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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回:无关宏旨

    第五十七回:

    她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单看模样猜不出年龄,不会太小,也不显老。她大概和柳声寒差不多高,眼睛很亮,很浅。九天国的人有一半的瞳色都不像他们似的深。在这儿,有少部分人的头发是卷的,所以这个女人长而蓬松的卷发并不稀奇,只是颜色不太对。夕阳之下,她的头发是一种暖洋洋的橙红色,不知是残霞使然还是本就如此。头顶盖着一块红色的布,但也不至于像结婚的盖头似的红。她的衣服是普通的黑色,绣着金边。

    是妖怪?

    突然出现在别人身后却无声无息,没让任何人有所察觉,的确令人生疑。可偏偏白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她身上有一丝一毫的妖气。或者,她内力深厚,轻功过人?

    “啊,你是……”

    柳声寒像想起了什么,刚张开口,却被女人打断了。她抬起手做出制止的动作,又指向前方妇人的方向说:

    “她要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好听。从这平淡无奇的语气里,几人没有察觉出任何情绪,只是单单陈述事实罢了。白涯举着刀,还想说什么,但柳声寒将他的手臂压了下去,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不必如此”。妇人的确走了一段距离,他们犹豫着赶上去,回头频频看她。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紧紧地跟着他们。可她也没有离开,只是始终和他们保持距离。

    “她的脚步没有任何声音。”君傲颜说,“你们能听见吗?”

    其他人没有回答,大约是默认了。原本他们或许会在路上聊些什么,可气氛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让他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们听不到她的动静,也察觉不到她的气息,反之,给人一种自己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的不安。她跟了他们多久?从什么时候?

    妇人给他们拿出了新的被褥。被褥很干净,棉花也是新打的,只是不知在箱里放了多久。她住的地方很大,有一个小院子,还有很多空房间。妇人让他们随便住,不必客气。

    他们挤在一个屋里,显得有些逼仄了。四个人都在桌子的这一端,女人坐在对面。她的一切都行云流水十分自然,仿佛她真的一开始就跟着他们似的。

    沉默中,唯烛光闪烁。

    再这么沉默下去,恐怕白涯随时都会拔刀开始审“犯人”。为了避免这一尴尬局面的出现,祈焕提前开口。他问道:

    “姑娘你……贵姓?”

    “陵歌。”

    还行,比不说话干瞪眼要强。不用多问,连名带姓直接报出来,也省了多问的功夫。但这也没得到多有用的消息,问还是要继续问的。

    “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我们的?”

    自称陵歌的女人微微侧目。她的长发在烛光下依然是淡淡的暖色。她还没说话,柳声寒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自歌沉国起。”

    “你怎么知道?”他们问她。

    “她是宫里的伶人之一,奏一把弦乐,我不知那叫什么。

    她不在陛下或是国师身边,我本是不该记着她的。但当时,她的头发在人群里很醒目,我便多看了几眼。”

    白涯皱着眉,脸沉得更阴了:“你是国师的人?”

    “不是。”陵歌干脆地说。

    “宫廷再怎么自由,也不至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当天便启程了,若你向上头申请准假,怕是要批很长时间,不一定追得上我们的车马。你应该也是直接离开的……”祈焕快速地分析着,“你又说你不是国师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跑出来?还能与我们保持差不多的速度。难不成,你是陛下的人?”

    陵歌又摇了摇头,眉毛微挑,露出点奇怪的笑来。这笑容并不明显,转瞬即逝,只是让看见的人心里不舒服。她顿了顿,说道:

    “我不是国师的人,但我听从她的命令。”

    “搬弄口舌。”白涯冷言。

    “你们可太迟钝了。”她大概是在嘲笑吧,“我以为你们有多机敏。我猜,大概半路就能发现我的踪迹吧,但并没有。若不是那妇人提及,你们怕是永远也不会发现我。”

    就算声音再怎么好听,说出这番话还是令人不快。这点倒是比国师让人舒服些——你从音调里察觉不出妖气,最多,有点口舌之快的恶意,却暂时也恶不到哪儿去。

    君傲颜变得敏感起来:“国师派你来干什么?跟踪我们?”

    “算是吧。毕竟,你们是取得海神之宝的异乡人,需要引起警觉。”

    “看来歌神大人果然已经知道此事了。”

    “很快,九天国土的每个角落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她静静地说,“觊觎八神之宝的人不在少数,你们倒是真正得手的第一人。你们一开始便很贪心,妄想与神比肩。”

    “我们没打算成仙成神。”白涯冷笑一声,说道,“我们只是在找一个最快最省事的方法,达到我们的目的。”

    “当真只是找人罢了?”

    “废话。你们这儿有什么值得觊觎的?拿了宝贝也换不了钱,有个屁用。”

    陵歌轻轻吸了一口气,大概是在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她想了想,摊开手,评价道:

    “若如您所言,达成目标的人,的确多是无心插柳。这么一来,我们也该提防才是。”

    “你还说你不是歌神的人!”

    “若说诚心信奉之神,我倒也不是没有。但并不是歌神大人。”

    “哦?你又是谁麾下的走狗?”

    “您很没礼貌。”陵歌眯起眼,“我忽然不想说了。”

    祈焕权衡再三,觉得面子和情报相比,当然是后者更重要了。比起被人揶揄,还是宿醉更让人痛苦。脸面若能换消息,那可是一点也不亏。于是他赔着笑,往前欠了欠身。

    “你别理他,这人就这臭脾气。你能跟踪我们这么久不被察觉,肯定也有两把刷子,我们和你作对也没什么好处。万一,得罪了你背后的神明大人,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大约,她真是能在神明那里

    说上话的人物。虽然没显露出自傲来,但她心情好了些。她也并没有反驳祈焕的说法,直言道:

    “吾乃鸟神迦楼罗之眷属。”

    四人忽然都挺直了腰,像是抓到了一团乱麻中的一个线头。柳声寒小心翼翼地将它揪出来,试图慢慢捋顺。

    “那您为何会在歌沉国当伶人?是鸟神大人的旨意?”

    “我是两地的信使。”她如实道,“迦楼罗大人告诉我,在歌沉国可以学到更多声乐的技艺,我便来了。起初,我频繁地往返于两地,但外来的旅人越来越少,我便不必总是奔波往返了。”

    “我还以为神之间有什么更快的传声方法……”祈焕小声嚷了句,“结果还是人力啊。”

    “我能在三日之内往返。”

    “哈哈哈这丫头净吹牛。”

    陵歌也不打算和祈焕理论,只是端坐在那儿,不再说话。她是在等他们提问吗?白涯多少有些不高兴,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反正,会有人替他问的。

    “所以您此行是给鸟神大人传信了?”柳声寒接着问,“那,按照您的说法,现在您已经回到鸟神大人身边复命了才是,为何要在我们面前现身?要知道,你若一直不出现,我们也一直当您是不存在的。”

    陵歌又笑了笑。这是她露面以来第二次展现笑意,只是带着点与第一次相似的某种特别的感情。这层意思比先前更重,笑的时间也更久些。

    “迦楼罗大人与我,都怕你们在见到他之前,死在路上。”

    “陵姑娘,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们了。”君傲颜觉得她在说笑,“别看我们区区四人,却各有所长,一个个又耐饥耐热,皮实得很。这一路走来,你若真跟着我们,也该看见,什么恶人什么猛兽,那些个所谓艰难险阻,对我们来说可都不在话下啊。”

    那样的笑容在陵歌脸上始终没有退却,这让人萌生出一种奇异的不安。因为情报的不对等,就算是故弄玄虚也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陵歌微微颔首,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更明亮些。

    “那接下来呢?”

    没人接话了。她若是鸟神的信徒或手下,自然对这一带是十分熟悉的。她说这些话,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多少让人心里没底。但就这么追问下去,就像是服软了似的。

    比耐心,在这漫漫长夜显得有些无趣了。陵歌好像也没打算瞒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们可知,为何这座村落如此空旷,村里没有老人,也没有孩子?”

    这是他们一开始就想知道的事,原本是打算问妇人的。既然她现在开了口,他们准备听下去。是真是假,等说完再做判断。

    “老人和孩子,很弱。”她的语速很慢,“遇到危险的时候,是最难以逃脱的。任何兽群中,最容易受到攻击的,都是年迈者与幼崽。”

    “你是说……附近有猛兽出没?”

    “孩子,很好吃。”

    她忽然说。

第五十八回:无适无莫

    这个回答与他们的问题有什么联系吗?这算什么?某种评价?说得好像她吃过似的,或是有吃过的谁告诉她。

    “所以?”君傲颜顺着说了下去。

    “有比猛兽更可怕的东西。”陵歌却面无惧色,“对人类来说,很危险。”

    “妖怪?”

    “若只是具有攻击性的物种,很好对付。人常说,人心比鬼还可怕,是因为人心有恶。若不仅凶猛暴戾,还又恶又精,才是最麻烦的事。”

    “年轻人呢?”祈焕问,“年轻人不会阻止他们么?”

    “年轻人都跑了。有的带着孩子,有的没能带上。追猎也是很有趣的一环。命大的,也能跑掉,毕竟这里距离危险还很远。老人也没有善终的,他们都被杀了。吃人是短时间大涨妖力的最佳手段,但即使不会吃,他们也以捕猎为乐。”陵歌接着说,“你们知道狸奴么?就是猫。我知道在你们那儿,又叫衔蝉。它们就算是吃饱了,也会捕杀虫子和飞鸟,打发时间,以此娱乐。于他们也是一样的,所谓残忍的事,都是消遣的游戏。”

    “为什么?”君傲颜有些气愤,“没人管?就任由妖怪作恶?”

    “作恶?”陵歌料到他们会这么说,“这可不算。这一切都是上面默许的事。”

    “为什么?这种事还默许?”

    “在迦楼罗大人的地盘,等级森严,谁也别想越级行事。最具权威的,自然是妖异了。不论是法力还是寿命,都远在人类之上,这应该没有什么争议吧?人类那样弱,又那样短命,比不上妖怪的。不过最轻贱的当属半妖了——妖怪与人类苟合的异种,妖或人都不会接纳他们。当然,在这儿,妖鸟的权力是最大的。说风便要雨,让你往东就不能往西。不得以下犯上,不得抗旨违命。人命不值钱。在妖怪的规矩中弱肉强食就是原则,人自然不必多说。这儿的规矩也多,例如人捕猎到的东西要最先献给妖怪,自己不得偷吃荤腥,否则就要受罚。”

    这话听上去像一回事,可又当人觉得火大。她那理所当然的态度,丝毫不觉得这规章制度有任何问题。白涯一拍桌子,对她喊道:

    “笑话!拿妖怪那一套规矩来约束人?做梦呢?”

    “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陵歌不为所动,“告诉你们这些,是为了你们好,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柳声寒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随后,她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陵姑娘,我有一事相问。你说这之中有很多严苛的规定,可如何界定?若是有人凭白受到污蔑,又该去何处说理?”

    “那就受着吧。”陵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既然迦楼罗大人认定妖物高人一等,人类的道德品行便不再具备约束力。说到底,这些也不过是给弱者生存的借口罢了,可弱者生存的价值何在?受欺骗,受蒙蔽,受冤枉,降到每个人

    头上的可能都是一样的,也算公平。至于伸冤,是想都不必想的。说句难听的,妖怪以下的任何生灵,都是一视同仁的玩物。”

    君傲颜的恼怒可压抑不住了。紧接着白涯,他也恶狠狠地一拍桌子,吼道:“这里到底把人命当什么?这就是鸟神定的狗屁规矩?在香神与歌神那里可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我们有我们的规矩。在歌沉国,我不也尽职地扮演一个本分伶人的角色么?现在我离开了歌沉国,回到这里。在什么地方就要听什么地方的规矩。”

    “你又是什么人?这么说来,你一定是妖怪了。不然你怎么不觉得这规矩有多不合理!”

    “合理与否,与你们一群外人没有关系。唯有吃了饭的人,才能评价这道菜好不好吃。要说合不合理,也要是规矩的受众来评价才是,轮不到你们。既然妖异和村民都不觉得有何不妥,那这规矩就该是被遵守的,没什么合不合理的说法。”

    “你放屁!”

    君傲颜的陌刀刀刃在瞬间贴上陵歌的脖颈,空气发出一声尖啸。陵歌微微避开,有些厌恶地想推开它,却被君傲颜抵了回去。白涯依然吊着脸,为傲颜抢自己戏份的事颇为介怀。

    “甭跟她废话。我要是你,她的头已经掉到地上了。”

    “凡事都诉诸暴力,也算是部分妖怪的特点吧。”陵歌歪着脸看他,“这里的许多人做梦都想变成妖怪。不论如何,祝你们一切顺利吧。你们要找的五霞瑛,在最大的矿脉——也是一处幽谷之中。就连许多妖怪都有去无回。但那地方,与迦楼罗大人栖身的圣殿差得远。不管你们拿没拿到东西,都不要惊扰他才是。这便是我对你们的忠告了。”

    说罢,她站起身,绕过了君傲颜的陌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白涯两三步走到门口,也没打算追,只是四下扫了扫,最后抬头看了看上方。她去别的房间了吗?总不是跳上房顶了吧。但她一路上的气息与脚步,都不为几人所察觉。若是真正的妖怪,一定不好对付。

    第二天一早,他们没有再见到陵歌,估计已经离开了吧。告别了妇人后,四人便急匆匆地要往深山里去。费了老大劲才给妇人讲明他们的来意,并向她寻求一些建议。妇人却只是说,不要去那里白白送命。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在意识到他们不论如何都要进山,找那凭谁都难得一见的五霞瑛时,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鸟神大人居于如意山上,万万不可冲撞到他。”

    “哪座是如意山?”

    白涯追问,妇人无奈地摇头,她也并不知情。她很清楚,进入了那片山区,就是踏进了鬼门关。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界,要明哲保身,还要找那种当地人都难得一见的花,实在是难上加难。不过困难不会打败所有人,无知者无畏也好,勇气可嘉也罢,任何事都不是一两句评价可以界定的。

    因为山路并不好走,他们将车马留在了这里,请妇人照管。他们还留了点钱,但对妇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在这里,钱是最没用的东西。

    前面没有很高的山,高的在后头。一开始山路还比较好走,虽然石阶有些松动,但好歹分得清路通向哪儿。后来就越来越窄了,这给他们很不好的感觉,像一开始迷失在密林里似的。可以看出,此地近年来鲜少有人造访。整个白天,四人翻越了两座小小的山。这一路都很顺利,没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最初多少有些紧张,稍有风吹草动,人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后来他们见过最大个头的,当属一头黑熊。可它好像并不饿,也没有恶意,它不过是在一棵大树上蹭痒罢了,见了他们也没什么反应。他们屏着呼吸从一旁绕开了,它没有追。

    天黑了,可是几人没有看到任何村落的踪迹。就这么找个有遮挡的地方休息,也不是不能凑合。白涯看到一处断壁上有一座很大的山洞,只是有些高。他打量了半天,心里做着考虑。祈焕的胳膊肘搭在白涯肩上,嚣张地说:

    “我能两步蹬上去,你信不信。”

    “你蹬。蹬不上去打断你的狗腿。”

    “这么凶?看来你是不信了。好,今天我给你露一手。”

    说着,祈焕挽起袖子跃跃欲试。白涯倒是很佩服,走了这么久山路,他自己都有些腿酸了,这货还这么精力充沛,有兴趣搞这种无聊的事,也是厉害。

    祈焕左右两手各自呸了一口唾沫,拍拍手往上一蹬。右脚刚踩上去,不错,能有一半。结果石壁太光滑了,在他借力的时候有些打滑,第二步没踩上去。但他的双手扒住边缘了。

    “别蹬了啊,两步用完了。”傲颜在下面起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祈焕咬咬牙,双臂一使劲,硬是将自己的前半身送了上去。然后他用力向前欠身,猛地一翻,终于把腿挪上来了。他站起身,骄傲地拍了拍手,得到了柳声寒慢吞吞的掌声,和白涯一个白眼。

    “我先看看里面宽不宽敞。”

    他摆摆手,紧接着燃了一个纸符,朝里面走去。

    祈焕走了一阵,发现这个洞窟比他想象的要深。走了很久,他回过头,发现已经看不见完全黑下来的洞口了,心里未免发慌。虽然只是暂住一晚,但也该查明深处有什么。两三张纸符很快燃尽,他施了个小法术,在指间点亮一小团光,继续向前走。很快,若有若无的妖气伴随着阵阵阴风迎面袭来,他觉得自己手脚冰凉。

    忽然,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这里会有木头吗?他回过头,用光照亮眼前,发现了半截惨白的骨头。他心里一紧,此地怕是有什么野兽或是妖怪栖息过。他自己看着棒骨,感觉是一处腿骨。至于是什么动物……莫非是猿猴?还是说……

    身后传来嘻嘻的尖笑声。

第五十九回:无心之举

    祈焕在山洞里头探寻了好一阵,一点动静也没有。下面的三人就快要等不住了,毕竟天这么黑,让人光傻站着,这会儿喂蚊子都算好的,待会儿指不定有头大狗熊饿了呢。

    忽然间,岩壁传来异响,紧接着地面传来微弱的震颤,并且逐渐剧烈起来。不安的预感理所当然地涌上来,他们不约而同抬头看向那个洞窟。白涯抽出双兵,柳声寒攥紧了陌刀。就在下一刻,祈焕突兀地从上面跳了下来,却并没有停住脚步。他与三人擦肩而过,速度丝毫没有放慢,只是嘴里喊了一声:

    “跑!快跑!”

    他们都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为什么。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从那洞口冲了出来。因为过于巨大,甚至将石壁都撑裂了。它是什么?怎么进去的?这里不止一个洞口吗?白涯来不及细想,只知道那个体型若是一对一单打独斗,怕是整个人都能被踩进地里。一回头,另外俩姑娘的反应比他快多了,拔腿就跑不带含糊的。君傲颜率先追上祈焕,她大声地在后面对他喊:

    “那是个什么玩意?!”

    “我哪儿知道!”祈焕头也不回,“里面还有一堆骨头,吓死个人!”

    两人好不容易跑了并排,中间突然杀出一个白涯来。他的刀刃都要划到祈焕了。祈焕立刻拉开距离,生气地斥责着:“干什么!我别没被妖怪吃了给你害死!”

    “哼,你也知道那是妖怪。”

    “废话!那么重的妖气,我鼻子堵了吗!”

    “妖气不止是鼻子闻的。”

    “我那是比喻!”

    “你们还聊起来了?!”

    君傲颜真不知他们哪儿来这个闲工夫。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们与那身影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但还不够安全。那是什么?之前第一眼看上去,她会以为那是熊,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它的奔跑姿势没有熊那么笨拙,拖着如此庞大的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敏捷。它的速度虽然算不上很快,可每次后两只腿向前的位置都能越过两只前臂,简直是擒着地面攀行。如此看来,它更像是一只异变了的猿猴。它的身后飞扬着厚重的尘土砂石,任何岩石与树木都被它视若无物。那妖怪一路横冲直撞,畅行无阻,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发动追击。

    “声寒呢?!”傲颜发现她并不在他们身边。她大概是负重最轻的人了,可现在却没人看见她。或许她并非习武之人,体能并不如他们那般好。祈焕立刻回过头,发现柳声寒在与他们很远的一段距离。她忽然绊倒了,就这样狼狈地摔在地上,祈焕感觉自己的心用力坠了一下。但那妖怪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不知是否踩踏到了柳声寒。

    “得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君傲颜不知还能有什么主意。拎着重兵,她胳膊还没来得及疼。她知道自己一停下来,这条手臂就会在瞬间感到剧痛,废了一样。但她和白涯没想到的是,祈焕忽然刹住了脚,停在原地。两人也放慢了速度,心跳却在情绪和身体状况的影响下越来越快了。

    令他们

    没有想到的是,祈焕忽然抽出几个白色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香神送给他的纸人。白涯瞬间明白,他是想使点阴阳术迷惑视听。毕竟这妖怪虽然体态庞大,脑袋却看上去不太好使的样子。

    只见祈焕口中念念有词,搓开几张纸人在空中划出弧线。接着,他用力将纸人往面前的地上一拍,四条白烟拔地而起。烟雾很快散尽,出现了四个人站在那里。那体型身高与服装和他们四人如出一辙,只是脸上都是一道十字。祈焕再打一记指法,四个假人齐刷刷转过身去,忽然就迎着妖怪冲了上去,像白涯和君傲颜的两个还拿着武器。不知这模样能否骗过那个妖怪。白涯正想着,祈焕又一抬手,一只木签从他袖中小小的暗弩窜了出去。暗器的速度比“人”快的更多,它深深扎进妖怪的脸上。虽然有些偏,但扎透了它的左脸。猿猴似的妖怪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嘻嘻”声,让人毛骨悚然。

    “是比比。”祈焕抹了把汗。

    “比比?”

    “像猴子般的大妖怪,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专吃女人。我在洞里看到的骨头,想来就是女人的。按照这儿的规矩,八成是村民被迫供奉的。附近肯定有村子……我们先绕开这儿,回去找声寒。”

    要说一直追击的猎物忽然转过身,朝着猎手反向冲来,的确能让对方懵上一阵。尤其那一记暗签,也起到了些许震慑的作用。但愣神之后便是恼怒,被叫做比比的妖怪冲过去,对着迎面而来的四个假人挥起巴掌。“噗”的一声,四个像模像样的人形居然立刻变回了四张残破的纸片,飘落到地上。比比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它发出尖利的吼声,像是在传达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盛怒。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充足的时间。君傲颜惊讶地张大嘴,憋出一句:

    “香神还真没有抬举你……”

    “啊这……”

    “废物。”

    白涯的刀横在眼前。他略微弯腰,做着距离和战斗力的评估。策略改变得太快,君傲颜心里没什么把握,何况现在是它最生气的时候。愤怒不仅能左右人的力量,妖怪也是。可是他们注意到,比比并没有看向他们的方向,而是环顾左右,突然朝另一个方向冲了过去。他们都愣住了,却没有轻易放松警惕,而是继续死死盯着它。比比冲向一棵大树,一巴掌将它砍断了,参差不齐的断面看上去十分可怖。它又搬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空地,砸出一个好深的坑来。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耗着自己的体力,像是中邪了似的,谁拦谁死。最后,它转过头,朝着他们侧面一块巨大的岩石冲了过去,没有一丝犹豫,就这样一头镶了上去。

    这力道可真够狠的,他们听见咔嚓一声,它的脑袋就这样开了瓢,脖子大约也折断了。乌黑的血迹溅在岩石上,脏兮兮的。三人面面厮觑,不明所以。最后,白涯试探地走过去,用刀尖戳了戳它,没有任何反应。这家伙实在是太大了,站起来大概有两丈高。可惜它再也站不起来,死得透透的了。祈焕注意到,这块巨大的岩石边有些缝隙,竟被

    妖怪撞活动了。

    柳声寒忽然从比比的尸体后走了出来。她一面走,一面拍掉身上的尘土。看来她运气足够好,被比比从身上越了过去。她手里拈着一支长长的笔,他们只在香神殿上见过一次,是她修改那幅画的时候。她轻巧地转了转笔,将它收了回去。

    君傲颜扑上去抱住她。片刻后,她终于舍得松开手,有些激动地攥着声寒的双臂。

    “太好了,你没事!我差点以为……”

    “厉害。”白涯难得夸一次人,“刚才那算是什么?幻术?”

    “那样理解也无妨。都是假象。从它的方向看过去,这些土木草石,是另一副布局。”

    祈焕也松了口气,既然人没事儿可就太好了。但他对那支笔多少有些好奇,便问道:

    “我们正打算去找你呢,幸亏没出事,真是福大命大。话说,你也会些阴阳术?你施术是用笔的么?我很少见有这样的法器。”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的还很多呢。”

    “哈哈,也是。”

    就在这时,周围又传出了窸窣的声响,他们立刻警觉起来,准备迎战。没想到,从一旁灌木丛中跳出来的是个小孩。他个头矮矮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绿色的,在夜里也发着微光,像狼一样。他的头发乱乱的,颜色白花花的,这模样真让人以为是个妖怪。可他身上又没传来任何妖气。就在几人尚未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居然欣喜地跳了起来。

    “这妖怪是你们杀的?你们好厉害哦!它太麻烦了,我们一直拿他没有办法!”

    这胆大的小男孩刚说完,周围又出现了几个人。这些人都是成年人了,人高马大,手持武器,脸上蒙着黑布。坏了,别前脚遇到妖怪,后脚就遭了山贼吧?但区区十来人,白某人根本没在怕的。这时,有个人走上前,忽然放下武器。他将小男孩往后拽了一把,自己摘掉了黑布,露出一样欣喜的表情来。

    “两位少侠,两位女侠,你们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啊!”

    这下,几个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了。

    “山贼”们自报家门,说自己正是邻近一处小村子的村民。那个山村只有二十来户,几乎与世隔绝。他们长期遭受各方妖怪的压迫,尤其是这个叫比比的妖怪。它总是来村里肆意破坏,原本规模庞大的山村就剩如今的几户人家。直到山民每过半年被迫献上一个女人,它才停止了对村庄的进犯。可即使如此,照这种吃法也是不够的。再吃下去,这村子可就要绝后了。走投无路之下,村里几位青壮年一合计,每日在比比的老巢蹲守,然后在附近布好陷阱,再想办法捉拿他。没想到他们几个赶了个巧,竟然帮他们解决了这一大麻烦。

    这下吃住可有着落了。他们跟着几位青年回去,发现其实位置并不很远。看着大妖怪的尸体被绑着抬了回来,几乎所有山民都出来看了。听说了这四位外来者的英勇事迹后,贫穷的小村子彻夜燃起了蜡烛,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硬是要庆祝一番。

    好人有好报,是这个意思吧?

第六十回:无费之惠

    陈年的好酒都被挖了出来。尽管几人再三推脱,还是架不住山民的热情。过了大概一个半时辰,丰盛的夜宵就被盛了上来。热气腾腾,有荤有素,花里胡哨不像是这穷乡僻壤能有的东西。君傲颜担心他们没有余粮可吃,热情的山民却让他们尽管敞开肚皮,不用担心。

    有段日子没沾正儿八经的荤腥了。路上能抓到的野兔狍子,还有其他不知名的看上去可以吃的动物,都是干巴巴的,没什么料味。这山村虽然穷,糖盐油醋多少还是有的。方才活动筋骨的几人终于朝着肉伸出手,试图靠食物来回复体力。

    唯有白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从刚才到现在,他最多只是吃了点菜,喝了两碗汤。他阴着脸,心情看上去捉摸不定。祈焕嘴里还咀嚼着一块筋道的肉,不知是什么部位,已经没料味儿了,又没法全咽下去。他将肉挤到舌的一边,又拿手肘捅了捅白涯,问道:

    “寻思啥呢,吃啊?没手啊。你就不饿吗?”

    “这是鲜肉吧?”白涯眼里带着疑虑,转头问旁边的一位阿婆,“什么肉?咱们村……不敢这么铺张浪费吧。”

    阿婆牙口不好,只是嗦着一根孙儿啃剩的棒骨,尝个味。阿婆慈祥地笑着,回他说:

    “就是你们杀的妖怪呀。”

    祈焕感觉这口肉忽然就烫嘴了。它正巧卡在嗓子边,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祈焕用力咳嗽了一下,将那团柴了的肉吐到地上。有个小孩忽然钻过来,捉老鼠似的一把扣住那块肉,生怕有人来抢。他猛抓起来塞进嘴里,立马跑得没影了。祈焕一阵恶心,不知是因为这孩子的举动还是肉本身的原因。他不是唯一一个吃了吐的。君傲颜一手还拿着骨头,听到这话,愣了半晌。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忽然就撂下骨头冲到一旁的小树林呕吐起来。又一个小孩从桌下冒出头,伸手偷走了她的骨头。

    “啊,这……不合你们胃口吗?”

    “没、没事,就是有些吃不惯。可能太久没沾荤的,一下子吃太猛……”

    祈焕猛摆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他的喉结还在不停滚动,竭力要把翻涌到喉咙口的呕意咽回去。他含含糊糊地又问了一句:

    “这……你们就,呃,平时都、都吃这种……这种肉?”

    其余人心里也想着,宁可是理解成这种妖怪,在不成精的时候就列在这村子的菜谱上。可惜,这点侥幸很快就被击溃。阿婆犹自吧嗒着嘴儿,话说得轻描淡写:

    “是嘞,这些妖怪啊,平时老来村子里,要么就在附近转悠。也见过它们吃人,可有的时候呢,尸体就丢在那儿,这是拿咱们寻开心,随便杀一杀,跟老爷们打猎似的。有的人受不住跑了,依我说,一出去骨头都给啃没了,还不如撞上找乐子的妖怪,村里还能给收个尸。它们杀人便杀好了,光景好的时候,这妖怪咱也能杀着一个两个,没啥大不了。大家抢着分吃了,还指不准就有谁有福气呢。”

    “福气?”

    以妖怪开荤是什么福气,这村子穷成这样?

    祈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涯,他想起一个故事。君傲颜和柳声寒大概没有听过,而他顿时给勾起了不好的回忆。此时回忆的主人沉着脸,面色奇差,下一秒就要发作似的。阿婆没有注意,她四下睃了几眼,凑近了他们招招手:“咱村子在这地界,得算是下等。可吃了妖怪肉,要能生出些神力来,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偶尔逮着个大妖怪——喏,就像这一个,平日里老从村里要来女人去吃,身上的神力铁定比小妖怪多。能多撇口汤喝,这机会也难得。谁不想往上头爬爬,做个上等人咧?本来村子也下了陷阱,都是看天吃饭的把戏。亏得有你们来,送了个大福分,也算为咱除了一害。”

    她朝桌上的肉食努了努嘴。

    他们又想吐了。白涯铁青着脸,他仿佛回到了少时蛮荒的山村,面对穷山恶水饥荒的人们。而此处的人甚至不是因为饥饿,是为了在他看来一派胡言的谣传。“荒谬。”

    “妖怪食人能积攒妖力变化人形,确有其事。可人吃妖肉能有妖力,实在是未曾听说。”就连柳声寒都微微摇头,流露出不敢苟同之色。

    阿婆皱巴巴的老脸上挤出个哂笑,她的语气很和蔼,藏着一丝优越与深信不疑,如向无知的幼儿耐心解释常理:“这山里头的事儿,你们不大清楚。可这村子里呢,就有那么个得了好处的。你们看,就前头乱跑那娃崽,白头发的,别看他没爹没娘,在咱这可算个角色。当初他娘一气儿生了他和他妹,饿得没奶,愣是偷妖怪的奶给俩娃儿奶大了,孩子眼睛都变了色。你说寻常人哪儿有绿眼睛呢。等大了可就不止吃奶了。村里那时还不晓得妖怪的好,打猎分肉更少,她男人早没了,别说是轮到她,不去抢她的,都算是额外开恩。家里两张嘴饿啊,嗷嗷地哭,那当娘的没法,三不五时,去打死的妖怪身上割肉。”

    祈焕偷偷瞄了一眼白涯,后者似乎有些愣怔。这样的事情无论在什么时候、在哪里,总是反复轮转不断发生,教人无可奈何,也无法指责。但一个母亲的辛酸,与一个村子的怪诞,究竟是如何联系上的?隐隐间,答案在每个人心中呼之欲出。放眼望去,这露天的家家户户拼凑的长桌上,原本喜气洋洋的氛围转眼就变了。在他们两人看来,这就像是一群异界涌来的饿鬼,秃鹫般贪婪地用尖利的嘴撕扯着新鲜的尸体。

    “没成想,倒让她歪打正着——后来女娃儿饿死了,不知埋了哪去。男娃娃给她拉扯大了,身板比别的好小孩都要结实,妖怪似的活蹦。有人瞅见过他偷摘人家果子,在最细的树杈上踩着,稳健得不像话。小小一个人儿滑溜得泥鳅一样,主人家好不容易给他逮住,想给些教训,没成想,俩人都按不住他,一不留神就让他挣脱了,蹦上房顶狂奔过去,平地一样顺溜。他娘倒也是管的,听说是训过了,改日大晴天上门与主人说,次日天要大变,得把果子护好。她说这算赔礼,给人骂了一顿赶走了。没成想,隔天真是妖风

    邪雨的,快把那家树都吹折了。主人家这才信了一半,村里遇见向她讨教,才明白是那小崽子说的。自那以后他又说过几回天气,嘿,一说一个准儿。”

    他们都静静听着,可内心多少不是滋味。姑且不论这种力量的来源,是否真的是取食妖怪的肉;即使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为了追求力量,便要使自己向妖怪靠拢么?

    君傲颜想起夜叉不祥的海域,还有自己再回忆时无比抗拒的、在海底如鱼得水的舒畅。她曾感到自己一身轻松,远离了缠身病痛,充满力量;也见识过夜叉有多么力大无穷身手矫捷,甚至刀枪不入不死不灭。可当她看到那样一种怪异与病态的扭曲力量时,只觉得作呕,只想反抗和逃离。这些人呢,他们没有看过任何不祥的征兆吗?这样想着,她便问了出来。

    “不吉利的事呢,也不是没有。”阿婆大概说得嘴里没味儿,挟了块肉皮慢腾腾砸巴,看得她不适地别开头,“那倒霉孩子,整天上蹿下跳,想一出是一出,谁也弄不懂在折腾啥。他和别家的娃娃都不一样,凑都凑不到一块,一看就不正常。你们是没听过,那孩子神神叨叨的,老听他自个儿搁那说着什么,问了,就说在和死人讲话。有时候给他蒙中了村子知道的人,去问那些人对他说了啥,倒也说得一板一眼,像有那么回事。我们寻常人也不明白,多长个心眼,防着便是。”

    她啐了一口,稀烂的皮黏连着枯黄的毛发砸在地上,没有半点声响。

    “有他娘管着倒是罢了,现在也麻烦——他娘有回进山去了,没再回来。能是咋呢?铁定是死了。留下那小东西,现在也十来岁了,没人敢管他,要是给缠上了,惹来报复了,哪个受得住?只能好声好气给他讲,他现在也就是半个妖怪,是最下等的那一类。他能待在村里,是大家忍他、容他、护着他,他也就别到处乱跑,给大家惹麻烦。这么糊弄着也对付了两年,以后呢,谁说得准。还得是村里再有人也撞个大运,能制住他才算好。”

    几位外乡人一时说不出话,都在彼此脸上看出了显而易见的反感和排斥。打心底里,他们还是不信这个说法的。那孩子的身体也许是过多了苦日子打熬出来的,要么也可能父母本就是体魄强健之人。若说预测天气,他们几人行走江湖久了,多少也能做些推断。

    至于见鬼通灵一事,就更好解释了。自小没有伙伴,孤孤单单地长大,又有亲人过世的刺激,一个孩子的性格哪能不出点问题呢。更何况失去亲人之后,被这些村民偏见以待,防妖怪一般提防,也该被防成“妖怪”了。

    自然,这些和村民们的想法一样,依然是各自根据有限的信息进行的主观推测。九天国一切水土风物,都和他们所熟知的不同。即使柳声寒了解的也更多是香积国周边一带而已。这座疑团重重的矿山,是否真的有什么力量影响着此地的人和妖怪,并不是他们能说了算。

    要想弄明白此处妖怪的事情,想必问本地的妖怪,总会更靠谱些。

第六十一回:无明就里

    这一桌邪异的肉菜与方才的谈话,早就倒足了他们的胃口,几人草草拣食了一些素食,浅尝辄止,便算应付完了一餐。也许是他们都想到了一处,饭菜甫一撤走,柳声寒率先问起了村落周遭妖怪的分布来。

    唠叨的阿婆还待与他们摆龙门阵,旁边有村民听到问话,挨到近前来:“咋的,你们还要杀妖怪?杀妖怪好说,为民除害的事,我们都乐意。就是这个妖怪……你们弄死了,还有什么安排不?”

    他吞吞吐吐的,君傲颜拧着眉毛,有些厌恶但明确地向他保证:“我们不要妖怪的什么东西——我们会杀死它,至于剩下的,随你们怎么办。”

    那人顿时喜笑颜开,吐出来的字句也流利干脆了不少。据他所说,就在不远的山腰便藏着大妖怪,会说人话的那种,鬼精,平日里就耀武扬威的。他们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妖怪照样隔三差五就到附近晃悠。他的藏身之所,就在曾经一个大户人家的山宅里。只是直到如今,始终没有人敢、也没有人能杀上门去,正面对付这种吃人大妖。

    “好,明天就去。”

    白涯说完,豁然起身,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往住处去了。他的同伴们纷纷跟上,就连祈焕也深深觉得,和这些人不敢多谈。他肚子里到现在还在翻江倒海,许是心理作用吧。

    次日鸡一鸣过,他们就动了身。四个人在屋檐下碰了头。

    祈焕忧虑道:“你们说,昨晚那人给我们指的方位,到底靠不靠谱?别摸了个空,或者更糟糕,捅了妖怪窝。”

    “我想不会。”傲颜冷静地分析着,但接下来的话连她自己说出口,都一阵恶寒。“毕竟,他们还指望着我们给他们带来……好运。”

    “呐,跟着你们,就会有好运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插入了谈话。

    声源几乎就在柳声寒后脑勺,她立刻转过头去,却没有拉开距离——那是个稚嫩的嗓音。此时,一头白毛正倒缀在屋檐下,醒目得很。

    “喂,他们都和你们说了吧?”昨日见过一面的小男孩冲他们嘻嘻笑着,“我和那些普通人可不一样。我老早就想去找个妖怪见识见识了,就是村里没谁靠谱。可我看出来了,你们是有本事的人,跟着你们,我觉着我能放心。这儿也太无聊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和你们一块去呗?这山里,我可比你们熟悉。”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白涯光是撂出句“没门”,已经算是不和小孩一般见识了。祈焕好心劝了两句,打发那孩子哪儿凉快哪待着去,没事儿玩玩泥巴什么的。要是想……吃肉的话,想来也少不了他一份,用不着心急。

    或软或硬,每个人的态度都很坚决。这孩子似乎很神秘,有他们所不了解的东西,又是这怪异山村的一员。再说了,归根结底,他仍是个孩子,而他们绝不会带一个小孩去涉险。见说服无望,那男孩很是不高兴,冲他们拉长了脸吐舌头,龇牙咧嘴地扮了个鬼脸,嘴里叽里咕噜地,翻上屋檐去。等他们走出院子,柳声寒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目所能及的地

    方确实没有人影了。

    仅仅这样一件事,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鸡刚鸣了头遍,这座村庄还未醒来,四人沿着空旷的小路,畅通无阻地走过村口最后一座房屋,没再遇见过村里的其他人。道路上还悬浮着山岚,缠绕在他们脚边,使得杂草间的小径更加蒙昧难行。行在后头的人干脆不再朝前看,只边盯着前一个人的脚后跟,边瞪大眼睛辨认草木间的下脚处。只有最前头的白涯,不得不低头一眼、抬头一眼,以免迷失方向。

    走着走着,他忽然脚下一顿。祈焕没回过神,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哎不是,老白你带错路了?我告诉你前边要是悬崖你也得说一声,这猛地一下我收不住劲儿得给你怼下去……”

    他逐渐没了声音,探出头呆呆看着不远处的小小人影。那影子看着倒挺欢快,连蹦带跳地靠近过来,还冲他们挥手。

    “不是,你这孩子咋回事?都跟你说了在村里好好呆着,大不了村口等我们,搞什么十八相送……”

    “你怎么跑到我们前面的?”

    白涯打断了祈焕摸不着头脑的絮叨,死死盯着走到近前的小孩。

    “我来都来了,你们倒是带我玩嘛。”男孩直接无视了他们的问话,叉着腰站定,仰头冲白涯露齿一笑,“我说我对这山熟,对妖怪也熟。你们和他们谈不来的,还是考虑考虑,带上我吧带上我……”

    白涯直接绕开他往前走了。其余的人犹豫着看了看他,也摇摇头,跟了上去。

    日头逐渐升高,他们的视野跟着清晰起来。可怕的是,一次比一次远地,男孩出现在目所能及的地方候着他们。几次三番,最后连白涯都快没了脾气,在又一次走到他身边时踢了踢小孩屁股:“你到底想干嘛?”

    “没干嘛啊,就要你们带我玩嘛。”小孩揪着草扬起脸,笑得无赖又狡黠。

    他们也没别的办法,反正走了这么远,估摸着都快到了,再把这孩子送回去可不现实,也不划算。这孩子虽然没显出别的能耐,至少他们可以确定他跑得够快,真像个半妖一样。若是有什么危险,凭他的机灵劲儿,大概也能不拖他们后腿——至少逃跑总没有问题。

    寂静的山路变得热闹了。醒来的鸟雀吱吱喳喳,男孩的嘴也碎,尽管蹦蹦跳跳跟着几个成年人赶路,愣是没停下说话。从他的自述里,他们得知这孩子叫做茗茗,而那据说死去多时的妹妹则叫苼苼。可在他的口中,他妹妹从未离开此间,从未离开过他。他以孩童聊起玩伴的、最稀松平常不过的语气,漫不经心地提起妹妹与自己说过的话,与他们谈论这“经常一起聊天的妹妹”。

    君傲颜忍不住问他:“你妹妹她……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啊,这里边。”

    茗茗戳了戳自己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他仍笑嘻嘻的,答话时还踢着路上的石子儿。柳声寒没有吭声。然而君傲颜余光里依稀感到,当茗茗说出这句话时,她眼神动了动,仿佛在想些什么。

    他们顺着时隐时现的路径不知走了多远,有

    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儿。直到与山野林木不一样的事物,终于在视线内显现轮廓。

    那是一座宅院似的建筑,没有院墙,走得近了,才能瞧见地上起伏不平的植被下覆盖的断壁残垣。院子与外头的山林几乎无异,不过多出些生满草苔的砖石罢了。连正中的宅邸,外墙也爬满了藤蔓,明晃晃写着荒废已久,了无人烟。

    五个人紧绷着神经,一点点靠近了宅子紧闭的门。白涯打了个手势,想赶茗茗到一边去,在外边等着。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等待着他们?可茗茗除了撇撇嘴外,压根毫无反应。也许是看明白了,但一意孤行,执意要蹚浑水。白涯也不再管他,自己吸了口气,拔出刀来。同伴们聚集在他身边,君傲颜手里也提着兵器,祈焕摸着兜里,大概带了什么阴阳术的道具。柳声寒在他背后护着茗茗,他一时看不到,倒也从未担心过这女人——即使她从未显山露水,却给人一种仿佛来自于强大的可靠感,也许出自她沉着的气质。

    白涯递出刀尖,试探地磕了磕半朽的门。

    没有反应。从手里的触感来看,门也没锁。他一鼓作气捅开了门,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多少让人感受到一些妖异。然而,眼前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只有过分干净的地面,令他们心中生疑。

    “别进来,别关门。”察觉其余人有进门的意图,白涯头也不回,戒备地说,“屋内阴暗,一旦关了门,目视不明。”

    很容易被偷袭。

    “有朋自远方来……何必都在门口站着?”

    白涯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声音应和一般朗朗响起,从褪色的屏风后悠悠转出。它的主人也踱着步子迈入他们视野,一身锦衣,折着门里漏进的光,隐约可见讲究的暗纹,看着是气度不凡。他的脸也从阴影里浮现,左眼下生着两点痣,平添几分别样的妖冶。尽管右脸被黑发与一只眼罩遮了大半,从露出的半张脸来看,也算是一副不错的皮相。

    然而,出现在这样一座废弃的院落里,即使是国色天姿的美人也只会显得更加诡异。遑论这贵公子的面皮上,还缀着蛇鳞一样的痕迹。紧随其后出现的另一位更是与他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臊眉耷眼、尖嘴猴腮,嘴里龇出两颗犬齿,脸面生着豺毛,活脱脱把妖怪的身份写在了脸上。

    “在下晏?,不知几位贵客造访,有失远迎。”

    他调子拖得长,明面上的客气话听进几人耳里,也变得隐约有些不对味。

    撇开足以一力降十会者,越是平庸的妖物越头脑简单,只凭本能行事,打打杀杀。这仿佛深知礼数的妖怪,反而令人摸不透深浅,也不好翻脸就砍。白涯眉头皱了又皱,最后道:“附近的小村子,是你们老去打扰,烧杀抢掠?”

    晏?没有应声,反倒是豺妖按捺不住,一声嗤笑:“笑话,劣等的群落,只要想杀,自然就杀了。小子,你在质问谁?给爷爷放客气点。”

    他可是太客气了。白涯面色阴沉起来,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余下几人也站进了门内,与两个妖怪形成对峙的态势。

第六十二回:无丝有线

    “最后问一遍,袭扰村庄,杀人吃人,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哟呵,想兴师问罪?”豺妖挑起上唇显出牙来,声音也变得凶蛮,“果然,劣等就是劣等,不自量力。送上门来,倒是方便我跑个老远,一趟来回都要抵过那几口人肉。瞧瞧,你们还带着什么底层货色……”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狺狺狂笑起来,如豺狗夜吠。

    “这小东西是什么玩意儿,我说那破村子里怎么一股怪味,不人不妖,看着倒是细嫩。这货色按规矩,可是最命贱的玩意儿啦。不如,我就从这个下口吧?”

    他毫无征兆地一个猛扑。电光火石间,一切有如在同一秒发生。祈焕眼前一花,茗茗和柳声寒便已不在原处,君傲颜沉重的陌刀挟着风声呼啸而过,激得豺妖一声怪叫。然而它未曾落到实处,在豺妖躲闪的方向,白涯的阴阳双刀早已恭候迎上,那豺倒有如自己撞进了刀刃相交之间。等祈焕的眼睛捕捉到闪出门去的柳声寒与茗茗,再转回来,白涯的刀已经架在了豺妖的脖颈上。

    “提醒你一句,你还能说话,是因为我们还有话问你。”他冷冷地说。

    “哎、哎,何必剑拔弩张,不如各退一步,卖我一个面子。”

    晏?一直在袖手旁观,此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看戏一样。

    “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我不过是个外人,暂住这府邸罢了,不必针锋相对。”晏?勾起嘴角,乌黑的瞳仁幽幽锁住白涯,“我是蟒神大人的信使,专为鸟神而来,驻守此处。虽说同是外来人,对鸟神大人的地盘,我可比你们熟悉得多。”

    白涯没有放松手里的刀刃,只以目光与他对撞了一下。

    “说来听听。”

    “你们同为人类,一时打抱不平,我十分明白。不过呢,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你们怕是不知道吧?”他明知故问般,神态倒像在嘲讽他们装聋作哑,“那些村民杀的妖怪也不少。公然袭击的,设下陷阱坑杀的……一旦有妖怪落到他们手里,也是一样化为羹食,祭了五脏庙。我们呢,从来不曾计较。毕竟弱肉强食,这就是我们的规则,也是鸟神大人定下的层级。各有各的善恶,也就没有什么好坏之分,都是无可厚非。这道理你们新来不懂,我便教教你们。”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冷冷的轻浮,口中吐出的所谓道理规矩,也令人觉得无可理喻。祈焕听得牙疼。

    “不是,敢情神一清二楚,还理所当然的?你们这是个什么神,害人不浅啊?”

    “你们是人,自然觉得害人不浅。而在鸟神迦楼罗大人眼里,众生平等,并没有偏袒你们的义务。”晏?淡淡地说。

    表面上,这一系列的话都中肯得很,毫无破绽,可几人都本能地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说不上来。这些神的信使都这么难缠吗?

    他们也无意与妖怪掰扯不休。柳声寒挤进屋里,朝白涯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自己走上前,平和地说道:

    “我们的确不懂此间规则,但,恰好我们

    便是为鸟神而来。既然您是信使,还麻烦您为我们与鸟神大人牵线搭桥,想来他更能与我们说清,在他的领地里规矩如何。”

    晏?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这会儿他不再说熟悉此地,反而推说自己只是一位信使,只有神明召见他的份,可没有他打扰神明的道理。柳声寒倒也不急,与他在那儿唇枪舌剑,倒听得白涯不耐,刀锋颤了又颤。豺妖早没了方才的嚣张,给他吓得圆瞪双眼,直哆嗦。大概是吓不住,他忽然嗷地一嗓子,惊得白涯险些砍了他:“?爷,您倒给他们找个门路,我这庙小,你们再吵也翻不上天哪!”

    晏?转过脸,眯起眼看着他。半晌,他才重新开口:“这样吧,既然此地主人有些异见,我也不好与你们一同在此叨扰。我有个折中的法子,你们若不接受,便实在没得谈。”

    “还请细说。”

    “我确实是个外人,但在这山里,倒有一密友。这位朋友,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大概是土蜘蛛一类。他在此处地位颇高,算是人中贵族。在鸟神大人面前,他算是能说得上话。我只能将你们引见给他,其余更多,就莫要强求了。”

    “如此,就劳您带路了。”柳声寒不咸不淡行了个礼。

    在晏?的带领下,他们离开了豺妖的宅子。前脚刚一出门,豺妖后脚就扣上了大门。那清脆的一声“啪”恨不得紧接着一套敲锣打鼓放鞭炮。

    白涯打头,君傲颜压尾,祈焕和柳声寒护着茗茗走在中间。他们还记得豺妖那句“不人不妖”,和说话时鄙夷的语调。想来这孩子真是半个妖怪,且在真正的妖怪看来颇受唾弃,恨不能杀之后快。

    太阳逐渐西沉。晏?自顾自在前边带路,也不管他们跟不跟得上。一行人越走越远,四下愈发僻静。沉沉疑云在白涯心头愈压愈重,终于,他忍不住朝前面的背影发问:

    “还要走多远?”

    “快了,就快了。”

    晏?不紧不慢地说着,脚下还是那个速度。他们早已心生疑虑,又不知该不该明说。想了想,除了跟着他,这荒郊野岭也没别的办法。又走了一阵,天几乎完全黑下来,几颗稀疏的星配合月亮,洒下少得可怜的光。路已经不好走了,偶尔脚下就要打个绊。茗茗那小子倒是灵活得很,仿佛夜里头出生般自然。

    “到底还有多远?”祈焕实在有点累了。毕竟就那几口菜,人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你这蛇妖,别想耍花招。”

    忽然间,晏?停了下来,在原地短暂地停留一阵。他回头后,冲着几人微微一笑。一双竖瞳在阴冷的夜空下迸发出尖利的光。那一刻,白涯终于确信,他们怕是上当受骗了。

    “恕难从命。”

    不及任何人反应,他身形一晃,霎时消融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了。

    这里仍在群峦之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冷。凉风习习,简直像从坟头冒出来。他们总有一种错觉,仿佛在自己看不到的身后,有什么庞大的影子从山石草木上掠过。可当回过头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漫无边际的漆黑。

    “哎呀,我们是不是被骗啦?”

    “你这小子,被骗了还这么开心。”君傲颜有些无奈。

    “这也没什么可慌的嘛!”茗茗蹦蹦跳跳地绕着圈,“总是觉得自己走到末路,这样不好。我以前也老担惊受怕的,但其实根本没必要想这么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你自己先冷静下来,沉住气,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祈焕摇摇头:“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谁说的,我参与了很多次狩猎呢,很多次!”茗茗在他们面前站住了,骄傲地抬头,像是在等待表扬似的,“我被他们夸作最小的猎人。真的,我也算得上身经百战,见过的场面不比其他人见得少呢。我跟你们说,我——”

    茗茗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些话,突然就向后被拖了过去。他像是被什么抓住了衣领,当着四人的面,被拽了很远。白涯与君傲颜的反应很快,立刻飞扑上去。意想不到的是,君傲颜在没跑出几步时,就在平地上被绊倒了。她惨叫了一声,狼狈地爬起来,脸上擦破了一小片。柳声寒忙扶起她,白涯继续追着。他伸手去拽茗茗,却始终差了点,于是他跃上旁边的一块石头,脚上一使劲,略微超过了茗茗的位置。在那一瞬,他看到小男孩背后的衣料中央有被勾住的痕迹,因为衣服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被拽出了一个尖尖的角。

    白涯在落地的时候反手一刀,用力斩断了看不见的钩子后那看不见的绳子。紧接着,他也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狠狠摔在了地上。他清晰地感到脚踝有什么东西,很结实,大约与拽着茗茗的绳是一种。与其说是绳,不如说是线。那东西又细又结实,他若要跑得再快些,恐怕整个脚都能给剜掉。

    但现在,他的脚踝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他低头掀开裤腿看了看,还好,只是有一道血迹,不是很深。只不过这种痛最钻心,疼得不干脆,就在神经末梢上来来去去,痒痒的。若是等好不容易愈合,稍有点大动作,立刻就扯开了。这可真要命。

    茗茗爬了起来,白涯立刻拍了拍他的后背,试图摸索钩子的位置。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哥哥你找什么呀?”

    “钩子,拽你衣服的那个。要是没掉出来,怕戳破了皮。”

    “可是没有钩子呀。”茗茗说,“我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的。”

    另外三人追了过来,路上似乎没再遇到那种线,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再有陷阱了。

    柳声寒道:“你们还好么?此地妖气很重,怕是有东西在暗中埋伏。敌暗我明,此地不宜久留。”

    “是啊,我看这附近不少碎骨,怕是很多人都命丧于此了。”祈焕咬紧牙,“我看那蛇妖就是故意使坏。说不定,每每有人要见鸟神,他们都是用这种法子把人骗来杀了。”

    君傲颜环顾四周,也看到了月光下的骨头,发着幽幽磷光。

    “怕是有专门的妖怪在此把守……我们还是不要吃眼前亏,先——”

    “滚出来!”

    白涯忽然高声怒吼,震得树叶也要抖三抖。

第六十三回:无劳而获

    没有人回答他。寂静之后仍是寂静,这里没有活物的痕迹。

    “老、老白,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想走了?”白涯反问祈焕,“走得了吗?那蛇妖把我们骗到这种地方,他能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就能轻易全身而退?”

    若要发现问题,早就该发现了,不如说正是因为他们太过信任妖怪。虽然这种信任是被动的,可在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岭,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柳声寒在茗茗的后背摸了一下,揪到那根线。她托在手里反复打量,又掂了一下,感觉不到丝毫重量。她皱着眉,面露难色,然后将它抻直了,对其他人说:

    “你们能看到这根线么?”

    他们都看向她的两手之间,那里空空如也。但柳声寒知道,自己的确紧紧抓住了一根结实的线。所有人都摇着头,茗茗也跟着一起。

    她迟疑道:“土蜘蛛……吗?若是妖力凝结的线,应当也能看见才对。”

    “除非他的法术远胜于我们之上。”祈焕也皱起眉,“我看,还是不要与他发生冲突的好。相较之下,也就是跑路比较困难……”

    话虽如此,不知不觉间几人身边早已是黑雾弥漫。天上的星星月亮都不见了,任何光景都被不知何时飘荡得更加浓郁的黑暗掩盖。在这一片朦胧的黑色里,有奇怪的光源时不时闪过,大概是飘忽不定的鬼火。四人带着一个孩子,彼此间靠的很近。

    “是瘴气的结界。”柳声寒道,“太迟了,大概很难出去了。”

    “可是就算早早发现还是会被困住吧?”

    茗茗这小子真是牙尖嘴利,专挑人不爱听的大实话讲。他不仅嘴尖,眼睛也尖。没走几步,他忽然就指向黑暗的一角,大声问:“那是什么呀?”

    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但以防有什么埋伏,还是小心地走过去看了看。靠近了才发现,那里的确有什么东西。旁边是一棵树,树杈上吊着一团黄褐色的玩意儿。不知那是它本来的颜色还是时而闪现的磷火映衬的。这些磷火像是水里的泡泡,倏尔浮现,倏尔破灭。

    君傲颜拿刀背碰了碰那东西。它只有一点连接在树杈上,一被碰到,就晃晃悠悠地转了个过儿。这玩意像茧一样,上面挂满了稀稀拉拉的线,像是脏兮兮的布条腐烂了一般。整体望上去,有些嶙峋的凸起,皱皱巴巴且落满灰尘。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看了半天也分辨不出,反而被闪烁的鬼火弄得有些烦躁。

    茗茗的个头比较矮,他不用低头便能看到悬挂物的最下端。它的形状接近一个球体,但也不那样规则,表面还有两个凹陷的坑,上端是一个奇怪的角。茗茗大胆地伸出手,在上面戳了两下,轻易戳破了又干又脆的表面。并没有特别的东西涌出来,里面是空洞罢了。这个不论是什么,它一定很轻。

    茗茗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蓝色的矿石,食指与大拇指绕成一个圈,将它箍在里面,其他指头都翘起来,花儿似的。他将矿石对准眼睛,透过它瞄向那个悬挂物,并上下打量。

    “哎呀!这是

    个人呢!”

    “你在做什么?”

    祈焕不知道他又在调皮什么,只听着他的话心里发凉。忽然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祈焕一愣,转头看向白涯。

    “蓝珀在哪儿?”

    白涯也突然紧盯着这小男孩,不再看那团东西了。蓝珀原本在他身上,但他没有去摸索之前的位置,而是将视线在茗茗手中的矿石上多停留了一会,忽然一把拎起他。他像是抓小鸡崽儿似的,轻轻松松就提溜起来了。

    “哎呀呀呀——”

    “什么时候拿走的,说。”

    “就、就刚才……”茗茗慌乱地挣扎起来,“哎呀,我会还给你的,就是好奇才借来玩一下,就一下!我是看有个蓝蓝的小东西在你身上发光,你又凶巴巴的,问你也不一定会给我看,所以……”

    “所以你就偷?”君傲颜皱起眉,责备他说,“小小年纪手脚怎么就这么不干净?不问自取是为贼也,难道就没人教过你吗?”

    “没有啊!”这语气听上去像是在狡辩,茗茗也不是这个意思,他慌忙为自己辩解,“我知道偷东西不好,我偷过很多次,都被打了。但、但我以前的没还,这个是真打算……”

    柳声寒轻叹口气,走上前来劝说。

    “好了,不要苛责一个孩子了。你们也知道,这孩子是没人好好教过的,如此顽皮也不该怪他。让他将东西还给你便是。下次,可不许再犯了。”

    茗茗乖巧地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心实意。他伸出手,白涯用一只手接住他松开的蓝珀,随后也松开另一只手,让这小子落到地上。但他对方才蓝珀的“用法”颇为在意。他也拿起蓝珀,紧闭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透过它,来观察四下的环境。

    他忽然拿开琥珀,愣了一下,继而重新挪回来,放在眼前,上下打量起那团被茗茗称为人的东西。其他人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是奇怪地看着他。接着,白涯又这么拿着这块蓝色的宝石,慢慢地转了一圈,这才缓缓地拿下来。

    “怎么了?多大个人了,玩什么呢?”

    祈焕一把抓过来,也看了一眼。

    “我去!”

    这一下惊得他差点将琥珀给弄掉了,两只手左右互倒,仿佛拿了块热炭。白涯眼疾手快将它夺了回去。祈焕看到的,与白涯和茗茗看到的应当是同一种景色。透过那块中间的“水胆”与周围清澈部分的光线折射,附近的景象在他眼里瞬间变了样,整座视野清晰了很多。虽比不上白昼的明亮,可他能瞧见每处地方有什么东西,它们自个儿就像是发出了微弱的光似的,轮廓分明。就拿眼前的东西来说——这真的是一个人。

    曾经是。

    他的体外曾被什么东西层层缠绕,如今彻底脱水成为一具干尸,它才干瘪下来。那人一定很早之前就死了,他的手臂在“茧”中被折叠成可怖的样子,臂骨与胸骨都折断了。大约是他在逃跑时,被紧紧裹缠,想要挣脱却越束越紧。他的嘴长得很大,下颚几乎要脱臼了。但从形态上判断,他所受到的力不仅是外界的挤压,还有内部的收

    缩,毕竟仅凭外部受力的点,也不可能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他像是先被束缚,再被抽干,只剩下如今一副皮囊和残破的骨架——里面的内脏很可能是溶解掉的,因为不少骨头也被破坏了。

    这枚琥珀让他们清晰地看到这一切,就像是将它完全地展开,铺平在人眼前。

    而像是这样的尸体,这里还有很多,遍布四处。有些是不完整的,甚至没有被裹缠,只是凌乱地散落在那里,像是经历了一场血红的狂欢。所有过去可能是血迹的地方,在通过蓝珀凝视之时,都是盈盈的白蓝色,呈现扩散、滴落或是溅射的形状。

    茗茗那孩子不怕吗?祈焕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论如何,至少他们知道了蓝珀的其中一种用途。但就目前来看,这功能对现状的改善没有任何帮助。柳声寒猜出个大概,君傲颜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只是简单地说,那东西“很好用”。

    白涯就靠这个东西,打头在这漆黑的结界里探索起来,其他人都跟在后面。偶尔,几处八条腿的影子从周围掠过,像是游荡的幽灵。他们尽量不去理会,免得消耗不必要的心神。即使现在没有风,空气也冷得骇人。君傲颜一直抓着茗茗的胳膊,免得这小家伙又乱跑,不知跑进什么贼窝里去。

    走了好一阵,就是在这样一片死寂中,意外发生了。

    白涯在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迅速做出反应,忽然躬身向前将弯刀丢了出去。其他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他的动作过于突然。祈焕从侧面探头看过去,发现他的一把刀和蓝珀都不见了。刀是被丢出去的,蓝珀难不成凭空消失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黑色的刀刃带着呼啸声重新打着转,将刀柄“啪”的一声塞回白涯的手里。

    蓝珀呢?蓝珀呢??

    以前方的某一点为光源,绽放,开裂,整个地带的阴霾被驱散了。但当黑暗退却之后仍是黑暗,只是得以重见天“月”。现在仍是深夜,只不过结界的缔造者终于选择了现身。

    那所谓的光源不过是黑夜原本的样子,甚至不是蓝珀里发出的光。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险些搭上命拿到的东西,就这样出现在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手中。

    ——素不相识的妖怪的手中。

    这次,那八条腿的影子更加庞大,大约是最大的主体了。当他们能看得更清楚些时,发觉这的确是个活生生的妖怪,只是一动不动,雕塑一般,手里还抓着被线勾去的琥珀。他坐在形如椅子的器物上,翘着腿,有种古怪的镇静。非人的象征除去背后的肢体外,他的皮肤是极不自然的蓝灰,短发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挂着紫靛色的眼,僵硬的浮雕般的左唇角下有一枚黑痣。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个小蜘蛛的影子,但它是真实存在的吗?它不够立体,只是从他皮肤的某处游移到另一处。

    这就是晏?所说的妖怪吗?

    “还来。”

    管他是什么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抢了他的东西也得客客气气地还回来——尽管那东西在先前也是他从别处抢来的。

    妖怪一动不动。

第六十四回:无间是非

    “我若是不还呢?”

    忽然开口显得有些突兀,但除了嘴唇上下开合,那妖怪依然岿然不动。

    “你妈了……”

    “多有得罪。”柳声寒打断了白涯,“在下柳声寒。我与我的友人,是来寻人拜见鸟神迦楼罗大人的。一位名为晏?的蛇妖为我们引路。不知您……如何称呼?”

    妖怪沉默了一阵,略微调整了坐姿,垂下还攥着他们的琥珀的手。他只回了两个字。

    “缒乌。”

    “和一个将死之人废话什么,老白揍他!”

    “用不着你使唤我。”

    自称缒乌的蛛妖好像笑了,好像没有,但不论如何配合接下来的发言,都让人颇感嘲讽。

    “谁才会是将死之人呢?”

    “失礼了。”柳声寒看上去是在道歉,但无非是和几人唱红脸白脸罢了,“我们几位不请自来,的确有些唐突。但,还望您能作引荐。”

    “嗯……有失远迎了。”缒乌的语气懒洋洋的,身后的肢节却张牙舞爪,示威似的,“我‘引渡’过很多人了——很多。你们看见过的。”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圈套。先不说晏?,估计随便在此地找个妖怪打听,如果它打不过或是出于别的某种原因——例如,献祭,都会将人们骗到这个大蜘蛛的巢穴中来。语言也是一种武器,和一种娱乐,显而易见。

    “你个妖怪,先把我们的东西还来!”

    君傲颜的愤怒当然有原因,她至今还因为那时几人遭过的罪感到后怕。缒乌忽然笑了,这次笑的更加明显,仿佛听到很有趣的笑话似的。

    “你们的东西?这个,一开始就是你们的?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海神的宝物吧。既然你声称是你们的……买的,换的,还是——抢的?”

    “你……”

    “我说错了?难不成,你们几个当我不识货?”他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奇怪的轻嗤,“你们如今又要见迦楼罗大人……恐怕,图谋不轨吧?”

    “没什么轨不轨的,合着你们妖尊人贱的规矩,就是应该的吗?要么把东西还回来,带我们去见迦楼罗;要么,别怪我们不客气。”

    缒乌抬了抬一边的眉毛,眼神有些微妙。

    “在求见鸟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中,虚张声势之徒不在少数。那些人,多半一边说着话,一边打着颤,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几斤几两,颇为无趣。你们若是能带点惊喜,也不枉我为我族镇守这么些年,应付这么多无名无姓的虫子了。”

    轻蔑的语气听起来游刃有余,他实则并未将几人放在眼里。话音刚落,君傲颜忽然感到手中的兵器被看不见的手抓住了,她条件反射攥紧了它,硬是被一股特殊的力量拽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脚下拉出了拖行的痕迹。她知道,有看不见的蛛丝沾上了它。白涯本能地察觉到灵力流的扰动,忽然侧身,左肩依然传来了一阵刺痛——无非是避开要害罢了,却还是受了伤。他的动作还是迟了一步,丝线贯穿了左肩的些许皮肤,他自己向一旁闪避,扯烂了表面的皮。痛觉让他的反

    应更迟钝了,祈焕一把将他扑到一边,柳声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舞手中那支特别的笔,在缒乌的眼前快速构建出虚幻的假象。

    但这作用是有限的。蜘蛛从来不是靠嗅觉与视觉捕猎。只要猎物一脚踏进蛛网的范围,怕是插翅也难逃出生天。很快,大量一人高的蜘蛛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君傲颜向前翻转兵器,用刀尖划过前方的空气,总算挑断了蛛丝。她反身一刀刺进袭来的蜘蛛的腹中,蓝色的液体从里面冒了出来,黏稠恶心。刀传来“滋滋”的声音,她心生不妙,立刻抽出了刀。这个蜘蛛精已经丧失了行动力,她抽空看了一眼刀刃,蓝血之下的刀依然锋利,但她隐隐觉得,这液体多少会对刀造成影响,要小心才是。

    “小心它们的血!”君傲颜对他们喊话,“我料想人肉是被血溶解的!”

    “不用你说!”

    白涯一刀下去,齐刷刷砍掉了一个飞扑而来的蜘蛛的四条腿。它右半截只剩下几个肢体的凸起,短短的一排交替挣扎,像攀附在上面蠕动的小虫。仅凭一侧的腿是无法行走的,它就这样扭曲着在原地攀行,嘴上一对锋利的口器示威般反复开合。

    “别破坏内脏!还有嘴!”

    祈焕跟着补充。有只蜘蛛凶恶地扑向茗茗,那架势怕是要将他撕成碎片。祈焕袖间暗弩弹射出一枚石子,打穿了它八只眼睛中的一只。它调转方向,朝着祈焕冲过来,柳声寒忽然挥墨,将沾着的消化液甩了出去。蓝色的血夹杂着毒液泼向它的眼睛,被腐蚀的酸臭味浓烈无比。它慌乱起来,变得更加暴躁,祈焕趁这个时候将茗茗一把扛走了。

    场面混乱不堪。缒乌只是远远地看着,百无聊赖地撑着脸, 甚至打了个哈欠。这些喽啰他要多少都随召随来,何况在他的地盘,此处也早已用蛛丝布下天罗地网,不论谁都无处可逃。等他们体力耗尽,必然会在这场并不势均力敌的对抗中败北。虽然他们的实力超过了缒乌的预期,但若说是对他造成威胁,还差的太远。闹剧总会结束,只是时间问题,任何人都不要妄图对鸟神所建立的秩序指手画脚。

    “苼苼饿了。”

    茗茗忽然这么来了一句。他扯了扯就在他旁边的君傲颜,她却没工夫搭理。他们无疑陷入了苦战,连自己的肚子都无暇顾及。

    “什么?你饿了吗?这种时候……”

    “忍着吧小子!我们可要没命了!”

    祈焕一边说,一边将一截骨头插进一个蜘蛛精的嘴里。随后,他立刻在它的头上贴了一张符。已经有不少蜘蛛被贴上这种符咒了。虽然,它并没有强大的杀伤力,却可以把这些妖怪通通定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祈焕去另一边帮柳声寒了。茗茗摸了摸肚子,环顾四下。确实没谁能来帮他,他的表情有些失望。

    苼苼真的饿了,她很饿了。

    茗茗忽然走向一个不能行动的蜘蛛精,它丑陋的黑脑袋上还贴着祈焕的符。他伸出一只手,将那蜘蛛其中一只拳头大的眼睛生生挖了下来。那眼睛呈现出一种暗蓝,在月光之下有一种奇

    怪的光泽。茗茗就这样捧起它的眼睛,张大嘴,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咯吱吱,咯吱吱。与战斗并不相称的声音出现了。最先注意到的是白涯,他方才用白刃从下至上戳穿了一个蜘蛛精的头,拔刀的时候侧脸避开了飞溅的液体。就在他转头的一瞬,他立刻看到了茗茗反常的举动。

    “那小子在吃什么?!”

    柳声寒吓了一跳。她立刻赶上去查看,君傲颜为她做掩护。当她抓住茗茗的手臂时,他已经将大半个蜘蛛眼吞进肚了。他的手上、嘴上、大半张脸上,都是粘腻的黑色汁液。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在他身边蔓延,像是清苦的墨汁掺杂了煮糊的糖浆。

    “……好吃吗?”

    柳声寒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好奇,还是无话可说了。不论这东西有毒与否,凭谁看到这景象都要皱起眉,后退三步以上。柳声寒僵在那儿没动,像是在观察什么,有袭来的蜘蛛精被君傲颜剁掉了头。她也发现了,茗茗的眼神不太对劲,像变了个人似的。莫非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中毒了,出现幻觉?

    缒乌似乎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灵力扰动。在这里,一丝一毫的变动他也能发现。那不入流的半妖忽然垂下手,身体却站得很直。液体顺着他的手滴入土里,他纹丝不动。又有蜘蛛袭来了,茗茗忽然一跃而起,踩在蜘蛛的背上,将它一脚踏了下去。那高度几乎是他自己身高的数倍,这令几人都短暂地呆在原地,惊愕不已。那孩子的眼睛亮得可怕,似乎有针刺从里面迸溅。那真的是属于人类的眼神吗?他们不确定,也无法形容。但肯定的是,他现在所能做出的一切动作都不应是人类的范畴——至少不是普通人,普通的孩子。

    他轻易地用手折断了蜘蛛精的肢节,清脆的声响像是徒手掰断了粗壮的树枝。不仅是力量,速度也快的过分。他灵敏地踩在不同的蜘蛛身上,每一脚都将它们踏进地里。他轻巧地躲开一处处飞溅的血和毒液,就像预先知道它们会洒落在哪里似的。这几乎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明明他才是最小的那个,却像是碾碎蚂蚁一样在短时间内击杀了数十个蜘蛛精。这数量,很快就要赶上白涯他们对付的总和。

    但他没有再杀下去了。他忽然一个空翻,将自己稳稳地落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他伸出手,凭空保持平衡,整个人忽然沉降了一段距离。空中传来一阵“嘎吱”的刺耳声,像是什么乐器上的弦被用力扯开,濒临断裂极限的声音。

    他踩在了妖力编织的蛛丝上。

    缒乌难得从原位上站了起来,白涯几乎快要以为他是个偏瘫了。这很奇怪,就好像其余奋战求生的四人如何努力,也比不过一个孩子似的——尽管那个孩子变得不同寻常。

    茗茗沿着丝线,抬着手,晃晃悠悠地向他走来。缒乌悄悄动了动小指,看不见的绳索忽然剧烈摇晃起来,茗茗几次都险些翻下去了。白涯暗骂一声,从下方追了上来,其他人也朝这边靠近。眼看着茗茗与那妖怪的距离越来越近,每个人心里都捏了把汗。

    他想做什么?连缒乌也不知道。

第六十五回:无绝若线

    茗茗在距离缒乌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忽然跳下来了。那个位置原本缒乌也判断着,他不会贸然行动,但他就是赌了。他在赌眼前的视野里是否还有其他的蛛丝,而且,就这样被他赌对了。在即将摔落到地上时,茗茗一把抓住了另一根蛛丝,手中再次传出那种弓弦般的声音。他攥着蛛丝朝缒乌迎面荡过去,松开手时,白涯清楚地看到,月光下,凭空一条血迹。

    茗茗两手空空,竟就如此莽撞地冲向妖怪。缒乌没有迟疑,他从身侧抽出一把长剑。长剑上流过深蓝的光,寒铁的颜色映衬在他的眼上。在他抽剑的一瞬,茗茗双脚踩上他剑身,向后一翻,稳稳地落到地上。

    “雕虫小技……但还有点意思。”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孩子,“这把剑只斩杀过妖怪,杀过……我的同族。人类还没这个待遇,但,你要成为第一个吗?不——你最多算半个。”

    但这个孩子是他刚见到的那个吗?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但无所谓,凡是流淌着人类之血的物种都是肮脏且低贱的,他们只会弄脏他的剑。

    尽管如此,他还是抬起了剑。他的本能告诉他,这来路不明的半妖不知还有什么把戏没使出来,尽早解决的好。缒乌很快挥下一剑,茗茗却向后下腰,轻易地躲闪开了。他的剑技不论在懂得门道的妖还是人之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一招一式都行云流水自然而然。黑夜里的刀光闪烁不断,呼啸的风在茗茗的耳边一遍遍响起。他就像是能判断出每一剑会落下的位置,总可以灵巧地躲开,即便有时缒乌的剑术几近毫无破绽了——无缝可钻,无处可逃,他却能以一个异常奇怪且扭曲的姿势避让。这必然会发生肌肉扭伤或是骨骼错位,可这孩子轻易便能恢复原状。茗茗没有任何可以攻击的武器,但即使有,估计也没什么反击的空隙。即使他现在再怎么矫健灵活,光是躲藏避让,对战斗的推进没有任何好处。

    “我们得救他!”君傲颜他们还在与那群喽啰周旋。

    很快,让他们更加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缺胳膊断腿,甚至连头也掉了的蜘蛛尸体,忽然奇迹般地再度站了起来。就仿佛有看不见的肢体回归到它们身上,重新支配它们的身体行动。照这样下去,不知杀到何时才要结束。

    “他在控制他们。”君傲颜砍断了某处的线,一只残缺的蜘蛛便不那么灵活了,“可我们不知道每一根线在哪儿!”

    白涯看着方才那一抹浮空的血迹。它已经顺着线的方向倾斜地滑下去,拉出长长的一道红色。祈焕也注视着那里。

    “我有个办法。”柳声寒道。

    “我也是。”

    不知柳声寒和祈焕想到了什么,他们短暂的对视后忽然看向了白涯。

    柳声寒对他说:“掩护我。”

    虽不知他们想出了什么主意,但白涯点了点头。柳声寒轻轻将笔转了一圈,忽然在此处飞快地奔跑起来。白涯赶在她前面的一段距离,毫无章法地快速挥舞双刀,将眼前可能会划伤柳声寒的线尽数斩断,但并非全部。君傲颜看向这边,隐约觉得从柳声寒的UU小说扩散出某种透明的墨,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晕染开了,可之后的光景又没什么变化。蜘蛛精的数量源源不断地增加,满地的残骸几乎要没有落脚的地方,而她与祈焕也快要撑到极限了。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挥剑这点臂力对缒乌来说九牛一毛,可他

    多少有些困惑:别说孩子,就算普通成年人这几个跟头空翻高抬腿下来,早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了。相较之前的普通模样,此时的他已经溢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妖气。这很奇怪,通过气味,大多数妖怪都能判断出他半妖的身份,可半妖是不至于一丁点妖力也散发不出来的。他所见过的、听过的半妖,多少都会散发出妖气来,而以他们的能力还不足以完全隐藏。在刚见到几人时,他们没有丝毫属于妖怪的气息,尤其这个孩子,普通人一个。可现在完全不同,缒乌也可以确定那不是蜘蛛精的眼睛传染给他的。莫非他其实很强,强到能自如地控制自身妖气的散布?也许不止于。毕竟,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莫名其妙,那么难以捉摸。

    终于,茗茗多少有些疲惫了。他在躲开一剑后,被另一种锐利的东西划破了脸,那是蛛妖缒乌的一段肢节。这一下防不胜防,些许微量的毒液让茗茗的伤口没有那么快愈合。他伸出了手——手掌上被蛛丝挂破的口子早已愈合,他摸了摸脸颊,手上碰到温热的液体。在少量毒液的作用下伤口感觉有些麻痹,并不算痛。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拉出黏稠的红线,整个人更加阴沉了些。短暂的晃神后,茗茗忽然抬头,翠绿的眸子里带着血丝。

    “你竟敢……你敢、敢伤他——你应该死,你应该去死!死啊!去死啊——!”

    他的音调陡然飙升,原本未到变声期时的中性嗓音更加尖锐,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女孩。白涯他们忽然朝这边看,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麻烦。凭这样就想威胁到缒乌,还差太远,可尖利持续的嗓音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他感到,连自己暗布在此地的蛛丝都在微微颤抖。

    缒乌一招手,几十根蛛丝从茗茗的脖侧、腋下、臂上、腿边等地方擦了过去,他再一抬手,这小孩整个人都被架了起来。

    “闹剧到此为止吧。”缒乌沉着脸,抬起剑,“很快你的朋友就会与你在阴间相见。”

    茗茗的眼睛还充着血,他龇着牙,像个被揪起后颈皮的猫,甚至连张牙舞爪都做不到。可就在缒乌举剑的瞬间,一只巨大的蜘蛛精忽然将他扑倒了。缒乌看到,这只蜘蛛的眼睛很不正常,它散发着过蓝的光,身上的气息却与自己的手下没什么区别——这是他一开始没能警觉的原因。但它的行为十分反常,他不清楚为什么。缒乌没有过多犹豫,而是一剑从下方刺穿了它的头颅,将它掀到一边。他一低头,感觉胸口存放着琥珀的位置有一种离奇的烧灼感。他看到,它隔着衣料,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刺眼的蓝光。

    茗茗依然紧盯着他。若目光可以杀人,他早就死了一百次。茗茗口中还在咒骂着,尖利刻毒的语言从未停止。只是因为他脸上的伤吗?为什么?他的那些同伴数次遭遇险境,他也没有这样激动过。

    连白涯那边也发现了问题。那些还活着的蜘蛛,它们间靠什么沟通,他们本不得而知。现在,几人心里多少有些答案,因为那些蜘蛛精忽然就迷失了方向似的,有些茫然地在原地转圈,就好像命令被拦截的无组织的士兵,热锅上的蚂蚁。剩下能够做出攻击和反抗的,也只有那些残缺不堪的尸体了。他们再看向茗茗时,那孩子无所畏惧地注视着眼前的妖怪,是那妖怪身上的蓝珀扰乱了一切。

    那个孩子的半妖可以控制,或至少是干扰到妖怪的交流吗?从精神层面?他是如何利用海神之宝的?白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缒乌站起来,扶住额头。他虽然没有受伤,但似乎受到了某种干扰。更多蜘蛛精朝着他奔过来了,但他定了定神,毫不留情地将造反的小家伙们一一斩杀。这时,蓝珀从他的衣里掉出去了,一只蜘蛛冲上前叼起蓝珀。其他蜘蛛忽然就不再攻击它们的主人了,而是疯狂地冲上前,将那衔着蓝珀的蜘蛛扯成碎片。可怕的咀嚼声不绝于耳,蓝珀却不知去向何方。

    缒乌很清楚,要想夺回混乱的主导权,只有解决掉眼前这个捣鬼的小子。正当他准备再度举起武器时,白涯忽然将弯刀抛了出去,快速旋转的刀刃割断了茗茗上方的线。缒乌侧身躲过弯刀,二度转身预测到弯刀折回来的位置。第二次,弯刀斩断了茗茗下方的线,他落到了地上,而刀回到了白涯手中。

    “你的把戏我们已经看穿了,束手就擒吧。”

    茗茗从地上爬起身,忽然有两个白花花的纸人跑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拽走。虽说只是祈焕的幻术罢了,可那两个纸人力气还挺大。茗茗没有做出太大的挣扎,只是眼前紧盯着那一大堆高高摞起的蜘蛛。那枚蓝珀,大概就在里面吧。

    缒乌没有说话。他将剑收了回去,猛然抬起双手,凭空一抓。蜘蛛群铺天盖地,再一次向他们袭来。这一次,就连那些原本在围抢蓝珀的蜘蛛也被扯开了。它们显然有些暴躁,很难听指挥,但蛛丝让它们无法反抗。

    其中一只蜘蛛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蠕动了两下,忽然将肢体折叠起来,发出咔嚓的响声。它在发生异变:眼睛不断分裂,更多眼球像是沼泽里涌起的气泡浮现在皮肤表面;它身侧出现了裂口,蓝色的血浆向外迸溅。可它并没有变得虚弱,而是愈发强壮,身体膨胀得越来越大,口中发出近乎马的嘶鸣。

    缒乌眉也不皱一下,忽然一掌打进它的腰腹,从里面拽出了什么东西。那异变的蜘蛛如山一般隆隆倒下,激起他身侧一片尘土。

    缒乌再次拿到了蓝珀。他看了一眼那模样可怕的蜘蛛,又看了看手中的宝石。

    “就现在!”

    柳声寒忽然大喝一声,远处有一枚小小的、燃烧着火焰的石子飞溅而来。祈焕在远处将一枚临时的火药打了过来。柳声寒和拉着茗茗的君傲颜忽然转头跑去。燃烧的火药被缒乌轻易地躲过,但火焰从他身后炸开。灼灼的幽蓝火光顺着那些线流窜,四面八方都是恐怖的光焰,整座洼地成了一片火海——蓝色的火海。

    柳声寒将那易燃的血泼在各处,祈焕引燃了它。火线清晰地显示出每根蛛丝的位置,尽管密度已经被他们变得稀疏,但规模还是有些超乎想象。祈焕背起茗茗,准备离开这处是非之地。眼见着白涯还紧盯着缒乌的位置,他无奈地喊着:

    “快走吧!再不跑没机会了!”

    “怎么能让琥珀落在他手里头!”

    “你他妈冒火打吗?我怕你有命抢没命拿啊!你真打算——”

    “这么大的火,他没法轻易脱身的,我们之后再来也不迟啊!”

    君傲颜跟着劝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走。他不说话,一直盯着那边,脚下勉强跟着跑了两步,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其余几人头也不回地朝宽阔的方向跑去。苍蓝的火光之中,只剩下缒乌的剪影扭曲摇曳。

    他只是默默看着手中的东西,一动不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无动于衷,任由身边的火四下蔓延,直到吞噬一切。

第六十六回:无服之殇

    他们逃离炼狱之后,天已经亮了。不知跑了多远,直到太阳完全升到天空中,鸟雀的鸣声不绝于耳,双腿疲惫发软,整个人差点将内脏呕出来时,祈焕知道,他们应该是安全了。

    柳声寒不断咳嗽着,怕是奔跑时吸了太多凉风。几人在一处树荫下缓了一阵,抬起头,看着漫无边际的山林,仿佛晚上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似的。但疲惫的身体与兵器上沾染的血迹告诉他们,所有的事都是现实。

    包括蓝珀被夺走的事。

    白涯的脸色不好。他知道,友人们不让他与那可恶的蜘蛛决战的选择是正确的。就算他要坚持,其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何况火势更猛的洼地也无法脱身。不过,鉴于他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就算想指责友人也只是无能的迁怒罢了。他狠狠地跺跺脚,将双刀收了回去。

    “孩子,你还好吗?”

    柳声寒欠身摸了摸茗茗的脸颊。他脸上那道伤终于结了痂,但还有些黏。柳声寒猜,里面大约是有阻止凝血的成分。他整个人呆呆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木头人一般,问他什么话也不说。祈焕和君傲颜也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知怎么样他才能恢复精神。

    “你们不觉得……这儿太安静了吗?”

    白涯忽然这么说。祈焕看了一圈,漫山遍野葱茏的绿色里,不断传出虫鸟的鸣声。天亮了,它们早就成了合唱班子,天上还有鸟雀拍打翅膀的声音,和风习习的呼声。

    “现在可一点也不安静啊?”

    “没有蜘蛛的声音,他是说……”柳声寒知道白涯在特指什么,“火焰的燃烧声也没有,气味也没有。我想,我们还没有跑得那么远。”

    君傲颜正心疼地摸索着自己的刀刃。听了这话,她也觉得有些不对:“是啊,怎么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柳声寒说:“大概,那家伙把结界封起来了吧。”

    “他还没被烧死?”

    “应该没那么容易……”

    “那不是白忙一场吗?”祈焕也跟着不甘心,“我们还说回头再去找呢。这么一来,可什么都没办法了……不对,他既然是给鸟神看门的,会不会把琥珀上交给迦楼罗啊?”

    “很有可能。”柳声寒思索道,“但,并不能保证。”

    “唔……”

    这会儿,茗茗好像回过神来了。他猛一抬头,看着一筹莫展的几人,有些好奇。

    “你们怎么啦?一个个都丧着个脸。”

    “还不是怪你。”

    白涯嘀咕了一句,倒也没追责的意思。反正归根到底,是自己能力不行,连块石头都看不住,抢不回。茗茗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我怎么啦?我不就是——”

    “你没事!”祈焕忽然搓了一把这小子的一头白毛,“吓死我们了,你个小东西。”

    “我没事呀,我很好。只是苼苼她饿了,她饿了就必须吃东西……”

    “苼苼?是你妹妹?你吃了蜘蛛眼睛,你还记

    得吗?”柳声寒问,“那东西八成有毒。可你现在却安然无恙,这又是为何?”

    “嗯……苼苼饿了,吃东西就好了,如果一直没东西吃——就什么都吃。”茗茗张开双臂比划着,“苼苼借我的身子,若我受了伤,她就会生气,就会出来。我想,她是把眼睛当果子吃了,那假果子又有毒,她以为我受伤,就出来救我啦。”

    他们忽然理解,为何那个小山村的人们会对这孩子避讳有加。若不是他们亲眼瞧见茗茗是如何与妖怪周旋,恐怕也会像最初的山民一样,把他当做一个疯疯癫癫的臭小子。

    “那琥珀能控制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祈焕试着问,“你——你的妹妹,是怎么做到的?她如何用那东西传话,让那些蜘蛛都听她指挥的?”

    “我不知道耶。”

    茗茗老老实实说了,满脸写着真诚。这让他们都有些没办法。这时候,柳声寒在他面前蹲下身,细声细气哄孩子似的问:

    “关于你妹妹的事,你记得多少?你可以告诉我们吗?”

    “为什么你们会对她的事感兴趣呀。”茗茗歪着头,“真稀奇,我以前是很想说的,可是大家都不让我说。他们说我编故事,说瞎话,神神叨叨,要么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可苼苼才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娘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专门让村里的巫医给我搞什么驱魔的仪式,我就让苼苼藏起来,他们谁也找不到。”

    “她的墓地在哪里?”白涯随口问了一句,“埋哪儿了?别真是鬼上身。”

    “不是鬼上身。”柳声寒倒是很肯定,“这里应该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复杂的隐情。”

    茗茗说,苼苼没有墓地。苼苼葬在他的心里,他的肚子里。

    他这么一说,几人也就明白了。在那物资匮乏的山村,一个受尽眼色与欺辱的寡妇的家庭,这一点点肉,哪怕是曾经的骨肉对母子俩来说都意味着什么。母亲没有吃她,因为那真的是很小的一团肉,她全部留给了茗茗。

    “也不是……不能理解。”

    祈焕艰难地说完这番话,傲颜也点了点头。他们都知道,战乱之年,饥荒之时,人吃人都是常有的事。

    “本来我娘也不知道该不该吃的。”

    “的确,这种事……”

    “她怕我也染了毒。”

    几人听着不对味了。那村里的阿婆不是说,他妹妹苼苼,是给饿死的吗?

    “为何是毒?”柳声寒敏锐地追问下去,“村里人说,她是给饿死的。”

    “是毒死的呀。我娘不让我给村里人乱说,但你们不是村里的,我想,应该能说吧?”

    “谁下的毒?”

    “她自己哇。”

    “她自己?”

    “嗯。”茗茗点点头,“村里有坏人骗她,说山那边有果子吃,让她一个跟他去。我当时就问,那里有吃的,你怎么不去呀?家家户户都缺东西呢,你是不是要她当挡箭牌?那家伙特别讨嫌,我娘说,他是

    个‘棍儿’,意思是就他一个人,找不到老婆。我猜他家没人做饭,又怕妖怪吃他,是让我妹妹去探路呢。他瞪我一眼,就走了,但回家以后,妹妹老是喊饿。她老想着山坡那边的果子。”

    白涯沉着个脸,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傲颜皱着眉,问后来呢。

    “她半夜饿得受不了啦,可家里哪儿有吃的呀?一直喊饿,一直哭,我也跟着她哭,我娘哄不了。最后我俩都累得睡着了。醒来以后,苼苼就不见了。我想起那个坏人说的事,就告诉我娘,她拉着我去山那边找,在河边找到她了。她泡在水里,都有点胖了。”

    “她已经……”

    “她死了。我娘说不会说话不会动,那就是死了,以后也不能说话、不能动了。我看附近根本没有果树,要么就是在河的更上面,她被冲下来了。回家后,我们看她嘴边发紫,舌头都黑了。我娘说,她是吃坏东西,中毒了。她总不能是跳进河里捞果子去了吧……她又不会游泳,就这么淹死,是有可能的。我娘说她大约是做了个饱死鬼,是好事。可我呢?我好饿啊,我说,我也想当饱死鬼,我娘就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

    “……”

    “我还是很饿——我娘忽然就说,去给我做肉汤。我可高兴了,等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于是我去厨房看。我娘说厨房危险,平时不让我进的,但我实在太饿了。我闻到一股香味,锅里煮着东西,地上放着一个球。我去抱起来玩,发现是苼苼的头。我娘好像吓坏了,忽然就抱着我哭起来。最后,她说她没办法,还让我不要说给村里人听。我可听我娘的话了。”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对于茗茗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水落石出。柳声寒说,可能是那果子的问题。那地方的流水,可能是从妖异的地界而来,那有毒的果子或许有什么功效,只是她也不清楚。苼苼的魂魄被定在了茗茗的身上,他们是一身二魂。

    是半妖。

    几人无言地走着山路,谁也不说话。祈焕顺手击杀了一只野兔。吃这顿将就的午饭时,君傲颜才小声地问:

    “声寒,你说这苼苼……算是鬼了吧?她不去投胎,不怕变成厉鬼,害人吗?”

    “小孩子的魂魄很干净的,除非,是遭人陷害的惨死——他们知道是谁害了自己。我不知茗茗所言的坏人是否遭到了报应,也不想问。但,她既然是这般护着兄长,应当……”

    茗茗以实践证明,他确实不是个拖油瓶。可是其他人都宁愿他不要出手。现在,他们准备凭自己的力量,去寻找鸟神迦楼罗了。

    他们小小地睡了一阵,补了觉。下午的太阳还是很凶,他们却不得不继续赶路。走着走着,有巨大的影子掠过地上。白涯抬起头,看到晴空万里,并没有什么游云。再一转身,他看到了一个大鸟的影子。

    那真的是一只很大的鸟,黑色的剪影被橙色的光包裹着。

    忽然,它像是注意到下方,调转了方向,落回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林子里了。

第六十七回:无功不返

    一团强烈的光华在眼前炸开。

    炙热是明显能感觉到的,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危险。不如说,经历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们已经麻了,除非危险糊到脸上,否则他们是动也不想动弹一步的。

    这阵温暖的火光,带着一股灿烂的烟霞,伴随着轻快的步伐消散而去。就这样从林间现身,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他们是认识的。

    “你们还活着……真是意外。”

    毋庸置疑,陵歌的语气确实有几分不可思议,不过表情依旧淡然,一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样子。这般光鲜亮丽与几人的灰头土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好在,并没有任何观众。

    “我承认我一开始不喜欢你,但比起其他恶劣的同族,连你都变得顺眼太多。”

    好样的,经典白式笑话。

    五人身上多少有些纤细的刮伤。经历过什么,陵歌一眼就能瞧出个大概。她似乎又想赞许,又想发出嘲笑,这样的心境让她的表情有些奇怪。

    “问你个问题——”白涯拨了一下眼前的碎发,忽然问她,“既然你们这儿阶级森严,我看你又是个妖怪,你为何不对我们出手?应该,不止是打不过这么简单吧。”

    “我一天到晚飞来飞去已经够忙了,没心情多管闲事。”

    “那你下来干什么?看我们是死是活?”

    “你——”陵歌眼瞧着不高兴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能有好心?我不信。”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们。”她轻蔑地抱着臂,眯起眼,“杀你们和踩死蚂蚁一样容易,我只是不想脏我的兵器罢了。而且,我从来只做迦楼罗大人安排的事。猎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是下等妖怪才会去做的。何况带着一身血腥味出入神鸟圣堂,实在是不合乎礼仪。”

    “事儿真多。”

    “趁我心情还不错,我建议你选择闭嘴。迦楼罗大人仁慈善良,不喜争战,我不想让这一切都变得难看。”

    “你刚才讲了什么笑话?”

    在白涯等人的眼里,所谓神鸟迦楼罗已经成了一个无恶不作,嗜杀成性的暴君。当下陵歌说出这种美化色彩浓重的话,真让人怀疑自己听错了。祈焕从侧后方用力擂了白涯一拳。

    “你可少说两句吧——陵姑娘,既然我们已是第二次见面了……你看,我们这么有缘,能不能行个方便,带我们……”

    “没可能。”陵歌干脆地说,“我也只不过是路过而已。你们能活着从缒乌那里出来,恐怕他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我没有追究你们的问题,就别得寸进尺。凭你们还想见迦楼罗大人?一开始,我也没指望你们能活多久,以为会像过去的来访者一样,很快就进了谁的五脏庙。既然还没死,还是早点离开我们的地盘,免得不知什么时候就丢了小命。”

    祈焕还想再说什么,柳声寒忽然打了岔。她难得插嘴,一定是想出了什么办法。

    “唔,陵姑娘,想必您也知道我们为何会造访这里。最初我们本是为了拿到五霞瑛,才冒险来到这险恶的山地。我听闻,在这一带有一处矿区,应当是有这等神物的。您对此地那样熟悉,见多识广……想必,多少知道些什么吧?”

    陵歌的目

    光懒懒地将她上下打量。这番话听上去与神鸟之事没有太大关联,她就不那样警惕,只是浅浅地点点头,认同了她的观点。

    “是这样,您看如何?待我们找到五霞瑛,完成了香神大人的任务,就回去复命。只要找到那片矿区,我们绝不多做停留。”

    白涯和祈焕同时看向她,眼神带着疑惑与愠怒。谁让你随便代表我们做决定了?还未找到那破规矩的始作俑者,找到蓝珀的下落,得到所谓什么神的许可,就这么轻易回去?来都来了,下次再造访这里,不知是什么时候。反而是君傲颜将他们瞪了回去。她坚信,柳声寒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陵歌稍微想了想,指着一座高山旁光秃秃的石头山说:“喏,去吧,就是那儿。”

    “……”祈焕吸了口气,“你搞我们呢。”

    “路是指了,爱信不信。等完成任务你们就赶紧走人。我还爱看你们在这晃悠不成?”

    “万一你是驴我们的呢?”连茗茗都不服气了,“上一个给我们指路的妖怪,可给我们坑的不轻呢。说不定路上又有更麻烦的什么看门狗,给我们一通咬。这谁受得住?”

    陵歌皱着眉,反复审视着眼前这人小鬼大的半妖。她倒是没有那般排斥,那般厌恶,只是眼里也没什么喜欢。不如说,他与这群人类站在一起这件事本身,让她觉得稀奇。

    君傲颜附和道:“是啊,陵姑娘。我们是真被害惨了,现在是谁也不敢轻信。不如,您带我们去一趟,我们就知道那边的虚实了。”

    陵歌有些不满。她自认为,给这群人指路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怎么还没完没了?早知如此当初都不该与这群异乡人多话,真是自讨苦吃。

    “要我去那边,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带着你们?我怕是三天也去不了。你们自己想办法,难不成还想让我摘好了打了包交到你们手里,不如我替你们送到香神面前算了。”

    祈焕悠悠道:“那敢情好……”

    “陵姑娘,实在是抱歉……上一次对妖怪的信任,险些让我们命丧黄泉。想必在过去,有不少人都是以相同的手法被欺骗的。您看,上一次的带路就把我们推进了火坑,险些连这孩子也搭进去。不如您就将我们远远地领到附近,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便是。”

    恻隐之心这个玩意,陵歌多半是没有的。她大可不必对这群进山送死的人多管闲事。不打起来都算是客气的,任由几人在此地自生自灭就是。但她多看了那孩子几眼,茗茗也眨巴着个大眼睛看回去。她对人类的幼崽向来没有任何好感。他们吵闹、愚蠢又脆弱。虽说按规矩,半妖的身份卑贱到不配被列为鸟神大人的子民。不过单从实力上说,还不至于让陵歌感到由衷的厌恶。

    “行吧,我带你们去。只是你们要言而守信。”

    “你不耍什么花招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祈焕再次怼了白涯一下,陪着笑:“陵歌姑娘人美心善。说起来,您是鸟神大人的直系属下么?听起来您是容易见到他的,他不会因此责怪您么?”

    “我说过,迦楼罗大人并非你等鼠辈自以为的性子。哼,不许再提这件事,否则我不给你们带路了。趁我没改变主意,你们最好闭上嘴。”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连茗茗也捂起了嘴。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陵歌掀开了一面石壁上的藤蔓,露出半人高的、黑漆漆的洞。

    “就是这儿了。”

    “……好可疑啊。”祈焕皱起眉,“里面不会有什么叫比比的怪物吧?而且我们不是要去那边的山上吗?你让我们钻这个狗洞又是何意?”

    “少废话。这是灵脉,能省不少路,我总不能靠走的带你们过去。”

    “这是灵脉?”柳声寒有些在意地看了过来,望向那没有一丝光亮的洞穴,“我听说很多年前,九天国的灵力场就变得特别,六道灵脉也会失效……这处普通的灵脉还能用么?”

    “骗你们作甚。不过这儿的灵脉范围有限,仅能在这一带内活动罢了。一会你们跟紧我,不要走丢了。稍有差池,你们可就不知被扔到哪条沟里去了。”

    说罢,她一弯腰,灵巧地消失在了那个小小的洞穴中。

    柳声寒紧随其后,没有丝毫犹豫。君傲颜想了想,也跟了过去。祈焕带着茗茗,最后才是白涯。白涯低头挤进洞里的一瞬,只觉得身边豁然开朗,很轻易便能直起腰,只是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所有人的身形倒是清晰可见,偶尔有一两簇疑似萤火虫的光芒滑过身边。他们紧跟着陵歌,谁也不敢慢步子。不一会儿,身边的火光便多了起来,它们都飞快地冲到他们面前,汇聚成了一团巨大的光斑,逐渐向四周扩散。他们都奔跑着,一步不敢懈怠,直到陵歌不假思索地冲进迎面奔来的光——

    重归光明没花太多时间,但此处的景色果真与之前截然不同。他们从一处不比入口宽敞多少的矿洞出来,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坡。这里没有花,没有草,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绿色。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金色矿脉。这种金并不纯正,夹杂了各式各样的石英,都是并未提纯的颜色,显得有些脏。但斑斓的素色堆砌在一起,也有一种别样的美。这里是一处未经开采的无人矿场,第一次见到这种风景,几人无不为之侧目。

    “就是这儿了。顺着灵脉往西不到一里,我就见过五霞瑛,不知现在有多少。好了,我要回去了,希望你们遵守承诺,趁早滚蛋。”

    “陵姑娘留步!这些花……我们该怎么活着带回去?”

    眼看陵歌转身准备离开,祈焕连忙叫住她。她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地说:

    “我带你们来已是仁至义尽,别蹬鼻子上脸。我可没答应帮你们想办法!”

    祈焕还想说什么,可陵歌转眼间就化作了一只庞大的鸟,振翅飞向天际。一阵热浪惹得他们抬手遮住了眼,再挪开胳膊时,他们只能看到与太阳背道而驰的另一抹红色,朝着高耸的积雪山峰飞去了。

    “真不够意思!”茗茗大吵大嚷。

    “声寒,这下怎么办啊!”祈焕急了,“我们既没办法把花活着搬走,也没能见到迦楼罗,这不是亏大了嘛。”

    柳声寒倒是一如既往,不慌不忙。

    “至少我们知道五霞瑛分布何处了。况且……我有一点新发现。”

    说罢,她扭头看向来时的出口。矿洞之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不知是分布在石壁上的柱状晶石,还是先前灵脉里雀跃的光点。

第六十八回:无立锥地

    柳声寒所说的方法,是重新进入陵歌带他们来时的灵脉,沿着它去寻找鸟神的殿堂。他们模模糊糊地觉得,此时所行走的方向该是与先前不同的,而事实上,大概只有柳声寒在这里还有些方向感。

    “你有多大把握?”

    这次的通道是可见可触的,白涯的声音平板地撞击着通道光怪陆离的四壁。缀生的矿物结晶不知是散发抑或折射着迷离的光彩,催眠似的,令人眼晕。

    柳声寒在前边带路,但脚下迈着的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坚定:“六七成。鸟神的居所,想来应汇聚着充沛的灵力。想找到那里,靠辨识这灵脉中的灵力涌动也许可行,不过,也要靠一些运气。”

    他们越向前走,脚下变得愈发潮湿,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汇聚在一起。大约是此地地质特殊,那泉水是温热的。只是越走,空气便越发泛起凉意。虽说并不算寒冷,反而凉爽怡人,温度的变化还是让人有些奇怪。眼前出现了一团固定的光,想必是出口。柳声寒忽然停在那儿不走了,君傲颜不知为什么,但她接着向前。就在即将重见天日之时,柳声寒唐突地攥住了她的手臂,猛地用力将她拽了过来。失去重心后,脚下的水流很轻易就能将她绊倒,她用力将陌刀杵在地上,才保持了平衡。

    傲颜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声寒哪儿来的这般力气。

    “你不要命了吗!”柳声寒竟比她还生气。

    君傲颜觉得不对劲了。她和白涯向前探身,发现他们竟然在一处峭壁上。潺潺的细流是一处小小的瀑布,从高处向下,末梢消失在空中。

    “我们应该怎么上去?”

    在一群成年人中,茗茗是个活泼的孩子。即使这般局面,他也是乐观得要命,一点都不着急,反而轻松地问他们,就好像其他人一定有办法一样。

    “你确定迦楼罗就在附近?”祈焕问。

    “我想是的。上方有很强的灵力流动,且人数众多。”

    祈焕忍不住揶揄:“你这位置算的还挺准啊,就是高低差有点儿……”

    “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君傲颜感慨道,真不知是他们运气太好,还是运气不好。

    “不愧是鸟神,也就扁毛爱在高地儿垒窝。”祈焕一边看,一边嘀咕,“那个陵歌平时就往这跑?出个门都得飞上飞下,他们也不累得慌。柳姑娘,真的没有更近的出口了吗?”

    “我找不到了……想来鸟神并不希望普通人出入自己的住处。”柳声寒遗憾地摇摇头。

    所幸上方有大量密密麻麻的藤蔓,这是天然的长梯。白涯率先在断崖边反身抓住上方的藤蔓,利落地登了上去,看着就令人害怕。柳声寒似乎不欲被落下等待,于是她主动跟在白涯下面,顺着他摸索出的支点攀爬。君傲颜和茗茗也跟了上去,祈焕倚仗着自己撞见比比时的“矫健身手”,拍着胸脯自荐为他们断后。他扶上茗茗落脚的藤蔓交点,最后向下看了一眼,咽了咽唾沫。

    老实说,这儿可真不是适合徒手攀岩的好秀场。

    爬了一小会,白涯挂在山壁上低头望去,视线越过下方凸起的岩体构建的平台,只能隐约看见雾霭笼罩的地面景象。他再抬起头,攥着藤蔓,仰面眯眼凝视着上方。这是他们能看到最高的山峰了,颇像是进入这片山脉前,从远处望见的雪山。可是现在就快到山顶了,山岩上却没有丝毫冰霜雪染的痕迹。他的确能感到不同寻常的结界,使得此地的真实样貌与远观时略有差异。

    好在,他们出来的洞口离山顶的确不远。山壁也不乏可供支撑的岩石,只要不向下看,并没有那样可怕。一行人攀登的路程算得上有惊无险,就连祈焕不大放心的茗茗,这孩子也比他们这些成年人要轻盈太多。即使没有突然背生双翅,在山岩上纵跃的样子也像极了一只敏捷的鸟儿,无愧于他的身份。

    祈焕吭哧吭哧地爬着,劳心费力。好不容易,才最后一个从山崖边缘探出头来:“你小子可以啊,也不等等哥哥我,亏得我瞎给你操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了嘴。辉煌殿宇率先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那恢宏气派在一瞬间就使所有人都相信,它正是他们此行寻觅的目标。

    但这不是祈焕闭嘴的根本原因——在前头,君傲颜捏紧了刀,盯着白涯对面,丝毫不敢松懈。

    白涯与面前的“人”冷冷对视。那是一些身着甲胄的……妖怪,打扮像是宫廷侍卫,只是个个都顶着鸟类的脑袋,使人大感违常。尽管面部披覆鸟羽、顶着外突的鸟喙,他们也看得出这些鸟头守卫对他们的出现并无欢迎之色——最前头的一个,装束不大一样,大约是侍卫长吧?他后脑勺的毛都竖起来了。

    “你们这些人类,为何会闯入迦楼罗大人的圣所!?神殿所在,向来只有我等知晓,哪个叛徒把大人的居处告诉了你们!”

    白涯皱了皱眉,隐蔽地瞥了一眼柳声寒。他倒是不介意供出陵歌,只是平心而论,她确实将秘密保守得很好,他也无意栽赃陷害。而柳声寒没有半点反应,不像要站出来,认下这名头的意思。他只好跳过了回答,还算客气地应道:“我们来拜见鸟神大人,没有敌意。”

    “大人哪是随便什么人说见就见的!”侍卫长身边一个个子小些的卫兵激动地尖叫起来,“不要做梦了,没有羽翼的异族们,还不如想想掉下去怎么保命!”

    他摆动着手中兵器,似乎很想将他们全都踹下去。侍卫长反而冷静下来,伸手拦住了他。他板着鸟脸,忌惮地看了看白涯肩上露出的刀柄。

    “神明不喜欢可疑的人类。”

    “如若能面见神明,我们定会将来意和盘托出。”柳声寒向他微微欠身。

    侍卫长狐疑地打量她,转头与其余鸟妖嘁嘁喳喳商量了起来。他们听不懂,好在随即,对方又扭回头,态度虽然生硬,也不算太恶劣:

    “你们随意闯入,我们本也不该放你们走。既然你们不知怎么掌握了道路,又要

    面见神明,那就老实跟我们到神殿上,把事情都交代清楚——明白了吗?”

    君傲颜抿了抿嘴,余光里扫了白涯一眼,后者脸色果然比她还要精彩。毕竟,很少有活物在他白大爷面前如此嚣张。柳声寒按了按他的肩膀。若要翻脸,总是会有机会的。

    “我们明白。还请带路。”

    在这些如临大敌的鸟头侍卫簇拥——或是挟持下,他们终于步入了金碧辉煌的院墙之内。白涯吊着脸,活像周围是些叨走了他八百吊银子的老鸹,若不是场合不对,祈焕会有些想笑。柳声寒倒很是镇定,闲庭信步地悠然观望周遭景象。

    这多少安抚了同伴的情绪,让他们也有闲心跟着注意起鸟神殿景色来。这儿不像香神苑一般,缥缈不似人间,反而更像是一座皇宫,一处鸟妖们的王权的象征。画栋雕梁上镌刻的精美浮雕,细看都是些神气稀奇的鸟儿,有的像是鸿鹄鸾凤,还有的根本不似存在的物种,看着极为华美飘逸。

    他们甫一出现便被抓住也不算巧合,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顶着形形色色的鸟首。偶有面目不同的,定睛一看,也是些其他种类的妖异。从庭院到正殿,一路上的妖物看见他们,无一不愕然怔愣,随即交头接耳。祈焕支起耳朵,发现他们说的是先前侍卫长与手下交谈用的那种语言,叽叽喳喳的。想来该是在议论这些外来人吧?

    他猜对了一半。这些耳语的焦点,只在他们中的一位身上。

    “杂种……”

    “不伦不类……”

    “太奇怪了,怎么有这样的……”

    “我以前只是听过……头一次见呢。”

    被嘲弄的对象穿过这些低语,面色如常,他身边的人类同伴们都没有发现异样。茗茗不知道自己为何听得懂,也不知道他所听见的,有多少、有多深的恶意。殿上妖与村中人的言论本质并无不同,他在这样的话语里浸泡了太久,以至于甚至不懂,这并不是他所理应接受的品头论足。

    也许不懂,也算是命运对他不多的仁慈。

    这孩子此时想的,与同伴们好奇的是一件事:不知神位之上的迦楼罗,该有个什么样的脑袋?

    这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非要说的话,他的相貌与他们常见的人们确乎不大一样。和故乡人们温吞的面相不同,鸟神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像是君傲颜曾见过的一些异邦使臣。他的长发与故土常见的一般顺直,却是金棕色的,衬得五官更显不似人间的典雅。额上一只黄金色的眼睛,没有眼仁,亦无眼白。这令他们想起曾听过的一个传闻,据说鸟神有一颗金质的神秘珠宝,可使人心想事成。莫非,那便是传闻中的如意珠?这种种不凡,并不使他像是妖异,倒不如说,让他更加英伟出尘,也更有气宇轩昂的神明之感了。

    可是,他们只觉得大脑空白。

    ——于王座上端坐者,赫然是人类的面貌。

    这真的是传闻中的神鸟迦楼罗吗?

第六十九回:无党无偏

    不可思议。

    比起方才各类妖异,此刻群妖环绕中乍然出现一个人,反倒令他们更加惊愕。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注意到王座边还有个人模人样的影子,金红的鬈发颇有几分熟悉。

    从头到尾始终嚷着不许他们叨扰鸟神的陵歌,眼神从迦楼罗移到他们身上时,活像是恨不能把这几个麻烦给吃了。殿上的人浑然不觉,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侧耳倾听侍卫长以他们所不知的语言禀报了一番,眼睛时不时扫向他们。生性跳脱的茗茗也安静下来,扬着脸,等着听听神明将对他们说些什么。

    “此地未有凡人闯入,想来你们已经知晓。”

    终于,鸟神屏退了侍卫,对他们发话。

    “我们……”

    “希望你们明白,神殿不容谎言与欺瞒,唯有真诚者才有立足之地。”

    不算是恶意的问询。在陵歌紧张的注视中,柳声寒向他行了个礼:“在下对通行灵脉之事,小有心得。误打误撞寻至神殿,造访唐突,还请见谅。您就是……神鸟迦楼罗大人?”

    陵歌偷偷松了口气。鸟神扬起眉,微微一笑:“有假不成?你嘛……就是香积国那位,无师自通找到香神香苑的柳夫人?果然天资过人,有大造化。”

    “皆是机缘巧合,您谬赞了。”柳声寒眼观鼻鼻观心,掩盖住惊讶的情绪,“这浩大九天国度,千里之外区区小事,您竟也了如指掌。神明的力量,我等当真唯有仰视。”

    “不必妄自菲薄。以你们人类**凡躯,能攀上这千仞壁立,不但身手过人,想来也皆是心志坚定之辈。身为人类,能只身抵达,实属罕见异事。同样稀奇的是……”迦楼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便应和罢,将视线转向了茗茗,“你们之中竟有一个半妖呢。”

    大家都愣了一瞬,本能地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孩子。迦楼罗,这位层级规矩的制定者,也在鄙夷茗茗的身份吗?可他面色平和,话语也似普通询问。

    面面相觑片刻,白涯代同伴们答道:“我们知道。”

    鸟神模棱两可地点点头,看不出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紧接着,他又问:

    “你们可知,他是共命之鸟?”

    “共……什么鸟?”

    少有地,白涯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其余人与他也是一样的表情,包括茗茗自己。唯有柳声寒仿佛想起了什么,面上有一丝恍然。

    “共命鸟,一体双生,同气连枝。”迦楼罗探究地看着他们,“这孩子的体内,还有另一个灵魂。既是不知,如何敢与他同行?”

    “这孩子吧,虽然看着小,身手可灵活了。带个孩子满地跑有些冒险,但茗茗还是挺让人放心的。”祈焕大胆地混淆了他的问话。他挪动了一下,试图挡住鸟神的目光,“您既然说他是半妖,是……共命鸟?那一定是挺厉害的,总归是带他跟着我们到处跑不算乱来,我们也算松口气。”

    迦楼罗安

    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

    “他非你族类,你等如何放心?”

    “这,不管是什么族类,他都是个不错的孩子,这就够了。”祈焕挠了挠头,组织着语言,“我明白,这儿有这儿的规矩——那些规矩也真是您立下的吗?就是……”

    他生怕误会,还待阐释,迦楼罗已淡淡答道:“此地的规则,的确是我制定。你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不妥可大了。白涯沉下了脸,祈焕赶紧拉住他。

    “我们不是对您在自己的地盘定规矩有意见。”不是才怪,他在心里嘀咕,“就是呢,您看比如这孩子,明明挺乖的,又有本事,就因为那些层级规章,老有人排挤他。我看您仪表堂堂气度不凡,面貌和我们人类也很是相通,可为何要定下规则,把人类归到下层呢?就连这孩子这样的半妖,都要算是低人一等么?”

    他不想显得冒犯,只是这些疑问一旦出口,多少有质疑的味道。好在神鸟大人依然是宽和的态度,甚至耐心地给他解答:“以我之见,人类与妖族确是平等存在。你们能平常对待这只混血的小鸟,可谓难能可贵,我亦十分欣赏。”

    “然而,人类在这片土地的势力太大了,数量太多了。即使你们很——善良,他们很弱小,当微小的恶汇聚成规模时,也如集群的蝗虫一般可怕。”他的声音变得平白,像是宣读什么判决一样,“你们掳掠资源,挤占他族的生存空间,为自己的同类定下次序,对异族更是不仁……进入我的国度,你们感到不平;在此地之外,我亦看不到平衡。即便是香神、乐神,其他神明的眼里,妖类也最为卑贱,不及人,更不及他们尊贵。我所为的,不过是维持平衡,在我的羽翼下,予以妖异一片净土。可有不妥?”

    君傲颜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她的同伴们也一样,即便是眉头紧锁的白涯也沉默着,似乎依然不忿,却无话可说。

    “你们不过是过客,离开我的国度,依旧有大片自由的疆域。而在我的国度内,我所订立的规则便是铁律,勿要再妄言。我依然将你们视作客人,希望你们有身为客人的自觉。”迦楼罗无喜无怒地说。他座下的陵歌倒是面露傲意,挺直了背脊,骄矜地瞥了他们一眼。看那模样,恨不得立地就唱起赞歌了。

    祈焕摇了摇头,不想再计较。在短暂而尴尬的沉默里,神鸟大人适时地发问:“你们找到我神殿来,可是为了求证此事?路途险阻,若有他求,不如一并说起。”

    “有一件小事,我想,于您而言,许是举手之劳,对我们却十分重要,只得冒昧提起。”柳声寒从善如流,立即接下话头。

    “说罢。”

    柳声寒简要交待了几人来到九天国的缘由,以及寻找神明的渊源,最后道:“香积国的香神大人交予我们一桩考验,也许您有所耳闻。我们奉命寻找九十九株五霞瑛,在贵宝地终有所获,甚是欣喜。只是,香神大人需要活着的花株,可若将那许多五霞

    瑛连同生根的矿石掘走,非但搬运不易,也唯恐破坏此处矿脉风水。我们有幸听说,您的如意珠有诸般神异,便有不情之请,望您能以宝珠助我等护花,好完成香神大人的心愿,也算结个善缘。”

    她将请求和盘托出,多少有缓和气氛的意图,并不期待这三言两语便能打动迦楼罗。孰料,神鸟大人托着下颌,转了转眼睛,稍加思索就干脆地点了点头。

    “无妨,此乃小事,你且上来。”

    他使了个眼色,陵歌不大高兴地走过来,伸手请她与自己一道上前。他们都有些诧异,柳声寒也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几人目送她靠近鸟神王座,半跪着恭谨地伸出双手。迦楼罗打出一番指诀,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他眉心的眼上流窜出一缕金光,落在柳声寒的空空手中,似是敷上一层金色——却很快消散。这仪式须臾便结束了,直到她走回他们之间,依然没谁有任何请愿实现的实感:变戏法似的,就完事了?

    茗茗好奇地拽着柳声寒的手,反复观摩了一番。柳声寒报以苦笑,大概,她也不大清楚怎么回事。

    “这样便好。你们自行去矿脉,将五霞瑛连根掘出,速回香积国。路程虽远,如意珠足以保证这段时日内花株鲜活,一旦及时植入宝矿,即可继续存活。”神鸟大人并不把他们的懵懵懂懂放在心上,随意地挥挥手,“且去吧,山崖陡峭,我让人护送你们到灵脉入口。”

    “哎,我们这就走吗?”茗茗转过脸吃惊地问。

    迦楼罗笑了:“心愿既了,你们为何还要逗留?”

    说的也是……

    他们面面厮觑,白涯想了一会儿,说:“还有一事。柳姑娘方才已经解释,我们在九天国寻人,希望有神明的认可作为助力。既然已来到您殿堂之中,不知您是否能……”

    “人,总是贪得无厌。倘若看到你们也如此贪婪,我将深感遗憾。”

    他们没有料到,显得平易近人的神鸟大人忽然有些不悦起来。

    白涯不是很理解,却还是住了口,听迦楼罗接着说:“寻亲心切,我不与你们计较。然而,你们身为多年来进入我神殿的唯一一群人类,我已额外允你们借用如意珠的力量,去与香神交差。除去寻至此处的坚韧意志,与对待共命鸟的善意,我未从你们身上看到其它过人之处,你们对我治下的领土也无有裨益,甚至不大认同。何况,我身为鸟神,并未认可过任何人,你们也并不让我觉得,我需要为你们破例。”

    话说到这份上,再纠缠似乎就有些不识趣了。恰好有侍卫匆匆上来,与鸟神低声禀报什么。他们凑成一团,祈焕小声说:“什么认不认可的事儿,不然先算了吧?他一个给妖怪说话的神,对我们已经够客气了,在别人的主场上惹人翻脸,感觉不大好。”

    “懂了,你就是怕挨打。”白涯斜眼看他。

    “老白你这人别不分好赖啊。”

    白涯只觉得烦躁。

第七十回:无洞掘蛛

    “我们还带着香神的任务,现在既然有机会完成,不如先把那边了结,日后再考虑迦楼罗这边。”君傲颜直接忽略了他俩的互掐,认真地分析道,“我也着急,可事情一步一步来,要更稳妥些。何况,我们还不知他有什么宝物呢。”

    他们悄声商议着,不知为何,迦楼罗暂时忽视了他们,而他们同样未对他多加注意。茗茗隐隐听见,神鸟大人似乎下令让什么人进来。而当一股有些熟悉的妖异气息进入大殿时,他第一个敏感地抬起头,一眼望去,顿时大叫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啊?!”

    几人纷纷转过头,接连愣怔。白涯当着圣殿之上忽然抽刀,侍卫们纷纷拿着兵器上前压制。他一抬刀背,一击击退数个侍卫,顺势将刀尖指着他,大声骂道:

    “你他妈还敢出来?把东西还来!”

    那赫然是前一夜设计阴了他们,夺了夜叉琥珀的那个家伙。

    “放肆!圣殿之上,谁准你们——”

    陵歌当场发作。此等庄严之地让一群区区人类进犯已是奇耻大辱,竟还敢舞刀弄枪,果然进殿时就该下了他们的兵器。她正准备抽出腰间的武器,给这群无礼之徒一个教训,迦楼罗却忽然抬起一条手臂,阻止了她。

    “您——”

    “冷静些,孩子。且看他们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最令白涯他们生气的是,缒乌竟用陌生的眼神扫了他们一下。

    “还?什么东西?几位,一面之缘,在鸟神圣殿之上,不要随便栽赃构陷。”他不咸不淡地反问,“你们把这儿当什么地方?真是一群野蛮人。”

    “你——”

    “还是说,你们有求于神鸟大人不得,想靠当庭撒泼,获得同情?”缒乌犹在火上浇油,不急不慢,挑逗他们的容忍度,“或是挑拨离间,好踩着我,骗得鸟神大人的信任?”

    白涯和君傲颜都红了眼,手摸上了刀柄。祈焕和柳声寒见势不妙,一边拼死拼活、一边温声软语,好赖把他们拖住。剩一个茗茗,气得直跳脚。

    “你这没牙爬虫满口胡言,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的叫嚷中,还夹杂着陵歌气急败坏的尖利嗓音。她不断地提醒几人,包括缒乌,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迦楼罗却只是冷眼旁观,并不准备插手他们的争执。

    缒乌假装听不见。他斜眼看着茗茗,阴寒得像真正的蜘蛛凝视网里挣扎的飞虫。

    “凡事讲求证据。我问心无愧,大可就在这殿上,让大人派人搜我的身,抄我的家。若真有你们什么失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而你们呢?四个低等的人类,还有最为卑鄙的半妖。想要向上爬,也别这么吃相难看。此处的规矩是弱肉强食,不是使小花招,玩些污蔑的阴谋诡计。你们烧了我宅邸一事……我可都没向你们兴师问罪呢。”他轻柔地低语。

    “够了。”

    终于,在又一轮叫骂爆发的边缘,迦楼罗沉沉道。

    那声音不大,却不知怎么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脑海里,让他们一下就收了声。鸟神的手指在王座上轻轻叩击,首先向白涯发问:

    “传闻你们拿到了海神

    的宝物,我是知道的。现在你说,东西在缒乌手里?”

    白涯点头,补充道:“他设计了我们,夺走了那枚琥珀,还险些要了我们性命。”

    神鸟大人不置可否,目光转向缒乌。

    “你呢,斗不过这些人类,拦不住他们,反倒被烧了宅邸?”

    这话可有些不对味了。

    他们没来得及细想,缒乌已痛快的应下:“确有此事。是我失职,还使他们进入圣域,到您殿上叨扰。”

    对哦,合着你们是一伙的?

    此时每个人脑子里,都嗡嗡回荡着这句话。这令人有些绝望,而方才还算和蔼亲善的神鸟大人,说出的话也显得冷酷起来:“我看此事确凿,至于处理,等所谓夺宝一事,调查清楚再议。好了,几位客人,还请先离开吧。待有了结果,我自然会派人联络你们。”

    “不是,事情都没查清,您就要我们走了?”祈焕直觉眼前发黑。

    “来者是客,掺和进我妖族家事,并不妥当。”迦楼罗站起身,语调强硬起来,拍了拍手高声道,“来人,送客!”

    鸟首的侍卫们默不作声地围拢过来,不善的眼神与手中摆弄的兵器把选择写得明白:要么体面些,被护送出去;要么难看些,被押送出去。

    结果都一样,不如选择前者。只是他们多少感到不甘,到头来,竟又是碰了一鼻子灰,这样灰溜溜地离开。

    在鸟妖们的簇拥下,他们渐渐走远了。

    正殿里,缒乌与迦楼罗一同目送着他们,直到连影子都看不到。他隐蔽地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迦楼罗,心下暗自估量,垂着头没有吭声。不久,陵歌返回到殿堂之中,恭敬地向自己的神明行礼。

    “禀告大人,他们进入灵脉了。我亲眼所见。”

    “很好……这规矩,自是不能乱的。你去吧。”

    他摆摆手,短暂地使了个眼色。方才和眉善目的迦楼罗在此时板着脸,简直判若两人。他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阴鸷的眼神不容一丝质疑。没有人能忤逆他的命令,没有人能践踏他的法则,没有人能扰乱他的秩序——谁都不行。前一刻与你和颜悦色,后一刻照章办事,这二者并不矛盾。一股绵里藏针似的高傲重新占据高地,强烈的对比与割裂,不论陵歌见证了几次,多少还是感到一种异样的凛寒。

    她心神领会,退下殿去。不必多说,会威胁到神鸟大人统治的东西,一个也不能活。

    缒乌的唇角滑出一丝阴冷的笑。那笑意很快便隐没,在陵歌远去的脚步声中,他抬起头拖长了声音恭维:“杀伐果断,戒律分明,不愧是——万妖敬仰的,迦楼罗大人。”

    神鸟大人终于看向他。他的表情依然阴霾,不复先前温文宽厚的模样。

    “缒乌。”他沉沉道,“你当知道,金翅鸟的目光是锐利的。无论飞得多高,也能看清地面的虫豸,看透蜘蛛并不精密的网。你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别当旁人一无所知。”

    缒乌只是笑笑,并不答复。

    “我们往哪走?”

    不知在灵脉通道里

    呆立了多久,终于有人问出声来。

    他们都吓了一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是傲颜在说话,被她询问的柳声寒也顿了顿,才如梦方醒,转向白涯:“那么,我们走吗?”

    白涯条件反射地想反驳什么,张开嘴,又重新闭上。他没有别的办法。倘若硬要留下,不知能否抢回琥珀,一旦翻脸,铁定会永久失去被鸟神认可的机会。况且还有那些五霞瑛,鸟神并未说出如意珠确切的时效,只说是以他们返回香积国的路程为期。万一呢?万一错过了,没有及时赶回去,这一趟奔波还有什么意义?

    琥珀已失,证印无望,香神有三个任务,如果一个都完成不了……虽说也不过是回归原点,可在感受上,却要比初来乍到一切尚未开始时,要令人难以承受得多。

    最终,他摇摇头,流露出少有的失落。

    “走吧。还能去哪。”

    不幸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声寒斟酌再三,告诉了他一个噩耗:来时她便感到,这一带的灵脉似与外界格格不入,一路走来,隐约像是围绕着鸟神殿,形成了一个闭环。很有可能,无论他们在这其中怎么走,都不过在鸟神的领地里打转,出不了莽莽群山。

    这无疑又是一大打击。还没等他们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土生土长的茗茗,这孩子已经跳了起来:“看我干嘛呀!我也是跟着你们走的。怎么,我也出不去吗?完了,这我都没见过,回村都不知道怎么走——再说谁要回去啊!”

    “想回都没得回了。现在我真是连你们村儿都觉得可爱。”祈焕有气无力翻了个白眼。

    君傲颜也显出了消沉。

    “也就是说,就算离开……都是奢望吗?”

    “也不是奢望。”柳声寒安抚道,“且走走看。也许,我们出了灵脉后,能走到领地的边缘。想要再出去,找到我们来时的路,再次寻觅那片五霞瑛、返回香积国,也都会简单得多。”

    这不算是多么大的宽慰,但好歹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即刻施行的目标,且虽然劳力,却不劳心。几个成年人都多少有些无精打采,跟着柳声寒默默行走,像是赶尸人赶着的尸体似的。也就只有茗茗,还有精神好奇地左摸摸、右看看,时不时点评些什么,换来祈焕几声机械的附和。

    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只感到离鸟神殿,应当是足够远了。柳声寒的步伐犹豫起来,最终,在一番摸索后,她站定下来,向大家确认:“从此处出去,应该已经远离了鸟神的领土核心。只是,我亦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们不一定能直接找到路返回香积国,或重新前往鸟神居住的地带。”

    “出去吧,都走到这儿了。”白涯拍了拍她的肩膀,“也真是辛苦你了。”

    柳声寒干巴巴地笑着:“你难得夸人一句,也不算亏。”

    景物的变幻后,他们出现在一片荒野中。这荒芜给祈焕的第一印象,错使他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山区。结果一抬头,周边仍是高低错落的山峰。好在柳声寒已经给过他们提醒,故而大家谈不上多大失望。他们随便嘟哝几句,便各自在四周查看起来,希望能确定自己的方位,好去寻找出路。

第七十一回:无怀葛天

    这里依旧是林地,不过是植被稀疏了些。草木都长得垂头丧气,苍凉无比,就跟他们几个一样。君傲颜走到一片山壁边仰头望去,此处不算陡峭,山坡上也生着可以搭手的植物,只是不知翻过那不高的山头,又能去往何方。她扭过头,无意瞥见不远处两棵小树之间,柳声寒正弯着腰、伸着手,似乎在那儿描绘什么。

    “声寒?你在做什么?”

    君傲颜一边问着,一边向她靠拢。其他人也被她突兀的出声吸引,纷纷转身过来。柳声寒腾出只手,朝她招了招:“这里的灵力走向不太对,我大概看出些端倪。”

    “什么端倪?”祈焕问,“你在画画?”

    “不是画……是擦掉上面的‘墨迹’。这里有一道门。”

    “门?”

    随着她的话语,那处空白逐渐显露出一抹不一样的轮廓来。他们围在柳声寒的身边,眼睁睁看着那里出现一处类似于篱笆的结构。柳声寒轻轻一推,篱笆门便开了。她试探着迈了两步,发现脚下出现了小径,像是可以入内的模样。

    茗茗好奇地绕到另一边,大声惊呼:“怎么回事?你走到哪里了,这边看不到你!”

    “大概也是某种结界吧?”祈焕打起点精神,啧啧称奇,“这里面应该别有一番洞天,可在外边,真是一点都瞧不见的。”

    虽不知这路通往何方,但在这荒芜林地里,怎么也是个取得进展的突破口。不消说,几人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最后一个进来的君傲颜还随手带上了门。柳声寒候在门边,往那儿随手添了几笔,画成了原先普普通通的样子。

    再抬头,景色已是天翻地覆。这儿像是一座普通的静谧村庄,他们驻足的地方似乎是村口。回身望去,完全看不到外头的荒林了。整洁的小路仿佛有人专门修葺过,四周围绕着大片竹海,极目远眺,可见林间道路在百米开外曲折分岔,隐约通向掩在竹林里的诸多小筑。摇曳的竹影里升腾起袅袅炊烟,安静而祥和的氛围,倒使得这小村更显得奇异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是谁问出了每个人心里的疑惑。他们之中,自然没有人能回答。茗茗迫不及待地催促:“快走吧,进了村子找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说罢,他已经连蹦带跳,率先往里走去。余下四人也毫无异见地跟上,沿着脚下的路迈向林间。小径的两边都耸立着青青翠竹,生机盎然,让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觉放松了几分。偶尔能听见村里有零星的鸡鸣犬吠,向疲惫的旅人们传递人间烟火的温暖。

    在竹林间绕了几绕,还未走近那些隐约的人家,他们忽然看到有人向他们迎面走来。

    那人空着手,明显在注视着他们,有一丝戒备,但不至于敌对。走得近了,能看到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透着对陌生人的礼貌疏离。这种正常的生疏与别有用心的热络相反,倒使他们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远远地看,来人背着手,身着一袭白衣,只是那袖子太短,有些奇怪。略靠近些他们便发现,原来他两手都自然地垂在身侧,而那衣裳也是长袖,只

    不过是截然相反的墨黑。这人生得浓眉大眼,周正端庄,举手投足流露的气质十分风雅,不像是普通山民。

    当几人对面站定,他向一行人客气地拱了拱手:“在下雪墨,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他们依次报上姓名,雪墨也与他们挨个招呼,神态自若,只在看见茗茗时,面上闪过了几分惊讶。问候完毕,他才有些踌躇地说道:

    “我们的村子有些偏僻,村外有结界遮挡。不知道几位客人,是如何抵达此地的?”

    “我们不是本地人。”柳声寒如实说,“道路不熟,我们在山区里迷失了方向,通过灵脉胡乱摸索,抵达此地。恰好发现奇异灵力,一时好奇,便推开了门,还请您不要见怪。”

    随着她的话,雪墨的表情似乎放松了一点。他说了些“无碍无妨,不用担心”的话,转而问他们本想向哪里去,为何在山里迷了路——他们知道这是鸟神迦楼罗的领地吗?

    柳声寒一一作答,用了些春秋笔法,只告诉他自己一行人其实也不知该去哪里,本是想找条出路,先出去再说。至于鸟神呢,他们也是碰了面的,不大谈得来,关系有些紧张。比较无奈的是,他们有重要的东西落在了神鸟大人那里,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发现此处别有洞天,也就试着进来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商量一下行程也好。

    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氛让大家都有些安心,唯有白涯,依旧警觉地盯着雪墨。后者并不介怀,他听着柳声寒的话频频点头,最后沉吟了一下。

    “既然如此,你们跟我来吧。我的家还算比较大,能容得下你们几位一块过夜。”他向白涯宽容地笑笑,“当然,你们也可以原路折返,自行寻找住处。不过山间夜晚,多少有些危险,你们要多多注意安全。”

    白涯挪开了目光,没有吭声。柳声寒拉了拉他衣角。

    “您是美意,愿意暂时给我们一处容身之所,我们自然感激不尽。有劳您带路了。”

    “好说,不用客气。”

    雪墨领着他们在竹林间穿行,一边向他们简单地介绍这座村庄。依他所言,这村子叫做竹村。这村子也算名副其实,不仅到处都种着竹子,连掩映在林间的小筑,原来也都是竹子搭盖的。或不如说,那些建筑都是由竹子编成的。它们和普通村落的房屋大不一样,更像是他们故乡西南边的一些小楼,底下几根竹制的柱子将屋子撑在半空。在竹林里打眼望去,一座座小屋就像悬空漂浮一样。

    每座小楼边都有几个村民在忙碌,有人在收拾房屋下堆积的杂物,也有人用篱笆围了一圈,在屋子下边养了鸡,这会儿正喂着。他们还看见一位年长些的妇人,叉着腰在门口拉长了调子呼喊,听着内容,大概是孩子调皮,不知跑哪玩去了。

    令他们讶异的是,几乎每个人看到他们,都会暂时停下手中的活,向雪墨大声问好,语调里洋溢着亲切。也许是因雪墨颇有人缘,村里人打量他们这些外来者的眼神虽然陌生,却坦荡纯净,没有丝毫恶意。

    “这儿是……世外桃源吗?”祈焕喃喃地说,末了又纠正自己,“不对,世

    外竹源?”

    雪墨含笑瞥了他一眼。

    “也不算。一定要说的话,大约是乱世净土吧。”

    他的家在村落的深处,是一座比他们方才路上看到的都要气派的吊楼。只是这家里好像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只有雪墨一个人招呼他们进了门,在厅堂里围坐一团。

    “你们长途跋涉,也是辛苦。有些话,我也不好劳累你们在村外,站在路上回答我。”

    “您待我们如此和气,有什么问题直言便是,我们一定回答。”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柳姑娘,您回答问题时似乎颇为顾虑。能否麻烦您,将具体的遭遇与我详细说说?你们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丢失的是什么重要物件?再者……”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你们与鸟神大人,又有何矛盾?虽说逐客不大礼貌,可身为这村落的守护人,若我不能弄明白你们的来头,无法确认你们于我们而言安全与否,我也只好请你们离开了。还请诸位见谅。”

    “守护人?”

    出乎大家的意料,白涯忽然发难。他绷着脸看向雪墨,即使还不到恶意的份上,却也是十足的提防。

    “还是守护神,或者别的什么?不管是什么,你都不是守护‘人’。”

    他把“人”字咬得很重。

    君傲颜都愣住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您真的是……”

    “白少侠说的不错。”出乎意料的是,雪墨非但没有生气,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的确不是人类。可你们也不用惊慌。这一路走来,你们自己也该看到了。这些村民,可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人类呢。”

    问的是白涯。他点点头,算是同意。

    “他们看起来,可像是被压迫欺负的模样?”

    “哪能呀。”茗茗插嘴,“他们看上去啊,比我们村的人开心太多啦。而且,好像都很喜欢你哦。”

    雪墨冲孩子笑了笑。

    “所以,你们也能看出,竹村和鸟神治下的地盘不大相同,我与这里的其他妖类,也不是一样的想法。你们走到这里,应该也知道了外面鸟神的规矩,心怀不忿,顺理成章。可我和竹村,都不像那些妖和事,你不用迁怒于我。”

    白涯吐了口气,略略放松了表情。

    “我们会告诉你我们的来路。但相应的,我也希望……对您有更多了解。”

    “当然,这很公平。”

    白涯大致交待了几人各自的来历与来意,也将与神鸟大人的摩擦多少透露给他。雪墨信守承诺,爽快地向他们介绍了自己的出身。从交谈中他们得知,他的确不是人类,而是一名品类少见的妖异。

    “食铁兽?”柳声寒面露讶然。

    “是的,食铁兽——我明白,我们一族并不常见……想必广阔天地,还有许多我的族人存活于世。只是在这九天国,我们原本就数量稀少。到现在,这整片山区,也只剩这小小的一方竹林。这里的食铁兽,仅剩我一个。”

    雪墨看似轻松地说着,语调多少有些怅然。毕竟,他很久没有提起他的过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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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