隔绝。他

    是否因自己的选择后悔,我无从得知。他只是说,现有的一切都还不错,他很满足。大约,是不后悔吧。可是……”

    “可是……?”

    “我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当初用弹弓打他的人,就是放下笼子的人。”

    这是个圈套。国母说罢,他们便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说他被送上这个位置也好,被人陷害落得如此下场也罢,始作俑者都是所谓的香神大人。果然,他那些美其名曰的菩萨心肠要么是做做样子,要么是图谋不轨。精心挑选又精心设计,国君现在的一切都拜他所赐。

    也就是说,香积国完全由香阴教掌控。就连看起来作为权力制衡的王与内阁,都只是徒有其表,走个形式罢了。

    “那你要我们做什么?”白涯问,“将他拉上来,我们不见得能做到,何况他八成还不乐意。呐,你也说了,你是教主一手带大的,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乾闼婆派来试探,派来折腾我们的?就这些说辞,我们很难替你办事啊。”

    虽然话不中听,但白涯所言有理。大家都望着国母,希望她能多做些解释。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她将手中的簪子推回侍女的髻上,侍女退回了一边。

    “你们不信我,是理所应当的,我明白。可这么些年来,我与陛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是恩爱多年的同林之鸟。陛下有心病……我不忍看他这样下去。”

    “什么心病?”柳声寒追问,“还有一事:为何教主大人指派的是您?您跟随教主多年,他应当清楚您的心性。世间情情爱爱,的确会让人改变很多,但看您与我们说的这些话,怕是不止让我们为陛下治标,还要治本。”

    她这番话说得很重,相对于她的性格而言,没留什么情面。不过问题也是实在的问题。

    “我曾是皇室之女。”

    “?!”

    先前还令人困惑的问题一下子有了眉目,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像是被电了一下。但白涯还是将信将疑。他侧目打量着她,接着问:

    “您是公主?”

    “是。但并非正宫娘娘的子嗣,而是诸多侧妃的诸多儿女之一。本宫算是运气好,正因身份十分边缘,没被连累。其他人的下场……基本不容乐观。那时候的事,我可以细说给你们,毕竟本就不打算隐瞒。原本的皇城如今是修罗的天下,在很远的地方。”

    “倒也不用。”白涯道,“反正意思就是您比较幸运,没在权力斗争中成为牺牲品。而您又知晓皇室的那些隐情,还有什么礼数啊、财产啊、人脉什么的。所以教主把您塞给国君对他们来说都有好处,是这个意思。”

    “没错。”

    “那国君有何心病,让您也无能为力?”祈焕追问道。

    说到这儿,国母的嘴唇动了动,没说下去。她站起身,看了眼窗外的月亮,看上去想在屋里走两步,却又坐了回去。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一般,过了许久,她才再度开口。蜡烛快要燃尽了,她差两个侍女取新的蜡烛回来。两人识趣地走了,只留了一盏蜡烛底儿。烛芯挣扎着在蜡油里,发出最后的光的哀鸣。

    “他觉得这个世界不是真的。所有的人与事,还有王位,你与我,都是假的,是梦。”

第四十九回:无邀自来

    回到住处的心情是无比沉重的,连一向对儿女情长之事淡薄如水的白涯也一言不发。

    该说的,国母大人都尽数交代了,包括国君的心病。当她刚说是哪一回事时,几人都感到难以置信,因为这说法听上去就莫名其妙的。而她解释得十分诚挚,看不出一丝谎言来,他们不得不相信。除非她和她幕后的势力是擅长说谎的高手,专门编故事来欺瞒利用他们这些外人。可这么一来,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四个人姑且没有质疑。

    国君不论在哪里过夜,都有他的亲信带着九枚蜡烛。那些蜡烛的色泽略有差异,高矮胖瘦并不一致,但最终几乎能同时燃尽。这些细小的差别是区分它们的重要标志。在他入睡之前,要由他自己亲自按照一定顺序点燃。一刻钟后,他准闭了眼前往梦中的世界。倘若他被吵醒了,就要重新点一次。现在是他自己来,过去是有专门的侍从做。可有一天,一个马虎鬼弄错了顺序,国君醒后大发雷霆,竟将他拖出去斩了。

    国母说,他本算得上明君,至少从不草菅人命。只是那次人们都怕了,她也说了他。国君大人愤怒地对她吼了一句“你懂个屁”,便扬长而去。但再怎么说,国母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之后也没再让别人来。关于蜡烛一定有特别的秘密,只是他不曾告诉任何人。除了外观,人们也只知道它是有香味的。可能香气散发的顺序会影响比例,进而影响他的睡眠或者梦境吧?大家无从得知,只知道蜡烛是香神大人给他的。用完的时候,要恭恭敬敬三叩九拜带着礼物上门去取。

    国君只有进入梦乡,才觉得自己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他辛劳的父母,慈祥的爷爷奶奶,还有疼爱他的哥哥姐姐与他疼爱的弟弟妹妹。而他呢,还是那位“游手好闲”的翩翩少年。国母听过他无数次对“梦”的描述,在所谓的现实中经历了什么。于他而言成为香积国的国君,认识香阴教的教主什么的全都是梦,包括他最爱的国母在内,都是假的。在这场虚幻的梦里,他批阅公文,关爱百姓,于万人之上的高处睥睨众生。难得他在梦里尽职尽责,过了这把瘾呢,就要回那平凡、无趣却“真实”的“现实”去了。

    国君说,国母特别像他最小的妹妹,不过比他妹妹还要漂亮。现实中怎么会有这样年轻的美人喜欢一个穷小子呢?这一定是梦,没跑了。有时又因为他以为是梦,他又不想处理那些繁杂的公文。这时候,就得国母细声细气地哄着他,让他维持这个小小国家的运转。尽管在香阴教主权的国土上,这一切也只是走形式罢了。他没有真正的话语权,但他不在乎。

    “真邪门了。”

    “可不是吗。”

    回去以后,白涯这么来了一句。祈焕大概知道他说什么,如此附和着。不如说,不论哪些事,从头到尾都奇了大怪。

    但是,这之外几人再也没说过话了。除了两个姑娘因为其他琐事嘀咕了两声。要说松川阳给酒里下的药可真猛,他们都躺下了,才听

    到院里守卫活动的声音。虽然没什么过多的交流,至少,他们已经知道第二天该做什么了。

    去拜见香阴教的教主,香神乾闼婆。

    方法,国母已经告诉他们了,但她叮嘱几人,可千万不要告诉教主,是国母泄露给他们的。虽然这方法在香积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这法子对异教徒与无信仰者的保密却做得很好,单单这点就足以看出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她说,也不能告诉香神,是别人说给他们的。那人是谁,若说不出个一二三,他们和不少被看不顺眼的教徒都要倒霉。

    所以,只要让柳声寒说,是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就好。至于如何令教主相信她有这个本事,柳声寒倒是很自信。

    他们一觉睡到了大中午。直到有人送饭来,他们才浑浑噩噩地醒来。饭后,几人简单计划一番,这才晃晃悠悠地出门了。

    香积国对焚香很有研究。有些城邦的城主若是什么教徒,会命人在大街小巷修满供奉的神龛。不需要有多精致豪华,哪怕是个意思也成。而在香积国,虽然没有神龛,却在人走不出多远的位置就能看到一个香炉。当然,这香炉比教徒的手炉要大得多,通常是竹制或者木质的,多孔的结构更容易吸纳香气。在他们来到香积国时,偶尔就能闻到芬芳的气息。那些味道不尽相同,大多寡淡,或许是离得太远。香积国地广人稀,除非特别热闹的地段,否则香气飘散也就变淡了。

    不过这段时间下来,他们都觉得,不止衣服,自己的头发里也渗透了怪异的香气。

    参见香神有特定的时日,也只有一定地位的教徒才能见到教主本尊。但日子并不是“开不开门”的关键。你硬要进去,怎么都能进去的,只是对教徒有时间的限制。也好,现在去省得人太多,说不上话。

    那些像是神龛的香炉,就是通往香神之殿的“门”。那里被人们称为香苑。只有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以及当天的戌时到子时之间,门才会打开。据说那是昙花绽放的时刻,有点昙花一现的意思。国母交给他们的香料,也有昙花的成分。

    天已经黑了,他们特意找了一处偏僻的神龛。那香料很特别,不少成分是香积国原产的东西。将香料在神龛燃烧,还要念一套口诀。若几人一同拜访,手上就要拴着一种香草编织的绳子,否则会发生不好的事。在香气之中,人便会昏昏欲睡。那时,你便会连躯体一同进入空中楼阁般的香苑了。

    最后检查手腕上的香草时,祈焕沉着个脸。柳声寒注意到了,问他怎么回事。他摇摇头只说是不想提起,是海边的烦心事。白涯和君傲颜听不见似的别过头去。

    那段咒文又臭又长。他们没法拿纸条来写,依稀记了个大概。所幸祈焕记性好,不断耐心地重复念给他们听。白涯很严肃地怀疑那些涉及赞美的部分都是虚的,只有那些他们光听声音听不懂的生僻部分,才是真实有效的。实际上很多音节在他们的认知里也没这些字。

    香气从神龛小

    炉里弥漫出来,淡淡的烟雾让眼前黑暗的景象更加朦胧。四人围绕着神龛坐了一圈,谁也没有犯困的迹象。周围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声虫鸣。

    这方法真有用吗?白涯暗自琢磨。国母应该没骗他们的理由,可她帮了他们这么多,也没求得什么回报。毕竟,他们几人也无法和国君正面对峙,更不太可能一上来就和乾闼婆打作一团。他性子虽然直,也没冲动到那个份上。说到底还是要智取,可真麻烦。但就算是坏了香阴教在本国的地位,又怎么能让国君恢复、让他相信事实呢?不是他不帮,而是这之中的关系太复杂。若是做不到,反而浪费了国母的人情。白涯不喜欢欠人情。

    想着想着,他与友人们一并出现在了一座庭院之前。精致的镂空木门缠绕着缤纷的花,都发着光,香气扑鼻。花蔓连绵至两侧长长的栅栏,发光的花令夜色不再是单调的漆黑。栅栏的方向是笔直的,看不到尽头,延伸到弥漫的乳白色雾气之中。这雾气与他们脚下的一样,绕在脚踝上冰冰凉凉,不至于令人发冷。站在这儿,就像是站在茫茫云海之上。

    木门忽然向他们敞开,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座奇妙的世界。他们踏进庭院的那一刻,悦耳的音乐声流入耳畔,为这壮丽的一切更添恢弘。弦乐、管乐、打击乐器的音色相互配合,仿佛排演过千万遍流畅自然。演奏乐器的有许多人,都不是普通人的样貌。人形的多为女性,国色天香,仿佛从壁画上走下来的一样。其余则有着牛身、马身、鸟身等动物,却都有着人头。他们各司其职,身体都轻飘飘的,在他们面前移动起来像是乘风而行。有的人偶尔路过他们,还要摸摸脸,抓抓头发,小小捉弄他们一下。白涯有些烦躁。

    他们没有人为此感到奇怪。庭院之中有一座宫殿似的建筑,建筑之后有一座庞大无比的宝山,上面缀着各式各样的宝石与金银,在黑夜里发着光,绕晕人的眼睛。走了几步,他们来到建筑之前。建筑没有门,地上有平滑的砖石向内延伸。

    虽然在这时候说话似乎有些破坏意境,祈焕还是忍不住说道:

    “……那个,你们还有谁记得,我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好像突然就出现在这儿了。”君傲颜说,“但……我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柳声寒以“做梦一样”作为概括。事实上,还真就是这么个意思。

    在他们踏进建筑内部以后,音乐忽然完全换了一个风格,没有任何过度,外面的声音完全消失了。与之前那种颇有气势的感觉相比,现在略有些清净,更加悠扬,以箫声为主。

    这里的人倒更像是人的模样,依然俊俏貌美,但比殿外的规矩许多。他们排列两侧,垂眼低眉。这儿雕梁画栋,金砖玉瓦,富丽堂皇,连香积国的皇宫都比不上一半风光。

    一位样貌俊美的人坐在珠光宝气的王位上,头戴漆黑锃亮的八角冠,微睁着眼,却对他们视而不见。

    他正吹奏一支纤长的玉箫。

第五十回:无事登殿

    这就是香神乾闼婆大人吗?

    几人悄悄传递着眼神,尽管读不出太多东西,却实实在在能看出彼此的犹疑。并非认为香神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们并不知道香神本该是何等样貌,只有柳声寒,在过去的祭典与仪式中见过几面。这如出一辙的不确信感,更多来自于轻易跨进一个暧昧不明的空间,如此简单就见到所谓的神明。

    箫声不知何时停了。短暂的寂静由柳声寒终止,她自如地向那位香神大人行礼:

    “恕我等惊怔。我的友人能一睹教主大人尊容,是未加妄想之事。深夜来访实属唐突。声寒前些时日曾进奉为您所绘之像,不知教主大人可有赏眼一看?”

    “不必多礼。”

    香神早放下了玉箫,倚在王座上随意地一挥手。他嘴上这么说着,话里的倨傲却不少:

    “是你的画作?国君确实把那画呈给我了,走笔着色尚可,不算太呆板拘泥。虽然是尘俗工笔,打眼一瞧,姑且算有本教主三分意韵。你不是我教教众,也并不常见我,画像能有那般水准,也算是值得肯定吧!”

    其余三人大约都不懂作画,不知她的作品究竟算什么水平。只是光凭这香神指点江山的姿态,就足以让他们一阵气结。厉害什么劲儿呢?你又不是画神。

    作为被评价的当事人,柳声寒依然很是恭谨,对香神再一次欠身:“拙作能得到您这种程度的认可,已经令在下倍感荣幸。我向来偏好清雅不凡的事物,从北方大陆到九天国度,也算看过些壮美山河、奇诡花木、百相众生,可从未有机会窥探描摹神明风骨。如今一见,当真是出尘俊逸,威仪赫赫。只是遗憾人世间竟然不曾有传神画卷,当初落笔太过笨拙……只希望教主大人,能给在下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哦?”

    香神饶有兴趣地哼了一声,至少看起来,这番言辞或多或少取悦了他。

    “您倒是说说,怎么个补法儿?”

    “我肉眼凡珠,只好向您求些取巧的法子。您一定知道,人……与神,各自的血,都具有别样的灵力。作画时取些血,入墨点睛,描唇勾齿,能引人神态入画。我想……借您神血一用,暂时取回拙作,加以润色。”

    祈焕微微侧目。凭他那半吊子阴阳术,他也记得血的种种特殊功用。若说柳声寒或香神不清楚这些,怕是没人敢信。也许她真的只是想完善一下画像,正如她为君傲颜解毒,没有要求什么回报。或许,她要进一步博得香神的好感?傲颜猜不出她与香神的关系亲疏,判断不出这番话算不算冒犯,也不敢评判。只有白涯夸张地转头盯着她,一副“就凭你?你在开玩笑吧”的惊异神情。

    意外的是,香神大人没有拒绝。其实他们大概也没办法在香神眼皮子底下,拿他的血做文章。他只是说,择日不如撞日,那就在这里改吧。

    柳声寒并不惊讶,她早有准备似的,当场从袖间取出一支笔来。白涯站得靠前,顺势觑了一眼。它做工考究,笔顶和笔斗有精巧的装饰。整个材质也和他见过的都不同,笔杆子透亮,青蓝色,绝对不是木质,他怀

    疑是某种青玉。晃神间,香神也支使仆从,在一旁摆下案几,铺开卷轴。一名侍者捏着银针走近王座,捧起香神的手,轻轻刺破他的指尖;另一位以砚台接下几滴神血,端去和墨研磨。他的手指肉眼可见地愈合,一振衣袖,微笑着伸手示意柳声寒,可以过去作画了。

    无论柳声寒原本有没有其它打算,此时也只能如她所说,拿那血来改画罢了。祈焕和君傲颜都忍不住朝她那儿直瞄,或是好奇,或是莫名的担忧;然而画卷被柳声寒的衣袂挡了大半,何况凭他们本就看不出好赖。白涯深知这一点,他干脆没有去打量,反而盯着看似无所事事的香神。后者一副坦然的神态,几乎未在意柳声寒的举动。大概,他也有十足的把握,这方寸之间,柳声寒除了对她的画,并不能对别的人或物做什么。

    柳声寒改得很快,没一会儿,她便直起身,将画像交给上前的神使。香神信手接过来,上下端详两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了什么不同。

    “不错,神韵更足了。寒暄……也差不多了。”香神挺直背脊坐正了些,探究地盯住柳声寒。“你深夜到访,大费周章,说是要观我容颜,完善图画,勉强可谓无可厚非。只是你并非我信众,不知是哪位教徒,向你传授了进入香苑之法?”

    “原来教徒知晓入内之法,我倒是枉费周折。”柳声寒垂敛眉眼,清清淡淡地说着,应对自如,“我一向喜好钻研,略知香草药理。能成功进入此间,亦有几分误打误撞。在下与教主大人,想来有些许缘分。您若不信,在下可以回自己的容身之所,将先前研习留下的材料作为证据,献给您判断。”

    另外三人低着头,目光悄然扫过柳声寒。他们不记得,在那间简陋的木屋中是否真的有相关的材料。也许在她的屋里?或者其实根本没有这么回事,是她临时胡诌出来糊弄神的?她有这个胆子?而他能信?看这副自然而然的样子,他们也快要信了。

    “好,好一个缘分。”香神抚掌一笑,“证据就不必特意去取了,我知您于此涉猎颇广,不然我与国君也不会劝说您加入我教了。这回事,您考虑的如何了?”

    “倒也并非凭我一己之力。”柳声寒没有正面回答,“是这些个友人对我稍加提点,我才悟出来的。他们虽不是深谙花草药理之徒,却个个身怀奇技,不论武艺还是脑力亦或是阴阳术,都有过人之处。”

    “是么?你们几人也是勇气可嘉,自己试出门道,结伴前来见我,委实都不容易。想来你们不单单是搭伙送礼的吧?有什么愿望,说出来听听?”

    这话姑且能凑合着理解成神颜大悦,也算终于聊到了点子上。柳声寒为几人简单复述了他们的来历,以及寻到香神这里的目的。香神频频颔首,最终说道:

    “你们的愿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我而言,给你们助力是举手之劳。只是,你们在我香阴教的国度待了几日,应该知道获得帮助需要什么。你们不是我的信徒,本教教义不能套在你们身上;身为教主,我又不能违背我教宗旨,无故便宜外人……”

    他刻意拉长声音,祈焕脑子转得快

    ,脱口道:“你要我们加入你这香阴教?”

    “入教是前提,也是换取帮助的代价。不管你们的目的是否达成,作为教徒,任何时候只要付出努力,你们想要的一切都将随我的赐福降临,无论金珠美玉、声色犬马、利禄功名。本教兴盛至今,早不再随意招纳江湖闲散人士了。近年来,难得有人入我法眼。也算我看在你们不辞辛劳……”他看了看柳声寒,“画也不错的份上,与你们行个方便。”

    这当然不可能。别说国母已经提点了他们,香阴教没有表面上那么慈怜良善,几个人行走江湖这么久,对此类不明教派团体多少有顾虑。更何况九天国是个古怪的地方,在这儿可不再是人打着神的幌子骗人,神亲自下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难保眼前这一个不在其中。

    祈焕倒是看得开,或说无甚所求,也就不大有所谓,而柳声寒即使有什么念头,也不会当着香神的面,对两个确有目的的人说起。白涯瞥向君傲颜,她微低着头,沉吟不语,显然是既不想屈从于可疑的信仰,又不甘错失寻父的机会。他倒是有别的问题。香神还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等待答复。

    白涯直言:“我们不是您的信徒,没法对您无条件地信任。我且问您几个问题,希望得到有诚意的回答。”

    “讲。”

    “您是‘香神’?”

    香神抬起眉毛:“如假包换。怎么,你不信?”

    “那就好。”白涯点点头,没等香神说完,自顾自陈述下去,“我父亲之所以愿意到这鬼地方来,目的和您有些关系——他要寻返魂香。您是香神,他怎么都得想办法找到此地。声寒刚也说了,他的一只手是刀刃,你见过一定记得。”

    他仔细观察着香神的面孔,只觉得神色莫测,不知是心无波澜,还是自己多虑。

    “求返魂香的人不少,也不算太多。手部接刃的,是会让人过目不忘。不过本尊……至今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漫不经心的答复,答案是否定的。白涯心里有些失望,面上没有什么表现,只是继续问下去:“那么君姑娘的父亲——和这位并不相像。年过半百,样貌普通,但有军中统帅的杀伐气势,也不常见。你可有印象?”

    香神摇了摇头。

    “本尊不曾见过。”

    白涯点点头,不知是表示相信还是单单听到了他的答复而已。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真是假——堂堂香神,我先相信您不撒无意义的谎。既然您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您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帮助。我们想借用您与您手下及教众的力量。要么也不多劳烦,您给予我们那个什么……什么认可,再或者香炉直接借我们用用,我们继续周游九天国,靠自己去找也是个办法。”

    那一刻香神的眼神似乎变了,但很快恢复原样。

    “本教圣物岂容你们凡人窥探?”至少他现在看上去不以为然,也不以为忤,“至于其它,没有不同。想要获得这些,依然需要你们成为我的信徒。或者……”

    说到关键处,他又停下了。白涯皱着眉重复了一遍:“或者?”

第五十一回:无上上品

    “罢了,还是成为教徒简单,对你们也更现实。别的考验难于登天,我不刁难远来的客人,你们不如识个好歹。”

    怎么听都多少有轻看之意。白涯算是心高气傲的主,当即针锋相对:“我不知道您说的考验是什么。对我们而言,没有什么现实不现实的。您想要什么证据,才明白我们足以通过考验?要不您看,靠这个——够不够?”

    他手腕一翻,夜叉的琥珀忽然就出现在手里。他冲着香神亮出这海神宝物,四面八方炫目的光彩之下,这枚矿物折射的蓝光令人目眩神迷,示威一般。

    香神还挂着轻慢的笑容。很快,这表情便与转向白涯手中的眼神一同凝固。

    没人知道这些神之间都有什么纠葛,可他们都能看出,香神在竭力掩饰某种不明的情绪震荡。它转瞬平息,那分愕然却足够被每个人记在心里。

    他的笑收敛了,目光直刺进白涯眼睛。

    “用它作为代价,够换到我的帮助。”

    “不换。”

    ……

    祈焕正紧张地盯着他俩,差点咬到自己舌头。那边香神也瞪着个眼,听白涯慢条斯理地说完:“收了礼不办事,我们被那劳什子国君坑一次就够了。”

    “好啊——很好。既然不肯,趁我还宽容你们,还是考虑入教吧。”香神恢复了漠然,“对我教教徒,本尊自然能将你们需要的认可宣之于众,万千教众都会是你们的兄弟姊妹,做你们寻人的耳目。香炉,不可能轻易交给旁人。我只能破例让你们稍作体验——这是本教最虔诚的信徒才能一见的,世间盛景。”

    曼妙繁华如潮水席卷而来,在他们身周弥漫增长。

    香炉燃烧的雾霭里,一切都显得恍恍惚惚,人也跟着迷瞪起来。那气味仿佛上好的檀香,又掺杂他们无法形容的异香,令人飘飘欲仙。之前那些或美艳、或奇异的侍从也随乐声飘摇而来,在这些身影的引领下,诸人好像腾空飞起,俯瞰到九天国波澜壮阔的山与海,荒漠与绿洲。他们看到自己,身着华服,环佩琳琅,掠过高耸的城墙,倏忽又行过城邦庄严的大道,到处都是馨香扑鼻的灯烛,连路旁华盖遮天的树木也芬芳各异。没有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身在此间,也没有人生出怀疑,仿佛最深沉的美梦般自然。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定睛看去,迷雾勾勒出香神的面孔,可谓是宝相庄严。那面目转瞬散去,幻境稀薄了,虚虚实实,美好又易碎的模样。白涯看到父亲牵着一位女人走来,她面容温柔而熟悉,即使他从未见过。而君傲颜不禁抬了手,不知是想接住虚幻的帝王赐下的战功封赏,还是与君乱酒的影子紧紧相拥……

    “香积圆满处,妙行尽成就。”

    分不清是神使在诵唱,还是香炉在挑动他们内心的渴望。

    不,这不是他们的渴望。至少,追随侍奉香阴教虚构的迷梦不是。

    “既然不想借我们香炉,不如抓紧说一说,考验是什么。”

    白涯的声音突兀响起,比平常高而响亮,把身边还懵懂的人都吓了一跳。他脸色不大好看,就好像香神再不熄了炉子,他就要提刀砍灭那玩意儿。他们纷纷扭头去看香神,后者看起来反而舒心了不少。

    “莫要苦恼,你看到的一切我都能助你们获取。前提依然只有一个。”

    “我不追求金银名利,也对那些假象毫无兴趣。”白涯粗暴地说,“我们来这儿是办正事,不想在任何其他浮光掠影上浪费时间,谁乐意在这鬼地方耗。找到我爹前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不帮我们拉倒。”

    “的确如此。”君傲颜紧跟着声援,幻境的美好似乎反令她为之拼命的决心更加坚定,“你的手段很高明,但假的到底不是真的。我们来,想要的是实打实的帮助,也愿意为您提供交换的代价。可无论如何,我们要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空话和肉眼可见的束缚。”

    祈焕晃着脑袋嘀咕,音量不大不小:“我倒是没啥正事啊,我来这是干啥的?好像是有人绑架我。我也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少操些没完的闲心。”

    “我们的教众里,有不少都过着安逸的生活。”香神狡黠地提醒。

    “听起来也不错哦。”

    白涯和君傲颜也斜着眼瞅他。

    “那你留下。”

    “啊,这——我想了又想……”祈焕仍在摇头晃脑,熟悉的台词多少有点讨打的模样,“这事儿吧,听着是挺好。不过呢,我觉得还是算了。送佛送到西,既然是陪着老白还有傲颜一块来的,还是跟着你们接着走呗。不然没了我,要不得三天你们就能互相掐死。”

    “你还有脸想?”

    “教主大人您看,放这人自己出去,一天就要被人打死。”

    香神没有理他。他呼了口气,转向第四个人:“你意下如何?柳夫人,我们可让您考虑够久了,可您每次都打哈哈,说再想想。您确实有几分水平,很对本教主胃口,于我教之兴盛天下有所助益。我说过,要什么都可以,您看——”

    “承蒙厚爱,可贵教的宗旨并不对在下胃口,委实抱歉。”柳声寒还是客客气气的,话语却十分淡漠,“在遇到诸位友人之后,我已经完完全全认识到,自己志不在此。那些蜃楼盛景皆是精妙,贵教的旨意,也很合乎天地道理。只是,我志在江海重峦之内,四时五行之中。山水草木,鸟兽虫鱼,我尚未通晓之物,都不能假他人之手了解。这一切都要以我的口鼻耳目,亲自去邂逅。我独爱未知,及偶遇之惊喜,不是安排好的交换。我所求的,没有旁人能给予我。即使是您,也无法越俎代庖。”

    “很好。您向来不整那些虚的,不兜圈子,话也中听,不像一些过于直言不讳的无礼之徒。人各有志,我欣赏你。”香神慢吞吞地说,“强扭的瓜确实不甜。你们实在不肯,我也不再强求,否则反而不是美意。”

    你原来是美意……

    几人都暗暗腹诽。一教之主亲自下场拐人,比起求贤若渴,怎么看都更像图谋不轨,何况是这

    么一个宣扬等价交换的宗教。给他们允诺的越美好,觊觎的代价,可能也越高昂。

    “既然如此,那便接受考验罢。你们四人同心协力,本该给你们至少四样差事,我且饶你们一样,完成三个考验便可。今夜先交予你们第一桩,若当真能完成,日后再与你们分说其他两桩。”

    “怎么着,把活儿干完了,还不知道给不给工钱。不是我们怀疑您的人品,实在是给那些‘声名显赫’的达官贵人给坑怕了。每每做了实事,他们也有钱可付,到后边儿却给人赖账不说,还要再三刁难,再三诘难,搜肠刮肚地耍各种花招下绊子呢。”

    你以为就你会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打鸡骂狗难不成是你教独门秘籍?

    “本教主好歹执掌香阴教多年,若是言而无信之人,如何能服众甚久?”

    这么一来,白涯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话。不如说,确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他只得勉强点头,不情愿地继续问:“那,第一个考验?”

    “我有一心愿,说大不小,倒是未曾有合适的人来完成。恰好你们外来人愿意四方行走,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们看,这香积国,原本是散落在荒漠里的大小城邦。直至我屈尊造访此间,连城为国,化作一片绿洲。时至如今,除了相邻的歌沉国,周遭依然是无垠沙海。呐,你们来时应该也看到了,后院有宝山一座,宝气辉煌。”

    “是有此山。”祈焕点点头。

    “我欲将宝山投映到荒芜中,又想添些花草妆点生机。”

    “花草?”傲颜觉得奇怪,“说到底,那就是些冷冰冰的金银铜铁,和硬邦邦的玉石珠宝,花草怎么会有扎根之地?就算是新鲜采来,要不了多久也成了几簇干花,比不上宝贝自有的鲜亮光华。”

    的确如此。但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柳声寒拈起下颚,似乎有所联想。

    “不懂了吧?”香神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世间有种奇花,唯独能在那硬邦邦、冷冰冰的金银玉石上成活。价值越高,它开得越漂亮。”

    “有这种东西?”

    “骗你不成?看你们区区四人,也搬不回一座苗圃来。百株之内,我就要九十九株五霞瑛吧。将它们为我带回香苑,就算完成你们的第一件任务。”

    “五霞瑛?”

    “我对此物略知一二。”柳声寒简短应道,“瑛可代指矿藏,也可代指繁花,以此命名也符合规矩。不过它在故土有另一个说法,名曰娲堇华。”

    祈焕恍然大悟:“我就说有这么个东西……说是五种颜色,于女娲补天之石而生。没想到漂洋过海,还能有幸去见这种奇花——我还从未见过呢。”

    “产地不同,水土有别,此地的花不大一样。”

    “成,你们有人知道就行。”教主不想听他们在殿上议论,“宝山无土,唯有五霞瑛能在其上扎根。所以……你们带回来的九十九株五霞瑛,必须都是活的。不能生长的死花,我可是不要的。”

    听着……倒是挺合理的。

第五十二回:无以塞责

    这事儿呢,就算谈妥了,他们也无意继续在此逗留。临走前,教主忽然拍了拍手,那些个貌美如花的仆人从旁侧鱼贯而来,呈出几个小箱子来,不知是何时准备好的。香神打开箱盖,将里面的物件向他们一一展示。

    “虽说你们不是我教教徒,这手炉也不是稀罕物,赠予你们结个善缘。若是无心留念我香阴教,贫寒时当了换钱,也算我惠泽世人。这里还有香烛两支,心思虔诚者,可见思念之人。这位少侠和这姑娘要寻人,我便让我的神使,给你们刻了名字开了光,拿去祈福再好不过。啊,至于你嘛……”他朝祈焕招招手,“看你粗通阴阳,这套符纸就送你戏耍。我的这些神使,都是符纸变化而来,如臂使指。”

    还没等祈焕高兴完,他接着说道:“不过在你手里,自然与我召出的神使大不相同。没有灵力的人也能用,激发出来,只是纸人模子。全看用的人是谁,又是如何使用了。”

    最后一个小盒子,他直接让人交给柳声寒。祈焕凑过来看,那是个巴掌大的司南,银色的小勺薄薄的,闪闪发亮。底部有颗不起眼的活钉将它与木盘连接在一处,又能灵活转动。香神解释说,这东西被施加了灵力,会一直指向香积国的方向。对此,祈焕只有一个问题。

    原来这个国家有勺子?

    大约是眨眼的功夫——也不知是哪一个瞬间,再睁开眼,他们还好端端围坐在神龛边。这里的确够偏的,这么好一会儿,没有人发现他们。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去了哪里,又怎么回来。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去过一个叫香苑的地方……”

    祈焕试探着说。柳声寒向几人颔首:“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见过的记着的那些事,我们都是经历过的。但,不好说是否在现实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低头,手里都切切实实拿着香神的礼物。真像是古怪的美梦成真,或大梦初醒。

    同来时一样,他们一路悄悄摸摸,溜回了暂住的地方。天边隐约泛白了,四个人来不及喘口气,忙忙赶到宫里,四下寻觅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带着侍卫走在路上的松川阳。祈焕上前拉住了他:

    “松川老哥,带咱去见见国母。”

    不料,松川阳勃然变色,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国母花容月貌,又与你何干?不要再纠缠我了,她身份尊贵,岂是你想见就见!”

    说完从鼻腔里撂下个哼声,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走了。

    祈焕呆立在原地,手还兀自停在半空。半晌,才挤出句感慨:“这是哪路仙家,天都亮了还上他身啊?”

    松川阳当然没被附体了。白涯翻了个白眼,姑娘们暗自嗤笑。很容易想明白的事儿,这祈焕怎么就不带脑子?见国母时就鬼鬼祟祟,此时光明正大地说他们见过,岂不是给松川阳引火上身?

    四人回去各自歇下,没几个时辰,白涯和祈焕的屋门便被叩响。一打开,赫然瞧见国母柔美而端庄的脸。松川阳和两位姑娘都跟在她身后左右。

    “听闻远来的客人被晾在这别苑,想来

    要求见我是受了委屈。松川阳这孩子不懂礼数,我代他赔个不是。”

    她盈盈一笑,祈焕反应不慢,立刻朝她行足了礼:“不知……这个,国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让我们蓬荜生辉……”

    蓬荜生辉个屁。再怎么说,这也是皇族的地盘儿,再见一次美人话都说不利索了。毕竟在国母面前打人不太礼貌,白涯又忍了忍,没有动手。结果呢,傲颜和声寒可是不礼貌地直接笑出声了。

    二人在门口推让了两句,好不容易进了屋,国母又拉着两位姑娘客套半晌,家长里短,做足了样子。直到松川阳转悠了一圈,回来冲他们点点头,国母才显现出一丝迫切:

    “你们可曾见到教主大人?情况如何?”

    他们将来龙去脉与她大致说明,直说到要去为香神寻找那九十九棵五霞瑛。说着说着,几人都不由得生出点惭愧,白涯最不舒坦。不管怎么说,他们能见到香神都靠国母牵线搭桥,这五霞瑛的事,却似乎与国母的目的毫无干系。人情实实在在欠下了,是否能还上,什么时候还上,都是未知数。

    “不知我们通过香神的考验,到底能不能帮到你。”

    国母微笑着摇摇头,话头一转,先问起了另一件事:“你说教主大人,给你们每人发了手炉……能否借我一观?”

    君傲颜离得近,掏出那银质的精巧小球递给她。国母接在手里来回摩挲,端详了一阵。随后,她轻轻摇头,说道:

    “所有的手炉,教主都能感知到这东西在哪里。换而言之……”

    “他知道我们在哪里。”白涯拧起了眉。

    “不能吧,堂堂一个教主,说是送个礼物,临了了暗搓搓追踪别人,太跌份了吧!”祈焕脸皱成个包子,“什么破玩意儿,赶紧砸了拉倒……呃,不然还是卖了吧,被他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还能混淆视听……我看行!”

    有句话他倒是没说错。就让乾闼婆他老人家知道吧,无所谓。

    国母告诉他们,这五霞瑛并不常见。它总生长在灵脉或矿脉丰富汇聚的所在,这样的地方,在香积国并没有,想来这也是教主自己不能采集的原因。她长居本国,也许久未见过五霞瑛了。幸运的是,她倒知道一座富有灵气的矿山。他们正愁不知从何下手,一旦有了方向,白涯当即带头拍板,休整一日立刻出发。

    他顿了顿,回头问柳声寒:“你要不要回你那地方,取些什么行李物件?”

    “不必。”柳声寒摇了摇头,“我此次出来已是做好万全准备,重要的东西都带上了,本就没有打算回去。”

    “那好,我们后日便走,直取那座矿山。”

    国母倾身过来,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只是欲速则不达,需得稍沉住气。车马钱粮,通关文牒,一应所需,我都会吩咐松川阳,帮你们备齐。只是,从此处往那矿山,要越过大片沼泽,十分危险。我希望你们取道歌沉国,那也是九天国的大国之一,若顺道取得国君认同,在关文上盖印,行走此间也会容易许多。”

    “多谢您。”祈焕真诚地说,末了,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我们人生地不熟,虽然听你们说在这里但凡多问问,要去哪儿都能走到……不过,您如果能给我们弄张地图,还是要方便许多。我们先前问,说这是个稀罕玩意,还没有……”

    的确有很久没人绘制过九天国的地图了。好在,国母是曾经的皇族之后,在她的陪嫁品里,还有上一个朝代遗留下来的老地图。她立刻派松川阳去自己寝宫取了来,几人一看,都有些傻眼。

    “这……道理我都明白,地图这么画,肯定是细致的,越细致,路越好走……不过,这地图怎么这么大?”

    松川阳正抻直了手臂向他们展示那半人宽的地图,闻言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与你这乡野村夫真是说不明白。大舅妈都说了是从以前宫里带来的,那必须恢弘大气,肯定不能是揣兜里就能走啊。”

    “确实不便携带。不过,这也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地图了。”国母也有些为难。

    “无妨。”还是柳声寒解决了这个争端,“请给我一张小些的图纸,再将这幅地图借我参考,我画一份便于携带的就好。”

    国母此番出来打着慰问的旗号,不宜过久。见柳声寒忙于绘图,她便向几人道别,至于地图,自然有松川阳替她收回寝宫。白涯一贯是个冷面煞神,这种场合下,还是祈焕和君傲颜拉着这年轻的国母,也不那么顾忌尊卑了,好一番嘘寒问暖。尊敬与怜爱有,愧怍的成分,也有。

    君傲颜低声问:“我们就这么走了,您有没有想过,如若我们一去不回,放我们走,是不是不太好?”

    “你呀,话儿说得这么真,我也只好坦诚相告了。”国母的笑容清清淡淡的,可二人都能读出复杂的滋味来,几分酸涩,几分痛苦的希冀,“我委托过的外乡人有多少,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他们都走了,杳无音信。一开始我盼着他们回来,渐渐地,我等着他们回来,再往后,我送他们走,就不再想了……我用万分的真心拜托你们,拜托每一个人。可到如今呢,我也不觉得有谁,真的能彻彻底底,救了他,也救了我了。你们明白吗?谁也不能让我相信他们能解决这一切;可我依然相信,有人能解决这一切。教主也算于我有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我不能以下犯上,乱了孝道师道。我只知他害人,害了不少人,可不论谁与他作对,那人都不该是我。”

    “……我明白。”祈焕道,“这些年来,辛苦您了。”

    “这日子看上去滋润,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只是偶与教主会面,并不辛苦,只觉得疲惫。但我和夫君相依为命多年,我仍是怀着希冀的。我就想啊,总有一天,第一千个、一万个人离开后,他们和之前的人不一样,能回来……为我打破枷锁,为他挣脱束缚,真正地睁开眼,看到真实的他的国土,他的子民,还有我在他身边。”

    国母离开时,两人站在院门口,怅然若失。柳声寒不知何时拿着卷起来的地图走到他们身后,顺着二人的目光看过去。

    路途树影婆娑,空无一人。

第五十三回:无所长物

    虽说是邻国,但歌沉国与香积国也并不是直接接壤的。要从这里去往歌沉国,需要穿过一片沙漠。这片沙漠形状狭长,两国之间的距离已是它最“瘦”的部分了,所需时间最短。沙漠中是无法修路的,沙丘十分松散,千变万化。不说如何在沙子上筑路,就算有,一夜之间也会被沙尘掩埋。因此,他们要面对的是茫茫的、大片的沙漠,而不是沿着某条画好的路走这么简单。万幸的是,有那枚永远指向香积国的罗盘在,他们不会迷路。

    原本两国定期有商队往来,但不巧,他们出发的时日距离商队出行还有很多天。四个人都知道,时间一刻也不容耽误,便在国母的帮助下启程了。要说香积国的马车也怪,这马说是马,却又长着骆驼的驼峰与厚实的脚掌;说是骆驼吧,这脸与鬃毛怎么看都属于马。不过它们性情温顺,好使唤,又耐旱,光这几点就不必抱怨。

    带着国母给他们签发的通关文牒,只要一个白天,他们就来到了歌沉国。若是晚上出发可不太好,这夜里的沙漠是要冻死人的。白天虽热,却有车棚遮挡,不必被太阳烤成熟肉。实际上天刚暗下来时,几人就明显感到温度降了下来,手脚不自觉地开始发冷了。

    远处出现一道漆黑的城墙,在玫瑰色的天空下像是被最后覆盖上去的、棱角分明的墨。这墙壁可太黑了,看不到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大概是太远了吧?太阳分明在他们身后,最后的光芒应该能将城墙照亮才是,可并没有。这里的黑与香积国的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轻易地进入了城墙。虽然卫兵们对他们的造访十分诧异,也对这几个外乡人充满好奇,或许是很久没有他们这样的人来过了。不过,只要见了香积国的章子,他们的态度客客气气的,一点刁难也没有地放行了。白涯还有些不习惯。

    祈焕嫌他多事:“怎么,你还要和那边一样,让国君接你去宫里住?”

    不过他这话里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一位领他们进城的侍卫当即说,今日中央王城已经关闭,女王陛下已经休息。若有事拜见,还是择日为宜。

    “女王陛下?”

    君傲颜捕捉到了这个称呼。君临一方的歌沉国国君,是一位女性?

    “那是自然。这你们不知道么?”

    “抱歉,我们有所不知。”祈焕追问,“莫非贵国的王位,传女不传男?”

    “并非如此。不论长子长女,只要是第一个出生的孩子,都可以继承王位。下一任国君,本该是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可惜……”

    “可惜?”

    “唉,这是陛下的心结,不提也罢。你们回头见了陛下,可不要乱说话。”

    白涯琢磨了一阵,有些好奇地问了一个问题。

    “歌沉国立国几年?当今的女王陛下,是第一位国君么?没有冒犯的意思,因为你们隔壁的香积国是这样的。”

    “啊,我懂你的意思,无妨。女王陛下倒也不是第一位国君。第一位国君是男子,但老爷子年事已高,疾病缠身,又只有一个女儿,便在临终前退位,将王位让给她。头几年骂声一片,说是女子太弱,不适合当一国之君,带得全国上下都是阴柔之气,不好。如今的国君仍是女子,我倒没

    见什么亡国倾向。我猜那群人就是觉得威胁自己的利益胡搅蛮缠罢了。”

    “有病吗?”君傲颜脱口而出,“就那群碎嘴子,女的都打不过,光会逼逼叨叨显示自己的存在感。自己没一点斤两,对别人说三道四是一把好手,要脸不要脸啊?”

    虽然这个守卫是个大哥,不过他并不介意。他跟着打哈哈说,他是觉得性别无关紧要。如今全国上下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也多亏了女性特有的宽仁与聪慧。第一位女王在位时,的确很难管住朝堂。直到如今这位国师上任后,才解决了不少麻烦。

    而那位国师,就是歌神大人,紧那罗。

    “国师大人好强的手段啊。”

    白涯的话里大概率有揶揄的意思,不过守卫只是轻轻摇头,不予置评。

    不论香积国还是歌沉国,都算得上民风淳朴了。守卫大哥带他们到热闹的地段儿,推荐了几家吃的和住的,就先回去了。一路上,他们都能听到许多人在路边卖唱。这么说或许不太严格,因为对方的面前并没有放什么碗儿啊草帽之类的容器以作乞讨。那些演奏者与歌唱者甚至衣着光鲜,似乎单纯是因为爱好才站在这里。他们每走到一个地方,都会听到不同的音乐,由于那些乐声与歌声都是由弱至强再至弱的,衔接十分自然。就像是香积国的一座座神龛香炉散发的气味一般,歌沉国以歌乐取而代之。

    一些乐器他们认识,一些也没见过。不过因为天色已晚,他们没能在每个摊位面前停留太久。比起先前他们走过的松软的泥地沙地,本国的地面多为石板与碎石,铺得整齐,踩得踏实。是因为疏松的结构会妨碍声乐的传播么?柳声寒只是猜测,并不确定。

    这儿的建筑相较于香积国而言,整体偏低。或许是高耸的城墙阻碍了风沙,让它们不至于被轻易淹没吧。实际上在城墙的边界处,沙地也不再那么干燥了。

    祈焕挑了一家庭院式客栈。这里有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通风采光都还不错。这些客房的布置简单朴素,大约是在九天国里没什么长途跋涉的人,都是一个“大国”之内的住民奔走往来,这样装潢节省成本,又令客人宾至如归。

    虽然这和他们真正的家大相径庭就是了。

    在九天国,他们的家乡的钱是没什么用的,银子虽然值钱,却不是九天国的通用货币。他们用的是另一种矿石,通体黑色,在光下能折射出隐隐的蓝绿色。柳声寒认为其中有石青石绿的成分。因为他们另一种流通的货币是铜板——或者其他类似的金属,但与他们自己的铜板截然不同。硬度上的差别暂且不谈,花纹就完全不同。工艺上,他们的铜板是浇筑出来的,而不是家乡的打铸法。因为九天国这里的铜板更脆,容易被砸碎。铜板比碎石要值钱,因为被他们称为铜的金属是从后者冶炼出的。但因为矿石的纯度不太均匀,碎石的价值不止是大小,还有纯度,这样区分起来很麻烦。总而言之,相对于他们的认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比较落后。

    不过柳声寒说,这种最初就浇铸在模具里的做法,或许比击打更加节约成本。若他们能回去,倒是值得推广。她有一个小本子,除各种生物外还有九天国特有的事物,可能是为回去以后的归纳做准备。

    歌沉国的物价要略高一些。花同样的钱,在这里能吃的东西稍差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店家之间的差异。在这儿,同样有很多从命名到做法都稀奇古怪的菜肴,与香积国略有不同,可你一眼就能瞧出二者都属于九天国的“稀奇古怪菜系”。

    总而言之,不会拉肚子就行。一行人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着明天的对策。打杂的小二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撂下手里的活,好奇地凑了上来。

    她是个半大不大的姑娘,正值一个对什么事儿都充满新鲜感的年纪,也正值一个对乱七八糟的八卦相当感兴趣的年纪。她端了一盘不值钱的炒豆子来插入话题。估计是看着天色太晚没什么客人的份上才敢这样。若是人多还偷懒,前台的掌柜早就骂人了。

    “你们是异乡人?要去见陛下?”

    “和你有什么关系?”

    白涯没客气,他总那样警觉。祈焕用胳膊肘捅他,说倒也不必这么大火气。

    “那关系可大了!我们女王陛下,特别喜欢吃我们家的软花糕。我们每半个月都要送一批进宫呢,明天就去。”

    “你是老板的女儿?”

    “不是啊。”

    “那和你有啥关系。”

    “这,我、我在这儿打工在这儿吃住,这和我家一样,怎么没关系了!”

    他们借机扫了一眼前台的掌柜,他和账房正对着一天的账。掌柜的抬头白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继续与账房核算。这丫头,油嘴滑舌。

    “哼,很多人都想借我们进宫的门路,去给女王陛下上贡呢。你们去见陛下,带了什么礼物来?”

    “礼物?”君傲颜有些迟疑,“没听说要带礼物呀……我们只是请她给关文盖章的。我们不是去上贡,也不是有求于她,所以……”

    “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去别人家做客,怎么可以两手空空呢?”那半大的姑娘叉起腰,有点不高兴,“我跟你们说,女王陛下不喜欢别的,就喜欢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也不用多贵,新鲜就行。只要哄她高兴了,什么要求都能满足你。”

    一方之主,怎么会如此肤浅?再者,就算陛下当真是这种“好打发”的人,又是怎么将国家治理的顺风顺水?难不成全靠国师?这样一来,不就和香积国一样是木偶王权了吗?

    他们琢磨着,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赶紧打发走了这臭丫头端走盘子,他们趁机带着行李溜回后院的客房了。四个人放下行李,先挤在一间房,继续商量明天的事儿。

    柳声寒道:“明天一早问问掌柜。给他些钱,若能随他们一并进宫,也省了递交关文层层审批的麻烦。”

    “这是个办法。”君傲颜掂量了一下钱袋,“只是不知道要多少钱。”

    “瞎折腾什么。”白涯说,“跟他们去,和我们自己去,都得出示证明,能省多大点事儿?喂,你捣鼓半天了,干什么呢?”

    白涯冲翻找着行囊的祈焕喊了一嗓子。只见他掏出一个小巧的陶鸟,擦了又擦。小鸟上了彩釉,看上去可爱讨喜。

    “呃,我寻思着这玩意能不能当礼物……”

    “你都带了什么玩意过来?这么磕碜,别丢人了。”

第五十四回:无思无虑

    第二天,他们白白起了个大早。去找掌柜的说入宫的事儿,结果掌柜的说,他们只能走到后厨那边的路线,根本见不到陛下。可别听昨天那打杂的丫头瞎说。这些年,总有人找他们寻进宫见陛下的门路,实际上说了多少次都不听,见不到就是见不到。真想要拜见陛下,还是老老实实走章程上报。要再快些,需其他国家的公文才行。

    正好,关键的东西他们是有的。只要今天陛下没有别的安排,一切都会顺利。有香积国的证明在,他们顺顺畅畅地走了下去,看来有关系就是好办事。

    今天他们足够幸运,陛下也没有要紧的事。侍从让他们休息一段时间,下午就能见到陛下了。唯一令人难受的是,中午这顿饭可是没人管的。这也没办法,要陛下请客,消息都还没报上去的。下面的人,没有陛下的命令也不知如何招待,竟就把他们晾在那儿了。可是看那些仆从忙里忙外,也是片刻都不得休息,更不知何时能吃上饭,几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所幸水果与茶作为招待的点心还是管够的。可惜,柳声寒劝他们少吃些。若是吃了个水饱,等见着陛下,光想着去茅房可不合礼数。

    “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饥饿,而是吃的在你面前,你却不能往饱的吃。”

    祈焕声泪俱下地控诉着。

    他们其实没等太久,只是不知何时才能与陛下见面,时间才显得格外漫长。要说这歌沉国的皇城可比香积国气派,据说整座国土方圆都略胜一筹。看地图那个意思,是本国物产更丰富,在沙漠边缘,怎么都比香积国体面些。

    到了殿上,这种感觉更加直观了。雕梁画栋的建筑与香苑不相上下,但因为侍卫侍女要更多些,也格外宽敞。又因为人多,也不至于显得空荡荡的。他们一路走过来,到哪儿都有不间断的音乐演奏声,渐变又十分和谐。在满是绿植的庭院,音乐就轻快悠扬,而在这里就显得庄严极了。地面上铺着大面积夸张的新鲜花瓣,令人下脚都不敢用力。随着他们愈是接近女王的宝座,演奏的乐声就愈发肃穆恢弘。

    君傲颜的眼神该说还算好使,她能看清宝座并排有两个,大约是夫妻二人的。可她越靠近前方,越觉得这宝座之上……好像没看见人的影子啊。她左右看了看同伴,他们的眼神也觉得奇怪。直至走到了足够近的距离,四人都意识到,两个王座上,根本连半个人都没有。

    “呃……”

    他们都没敢乱动,但祈焕还是忍不住向周围人打听。一位宫女有些尴尬地让他们再等一等,刚刚陛下还在的,这会儿兴许是跑到别处了。但估计不是什么急事,她一定很快就回来了。这么一来搞的他们有些恍惚,毕竟女王陛下的随性与这严肃的气氛相比,反差太大了。

    不一会儿,一个小孩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她掂着半身长袍,以免被厚实的鞋底踩到。她一路跑来,金色的粉末飘了一地。白涯知道,一些大小姐的鞋跟是带小抽屉的,下面刻了镂空的花纹,里面装着粉,走一步踏一朵花。可照这位丫头的跑法,只能变成一片散沙了。

    她一屁股坐在闪闪发光

    的其中一个王座上,伸出手,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边,像是刚吃过什么似的。唇上染了口脂,她倒还顾虑着没碰。

    看那华丽的长袍与头顶的饰冠,大概是位调皮的公主吧?她看上去也只是十二三罢了。小公主长得秀气,垂挂髻之上插满了金光闪闪的簪子。她的发色浅而靓丽,衬着首饰都黯淡无光。难道陛下刚刚和小公主见面去了?可陛下呢?

    “参、参见公……”

    “不必多礼!”在他们行礼之前,小女孩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说道,“你们就是从香积国远道而来的旅人吧!”

    “……正是。”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柳声寒在旁边提醒:

    “她就是陛下……”

    “啊?”

    白涯没压住,冷不丁来了一声。君傲颜立刻掐了他的手臂,让他注意些。但看那表情,他显然还是懵着的。也不知白涯,就连祈焕和她自己也颇为震撼。

    “真的假的,你怎么不早说……”

    祈焕压低声音问她。柳声寒也十分小声地回应道:

    “我最初听说时,女王陛下不是一位孩子。但你看那羽冠,唯歌沉国主才能佩戴。”

    那就是换人了。可是,换了个孩子?总不能直接当着面儿问,你就是歌沉国的女王陛下吗?就算规矩再宽松,直言相问多少有些讨打的意思。但既然柳声寒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信她是。就当这孩子真是一国之君了,白涯板着个脸,将他们的诉求简单地陈述了一遍,请她用玉玺为香积国拟好的通关文牒盖个章,行个方便。

    “好啊。”小陛下很干脆地答应了,“但是,你们有没有给我带什么礼物?香积国或者你们家乡的东西都行。我天天呆在宫里不能出去,烦死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给我见见世面嘛。”

    话虽如此,几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看来那个打杂的没说错,若女王陛下是这么一个小孩儿,提出奇奇怪怪的要求就不稀奇了。可听这意思,难道不给她好处,她就不盖章子了不成?这听着怎么让人那么虚呢。正当几人一筹莫展时,祈焕突然一拍大腿。

    “好说。”

    他竟然将那个陶鸟哨带过来了。这花里胡哨的小玩意,陛下确实没见过,立刻让人给她拿上来。拿到手里后,她左看右看,只知道可以从那个中空的尾巴吹气。于是她试了试,发出了单调刺耳的单音。

    “这小东西好看是好看,可比起我们正儿八经的乐器,还是差远了。”

    “陛下,这是我们家乡喝茶时玩的东西,不如您试着往里加点茶水?”

    “茶?”陛下说,“茶太苦了,水行吗?”

    “当然可以。”

    于是陛下招呼人端上一碗水,两个侍从一人捧着陶鸟,一人往鸟嘴里灌水。灌到一半儿的时候,祈焕喊停了,再让陛下吹吹看。于是小姑娘接过鸟,又顺着尾巴轻轻吹气。陶鸟发出叽叽喳喳的响声,婉转动听,就像真正的鸟在叫似的。小陛下可高兴坏了。

    “那个,陛下,关文……”

    “哦哦!来人,

    拿玉玺来!”

    可惜盖了章子,事儿还没完。这位陛下真是个好奇宝宝。一听他们是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恨不得从几人出生时的事儿开始打听。虽说被问上几句也很正常,只是陛下问个没完,那些他们逢人就不得不说的事要被说烂了。眼看着白涯的耐心被耗尽之前,柳声寒巧妙地接下了话题,才让他有了喘气的间隙。万一他真在陛下面前不耐烦了,两边的脸可都不好搁。

    抓住机会,柳声寒向陛下发问了。

    “敢问陛下何时登基?我曾在香积国安身之时,听闻贵国的女王,正值不惑之年。今日相见,却——”

    “哦,你问这个呀。”其余礼数这位小小的陛下都懂,就是说话有些急,总打断别人,“那是我娘呀。她生病了,不能每天都上朝了。”

    柳声寒转过头,与几人对视一阵。按理说只是生病,不能上朝,全国上下大小事务还是能过手的。那位过去的女王若是将王位提前交付给这个孩子,恐怕是很重的病。

    “是……什么病?”

    “不知道,国师说是很麻烦的病。她经常觉得疲乏无力,使不上劲。状态好的时候,她就能陪我上朝,或是私下教我怎么处理国事。可是她大多数时候都不好,一直在睡觉,怎么也喊不醒。那时候,就由国师来帮我。”

    国师一定是歌神紧那罗。但国师并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不知在忙些什么。白涯本打算直接问,被柳声寒猜中意图,伸手阻拦。她沉吟一阵,说道:

    “在下研习草药多年,颇有心得,在罕见的疑难杂症上广有涉猎。虽与御医相比,想必是欠些火候,但……”

    “啊,你是想帮我娘亲看病吧?”小小的陛下又打断了她,“那些太医都是酒囊饭袋,根本治不好我娘的病!还是国师把了脉,开了药,这病才没更严重呢。我本想招些江湖郎中进宫看病,好歹试一试嘛。结果国师不让,说太医已经是全国医术最高明的,再找谁也不一定有用。何况宫外危险重重,我母亲当政时,许多人心生不满。国师也怕他们进宫伺机报复,我和我娘都觉得有道理,这才作罢。既然今天你们来了,也许正是个好机会呢。”

    小姑娘叽叽喳喳说了一串,白涯听着头疼。宫中的音乐始终不止,偶尔的高音让陛下的话断断续续的。好在柳声寒都听见了,祈焕也是。他担忧地拉了拉柳声寒的手,低声说:

    “你不会真要给人看病吧?我先说好啊,不是我没爱心,若这病在之后恶化了,我们可逃不了干系。我也不是怀疑你的水平,傲颜的事儿咱心里有数。只是,我们还急着去找那五什么瑛呢,不能总耗在这儿啊……”

    “莫慌,我心中有数。”说罢,柳声寒抬头提高了声音,“陛下,既然您觉得可以,我们择日不如撞日。不过关于国师的担忧,也言之有理。不如,您也让国师大人把把关。若是我等江湖人士入不了国师的法眼,便不必那么麻烦了。”

    “嗯,说的也是。”陛下点点头,“传国师进殿!”

    他们明白了。原来柳声寒是想借这个机会见见歌神大人啊。

第五十五回:无聊赖矣

    他们没有等太久。气氛的转变是忽然间发生的,因为宫廷乐师们演奏的音乐立刻改了调儿。比起庭院的轻快与宫廷的磅礴,现在显得有些……单调。但不是无趣的单调,五音七声各有各的位置,不令人觉得乏味,反而奏出一种空灵感来。乐声急转直下,忽然变得陡峭了。原来是国师从旁侧屏风后款款而来。两旁还有侍女,挡住了他们看国师的视线。

    侍女停下了,国师一人步上台阶,接近了王位。他们又愣住了,此时的惊诧不亚于刚才得知女王陛下是个女孩。

    国师是个女人,或者说,是个少女。看样子,绝不超过十七八岁。

    她的头发顺滑光亮,是一种很特别的浅褐色,在胸前编着两股蓬松的辫子,松松散散,似乎随时会散开一样。虽说头上没什么额外的饰品,但这身衣服的材质和做工丝毫不比陛下的那身黄袍要差。

    不过说到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是神,自称也是神。妖怪尚能凭妖力千变万化,维持一个年轻美貌的样子也要不了多少神力吧。谁会不爱美呢?

    “国师姐姐,他们——”

    看样子陛下还很依赖这位国师。虽然她们长得并不相似,可有衣服在那儿衬着,两人还真有点姊妹的意思。女王陛下正想说点什么,她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示意她不必多说。而后,她拈起陛下手中的那只陶鸟。国师用另一只手轻点鸟嘴,突然就像是有人在吹它似的,里面的水与空气自动发出叽叽喳喳的鸟叫。叫声持续了一阵,年轻的国师点点头,说道:

    “嗯,我都知道了。您想为太后治病,是吗?”

    国师转过身,笑容令眼睛眯了起来,浓密的睫毛遮掩了缝隙。不知为什么,白涯总觉得她这种笑容,像一条乐呵呵的金毛狐狸。说到狐狸,他又想起心月宫的太师。她那双螺髻在帘幕后也活脱脱像个狐狸。这俩人在某种程度上,给他相似的不适感。

    但是,国师的声音非常、非常悦耳,令人找不出任何乐器来形容。音调婉转有韵,像是在每个人的耳边细声细气地呢喃,又矛盾地有些空旷,让人分不清远近,只觉得魂牵梦萦。白涯承认她声音是好听,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连这声音都是被处理过的,填了几丝神力在里头。至于么?

    不过,他是不能当着面抱怨的。柳声寒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国师蹦蹦跳跳地从王座的台阶上走下来,来到他们面前。国师围着四人转了两圈,在柳声寒面前多停留了一小会。随即,她对她说:

    “我听说过你,柳夫人。舍弟告诉过我,在他的国度有一位非常优秀的医师,连他也对你的才华赞赏有加。”

    祈焕有些疑惑:“恕在下冒昧,您的贤弟是……”

    国师并没有看他,而是继续注视着柳声寒。不过,她嘴上倒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香积国的神明也仅有一位吧。”

    “您与香神大人……”

    “嗯,我们应该说是最接近天界的神了,你们的运气很好——指见到我们这件事。”

    她还笑着,歪着脑袋,将神圣的词汇如喝水般挂在嘴边,稀松平常。略有轻浮的态度倒是很符合一些神明高高在上的感觉。这一点,他们从乾闼婆那里已经感受到了。听她这么说,不知二人是何种关系

    君傲颜向来不喜欢迎合,她的表情变得难看。为了避免她和白涯二人忽然又搞什么幺蛾子,祈焕连忙接着话题追问:“何出此言?若真是这样,我们也是三生有幸啊。”

    柳声寒保持沉默,歌神紧那罗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挪开。同时,她以一只脚为中心,另一脚在地上轻轻一蹬,转了个圈儿,在令人看着险些摔倒似的边缘熟练地勾回身子。之后,她就在女王与他们之间来回踱步,双手背后。白涯不想看着她了,眼晕。当他正要把目光收回去之前,忽然扫过那扇她现身的屏风。屏风上画着人,只是线条僵硬,风格略有些奇异,只能勉强令人辨识出人的轮廓。不过,看那一手托着带孔的圆球,一手攥着一根棍子——兴许是短剑吧——那设计,大约是紧那罗的模样。再看大殿另一侧的屏风,姑且能认出是乾闼婆的样子。看来,他们二人……不,二神,果然有所关联。

    “我们自天界而来。”

    紧那罗忽然停在大殿中央,一处距他们有些远的位置。她张开双臂,像是在比划天空。

    “是天神所在的那个天界么?”

    “正是。天界是什么地方,我们最清楚不过了。我们姐弟二人,原是天神大人的御用乐师。此次下凡,也是天神大人的旨意。我们要引领有资质的世人,前往天国净土。虽然对我们来说呢,那也是个很无聊的地方,下来找乐子,倒也随了我们的心愿。不过对你们凡人来说,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好地方呢!香炉蜃景你们可曾见过?”

    “有幸见过。”

    “真不错呢!那就好说多了——海市蜃楼也不过是凡间重重美妙之物堆砌而成,天界可比那里好一千倍,一万倍。比起这些俗物,那里没有天人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嗯,听上去的确很吸引人。”白涯干巴巴地说道,“不如您顺道承认一下我们——是有什么赐福仪式吗?我们好周游列国,获得诸神的许可,距离天界更近一步。”

    “是啊,国师大人——”祈焕连忙说,“不如让我们为太后看病。若是治好了……”

    “不行。”

    国师忽然冷冷地说。他们再看向她,她不笑了,而是睁大眼睛。那眼神带着某种凛冽的寒风,像是要把人刺穿似的。这变化可太快了,一时让人有些招架不来。

    一直在王座上看热闹的女王晃着腿,替他们说情。

    “可是母后她……”

    “不行哦。”

    国师的态度温和了些,但语气仍不容置疑。她转过身,走上台阶,来到陛下身侧。她欠下身子,温柔地说道:

    “你忘记娘亲说过的么?除了家人,世上没有好人。其他人一时是好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坏了。并非我针对柳夫人他们——不论换谁,都有可能在瞬间与你反目。得了好处后,不再努力上进的人也大有人在。作为神,我也看透了不少,何况切身体会过的您母亲。她一手将歌沉国整顿成如今的美好模样——在我的引导下。我也是你的家人,凡事有我便够了。”

    女王陛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音调抬高几分,对几人说道:

    “你们也听到了。只凭你们的一面之词,朕也不好揣摩你们的心思。我娘亲的病就是给外人害的。虽然很感谢你们的小礼物,

    但是没办法啦。朕再赏你们点东西,盖了关文,你们就赶紧带着东西离开吧。”

    “……谢陛下隆恩。”

    称不上风风光光地进宫,倒是灰溜溜地被“扫地出门”,甚至一口饭都没吃上。这可真是令人不悦,偏偏不好说什么。而柳声寒呢,自打国师一出现,她就没说过几句话。可她之前也说自己没见过歌神,总不至于有什么私仇吧?晚上随便找了一家饭馆,祈焕就这么问。他们也没要太多东西,因为早就饿过头了。

    “我的确与她没什么私人恩怨。大约是我的偏见——我觉得她并非善类。”

    “你这不是偏见。”白涯嘴里还塞着饭就忽然抬头接话,“那厮一看就不是好人。”

    “唉,听说太漂亮的女人都有问题。呃,不包括你们啊——”

    祈焕在两个姑娘的手僵住之前,立刻充满求生欲地接了一句话,这才没有失去一顿久违的晚饭。国师是个孩子就算了,倒也可以用神力解释,但陛下是个孩子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太后不是还没过世么?虽说紧着醒的时候批阅公文,的确有些不大人道,但至少在他们的故土,王位可是被在位者死死抓在手中不放,直到进棺材的前一刻还要攥着传国玉玺——不是真没人这么干过呢。

    饭后,他们没有急着回歇脚的客栈,而是找了一处酒馆。小女王还挺大方,送的物资居然要用车马拉到住处去——虽然仅有一辆。酒馆向来是打听小道消息的好地方。在那些令旁人不悦的气味之中,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甚至心情愉悦的本人不会记得任何一张脸。除非,你们是什么有代表性服装的异乡面孔。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这样的身份,倒也容易套得各式各样的情报。只不过在今天之前,白涯还未以这般高调的形式打听过消息。

    经历了大半夜的你来我往,祈焕觉得自己被灌得头疼。他绝对没有少喝,具体说来有几盅他不记得了,只知道一定是论斤算的。君傲颜的酒量竟与他不相上下,却也喝得胃烧。只有柳声寒,几个时辰过去居然滴酒未沾。她说自己不是不能喝,只是不想喝罢了。也不是没有脑子缺根筋的过来搭话,还动手动脚,却被白涯一刀剁在桌上,老木头开裂了大半。看那架势,掌柜的已经不打算让他赔了。一来可能理论不过,二来他们花的酒钱都够整个大堂的桌椅翻新一套了。

    可惜有价值的情报不多。对于女王是个孩子,似乎没有人感到奇怪,只是对歌神的描述略有不同。本来见过国师的也就那么几个,谁也不知是不是在吹牛。但还是有两人表示自己道听途说,知道国师样貌也很年轻。更详细的,他们一概不知了。

    至于太后,在先皇病逝不久后,身边是坐着一位驸马的。他们育有一儿一女,但儿子出了意外,丢了性命,他们才对小女儿宠爱有加,多少惯出了一点毛病,但无伤大雅。再后来那位驸马爷忽然离开了,说是去找儿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和儿子都没有回来,兴许是都死了吧,不过谁也不敢当着陛下的面这么说。再后来,女王陛下也没有“续弦”,国家上下因先前大费物资寻找皇子,哀声连连,动荡不安,再说要找驸马可没人干了。直到现在的国师出现以前的那段日子,她和女儿应当都不容易吧。

    陛下的病,就更没人清楚了,只知她身体不适罢了。

第五十六回:无所察觉

    只停留了两日,白涯他们便离开了歌沉国。中间那天是用来醒酒的。别说他们这儿的酒虽然不烈,后劲却大得很,整整缓了一天才回过神来。柳声寒也不惯他们的毛病,除了帮忙端杯茶解解酒,饭也不给他们送进来。饿着吧,谁让你们喝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呢。

    出发当天他们倒是都回过神了,对自己醉酒后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只字不提。祈焕平时话就不少,逼逼叨叨个没完,从小时候几岁尿炕,到长大了几岁在坊间看不良读物,细说个没完没了。君傲颜可就不一样了——吧嗒吧嗒眼泪掉个不停,问她什么也不说,就是心里苦,谁看了都跟着一起难过。祈焕还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含糊不清地说:

    “别哭!娘们兮兮的……男人——不能哭!我们是——好哥们!你放心,兄弟们一定、一定陪你找到你爹,如果……是说,如果,找不到,我爹就、就是你爹!”

    但说到他爹,他心里好像又有一万个委屈,眼泪马上跟着就出来了。结局是两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团,虽然谁也没说清楚究竟都是个什么情况,那场景还是闻者伤心见者泪。毕竟是大白天,这声音从客房里传出来还是很扰民的,小二上门劝了无数次,柳声寒也没办法。她就淡淡地说,你们就当两人哭丧。哭谁的丧?那姓白的不是死人一样,在床上雷打不动吗。

    “我新买了个空白的本儿。”马车上,柳声寒忽然说,“歌沉国的纸要便宜。”

    “要记什么东西?”君傲颜随口问。

    “你自己看吧。”

    君傲颜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接过本子,翻开第一页,眼睛就直了。

    醉酒实录,祈焕为主。

    “你你、你写这个干什么?”

    傲颜快速地扫过自己的部分,戏份不多,也没什么丢人的事儿。但这不代表柳声寒当真没听见,她紧张极了,比先前见两位国君心里都害怕。

    “闲来无事便写下了。喏,后面还有画儿,不过我只是拿墨大概描了个边儿。我怕时间长给忘了,毕竟这些趣事,很值得记住呢。”

    “什么趣事?”

    祈焕伸长胳膊,突然从后面将书从君傲颜肩旁抽过来,拿在手里看。别说,真有画儿,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人的特征来,一眼准能认出谁是谁。这画的是祈焕被白涯从床上一脚踢下去的场景,但眼睛是闭着的,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祈焕一时语塞,沉思良久,忽然将这一页撕了下来。柳声寒手疾要抢回来,却只夺回本子。祈焕攥着那一页准备丢出去,又怕给风刮到别人脸上,他一急,往嘴里一塞,柳声寒可就没办法了。

    整个过程,白涯只在看见他将纸塞进嘴里时,皱了眉,其他时候都没什么表示,大约是在想事情。他不过抽空骂了一句:

    “吃钱的鬼。”

    “哎,你们说到了香积国母说的矿区,会不会有很多钱?”

    “你在做梦?”

    “是啊。就算有,不也给周围的人挖完了吗?”

    “万一他们不识货,落下别的宝贝呢?”祈焕不甘心。

    “没有多大可能。”柳声寒摸了摸书的断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矿物附近生存的人,自应是物尽其用的,轮不到旁人捡漏。”

    “没劲……”

    这回事,他们是没在歌沉

    国女王与国师面前提过的。先是因为见到女王是个小孩,感觉没必要对一个孩子说这么多,又不一定帮得到什么,徒增麻烦。再者是国师,看上去也并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于是四人就默契地只字不提。

    “……幸亏那个歌神,也没有多问什么。”想到这回事,祈焕叹了口气。也不知那页纸是被他吞了还是藏起来了,反正是没见到。只不过,他嘴里有些干,说两句话咽口唾沫。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柳声寒说道,“歌神与香神,原本都是天界的乐师,关系非同一般。何况她居然知道我的事……双方一定往来密切。既然声称是神,一定有更快的交流方式,估计发生了什么,她也一清二楚。她连蓝珀的事也没有问,大约目前对我们没兴趣——她不相信我们有这个实力,这是好事。不论如何被那种神明盯上,绝没有那么简单。”

    “没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傲颜附和道。

    “话虽如此……”祈焕话锋一转,“照你们这么说,那五霞瑛该不会也被人薅完了吧?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吗?”

    “多在隐蔽的地方找找,总能找到吧。”

    柳声寒展开地图,白涯倒是把头凑过来了。香积国母为他们所指的方向,在一片山区。那里,是鸟神迦楼罗的领域。因为距离太远,国母对那里的事也知之甚少,他们也不想再去找什么神打听。而且,因为这两国都算是自给自足的,与迦楼罗的地盘没有什么贸易往来。他们也只是在酒馆那边听说,那一带妖怪众多,很可能根本没有人类。

    九天国虽小,却也只是相对于他们的九州大陆而言。真正走起来,可没那么轻松。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在这儿呢,弹丸之地也是布满山川林泽。他们一路经历了种种,将最热的时间都耗在旅途上。一些奇怪的动物植物,是他们在那座密林里见过的。但有了柳声寒便能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了。甚至,不少都是可以吃的,就这样被错过了。不过论种类,还是密林里的多一些。

    这一趟旅途还让他们发现,其实并非所有人都属于某种国度。很多小镇或村落,零零散散地坐落在九天国的国土之上。有些人有信仰,有些人没有。这些村落与村落的人在慢慢减少,因为他们都要前往大城与大国里去。除了大多数老年人,实在不方便走动,或者思想已经根深蒂固,无法去信奉别的神灵了。

    “在咱们那儿,反而是老人家们容易被骗呢。”

    傲颜如此感慨,祈焕说道:

    “毕竟老无所依,需要个寄托。但这里就不同了,这些神灵的主要目标都是年轻人吧。半大不大的少年,也是很好骗的时候呢。只要掌握了一个地方的孩子,就是抓住了这儿的未来……小孩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都是工具。”白涯随口嚷了一句。话虽不好听,却也挑不出错来。任何国家,任何时代,亦是如此。

    九天国的天气虽然多变,但整体气候算得上一成不变了。白涯和祈焕出海时刚开春,现在可能是这里最热的时候。可过了荒漠,这儿的植物就很多了,整体而言还算清爽,唯独下雨前后有些沉闷。柳声寒说,这里冬天是不冷的,只称得上是微凉,不需要大衣棉袄也能熬过一个冬天。除了很高的山,不会下雪。

    物资与钱慢慢用得差不多了。毕竟在这里,物品的

    价值与价格与他们的认知有出入,不好计划着花。等他们好不容易摸清了大致的物价,换了地方,又是一个定价。不知哪一天起他们看到远处有一座巍峨的高山,山顶有皑皑的白雪。据说那里就是鸟神管辖的地盘了。总算是看到希望,希望钱够用。

    邻近山区,有一座较大的村落,他们远远地已经看到了。四人决定在那里歇两天脚,打听清楚这附近的情况,避免贸然行动。

    和先前走过的许多地方一样,这儿的居民以老人为主。略有不同的是,这些老人家还不至于满头斑白、两眼昏花的程度。确切的讲,年龄大多在花甲之年徘徊,没有更年轻精壮的人,也没有垂垂老矣的人。而且这里虽然规模很大,但更加空旷。许多户人家都是空的,都大门紧闭,上了锁。难道是搬出去了吗?路过一家人时,纸窗烂了一角,祈焕顺势将洞撕开,发现里面狼藉一片,像是遭了强盗。

    “奇怪……”

    “现在想也没用。”白涯只管走路,“找一户人家借宿,然后打听清楚便是。”

    整个村子的氛围都十分萧条。由于道路年久失修,宽窄不一,他们将车马栓在村口,应当也不会有人来偷。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树荫下偶尔能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大叔抽旱烟,或是一个满面皱纹的妇人在纳鞋底。这里更没有一家饭馆,有也是关着门的。最后白涯来到一棵树下,那儿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穿针。

    “要帮忙吗?”

    真是难得,白大少爷主动要伸出援手了。只不过,那妇人没听见一样,继续眯着眼。

    “打扰了。”君傲颜也走上前,但她还是没听见似的。

    祈焕忽然伸出手,在她与针线之间晃了晃,妇人这才抬起头。她的眼睛和耳朵大概都不好使,迎着太阳,眼睛挤成一条缝,困难地打量他们。

    “你们是……”她的声音有些含糊,“是妖怪,还是……”

    “怎么说话呢?”白涯有些不满,“我们到底哪儿像妖怪?”

    “我们家已经没有人了……”

    她的声音和语调里有种不至于此的苍老,和苍凉。这有点奇怪。她一副看淡生死的语气,反而让几人不知如何开口。可能还是没听见吧,君傲颜凑到她耳朵边,大声喊:

    “我们不是妖怪!我们想打听点事!”

    “不是……妖怪?”妇人放下针线顿了顿,又伸头努力看他们,“我没见过你们,从来都没有……那你们是外面来的?哪个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

    给她解释更费嗓子,还是简而言之吧。

    “是——外面的人啊,外面的人……”

    她重复嘀咕了一下,草草收拾起手上的针线盒。估计是对自己的东西很熟悉,她倒是没伤到手。只是动作有些颤,看着揪心。她慢吞吞地起身,对他们说道:

    “那你们准饿坏了……你们五个,跟我来吧。”

    “麻烦您了!”祈焕也大声喊着。她耳朵倒也没有特别差,摆摆手,应该是听见了。

    等等,五个?

    四个人面面相觑,觉得有些不对劲。白涯忽然猛地回头,顺势抽出弯刀,将刀尖直指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人。另外三人多少也受了惊,没想到谁都无所察觉。

    “想干什么?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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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