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白夜浮生录TXT下载白夜浮生录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回:无欺暗室

    比起青年的外貌,雪墨实际的年龄远超出他们想象。

    他与他的族人千年前就在这里生活了。食铁兽生来力量强大,却天性喜好安逸,与世无争。然而,其它的妖类并非如此。在长期的斗争中,一个个凶残的大妖占据了山头,食铁兽的领地变得破碎,各自流离,数量也愈来愈少。等雪墨修炼出人形,有了足以倚仗的妖力,再去四处寻觅曾经的族人,已经愕然发现,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了。

    他剩下的“家人”,是人类。雪墨清楚地记得,当食铁兽一族还未没落时,他们常遇见生活在山区的人。有人畏惧他们,觊觎他们,可更多人则喜爱他们,将他们视作吉祥的化身。这些人与食铁兽和平相处,乃至出于一腔热忱,自发地祭祀他们。身为妖异的雪墨从这些信仰之力里得到过帮助,对人类这一族群,也生出了感激与呵护之心。

    说到这里,他垂下眼,望着自己人类的双手。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平安喜乐,无非是资源匮乏,大多倚仗与外界的贸易往来。神鸟降临后……就都变了。人类沦为妖类的猎物与玩物,妖与妖间亦弱肉强食,争斗不休。一切比从前还要变本加厉,而我依然无法改变什么。我所能做的,只有在这里建立起一处庇护所,给这些信奉我、喜欢我、如今却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人类,提供一个我们共同的家。”

    “所以我理解你们迷茫的心情,但我也希望你们理解,我不想给我的——我唯一的家,招来外界的战火。”他抬起头,认真地一一扫视面前五人,“这座村落得以存续至今,多少有神鸟大人的慷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许了此地的存在。我们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活,不愿插手他的统治,也不会给他带去威胁。外面对人类而言很不安稳,你们既然找到这里,我不至于把你们扫地出门。你们尽管休息,等天亮了再做打算。虽然此地不便久留,但让你们安安心心待两天,我想还是可以的。”

    “祈某与友人感激不尽……”

    “听我说完。”雪墨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既然你们和迦楼罗大人有些过节——我要你们发誓,离开这里以后,不要说你们来过。更不要透露,是我收留了你们。”

    “好,我答应你。”白涯代表同伴们回答,“……还有,多谢。”

    夭寿了,姓白的会说谢谢了。

    颠沛了这么久,几人终于能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正儿八经的热饭,难免令人心生感动。傲颜端着碗,不止一次地感慨,自从下船以来这么悠闲安逸,还真是头一次。雪墨去拜访几位村民,要计算今年的收成和每家每户的近况。只剩下他们几个,在这里煮杂烩粥。

    “在这儿生活也挺好……”

    她捧着热乎乎的粥,望着入夜的窗外。天上是星星点点的光,地上是万家灯火,相互映衬,美不胜收。中央的炉子烧得正旺,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只可惜,总是有人喜欢在松懈时泼一盆冷水,让你再度神经紧绷。

    “是啊,要是不用躲躲藏藏一辈子就更好了。”

    “我只是感慨一下,你那么

    认真干什么?”

    “你不是忘了我们来这儿干啥的?”

    “我怎么可能会忘!”她抬高声音反驳白涯,“我又不会真住在这儿。”

    祈焕咽下一口粥,无奈地摇着头。

    “我倒是想。刨去我们的处境不说,这里的人还真是悠闲啊。”

    “你这么觉得?”柳声寒难得发话,“于我而言,此地无非是个大些的囚笼。他们将自己禁锢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过着冷暖自知的生活。时间久了,哪棵树下有什么花,哪段河流的鱼最好捉,都摸个一清二楚,也甚是无趣。”

    “哦?原来你是喜欢冒险的啊。”祈焕有些意外,“我以为你的终身追求就是你那个小屋子,偶尔出去采采草,买买东西。”

    “我何时说过?在香苑里,我对乾闼婆的那番话也是真心实意。我不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但也并不喜欢。你莫不是以为,我乐意呆在那个小地方……只是我无处可去罢了。想要了解更多新奇的药草,也需要四处走动。”

    但他们再怎么聊,君傲颜也没有先前的松懈了。她很清楚,她和白涯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一位养父,一位生父,都值得他们好好孝敬的,却时至今日也无半点音讯。当时在神鸟圣堂上她就在想,若是能让迦楼罗大人用如意珠,帮他们找回父亲就好,他们也不必想方设法地在此寻求立足之地,去寻觅甚至抢夺众神的宝物。这不是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么?可她知道,迦楼罗实际上也不是好说话的主,虽然态度温和许多,实则也强硬得很。从骨子里他是看不起他们的,更不会浪费神力满足他们“无聊”的愿望。否则,他怎么会制定出那样离奇刻薄的规矩来?

    白涯再没有说话了,傲颜也是,一圈人只有祈焕和声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茗茗一直在埋头苦吃,饭量真是不小,简直是正常人两倍大的食量。白涯也暗自在想,这会不会也与他作为共命鸟的身份有关。体力妖力的耗费,当然需要食物来补充。以一个身体承受两个灵魂的说法……他不是没听过,但头一次见。这必然会让补充的力量产生极大的折耗。现在,他只是个孩子,只靠大量的饮食或许还足以补给。可他长大之后呢?他对人类的感情,大概很有限吧,毕竟村民是那样对待他的家庭。之后他会像其他妖怪一样吗?原本他就是个没什么常识与道德观念的孩子,今后若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恐怕会抛却属于更多人类的部分。

    否则就会死。

    他默默摇了摇头。想这么多不属于他的事有些浪费时间。但没办法,关于自己的目的,谁都没有什么头绪。想得越多,就越头疼,他不得不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好死不死,茗茗快速吃饱了饭,将碗扣在地上,忽然直勾勾地盯着白涯瞧。他本是不在意的,但这臭小子瞪着绿溜溜的大眼睛,看个没完,他可有点烦了。

    “干什么。”

    比起询问,这语气更像是威胁,颇有一种“你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响炮踩”的风范。不过茗茗毫无惧色,反而与他搭话:

    “我听你们说,你们是来找自己

    家人的。真好啊,我都不知道我爹长什么样。”

    “……”

    这时候应该说些安慰的话,白涯知道。但是谁又来安慰他呢?算了,他也不需要,这孩子也不该需要——会被惯坏,会变得脆弱。想在乱世生存,就不能脆弱。

    “我还记得呢。”君傲颜浅浅笑了笑,只是微皱着眉,“但那都是很早前的模样了。我猜他现在,头发是该白了。说不定,已经蓄出长长的小胡子了。”

    她的想法还是太乐观了,白涯也不想打击她,毕竟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两人的父亲是死是活,还没个准话,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他觉得他爹命很硬,出过那么多任务也没什么太大的意外,唯一一次,就是把娘的性命弄丢了。要说起来,他对他娘才是没有记忆的。他爹有一幅画,后来烧了,画中正是自己母亲的模样,但时间过得太久他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毕竟两人从没见过,也没什么感情,对母亲所有的记忆,都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

    白砂从不避讳死亡。他从小带着孩子,就算脱离了左衽门,想要让日子过得去,还是离不开吃饭的手艺。他会的,只有杀人。

    白涯见过太多次死亡,死是令人麻木的。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是无所恐惧的,这点甚至令他的父亲感到为难。他自认为:死亡不是神圣的,却是庄严的。由杀手深谙这点似乎显得有些讽刺,但多少该对逝者保持尊敬。而白砂发现儿子某种程度上的迟钝后,时常为此头痛不已。人都是惜命的,杀手更该清楚,即使是嗜杀成性的人,轻视的也不过是别人的死。可为何白涯连自己数次置身于险境时,也没什么感觉?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人固有一死,只是时间问题。

    对自我的死亡的轻视,或许是对生的茫然。白砂开始怀疑,是自己对他母亲的死过于轻描淡写了。只可惜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儿子明白,自己却已锒铛入狱,甚至流落他乡。

    “你想你妈妈么?”

    听到这话,白涯忽然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君傲颜是在问茗茗。他自个儿茫然了一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应该想吧。”

    “怎么还有应该的说法?”

    “想的时候想,不去想的时候不想。”

    这话听起来有点……废话的意思,可出自一个孩子口中,多少让人感到奇怪。柳声寒想了想,追问他说:

    “苼苼想么?你妹妹她……会责备你母亲吗?”

    茗茗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

    “挺好。”

    白涯放下碗,随口接了一句,象征性地显示了一下存在。好死不死的是,祈焕忽然抓着他的话追问:

    “你见过你娘的画吗?漂不漂亮?”

    “你满脑子都什么玩意?少看点美人图,多读诗书。唯一一幅还是我爹后来找人画的,杀手生前怎么能有画像。”

    “哇,你娘是杀手啊,好帅诶。”茗茗居然有些兴奋,“我也想当杀手。”

    “你想都不要想。”白涯没好气道。

第七十三回:无辞之罪

    “为什么嘛!看你的身手,你不也是吗?凭什么你可以我不行啊。”

    “你先想想怎么一个人活下去。”白涯还沉着脸,“你知道杀手意味着什么?我娘就是出最后一场任务没的。我爹本与他们说好,那是最后一次……”

    “左衽门?”柳声寒试探性地问。

    “嗯。”他淡然道,“那时我娘怀胎八月,他们想推掉工作,从此隐退,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就像这儿一样。”

    他指了指窗外。难怪方才君傲颜感慨的时候,他忽然有些生气,大约是想到了这回事。傲颜现在懂了,便不再计较。白涯盘着腿,调整了一下坐姿,撑着脸,继续说道:

    “左衽门是讲信用的……大多数时候,对雇主而言。对于内部,阴险又狡猾。如今想来,我爹娘还是天真得要死。明明自己也处理过那么多所谓的叛徒,竟妄想自己能凭门中资历,说上点话。那是个嚼人骨头的地方,即使是同类也不放过。我爹正值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为了表态竟亲自当着他们的面,砍断了自己的手臂。意思是,他将自己多年来吃饭的家伙还回去。那群人便让他俩出最后一次任务——在少一条手臂的情况下。他答应了。那时,他和我娘,还有挚友水无君都深知,左衽门是在为难他,却没有办法。水无君将砍掉他手臂的那把伴随他多年的好剑,接在了他的身上。过了几月,到了约定的时间,任务本是顺利完成的……没想到他们放冷箭。”

    “真不要脸!”

    祈焕还没表态,茗茗早将他心中所想骂了出来。反观白涯,倒也没有那般嫉世愤俗。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讲道:

    “我娘就死了……他们觉得,我爹后来接上一个铁胳膊,是耍花招玩心机。于是他们也玩,他们玩了文字游戏。他们说,这条手臂是我爹自愿付出的代价,可等了个把月,我娘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收回她的命,是理所当然,谁让她从小就是左衽门带大的呢。”

    “他们没有一点感情吗?”君傲颜感到不可思议。

    “没有。像这样的孩子,那里有很多。谁家杀剩的婴儿,就掳过来,或者哪儿捡来的不要的孩子——这并不难找。组织里有些人,本就有家室,若是出任务没了,也会被‘收养’。组织很喜欢这种人,因为他们干活会更努力,更谨慎。他们好控制,又不会轻易让自己死掉,免得孩子重蹈覆辙。但最后,基本都是这个下场。谁都难逃一劫。”

    “孩子吃什么呢?太小的话,没专人照顾怎么行?”傲颜问。

    “容易饿死、冻死的,就淘汰掉。天生体弱就是原罪。也好,少受些人间疾苦。反正他们是不缺孩子的。有时若不是满门抄斩的命令,杀了人,就把妻儿都抓过来,这下就有了奶娘。奶娘岁数大了,也杀掉,他们不要会成为负担的东西。”

    “什么玩意?”祈焕听不下去了,“我以前只知道他们杀人不眨眼,传闻连鬼神都敬而远之。谁曾想里头竟然还有这等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恶心,恶心透了!究竟是怎么心理阴暗的人能当这种组织的头头。”

    “他们上面……其实很分散。左衽门没有掌门,只是组织,有很多人是暗中的支柱,包括朝廷的权贵。所有人都说得上话,那就是所有人都没有实权,唯独欺负下面出奇统一。之前甚至有人提议,不再招收江湖闲散人员,而是从小绑来孩子,或者干脆抓女人来生,变成军队般纪律严明,且没有任何感情的工具队伍。不过有人反对,这事儿就黄了。反对的也不是什么好鸟,而是因为成本太高,耗时太长,而且权力容易被垄断…

    …这些都是我爹说的。”

    “你爹还真是什么都敢给你说……啧,想根除这种东西很难呢。”祈焕依旧忿忿不平。

    柳声寒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来,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嘲弄。由内而外的阴郁从那张恬静的脸上扩散,迷人又危险的气息像是带刺的鲜花。不仅有刺,还有毒,在大胆试探的人离开后,痛苦也不会这样轻易结束。

    “声、声寒……”君傲颜尴尬地笑着,“你忽然怎么了?”

    “因为很有意思。”

    “有意思?”

    傲颜感到困惑,感到不解。柳声寒不该是恶人,她经历的一切都在否定这个可能。可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她会展现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与难以明说的恶毒?她不知道,她其实完全不了解这个女人,不了解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女人。

    “有些树,枝繁叶茂,刨开根部却发现萎缩溃烂,这树的内部也早已被蛀虫吃空。整个高大的树身,连细枝末节都让虫子填满,空有一副冠冕堂皇的躯壳。有些树呢,枯死了干透了,被吃得只剩一个木桩,布满青苔和菌子。若深深挖下去,却发现那些根系茂密无比,生机勃勃,甚至牵连着周围所有的草木。稍有不慎,不仅锄不干净,还要将好树的命也赔上。你说,这难道不好笑么?”

    柳声寒那张轻薄的嘴唇传出一串森森的笑,让人一阵恶寒。她过去是会收敛些的,可现在已经不屑于那种无用的伪装。毕竟,她的友人们几乎已经离不开她了。好在她的“恶意”是相当宽泛的,从不针对任何个人或是团体,而是对于广义上的整个族群,不论人妖还是鬼神。这类人很少,而大多数时候保持冷静且能起到作用的,往往是这种人。

    白涯还是不说话,而茗茗茫然地听。他现在什么都不懂,他们希望他以后也不懂。

    “那后来呢?”茗茗却还要追问。

    “没什么后来。最多,就是暗算我爹不成,便给他泼脏水。之后很多性质恶劣的案子,根本不是他犯下的,是左衽门干的。一来二去,是不是他做的事,都要被各种各样的人推到头上。王爷府上有妃子洗澡被偷看,侍卫都敢甩到我爹头上,可笑吗?他是恶人杀人的借口,也是蠢人办案不利的理由。实际上他很少在人面前露面,买东西都是我去,毕竟他的手臂实在是太惹眼了。”

    君傲颜居然放下碗,双手撑在白涯面前,狠狠地磕了个响头。这一下太突然,所有人都一愣,连白涯也不知道她忽然是闹哪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你好像没欠我钱。”

    “我听信朝廷的谣言,认定你爹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又不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我该道歉。”她弓着身子,额头始终没有离开地面,“一路上,我一直告诉自己,当爹的犯下的错,不该带着偏见打量他的子女。虽然我自认为做到了,但不曾想,连这重罪名也是莫须有的。我竟拿子虚乌有的事作为考量。请原谅我。”

    祈焕揣着手,用肩膀拱了拱白涯,低声道:“老白,你就原谅她,让人心里求个安宁。再怎么说,江湖上误会你爹的人又少了一个是不是?”

    白涯闭嘴不言。屋里安静了好一阵,君傲颜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雕塑般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无奈道:

    “我说了不算。你硬要道歉,还是找他老人家亲自说吧。”

    君傲颜终于抬起头,整个人如释重负似的。

    白涯不曾与任何人计较,何来原谅一说?而且相处了这么久,她已经完全肯定,白涯不是那种有勇无谋不讲道理的莽夫。白涯也很久没有处处揶揄她,强行让她被推到她也不喜欢的权贵一方,下不来台。

    “那我是不是也该跟你道歉?”

    “为、为什么?”

    “因为直到刚才我还觉得你是朝廷的狗。”

    “……”

    “算了,救你一命的事你也只谢过声寒,没谢过忙里忙外的我们。就当,这两两相抵,我不再与你计较了。”

    说罢,白涯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上楼去睡觉。看样子,他打算把刷洗锅碗的事丢给别人去做了。君傲颜一时语塞,站起来,急头白脸地辩解:

    “我那时是玩笑啊!我、我现在谢还不行吗?喂,你别走啊,我——”

    “不客气。”祈焕忽然说,“我替他收了。没什么,这是我们该做的。”

    “滚滚滚。”

    “你——怎么了,我不配吗?”

    一群人争吵着就上楼去了。柳声寒看了看眼前的烂摊子,无奈地笑笑。她缓缓地收拾起来。正好,雪墨从外面回来了。

    “你们吃好了么?”

    “吃过了。雪公子吃过饭么?”

    “嗯,在别人家吃过了。”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一并洗好了碗筷。柳声寒能看出他是善良的人,也不想他们给这里惹什么麻烦。她像是想起什么,问雪墨要了两本书,都是用九天国的文字写的。这儿没有专门的教学书本,只有简单的读物。雪墨说,有些地方有用过去存留的文字批注过,应该能看懂,拿它来熟悉语言比较合适。柳声寒谢了他。

    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她拿着书来到楼上,大家已经铺好了褥子。这里只有一道隔板分出两块很大的地方,而另一块堆了些杂物。

    君傲颜手中端着两支蜡烛,有些犹豫。

    “忽然想起香神的赠礼。”她解释说,“我想……点一下试试。但不知有没有毒。”

    “没有。”柳声寒说,“你们那两个,都是普通的油脂蜡,只是加了些精油。我研究过,都没有毒。想点就点吧,我正好要看一会书,睡前帮你们灭了。”

    傲颜看了看蜡烛底端,果然有被削过的平齐痕迹。真不知她是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验过了。但既然声寒也这么说,她便放心了。她拿起快燃尽的照明蜡,先点燃刻着自己名字的那支。她又对已经躺下的白涯说:

    “你的我也点上么?我怕声寒看书的光不够。”

    “随便你。”

    “白哥哥白哥哥——”一旁的茗茗忽然坐起来,推了推躺着的白涯。

    “又干什么?”

    “我妹妹让我告诉你,她说你爹一直都在你身边呢。”

    “这可真是太抬举啦。”祈焕忽然坐起来接了话。

    “滚——”白涯蹬了他一脚,顺势瞟了一眼茗茗,“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茗茗急了:“真的!你相信我,她跟我保证了。你可以不信我,但是她……”

    “行了行了,我信。赶紧睡觉!”

    说罢,白涯翻了个身,摆明不想再搭理任何人了。茗茗心满意足地躺下去,没多久便呼呼睡去,到底是个孩子。白涯虽背对着他们,却一直睁着眼。空气中,两种不同的香蜡气息交织在一起,让人说不出的平静。终于,大家陆陆续续地进入了梦乡,连白涯也不例外。

    夜很安静。唯有柳声寒的指尖偶尔翻过书页,发出轻柔的声响。

第七十四回:无如之何

    “你不该来这儿。”

    “爹?”

    回过神的时候,白涯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人。白砂比他设想得更年轻些——比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还要年轻。老爷子容光焕发,正站在一处高台之上。清风拂面,白衣飘飘。

    白涯四下看了看。他正身处一处石窟,前方延伸的石台是峭壁的凸起。他走上前,离开黑暗的洞穴,向石台之下望去,只看得到浓郁的雾气。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他想不起来。不过,既然连心心念念的老父亲都能见到,一定是在做梦了。至于为何在梦里,是这般奇怪的场景,或许和先前,去神鸟圣堂的经历有关。

    “为什么?”

    他终于转过身,望向同样站在石台边缘的父亲。他没有表情,手臂上的铁剑依然光洁如新。和以往一样,他平静的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包罗万象的宽容,与些许能也仅能震慑住白涯的、若有若无的严厉。

    “你来这儿是送死。”白砂轻轻瞟了他一眼,继续凝望远方的云海。

    “的确像是我爹会说的话。”白涯目不转睛。

    “因为这是你的梦。”

    “我知道。”

    虽然明知是梦,但白涯多少有些久别重逢的喜悦。这种微弱的感情即使披上了幻象的外衣,仍能轻易打动人心。也许正是在梦里,那些被掩藏起的卑微的心绪,可以被自由地释放出来。他现在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没人会知道。但是他没有,他与生俱来的某种自我约束不允许他在任何情况下失态,哪怕是梦里。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白砂说。

    “那是我以为的你以为。”白涯有些犹豫,“大概吧……”

    “不想问我点什么?比如为什么来,身在何处,何时回去。”

    白涯不做声。他将一枚小小的石子踢下石台,它快速地坠下去,消失在雾气中。

    “有意义吗?”他终于说。

    “有。”白砂道,“梦可以让你从另一个视角思考问题。有时候,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好吧。那你在哪儿?不……我根本不知道你个老东西还活着没。”

    “没大没小。”他嗔责着,一如白涯记忆中的现实。

    “我猜你是为娘来的,来找返魂香。不然凭你的身手,天牢能困住你,可前往这儿的路是破绽重重,我不信他们能困住你。你一定是自愿来的。但是,乾闼婆说没见过你。”

    “你明知这儿任何一位神灵都不可信。”

    “也许吧。但我没有别的办法。现在,连唯一一个到手的宝物都被抢走了。我的直觉,包括那些朋友的直觉,都告诉我们这些神没一个好人。”

    “你能交到朋友,为父甚是欣慰。我以为,你真要当个独行侠,连老婆也不讨。直到孤独终老,连个替你收尸的都没有。”

    “切!我都觉得我活不到那阵……”

    “别乱说话!”

    白砂忽然用完好的那只

    手捶了他一拳,那力气可真不小,在梦里他都觉得疼。他爹对他下手,也从来没客气过。他怀疑是身边儿哪位睡姿感人的小兄弟踢了他一脚。

    “你说说看,若不顾及旁人,你是怎么想的?”

    “我宁可将他们所谓的宝物全抢过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心心念念,生怕外人觊觎的都是些什么玩意。既然这么提防,我不干点什么坏事儿都对不起他们。可那群人不啊,他们见谁都讲道理。凭我一人,也奈何不了谁。”

    “还真有你的风格,臭小子。不过,你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人的无力,也算得上是不容易。的确,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一上来就打打杀杀,打打杀杀也不总能解决问题。”

    “但最快——”白涯摊开手,“这是你说过的。”

    “我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讲的,你又断章取义。”

    “行行行。”他有些不耐烦,又不好对父亲抱怨什么,便换了个话题,“那你说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真是想不出办法了。我本就只喜欢自由自在的,若不是为了你,用得着在这种破地方吃灰碰壁?”

    “又怪我了?”白砂又抬起手,白涯向后缩了缩,这拳头终究是没落下去。

    “我是真没辙了。我感觉,这食铁兽不是坏人,但他肯定还知道很多东西,他还瞒着我们。可我受了恩惠,又不好说些什么。要我说,这帮人实在是太安逸了。避世若能解决问题,就连皇帝也能出家。我说话不好听,便没说出来,可总有一天麻烦会到他们头上。你带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事……不解决麻烦的根源,藏是不能藏一辈子的。”

    白砂笑了笑。他抬起剑的手臂,仔细打量起上面的纹路。良久,他说道:

    “你说的没错。有些人,知道战火有多可怖,一有机会回归平静的生活,便再也不想被扯入任何纷争。但你从来不能责备这些人……你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又如何挣扎求生。你眼前的静谧平和,于他们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如今他们守住了自己的宝物,自然不可能拱手相让,就像那些个神明一样。”

    “我明白,我都明白,只是……”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白砂忽然笑了一下,像个精怪的老小孩,“火烧眉毛的时候,池鱼多少会蹦两下的。”

    连这笑都与记忆里相似。每当他爹想出什么偷鸡摸狗的馊主意时,他总会露出这表情,有时候白涯都觉得自己比老爹成熟得多。不过,他那些古怪的点子在大多数时候都有作用。剑走偏锋是门学问,白涯知道自己差很多,只是他向来不愿意学这等“歪门邪道”。

    “行了,看你还没缺胳膊少腿,为父就放心了。”白砂伸了个懒腰,朝他转过身,背对着断崖,“我先走一步,择日再见。至于你嘛……走一步看一步吧。”

    “……爹?”

    白砂话音刚落,白涯有种不妙的预感。只见这当爹的忽然将身子向后倾斜,整个人从悬崖之上栽了下去。他心里一紧,冲上前,朝下望去,却只

    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他醒了。

    “哟,稀奇啊。”祈焕刚换好衣服,正叠被子,“白大少爷起这么早。”

    环顾周围,窗外是苍白的黎明微光,屋里的茗茗半条腿压在他大腿上。他腿都麻了,掀开这小子才觉得一阵刺痛。柳声寒不在这儿,应该是下楼洗漱了,君傲颜倒是没睡醒。他顾不得腿上的不适,隔着薄被子用力把傲颜拍了两下。

    “……啊呀,干什么啊。”

    君傲颜蠕动了两下,挣扎着撑起了半身,她接着抱怨:“又不打仗,行军也没起这么早的啊……”

    “你在队伍里也赖床吗?快起来!”白涯扯开她的被子,“我问你,昨夜你可曾梦到什么?你见到你爹了吗?”

    “没有啊……你一大早发什么神经?”

    君傲颜眼睛都没睁开,头发也没扎,乱七八糟像个睡眼惺忪的“疯婆娘”。但当她听懂老白这话里的意思时,她忽然睁大了双眼,睡意全无。

    “你梦到了?”

    “你真没有?”

    两人对视了一会,心里多少有些疑惑。白涯看到枕边的两根蜡烛,连忙拿起来看。两根蜡烛大约都只烧了一寸,差一点点碰到“君”字的头,还剩下许多。他将蜡烛拿起来反复对比,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又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也问不出什么端倪。两支蜡烛里都加了些不同的精油,只剩下香气。一个像糖加多了的甜点,一个像酿酒剩的果糟。

    “兴许只是巧合。”

    祈焕将叠好的被子放到一边,开始叫茗茗起床。这孩子分明是醒了,却硬要赖床,抱着被子死活不撒手,也不肯睁眼。对于祈焕的说法,白涯不可置否。也许他是对的,毕竟他们昨晚讲了那样久。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窗外逐渐变得嘈杂。村民们大约都醒了,不少人来到街上。公鸡的鸣声只持续了一阵便戛然而止。君傲颜在床边梳着头,将目光探向窗外。不知为何,一种不安弥漫在空气中。

    “我感觉不太对劲。”

    “我也觉得。”祈焕终于把茗茗弄醒,正催他去洗漱,“对了,雪墨呢?”

    “柳声寒去哪儿了?”白涯接着他的话问。

    祈焕告诉他,一早醒来就没见柳声寒的影子,但她的被子还未叠过,就那样草草掀开,摸上去却是凉的。兴许,是雪墨忽然上来,有什么事找她,这会儿他们还没回来。

    但楼下的人分明很吵闹了,而且越来越多的村民聚集在雪墨的竹楼下,这多少令傲颜感到不安。她说要下楼去找雪墨,刚才准备离开窗边,忽然看到人群中有两人在朝这边走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挤”。打头的就是雪墨,柳声寒紧跟其后。村民们虽然给雪墨让开了路,对柳声寒却面色不善。有人望向窗内,与君傲颜的视线交错。那目光并不友好,令她有些心里发寒。来到竹楼前,一个老人拦着雪墨,想要说些什么。他只是摆了摆手,说:

    “知道了。我去说便是。”

第七十五回:无可争辩

    柳声寒很快随雪墨走上楼来。看她那略显下垂的嘴角,怕是没发生什么好事。

    “怎、怎么啦?”

    祈焕赔着笑。他又不傻,自然能看出些不对头。现在,他担心的不是雪墨立刻让他们收拾东西滚蛋,而是怕刚一下楼就被村民的口水淹死——尽管他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可曾记得,进入竹村时,有一扇门?”雪墨严肃的样子有些吓人。

    “记、记得……我还记得傲颜最后把门带上,声寒还画了几笔呢。”

    “问题就出在这儿。”雪墨摇了摇头,“原本你们带上门就够了。等门关上以后,被抹去的颜色会自己慢慢地修补。问题就出在……柳姑娘多画了几笔。”

    “抱歉……我并不知情。”

    “没什么,我本以为误入此地的人,不会想太多。我夜里专程去检查了一下,也未注意到柳姑娘画的笔迹。想来,我们双方都没料到吧。”雪墨苦笑了一下,“我们两种灵力并不相容。虽然单单从内外看上去,找不出什么破绽,可靠近便能察觉,灵力走向并不自然。我更未料到,他们的动作居然这么快……”

    “他们?”白涯快速将手套进衣袖,“谁们?”

    “迦陵频伽,带着一支队伍。”

    “加什么瓶……”

    “陵歌。”柳声寒替雪墨解释,“迦陵频伽是她的真身……他们已经来了。我猜,就在结界之外。她折了纸鸟放进结界,被打更的人发现。展开纸鸟是一封信,信上,让竹村将我们交出来,说是迦楼罗查出了结果,她要与我们‘好好谈谈’。”

    “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味呢?”祈焕皱着眉,“有什么可谈的?能有什么结果?如果他真查明了真相,就应该把那个大蜘蛛狠狠揍一顿,然后把琥珀恭恭敬敬地还给我们。我看这妖女带着队伍来,完全就是想找我们的麻烦。”

    “别忘了她背后的家伙。”白涯没有好脸色,“她先前对我们是没有敌意的,但看现在这个架势,摆明了是接到命令。”

    茗茗此时已经清醒了,他好奇地问:“背后?谁呀?”

    “还用说。”

    “神鸟大人吗?不可能吧,他对我们不是很和善吗?”

    “人都有多张面孔,何况一个妖怪。”白涯咬紧牙,“我早该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雪墨叹了口气。

    “迦楼罗……是很复杂的妖怪。恐怕,我不能……”

    “我们明白。”君傲颜连忙收拾起东西来,“按照约定,我们一定尽快离开。”

    “你们这儿有别的门吗?”祈焕忽然问,“我可不想一出去,就被瓮中捉鳖……”

    这会儿,气氛忽然有些静。屋里谁都没有说话,这阵沉寂突如其来,令人心慌。祈焕注意到,关键是窗外完全安静下来了。他连忙跑到窗口,君傲颜也靠过去,连茗茗也将小脑袋从两人之间钻了出去。

    她已经来了。

    一身锦衣华服在粗糙朴实的布衣之间十分惹眼。她向前走着,两旁的人都

    自觉地后退几步,像是一排油落入水中,飞快地扩散。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雪墨忽然拨开他们,那力气很大,差点把祈焕掀倒。他向陵歌的身后望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的确有一支不小的队伍被安排在附近。他抓紧了窗框,没有说话。

    “快走。东边最大的那棵榕树下,有一处封印,它……”

    “雪公子——”陵歌用好听的声音在楼下喊话,“别来无恙啊。”

    “你怎么办?你的村子怎么办?”

    君傲颜有些着急。她并不想这么简单地一走了之。毕竟,麻烦已经自觉地找上了门。若是说先礼后兵的话,陵歌的礼恐怕被那一纸问候简单地概括了。而且就目前来看,陵歌——或说迦楼罗,与雪墨必然是有所交集的。

    “我原本隔一段时间,就会将村子的门换一个地方……按理说,他们不应该找得到。若不是这次,竹村还能再藏一阵子。”

    “抱歉……”柳声寒再度表示歉意。但她自己也知道,轻飘飘的两个字显得太过单薄。而以他们的能力,或许很难保住整个村子的周全。可想而知,陵歌必然会以竹村的安危作为威胁。再看其他村民的态度,他们倒是巴不得早些交出这几个瘟神。他们和海滩的村民,和很多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在各种各样的原因下保留了一种原始的、对外物的抵触。之前的客气,也仅仅是针对这里的守护神雪墨而言。

    若他不能尽到“守护”的天职……面子这种事,便是最廉价的东西。

    九天国的居民比他们见过任何地方的人都要“现实”。

    “放心。”白涯凝视着弯刀的刀刃,语气镇定,“我们不会在这儿打起来的。”

    “这可由不得你们。”雪墨无奈地感慨。看来,这背后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很快,几人随着雪墨走出了竹楼。村民们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们,全然没有先前那般温和,反而多了些恼怒,多了些恐惧。人们总是会因为害怕的东西而愤怒——因为能力不足。

    “迦陵频伽……”雪墨尽可能平静地说,“我当初与迦楼罗大人早有约定:在我们的地盘,你们不能拿你们的规矩,来约束我的子民。”

    “不错,确有此事。”陵歌淡淡地回应,“但你们违约在先。”

    “我何错之有?”

    “迦楼罗大人曾答应你,双方互不冒犯。他心胸宽厚,特地允许你,在我们的地盘建立一个小小的、属于你们的地界。在这儿的人,可以不服从我们的规矩,但也决不能忤逆神鸟的意志。这几位,是神鸟大人下令缉拿的犯人,也不属于你们的村子。你非但不主动上报,还胆敢包庇他们,这不是成心与迦楼罗大人作对吗!”

    陵歌的身后忽然炸开一层热浪。她的头发短暂地向外扬起,迸发出几团炽热的火焰。强劲的妖力迎面而来。这是一次示威,且绝不是最后一次。

    “我并不知他们是你们追捕的人。”雪墨面不改色,“无知者当无罪。”

    其他人极力保持着镇定的表情,茗茗隐隐觉得不对头,左右看了看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陵歌看向他,向前一步,在他面前蹲下身,佯装温柔地说:

    “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共命鸟,你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事,可有人告诉过雪公子?”

    茗茗有些茫然,他不知该怎么做。这时,陵歌突然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她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延长到一寸。指甲是鲜艳的红色,前端带着些许微光。当这一小块光点碰触到茗茗的嘴唇时,他张开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再问你……你们在神鸟圣堂的事,有人曾对雪公子说过么?”

    “有。”

    茗茗脱口而出。他显然也被自己僵硬的声音吓到了,其他人也紧张地看向他。雪墨的额前落下一滴汗,茗茗觉得不该再说下去。

    “也就是说,他知道你们与迦楼罗大人不和,对么?”

    “对。”

    茗茗捂住了自己的嘴,可这显然无济于事。他们不知道,究竟是陵歌真让他说了实话,还是她使了什么法术,逼他说她要听的答案。但不论是那种,四下看着这一切的村民们在听到这番对话后,都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雪公子撒谎了,对吗?刚才到现在,他一直在说假话,是不是?”

    “是——”

    茗茗狠狠地打起自己的嘴。祈焕连忙上前,用力攥住他的手臂,抬头对陵歌怒吼:

    “你有毛病啊!对一个小孩施法,你想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呗?话都由你说,戏都由你演,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宫里当戏子啊?”

    “我确实在歌沉国做伶人。”陵歌皮笑肉不笑地说,“反倒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迦楼罗大人的底线。说我指挥的他,你有什么证据?我证明给你也可以,只要你敢把脸伸过来让我试试。不敢的话,你搁这儿废什么话?”

    “你欺人太甚!”

    君傲颜将陌刀向前一杵,刀柄在石质的地面发出闷响。但这并不能吓倒陵歌。她冷眼扫过几人,又四下看了看满面愁容的村民们,转身对茗茗说:

    “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你们——”

    “呯!”

    一道白光在茗茗的眼前闪过。在他眼前,白涯的弯刀狠狠地击打在陵歌的武器上。他是什么时候抽刀的?陵歌是何时做出反应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他没能看清。陵歌的武器是一对金色的金属棍,但那似乎另有玄机。

    “你没看出来,这孩子不想搭——理——你——吗?”

    “你不觉得让孩子替你们承担错误有些——过——分——吗?”

    陵歌不甘示弱。两人手上都极为用力,金属颤颤巍巍的摩擦声令人耳朵发痛,细小的火花从中迸溅。茗茗感到害怕了,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怕。之前那些妖怪,连面对缒乌时他也不曾怕过不是吗?

    或许不是他在害怕。

    是苼苼。

    因为他,他们,失去了对这副身体的控制权。

    以及“出卖”的痛苦。

    忽然间,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来。

第七十六回:无肠可断

    刺耳的尖叫声令最近的白涯与陵歌感到强烈的不适。声浪是有力量的,它将两人,甚至将附近的人都掀开了一段距离。陵歌重振旗鼓,双手一抖,两手的金属棍忽然展开,变成了两把巨大的扇子。扇面是某种黑色的金属打造,一缕一缕,每一条都是一道利刃,连接在一起形成置人于死地的兵器。

    她张开扇子,像一只开屏示威的孔雀,美丽而危险。

    “陵姑娘……”柳声寒默默取笔,在指间转了一圈,“我们无冤无仇。一开始,您为我们答疑解惑,或多或少都帮了我们一些。而如今刀剑相向,我本以为不必如此。”

    “我对你们人类没有什么好感。最初,也只是看那小孩子可怜,别被坏人利用。现在看来,你们的确不是那般凶险狡诈之人。如今,你们威胁到了迦楼罗大人的统治——大人的命令就是一切,你们必须死。”

    “想不到你会对规矩底端的半妖心生怜悯,看来……茗茗?你做什么茗茗?!回来!”

    祈焕的话说了一半,刚瞟向自己口中的半妖,忽然发现他已经迎面朝着陵歌奔了出去。他双臂的速度甚至跟不上身子,不知何时忽然生出的尖利指甲在太阳下反射出明晃晃的光。他很清楚,此刻的茗茗恐怕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小男孩了。

    “你不要命了!”

    白涯紧随其后。他试着将茗茗抓回来,可他的速度快得吓人,怎么看都不像个孩子。茗茗抬手要抓陵歌,她没有抵挡,也没有还手,只是错过身退让两步,躲闪了几下。忽然,他的指甲划过陵歌的脸。她一个后跳落到一处高高的石头上,伸手摸了一下。

    “啧……诸位可都看到了。是你们护着的人,先伤了我。我可是从未出手呢。”

    说罢,她用沾着血的手打了个响指。一小撮火花流窜到天上,随后炸裂。听到响声的瞬间,原本还处于待命状态的妖怪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这边移动。

    “快跑!”雪墨大惊失色,“愣着干什么!乡亲们,快带着孩子躲起来!”

    “为什么不反击!”君傲颜感到不可思议,“家都要被拆了你依然只是躲躲藏藏吗?”

    “我与神鸟大人有约在先……”

    “这破规矩他们自己守吗?!”

    说罢,君傲颜已经提刀上了。祈焕冲上去拽着茗茗,让他想办法冷静下来。而那支妖怪的队伍并没有如他们所想,冲上前与他们交手,而是四散开来,跑向了村子各处。那些簇拥在这里的村民忽然慌了,每家都有老婆孩子,可他们又不能就这样去拦妖怪,都吵嚷起来。吵闹声越来越大,最终都变成了一个声音:

    “雪墨大人,怎么办啊!雪墨大人……”

    “他们要放火烧村。”柳声寒攥紧了笔,“雪公子,你若允许,我引一笔天水将那些妖怪冲到别处去。只要您让村民将人都喊出来,躲到别的地方,我自有办法。或许会折些人,毁些屋子……但我们只有寥寥数人,无法与数百个妖怪交手。雪公子……雪

    公子?”

    柳声寒看着雪墨,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感到天旋地转,头痛难忍。一切都太过突然,他并非没有预料过,自己苦心经营的地界会迎来这等打击。他只是没能想到,与神鸟所谓的“约定”当真只是一纸空谈,随意动些手脚,就能将一切推翻。雪墨原本以为,自己千年的修行,怎么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谁曾想……

    “雪墨!”柳声寒的声音忽然高了许多,“想想办法!他们需要你!”

    他沉沉地点头,依然有些茫然,并未有那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他不是没有“醒”,而是始终没有“睡”,他很清楚地知道,一切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他看了看柳声寒,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决不能是指责。

    “是我还不够强……”

    “你在说什么?”柳声寒感到奇怪,“您做的已经够多了,是我们擅自闯入才对。”

    “不,是我的问题。我还需要给结界留一个出口,去维持灵力的运转与平衡。若我能完全独立地构造出属于我们的天地,这一切,也不会发展到这般田地。”

    柳声寒的语调忽然阴沉了些。

    “你错了。不论你躲到哪儿,迦楼罗都不会放过你。他可以用任意理由来刁难、来排挤一切不服从他管辖的人。我们这群外人,已经深切体会到了这点。权力是会膨胀的,即便他起初真心实意地不想与你们为敌,谁又说得准?有人韬光养晦,有人好逸恶劳,有人止步于眼前的平稳,忽视、或刻意不看潜在的危险。不论你当初知道的迦楼罗是何种面貌,如今这小小的竹村,早就失了与他谈判的筹码……”

    “我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哽住了,“我……都知道。没有你们也有别人,没有别人,这一天还是会到来。”

    村民们还在注视着他,不少人已经急匆匆地回去救老婆孩子了。白涯与陵歌打得热火朝天,君傲颜在一旁助阵。祈焕这才将茗茗拖了回来,他对雪墨说:

    “您还有什么主意?我们一定会帮您的,只要您有办法!”

    “去榕树。”雪墨深吸一口气,“所有人,都去榕树那边。您若是懂些阴阳阵法,就可以解开那里的封印。”

    “略懂一些!”

    “你带着这儿所有女人,和不满十五岁的孩子过去。其他人和我走,去救你们的家人。”

    “那、那我们的房子怎么办……”

    “是啊,还有十年来我们积累的东西……”

    “我埋的酒也有好些年头了……”

    雪墨指着逐渐冒出黑烟的村落,手有些颤抖。他想说什么——不如说,想骂些什么。直到这个地步,这群人都无动于衷么?那些物件当真就这么值钱?

    “有人快要没命了,没人在乎你们十几年能攒什么家底。”他咬了咬牙,“胆小的也一并躲去榕树吧。就算这村子烧没了,也要比外面的世界安全得多。但现在不是了!房子也不是你们的家,人才是!”

    人们不吭声

    了。有些人站了出来,有些人和女人孩子躲在一起。自觉分好队伍后,雪墨坚定地朝着混乱的村中走去。祈焕带着茗茗和一部分村民逃难,柳声寒紧随雪墨。她对白涯的方向喊了一声,他也知道,该将战场往村里转移了。毕竟要完全解决这讨厌的妖女可没那么简单。村里传来人的尖叫,还有小孩的哭闹声,那些原本在安逸中对战事变得迟钝的人,终于感到了一丝慌乱。直到他们亲眼看到有迎面跑来的孩童被箭羽射死,倒在面前的路上,这群人终于清醒地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谁家的儿子……”

    “他好像和外乡人逃命去了……”

    身后的人群再度躁动不安。雪墨早已跑上前,将那孩子搀扶起来。一根尖锐的翎毛贯穿了他的胃,血窟窿还在不断地汩汩冒血。他不断地抽噎着,可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疼得牵肠挂肚,他只能感到痛苦。柳声寒也俯下身,用手在背后摸了摸。

    “怕是没救了……”她并不兜圈子。

    “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打坏了肠胃本就不好办,连脊柱也断了,动也动不了。这孩子,可能……”

    “没事,我知道了。”雪墨搂着低声哭泣的小孩,“孩子的娘早年难产走了。唔……没事的,别怕,我们一会带你去见你爹。你们会一起走,一起从这场灾难里逃离。”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那孩子听得见。孩子用最后的力气攥紧他的衣袖,身体的血沾红了雪墨的前襟。当他的哭闹声小了些时,雪墨托着他后颈的手忽然用力。他的背影挡住了村民的视线。清脆的声响过后,小男孩的手忽然放松,垂了下去。他也不再哭泣了。

    “这样比较好。”柳声寒安慰他。

    雪墨不做声,只是抬起这具小小的尸体。他转过身,对村民说,他已经死了。留下来的勇猛之士不再恐惧,唯有无边的怒火在心中灼烧。雪墨将孩子放到路边,对他们说:

    “我们走。回来,再安葬他。”

    之后,雪墨的每一步,都发出隆隆的声响。柳声寒有些意外,她察觉到了什么,走在他与村民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红日当头,他的影子逐渐生长,扩张。雪墨的身体在逐步膨胀,不断地发生变化,一种强大的妖力源源不断地从原本纤瘦的身体中迸发。这力量就像一个蜷缩腹中的婴孩,忽然挣扎着要出来。

    但那婴孩太大了,太大了。

    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吸引了白涯的注意。他对君傲颜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从这场争斗中抽身。陵歌紧随其后,咬死不打算松口。可当他们三人与其他妖怪都看向那边时,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高耸的竹林间,一只庞大如山一样的食铁兽缓缓抬起了头。它张开口,发出山崩地裂的吼叫声。他的嘴里有比熊、甚至比老虎还锋利的獠牙。一个巴掌拍下去,能将岩石打得粉碎。那遮天蔽日的身影带来的不仅有村民的惊诧,还有敌人的战栗。

    那真的是……雪墨?

第七十七回:无复孑遗

    不知谁点燃了粮仓,火势很快蔓延。那些个竹屋无一幸免,通通被红色的火焰吞没。有的人逃出来,有的没有。逃出来的人大多被杀了,很少有谁幸免。浓滚滚的黑烟飘到天上,连太阳也遮了起来。整个村子被黑色的浓雾包裹,恍如入夜。

    尖叫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在兵甲齐全的妖怪面前,人的力量太过弱小。但是那巨大的食铁兽是如此凶恶,如此英勇,多少令人随之振奋。它一爪子下去,什么妖魔鬼怪都得飞到天上。四处都是鸟妖们的羽毛,被人与妖的血浸透了。

    陵歌以扇子战斗的模样,像是在跳舞,可每一步都是如此凛冽,如此危险。刀刃数次要将白涯划伤了。但陵歌的优势在于人数,当四下能来干预的家伙都被君傲颜挡下后,她便不再占据上风了。争斗间,柳声寒四处帮忙疏散村民。她救出了三个孩子,两个老人,两条看门狗。也有几人死在她的面前——但她转身便走了。她不能在已经没希望的地方浪费时间,浪费感情。

    忽然,从村子东方的天空,一抹浓郁的玫瑰色扩散开来,像是冉冉升起的一片彩霞。

    “怎么回事……”祈焕皱紧了眉,打量着榕树间流窜的光,“应该没错才对……”

    “祈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您是怎么弄的?这样能行吗?”

    “不会有什么差错吧……”

    面对村民忧愁的议论,祈焕有些紧张地擦了擦汗。他可以保证自己对阵法的破译没错,可是……这阵法究竟是做什么的?雪墨不是说,这是另一个灵脉出口么?

    如果他的感觉没错,那么,他有一个不好的判断。

    结界正在瓦解。

    为什么?祈焕无措地望着颜色斑斓的天空。就像是不同色泽的琉璃,层层覆盖,现在忽然从某一点开始熔化,色彩逐渐剥落。整片天都快变成玫瑰色了,唯有榕树顶端格外的亮,发出一种黯淡的金黄色。

    有人在高处看到村子里的情况了。一些女人在低声哭泣,还有些人在哄孩子,捂住他们的眼睛。家园被摧毁了,亲人不知是安是危,每个人的心里都压着一块沉沉的石头。

    “那是……食铁兽!”

    突然有人如此惊呼。大家都眯起眼,朝着那个方向眺望。祈焕将注意力从榕树上转移,也挪到村子的方向去。他愣住了——如此体态庞大,充满力量与妖力的食铁兽,他也是头一次见。它身上有浓郁的瘴气外溢,许多离它近的竹子迅速蒸发了苍翠的绿色,变成干巴巴的枯黄,失去了生命力。

    很快,他看到了另一个东西。

    另一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东西——另一个妖怪。确切地说,妖鸟,张开了巨大的翅膀腾空而起。虽然它身上散发的光华是温暖的橙红,可它中央的主体是黑色的,纯正的黑。就像你凝视太阳,即使中间的部分完全是黑子,它却依旧炫目无比。祈焕眯着眼看了好一会,才勉强从它的尾部看到两根长长的金色尾羽,似乎镶嵌着黑边。

    迦陵频伽振翅飞翔,所到之处,火海一片。

    火焰在干燥的枯竹上燃烧得尤为迅速,很快将食铁兽包裹起来。食铁兽站起身,试图将它一把扑下,却被戏弄般怎么也够不着它。它发出愤怒的吼叫,震耳欲聋,迦陵频伽也将尖利刺耳的鸣

    声作为回敬。更多火焰从它细长的喙中倾泻而出。

    老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怎么样了?

    “这里要坏掉了。”

    腿边忽然传来一个柔弱的嗓音,祈焕低下头,看到茗茗站在他身边。他双目无神,沉着脸,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天空。那声音很细,很轻柔,虽然还是出自茗茗的口中,却像个细声细气的女孩子似的。

    “茗茗?”祈焕推了推他,“这儿太高了,很危险,你往后站。”

    “这里要坏掉了。”

    他还是这样重复。祈焕依稀觉得有些古怪,于是他试探性地问:

    “苼苼?”

    他——“她”没有回应。

    “你是说竹村吗?”祈焕又问。

    “结界在消融。”“苼苼”说,“这里没有灵脉。这个封印很复杂……一旦破解,构筑结界壁的灵力就会崩塌。因为榕树里有提前藏好的相克的妖气,这个过程会变得漫长。许多有毒的气息会一点点腐蚀这里。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是雪墨为什么这么做?”祈焕感慨道,“他知道终于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但、但也不至于玉石俱焚吧?诶?你、你知道的还挺多。你真的……是苼苼?”

    “我是苼苼,也不是苼苼。”小孩僵硬地说,“我是共命之鸟。”

    “你的意思是……”

    “那天顺流而下的,是一枚妖鸟的卵。”

    “啊!”

    “它被吃掉了……因为,太饿了。”

    祈焕有种说不出的恐慌。这倒不是真正的恐惧,而是一种接触未知事物的震撼。也就是说这小小的身体里,竟然藏着三种灵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语气淡淡的,“我们的意识融在一起。”

    祈焕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平日茗茗脑海中听到的声音,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个灵魂。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他而言,这已经是生命中额外的礼物。

    “迦陵频伽……”

    他忽然又说。祈焕认真地看着他,看他戛然而止,便追问道:

    “你是说陵歌吗?”

    “迦陵频伽的歌声,可以令枯萎的花重活,令污浊的水清澈……于妖异而言,它的歌声能带来强大的力量,甚至帮助它们免去数年修行之苦。于人类而言,它的歌声是剧毒。”

    “是吗?听上去有些可怕……但为什么陵歌从未唱过歌?”祈焕陷入思考,“她真的是迦陵频伽?”

    “不知道——但她一定是。”

    “也就是说,出于一些原因,她并不想唱歌,或不能唱。是怕增强雪墨的力量吗?也不对,她若单单针对我们几人,有的是机会,何必杀入竹村……”

    “若不会唱歌,是会受到同族排挤的。如果……”

    “茗茗”的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向后倒下了。祈焕连忙搀住他查看情况。苼苼……也可能是个不知名的妖鸟,似乎已经消失了。因为占据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太久,所以妖力耗尽了吗?祈焕不知道,但茗茗还没有醒来。他试了试脉搏和呼吸,倒是一切正常,兴许睡着了。

    村民们突然传出一阵惊呼。祈焕立刻抬起头,发现庞大的食铁兽有些站不稳了。它一直抵挡在一处房屋前,或许里面

    还有人。炽热的火迎面扑向它,先前还有些妖力足以抵挡,可到了现在,它的力气似乎已经用尽了。很快,它颤颤巍巍地倒下去。有人捂住了耳朵,担心它发出轰然巨响,祈焕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奇怪的是,等了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更没有那地碎天倾的震动。

    祈焕心急如焚。他觉得,由自己带领队伍来到榕树这儿不是个好的选择。他应该留下,应该去帮他们。但其他人又该怎么办呢?祈焕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村里的情况怎么样了?火势并未得到控制,但迦陵频伽还在那一带徘徊。莫非,是柳声寒又使了什么障眼法,暂时蒙蔽了它的双眼?这是最有可能的。他的眼睛死死紧盯着通往这里的小路,盯了很久,直到远处出现了几个黑点。

    太好了,是白涯他们。

    有个身强力壮的村民背着一个脏兮兮的人,靠近了祈焕才看清是雪墨。他怕是妖力耗尽又变回了人形。君傲颜的刀上沾满了血,白涯的刀倒是比较干净。要么是他一直在与陵歌交战,要么是刀的材质比较特殊。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

    “怎么回事儿!”君傲颜冲上前,焦虑地质问。

    “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把那个法阵给……”他瞥了一眼熟睡的茗茗,“就就、就——结界就开始塌陷了!这儿根本没有灵脉!”

    “你该不会是弄错了什么?”白涯皱眉看他。

    “你怎么不相信我?我是说真的!”

    “结界……应该瓦解。”

    忽然,村民背着的雪墨说话了。大家立刻凑上去,将他平放在地上。他胸口还沾着干涸的血痂,不知是先前那孩子的,还是自己受了伤。

    柳声寒也不明白:“应该?您为何要做这种事?”

    “竹村……不是家,是一个地方。”雪墨的声音很轻,但大家都很安静,“一点证据,一点念想,都不能留下……安逸的日子,过了太久,除了锄头与针线,你们拿不起剑……”

    他小声地说着,村民们都默不作声。君傲颜看了看身后,又转头看了看他们,说:

    “我们快想办法出去吧,他们马上会追来的!雪公子,您还能动么?”

    “可以。”

    雪墨用力撑起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像个年迈的老人。他扶着榕树,轻轻拍了拍粗壮的树干,发出微弱的叹息。

    “白少侠……”

    他招呼着,白涯便走上前来。雪墨以仅他一人能听到的音量,徐徐道:

    “恕我不能与你们并肩作战了。”

    “没有的事。这是我们的错,而您守护了村民……大部分。您尽力了。”

    “这里的结界会最先崩塌,之后,我会带残余的人走。”

    “您去哪儿?”

    “去能活下来的地方。”他顿了顿,接着说,“覆巢之下……无完卵。”

    白涯短暂地愣住了。他短促地吸气,想说些什么,但雪墨制止了他,接着说:

    “若不解决祸患的根源——走到哪里,都是一死。可我已经帮不上忙了,抱歉,我残存的力量必须守护这些信任我的人。”

    “我明白。您是说——”

    “过来,再近一点。我来告诉你……迦楼罗的秘密。”

第七十八回:无辨爱恨

    这片山区原本就栖息着众多妖怪。九天国的国土有限,人口却在逐年攀升。人们的领土逐渐扩展到这儿,可与妖怪相处起来,并不算和谐。

    所幸双方达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两边虽偶有冲突,却不总是闹得头破血流。隔上三五个月,听到谁家孩子被捉去,谁家又在山上打死了妖怪,不算是太新鲜的事。一年到头,意外鲜少发生。那时候,雪墨常年在各个村落间游走,带来这边和那边的需求与见闻。大人和孩子都喜欢他,都尊敬他。

    有一天,一位年轻的樵夫在林间砍柴。村子附近的林木都被伐完了,因为有几户人家同时娶亲,盖了许多房子。他父亲与母亲的老人也在村子里生活,因父亲腿脚不便,能为三户人家砍柴的只有他一人。年轻人很卖力,不知不觉便深入了树林。

    他在树林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她媚眼如丝,一头金发像是柔软的黄金,眼睛像炽热的火苗。她坐在树杈上,一时兴起,捉弄了年轻的樵夫。

    两人相识相知,互道了姓名。太阳要落山了,他忽然发觉自己光顾着聊天,忘记了砍柴的重任。而他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柴篓已经堆满了干枯的木柴。他觉得奇怪,姑娘却说他来时就装了满满一筐。他挠挠头,憨厚地笑了。

    小伙是个老实人,他将自己的见闻悉数说给家里人听。父母与姐姐都说他是傻了,中了邪,要么就是遇到了山妖。他不信,他姐姐便说,金色头发的只有外海的番人,番人都会去见国王,不可能来这等穷乡僻壤受苦。再者,番人说的是番语,他怎么可能听得懂?所以不是他在编瞎话,那就是撞了妖,让他平安回来真是走了狗屎运。以后,要少去那种地方,不然迟早要被妖怪吃掉。

    金发的姑娘虽然有些顽皮,但她又那样和善,怎么会害他?

    他第二天还是去了那里,金发的姑娘还在。年轻的樵夫说,家里人告诉他,她一定是个妖怪。没想到姑娘大大方方地承认,说:“对啊,我是妖怪,是金翅鸟的妖怪。”

    他有点害怕,但想了又想,还是没信。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直到天黑。太阳落山后,樵夫的柴火又满了。

    樵夫虽然老实,可不算太傻,一来二去也猜出个所以然来。有一天他告诉金翅鸟姑娘,说自己相信她是妖怪了,他想看姑娘的真身。她不同意,说你们人类都是以貌取人的,若她变回原形,他一定会被吓跑,像过去的人一样再也不来见她。樵夫三番五次地保证,鸟姑娘还是不听,他很失落。后来,他在村里听说毒蛇胆是金翅鸟喜欢的东西,他就冒险去深山里抓蛇。他没有如约出现在女人面前,她就着急了。樵夫险些命丧蛇口之时,又被金翅鸟姑娘给救了。那真的是一条很大的蟒蛇。

    “你傻吗!大蟒蛇都是没毒的。而且一般的毒蛇,我们也是不吃的。”

    “你喜欢娜迦,我知道。”樵夫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他们说这种蛇妖很大。”

    “你真是个傻子。”

    “我以为你喜欢。”

    金翅鸟姑娘脸红了。她知道,年轻的樵夫正是个好奇的年龄。为了不让他日后搞出更多麻烦,她答应变出原型给他看看。没曾想,她的真身是一个人面鸟身的怪物,虽还是美丽的面庞,却有些生搬硬凑,不伦不类的感觉。

    樵夫笑出了声。

    当看到女人古怪的表情时,他立刻捂住嘴,道了歉。反倒是金翅鸟很奇怪,因为先前所有人都被吓跑了,樵夫却没有,还笑得那样开心。

    樵夫将大蛇扛了回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说是有妖怪帮忙,村民们这才慢慢开始信了。渐渐地,也有人说,在树林里见过他和他口中的金发女妖。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就说开了。人类的本性总是善妒的,男人们看不惯他,女人们又听着害怕。分明是为民除害的英勇之事,樵夫却发现自那以后,日子慢慢变得不好过了。

    他很愁,并将自己的感觉告诉了金翅鸟。鸟姑娘想了想,便说,你若不介意,来到山里与我一起生活便是。虽然她还在蛋里的时候,爹娘就告诉她,人类都不可信。金翅鸟成年才会破壳,等她出生时,爹娘却都不见了。她慢慢长大,遇到过坏人,也遇到过好人,更多的人在怕她,远离她。

    两人早已暗生情愫,离同林之鸟只差临门一脚。可樵夫不放心,觉得还是该给爹娘打个招呼,便让鸟姑娘等她——他一定会来娶她。

    鸟姑娘答应了。

    鸟姑娘再没有见过他。

    彼时,金翅鸟姑娘已经怀有身孕。待她发现后,年轻的樵夫依然杳无音讯。她开始想,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出事了?可没听哪些妖怪说,吃掉了什么砍柴的人,无非是没了两家的小孩和几户人的鸡鸭。她不敢去樵夫的村里,再怎么说,那里的人也太多了。

    当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能看出圆滚滚的轮廓时,遇到了山林中一个见多识广的食铁兽。食铁兽见了她,有些惊讶。

    “没想到你过得很好,还有了身孕。”

    “你是谁?”鸟姑娘问。

    “我是你爹娘的友人……”

    “友人?”

    她一开始不信,拉着食铁兽问东问西。他列举了些自己还在壳中时,爹娘讲过的故事,唱过的歌。于是她信了,便追问道,自己的爹娘在哪里?

    被人类杀死了。

    人类将一对金翅鸟的毛做成羽衣,寓意夫妻恩爱,可白头偕老。这件华丽的羽衣被上贡国王的四女儿。四公主要嫁到北方一片广袤的大陆,给一位皇子做妻子。人们要公主风风光光地去,不能丢了脸面。随着公主一并做嫁妆的,除了羽衣,还有返魂香等本国特有的宝贝。

    “人类都是不可信的。”她喃喃道。

    “我本不想告诉你……既已如此,我说了也无妨。你长大了,为人之母,自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但,也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恶的,他们……”

    鸟姑娘化作原型振翅而飞,不去听他后面的话了。

    山中的妖怪都知道了,傻乎乎的孤儿金翅鸟,怀了人类的孩子。他们把这件事当笑话一样反复去讲,乐此不疲。也有好心的妖怪护着她,让妖族之间不得同室操戈;也有坏心眼的妖怪,说他们都看见了,樵夫和一个村姑成亲,不要她了。

    她不想相信,也不去看。

    后来孩子便出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她的卵不够坚硬,是柔软的,被孩子轻易扯碎。可当孩子出来,她便傻了眼——这才没下几天的蛋呢,竟然生生孵出个婴儿。金翅鸟可不该是这样的……而且身上,有太过浓郁的人类的乳臭,她感到不知所措。

    她还是将孩子带大了,受尽妖族间的白眼。孩子渐渐长大。起初,他问到自己阿爹时,她安慰他,总有一天他爹会接娘俩的,她也在等这一天,他们一起等。可不论人类亦或是妖族,一个孤零零的母亲,带着一个脆弱的孩子,走到哪儿都要吃大亏的。为了生存,她慢慢变了,变得强大,也变得反复无常。她的情绪时常不受控制,尤其当看到日渐成长的柔弱的儿子,心中总是泛起一丝苦涩。

    “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像你爹了。”

    这话逐年变了味儿。

    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母亲越来越奇怪。他还能清晰地记住,儿时的母亲有多温柔。但生活所迫,他们也常饿着肚子,甚至沦落到去村民家偷鸡摸狗的程度。这在妖怪中,是只有低等的连化形都不会的小妖,才会去做的事。

    母亲愈发乖戾,疯魔。她再也不提父亲的事,问烦了还要打他,打完母亲又会与他抱头痛哭。他心惊胆战地活着,如履薄冰地活着,不知哪天就要挨骂挨打,这不比挨饿好受。从“人类都是骗子,除了你爹是好的”,到“人类都是骗子,你那杀千刀的爹尤甚”,他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的说辞,又该如何去听,去看,去辨。

    他只是从母亲那里认识到:他爹不要他们了,他爹连他娘一起骗了。

    时间过去了百年。

    这片山区的人们,活到六七十便是高寿了。想必他的父亲早已死去,母亲却从未放下仇恨。他是觉得,父亲的确心狠,却没什么实感。只是母亲日夜念叨,如咒语般的字句在耳畔萦绕,他心中对人类多少有些……看法。可他也不喜欢妖怪,因为妖怪也嘲笑他、欺辱他,说他是不入流的半妖。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他不曾真正弄懂的东西。

    再后来,机缘巧合下,他们得以来到父亲的坟前。

    守墓的老人倒是不怕妖怪,他看了看墓碑上的年份,缓缓说道:“他啊……应当是我爹那一辈的人吧。只是他走得早,八十多年前就没了。”

    “怎么会?”他问。

    “听说他要娶妖怪当媳妇,他爹一生气,一巴掌打上去。他竟一头磕在桌角,死了。”

第七十九回:无存无济

    “人心是很险恶的……村里人听说他死了,连尸体都不放过,打断了他所有骨头。说是惩戒,泄愤的实质谁都心知肚明。他下葬的时候,整个身子像是装了稀碎的肉浆,软绵绵的。人们连碑也没给他准备,只有他娘可怜他,悄悄找了块石头,刻下了生卒年,名字也没敢写上去。”

    “听完守墓人讲的故事,那天以后,金翅鸟姑娘就失了魂儿。她儿子质问她,这一切究竟该如何作答,他的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人。他娘没办法回答……只是说,人也好妖也罢,仅凭一双眼睛,看不透太多东西。之后她便振翅飞走了,离开这一带山区便再也没有回来。她兴许漂洋过海,远居他乡,不愿停留在这片伤心之地,也兴许已经死了……留他一个人。那年他不过刚刚成年,正是原本一个金翅鸟该破壳而出的年纪……”

    “过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多到连我也记不清的时日,有天界的人,将天界的如意珠窃来,送给了他。此事是我游历他乡时,一个六道无常告诉我的……”

    诉说这段故事时,雪墨断断续续的,有时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来调整呼吸。慢慢地,他的话流畅了些,大概体质有所好转。听完他说的,柳声寒便问了一句:

    “是哪位无常?”

    “红玄青女·朽月君。”

    “果然……”柳声寒稍加思索,“唔,若是她的话,这便说得通了。她是天女,自是知道一些事的。”

    “你是说,朽月君知道天界的事?”祈焕问,“那她晓得九天国的情况么?现在她在哪儿?能不能帮到我们?”

    “我想不行。”雪墨应道,“如意珠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失窃了,朽月君说她那时还在天界呢……那时候,这里还没什么动静。而且在天界,如意珠有许多,少一两个也犯不着兴师动众地来寻。这样一来便给了那些窃贼很好的机会。”

    他们说了半天,白涯听出不对味来。他来回踱步,忽然说出一个想法:

    “这窃贼,与乾闼婆和紧那罗有关么?”

    其他人忽然都看向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但柳声寒很快明白了,她问:

    “你是说,你觉得香神与歌神,有人偷了如意珠给金翅鸟的孩子?”

    “他们不是来自天界吗?如果真有此事,如意珠的事,他们不会不知道吧。直白地讲,现在徘徊人间且来自天界的,我只听说过朽月君,和那两个身份不明的家伙。拿了别处的东西来,就敢在一方称王称霸,狐假虎威,这不是很多话本都写过的剧情吗?”

    虽然这样的推理着实不够严谨,但这么听下来,姑且能当做一种解释。

    “要是能问陵歌就好了。”君傲颜道,“她是两地的信使,总能知道些什么。”

    祈焕叹了口气:“不见得。而且……现在想和她说上话,可太难了。”

    几人朝着迦陵频伽盘旋的地方飞奔而去。整个村子已沦为一片火海,那一带的天空都被黑烟占据。除了陵歌,还有许许多多可

    怕的妖鸟飞在天上,发出刺耳的惊叫像是在宣告胜利。

    那种彩霞似的颜色扩散到那边去了,像是一个无形的罩子,被炽热的阳光炙烤到融化,而融化的边界就在鸟群的上方。再一抬头,这里的天空明亮了起来,重新露出那种湛蓝的晴空的颜色。随着结界的瓦解,强光扫荡的竹林都化作看不见的粉尘,连带着一种青绿色的烟雾。这烟雾不知不觉从他们脚下泛起,青葱的草地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贫瘠的黄土。

    “他们纵下的火焰,很快也会随着结界的崩塌熄灭。”

    雪墨平静地说着。凭谁也无法忍受,多年建设的心血被付之一炬的结果。既然如此,亲手将这一切埋葬,连同这场罪恶的大火一并熄灭,反而是一件好事。

    榕树在结界内部的角落,这一带已经完全暴露在了真实的山林之中。在追兵赶来之前,他们借机逃离了,雪墨说那种青烟可以短暂地扰乱视听。当他们和残余的村民离开后,暂时藏匿在一片枯木形成的林间。这儿一点绿色也没有,如白涯他们来到结界外时的光景一样。

    “我们需要你……”

    君傲颜凝视着雪墨,如此诚挚地说。他们确实需要他,没有他,他们在这陌生的地界寸步难行。雪墨还未说话,他身后的村民忽然大喊出声。

    “你们还想怎样!”

    “对啊,都是你们把那群妖怪带进来的!”

    “还我的相公来!都是你们的错!”

    接连不断的指责中夹杂着时断时续的抽噎。更多人的脸上是一种麻木——是一种失去太多,因而对未来对一切不再心怀期待的麻木。君傲颜自知理亏,只是很小声地解释:

    “我只是、只是问问,只是说,雪公子对我们而言很重要,不是非要他跟我们走的意思……我是说——”

    “如何选择,是雪公子自己的事。”柳声寒拉过傲颜,替她说,“这场意外,我们认了。我们会为此负责,会去找那神鸟大人说个清楚。这一切需要雪公子的帮助——当然,不帮我们是理所当然,我们理应为自己的过错亲自偿还。”

    于是人们都看向雪墨,所有人。他脸上有一种说不清的表情。他确乎是想的,想要随他们同去,随他们一起找迦楼罗讨个说法,让这群为非作歹的妖怪付出应有的代价。结界快要完全消失了,妖怪很快就会追来,他没有太多犹豫的时间。

    “祝君武运昌隆。”

    他只是如此平淡地说出这样的话。

    其他人没说什么,或许这才是最好的选择。雪墨不能冒险,他们都知道。将这些村民带到真实的世界里,无疑是将新生的婴儿扔进连天战火,而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站起来走。比起他们,村民们的生死存亡更需要他。

    “我们明白。”祈焕露出一个有些悲惨的笑来,“这一切过错,我们会为此负责。也希望诸位同胞在您的带领下,平安喜乐。”

    “我不怪你们……这是迟早的事。只是,我不知我还能不能守住。”

    整个竹村的守护神,说出如此消极的话来,在什么鼓舞都无济于事的村民面前,倒是显得更为真实。祈焕还抱着熟睡的茗茗,他看了看左右的友人,又看了看雪墨,不知该如何是好。未等他多言,雪墨指了指那个孩子:

    “你们若是征伐不便,我来带他——带到他能自谋生路为止。”

    君傲颜有些惊讶:“您愿意,便再好不过了,我们带着一个孩子确实不太方便。虽然他很厉害……可我们还是不敢冒这个险。只是,他也是一介半妖,我怕大家……”

    “没什么……孩子是没错的。我相信谁也不愿意诞生第二个迦楼罗。”

    几人相顾无言。祈焕就这样将茗茗托付给他。看着那张稚嫩的面孔,竟让人心里有些泛酸。他摇摇头,逐走这阵不合时宜的悲哀。

    临别之际,一直沉默着的白涯只问了雪墨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只要夺去他额上的如意珠,就能要了他的性命么?”

    雪墨摇了摇头。

    “如意珠,只是他神力的来源。再怎么说,他不是真正的天神,使用如意珠了却他人心愿,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强大的反噬。有多少愿望,就会有多少诅咒。他时至今日也平安无事,大约是能要他命的东西,另有其物。”

    “好,知道了。”

    这是一场仓促的告别。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目送友人的离去。雪墨带着村民离开,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朝着神鸟圣堂赶去。雪墨为他们指了一处灵脉,不算近,可再耽误下去一定会被陵歌他们捷足先登。

    一路上还算顺利,再没有什么拦路的妖魔鬼怪。若还有什么不识好歹的家伙出来找死,怕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被气势汹汹的几人砍了脑袋。走在路上,他们的嘴也不能闲下来,必须为此讨论出一个对策。

    祈焕道:“这么说来,如意珠应该不是迦楼罗真正的宝物。”

    “但还能是什么?”君傲颜不解,“还真是不可思议,有什么东西,能将一个半妖伪造成神明呢?”

    “我早就怀疑这群神神鬼鬼的全他妈是装出来的。”

    “我们还没有确定的证据。”柳声寒思索着,“其他的神明不好对付,但迦楼罗……或许我们能直接戳穿他的身份。这与他定下的规矩是相悖的——难怪如此忌惮半妖呢,原来是怕威胁到自己。”

    “我们如何证明他是半妖呢?空口无凭,只怕他们说我们是在泼脏水。”

    “夺下如意珠,他应当神力尽失。若他真有两把刷子,不可能完全仰仗那金珠子。”

    “可宝物究竟是什么?”白涯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该怎么拿到它?”

    “啊……到了。”

    还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柳声寒忽然停住了脚步。他们来到一口枯井前。附近没有村庄存在的痕迹,兴许是很久前的事。也可能,是过去特意为行人打的。现在,它已经完全干涸,覆满了厚重的尘土。

    跳便是了。

第八十回:无宣而战

    下坠感持续了很久,久到远远超出落到井底需要的时间。

    呼啸的风自下而上,强烈的失重感让人心里没底。君傲颜能看到下方的白涯,他脑后的辫子在惯性的作用下高高扬起,上方的祈焕离得有些远,她只能看到一个人影。

    下方迟迟没有出现光点,或者疑似出口的痕迹。忽然间,白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君傲颜心里一紧,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也陷落到一片黑暗中去。风向发生了改变,变得无序、混乱,风的温度也变得时冷时热,且来自不同的方向。在这阵激烈的颠簸之后,她忽然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所幸不是那样简单地从高处砸下来,否则他们一定摔得粉身碎骨,小命不保。

    这场面可颇为狼狈——她直接砸在了白涯身上,陌刀重重地摔到地面,发出当啷一声巨响。他背负的双兵没有直接伤到她,但这样一来也很是危险,所幸她胸前的软甲保护了她。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祈焕也砸在她的身上,在她发出惨叫前又砸下一人来。

    柳声寒很轻易地从“人堆”上跳下身来,拍了拍衣襟。祈焕也立刻弹起来,顺手去拉君傲颜,连连道歉。若不是他姓白的练过,恐怕这时已经嵌进地里了。

    白涯撑着地,一个打挺站了起来。在骂骂咧咧之前,他忽然说不出话了。他的同伴们也是沉默着的,无一不紧绷着脸。显然,他们遇到了意料外的情况。

    这里居然是神鸟圣堂的正门口。不仅如此,除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妖怪外,陵歌和迦楼罗就直直站在他们不远处。陵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速度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柳声寒也很清楚,在神鸟圣堂之前是绝对没有灵脉的。所以陵歌不仅比他们来的更快,还将一切告诉了神鸟迦楼罗,并在短时间内迅速扰乱了附近的灵脉流动。如此劳神耗力的工作,的确不是简单的妖怪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

    陵歌看上去严肃无比,而迦楼罗还是以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眯着眼,神色平静,唯有额间那枚金光闪闪的“眼珠”瞪得老大,仿佛在无声地斥责什么。他们背后便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正门。四下都是手持兵器的守卫。

    “你这半妖……”

    白涯擦掉脸上的土,恶狠狠地往那两人的方向啐了一口。

    “你说什么!”

    陵歌惊叫起来。她周身在瞬间燃起可怕的黑色火焰,锋利的长扇“唰”地闪露锋芒。已经该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西方的天空为这冰冷的金属蒙上暖意,像醒目的血。

    “冷静,我的孩子。”

    迦楼罗伸出手,金晃晃的长袖拦在她面前。她的动作稍微收敛了些,却依然龇牙咧嘴,面目骇人。白涯不为所动,慢吞吞地抽出自己的双刀来。其余的守卫都向前一步,随时提防着他。祈焕定了定神,上前一步道:

    “您的过去,我们都听说过了。”

    “是吗?”迦楼罗并未感到丝毫顾忌,“是哪位多事的好心人?我猜猜看……是不是有一位白衣墨袖的妖怪,为你们指点迷津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就好像对一切都无所顾虑。他不担心自己的秘密被出卖吗?看起来,他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雪墨的那番话,看来确有其事,可这妖怪怎么一点都不害怕?祈焕想了想,继续说:

    “我们对您的遭遇深表遗憾……也意外得知,您身上的如意珠,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可是,如意珠并非鸟神的宝藏,它并不能赐予任何人神的认可与祝福。”

    迦楼罗的表情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但转瞬即逝,让他们怀疑只是错觉。他眯起来的眼睛微微睁开,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攀附其上。

    “你们在说什么?”

    “你别装傻。”傲颜用陌刀磕了磕地面,“我们没当着你手下说出来,是给你面子,别不识好歹,让谁也下不来台。识相的话,现在就改了你那套破规矩,去补偿所有因此受到伤害的人们。你若不肯,就交出宝物,从你的位置上下来!不然,就让我们把你拉下来!”

    “一派胡言!”

    陵歌的愤怒几乎要达到顶峰。从现在的她身上,他们再也找不到刚见面时,那种特殊的优雅与从容。似乎从某一刻起她就变了,变得冲动易怒,就像是被……踩到痛处似的。是因为他们冒犯了她尊敬的鸟神大人吗?

    仅仅是这样而已?

    “你刚说,半妖是吧?”

    迦楼罗向前了一步。陵歌看了看他,向后退了些。他没回避这个问题,反而再度提了一遍,这令他们有些意外。若他承认自己是,那么他的威信便会在瞬间倾塌,他也无法再以优等种族的身份自居,无法再轻而易举地使唤眼前的手下。那些妖怪也有些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要看您认不认了。”柳声寒冷静地回应。

    “我若不认,你又有何证据?”

    得,开始耍赖了。

    确实,他们空口无凭,总不可能再去把雪墨拽来给大家一一解释。可就算说了,又有谁能保证这不是你编的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他们算是明白了,凭这几张嘴,就算得知真相也毫无用途。神鸟迦楼罗是一个半妖——他们需要证明。可如何证明?

    “我们确实没什么证据。”白涯走上前,“但你觉得……半妖低贱,是吗?你若是半妖,应该很好对付吧。来,我们用实力说话。”

    “呃,老白,三思啊……”祈焕小声地对他说。

    “怕什么。”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这群喽啰,对你来说不难办吧?”

    “你你你什么时候对我有很强的错觉?!”

    “交给你们了,我去会会他。”

    “姓白的——”

    白涯的神色一如既往,带着轻微的厌倦。他这决策仿佛是百无聊赖,便想法儿寻乐子一般普通。话音刚落,祈焕还未劝住他,他便像箭一样一闪而过,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了神鸟大人的面前。他的双刀呈十字状,对准了迦楼罗眉心的吊睛。但刀刃停在那儿,被鸟神捏在手里。他就稳稳地用四根指头,卡在交错的双刀

    上,精准地擒住了它们。

    很强的力气,不仅来自于他的手指,还有周围的灵力扰动。看不见的力量从四周簇拥过来,与白涯的腕力相抗衡。任凭他如何使劲,刀刃却纹丝不动。神鸟大人更是连眼睛也没眨一下。陵歌与其余的人都愣在那儿,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令人来不及反应。就在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准备做出进一步的攻击时,君傲颜忽然提刀上前,长长的刀柄拦住了那对巨大的扇子。四下的妖怪也一哄而上,祈焕迅速念诀,一排什么东西忽然弹射到妖怪的面前拦下他们,还冒着烟。烟雾很快散去,出现的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脸,连兵器也如出一辙。这下妖怪们便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远些的妖怪打作一团,少数离他们近的冲上来,便能被轻易阻止。凭这些货色简单的妖术,破解起来不是难事。

    令祈焕有些诧异的是,柳声寒不单单懂些医药,会使些幻术。她虽不擅长近身搏斗,那招架乱兵却游刃有余。那支特别的笔流窜在她纤长灵活的指间,像使一个短小的棍,或是半双筷子似的轻车熟路。任何重兵打下来,她都能借此轻易化解。在她的指间传来噼啪的清脆响声,一点也没有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般骇人。

    黑白的刀刃在一片金光之中反复闪现。那金色的光芒不是别的,正是一对耀眼的翅膀。但这双翼并不是那样庞大,而是精巧狭长的,每根翎毛都闪闪发亮,在黄昏里掠过夺目的光彩,令人眼花缭乱。他的双翼长而灵活,根本不需要动手,便能简单地抵挡白涯的进攻。

    “光躲算什么本事?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白涯发出低声的嘲讽,对方却笑而不语。他一面攻击,一面接着说:

    “金翅鸟……看来确有其事。哼——”他冷笑一声,“你没了爹,又被母亲抛下,没人教育你就学会占山为王,称王称霸了?”

    “你不会明白。”迦楼罗侧脸躲下一击,用另一边的翅膀拍乱了他的路数。

    “我比谁都要明白。听说你有爹生没爹养,真是巧了,我自打生下来也没见过我娘。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没变成什么好人,却也没变成十恶不赦的坏人。而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霸、怂货、伪君子。到底是妖怪带大的,你娘教出你这么个玩意也算是可怜。而你,只会欺凌弱小,为保地位不择手段——你比你娘更可怜。”

    这番话,大抵是故意为之。毕竟白涯不论何时都不算一个话多的人,除非必要。显然这些话起到作用了,迦楼罗眉头一紧,眉心的单眼变得凌厉。但他在露出破绽之前,后腰忽然再度闪出一对金色的翅膀,向前掀起一阵狂风。碎砂迷住白涯的眼,他立刻撤步以防不测。

    迦楼罗借风飞到了上空,他金棕色的长发也在末梢化作了羽翼的模样,六只金光闪闪的翅膀在夕阳的余辉下流光溢彩。天色早已暗下来,一身华服飘浮空中的神鸟,就是黯淡天光下唯一的“太阳”。

    “你爹也没教过你,怎么好好说话。”

    迦楼罗陡然振翅,刹那间,地碎天倾。

第八十一回:无辟斧钺

    巨大的轰鸣声为这不再寂静的夜色拉开帷幕。血淋淋的霞光下,最高的山体开始崩塌。所有人都失去重心,左颠右倒站不住脚。连带着伫立顶峰的奢华宫殿一起,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开岩劈山,将落足之地撕扯得四分五裂。

    运气不好的不会飞的妖怪,就这样从裂隙间坠入云海。裂缝还在扩大,但这些破碎的山体并没有直直坠落下去,而是被看不见的力量托在半空。连同华美的圣堂,这些建筑与山石的残骸就这样飘浮着,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太近。

    白涯回头看了一眼。虽然为保持平衡,同伴们的姿势都狼狈极了,但人数没少就够了。就这么扭个头的功夫,一排金色利箭般的羽毛刺向他落脚的地面。这一方土块出现了裂纹,羽毛之间的缝隙连接到一起,白涯立刻后跳,落到另一块飘浮的岩石上。就在他刚离开的一刻,之前的那块石头完全被破坏了。

    他昂起头,望着曾经悬停着迦楼罗的地方。强光散尽,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硕大的、炫目的金翅鸟在天空振翅。它有着尖锐的喙,三对锋利的翅膀,还有三只金色的眼睛。它的爪上覆盖着深色的鳞,看起来就像是铠甲般刀枪不入,长长的勾爪可以轻易刺穿人的脑袋。忽然间有几枚火流星朝着它疾驰而来,重重地砸在它的身上,它发出了尖锐的鸣啼。白涯侧过头,发现是柳声寒朝着天幕画上了几笔。可就在这时,有敌人攻上来。所幸祈焕反应很快,他立刻将声寒推开,一脚将敌人踹下深渊。

    “别管我了!”白涯大声喊着,“保命要紧!”

    他一直看着祈焕将她拉远,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到面前。那金翅鸟只是抖了抖羽翼,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性伤害。大概它的防御很强……但它身上的羽翼并不完全是金属,只有翎毛中央的细棍很尖利,白涯在刚才的羽刃上洞悉了这点。爪上有鳞片,面部的范围太狭窄,唯有腹部看上去比较脆弱……但那六只羽翼是轮番运作的,交错扑扇之间,根本没有暴露的间隙。它在空中,近身战几乎是痴人说梦。白涯思索再三,抽起身旁一支插在地上的长枪,忽然朝着它的腹部用力甩去。如果运气够好,应该可以击中它的翅膀。他要确认,能对迦楼罗进行保护的,究竟是它自有的盔甲,还是单凭灵敏的避让。

    不曾想,它只是一扇翅膀,那长枪就被直直打了回来,一个回马枪朝着白涯迎面而去。他抬刀格挡,却低估了这阵力道,被震得双臂发麻。白涯并不放弃,而是敏捷地跳到更广阔的一处浮岛,这上面七零八落都是散布的兵器,大约原本是宫中存放兵器的地方。他用力跺脚,满地的兵器忽然跃起,他抬起单腿将这些刀枪剑戟踢了出去。这些应该都是妖怪从人类那里掳来的,因为做工与质量,都像是人工生产,而非神的造物——何况,这一带也并没有铸造炉什么的不是吗?

    零散的兵器得到命令似的,齐刷刷奔着天上的迦楼罗去了。它忽然振翅,掀起一阵遒劲的强风,羽刃风暴裹挟着整齐划一的兵器,将一切节奏打乱,悉数奉还。狂风中的白涯无法睁眼,他不得不凭借直觉来探测羽刃与兵

    器的位置。他左躲右闪,每让开一处,都会有致命的凶器深深扎入地面。

    君傲颜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她所知道的、面对过的敌人,都是些与她势均力敌的人类。和妖怪作战,这大概算头一次了。但她知道,陵歌的目的并不是要她的命,而是负责迦楼罗的安全。她的任务也不是杀了这妖女,而是阻止她的支援。

    “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傲颜挡下一记侧劈,“这等只会令群体对立的关系根本无法长久!就因为他待你不薄,你就闭上眼睛,对他人的一切苦难都坐视不管是吗!有一天,这样的待遇也会落到你的头上!”

    “少废话!你们这群没规没矩的东西——就是在过于放纵的环境下成长,才会变成这种柔弱不堪的样子!妖怪的世界里只有成王败寇的说法,适者生存本就是天理!迦楼罗大人不过是将这不成文的规则白纸黑字地写出来罢了!没有规矩怎成方圆!”

    “规矩?你们管这叫规矩?你们这群妖怪尝到了甜头,就以此为借口打压他人,其余生命的生死存亡在你们眼里都是笑话一场。若不是神鸟罩着你们,你们当真以为,人类是无法打败你们的吗?在你们眼里人类或许是蝼蚁般弱小的,却同蝼蚁般团结。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你们强行用自己的方式约束他人,着实可笑!别以为人类就打不过你们!”

    “呵呵呵,可不是吗?你们人类做什么都不行,下崽倒是很快。质量上无法取胜,就从数量上进行压制,这也算是什么智慧的策略吗?”

    “那半妖呢?他们又该如何?他们是数量最少的,就活该让你们轻贱性命?而你们所拥戴的高高在上的神鸟大人若是一个半妖,这不就是一场笑话吗!”

    “你少跟我强词夺理!”这一击,陵歌划破了她的手臂,鲜血溢了出来,“不许污蔑迦楼罗大人。半妖那种——卑贱的东西,怎么也配……与大人混为一谈!休得无礼!”

    伤口让傲颜感到火烧火燎的刺痛,但血迹竟然很快凝固了。这里被陵歌的扇子烧焦了,反而没有造成更糟糕的后果。只是肉的焦味传了出来,让她胃里有些犯恶心。

    同时,她也略微冷静了些。陵歌最后的那番话很不自然……她莫非是知道实情的?

    天空完全黑了下来,唯一的光源便是那夜空中的金翅鸟了。它与白涯反复周旋,巨大的身体翻来覆去,令那些浮岛上的景色光怪陆离。原本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妖很难对付,但祈焕和柳声寒捡到了弓箭。他们看上去一个个都威风凛凛,可只要心口中了箭,立刻就从天上掉下来,落到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有一只鸟妖落到祈焕落脚的浮岛,他跑上前,发现原本一人高的妖怪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只被利箭贯穿的、灰鸟的尸体。

    他与柳声寒面面厮觑。没曾想,这些看似很能打的家伙,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原来一个两个都是鸽子麻雀,说不定,都是迦楼罗随手在林子里变的喽啰呢。

    “我承认作为人类,你是个能打的女人。”陵歌抹掉嘴边的血迹,她刚被狠狠踹到了肚子,“但我没有心情和你耗下去了。”

    “我以为我们是可以和睦相处的!你第一次与我们相遇时,算不上友善,但绝无恶意。可如今为何会变成这样?因为我们冒犯了你效忠的神明?但那真的是值得你效力,值得你做到这一步吗?我们见过了那么多次……我们本可以——”

    “笑话!”陵歌直起身,高声反驳,“你以为我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谁?”

    “哼……白费口舌。”陵歌抬起手,震声喊道,“放箭!”

    君傲颜短暂地慌了神,迅速在四下寻找掩体。但这里太空旷了,不是浮岛就是悬崖,根本没有躲藏的空间。可她很快发现,预想中的箭雨并未如期而至。陵歌也察觉到了异样,她朝着身后破碎的大地喊道:

    “我让你们放箭!”

    “箭?什么箭?”

    祈焕从一块浮石跳到邻近的、悬浮着的台阶。他手里拿着弓,出现在与陵歌差不多的高度。他抬起手中的弓与未用尽的几支箭,挑衅般举起来抖了抖。

    “你是说这种箭?”

    陵歌有些慌了,她后退几步,来到这处浮岛边缘,扫视周围的情况。分明还有许多妖怪拿着武器,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可他们对她的话毫无反应,简直像木头人一样。

    “你们不听我的命令是吗!”

    “抱歉啦。不过,香神大人给我的礼物真的很好用呢。”

    祈焕竖起指,默念两声,所有的妖怪忽然都冒起烟雾。青烟之中,所有身影都化作人形的小纸片,齐刷刷地排成一条线,哗啦啦地飞回到祈焕的手中。他将两掌一并,厚厚的一沓纸人端端地排列在一起。

    陵歌没办法了。本身在这座山头的兵力就很有限,现在去召集那些只会花天酒地的妖怪也不知是否来得及。她没想太多,试图放出作为信号的烟火,手腕却在抬起的瞬间被另一个方向的冷箭射伤了。

    柳声寒跳落到这方平台上,不紧不慢地走来。她手中也拿着弓。

    “你们别以为这样就能……”

    “陵姑娘,放弃吧。”声寒淡然地说道,“您现在不做反抗,让自己少吃些苦,日后不论这天怎么变,都尚有一丝生存的余地。何苦……为如今的一切如此拼命呢。”

    说罢,祈焕取出几张符咒,柳声寒在上面一一写下什么。接着,他将这些符咒绑在箭尾上,一次将数支箭搭在弓弦上,抬起手,瞄向上方那遮天蔽月的金翅鸟。

    君傲颜问:“这样真能射中么?”

    “你干什么!”

    陵歌欲阻止他的时候,被君傲颜狠狠攥住手腕的伤口。她因刺痛而无法行动。祈焕松开弓弦,一排箭整齐地奔向鸟神。箭的速度不快,却十分灵活,像一条条小鱼儿。

    彼时,金翅鸟也有些筋疲力尽了。白涯数次近身对它护体的灵力造成不小的破坏。白涯已经知道它完全是靠神力凝聚的盾保护自己,对此,只能以灵力强攻。这次近身,他被巨鸟一巴掌扇在一支断裂的石柱上。

    他滑落到地上,勉强直起身。模糊的视线里,尖锐的喙如飞剑般迎面袭来。

第八十二回:无足回旋

    第八十二回:无足回旋

    一道火花从白涯眼前炸开。

    他的视觉恢复了些,刚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它的喙上,摩擦出一瞬的火光。那声音听起来是金属。他别过头,发现是一支箭。离奇的是,那支箭忽然调转方向,折了回来,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当它再度飞来时,白涯看清了它尾端的符咒。

    他借机跑远了些,看到许多长长的箭围绕着金翅鸟。它们贴着它,划过护体的妖力,发出滋滋的尖锐声。那符咒上的符文他认识,只要瞄准了最初的目标,就像是咬死了猎物的王八一样不肯撒口。真是难为他们没有射偏,否则自己也有被流箭追击的风险。

    这些恼人的箭就像是挥之不去的苍蝇,令迦楼罗烦不胜烦。可没多久,它便找到了破解的方法。它竖起锋利的羽刃,将每一支从视野里出现的箭拦腰斩断。失去了符咒的辅助,那些箭一个两个都落下去,不再具备威胁性了。

    两方的情况都不容乐观。白涯身上有几处伤,虽然都是皮外伤,但血迹不断渗透,剧烈的活动也无法让它们在短时间内愈合。他一定也受了不小的内伤,毕竟他多次被那巨鸟从高处拍下去、甩下去、砸下去。他身子骨结实,但已经数次发生错位。再抽空将骨头掰回去,又是一次剧烈的痛感。他对这种痛快要麻木了,因为更要命的,是裹挟着强大妖力的飓风。有时,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那难以企及的力量撕碎了。

    但那金翅鸟自然元气大伤。白涯的每次攻击都不是无效的。被附上灵力的刀刃,多少能穿透那妖气的屏障,对本体进行一定程度的打击。白涯不喜欢持久战,但不代表不擅长。几轮强攻下来,它已经有些疲劳了。但它势头不减,那额上的眼睛始终闪闪发亮,源源不断地为它提供新的力量。只需要稍作休整——极短的时间,它就能迅速恢复精神。它现在表现出的混乱,或许只是被消磨了太多耐心。

    “我以为你挺能打的。”白涯用稍微干净些的小臂抹掉眼角的血,“身为神明结果只有这点本事吗?整点新鲜的。别让人看不起你,好吧?”

    话音刚落,从迦楼罗眉间的眼里忽然窜出一道金光。他朝一旁躲闪,光线直接打穿了方才他站立的方向。紧接着,连续的光如一道利刃,像切面团一样轻而易举地割开了厚重的浮岛。白涯马上意识到,仅沿着一个方向躲闪,很快就会被光柱碰到。他不断地活跃于各个落脚处之间,让它无法顺着一条线进行攻击。白涯三两步闪到某个地方,旁边隔着沟壑便是祈焕他们所在的位置。他没有将危险带过去,而是迅速发问:

    “看出什么破绽了吗?”

    “呃,我们,嗯……”

    “看那里。”柳声寒指向迦楼罗,“它脖颈以下,它的左侧——我们右边,鳞片延伸的地方有些长了。多数鸟与妖鸟,从脖颈到腹部都是柔软的,没有护甲。”

    “我没办法靠近它,也不知它还有什么

    手段。”

    “也不用太久……若能夺下如意珠就好了。”君傲颜皱着眉,“切断它神力的来源,至少可以让它失去行动力吧?”

    陵歌挣扎着:“你们想干什么!我看谁敢!”

    白涯看了她一眼。他不明白,为何陵歌不变回原形?这样一来以凡人之躯便无法与妖鸟周旋。他又看了看附近的空地,她的扇子被丢在了她碰不到的位置。白涯还没来得及细想,又是一道强光带着羽刃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他躲闪不及,被一根翎毛击中了肩侧。翎毛卡在里面,令他疼得龇牙咧嘴。

    “把她放了!”柳声寒忽然对他们说。

    放了她?陵歌?开什么玩笑?他们完全不知道声寒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感化她,让她帮忙不成?这可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哼,放了我我也不会宽恕你们犯下的罪过。”

    “陵姑娘……”柳声寒看着她,流露出异样的目光,“作为妖怪,您也还年轻,是不该把生命浪费在这种时候的。不论是否出于您的主观意愿,您先前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关于五霞瑛的事,我们还未好好谢谢您。就趁现在,您快走吧,飞到没有战争和剥削的地方……”

    “你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祈焕震惊无比,“她可是毁了竹村的罪魁祸首。”

    “那也是鸟神的意思。”柳声寒对君傲颜说,“放了她,就现在。”

    君傲颜微微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手下微微松了力道。陵歌忽然挣脱,朝着放置武器的方向跑去。她一把抄起双扇,向地面一挥,整个人向空中跃起,忽然化身为一只黑红色的大鸟,朝远处飞去。就在这时,柳声寒忽然将什么东西丢向白涯。

    “接着!”

    白涯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险些没接住。那只是一块石头罢了,没什么特别的。白涯看了几眼,不知柳声寒是什么意思。忽然,无形的力从石块上诞生,猛地朝上空飞去。白涯用力攥紧它,不让它就这样轻易飞走。于是他就这样被石头带着,甩到天上。

    “是蛛丝!”祈焕十分惊讶,“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或许与真品相比还是差了些……但没有我见过却画不出来的东西。”

    柳声寒突然露出狡黠的笑,那一瞬让两人有些陌生。但这不是第一次了。她昂起头,看向迎着金翅鸟飞去的迦陵频伽,而白涯就在它后方的一段距离,被它拖行着。

    君傲颜惊讶地试问:“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找迦楼罗?”

    “我就是知道。”声寒的眉宇间有种谜一样的苍老,“我见得太多了。”

    相较之下,体型较小的迦陵频伽飞到迦楼罗身旁。迦楼罗当然注意到它身后的人影,忽然竖直朝着上空躲闪。迦陵频伽自然察觉到身后的异样,便悬停在那里,准备将这碍眼的虫子甩掉,狠狠摔死这不识好歹的小子。但白涯借着惯性,突然荡了上去,受伤的手臂攥住了迦楼罗的尾

    羽。被刺中的伤口血流不止,疼痛难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还不至于疼得晕过去,摔死显然不是首选。

    他抓着迦楼罗的尾羽,迎着强风,一点一点向上攀爬。金翅鸟的羽毛忽然变得极热,他的手像是抓在滚烫的火石之上。但白涯很快调整内息,令周身布满寒性气劲。他冰冷的手与炽热的羽毛接触时,冒出大量白色的烟。很快,见此法无效,迦楼罗的每根羽毛忽然都变得硬邦邦的,领羽锐利如刀,绒毛锋利如针。白涯抓了一手血,立刻抽回手,抽出双刀。短暂的一瞬,他从迦楼罗身上掉了下去,但他很快趁它翻身时落回它的身上,同时用力把双刀刺穿羽甲。这护甲虽然坚硬,却很脆,被特殊的刀刃扎下去,立刻被捅穿了。迦楼罗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声,震得踩在它背上的白涯双腿发麻。

    在地面的几人看到,巨大的金翅鸟不断地翻身、急转、俯冲,以各种各样的动作试图抛下这恼人的寄生虫。白涯的一把白弯刀甩了出去,他松开一只手及时抓住刀柄,差点又给甩下去。他张开嘴,将刀刃恶狠狠地咬在口中,继续负伤攀行。他已经来到了迦楼罗的后颈处。迦陵频伽非常急躁地在附近盘旋,又不敢攻以烈火,便试着用爪子将他抓下来。但它并不总能配合迦楼罗的动作。偶尔快要抓到白涯的时候,他会挥起黑色的弯刀进行阻挡。整个过程惊心动魄,看得地面上的人也跟着腿脚发软。

    他抓在金翅鸟纤长的脖颈上,手脚并用攀在上面,任由迦楼罗怎么摇晃都不松开。他觉得胃里恶心极了,幸亏没什么东西吐,否则怕是罪加一等。但他不在乎。等抓到金翅鸟的头部时,他伸手去挖它的眼睛。

    这时,迦陵频伽一个俯冲将他掀了下去。白涯趁机刺穿它的一边翅膀,借力翻上去,用双腿死死钳在它的身上。迦陵频伽在空中翻滚起来,像个红色的、虚幻的球。白涯艰难地伸出双刀,交错别在它的脖颈上,像一把巨大的剪刀。

    一旦他将刀用力朝两边错开,迦陵频伽的头就会被砍下来。而白涯,也会随它一并坠入深不见底的山涧。

    “他要做什么!”君傲颜惊呼,“他不要命了吗!”

    “他在赌。”

    柳声寒与他们一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夜空中闪晃的两点。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他们在漆黑的夜幕上流星般拖行出长长的光痕。最远的时候,白涯的身影几乎要看不见了。当他们稍微能看清什么的时候,就发现白涯正谋划着什么危险的事。

    那一抹金色加速了。迦楼罗忽然撞向两人,像是失控的陨石势不可挡。就在它要袭击白涯的一瞬,它的身子忽然与他们交错,朝前方继续滑行了一段距离。接着,它坠落下去。

    灵力场发生了强烈的扰动。托起这些山体与宫殿碎块的力量消失不见,它们与它们所承载的所有东西都向下塌陷下去。而那一点红色也发疯了般朝下飞扑,与此同时,发出声嘶力竭的、悲戚的鸣啼。

第八十三回:无是无非

    祈焕从废墟中用力探出半个身子来。

    方才的坠落持续了很长时间,简直与他们来时的灵脉差不多,因为这里实在是太高了。但幸运的是,这给祈焕足够的时间召出一排纸人来。小小的纸人连接起来,像几条长长的带子贴着他们,将几人从四下拉拢过来。落地的时候,几圈环形的纸人将他们包围起来,任何落石都只会击打在一层看不见的罩子上。

    漫长的崩塌过后,他们被挤压在巨大石块之间的缝隙里。柳声寒伤到了腿,所幸只是轻伤,只是行动不便。傲颜和祈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密集的岩石和土块中扒出一条路。他们努力将声寒带出来,终于有功夫打量周遭。他们依然在山上——但这里不是山顶,而是“山台”,四面八方仍是高低不齐的山峰,这座最高山所崩溃的位置,也就是迦楼罗神力所影响的范围,就截止在这里了。

    他们在哪儿?

    黄沙弥漫,要让空气变得如以往通透,还需要很长时间。现在,人工建造的殿堂残骸已经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山腰的树木。有些地方很潮湿,大约是河流的影响。甚至,他们还能看到白花花的、仍堆在一起的脏兮兮的积雪。在这个高度,它们应该很快会消融吧。

    “老白!老白你在哪儿——”

    “白少侠?白少侠——”

    他们在巨大的废墟间徒劳地喊着。碎石间的缝隙吞噬了回音,让人声变得更加无力。突然有张脏兮兮的小纸人,摇摇晃晃地走到祈焕脚边,用残余的一只细胳膊指了指一个方向。祈焕连忙向那边跑去,君傲颜见状,直接背起声寒追了过去。

    几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他们在石堆上看到有人的影子。沙土让三人呼吸困难,尤其是跑了这么久,更是咳嗽不止。听到他们的动静,那人影也没什么反应。不会是摔没了吧?祈焕为这个想法感到惶恐,顾不得弥漫的烟尘,粗略掩着鼻,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他率先从尘土间窥探到的,是一抹驳杂的金色。匍匐在地上的,是仍生着翅膀,却已经化为人形的迦楼罗。当祈焕赶过去时,这一带的粉尘竟然稀薄些,或许是被驱走了。迦楼罗大口地喘气,面前是斑驳的血迹,可能是之前咳出来的。他扶着额头,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溢出。是嵌着如意珠的眼眶吗?

    “他在哪儿?”

    祈焕不想管这个,他只想知道白涯在哪儿。方才追上来的傲颜与声寒想的也一样。

    迦楼罗没有回答他。他松开那只手,错愕在瞬间侵占了祈焕的脑海。

    血倒不是来自于他的眼眶,而是他的手——他的掌心被划破了。

    被如意珠的碎片。

    混合着红色液体的残渣金光闪闪,血污并不能将它的光彩埋没。但它无疑是支离破碎的了,数个残块被托在他的手中,像被打碎的满月。

    迦楼罗忽然用力攥紧了手,它被完全碾成粉末了。金色的粉末混合着更多的血落下去。流淌着的液体泛着星星点点的珠光,像某种昂贵而美丽的脂粉。

    祈焕定了定神,又问:“他在哪儿?”

    “来这边!”

    柳声寒被傲颜

    放下来后,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个方向去。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忽然朝他们大喊。于是祈焕和傲颜撂下这失去神力的神鸟大人,往声寒那里去了。有什么东西唐突地从柳声寒面前的石堆里破出,她后退几步,险些被流石砸伤。许多石头被融化了,发着光的黏稠熔岩顺着石堆流淌,周遭的地面被烧得漆黑。

    陵歌挣扎着爬出来,朝着迦楼罗的方向爬去。

    祈焕没有阻止她,他忍着炽热从相对干净的坡面爬上去,君傲颜紧随其后。他们在凹陷的坑里看到一动不动的白涯。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皮肤上覆着血与灰凝结的铠甲。

    “还有气,还好……”

    傲颜略微松了口气,但不敢完全松懈下来。他大概是直接被摔到地面的,在坠落时,凭简单的动作和灵力潦草地护着自己。即使是昏迷不醒的状态,他双手依然攥紧了弯刀。祈焕掀不动他,试图将他的手掰开以减轻重量。白涯忽然猛地咳嗽一声,瞬间恢复了神志。他的手攥得更紧,同时用力掀了祈焕一把。

    “我去,你这身子骨真够硬朗的!”

    他用力咳嗽了几声,些许积血涌了上来。他随意地抹去脸上的血,红着嘴说:

    “你——咳,呼……咳咳,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要惦记……”

    “你别血口喷人啊!”

    “呸。”

    说着,白涯吐出一口余血。

    “是你打碎了如意珠?”傲颜问。

    “我没得选。”

    “不,我不是怪你……罢了,我们先出去。”

    当他们相互帮扶着,重新站在伤痕累累的两人面前时,骇人的沉默与黄沙一并弥漫在空寂的夜里。偶尔,有不知何处的滚石滑落的声音。不多时,便会重归寂静。

    先前高耸入云的山峰与富丽堂皇的圣堂荡然无存。谁也没有想到,让一切崩塌成看不到尽头的废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许许多多的妖怪都消失了,他们都被掩埋在这片废墟下,或是坠入更深的山涧之中。最初的住民,仅有相互依靠在一起的,残破不堪的两人。

    “半妖……”

    白涯有些踉跄地上前一步,将黑色弯刀插在地上,直起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即使在听到这两个字后,二人也没有任何反应。或许,他们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了。

    “……半妖——你们都是。”

    “什么?”

    其他人怀疑自己听错了。尤其是祈焕,不可思议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不,等等,你是说他们都是半妖?这怎么可能。”他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他们算是最有权势的了……怎么可能都是半妖?他们不是最讨厌半妖吗?”

    “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白涯用白色的弯刀指了指陵歌麻木的脸,“若是与我们为敌的命令,她有数次对我们下手的机会。但她没有,因为我们身边多了一个人。”

    傲颜不解:“你是说茗茗?”

    “她不该畏惧那个半妖,但她也从未对他下过手……”

    “她同情他。”柳声寒补充道。

    “同情?”

    “同为半妖的共情。”

    白涯顿了顿,短暂地调整呼吸后,接着说,“我在与她近身搏斗时证实了这点……她隐藏得很好,但只要距离够近,还是会露出破绽。她的妖气很浑浊,不够纯净。虽然我没有察觉到人类的气息,可她也不是纯粹的、完全的妖怪。而且那对扇子,我也注意到了。里面大约有迦楼罗的神力,若是没有扇子,她便不能变回原形了。”

    君傲颜恍然大悟:“天呢……我正纳闷,为何她与我交手的时候不变回去。我这**凡胎,完全扛不住妖火,我还生怕……”

    柳声寒道:“所以如意珠碎了,她失去了妖力的来源,也无法维持妖鸟的形态了。”

    “陵姑娘,我真的想不明白。现如今,你一定知道你敬爱的大人,也是他所厌恶的‘低贱的物种’,还打算这样不顾一切么?你一定知道她是半妖——”祈焕转而向迦楼罗询问,“因为你也是。可你为什么也要护着她?她知道你……是半妖吗?”

    迦楼罗并未回答,但他摇了摇头。

    “是又如何?是又如何!”

    陵歌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你仍是执迷不悟,我们也无话可说。但还有一事,我想请教……”君傲颜也向前迈了一步,“你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建立属于半妖的秩序。这样你们也不必掩饰身份了。可你偏偏要将半妖判定为最底层的存在,这又是何苦?谁若质疑,便用实力说话,打他个心服口服,怎么偏偏要闹这么一出。”

    迦楼罗微微张口,血在唇边干结。他蒙上尘埃的长发不再散发光泽,华丽的长袍也破烂不堪。他停顿了一阵,终于说话了。

    “你们不会明白。半妖,是不会为任何人所信服的。你大可将一切反对者践踏在脚下,建立起更加血淋淋的秩序……但人言可畏,即使这一带的人服从了你,外面也会有流言蜚语层出不穷,麻烦只会一个个来,根本没有平静可言。何况,一届神灵,竟是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说出去也不过是笑话一场。为了抬高一方,便要轻贱别人——轻贱所有。”

    他是如此坦然。

    “……我知道了。也许你是对的,可我们依然无法认同。”君傲颜低声道。

    “我们无需谁的认同——也不再需要谁的认同。”

    迦楼罗忽然露出笑来,带着些许疲惫,以及那从未变过的似有若无的轻蔑。而同样是那一瞬,他的眉目间流露出一种嘲弄的阴冷,也不知究竟想要取笑谁。

    可很快,他的表情很快又变得柔和。他确乎是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了。

    “是杀是剐随你们。但……不要难为迦陵频伽。她本是……”

    “没那么容易。”白涯忽然打断他,松开了拄着刀的手,朝着他摊开,“宝物呢?宝物是什么?先交出来再说。”

    迦楼罗还未说话,陵歌忽然站起身用力将白涯推开。白涯没站稳,狼狈地向后跌去,其他人连忙扶住他。陵歌视死如归般拦在迦楼罗的面前,张开双臂。

    “你们做梦!不可能!绝不可能!”

    白涯恍惚觉得她张开的不是两只血迹斑斑的手臂,而是一对鲜红的羽翼。

第八十四回:无关风月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步?就因为他没有揭穿你,还待你不薄?只是因为你有用而已啊!因为你作为半妖,仍有很强的力量。若是他看中你的实力,威胁你言听计从,这我也能理解。你该知道他是如何两面三刀的,今日这么对别人,他日一定会将刀对准你,你怎么不明白?”

    同为女性,也同为战士的君傲颜其实很理解她的举动。她当然在军中见过许多超越生死的战友之情。忠君爱国,到哪里都是可歌可泣的。可事到如今,这又是图什么?终究是君臣有别,以他们的关系,陵歌不过一介手下。她有数次从这荒唐规矩中逃逸的机会,却从未想过。即使在之前的交战中,也有不少圣堂的侍卫试图在战乱中逃离,只有她是真正忠诚的。

    “不明白的是你们……你们什么都不懂。”陵歌冷笑道,“不过是群区区人类……”

    “你也不过是个半妖,有什么可嚣张的。”白涯瞥了一眼她,不知她的傲气从何而来,“我们本职也并非劫匪,并不想走到哪儿,都是打砸抢。只是,你实在不配当一介君王,既不能打,执政的水平也就那样。还是趁早把东西交出来,当个普通角色,从此离开这里。”

    迦楼罗并未说什么,陵歌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话要讲。

    从她嘴中传出来的,却是一阵轻扬的吟唱。

    那一瞬间他们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下来。潺潺的细流,融化的积雪,飘浮的尘埃,一切都凝固在时空里,像是被看不见的妖力封印住了。可实际上,它们分明是在运动着的,依然生动,依然鲜活,只是几人的感官都变得更迟钝——或说更敏感。这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是你清醒地察觉到周遭一切都在发生什么,又清醒地意识到以自己的力量什么也无法干涉。能力与精神的感知发生了某种错位,难以匹配。

    是这阵歌声强化了些什么,又削弱了些什么。

    他们只能听到一种纯粹的、幽幽的歌声。这阵吟唱是如此清冷,与它主人所散发出的炽热截然不同。这阵如泣如诉的韵律在带给听众些许感触之前,首先给予他们的……

    是摧心剖肝的剧痛,痛彻心扉。

    这些声音以最温和的方式从耳朵流进体内,然后以最残忍的方式由内而外地啃骨吸髓。像是数以千计的钢针同时被一点点打入身体的每一根骨头,极薄的铁片被小心翼翼地插入全身的关节,将身体结构缓慢地分开。然后是肉,仿佛数万条牙尖嘴利的泥鳅,扭动着身子,努力啃食着要从肌肉间开出一条条路,在皮肤下疯狂地涌动。皮肤很痒,然后开始发麻,随着吟唱节奏的转换愈演愈烈。

    这是置人于死地的,迦陵频伽独有的歌声。

    毫不夸张地说,白涯感到自己的脑浆要震碎了。鼻血流出来的时候他毫无察觉,因为身体每处皮肤都是麻木的。他的视线像是一根震颤的琴弦,怎么也看不清东西。那红色的身影变得模糊,他没办法拿刀攻上去——他甚至瞄不准,他也摸不到刀究竟在哪儿。直到白涯看到地上突兀的红色时,他摸到脸上,才发现自己流血了。有些是从鼻腔涌出的,有些是他接触到自己时抠烂的。他的触觉也失灵了

    ,连碰到什么东西都难以察觉。

    他该庆幸这不是脑浆吗?

    别人怎么样了?

    脊椎骨也沉重不堪,他甚至连简单的回头都做不到。一场恶战后白涯本就很虚弱了,客观情况与他引以为傲的个人意志无关。天杀的,不是真要交待到这儿了吧?这女妖竟然还留了一手,在这儿等着他们……

    吟唱戛然而止。

    忽然间,那种独属于自然的音律慢慢回来了。它们的恢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些许与先前那“安静的吵闹”不同的声音,都令人感动到潸然泪下。远处深山夜雀的啼声,还有时不时出现不知名小虫振翅的声音。微风拂面、树叶摩擦、细流涓涓,这些属于自然的微弱的轰鸣缓缓地占据耳畔。不过,白涯率先听到最清晰的,还是一阵令人反胃的干呕。

    他在猛回头的时候还是有些眩晕,对身体恢复程度的错误估计险些让他扭伤脖子。他看到君傲颜止不住地犯呕,或许也和这不同寻常的歌声有关。

    白涯再转过头时,发现迦楼罗从后方死死地捂住陵歌的嘴。那力道,简直像是要把她的脖子拧掉一样。但他一定是兜着力气的,只是陵歌用双臂扒着他的手,用力往下掰扯,不想让他阻止自己的歌唱。

    迦楼罗的指缝渗出新鲜的血。陵歌终于掀开他,剧烈地喘着气。那些血都是从她喉咙里涌上来的。她的脸色很白,不知是方才被勒的,还是在更早的时候就不对劲了。

    陵歌用力吐出自己口中的血,差一寸溅到白涯的裤脚。他没有后退,只是怔怔地看着陵歌。很快,她也开始呕吐起来,夹杂着剧烈的咳嗽。有些许白色固体碎屑被喷了出来,是细小的骨头残渣。那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白涯没让自己多想。

    他明白了一件事,相信别人也明白了。

    面前的这个半妖,仅拥有迦陵频伽一半甚至不足一半的能力。她若想像是普通的同族一样歌唱,兴许,是要付出生命之流的沉重代价。所以她在之前才没有唱过歌吗?不然他们哪儿还能活到现在呢?

    “够了。”迦楼罗轻声说,“不必要做到这一步。”

    陵歌瘫在原地,终于将口中的血清干净了。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迦楼罗忽然站起身,绕开她,走到几人面前。他静静地凝视着白涯,视线扫过身后的几人,随后重新将目光落到他的脸上。那种说不出的威严凝滞在他面庞,始终不曾褪去。只是,这次再无笑意了。

    “想要宝物是吗?我可以给你们。”

    “早、早点这样,也不至、至于……”

    祈焕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状态也很不好,并没有很快从吟唱的影响中走出。但至少,他已经能弄清目前的形式了,真是可喜可贺。

    “不——咳啊,不行!”

    陵歌想站起来,却在刚迈出半步时就跌倒了。迦楼罗并没有回头。

    “我有个条件。”他的狡猾倒是一如既往,“你们若不答应,我便让她唱下去。就算你们玉石俱焚,我也稳赚不亏。你们若答应,倒是能省很多事呢。”

    “虽然我很不喜欢别人和我谈条件,但你先说来

    听听。”

    白涯的双手已经重新夺回了双兵的主导权,他坚毅的脸依然无所畏惧。

    “放过她,就这么简单。”迦楼罗笑了笑,“她本是血统纯正的迦陵频伽……却因轻信人类,失去了一半神力。有人类的男人骗了她的感情,她很单纯。待得到她完全的信任后,他欺骗她,说自己家中有病重的妹妹,得到了她近乎全部修行凝聚的灵珠。可他最后拿去,治的是他的青梅竹马。她病好以后,拖家带口离开了这里,留下她一个人,受尽欺凌。”

    “所以你帮了她?”

    “我没有帮她……我只是,向跌坐在地上的她伸出了手。那时候,我也还不是什么神鸟大人。我们只是两个受够了白眼的半妖。”

    各自只有一边翅膀的比翼鸟凑在一起,就能一同飞向高远的天空。他们形同手足,合在一块儿,就是个完整的大妖了,谁也不能欺辱他们。

    陵歌没有反对。她低着头,双手攥成拳头,狠狠摁在地上。她止不住地颤抖,却没有眼泪可流。人类……人类才是最过分的,充斥着谎言与背叛的低劣种族。

    “哈哈哈,我觉得她不至于没救吧?相较于我。你们说呢?”

    他们互相看了看彼此,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答应你。”最终,白涯这样说了,“她也并没有被杀的理由和价值。”

    “你们这样说便好。”迦楼罗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虽然如意珠已经破碎,但承载着赐福之反噬的诅咒,是由这副身子来承担的。”

    柳声寒微微侧目:“您是说……”

    “你们的愿望仍是有效的,只是我无法再实现新的愿望了。最后,我想你们实现我的。”

    “……好说。”

    陵歌向前爬动了几步。所行之处,留下猩红的血迹。

    “不,大人,别,别这样……”

    迦楼罗回过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这笑究竟有多温柔,其他人谁也不知道。

    两人之间忽然有尖刺拔地而起。它们错乱而密集,完全挡住了陵歌的视线。接着,他抬起手,五根瘦长的手指,生着鹰一般锋利的指甲。他们立刻警觉起来,纷纷下意识做好了迎战的动作。可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迦楼罗忽然将手扣向自己的左胸,深深刺了进去。

    黑红的血液喷薄而出,金色的微光从伤口间流溢。白涯还是后退了一步,同时示意所有人不要贸然靠近。迦楼罗的手用了几分力,只是微微皱眉,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接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将戳开的衣料与皮肤的孔洞撕扯得更大。他们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布匹的撕裂声,还是皮肉的了。

    “你——”

    传来一种滑动的粘腻声,迦楼罗忽然将一团东西从胸膛中拽了出来。血液与其他污物以极快的速度从上面退却,露出光滑干净的表面。只是交付到白涯手中的功夫,已纤尘不染。

    迦楼罗迎面倒了下来,他再度后退了一步。然后,他木然地望向手里。

    那是一颗没有温度,却剔透无比的琉璃心。

    这便是,神鸟的宝物了。

第八十五回:无间冬夏

    站在坚固而粗砺的大地之上,君傲颜抬头望着苍茫的天空。

    “怎么了?”见她发愣,一旁的柳声寒问了一句。

    “不……没什么。我只是,又想起陵歌的事……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兴许为她的大人收了尸,从此远走他乡了罢。”

    “那真的是一具很大的尸体——”祈焕感慨道。

    “但愿吧……虽然与我们为敌,但我希望她今后好好的。她是个好人、好妖怪,不该被命运如此辜负的。”

    白涯走在前面,之前一直没有做声。这会儿,他头也不回地喊道:

    “你们再聊下去,天黑也别想忙活完。”

    迦楼罗在失去心脏——将它新手送出后,并未完全死去。在体内残余神力的支撑下,他走到了山崖边上,张开双臂,向后仰了下去。他们追过去看,只看到庞大无比的金翅鸟就这样陨落,空中甩出长长的、心口溢出的血迹。石刺那边的陵歌大约听出了什么,不断徒劳地拍打厚重的障碍物,发出凄厉的哀鸣,仿佛被剖开的是她的胸膛一样。

    她的声音该用于唱诵赞歌……而不是嘶喊。

    迦楼罗不想作为人类死去吗?他们也不知道答案。

    重返五霞瑛生长的矿脉,并没有再遇到什么曲折。头一回来时柳声寒暗自记下了道路,她领着同伴们,很容易就顺着灵脉抵达了当初陵歌带他们来的地方。那似乎已经隔了许久,可实则不过是波折横生的寥寥数日罢了。

    五霞瑛依然故我地生长着,开放着,五色分明的花瓣在山风里安静地摇曳,有如天地亘古的呼吸。无论陨落的是一个半妖,还是一位神明,对于简单存在着的万物而言都没有意义。

    然而,人与人的纠葛要复杂得多。祈焕提议,不如他们把带来的竹篓装满,能码进多少花,都全部搬走。就算死了那么三五朵,还能满足香神的要求。这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于是他们各自分了篓子,在花田里埋头挖掘起来。

    不知过了多会儿,君傲颜忽然讶异地叫了一声:

    “你们的五霞瑛……怎么样了?我这儿的花怎么挖出来就枯了?”

    几人心里一紧,纷纷查看自己的竹篓,发现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花株的根茎甫一离开矿石,花朵便黯淡萎顿,茎秆也像干涸一样发皱。

    “如意珠的赐福没了?”祈焕直皱眉,不确定地问道。

    “大概,只有声寒才做得到吧?”君傲颜道,“她是接受过神力的人,我们去看看。”

    柳声寒走了很远了,当他们找到她时,她还在采摘着花。所有花颈下连接着的,只有包括主要根系在内的一小部分矿石。她很细心。而经过她手挖掘的五霞瑛,依然欣欣向荣。

    于是所有的担子都落到声寒肩上,这给了其他人合理的偷懒借口。君傲颜帮她将花码进竹篓,数着数。没想到,竟在挖掘到第一百朵花时,法术失效了。可已经摘下来的花还好好活着,让他们拿捏不准。看来靠数量规避风险的打算,是行不通了。他们只得背着整整九十九朵五霞瑛,一边走,一边商量着运送的风险。

    “从来时的路回去,在村里还能找回车马。只是,也许像我们来时一样绕道沙漠与歌沉国,不是最好的选择。”柳声寒蹙着眉向他们阐述,“我依稀记得,按当初迦楼罗所言,如意珠所给予的护

    佑是让九十九株五霞瑛,在此处返回香积国的路程中鲜活如初。我们不知他说的,是否是这里到香积国的最短距离。况且,我们已经在山中耽搁了好些时日。”

    祈焕问:“国母不是说,还有一条更近的路来着?”

    “似乎是说,直接来往两地之间,要途经极宽阔的沼泽。”君傲颜回忆道。

    “只能冒险了。迦楼罗已死,如意珠也碎了,这一趟要是白跑,再来都没有机会。”白涯认同柳声寒的观点,“不从歌沉国绕,也不用再与那古怪的国师碰面。”

    “怎么了,你也觉得她是个太漂亮的坏女人?”祈焕玩笑道。

    白涯没有笑,他只是摇了摇头:“她是个让我没有好感的女人。”

    “也对,咱遇到的这些个神,多少有点毛病。再说了,这花是异种,稀奇又好看。别给那小国君一瞅见,嚯,这么多漂亮花儿,全部扣下,朕玩够了再说……”

    傍晚前,他们在山外的村落里找到了车马,向先前收留他们的妇人表示了感谢。她大概有些惊讶于这些外乡人的生还,这情绪却也淡淡的,不大看得出来。

    第二日临行前,他们请妇人喊来了村里剩下的一些村民,告诉了大家鸟神已死的讯息。

    “你们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君傲颜认真地说,语气里有种掩饰不住的高兴,“不再有妖怪的规矩束缚你们,这里的人不会再莫名其妙地被伤害,被夺去性命……”

    奇怪的是,这些人的反应并不如他们想象的一样激动,或如释重负。他们都和那位好心妇人一样,嘴里应着声,表情却很僵硬,很麻木,一个两个都木讷地点点头,似懂非懂。

    那样子很奇怪,直到白涯等人离开了很远,依然耿耿于怀。君傲颜再回头时,这座孤零零的小村庄已经是一个黑点了。她倒回了车内,叹了口气。

    “你看他们笑得多开心啊。”祈焕揶揄道。

    “大概是不太相信吧,我们毕竟是外人,来这没两天跑来告诉他们这儿的神死了。”白涯淡淡地说,“来了群外地人,改明儿给你说你们皇上驾崩了,你信?”

    “我不仅不信,还要打他一顿。造这种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猜他们早习惯了。”白涯的话依然直接得冷酷,“像那个白头发小半妖的村里人一样,自己将自己视作下等人,理应被奴役欺凌。他们自由不了。”

    “他们总会的。”君傲颜试着争辩,“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也会接受的!”

    “这些人的年龄也大了,或许,只是这么久以来的苦难,使他们对悲喜都迟钝麻木。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余生也只能这样活着了。”

    柳声寒以漠然得厌倦的语调总结。

    神鸟之死,分明也是他们意料外的事。当下,谁都对此心照不宣。这算不上逃避,只是不合时宜。而这一切与他们都不再相关。松松散散的村落、神鸟圣堂、迦陵频伽、迦楼罗……所有危险与故事,都随着车马扬尘纷飞散去,落于身后。

    逐渐地,天有些凉了。旅途中所见花草也似加深了色泽,却仍生机勃勃,像竹篓里的五霞瑛一样。偶尔有连绵的雨天,他们有时运气好,能遇见零星的村落,暂且住下歇脚。越是深入荒野腹地,这样的机会便越少了。马儿拉着车在浸满水的泥泞草地里跋涉时,他们甚至得冒着雨下来牵引

    ,也减轻它们的负担。

    与日益稀少的人烟相反,一路上的草木繁盛起来。土地饱含水分,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阴雨的缘故。直到某一场雨后的艳阳天,依然迟滞莫名的行进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柳声寒像是想起了什么,示意傲颜止住马,自己凝神掐算了一会儿,忽然钻出了车厢。

    祈焕探出头去,看见她蹲在新碾出的车辙边,以指尖捻起点细碎的草叶与泥土打量,似乎还嗅了一嗅。

    “我想,我们需要下车了。”

    她向伙伴们宣布道。

    按照柳声寒的推算,以及国母提供的地图,他们应当已经进入了那片广袤林泽的外围。地质的改变,也直接佐证了这一点。

    弃车是早商议好的。马车体积大,不仅在林间穿行不便,于沼泽之上更有陷落的危险。相比而言,香积国的奇异马匹生有骆驼般的脚掌,想来能走得更稳健。当下祈焕与白涯便收拾起行李和竹篓,一一传递给下了车、卸了马的君傲颜与柳声寒,将东西分散转移到马儿们身上。

    一边搬,祈焕一边与白涯嘀咕。

    “你说,我们人有四个,马只有三匹,还都长着个怪模样的驼峰——或者说马峰?这么着,岂不是没法俩人同骑……事先说好,走路的话咱俩轮流来啊。”

    好在,香积国对本处特有的马匹自有应对。他们背着最后的物资下地时,看到两匹马身上都架好了鞍子,将隆起的背脊化作平面。君傲颜正把第三张鞍放上马背,那鞍底下有个凹洞,刚好容纳它背上的凸起。她嘴上也没停下,对柳声寒说着:

    “只有三匹马,声寒你得与我同乘了。我这陌刀沉重,我们两人加上它,只怕马儿扛了,走不稳当。最好的办法就是……”

    说着,两位姑娘回过头来。连白涯也偏了脸,看着没有重兵的祈焕。

    “……干什么!”

    祈焕倒想说,他觉着自己带人、君傲颜背刀,才是最佳方案。

    这自然不合适,不过玩笑罢了。林泽里行进的队伍,到头来还是负着双兵的一位、乘坐一处闲谈的两人,还有个替人保管兵器的尾巴。

    随着行进,林木愈发茂密幽深,藤蔓遍生。没两天,落下的天光也被遮蔽得晦涩了。草叶覆盖的小片泥泽在脚下三不五时出现,几人的脚步变得谨慎,往往是白涯先策马试探,后面的两乘马才亦步亦趋,踏过被证实安全的地面。

    也许是因为光线,也因鸟兽虫鸣稀落远去,这氛围使他们多少都感到阴森。为此白涯专门询问了柳声寒,后者向他们确保,此地并不如他们来时穿过的密林一样怪异。据她观察,只是普通的林泽,而这样的环境里独特的生命们都擅于掩饰自己。

    但她又补充道,这种避人的举动,正是此地有人类出没的暗示。否则,它们并不该在他们这样的族类面前隐藏自己,也更不会认识来自沙漠的马匹。

    后一个推断暂时无法确认,对于她观察的结果,他们倒是深信不疑。毕竟只要下了马认真搜寻,依然能找到潜伏在林叶、草丛或泥沼里的动物。最多的是花色各异的长虫,走得越深,它们出现得越频繁,有时甚至主动现身,从马蹄边游过。好在它们尚未有过攻击的意图,顶多是将人吓上一跳,自己便已匆匆逃离。

    几日下来,第一次真正的危险,并不是任何活物带来的。

第八十六回:无识端倪

    意外发生的时候,这支短短的马队正如常紧随着领头者行走在泥泽之间。当两匹负重的马压裂沼泽上凝结的泥壳时,没有人察觉异样。直到第三匹马踩上去,一蹄子将表面踏碎。

    顷刻间,在一阵惊惧的嘶鸣里,它的腿陷了进去。祈焕反应很快,他抓住陌刀当即跳下马,几个不大好看的起落,站到坚实的土地上。来不及后怕,他呼喊着前边发现异常的同伴:

    “过来搭把手,这马要沉了!”

    他们慌忙而警觉地靠近,在可立足的最近距离内探出手、递出兵器,手忙脚乱挑下马鞍上的行囊。到最后,他们甚至掀翻了马背上的鞍子,那匹马也绝望地嘶叫着,挣扎着想拔出蹄子站起身。泥潭却缓慢又无情,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吞没它竭力摊开的四足、腹部……直到唯有马首还浮在表面上时,它已经不再悲鸣了,几人也大多停下了徒劳的努力,别开脸,站起身重新安置行李,不再去看它黑黝黝的大眼睛。

    君傲颜是最后一个起来的。她半跪在地上,深深凝视着它。即使九天国的马与故土不尽相同,也时常使她想起军营里那些种类相近的、无言的四足战友来。此刻,这么一双相似的纯净的眼中人性化地含着泪水,像极了战场上断了腿破了胸腹的骏马们,在生命的尽头流淌出对世间最后的眷恋。

    她的心里一阵隐约的悸痛。是为这辛劳一路最终丧生的马,也为她曾拥有并失去的一切。

    如她和她同伴们生命中的每一次一样,他们总是要再次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少了一匹马,多少拖慢了行程。君傲颜的刀与原本在祈焕马上的物资被挪给了白涯的坐骑,而他与祈焕则轮流牵马,或在前头探路。

    私下里,柳声寒与白涯表示过自己的担忧。从地图上看,这片沼泽广袤无比,倘若他们始终这样根据泥泽的分布绕行,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去。

    这如履薄冰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柳声寒前几日的推论应验了:仿佛是突然地,白涯在林间发现了草木稀疏的痕迹,像是被踩踏过的小径。沿着它走下去,周遭树木缠绕的藤蔓减少,开始出现斧凿的痕迹;树下的枯枝也不那么多了,如同有人曾拾走它们,去燃起炊烟。偶尔,他们搜寻采猎时,会看见陷阱的残余。不多时,祈焕注意到路边的树上,约摸与目视平齐的位置,出现了形状古怪的符号。

    他与白涯不约而同想起近海的密林,那些引向死路的绝望标记来。在这林沼间,若是偏离一开始找好的道路,地图也无法让他们重新确认自己行进的方向。好在,柳声寒手里有香神赠予的罗盘。她领着他们谨慎地沿着树干刻痕标出的弯折路径走了一段,便确信这些标识所领向的方位,正是沼泽之外遥遥的香积国。

    他们都松了口气,重振精神朝前。顺着它们的指引,路途中逐渐出现了零星的、人力雕琢过的木块或石砖;再往前,他们发现了一些半荒废的小屋,似乎有人暂住过,但又离开了。

    这令他们短暂地忧心此处的居民已经迁走或消亡。可没多久,眼前忽然开朗

    几分,更多的房屋出现在视野里。

    这些建筑分布得并不紧凑,散落在林泽之间,形成一片广阔的、松散的聚落。它们的制式与他们所熟知的不尽相同,甚至与彼此也不一样,都带着奇异的个性,修建得随心所欲。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以木石修筑,这些材料表面全刻着奇特的符号。有些像简笔潦草描画的花鸟虫兽,另一些弯弯绕绕,有时重复,隐约有某种规律,似乎是特别的文字。可几人饶是见多识广,也都理解不了它们的内容。

    居民与房子一样古怪。四人朝着房屋较为密集的区域走,一路上,他们时不时瞥见屋前有人活动。有些人面目平平,也有的人缺胳膊断腿,或皮肤表面覆盖着大面积瘢痕,大约是负伤或天生有疾。他们甚至瞥见不大似人的身影,令几人都想起在迦楼罗属地遇到的妖异们似人非人的模样。

    这些人们的共同点在于,他们仿佛对外来者熟视无睹。路边的村民大多不过瞟了这一行人几眼,便接着各自忙碌,不像是欢迎,也看不出排斥。这种待遇反而使他们略感茫然,当走到一片房舍环绕的空地时,他们停了步、下了马,碰头商议起来。

    “这些人都见怪不怪的。”柳声寒说完,又自己摇了摇头,“看起来像很古老的聚落似的,不像常和大城邦来往的样子。”

    君傲颜也说:“这些房子太分散了,也不知道中心在哪里,不好找管事的人——如果真有的话。”

    “直接找个面善的拉着问问?挑座屋子敲门?”

    白涯也有些意动:“说得上话都好办。”

    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的无所适从,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竟就站着不走了;却又不吭声,只是静静观望,祈焕问话时他也只是摇头,让人摸不着头脑。还好又有好奇的人被这儿不动的几位吸引,围拢过来。

    人越聚越多,终于有个瞎了只眼的中年人凑上前,出声问道:

    “你们也是迷失者?”

    “嗯……我们迷路了,误入此地。”柳声寒礼貌地回答。

    中年人抓了抓头,好像有些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他的反应使四人也面面厮觑,隐约感觉他想问的似乎不是这个意思。还不等他们提问,他点了点头,居然又自顾自地走了。这没头没尾的举动,让白涯感到莫名其妙:

    “这儿的人……很随性啊?”

    人群忽然分开了一条道路。他们纷纷回头,看到了一名身着黑红衣装的女性。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人,是最早观望他们的那位村民,他正在热心地比划什么。

    “我说怎么问他不说话,原来是个哑巴……”祈焕恍然大悟。

    反观那名女子,似乎看懂了不能发声的喑人的叙述,对他说了句什么后,朝几人走来。

    她的服饰很郑重,像是神社里的巫女,手里拿着的木杖顶端连接着之字形纸条,也像巫女的御币。她走到面前,向他们平淡地行了个礼。

    “几位可是异乡来客?”

    “嗯……是。”

    她审

    视了他们一会儿,目光平静如水,没有掺杂什么恶意。

    “那请问,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吗?”

    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柳声寒回答:

    “如能帮忙,我等感激不尽。我们途径贵处,路程不熟,已有马匹陷入泥沼,亦担忧广袤林泽里的毛羽鳞蠃。不知能否有幸,在此叨扰暂歇?”

    她说得太客气,得到的回应也算友善。巫女礼貌地笑了笑,轻声道:

    “既是如此,且随我来。”

    见巫女与他们说话,村民们三三两两散去了。他们顺当地牵着马跟随巫女,在房舍和林木中穿行。不知绕了几道弯,周围一空,不再有先前见到的村落房屋。他们打眼望去,林间矗立着一道赤红的鸟居。越过暮光下的乌色飞檐与林间藤蔓,一座恢宏神庙依稀可辨。

    巫女领着他们穿过鸟居,径直朝向那座神庙。沿途能看到和这位巫女一般穿着的女子,或扣着尖顶兜帽、身披黑袍的男人,黑底上一样缀着赤色,手里拿着杖子。巫女与他们也不招呼,离得近了,擦身时各自点个头,便算见礼。表面上看,果真如白涯无心感叹的一般随心随性。

    直至神庙门口,巫女才停下来,与门边一位黑袍神官见礼:

    “请向大神官禀报,有四位异乡人进入大泽。”

    里面的人问了些什么,巫女摇头道:“不是迷失者呢。”

    那人表示知晓,示意她稍等,回身进入了神庙。

    她身后,柳声寒眉头微挑。这个词又一次出现了,很难不去揣测,它许是有什么特定的含义,而不是指迷途的旅人。

    回复来得很快。他们将马匹交托给巫女招来的另外两位神官,正在巫女指引下,于旁侧的一处水池清净双手。方才的神官打开门,冲他们说:

    “都进来吧,大神官有请。”

    那位巫女停在门外,没有同行的意思;他们便向她道了谢,随神官进了门。

    大门阖拢,眼前骤然一暗。白涯的眼睛第一个习惯了光线,他眯眼向内打量,内里是幽深的长廊,墙壁上有灯烛,不至于太过昏暗。两侧有些紧闭的门,大概是神庙里功用各不相同的侧室。神官带他们穿过石廊,最后停步推开一扇门,朝里面的人行礼:

    “大神官,人带到了。”

    说罢,他恭谨地退到一边,伸手请几人入内。

    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室,装潢简朴,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有四壁与屋顶有些浅浅的浮刻,被烛火照出它们古拙的纹路。

    入目是一张长桌,尽头坐着的,想必就是这些人口中的大神官了。离得近了,能看见他手中握着的神杖与外边的巫女和神官不同,镂刻着纹络,嵌有一枚赤色的矿石。摇曳的火光在他面庞上投下影子,一错眼间,让本就不曾放松的他们感到一丝阴冷来,简直要以为又入了什么蛇窟虎穴。

    所幸,这不祥的气氛很快便打破了。那位大神官主动站起身,沉静地向他们招呼:

    “远客跋涉不易,先来入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630/ 第一时间欣赏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作者:夜厌白所写的《白夜浮生录》为转载作品,白夜浮生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白夜浮生录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白夜浮生录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白夜浮生录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