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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回:无法常可

    客气不失中正的态度让四人略松了口气,走近大神官左右坐下。柳声寒多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杖子,发觉那不过是枚普通的红宝石,顶多形状与色泽相映下有些特别,镶在杖上,像只血红的眼睛。他身上的袍服制式也比普通神官要繁复,同样是玄黑打底,袖口、衣襟和下摆绣着的红纹却精细许多,盘缠交错,衬得原本朴素的黑袍显出华美庄重来。再者,是他多了一件斗篷,但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好料子。

    那些花样有些像长蛇或林泽里遍生的藤蔓,他们看不大清,也不好盯着不放,便各自移开目光落座,等大神官也坐下后,再将视线投向对方的脸。也许是九天国与故土的不同,他的五官较为深邃立体,眼眸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显得比故乡人浅淡些。他生着剑眉桃花眼,右侧狭长的眼尾点着颗痣,除此以外没有什么独到之处;样貌可称得上周正,但落在看过了诸多神明妖异的几人眼里,倒也没什么特殊的观感了。

    现在,他们不觉得这位大神官算得上什么可疑之人了。虽然对他还不够了解,面对他也不能将心完全装到肚子里去。不过这属于人类的气息让他们多少能放松下来。除了他的笑容有些刻意,像是带了一张面具似的,商人般客气而隔阂。

    大神官也不似那些神异般跋扈,问过了几人还未用晚饭,便打发将他们送来的神官,去让后厨多上些餐食。他当然不是专程请他们进来吃饭的,等待的间隙里,他简单询问了四人的身份,也做了自我介绍。四人得知他姓楚,名天壑,是这座神庙高层的大神官。外边的村落也处在神庙的庇护下,因而他在此地算得上颇有名望。

    白涯便出言询问,此处供奉的神明,也是九天国的那些个主神之一吗?

    楚天壑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

    “不错。我能看出,你们虽是远来的客人,对九天国也算了解。不过,若还有疑惑之处,也都可提起,无需顾忌。”

    屋门被推开的声响暂时打断了交谈。几位神官各自端来菜肴,那热腾腾的香气使得在荒郊野外走了好些天的几人食指大动。等那些盘碗上席,又有巫女帮他们净手,再给每人奉上小碗。

    饭食自然比不上香积国宫里,多是炙烤的肉类。有他们这些天吃过的部分瓜果,也被火烤过,点缀在盘边。泛着异香的浓汤中,一些肉块带有炖煮软烂的鳞皮,摆成弯弯绕的形状,像鼍龙的尾巴,大概是沼泽里捉来的。最特别的是一只龟一样的东西,被切分好、又在半是盘半是碗的容器里原样摆放。仔细打量,能看见它长着鹰一样锐利的嘴,头颈四肢都覆盖硬鳞,背甲却是半透明的,看起来像胶质。祈焕首先尝了一口,那龟壳是软糯的口感,让他想起传闻中听说过的,故乡宫里会烹制的团鱼。

    他不吝盛赞几句,感谢了大神官的款待,也顺理成章回到了方才白涯未说完的话题。

    “我看您为人宽和,不像别处神使什么的,极其不遵待客之道。想来您敬奉的神也是神通高强、心地慈悲。不知庇佑这儿的,是哪一位神明?”

    “说来话长。”楚天壑几乎没怎么动手,吃得很慢,祈焕暗自猜测,这神官没准吃过了,只是给他们作陪,“此处是蟒神沉眠之所。在古早时,蟒神本为恶神,嗜血好杀,最

    终被一个女人震慑,封印于此。”

    祈焕颇有些感兴趣:“一位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

    “传说里没有记载。想来,该是与众不同之辈。”

    “恕我好奇,无意冒犯……既是恶神,为何会被您的神庙供奉?”柳声寒加入了谈话。

    “传说中,那女人与蟒神达成了协议,于他安眠处修建神庙,长久祭祀。此后她便离开了,杳无音信。香火与信仰之力抚平了蟒神的忿怒,他陷入安谧的长眠,开始以平和的精神与灵力笼罩这片土地。”

    一开始提问的白涯没有出声,听到此处,他思忖了片刻,倒没太大疑虑。这也不是说不通,没人规定恶神不能转性子。再者多年流传,传言变样的也不知凡几,白涯最清楚不过。

    这会儿祈焕嘴里的东西咽了,接着话茬道:“这地方倒是很特别。虽然和外界有些……差距,不像大城镇,但也就没有什么君主管束。我看大家都挺放松,活得蛮自在的。”

    “的确如此。这是被遗忘的土地。”这话乍一听并不是乐观的评价,不知为何,楚天壑面上反而流露出一抹倨傲,“唯有迷失者在神的指引下前来此地,没有旁人从中作梗,我们反而如鱼得水。”

    迷失者?那究竟是什么?

    这是在这里第三次听见这个词了,柳声寒不禁发问:“迷失者……可是指我们一般,在此间迷途的旅人?”

    楚天壑想了一想,似乎在组织语言,好向她说明。

    “有,也不全是。这里居住的,都是在外界得不到认可,对自己的信仰、乃至对自身存在感到迷茫之人。他们之中,有的人经受苦难或天降恶意,肢体伤残,抑或心灵破碎。有的人被排挤,有的人被流放,甚至有的妖怪,因对人类友好而遭到驱逐。还有的,只是独一无二,坚持自我,也许不曾伤害他人或受苦,却依然与身边的庸常格格不入……所有这些人,在此地都能得到指引与庇护。”

    “蟒神的躯壳封印在这片土地,他的精神却不会被禁锢。他的旨意也是如此——超越一切枷锁。蟒神接纳所有想要改变过往的人,给予他们彻底的自由。在他的领域内,我们不被俗世束缚。每个人都是异类、都是迷失者,因而,我们并无不同,也都在此找到归宿。”

    “有些人听得传闻,心生向往;有些人路途迷失,误打误撞。只要踏入这林泽,他们都会感知到冥冥的召唤,顺着蟒神的引领,抵达这自由的遗忘之地。”楚天壑总结道,半真半假地说着,“兴许,你们在茫茫沼泽中能寻来,也是神的旨意。这也是为什么我与你们遇到的一些神使不同。毕竟,你们不仅是我的客人,也可能是我倾注身心的神明,将你们邀来此处,我可自然是欢迎不过。”

    这话儿说得客气,四人也就顺坡下驴,表达着感激与称赞。白涯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对大神官提出了一个问题。

    “请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白砂的,和一个叫君乱酒的?”

    “这……”楚天壑略加思索,“有些人来到这里,或遗忘或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不是单凭名字就能找到的,甚至有些人连自己过往的身份也抛下了。不如你说得再详细些?”

    君傲颜也反应过来。于是两人将他们要找的人绘声绘

    色地描述了一遍,尤其是白砂那支钢铁的手臂。可等他们说完以后,楚天壑只是摇摇头,告诉他们这里既没有以兵器作为手臂的人,也没有四肢健全的军人。至于两位的身份,他们只是解释说,这两位,是与他们失散的人,更详细的就没说过了。

    楚天壑答应他们,若有新的消息,一定转告。虽说或许只是客套,不过这态度可比其他所谓神明有礼得多。一时间一派和乐融融,宾主尽欢。就在此时,房门又一次被叩响。

    “进。”

    “……啊,您在接待客人,是我莽撞打扰了。在下先走一步,且等您忙完,我再——”

    “你站住!”

    白涯早在那圆滑声线响起前便认出来人,此时霍然起身,对着门口正要缩头的妖怪冷冷道。晏?倒是果真不愧他蛇妖的身份,滑不留手能屈能伸,见回避无门,也毫不尴尬地冲着白涯一笑,阴冷的蛇眼扫过对他怒目相向的几人:

    “想不到嘛,你们都还活着,厉害厉害,在下佩服。”

    怎么听都刺耳。

    楚天壑察觉到了双方间的火药味,及时地开口:“几位认识?不如一同入席,有什么话就坐下来,慢慢说道说道。”

    “别了,聊不到一块。您看这几位的眼神,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你这宴席菜品够丰盛了,我可不想做个加餐。”

    晏?嘴上谈笑着,表情显然不是多愉快。他果断在白涯动怒前啪地关上了门,就这么溜之大吉了。

    白涯正要追,楚天壑长身而起,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显然是不允。从那蛇妖的话里,白涯自然能听出他算神庙的熟人,只当这大神官要发难。他正在权衡翻脸,楚天壑自己先坐了下来,语调依然平静无波。

    “先吃饭,你们慢慢说与我听。”

    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者,既然撞见,他们也不怕晏?一下就跑了。白涯憋着气顺了又顺,硬邦邦地坐回原处,旁边祈焕也向大神官解释:

    “我这兄弟脾气爆,不过呢,也不怪他,对您方才的客人,我们可都有些意见。没当场打起来,实在是承蒙款待,看在您面子上,暂且休战罢了。”

    祈焕是息事宁人的打趣口吻,楚天壑也不在意,接了他的话应下来:“这面子给得足,我记下了。只是晏?在此驻守多年,算是可靠之人。你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要说是误会,实在是勉强了。”祈焕真情实意地苦笑了一下,“早先与他刚碰面,咱们也是客客气气。他倒好,直接给我们往沟里带,丢到他一朋友那儿,那位差点弄死我们,还抢了我们贵重的东西……”

    “贵重的东西?”

    “呃,是些值钱的物件。总之啊,多亏了这家伙,害得我们吃尽苦头,险些没命。这不是,冤家路窄,您说我们与他碰了面,能不打起来么?”

    “竟有此事。”楚天壑摸了摸下巴,微皱起眉。看样子,他对这些事也颇为不满,不过鉴于真实性有待考证,还不敢发作。祈焕和君傲颜又挑挑拣拣,将事情的真相整理一番,说了个大概,大神官也悉数听进心里,时而面露担忧,时而点头附和。

    席间,唯有白涯和柳声寒默不作声,静静地吃着饭,似乎在想各自的事。

第八十八回:无习水土

    “啧啧啧,真是冤家打上门了。”

    晏?推开了另一间小屋的门,语气优哉游哉。这里离神庙已经有段距离,他也不怕什么隔墙有耳,刚一开门,便用幸灾乐祸的调子朝屋里人宣布。没有回应,他悠然一笑,加强了语气:“烧了你蜘蛛窝,把你修理了一顿的那些人来了哦。”

    那人依然没有理他,不如说,连目光都没有动一下。晏?倒很乐在其中,接着说了下去:

    “你逃命的样子,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甚是飘逸洒脱,不愧是一届大妖。也还好你跑得快,不然在路上要给追上,指不定还能不能全须全尾找到这儿来。这么说,他们该不会就是追着你才摸到这来,莫非压根就是你把他们引来——”

    他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忽然一阵桌椅翻倒的巨响。电光火石之间,缒乌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冷森森注视着蛇妖挣扎扭动。袭击突如其来,晏?被扼得竖瞳暴突,他张大了嘴,从喉管漏出嘶嘶气音,连嘴里的舌头都变成了蛇信的模样。渐渐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蛇鳞的轮廓,肤色发青,喉中发出快要断气似的声响,俨然一副要被这力道掐出原型的样子,缒乌这才松了手,眼神仍似要杀人。

    “说话注意点。再有下次,我不保证你这张长着喋喋不休的嘴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晏?抓着喉咙咳了半晌才回过神。等他再开口,仍不见半点惊惧,堪称是打蛇随棒上。

    “哎,哎,开个玩笑嘛,怎么这么大火气。呼……”

    缒乌冷冷一瞟,坐回椅子上。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善罢甘休吗。”

    他指的自然不是蛇妖。晏?在他脚边盘起腿,直起上半身调笑:“哎哟,记仇啊。仇别隔夜,别不新鲜了。趁今晚他们睡着,你去把他们都弄死。别怕,神庙这儿我给你打掩护。”

    “没那么简单。”他不知这蛇精到底几分玩笑几分杀性,先以目光剐了一道,要他别轻举妄动,“他们已经端了两个神明,这其中有很多偶然,但他们必然不是易与之辈。”

    “还把神的宝贝都掳走了。那些东西都在他们身上,确实有点棘手。”晏?略略收了笑。

    “那倒未必。”

    晏?突然就精神了,他眼疾手快,一把想抓住眼前晃过的一抹蓝光。缒乌却已然收手,重新把蓝珀收回身上。

    “至少这一件,他们是没了。”

    “我说呢……难怪感觉你身上有哪儿不大一样。我以为是你去谁哪儿逍遥了呢。”

    晏?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如试探猎物的蛇吐信般。缒乌不想纠缠这个话题。他话头一转:

    “我要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不是我那地方的问题——鸟神的地盘全毁了。没有个万人之上的神,再好的筹码也无处兑现。”

    晏?咂了咂嘴:“那地界可是打点得很不错,你就这么放弃了?”

    “你要我步鸟神的后尘么。”

    “那留下。”晏?漫不经心地说,眼睛瞥着别处,“这儿也挺好的——也很有意思。”

    缒乌直接无视了他。

    “我会找到另外的出路。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

    晏?没有料到这茬,闻言愣了一下,拉长了声音。

    “跟……哈?投靠新下家

    还捎一个,不太好吧,我还没准备好。”

    “少废话,跟我走。”

    缒乌这会儿是听进他的话了,却是不容置疑的态度。晏?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

    “好好好,那都依你。”

    缒乌不再说话。他自顾自站起来,转身要去休息。晏?在他背后幽幽开口:

    “楚神官没说你在这。你要真不痛下杀手,而挑别的乱子,还是换个时间,换个地方。”

    缒乌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在这儿和他们计较。”

    白涯在外漂泊多年,按理说,早就练就了沾床就睡的本事。这个夜晚却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沼泽中心地带独特的气候,他感到四周的空气潮湿无比,闷得慌,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他很疲惫,又无法安枕,焦躁地翻了个身。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另一张铺上,柳声寒的眼睛也折射出微光。

    “你怎么还醒着?”

    “睡不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感觉……我听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努力去听又听不清,想要不去在意,它又挥之不去。”

    “耳鸣吧?唔,必须睡了。”白涯不知在对她还是对自己说,“明天还得早起。这神庙要派人送我们去边境,起不来错过了,贻笑大方不说,我们不会真要跟那些人一块被忘到这儿,自己上路,难保有意外发生。我把我那蜡烛点上吧,多少能睡得快些。”

    “我来吧。它对你更有用些,想来你会更快入眠。我若困了,就帮你把它吹熄。”

    她依然心神不宁的。将香烛点燃的一刻,那骤然照亮黑暗的烛火让柳声寒一阵古怪的悸动,仿佛心脏在不安地蠕动。她感到自己像天灾前的动物,不知危险会从何而来、如何降临,却切实能感受到冥冥之中,暗流涌动。

    她无法就这样躺回去,便听任直觉指引自己,走出了房间。穿过清冷的土路,虫鸣在耳边不断徘徊。在夜色中行进了好一会儿,她发觉道路有些熟悉。是去神庙的路。

    柳声寒在神庙前驻足,凝眉侧耳,试图辨认耳畔的嗡鸣。不是耳朵,她的五脏六腑感受到了奇怪的共鸣,令她难以描述,难以判别。倏而,她耳尖一痒。

    一缕细微的铃声滑过耳侧。

    她不知那是什么,本能地抓住它,追进了神庙。大多烛火已经熄灭了,石廊冷寂,显得阴沉。铃音没有消失,可她几乎感觉自己快要习惯,耳朵就要免于这阵噪音的侵扰。必须加快动作了。她半摸着黑朝里走,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不安,黏稠的、沉重的不安攀附上她的四肢,缓慢流动,冰冰凉凉,很不自在。柳声寒感到那种细致入微的惶恐——对,惶恐。她很难理解为何向来从容的自己会变成这样,这一定是某种信号,可她无从知晓,也无从破解。细碎轻盈的铃声像极了某种哀鸣,她的心脏也能随之发生共振。她的心跳太快,太吵,血液几乎要沸腾了,这令穿堂风显得更加刺骨。

    黑夜里,柳声寒觉得自己全部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甚至期盼有个人能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对……嗯,是这样。”

    不知摸索了多深,不远处一间侧室隐约传来人声。柳声寒眉毛一挑,心脏几乎要漏一拍子。那声音很模糊,但足

    够让她认出,那是晚上招待他们的大神官,楚天壑。

    他还没休息么?深更半夜,仍留在这偌大的神庙里做什么?好奇心是人类的本能,柳声寒并不将自己抛掷在外。她悄没声地靠近,听见对方时而沉默,时而短促地回应:

    “正是如此……你如果这么想,我没有异见……是吗?就这样?就这么处理,往后会不会……嗯,好。都听你的。”

    柳声寒几乎要摸到门边了,这时声音停了下来。她顿住脚步,还不等犹豫是接着贴近、继续深入还是离开,房门轻轻一响。

    楚天壑走了出来。他还拿着晚上那柄神杖,正整肃衣冠。等他一抬头,便与柳声寒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长廊一时塞满了尴尬的沉默。

    “……柳姑娘,还没有休息?是不习惯这里的藤床么?你们睡的该是硬一些的那种,也不知会不会腰痛。抱歉,我欠考虑了。”

    “不,无妨,您言重了。我是有些失眠,兴许真是择床吧……但这没什么。我只是想随便转转,可道路不熟,只认得这神庙了。”柳声寒淡淡回答,“倒是您,竟如此晚了也没有归家,还在神庙里忙碌。您真的是很尽责呢。”

    “这神庙于我便是栖身之所,家一样的存在。”楚天壑一样滴水不漏,“身为一介神官之长,神庙上下都要我主持。对于蟒神的祭祀,时常需要安排,你暂住一夜便在神庙遇到我,倒不算偶然。”

    “啊,我以为您在接受蟒神大人的旨意呢。”

    柳声寒似笑非笑般试探。她仔细观察着楚天壑的表情,渴望从中捕获一些细微的变化。可楚天壑泰然自若,并未表露出丝毫慌乱,或是被冒犯的愤怒。

    “蟒神大人无处不在。我也不必专门到什么地方,寻个神龛来聊天呀。”

    他的语气并不那样严肃,反而有些许与柳声寒相称的玩笑成分,让她分不清楚。

    “说的也是。”

    “嗯。夜深了,明日你们还有行程,早些睡去吧。”

    他说这番话时,脸上仍是那种僵硬的、面具般精心刻画的笑容,找不出一丝破绽,却让人觉得很不自在。即便如此,柳声寒也并不想对他过多怀疑。九天国不同的地方本就有着不同的规矩,作为借宿的外人,受到如此规格的款待,干涉别人的“家事”实属无礼。

    “理应如此。散了一趟步,希望我回去也能安眠了。”

    楚天壑将她送出神庙。临走前,柳声寒迅速向虚掩的门内瞄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她不确定是时间太短没能看到,还是光线太暗没能看清。她唯一确定的是,之前那隐隐的谈话声,绝不是她的幻听。而铃声呢,也被这番谈话搅得稀碎,再也听不到了。

    不安的根源,似乎不在这里。但,听他的口气,他一定在和谁对话。走在回屋的路上,柳声寒仍一刻不停在思索。但那个人不见了,我只感觉到他一个人的气息……

    她想和白涯谈论此事,可等她推开门时,烛光下白涯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而绵长。于是柳声寒将疑虑压回心底,吹了蜡烛,躺回铺盖上。

    她还想着沼泽、神庙、神官,很快地,不安仍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口,令她的呼吸太过沉重,而黑夜覆上了她的双眼,将她慢慢地从这一切中带远了。

第八十九回:无恤人言

    “楚神官也说没见过您。”

    “是么。你相信他说的话么?”

    “我不相信任何人。”

    “但这不代表你凡事都要和任何人对着干。”

    “我知道,我有自己的判断。”

    “你若真成长到这一步,为父甚是欣慰。”

    “不……我还差得很远。我甚至没有能力夺回被抢走的琥珀。”

    “应当属于你的东西总会回来。不属于你的,也强求不来。”

    梦中的雾很浓,大约是此地湿气太重。父亲的身影若隐若现。白涯不再说话。

    “你只想说这事儿?”大雾里,白涯看不清他的表情,“就这点事你来找我。”

    “……对,就这点事。”

    “没别的和你当爹的讲讲?唉,这就是儿大不中留吧。”

    “什么啊。”

    白涯无趣地翻翻眼睛,在原地踟蹰两步,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他缓慢地转过身,试图在周围寻找太阳。在这种浓雾之中,应该是一个黯淡的白点。但周围既不是很黑,也没能让他找到那点日光。这梦中的景象,仿佛停止在旭日东升前的黎明。

    “我……”他还是张了张嘴,“我感觉不是很好。”

    “心里头不舒服?”

    白砂将第一个字的发音读重了些,一定是有意为之。白涯攥紧拳头,又松开,反复了数次,像是准备和什么东西斗争,又不断地放弃。这节奏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

    “没心跳怎么能活呢?”他小声地嘀咕,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诚然,这是一种真实的困惑。

    “那可不一定。有些妖怪就是没有心脏的,有些人心脏若受了伤,也不是无药可救。据说六道无常中有一位医术高明的药师,如月君,即使病人的心不跳了,也有办法靠别的法子撑着活下去。”

    “是吗,好厉害。”

    “臭小子学会敷衍了。”

    “唉。”

    白砂的身影忽然矮了一截,应该是他席地而坐了。他拍了拍旁边的地,示意白涯也坐下来,他照做了。父子俩隔了一小段距离,坐在一块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朝着一个方向。

    “你的友人们也一定很遗憾。”

    “嗯,他们也没有想到,宝藏就是心脏。”

    “这谁能想到呢?不怪他们,也不怪你。”

    “是……我也想过,若我事先就知道此事,会不会还那样强硬。可我想来想去,我觉得我还是会这么做——他们大概也这样想。迦楼罗为了自己的权位,对异己实施惨无人道的打压。虽然他可能并未亲自对谁痛下杀手,但他默认了……而且是他授意手下人一场场无意义的狩猎与屠杀,他的手上沾着那些人的鲜血。我们都不会原谅他——没有人会原谅他。”

    “即使与他是否爱谁无关?”

    “无关,都无关。”白涯搓了一把脸,“而且我依然无法理解,他和迦陵频伽的事。”

    “那当然,你还嫩着呢。”

    “我都快三十了。”他重重地从鼻子里呼气

    ,“不是说三十而立吗?我还是觉得我……学无所成。而且我也从没有静下心来学什么东西——我静不下心。”

    “你小子什么德行,老子早就知道了。”隔着雾,他仿佛看到他爹瞪了他一眼,“我当时想着让你学点啥,你一个都不干,就要拿刀。我说你打打杀杀,没小姑娘喜欢你,吹个笛儿唱个曲儿多好,爹都不会,爹就会吹口哨。结果你一个没练,东西全白买了。”

    “我早说我不练,你非要买。”

    “你还顶嘴!”

    “行行行,您都对。”

    白涯撇撇嘴,有点不甘心。怎么在梦里还要被自己老子教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里湿气太重了,他感觉气管不太舒服,就像是呛了口水。他轻声咳嗽了几声,皱着眉。接着,他将肘部撑在大腿上,低下头,扶着脸。

    “怎么,还在琢磨琉璃心的事儿呢。”

    “我没法不想。”

    “唉,难得了。一般人的武学到你这水平,多少有点目中无人……哦,你也有点这德行。不过也是罕见,你还能惦记着这种事儿。要搁别人,老早就把烧杀抢掠当目标了。连牛鬼蛇神的宝物都要觊觎……啧,这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可要一直保持清醒。”

    “我知道,我不稀罕。”

    比起平常,他觉得自己的嗓音稍微有些怪,像是哽住似的。他的喉咙确实很不舒服,不仅是因为湿度的原因。他只是不断地叹气,不断地琢磨。他知道关于迦楼罗的事,大家现在不去提,都是不想让对方觉得难受。不论如何,他们都是好人。

    他也不是想当恶人的。可这件事看来,仿佛他就是个将人逼上绝境的恶人,他的压力有理由比其他任何人都大。不过他不后悔,他从不后悔。这种事到这一步,是绝对无法避免的——只要自己没有被迦楼罗杀死。

    至于这里的人类,他们怎么想,都不重要。他不需要感激,他只需要做事,做能让他觉得安心的事。

    “我在想,我以前会不会不管他们。”

    “谁?”

    “那些山民。”

    “唔……我的话,是一定要多管这些闲事的。大概是早些年作恶太多,良心不安吧。”

    “您不是真的这么想。”

    “这不重要。就像你是真懒得救人吗?不见得,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救了。”

    “我本来觉得他们太蠢,太傻,被鱼肉得心甘情愿。可我也知道,他们没得选。我没吃过他们的苦头,不该劝他们学会反抗。也许……我能创造一个他们不再需要反抗的途径。即使我知道,压迫哪里都存在,您都带我见过。可是,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得到喘息的片刻。”

    “不错,爹这些年没白带你瞎逛。”

    “您那是没地方落脚。”

    “还顶嘴!”

    白砂的影子刚说完这句话,周围的薄雾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它散得太快,就像是风吹散了一阵烟。可他父亲的身影并未由此变得清晰,而是连同烟雾一并散去了。周围很亮,亮得刺眼。

    可他依然

    没能找到太阳,直到他醒来。

    当四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乾闼婆的面前时,他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

    那之中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他反复将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视,上下左右,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最终,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面前装着花的竹篓里,薄唇微启,欲言而又止。

    “行了,别看了。”白涯有些不耐烦,“您找人清点下,数数到底够不够九十九株。”

    “不必。”

    香神大人扶了扶头上的八角冠,表情说不清道不明。他一打响指,一旁几位貌美如花的神使便放下乐器,将竹篓带下去了。乾闼婆既没有验货,也没有过问,只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不断在他们之间徘徊,那架势简直像盯着一只看不见的、飞来飞去的苍蝇。

    “您不验验货?”祈焕也问。

    “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那准是五霞瑛没错。”

    “啊,那就好。”祈焕顺了顺胸口,“还有什么考验您尽管说吧。”

    香神并未直接应他的问题,而是将脑袋挪到另一只手上,饶有兴趣地说:“虽然你们这样灰头土脸的,不过一个两个都没缺什么部件,还挺让人意外。”

    君傲颜有些不高兴:“怎么,您还巴不得我们出事儿?”

    “不,不,怎么会呢。”乾闼婆摆摆手,“几位真是有勇有谋。不过……你们也真够无情了。迦楼罗既然帮了你们,你们还要他的命,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这样想来,你们未入我教,反倒是件好事呢,哈哈哈哈……”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涯看着他。

    “没什么。”他挑起眉,“只是觉得,见利忘义,可真是人类的共性啊。”

    “那是他自——”

    “神鸟大人那里的规矩,与您这边自是不同的。”柳声寒暗自拉扯白涯的衣料,“您的消息可真是灵通。您也一定知道,不是所有的神灵,都像您一样爱民如子。在那一带生存的人类处于水深火热中,受到不公正的形同家畜的待遇。所以,那里也并不同于香积国这样繁荣昌盛。”

    乾闼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接着问:

    “那么,他的宝物,一定也在你们手里了?”

    “不。如意珠被打碎了。”

    其他人都怔了一下,但也都不动声色。他们屏住呼吸,细细观察着香神的反应。他知道所谓宝藏为何物吗?

    “唔,这样啊。”

    他竟什么都没说。柳声寒与几人面面相觑。许久不见,比起先前那番客套,乾闼婆变得深不可测起来。或许,说不准这才更接近他本来的样子。实际上,他的防备从未松懈过。

    “所以说,你们还真不厚道啊,哈哈哈。”

    他又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

    “怎么说?”

    几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毕竟,这番话的性质相当于人身攻击。可从头至尾,他们没有一件事觉得自己做的不妥。四个人都直勾勾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第九十回:无遑宁处

    “你们之后的人,自然是得不到所有神明的赐福了。无法被所有神明认可,就要与天神大人无缘了。你们又说,不想成为天人,真是自己不吃饭,还要砸了人家的碗呢。还是说,你们要另起炉灶,占山封神呀?哎,别那么严肃,我不过是说着玩儿的。”

    他说这番话时确乎是笑着的,却用意险恶。这是一个威胁:若乾闼婆公开了他们的身份,虽然对神灵们的尊严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却在另一层意义上使他们树敌无数。很明显,香神早就意识到他们的危险性,同时借此敲打,暗示几人自己的权位,并让他们摆正位置。

    白涯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没听懂似的说起了自己的事:“您知道,我们寻人心切,时间耽误不得。这大半个月来,我们也算吃了不少苦头,却连要寻的人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我们可是非常信任您的,也希望您,对我们有充分的信任。”

    “当然,当然了……不过你们跋涉多日,不再休息一阵么?”

    “您尽管说您新的打算便是——如果有的话。”

    “有,当然有。我本来也在愁请你们帮什么忙呢。”

    这语气,简直像是在说“我本来也在愁怎么继续刁难你们呢”。不过,他这次提出的事可要严肃得多。

    据说,有人带来了歌沉国驸马的消息。

    歌沉国他们是去过的,也多少知道些女王的“家事”。歌沉国的驸马,也就是那位小小女王的父亲。有从遥远国度而来的本土的旅人,带来了一块折木玉打的腰牌。折木玉在九天国并不多见,要说产量最多的,还是歌沉国。而且上面的纹饰风格很特别,做工精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最终,旅人们将这块腰牌交到歌沉国女王的手中。她的母亲立刻辨认出来,那是她相公的东西。国师做了占卜,告诉他们,腰牌的主人还活着。

    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了。听说太后当天身体就好了许多,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小女王也很高兴。虽然父亲在她的记忆中早已模糊,可母亲高兴,她就高兴。

    如今歌沉国已四处招募有勇有谋之士,去发现腰牌的附近勘察。那儿距此地很远,比鸟神所栖居的地方还要远。他们要横穿整座岛国,来到另一边的沿海地区,据说腰牌就是在那儿捡到的。此行很是艰险,中间要穿过荒漠,途径沼泽的边缘,经过一片草甸,再翻越一带险峻的山脉。传说那里栖息着可怕的食月天狗,要绕开这里也不容易,因为山脉是那样狭长。翻越重峦叠嶂的高山,便是阿修罗的地盘。那儿物资丰饶,九天国不叫九天国时,那里曾是京城。不过,现在他们为好战的阿修罗占据,恐怕并不那么好通过。那之后,又是一片危耸的山地,才能真正抵达九天国的另一端海岸。

    “您是在开玩笑吧……”君傲颜笑的有些勉强,“这么大的地方,让我们去找一个人,这不是沧海一粟,大海捞针吗?我们连我们要寻的人都没找到,还要再找一个……”

    “不不

    不,听我说。”香神颇为得意地扬起嘴角,“这可不一样。这次,我让歌神将那腰牌交给我了。你们拿着令牌,不就好找多了?这点阴阳术对你们来说不难吧?”

    “这可有些奇怪。”祈焕觉得不太对劲,“既然用阴阳术便可以找到,为何还要来找我们?任凭您二位哪一位的神力,都远在我们之上。再者,这腰牌为何不给歌沉国的勇士,而是要给我们呢?”

    “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眼观千里,不然你们要找的人,我早就带到你们面前了。那地方又远又偏,途中诸多灵力干扰,唯有你们亲自到了那儿,才能管用些。现在光靠我们的本事,只能确定,腰牌的主人还活着。至于为什么给你们……说实话,前些年大家早因寻人耗费了太多精力,响应的人少之又少,多是群有勇无谋的莽夫。这腰牌就算交给他们,也没什么用。在你们回来前,我得知你们已在回程的路上,就问他们讨来了腰牌作为信物。你们做得到吧?”

    “……我们可不敢保证。”

    “路上的物资不是问题,你们尽管开价。你们如约带回了五霞瑛,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们。啊,只不过,你们必须在入冬前回来,而且要带着腰牌。若弄丢了如此贵重的东西,可是不作数的。不是我难为你们,时间耽搁得太久,歌沉国的国师可就不乐意了。”

    “你们肯定他活着?”白涯的语气有些质疑,“不是我怀疑你们的能力。而是万一占卜出了差错,或者有其他什么闪失,他已经死了,或者他不愿意回来,再或者我们找到他前他死了,又该怎么说?我们可不能起死回生,也不是什么赶尸人。而且您这时间也太紧了。”

    “唔……”

    乾闼婆说到底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角色。他思索了一番,觉得白涯言之有理。

    “这番话啊,可千万别让我那歌沉国的好姐姐知道。那不就是对她能力的质疑么?那人可蛮不讲理得很呢。不过,你们的顾虑我能理解。这样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尸嘛,我自有办法,毕竟空口无凭。时间可不能再宽裕了,我答应歌沉国,入冬前一定会还给他们。否则,也是没人愿意借给我的。”

    难事真是一茬接着一茬。

    原本还想在香积国多歇歇脚,可时间真是不等人。由于任务的特殊性,他们不好耽误太久,也不敢不做好万全准备,说走就走。不过他们还是“顺便”拜见了国君,简单汇报了他们的旅途。没想到香神不听,准备好的说法挪到国君这儿去了,也算相互间没白对口供。毕竟,有些事就这么直白地说出去不合适:我们把其他地方的神杀啦。像话吗?

    所幸国君也只是听个热闹,并没有过多追问。这些事,实际上和他没什么关系。宫里曾给他们准备的住处还在,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的样子,隔两天便有人打扫。虽然和回家的感觉差了一大截,却足以令人感到欣慰。此外,他们短暂地与国母在后宫见了一面。这次倒是有了接风

    洗尘的好理由,也不会引人怀疑。国母与松川阳多使了使眼色,在说客套话的功夫,把屋里头几个碍事的侍女们都支走了。

    “你是说,君姑娘的蜡烛没起作用吗?”

    “嗯……”君傲颜看了一眼白涯,“白少侠说他点了两次,都梦到他爹了。虽然我就用了一次,但确实没有见着。”

    “多试几次看看?”

    “唉,不瞒您说,我们此行累的可够呛,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基本都是沾枕头就睡,没谁有精力帮我们看着蜡烛……”

    “要么,我们今晚再试一次?我让宫女守着,到时间就帮你灭了。”

    “哈哈哈,也不必。”君傲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还是更想见到我真正的父亲。”

    “谁不是呢。”白涯瞥了她一眼。他可不想被归类为光凭做梦就满足了的人。

    “这香烛虽然烧得比一般蜡烛慢,但总有一天会烧完。”国母面露难色,“国君不知道的是,香神那里的蜡烛只剩了一小半。也不知到时候他该如何清醒过来。”

    “那不是还能用上个几年吗?何况,快用完的话,再做便是。”

    “祈公子,您说得轻松,这香烛既然也不是一般的蜡烛,要寻那些个材料也是极难的。”

    “呃……反正这么多年,到时候再想办法吧。不过,还是要让他提早做好面对现实的准备才是。”

    说这话的时候,他悄悄瞟了一眼其他人。他们的坐姿也微微端正了些。万一第三个任务是香神让他们找什么稀奇古怪的一大堆制香材料,或是做些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想就觉得头大。不过说到这儿,白涯忽然想到了什么,取出一枚小小的盒子。这盒子是纯白色没有丝毫杂质的石头制成,花纹精细,光洁美丽,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这是那日香神交给他们的东西。

    “您可识得此物?”

    还没打开盖子,国母便眼前一亮。她忽然将身子向前倾了倾,连忙问道:

    “这可是返魂香?他居然给你们了?多少?”

    “就一个。”君傲颜说,“他说,若我们找到歌沉国的驸马爷已经死了,就把这东西给他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我们闻过了,它好像……没什么味儿?”

    “那是要点燃才闻得到的。”国母问,“我能打开看看么?”

    “啊,能,当然能。”

    于是国母将小小的白盒子挪到自己面前,缓缓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鸟蛋大小,色泽如墨的香块儿。她小心地捏起来,放在手里端详一番,又凑在鼻子前嗅了嗅。停顿了半晌,她才将东西放了回去,盖上盖子。

    “他竟真的给你们了。”

    “所以,是真正的返魂香?”祈焕道,“香神说只要没碎成好几块儿,就得把活人给他带回来,哪怕真给碎尸了,也得带着块儿回来。”

    “这返魂香,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般神奇。”

第九十一回:无心掠美

    “什么意思?它不能让人起死回生么?”

    “不……这确实可以。可若是一个人死了,他的魂儿就离开了身子,凭你用什么也无法拉扯回来。这香只要给尸体熏透了,确实能再动起来,但那时的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呃?难不成,换了个魂儿进去?”

    “当然不是。只是这人呐,就成了行尸走肉,不认识自己的亲人,只知道吃和睡。若焚的香没有到位,可能连话都说不利索,变成像动物一样毫无规矩可言的傻子。”

    “那这香还有这么大的市场?!”祈焕不明白,“又不是真让人活过来!”

    “有……失去至亲的人,为了再见自己所爱之人一面,是顾不得这些的。话虽如此,就算亲人爱人起死回生,面对这白纸一张的皮囊,时间一长,人们只会觉得‘这不是他’,感到厌倦了。”

    “这……他们不得找香神算账?”

    “香神大人事先就说好了,魂儿没唤回来,是他们心不诚,怨不得他。而且他还说,若是对他们照顾不周,亡者心生不满,也会在一个夜里悄悄离开。因为他们离开的时候,几乎已经耗尽了家里人的耐心,所以也没谁去找。若说出去,也要被大家责怪不识好歹,既对不起香神大人的恩泽,又辜负了死者复生的期待。也有些痴情男女,能坚持很久,最后多半在爱人离去后哭哭啼啼,反复责备自己,依然没能照顾好他们。不过这些人,香神大人一般是不愿赏香的,以为太麻烦。”

    “江湖骗子!”祈焕骂了一句,“那些失踪的人去哪儿了?”

    “可不敢这么说。”国母立刻环顾四下,生怕谁听到,随后,她压低了声音,“那些复生者……说是都去了香苑,让香神大人送走了。毕竟,他们也不过是些没有感情的仿品,更不会畏惧死亡。他也说过,当真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但他不能这么做。”

    “为何?真有此良药,人们岂不是更敬爱他。”君傲颜没想明白。

    “若真这么做,就是诚心和奈落至底之主作对。况且有些人早已轮回转世了……”

    白涯皱起眉嗤笑着:“堂堂真神,也会害怕地狱的老大么?”

    “麻烦事自然是越少越好。”

    剩下的时间,都是祈焕与柳声寒在和国母谈话。白涯和傲颜都默不作声。毕竟,他们在得到返魂香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倘若自己的父亲已经撒手人寰,这返魂香……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虽然那一瞬,两人是有这个念头的。但既已得知真相,这么做就失去了意义。如果复活的人不是他们心中的那个人,他们长久以来的努力就失去了全部价值。更重要的是……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省去了不少麻烦。

    什么麻烦?

    假如返魂香,真的能生肌肉骨,返魂回身,若是谁第一个找到了自己的父亲,而他已亡故,谁能保证,香神的任务是否还有办法继续?是带回一个毫无血缘的任务目标,再一路扛着父亲的尸

    体回来,指望香神大人再发慈悲?还是直接给死人用了,不顾原本的任务,弃同伴于不顾,与父亲踏上回乡的路?再或者,就算达成共识,救了一人,剩下的香还够不够再救一个?不说那莫名其妙的驸马爷,谁也没有自信,坚信还没找到的那位老爷子,还健健康康地活着。未知数太多,刚拿到返魂香的时候,他们想都不敢想。

    人性经不起考验。仁义的口号喊得再响,谁也保不齐在极端的情况下,自己会怎么做。换句话说,他们不相信的不止是对方,还有自己。这与他们并肩冒险至今的生活无关。毕竟谁不是和自己的父亲生活了十几二十年呢?

    一顿饭的功夫,钱和其他一些必备之物,国母又给他们安排好了。他们这两天稍微休息一下,就打算朝着目的地出发。关于之后的路,她也尽自己所能,说了些她知道的事。

    比如食月山。

    食月山是距离歌沉国最近的山脉,它的名字从来没有变过,每个人都很确信。因为很久以前,这座山上就住着一只庞大而凶戾的天狗,天狗食月的传说正是从这儿来的。不过,月亮当然不可能被吃掉,否则它就不会周而复始地出现——总不能有百万个月亮来替它吧?如今大家已经清楚,那是天狗巨大的身影掠过天空,遮住了月亮,让更早的人误会了它。

    但这并不代表天狗是什么温和乖巧的形象。毕竟,歌沉国那小女王的哥哥,就是在那儿丢了性命,尸体到今天都没有找到。所以人们都说,他一定是给天狗吃了。

    食月山的天狗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只有一个虚幻而遥远的传说。歌沉国国师,也就是歌神声称,她已用歌声使它进入梦乡,它再也不会出来为非作歹。所以,歌神紧那罗绝不相信是天狗吃掉了他。多半,是小皇子脱离了侍卫们的视线,被其他什么妖怪或是野兽吃掉了。毕竟他失踪的那天,这座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出现。天狗那样庞大的身躯若是现身,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在这之后也有一部分人进了山里,再也没有回来。既然没有残骸,可能就不是野兽,又没听过见过其他妖怪。于是民间又传来了这样的说法——天狗的身子睡了,灵魂还醒着。它能监视到人间的一举一动,并将人们掳走,养精蓄锐,随时准备醒来。

    这些人失踪的事,被称为神隐。

    食月山在他们的地图上,是能够找到的,而且那时留下的名字也叫食月山。在图上,它只是细细的两条线,有些曲折,不过看上去翻越它不是什么难事。

    山脚最近的国度便是歌沉国,他们理所当然地二次拜访了此地。小女王再见到他们时很是高兴。这次,祈焕给她带来了一个草编的青蛇。虽然小女王第一眼被吓得不轻,还差点让殿上的侍卫将他给拿下了。其他人连忙解释,这才给他们松开手。

    这东西其貌不扬,也不是什么多新鲜的玩意儿,民间遍地都是,有什么稀罕呢?可这小青蛇又另有玄机。只要对着它的尾巴里吹气,它立刻就会直起前半身,张开两个肉翼吐出绿色的信子,嘴里还会发

    出嘶嘶的叶片摩擦声,与真蛇无异。一开始,小女王怎么也不肯拿到手里,祈焕哄小孩一样劝了老半天,说自己叠这玩意有多辛苦,就差声泪俱下,陛下才愿意试上一试。这一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她对着小蛇爱不释手,说自己睡觉也要抱着。

    “太后驾到!”

    轻柔的音乐中,忽然传来洪亮的传诵声。陛下立刻坐直了身子,朝着殿门张望。他们四个也回过头去。上次来时没见过太后,这次只听说她病情有所好转,能下地走动,却不知今天就来到殿上了。

    太后诚然是位雍容华贵的女人。

    他们有些看不出她的年龄,但若说陛下是她的女儿,那大概是几人能猜出最大的年龄限度了。她的衣饰自然比陛下简单得多,整个色调虽然相近,却浅了一层,饰物也恰到好处。至少陛下身上小小的布料上,堆砌的繁复装饰可有些喧宾夺主。但即便如此,她每一步迈得都是那样从容、安静,恬淡的脸上挂着悠然的笑。在不知何时转变得庄重肃穆的乐声中,她像一朵无声绽放的昙花。

    也像昙花的生命般岌岌可危。

    无论样貌、神态,还是更深的气质,加之服装的陪衬,她真的是一位花一般端庄美丽的女子。可是,这是一层很脆弱的表象,柳声寒一眼便瞧出来。其他人呢,最多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看不出关键所在。她很好看,可这层连同气质在内的“表象”都很薄,薄如昙花瓣,薄如秋后蝉,通透轻盈,连脉络也清晰可见。她很疲惫,脂粉覆上憔悴的脸,却掩饰不住浓郁的、忧愁与疲惫的香味。

    连几位侍女,实则都是在衬着她,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倒下。柳声寒的眼神忽然与太后发生了接触,她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立刻错开,下跪行礼。几人也纷纷照做。太后抬抬手,示意他们起身便可,不必多礼。

    “娘——”

    小小的女王刚站起身,太后的眼神忽然凌厉了些。她没说什么,也没什么动作,可那一瞬的震慑硬是让小女孩僵在王座前,又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可以看出,她是想要跑下来,扑向母亲怀中的。但最终她没有。

    “别没规矩。上朝就不要带着那些玩具了,成何体统。”

    “我没有!”陛下嚷着,“是他们送给我的……”

    “叫人收下便是。还有,不许顶嘴。”

    太后的的音色很沉稳,却没什么底韵在里头。她语气算不上很凶,但对一个小姑娘而言已经够了。陛下噘着嘴,好像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这……毕竟是朝堂之上,这孩子不会就这么哭了吧?虽然目前还没这个迹象,可君傲颜已经开始担心了。

    “你母亲都是为了你好。”

    国师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她忽然就从太后身后闪了出来。她是随她一起来的?反正,几个人都不相信太后的气质能遮住她,想必是国师自己没打算让他们一开始就看见。国师今天换了套衣服,鹅黄与浅棕为主,朴实得恰如其分,像是故意不与太后抢风头似的。

    她们两人之前就是一起来的吗?

第九十二回:无教之教

    陛下抱着手臂,胳膊缝里还别着小青蛇,她赌气似的哼哼唧唧。

    “母后这几天对我都冷冷淡淡的。”

    国师走上前,来到陛下身边。她继续对陛下柔柔地说:“你娘亲觉得过去太宠着你,你长不大。你总要独当一面的,得理解她的苦心。有朝一日,你也会成家,有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你就明白,你母亲为什么要严厉起来了。”

    底下的人可不傻,他们能看出大概是怎么回事儿。何况太后这人,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多么蛮不讲理的凶恶的人。幼崽长大后都要离巢,若是不愿意,当母亲的就会牙爪相向,打也要把孩子打走。若不这样,它们永远也不能独自生存下去。这给他们一种很不好的信号:太后自然知道,自己身体向来欠佳,且每况愈下。她这次可能好不容易才抓住清醒的机会,要给自己的孩子,和为自己寻找爱人的旅人们说些什么。

    “我才不嫁人。”陛下抱着青蛇扭了一下身子,像是在抗议,“我要一直和娘跟哥哥在一起。”

    哥哥?白涯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是说她的小木雕呢。”

    国师甜甜地笑着,仿佛预料到他的注视,双方的视线直接撞在一起。

    “这孩子总是长不大。”太后缓缓上前两步,无奈地说着,“她百日宴的时候,有匠人雕了两个木偶,一大一小。大的是我们的小皇子,小的是她,被她哥搂在怀里。木雕里镶嵌了两块磁石,能将它们吸在一起。后来小的那块丢了,她一直抱着大的不撒手。唉,已经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还是……”

    “要、要不我来看看,能不能再仿一块一样的?”

    人都是有血肉的,听了这个短短的故事,祈焕想尽己所能帮些什么。

    “没用的。我们找了很多人,还有先前的那位匠人,再怎么仿出来她都说不是。这孩子总是认死理……算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事了。你们受香神大人举荐,远道而来,我应该好好谢谢你们。这孩子的哥哥不在了,但她父亲……我知道她总要长大的,不该全仰仗一个多年没有音讯的人。我也知道,说不定真等他回来,我没能撑到那个时候。”

    “您这是什么话……”君傲颜不希望她这么想。

    没多久,他们便受邀共进晚宴。那些口味独特的本地菜,到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有些习惯了。整场晚宴上,太后都是那样从容的、温吞的模样,她对下人也不是那般呼来喝去,只会大声使唤,而是不论什么时候对任何人都细声细气的。偶尔,她对陛下的语气要稍稍严厉些许。小姑娘的笑变少了,她又不敢顶嘴。不过他们都知道,陛下是绝不讨厌自己母后的,她只是希望过去那个温柔的娘亲能回来。

    宴间,白涯总是将目光放在国师的身上。她没太吃什么东西,大概神仙都是喰霞饮露的吧。大多数时候,歌神也都保持沉默,只是永远挂着那一层不变的、在白涯眼中有点假惺惺的微笑,随声附和着太后。

    晚宴结束后,陛下还有功课要做,她不情不愿地让侍女领到书房去了。桌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灯撤了几盏,

    显得略微昏暗,但依旧足以照亮厅堂。大部分侍女也都被遣走,只有少数人在原地待命。

    不再那么明亮的灯光下,太后的那浅浅的笑也蒙上了一层单薄的影。

    “你们可知道,我歌沉国现为何姓?”

    太后忽然这么问道。他们从香神那儿做过了解,知道陛下的名字,也知道太后的。太后名秋若筠,不过在哪儿对尊者直呼其名,都是不礼貌的,他们当然清楚。

    祈焕反应最快,他答道:“回太后,敢问,是秋?”

    “陛下既然不在这儿,你们也不用如此拘谨。我们的礼数不如过去繁琐。”太后调整了姿势,微微放松,靠在椅背上,“你说的不错。但你们谁又知道,驸马在时,何姓?”

    “不、不知道……”祈焕挠挠头,“不好意思,我们对此地的风土不甚了解。”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们,是夏。”

    君傲颜随声道:“都是季节呢。”

    “是啊。也不知这国运,是不是也随姓一样,要迎来凛冬了。”

    “哎,您也不用这么想……”

    “陛下,本名是夏未语。”太后自顾自地说下去,“她父亲失踪的第三年,改名为秋未语。小皇子本名夏未言。只是,那孩子没机会改啦。”

    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很轻松,仿佛那真的是很遥远之前的事。她把这些事放下了吗?她说她实则不在意夫君能不能回来。即便他回来,王位还是女儿的。可能这么多年过来,她自己也累了。劳民伤财的事,不能做得太过分。

    “我有时在想,是不是我身子骨还健健康康的,就更有盼头?”她笑着,“说不定我会亲自带队出行呢。只是我又想,我身体若没出什么岔子,这皇位,也轮不到阿语的头上。传位还是国师建议的,我听她的。”

    紧那罗眯着眼,抿起嘴,嘴角的弧度更翘一些。

    “您的时间还很多,为何这么早将担子放在阿语身上?”

    “羽冠不戴在她头上,她不会知道有多重。总是我庇护她,她不会上心。我很了解这个孩子,比起她哥阿言,她不适合做一国之君。但没办法……我想着,既然还有国师辅佐,那便是好的。趁我还在的时候,也能多教些东西。等我病重了、不能动了、糊涂了,就太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病着,却将王位吊着,天下大乱是迟早的事。归根到底,很多人是不服女人骑在他们头上的。”

    太后活的很是通透,很清醒。至少现在是。他们听了频频点头,谁也没有反驳。

    “啊,你们不是想看那个娃娃吗?”

    “咦,方便么?”

    太后没有说话,国师拍了拍手。一旁的侍女走上来,摆了一张大大的空盘子在桌上,盘子上罩着一层红布。布是平的,国师捏起中央的部分,忽然向上一甩,盘里就多了个木雕。虽然他们知道,这是某种隔空取物的法术,不过这么突然,他们多少有些惊讶。

    她将盘子往前一推,正对着祈焕,他按在面前,然后拿起它。木雕有大半个小臂长,上面的漆早已经斑驳脱落,只

    能看出浅浅的颜料的痕迹。颜料有许多层,或许补过几次,但不知为何现在也不补了。木雕的手臂环成一个圈,里面空空的,应该原本放着陛下是婴儿模样的木雕。祈焕伸出手指,在那个窝窝里摸了摸,察觉到里面的确嵌着磁石。可木雕外面一点点开裂的痕迹也没有,不知是怎么放进去的,真是鬼斧神工。

    这人物刻得的确精致,只是时间太久磕磕碰碰,磨损严重,连面容也看不太清。它脸部最模糊,想必无数个夜里,陛下都会用小指头轻轻摸上去,静静地抚平一切痕迹。

    越远的路,越该轻装上阵。国师说这是九天国的老话,他们也不知是不是胡诌的,反正他们可是靠脚走到山下的,连车马也没人准备。当真的来到这里时,他们立刻意识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这道山脉又高又险,是一面伫立于此的天然屏障,即使是生着翅膀的鸟雀也难以逾越。也难怪,国师不让准备车马,太后也没有反驳。

    入山的路,倒是被人踩出了一条,又细又长,坡度也很大。这地方险峻得连野兽也没有什么立足之地,却成了许多珍稀草药的天堂。邻近的国家和地区,总会有许多勇敢的人冒险上山采药,再拿去换钱。这若是失足坠山,尸体可不知道会卡在什么隐蔽的地方,让老鼠和老鹰啃了去。这神隐的说法,听上去忽然就没有那么玄乎了。

    “真的就这一条路吗?”

    祈焕还是有些不信邪。这非要从这儿走,眼前有路,深山老林里可就不好说了。据说到达了山峰,还有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裂谷。传言那道裂谷,是天狗将山岭一分为二形成的。等爬上去,还不知该怎么越过深谷,再如何从对面下去呢。

    “你想绕尽管绕吧。再绕,还得穿过蟒神的沼泽。”

    白涯撂下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向上走去。如果时间允许,谁都不介意多绕绕远路。可一来也不知驸马爷是死是活,会不会就因为他们多喝了口水、多睡了会懒觉就命丧黄泉;二来,沼泽不见得就有多安全,毕竟他们是运气好有人带路,否则运气不好一个个都给先前的老马陪葬去了;三呢,就是那入冬前的时限了。

    山路很险,有些落脚的地方,还不如半个脚掌大。经过前人反复的摩擦与风吹雨打,石阶与土路都变得过于光滑,让人要拿出十二分的谨慎。现在依旧该是夏天,按理说,他们应该感到难以忍受的潮热才对,就像以前一样。但在食月山上,他们不觉得热得难以忍受。之前最热的程度,让他们走两步就得歇歇。他们不觉得很累,只是觉得有些乏,但因为不能掉以轻心,所以算得上精神十足。赶路的时候倒是罢了,身上多少要出些汗,但奇怪的是,只要他们停下来稍微多休息一阵,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就像是有风吹过汗涔涔的身子,原本应该十分凉爽才对。可是山里既没有风,他们也不觉得凉爽——只有一种怪异的阴寒。

    这是只有站在山涧里,将双腿浸泡在山泉中,才能感受到那种夏天难得的刺骨。他们还没爬多高呢,鸟神的宫殿都比这里暖和。

    这山果然有问题。

第九十三回:无期而会

    花了整整一个白天,眼见着太阳落下去,山路要更难走了。他们抬着头,眼睁睁地看着圆溜溜的太阳,朝着一处有豁口的山的轮廓下沉。背光的山黑漆漆的,像是一只张大了嘴的怪物,吞蛋黄似的让太阳掉了进去。

    普通的山若是走夜路,要提防那些随时会袭来的、在夜间出行的猛兽。若是反应灵敏,武功高强的人,这算不上什么难事。可食月山就不同了,凭你身手如何了得,若是因为疲惫掉以轻心,一脚踩偏了,滚下山去,不知人会挂到哪儿。就算运气好,身子够结实,没有摔出个好歹来,重新爬到先前的高度也足以令人感到挫败。

    商议过后,他们决定找个地方休息,天亮了再走。谁也不想在见到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驸马前,先把自己的小命交代了。大家都不知道这儿会潜伏着什么妖怪,白涯举着火把,暂时离队探路,想找一片合适的地方休息。

    走了一段距离,他来到一片长着许多树的地方。这些树不算密集,歪歪扭扭,而且都比较细。最粗的一棵,人的双臂也能轻易环住,还能抓到手腕。或许是这座山太过陡峭,土层不能沉积太厚,树无法汲取到更多养分。但这儿已经相对平坦许多了,不然树的种子是不会聚集在这一带的。

    也许这里比较合适。白涯一手拿着火把,用力跺了跺脚,评估土壤的厚度。不过既然有树,这附近或许也会潜藏一些野兽。他刚想到这儿,就听到前方传来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微弱,不仔细听是完全听不到的。他警觉地盯着前方,另一只手已经反过去,搭在了刀柄上。他小心地向前,一步步靠近,屏住呼吸,谨慎地聆听着前方的动静。

    窸窣声再度出现了,比刚才远了些。微弱的月光下,他能看到前方有一小片低矮的灌木丛,或许是什么东西从那里走过。可能不是什么大型动物,但一点点潜在的风险他都不能放过。何况,他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寒气。这种阴寒的凉意,比这座山本身散发出的还要特别。山是自然的,而那种凛冽的气息,简直如寒铁打造的、锋利的刀刃一般。

    这凉意忽隐忽现,让白涯猜不清楚。不是妖气……那会是什么呢?

    他靠近的时候,那气息没再有移动的迹象了。等他离得越来越近,人已走到灌木丛里。衣料与叶片发出簌簌的摩擦,那气息的源头不可能没有察觉。但对方还是没有移动,或许那源头并不畏惧他。

    白涯确定自己已经找到了那寒气的根源,可此地什么都没有。不可能更远了,他感到不可思议。正在原地徘徊的时候,有一片树叶从他眼前飘落下来。

    可现在没有风。

    白涯察觉到了异状,猛然抬头,忽然一个原本站立在枝头的身影“唰”地倾倒下来。他没有一丝犹豫,当即抽刀斩了过去。刀刃带过一阵呼啸的风。

    随即戛然而止。

    当下的局势,是他断然没有料到的。那是个人——谁知道呢,山鬼也说不准。他的双脚勾在树枝上,整个人倒着悬挂在这里,长长的头发几乎要碰到地上,却恰好没有挨到。树很高,他的脸仍在白

    涯的上方,但他伸出两根细如枯木的手指,轻易地夹住了纯黑的刀刃。就像是一把黑刀劈进了纤瘦的白木里,一动不动。

    “何人?”

    白涯压低了声音,不想惊动友人,尽管他已经走了足够远。与其说是一个人,他更愿意相信,面前这倒吊着的玩意可能是食月山的孤魂野鬼。他的铅灰色的头发很长,很厚,双目漆黑而空洞,就这样直直盯着他,简直像两个窟窿。但白涯很确信,自己在那对眼里看到了一圈黯淡的、金色的光环。

    就像八月初三的月亮。

    这类似的光感,他一定见过——从水无君的眼中。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你……”

    那人没说话,白涯手上的力道也一刻都没有松懈,可心里有些迟疑。那人的两指忽然更用力了些,将他的刀刃别开,手指快速交错,用指甲往刀上轻轻一弹,白涯的弯刀立刻发出尖锐的嗡鸣。这种震颤的酥麻感一直穿到手心,连带整条胳膊乃至半个身子都跟着发麻。

    他后退了一步,那人立刻松开了腿,从树上落下来。他用一只手向下用力,将自己向后推了一小段距离,双腿稳稳地落到地上。这会功夫,白涯迅速抽出另一把刀来。接着,那人浓密的长发便如厚厚的尘埃云般缓缓落下,搭在他黑色的羽织上。

    他很高,非常高,体型偏瘦,就显得整个人很长。那件羽织上有着一层白色的花纹,形状无法形容,像是蔓延着凝结的霜雪。下面那件,是淡灰色的长衣。他脚上穿着白长袜与木屐,这样的行头,怎么支撑他爬到这么高的山上?

    白涯的刀还对着他,丝毫不敢懈怠。那人将脖颈往前抻了些,像某种探头探脑的怪物,但白涯没有后退。他又伸出手,毫无惧色地捏住了他的刀尖。黑色的刀尖上蔓延出白色的霜痕,不断地朝下延伸。白涯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他在做什么?白涯试着将刀往回抽,却发现仅仅是拈着刀尖的接触面,刀与人也已经完全凝固在一起了。

    黑刀也要变成白色了。可就在霜色延伸到刀的大约三分之二处时,便停住了。白涯发现这阵白色也是过渡的,就像是越来越稀薄的河流,最终干涸在燥热的大地上。

    “嗯?”

    那人仿佛有一瞬间的错愕。

    “你是六道无常?”

    “嗯……”

    “就是你?”白涯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讶,“那个失踪的六道无常……是你?”

    “你这刀是水无君打的?”他歪过头,目光仍在刀上。

    “……是。”

    “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的友人。你又是什么人?”

    “如你所见。”他摊开另一只手,表情漠然,“六道无常。”

    “哪位无常?”

    “真是好刀。”无视了白涯的问题,这位无常说道,“你信不信,若是普通的铁片,我指甲稍微用力,它就会碎成冰渣子?”

    “你到底是谁。”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用说,一定是

    见他消失太久,友人们找上来了。他担心这个疯子似的六道无常会攻击他们——白涯毕竟清楚,不是所有无常鬼都会像水无君那般。他们之中,也可能有生前穷凶极恶的人。

    “什、什么人!”

    第一个出现的竟然是祈焕,白涯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一句偏偏来了个最菜的。祈焕也吓了一跳,他差点没蹦起来。那无常只是瞄了他一眼。

    “你拿他刀不放干什么!”祈焕嘴上嚷着,脚下却后退一步,“我、我告诉你,他可说好要把那对刀送给我的!”

    “……你放屁。”

    傲颜随后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在看到二人的一瞬,君傲颜立刻横过陌刀,对准了来路不明的男人。她没有半点惧色,对他大喊:

    “你是何人!为何无缘无故大打出手?”

    “小妹妹,你弄清楚。”他没有看向傲颜,眼睛盯着白涯,嘴上却与傲颜对话,“先刀剑相向的人,好像是你们这位小友哦。”

    “离他远点!”白涯冷言,“你不是他对手。”

    “你质疑我?”傲颜颇为不满。

    “你那把刀在他手上和泥捏的一样。”

    眼见着要吵起来的功夫,柳声寒不知何时站在傲颜和祈焕身后。她与他们错过身,向前走,一直走到对峙的两人前。那位无常鬼忽然转过头,与她对视。他认真地端详着她,微微皱眉,露出一丝疑惑。

    “是你?”

    “霜月君,别来无恙。”

    “你们……认识?”傲颜又看了看那人,“他是六道无常?”

    “霜月君?那个带着妖刀的霜月君?”祈焕似乎知道得多些。

    “嗯。我近来随他们同行,周游列国。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会详细说与你听。你别难为他。白少侠也别生气,他就是这样的,见到武艺高强的,总是跃跃欲试……但他绝无恶意,你莫要见怪。”

    霜月君闻言耸了耸肩,无趣地松开了指尖。白色的霜痕快速从刀刃上退却。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柳声寒,说道:“你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呢。他们知道么?你的事。”

    “他们知道我是军医,随君大将渡海而来。”

    霜月君仿佛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不过,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要去……武国来着。”霜月君又朝着白涯走了两步,后者没有动,“你们呢?你们何故来食月山这种鬼地方?不怕给天狗吃了么?”

    “我们途经武国——若没得选。”

    白涯昂着头,眼里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霜月君是个压迫感很重的家伙,不论是身形还是气场。他身上的冷意是他特有的武学,比严冬更能肃杀一切。他的背仍直挺挺的,脖颈却弯下来,像一条从高处俯身的蛇,试探地向前倾身。他用那双仿佛冻坏的眼睛看着他,嘴角绽开一丝可怕的笑。这笑也像是一条漆黑的蛇,蜿蜒爬过钢铁般的冰河。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根基深厚的晚辈了。有机会……真想与小友你切磋一番呀。”

第九十四回:无心出岫

    霜月君有一把刀。

    那是一把胁差,比刀要短,比匕首长。若是用平平无奇来形容它的样貌,似乎也不够贴切。它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特别,但并不多么吸引眼球。这把胁差上缠着一层破旧不堪的布条,呈深灰色,仿佛稍加摩擦就会破碎。布条上层以细如牛毛的笔写上了密密麻麻的、细长的符文,缠绕在刀鞘上,如蜿蜒的蚯蚓似的,看久了仿佛在动,让人直犯恶心。它们太小了,没有人看得清,没有人看得懂,也没有人想凑近看。最上层胡乱贴了几张符咒,颜色枯黄,紧紧黏在刀鞘上,被磨得几乎成了它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刀柄不论是看色泽,摸质感还是掂重量,都猜不出是什么材料,可能是紧密的木头,也可能是轻巧的金属。它的纹路十分古怪,整体是不规则的,细细看来又有规律可寻。最下面缀着一串细密的、鎏金色的小圆铃,每个铃铛都小得像蚂蚁,抬起它们,会摩擦出窸窣的、带翅膀的蚁群簇拥挤攘的声音。

    白涯拿着刀,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这刀的工艺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并没试着将刀抽出来,或许知道这是徒劳的。

    “让我看看?”

    祈焕话音刚落,胁差就被丢到他的手里。他左右端详了一阵,试着将刀拔出来,果真纹丝未动。之后君傲颜也试了试,一样是无用功而已。

    “这刀真是严丝合缝,简直像铸在一起了似的。”

    “民间确实有这种工艺的仿品。”柳声寒道,“刀鞘的外观再怎么接近,刀刃也是怎么都模仿不来的。”

    “怎么都拔不出来呢。”

    “你若能拔出来,那倒好了。”

    霜月君淡淡地说着,恢复到一种“超脱世外”的状态。这时候的他,对一切又没了兴趣似的,只是偶尔看一眼白涯。他接过柳声寒转递给他的刀,别回了腰间。

    坐在篝火前的白涯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看了眼霜月君,又看了眼柳声寒。

    “你说你们认识?”

    “嗯哼。”

    “认识了多久?”

    “有些年头了。不过,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柳声寒道,“我不知道他竟是在这里的。兴许,来的要比我晚。你是何时来到九天国的?”

    “我记不得了。”

    霜月君只是轻飘飘地一句,声音像是能融化在面前的火苗之上。

    “失踪的六道无常,果然就是您吧!”祈焕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太好了,来九天国这一趟没有白跑。至少,我们完成了水无君的任务!”

    听到这个名字,霜月君抬起头,对白涯问:

    “你这对刀……是他死后铸的吧?我看它比伏松风待的任何一把刀都要新。他那些刀,本就是生前最后的兵器了。”

    “嗯。”白涯简单地回答,“与我同岁。”

    “这样啊。”

    霜月君残留的兴趣,却似乎不单是这把刀。他对白涯的身手也很在意。

    “你们果然不该是专程来找我的。”霜月君微微抬眉。

    君傲颜解释道:“啊,是这样的。我们奉命去找一个人,最近的路必须翻过食月山。”

    “一个人?”

    祈焕补充说:“严格地讲……也不是一个人

    。他也不是我们最初来九天国的目的。”

    于是他们简单地将自己的目的,和目前的情况给霜月君述说了一下,没说太多。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却根本不在这里,他们怀疑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在听。但不管他是否听见了,自己的事情算是给他交代了。现在,轮到他们提问了。

    “你又为何会来到这里?”

    这话是柳声寒问的。其他人的话,他似乎听不进去,唯有老熟人还能说上两句。

    “还能为了什么?”

    他语气里带着点冰凉的抱怨,终归是没说为了什么。但柳声寒好像知道似的,无奈地摇摇头,耐心地问他:

    “你是在此地发现了什么能解开诅咒的方法?”

    “没有。我甚至怀疑我中了什么圈套。”

    “你就这样离开,和外面失了联系。这下,他们会以为你是逃走了。”

    “怎么,怀疑我与此地勾结?”霜月君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自己的头,“稍微动动脑子吧,这是那位大人比你们任何人都聪明的地方。”

    “大人自然不会怀疑你。”柳声寒道,“但他一定在担心你。”

    “我也很担心我自己。”

    另外三人听天书似的,不知这两人打什么哑谜。君傲颜实在是憋不住了,插话问道:

    “那位大人,到底是谁啊?”

    “阎罗魔。”白涯替他们答了,“奈落至底之主。”

    “啊……噢。”她似懂非懂。

    祈焕稍微解释了一下:“算是六道无常们的统领。”

    霜月君好像翻了翻眼睛,又好像没有。他对这个评价也许有什么意见,但没有说出来。可能,他知道说也是没用的。

    “喂。”他喊了喊柳声寒,“既然你在这儿比我久,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么?”

    柳声寒苦笑:“我又怎么知道,你已经弄明白了多少呢?况且我总是长时间停留在一两处地方,恐怕,知道的还不如你多。你呢?你说你并不一直在这食月山上的,是否已经得知了一些特别的情报?”

    “啊啊……”霜月君长叹了一声,看不出悲喜,“可以说是一无所获。谁都可以,快点拔出这把该死的刀啊,我可不想拿着刀回去继续做那些苦差事。”

    祈焕似乎听明白了什么,问道:“你们刚说的诅咒,就是封魔刃的诅咒吗?传言您修炼时走火入魔,误入修罗鬼道,得到了这把神兵……便有了不死身。”

    “这诅咒的原理,从来没有人弄明白过。”柳声寒轻叹道,“我对咒术方面的事知之甚少。霜月君,是给那位大人找上门了,被迫成了走无常。那时,那位大人说他已然不是人类之身,若为他划定界限,就要有新的规矩,可如此待遇的就他一人,实在大费周章,教人为难,不如以无常鬼之身行走于世。”

    “我倒是觉得这位少侠努努力能拔出来。”

    霜月君面无表情地将胁差横在白涯面前,后者不耐烦地用手背推开。

    “去去去。合着你是在找人接班呢?滚蛋。”

    君傲颜有些想不明白。

    “我也听说,您是追求极致的武学,才落得如此地步。可您现在也常与人鬼神妖接触,自当有更上一层楼的机会才是?”

    “六道无常的工作很辛苦吧?”祈焕道,“说不定是没时间做自己的事。”

    “辛苦?不见得吧。我总觉得水无君那家伙很清闲。”白涯这时也不忘补上一刀。

    “太长了啊……”

    一番七嘴八舌后,霜月君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轻灵又空旷,不像说给他们,也不像说给自己,更像是说给更遥远的、天边不可触及的地方听。

    “什么?”柳声寒也没能听清。

    “太长了。”这次,他是对她说,“寿命——这么长,太多余了。”

    “……说的也是呢。”

    篝火前,柳声寒的脸忽然暗淡了些,可能是稍微往后了点,光不再直接映到她的脸上。她看上去有些低落,但谈不上伤感。反正,她也从未对什么露出兴奋的模样过。

    “生命太长,就变得无聊了。”霜月君向后仰身,望着被树枝割破的天,“我本想,在有限的人生中做到登峰造极……看看到底能走多远,站多高,找找极限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时间长得过分……就没什么意思了。想看到的总会看到,想知道的终归会知道,想得到的到最后也能得到……”

    这听起来确实有些枯燥无趣了,也难怪他会这么想。再怎么说,霜月君生前本就是极具天赋的刺客,灵力与武学都不是寻常人能与之相比的。起点高,又勤奋努力,当然能达到别人无法触及的程度。只是,最后付出这样的代价,落得这样的下场,与初心相悖,一切当然就变得穷极无聊了。

    他们不理解他的感受,却理解他为何有这种感受了。

    “啊,说起来……”柳声寒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座山,是当年歌沉国皇子失踪的地方。霜月君有什么头绪么?”

    “嗯?谁啊。”他无聊地拽了拽头发,“不认识。”

    “这就是你寻访多年的结果么……”

    “和我无关的事,我为什么要上心?”

    “也是呢。真有你的风格。”

    祈焕悄悄嘀咕了一句,也没见你查出点自己的事儿啊。话音刚落,就被霜月君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像冰锥一样,吓了他一跳,心虚地别开了脸。

    天气分明还不错,可一颗星星也没有看到。它们就像是预知到什么危险似的,一个个都躲进云层里不肯出来。几人分了点干粮,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君傲颜好心给霜月君递了一块饼,他却什么都不说,还歪过头去。傲颜愣了一下,无奈地摇头。这些厉害的角色,性子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算了,也不是不能理解。

    “看我干什么?”

    君傲颜将白涯盯了太久,他感到不自在。若是以前,他们还没那么熟的时候,说不定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当做没看见。现在,她应该是被划分为自己人,他对“自己人”总是有很多直言不讳的苛刻的“意见”。

    所以他适合一个人独来独往。这里的适合,是对别人而言。于白涯自己,虽然心情上更喜欢这样,但客观来讲,终归是朋友多了路好走。

    柳声寒和霜月君偶尔说一两句过去没有营养的、他们也听不懂的事。唯有祈焕一个人啃着干粮,呆呆地望着孤零零的小月牙。

    这里安静又安全。天狗是真实存在的吗?

第九十五回:无从措手

    第二天正午,他们到达了山顶。

    山顶的树很少,因为它的地形仍是那样狭长的,没什么泥土积淀,树根自然也无法攀附而生。太阳直直地晒着,虽不算热,却刺得人眼痛,还无处乘凉,教人烦躁。

    再往前,就是他们所听说过的裂谷。这山断裂的痕迹,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平滑。从山顶向下望去,习习的阴风自下而上,仿佛山上所有让人觉得不适的凉意都由此而来。太阳不是直接照射进去的,所以他们无法直接看到山沟里是什么构造,有多深。里面只是漆黑一片。

    “从下面过去肯定没指望了吧?”

    祈焕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探头,又抬眼望着对面。从肉眼来看,裂缝至少宽半里左右。

    “从上面更过不去了,除非能飞。”君傲颜无奈地摇着头。

    “会有桥索么?或者倒下的树?”

    白涯瞟了一眼祈焕,觉得他这是异想天开。

    “哪儿有这么高的树。”

    “恐怕没有桥。”柳声寒道,“且不说这个距离,想想看,他们如何将数量庞大的木材石材运到如此险峻的山上?就算是就地取材,也没有这个条件。”

    “有什么法术吗?”君傲颜忽然看向祈焕,“就是上次在鸟神那里,那些小纸人?能不能带着我们飞过去?”

    “哇,你想得还挺美。”祈焕叉起腰,“那是防止急迫下坠的法术。要会飞,更麻烦些,我可没那个道行。”

    “您有什么办法么?”

    君傲颜转而问霜月君。他沉默已久,自打出发开始一句话都没说过。忽然被提问,他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迟疑道:

    “啊?啊……没有。”

    “那、那您一个人是毫无准备就到食月山来了?”

    “不然呢?”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走一步看一步。”

    真拿这人没办法。

    最后,他们只好沿着细长的山脉走了下去,期待能发现什么通往山谷的藤蔓,或是朝外突起的两边不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一直走,可周围的景色一成不变,简直像是原地踏步。他们走了快两个时辰,还是没有遇到一处好走的路。

    “我感觉这地方怎么这么奇怪?”傲颜停下脚步,“我们若是在山下走,怕是要回到沼泽地去了!”

    “有一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柳声寒环顾四下,“这里灵力流的循环不太正常。香神给我的罗盘先前还好着,不知怎么就坏了。可能是才坏的,也可能是受了此地灵力扰动的影响,失灵了。”

    祈焕一拍大腿:“坏了,该不会这就是所谓神隐吧?其实,我们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早就被结界给困住了。这让我们给撞上了?”

    “没有结界。”白涯道,“但原地打转不是没可能。这儿没有任何标志性的东西,我们没什么能当参照的。”

    “要不做点记号吧?”傲颜提议。

    “白搭。”霜月君忽然开口了,“我们至少在这条路上走了第四回。”

    “你知道?怎么不早说?”君傲颜立刻皱起了眉,“你不知道我们真的很赶时间吗?!”

    霜月君无辜地摊开手:“那又有什么用?告诉你,你有办法吗?

    “至少不用像傻子一样团团转!”

    君傲颜实在弄不懂霜月君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正常,太不正常了,根本不能用一般人的思路去揣测他的想法。现在,五个人都不走了。他们站在原地,围成个圈,面面厮觑。

    “罗盘怎么坏的?”霜月君忽然问声寒,“是不转了,还是瞎转?”

    “它在画半圆……”柳声寒皱着眉,“随着我们向前,它会发生偏移,不断地重复画着弧。我还没找到什么规律……但一定有某种规律。”

    “给我。”

    柳声寒将罗盘扣在他手里,他一个人拿着向前去了。祈焕问他去哪儿,他头也不回。

    “奇怪的人。”祈焕皱起眉,“怎么办,我们要跟上吗?”

    “不要理他了。”君傲颜赌气似的,“我们还是歇歇吧。”

    确实,走了这么久,看着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路面,几个人眼睛快要瞎了,现在看什么都有一层浅浅的白雾,总想流眼泪。这附近没有什么能遮阳的地方,他们拿出行囊里的一张薄布,用树枝搭起来一座简易的小棚子。四个人在一个棚子里确实有些拥挤,还好不那么热。

    “声寒……”

    君傲颜欲言又止,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她还没酝酿好呢,祈焕忽然打岔。

    “这人也太奇怪了,你是怎么和这种人认识的?”

    “唉,他平时就是那样的。”柳声寒淡淡地笑,好像习以为常,“他是那种你让他称一斤的麦子,他绝不会多一毫一厘的人。若是缺斤短两,就无关紧要了,终归不会差太多。那位大人让他做什么,他虽总能完成任务,却不舍得多办一件事,哪怕是顺道的。完美地做成一件事,他从未有过。不过,也没犯过什么大错。”

    “不难理解啊。”白涯忽然开口,“当六道无常有什么好处么?又没工钱。”

    “世上任何人做任何事,不都是为了要什么好处。”

    “那可不一定。”白涯懒洋洋地说,“吃饭是因为饿,睡觉是因为困,帮人忙是为了让别人记住你,好下次也帮你什么。没有一件事是平白无故的。就连爹娘对孩子好,也不是什么动机单纯的事。虽然听起来有些功利,可凡是做一件事,永远都伴随着代价和利益。”

    “你活的倒是通透。”柳声寒笑道,“也没说错什么。”

    君傲颜和祈焕都没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叹了口气。不同程度上,他们也并没有太感受到生来本该享有的父爱与母爱。若是家庭幸福完满的人听到这番对话,一定要摇头咋舌了。

    过了大约两刻钟,他们听到脚步声,原来是霜月君回来了。可奇怪的是,他竟是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傲颜记得很清楚,他若是原路返回,绝不该这么走。她还没说出自己心头的困惑,霜月君先说话了。

    “沿着崖壁,果然只能走重复的路。”霜月君将罗盘揣进袖子里,“不过这个阵不是那么好破的。”

    “为何?”祈焕问。

    “这阵不是谁专门设下的,而是机缘巧合下,天然形成的涡流阵。既然如何形成都无迹可寻,又谈何破阵呢?”

    “那对面也是这样的情况吗?”

    你飞过去看看。”

    祈焕吸了口气,嘴张了一半,又合上了。想了半天,他将骂人的台词吞回了肚子里。

    “此外,我有些别的发现。”霜月君转头对柳声寒说,“这罗盘兴许没坏,还灵敏得很。它在指一个地方……但那地方在山沟里。我不知哪里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柳声寒点点头:“带我们去看看吧。”

    于是几人快速地拆了棚子,重新背起行囊,霜月君也重新取出了罗盘。这次,他们随霜月君没有走太久,他便停了下来。他指了指深不见底的山涧,又指了指手中的罗盘。

    “喏,它指的就是这儿了。”

    “这……”

    此时,太阳已经能将更多光线投向里面了。沿着这边的崖壁,他们能看到,有三三两两的树与绿色的苔痕分布在陡峭的、接近垂直的石壁上。有一棵树正长在他们之下,像一只伸出来的病恹恹的手,努力朝着斜上方生长,像一个试图将头伸出水面呼吸的溺水者。它的叶子因为缺乏光照显得有些泛黄,并且十分稀疏。

    “一棵树?”祈焕比划了一下,“这距离也不够过去啊。”

    “好像踩一脚就会塌下去。”君傲颜也如此评价。

    白涯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他指了指树冠的部分,说道:“你们看那里。”

    “是鸟窝吗?”

    柳声寒刚向前一步,傲颜就将她往回扯了扯。那一块的边缘有一处小小的凹陷,若是没看清楚踩了上去,很可能就这样滑下去了。光线让人能看到这般嶙峋的崖壁,更让人觉得心头恍惚,晕晕乎乎的。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不,好像是一块木头。”

    “废话,那就是树啊……等等!”

    祈焕刚说完,就发现叶片间的确隐藏着什么。他忽然不顾危险,踩到悬崖边缘,探出身子去看。傲颜还没来得及拉回他,他忽然回头惊异地说:

    “是木雕!那个小女孩的木雕!”

    “真的?”傲颜眼前一亮,“可……为什么罗盘指向它?”

    “可能出了灵力的扰乱,还有木雕里那颗小小的磁石使然。”

    “言之有理……我们有可能拿回来吗?”

    除了霜月君,几人都凑上去看。从几个角度观察了一番,他们确定那是一个有着人形的木头雕刻。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工具能确保在不将它弄下去的情况下,给它够上来。

    “会不会当年小皇子将它掉在这儿,伸手去拿,然后就失足……”

    君傲颜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听得出来。而且这个假设是很有可能的。这么些年来,这棵树应当是长高了一些,离他们更近了——但也没到触手可及的程度。

    “霜月君,您身手矫捷,能否帮我们一个忙?”

    祈焕挤着笑凑上来,霜月君却后退了一步。

    “要将它弄上来,可不是容易的事。若是其他地方那还好说,可这里必须要踩到树干上去。不是我不帮你们,但这棵树若是根基不稳,凭谁的武艺再怎么高强也无济于事。我若不小心将它震了下去,你们可要责备我了。”

    “行。”祈焕用鼻子短促地呼了撮气,“那我去。”

第九十六回:无着疼热

    祈焕试着伸出脚,往下探去。他的脚尖刚够到树干上,忽然被白涯一把捞起。他惊得脚下一滑,若不是给结结实实地拽住,一定就掉下去了。

    “你干什么!想吓死我吗!”

    白涯将他抓上来,往路面上推了一把。

    “算了,就你这身手,我怕连人带东西全赔了。”

    “切,那你上!”

    白涯也不多说什么,双手扶着地,一扭身直接跳了下去。他稳稳地落在树干上,小树微微震颤了一下。几人担心地探着头,又不敢上前,生怕惊扰到他。

    他伸出双手保持平衡,向前稳稳当当走了几步,来到树冠的分叉点。此时,树杈已经因他的体重发生了较大的弯曲,白涯的高度也沉了下去。木雕还卡在那里,估计被卡得很牢固,否则先不说这番折腾,几年前的任何一次风吹雨打都足以将它击落。白涯伸出手,努力去碰它,却始终差一点距离。可他若是再往前走,任意一根细枝都会被踩断的。

    白涯往旁边看了一眼,除了光能照到的少部分石壁,仍只有漆黑一片。他虽然不至于紧张到腿软,心里却始终捏着把汗。

    “你、你悠着点啊。”祈焕远远地喊了一句。

    “知道,烦死了。”

    白涯皱着眉,从背后抽出一把白色弯刀。他半屈膝,弯腰,俯身压低重心。君傲颜不禁攥紧了陌刀,担忧不已。她知道这种动作很费力,要不了多久便会肌肉酸痛,关节打颤。当下白涯还是很稳的,他将刀向前伸去,把刀背卡在一处分叉的树枝上,将刀尖伸到木雕的下方。紧接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将刀柄往下一摁,木雕突然从树杈里“发射”出来。角度有些偏差,它险些掉下去,白涯立刻伸出手将它接住,大半个身子从树上探出去。

    “小心!”君傲颜惊呼。

    白涯的脚勾着树脖子,整个人翻了个身,倒吊在树上,简直像是霜月君刚见到他时一模一样。他左手握着木雕,右手攥着刀,一晃一晃的。这时候,悬崖边上的几人感到脚下的土地有些松软,可能是刚才来了这么一出,树根将这块地撬松了。他们连连后退,同时担忧地望着下方,尽管这个位置已经看不到树了。

    背后的黑色弯刀忽然滑了下去,白涯用力将木雕抛上去,同时迅速伸手抓掉落的武器。他脚下用力一勾,将人沉得更深,这才抓住了刀柄。上面的人只看到一个小木雕被扔到地面上,却看不到白涯的人。祈焕上前准备冒险去捡,忽然听见“唰”的声响,树冠间的叶片发出剧烈的摩擦声,紧接着白涯便突兀地重返视野。

    “真有你的。”祈焕捡起木雕。

    “就当你在夸我了。”

    白涯反手将弯刀别入环中,拍了拍手,准备向回走。祈焕伸出手,打算顺手在上面拉他一把。可就在这个时候,失重感唐突占领了两人的脑海。那棵树的承受到达了极限,忽然就从崖壁上脱落了。粗壮的根系掘起了一大块已经松动的土壤,两人的手还没碰到一起,祈焕就顺着沙土滑了下去,白涯也同那棵树一并坠落了。

    “啊!”

    君傲颜

    发出惊叫,下意识想要冲上去,被柳声寒一把抓住。她沉着脸,摇摇头,说道:

    “别冲动。你可真是出生入死了太多次,怎么对危险一点意识也没有。”

    “可他们……”

    “不会有事,相信他们。”声寒攥紧了她的手腕,“别忘了当初我们是什么处境。”

    听柳声寒这么一说,傲颜倒略微放心了些。从始至终,霜月君都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就仿佛所有事都与他无关。但此刻,他似乎来了兴趣。他慢慢地走到那已经塌陷的边缘,伸头向下看去。

    “可我们得找到他们……”傲颜反抓着柳声寒的手,“你能、你能画个藤蔓……或者瀑布什么的吗?我们必须下去!”

    柳声寒苦笑道:“若是能画,最初我便会造一座桥了,也不必这么麻烦。眼下我们没有必要的颜料。若无施展法术的媒介,一切都是徒劳,何况我们不知这向前到底多远,往下到底多深……你不要慌,他们不会有事。”

    霜月君短暂地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柳声寒刚抬眼看向他,就发现他已经站在了最为危险的边缘。

    “你……”

    “你不能直接就这么跳下去吧。”霜月君看了她一眼,“还是寻其他路的好。”

    “唔……”

    柳声寒迟疑了一阵。霜月君忽然纵身跳了下去。君傲颜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柳声寒只是摇摇头,似乎颇为无奈。

    裂谷之底,是一汪狭长的静水。

    虽然它不是多么激烈的大河,却很深,又深又静。从天而降的碎石、土屑、枝叶,与两个活生生的人砸进水中,激荡起沉闷的声响,将这阵冗长的安静突兀地打碎。

    白涯费了很大的力才从水中挣扎而上。这里的水很冰冷,也很“沉重”,令人觉得无比黏稠。导致这个现象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但他没心思追究。周围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死死抓着漂浮的树干。

    接着又是一阵噪音。祈焕再度掀起水花,就在他附近。他一面在水上扑腾着,一面四处对着白涯喊话。他的声音不断地在空谷间堆叠,吵闹极了。白涯终于应了一声,他这才确定了方向,扶住了那根树干。

    “果然是水。”祈焕抹了把脸,“下坠的时候我觉得很潮,便猜有一条暗河。毕竟这山上我们就没见过溪。水往低处流,果然就藏在这裂缝里。”

    “真是高估你了,我以为你会放什么法术。”

    “那可是纸人!不论水火,遇到了就是白搭。”

    “我不跟你扯有的没的——他妈的,这下怎么上去?”

    “我问谁!”即使是连对方脸都看不见的黑暗里,他们两个也要争来争去。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他们都觉得,这水冷的要命,没一会半个身子都要冻麻了。祈焕试着动动腿,好推行树干,试图贴近任意一边的崖壁。可不知怎么,他完全无法动弹。

    “……老白,你有没有觉得这水,太冷了。”

    “冻住了。”

    “什么??”

    “我已经松

    开树干了。”白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们都被冻住了。”

    祈焕心里一凉,僵硬而缓慢地松开手,不知是怀疑还是确信导致的恐惧。他发现自己果然没有沉下去,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在空中与坠物的碰撞和心理压力的双重作用下,他的痛觉暂时失灵了。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除了冷,他没觉得任何不适。冻麻了?

    祈焕摸了摸自己手上沾着的水珠,不知何时,它们已经成了小小的冰晶。有一种糟糕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拍了拍水面,发现自己已被冻得结结实实。

    祈焕破口大骂了一声,回音在山崖之间不断跌宕。

    “别嚷了。”白涯一拍冰面,“快想想办法。”

    “这这这这怎么回事啊?!”

    “我见过江湖上有个戏法,叫点水成冰……一碗水,干净得很,就是凉。不管什么东西掉进去,石头也好手指也好,马上就会蔓延冰晶,慢慢就冻实了。我以为是什么法术,但我爹说不是,那水本身就该结冰了……因而稍有风吹草动,就冻成了冰疙瘩。”

    “啊,那我听过。不过没亲眼见过。”

    “别废话了,有办法吗?点火什么的?”

    “这,我什么都做不了啊!你刀呢?”

    “冻住了。”

    “……”

    白涯仔细想着,既然现在已经能听到回音,证明两边的石壁已经不那么远了。而且,附近应当没有什么花草树木,否则声音也会被削弱。只要他们能离开下面的冰,至少能踩到结实的“地面”了。

    如此想来,倒是多亏了他们都会游泳。若是在水下稍微多停留一些时候,挣扎得更剧烈一些,恐怕他们也要成了琥珀。

    “稀奇啊。”

    他们忽然听到霜月君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两人十分确信。他们转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此地漆黑一片,但至少,他们能听到霜月君越来越近的脚步。冰面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吱”的声音,像是被慢慢压实了。

    “你怎么也下来了?”祈焕盯着黑暗说,“别起哄了,快帮帮忙啊。”

    “一个个都变成了地里的萝卜,真是得不偿失啊。伸手。”

    祈焕暗想,虽然这人话里话外都带着些许轻视与嘲弄,但好歹干了点人事。他伸出手,却半天没有反应,直到旁边传来一阵冰层破碎的声音。同时,还夹杂着白涯的痛骂。

    “你他妈生拽啊!”

    “又没断里面。”

    祈焕还没来得及抱怨,听到这话,心里又冷了半截。他知道,若是时间再久一点,他胸腔往下基本都要报废,可照霜月君这个救法,下半身随便哪个部件当场退役也说不定。

    “手。”

    “呃,这,我觉得……”

    白涯冷冷说:“看你那怂样。”

    嘴上虽然骂着,他还是抽出了刀,刀与刀环分离时发出咔嚓的冰响。他先将两把刀相互摩擦一下,除去上面的冰霜。那刺刺拉拉的声音令祈焕直冒冷汗,仿佛自己是块案板上的鱼肉,下一刻就要去鳞拔鳃了。

第九十七回:无绝霜雪

    所幸白涯的手段要温和许多。他将两把刀调整到恰当的角度——当然,几乎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全凭感觉。冰面上绽出两道裂纹,形成完美的弧形,将祈焕整个圈了起来。只是他被拉出来的时候,身上依然挂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又重又冷。时而有轻轻的凉风。风不大,但掠过他们湿漉漉的衣襟时,那感觉不比冻在冰里好受。

    白涯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祈焕感觉很不舒服。他的关节又开始作痛,而且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皮肤又泛起了那些奇怪的、血管与筋脉的纹路。这不仅仅是冻出的问题,而是当初与海夜叉纠缠时留下的后遗症。他心里对水本身仍不会有过分的恐惧,可水随之带来的痛苦是切实存在的。现在,它变成了冰,他也不知自己这身子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抱怨地方太黑,什么都看不见。刚说完,霜月君的身上就发出一种极浅的光。一点招呼都没打,他俩着实吓了一跳,即使是这么淡的光也令人眼睛作痛。他们适应了一阵,才发现,最亮的地方是他手里的封魔刃。

    “要求可真多啊。”

    祈焕不说话了,手却在身上找找摸摸,然后忽然趴回冰面上,开始四处摸索。就着点微弱的光芒,他整个人忽然有些急躁起来,似乎都不觉得冷了。

    “在干什么?”白涯问。

    “木雕呢?”祈焕一边搬开冰块,一边说,“不能没了啊,我们可是为它才掉下来……”

    他这么一说,白涯也开始左顾右盼了。

    “你要是再扔远点就不会弄丢了!”

    “我他妈能接住就不错了,要求真多。你怎么不拿了走远点?赖我?”

    “还不是为你!”祈焕啐了一口。

    霜月君揣着手,歪着头,看着两人争个不停。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很亮。

    “你们感情还真不错啊。”

    “放屁!”

    “凶我也没用。”霜月君坦然地讲,“我是觉得奇怪。你们不是急忙找人吗?为何与一个小玩具过不去。”

    “那东西……唉,反正我们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与其争辩谁对谁错,找一个没用的物件,不如想想怎么上去。”

    霜月君的话是没说错,两个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白涯问他:

    “那你说怎么上去?”

    “不知道。”

    “什……”祈焕又觉得自己噎住了,“那你怎么下来的?”

    “跳下来。”

    “还没想过怎么上去?”

    “没啊。”

    他的态度过于理所当然,仿佛不计后果才是正确的行事准则。两人的坏心情已经成功转移到他的身上去了。可你若和一个疯子还是傻子认真计较,又会显得很掉价。

    “其实……”祈焕盘算着,“如果这里的水够多,我们施展一个引水之法,倒是能把我们送上去。可它们太冷,稍微有点动静又会结成冰。”

    他们低下头,看着已经冻住的水面。这种冰也并不剔透,而是一种雾状的白色,或许之间还有空隙,才会让人的脚步声显得刺耳。仔细看,有些黑乎乎的阴影,很可能只是随他

    们一起落下的石与土。

    “罗盘还在你身上吗?”白涯灵机一动,向霜月君伸出手。

    “还回去了。”

    “你……”

    “她们大概会下来。”

    “这怎么下来?”

    白涯和祈焕不同程度上感到头疼。他大概,是放弃了寻找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的罪魁祸首——放弃了木雕,抽出弯刀,在黑暗中摩擦起来,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

    祈焕能猜到,他大概是在听声辨位了。

    回音层层叠叠,大概能听出峡谷的跨度。说不定,从下方走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于是霜月君和祈焕跟上去。祈焕感觉身体不很舒服,身上的毛病在动起来时才得以暴露。每走一步,他的腿都麻得要命。三个人就在冰面上走了很久。这块冰的范围很广,大概,是因为这两个大男人太沉,动静太大。也可能是光线太暗,凭封魔刃那点光不足以照亮黑暗,背负着对未知的情感前行,一切就变得更加不易。

    忽然间,前方出现了幽幽的光点。

    那些光芒并不强烈,反而有些黯淡。说不定它们本身很亮,只是周围的黑暗过于浓烈。浅蓝的光点上上下下,渐行渐近,像是萤火虫一样。他们略微放慢脚步,等光点靠近。祈焕伸出了手,有一小团光落在他手上。他确定了,那的确是萤火虫,只是不太一般,它身上有十分强烈的灵力。

    多数萤火虫落在了霜月君的身上,像是汲取花蜜的蝴蝶,或是蜜蜂。它们是无声的,这么看来更接近于前者,可大小近似后者。每个虫子都没有在霜月君身上停留太久,它们偶尔会换地方歇脚,偶尔又会重新飞起来,反反复复。

    “这种萤火虫我知道的。”白涯微微欠身,在霜月君后背上看了看,“我爹教我拿它们做萤灯,能亮很久。”

    “怎么会有这么多?它们想干什么?”

    祈焕刚问出口,这些虫子纷纷离开了霜月君。它们好像比之前更亮一些了。不过,霜月君还是那副无关紧要的模样,或许这点灵力的损失对他而言无伤大雅。那些虫子又往远处去了,可这次它们并不像来时那么分散,而是聚集在一起的。

    就像在指路一样。

    霜月君跟上去了,什么话都没说。白涯和祈焕面面厮觑,决定也追上去。群虫的路线比先前发生了一些偏移。走着走着,他们忽然觉得脚下并不那么结实了。嘎吱吱的声音愈发明显,而且他们觉得脚下有些“黏”。很显然,是踩到了水,然后迅速凝结导致的触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能将路面压下去了。

    三人正在接近结冰处的边缘。这次,他们可没那么大动静了,冰层扩散的速度显然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再这么走下去,很可能越陷越深,最终完全被淹没在冰层里。

    白涯和祈焕都觉得不对头了。他们不能再往前走,否则一定会发生意外。水几乎要淹没他的脚掌了。可霜月君还在向前,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

    令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

    霜月君确乎是走远了,按理来说,他已经完全来到了水域。但他并没有下沉,而且每一步都轻飘飘地悬停在上面。有涟漪从他的

    木屐所触及之处扩散,中央泛起冰蓝的微光。紧接着,他迈出第二步,第一步离开了水面。只是这样轻轻一点,冰霜就完全在水面上晕开,像是墨落入纸上,一滴一滴连成一片。

    这场景如梦如幻,两人都不敢贸然上前。

    “你们愣着干什么?”

    霜月君回过头,脸上还是那种寂静的、泰然自若、近乎疲乏的表情。两人迈开腿紧跟上去,抽出脚时冰花四溅。然后,他们又踩到坚实的冰面上了。

    霜月君踏出的冰域是透明的,剔透明亮,散发出柔柔的光,比他本人的气质温和太多。只是用不了多久,冰面上就会蒙上淡淡的雾。雾像霜一样能被察觉,只是更加细腻,这能令他们不那么容易滑倒。不知是不是霜月君有意为之。

    走到某处时,萤火虫们停下了,有些躁动地在某个地方原地飞舞,绕着圈,像是没有声音的一群苍蝇绕在剩饭上。

    三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想要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祈焕先用脚在冰上用力碾了几下,但那些雾气已经彻底霜化了。这么做,只是让原本朦胧的地面变成脏兮兮的白。于是白涯单膝跪下,将一把刀倾斜,贴近冰面,缓慢地剔过去。冰面在高温的作用下融化了薄薄的一层,露出晶莹透亮的部分。

    那是一张脸。

    祈焕注意到白涯的刀微微抖了一下,他也蹲下身,想看清那是什么。说得更确切些,那不是一张人脸——它曾经是。现在,它只是森森白骨,上端有两个黑漆漆的窟窿。虽然有些倾斜,不过足以令人一眼辨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了。

    白涯忽然俯趴在冰面上,试图贴得更近些。这动作可真是奇怪,但他们顾不了那么多。这张脸有很深的裂纹,但又没有完全破碎。

    “是那些……失踪的人吗?”

    “不知道。”白涯头也不回,仍紧盯那个颅骨,“看上去……比较小。”

    说完,他立刻直起前身,用两手抓住弯刀的刀背,从上往下刮了过去,并不断后退。终于,这一片区域都变得清晰。在萤火虫们的光芒下,他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个姿势怪异的骷髅就被冻结在这冰面上。它身上还挂着残破的织物,已经烂得看不出样子了。这具白骨就被残余的布料兜住,虽然连在一起,却给人乱七八糟的感觉。

    “这里的水位过去没有这么高。”

    霜月君很快得出了结论,另两人还没开始细想呢。

    “何以见得?”

    “已经烂成这个样子了。”他毫无感情地介绍,“从姿势与衣物来看,是先化作白骨再被水抬上来的。可能是坠亡。峡谷下端比上段窄,直直从这么高落下来早就成了骨头渣。大概,是一路滚下来,在途中磕破了头,已经死了。”

    “……希望他不要有太多痛苦。”祈焕叹了口气,“也希望投胎个好人家。”

    “不会的。这里气场很乱,何况隔绝现世的大规模结界,估计很早前就着手布置了,他的灵魂究竟何去何从,谁知道呢。”

    霜月君的态度是那样无谓,可听到这番话的祈焕,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远处传来愈发急促的脚步声。

第九十八回:无胫而来

    “太好了,你们还活着!”

    君傲颜加快了步伐,将冰面踩得嘎吱作响,听着令人紧张。

    “是啊,我们命大。”白涯站起来搓了搓冻僵的手,耸肩道,“和死差不了太远。”

    “你们怎么下来的?”

    白涯还没来得及问,祈焕先插了嘴。傲颜身后除了柳声寒,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身影。从现状来看,那人不会对他们有害。不然,白涯可能早就抽刀砍人了。

    “我们的运气也很好。”声寒说着,向旁边让了一步,为那不明身份的影子让开视线,“有一位好心人愿意帮我们。”

    白涯侧目,念叨着:“好心人?”

    那位声寒口中的“好心人”分明让他察觉到一丝妖气。这个气息是他之前从未发现的。要么,这气息的主人先前离他们很远,可为何碰巧这次就遇上了?要么,是此“人”先前将妖气隐藏,现在才有意释放出来,以作试探。看来这妖怪很聪明。

    极浅的微光下,他们看到对方的轮廓。是个女的,身形高挑,介于傲颜与声寒之间。她束着双螺黑发,更长的部分披散着。发间的簪子看上去不奢侈,也不廉价,她褐红色的长衣打眼看上去,也不像什么便宜货。这穿着打扮不像是长期生活在山中的妖怪,或许是从别的地方而来。

    “你们好。”

    她微微欠身鞠了一躬。祈焕有些茫然地跟着回礼,只有白涯和霜月君无动于衷。

    “你是什么人?”

    “你能不能客气点?”傲颜有些生气,“若不是她,我们连给你收尸都赶不上热的。”

    白涯又开口想说什么,却懒得辩解,于是闭了嘴。霜月君向前两步,走到女妖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你怎么会来这儿?”

    几人忽然都不做声了。看样子,霜月君与她是见过的。不知为何,这令人更放心了些。虽然霜月君本人时常让他们觉得难以理解,但他认识的人,终归都比他要靠谱得多。

    “神鸟殒没,这件事您可有所耳闻?”

    “是吗?”霜月君的反应不是很大,“我好像没听说过。”

    说罢,他转头看了一眼其他人。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连同受到帮助的两位姑娘都不敢说话了。不论霜月君知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不至于当场指认吧?这位女子……不正是一只妖鸟吗?若白涯的判断没错,她应该是鸿雁一类的鸟妖。

    “事已至此,我得回到那边去。于人类而言……迦楼罗大人的手下,也算是作恶多端。当下应该还没什么反应,可一旦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再受法规约束,我无辜的同胞们会受到牵连。我得赶紧回去。”

    看来比起鸟神的生死存亡,她还是更在意自己同类的安危。这样倒是好办许多。

    “原来如此。”霜月君点点头,“可是……食月山并非你的必经之路吧?”

    “的确。”妖鸟笑了笑,“不过我知道这里有许多有用的草药。我喊友人们来,想带一些回去,应该会用得上。”

    她伸手指了指上空,几人抬起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天空过于遥远,就像是裂开的一道白色的口子,只有颜色,没有光。兴许他们要是再眼尖一点,还能看到几个飞鸟在盘旋。

    “呃,没有打扰你们叙旧的意思。”祈焕拍了拍手,让大家注意到他,“只是……不如你们先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

    妖鸟姑娘俯下身,仔细地盯着那具白骨看了一阵。

    “真可怜。”她说,“还是个孩子呢。”

    “莫非是歌沉国的小皇子?”傲颜问,“我们不是有那个……”

    “别想了。”白涯知道她要说返魂香的事,“自然是任务优先。何况,许多人都曾在食月山上失踪过,我们如何保证这就是那个小孩?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少侠说的没错。”

    连柳声寒也随之附和,傲颜无奈地摇摇头。光线不知何时暗了许多,那些萤火虫都不见了。似乎是自打这位姑娘来时就离开的,莫非与鸟类是天敌吗?

    “还是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趁早上去,到山的对面。”

    “可是……”

    “他们也没让我们去找小皇子,只说是驸马,难道不是吗?”

    祈焕还想说什么,却被白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但他在这里,也太可怜了。”

    “那你把他刨出来,带上去,好好安葬。这座山里不知还有多少失踪者的遗骸,你也一并行了好事。”

    “呃,我就说说。”

    雁的妖鸟歪了歪头,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

    “你们是说神隐?”

    “啊,正是。”

    “人类应该都以为,他们全被天狗吃掉了吧?”

    “或许吧。你不说,我都忘记这儿还有天狗了。”祈焕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很久以前,这山下是没有这条暗河的,我来过许多次。直到紧那罗大人,令这为非作歹的恶犬陷入沉睡,才引来这道暗流。天狗被镇压在比这儿更深的地方,在河流之下。不过这条河据说与黄泉相通呢,你们信吗?”

    “不、不太信……”

    “哈哈哈,我也觉得是说笑。但继续待在这里不是好事,山涧会窃取人的灵力。说不定,还有更多尸骨在冰层之下。你们快些离开为好,我可以让我的伙伴帮你们。”

    祈焕感慨道:“哎呀,您可真是人美心善。”说罢,不知为什么白涯轻蔑地扫他一眼。

    “也没什么,您就当我动机不纯吧。多做善事,多结善缘,才对修炼有所帮助。”

    “咦?您在修炼什么?”

    “成人的法术。”霜月君随口接了一句。

    其他人忽然又都将目光从白骨挪到雁姑娘的身上。的确奇怪,多数妖怪都在追求更加强大的法力,为此不惜相互残杀,捕杀和吞噬同类、人类。想要成为人的妖怪?头一次听说。

    “呃?您怎么会……”

    “人各有志吧。”

    黑暗中,她轻轻

    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在她与其他雁鸟帮助他们返程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利用柳声寒的罗盘,他们还想试图寻找丢失的木雕。大约返回到白涯与祈焕“着陆”的地方,罗盘有了反应。这里还守着几只大雁,说不定是送傲颜他们下来的那几只。

    他们到处找都没有找到。这便只剩下一个可能:木雕已经被冻在水里了。

    他们低下头,望着浑浊的冰层,不知如何是好。若将冰全部打碎,不仅没有立足之地,更不知木雕会跑到何处。再者,万一惊醒了暗河之下沉眠的某种东西……

    “唉,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东西,才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祈焕不甘地摇了摇头。

    “正因如此才别一错再错。为了一个没人要的玩意,把命都搭在这儿,不划算。我们已经做的够多了。”

    白涯说的倒是没错,实在做不到的事也不能苛求,何况这的确算分外的范畴。遇到贵人相助,算他们走了狗屎运。

    人变多了,几只雁自然是不够的。它们纷纷仰起脖子,对着那夹缝中的天空发出细细的鸣声。这声音不大,也不刺耳,而且像是有方向感一样直直冲了上去,并没有与崖壁碰撞,因而也就听不到回声。没多久,上方的雁群似乎感知到了同类的呼唤。不到一刻钟,冰层上便落满了密密麻麻的雁鸟。

    “我们应该……”

    君傲颜刚问出口,雁姑娘就吹了声口哨。所有的大雁一并振翅,令他们感到一阵毫无规律的风。紧接着,便有一股特别的气流环绕在他们身边,将他们轻轻托起。傲颜倒是因为她的兵器太重,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几人越升越高,在双脚离地的时候,有些雁飞到了他们下方,生怕谁不注意掉下去了似的。霜月君与柳声寒都气定神闲,身体放松。就连白涯在内,另外三人的身体感到不同程度的僵硬。他们绷紧了浑身上下的肌肉,十分紧张。毕竟这种双脚无法触及在地面上的姿态,凭哪一种陆生生物都会觉得不安。

    那个女妖鸟哪儿去了?

    祈焕正环顾四周,忽然看到一个身影从雁群前方破“云”而出。不知何时,雁姑娘的双臂化作一对巨大的翅膀,灵活地向上飞去,似是为雁群引路。

    这一定是一幅非常壮观的景象:先是一只生着翅膀的人从山涧飞窜直上,势不可挡。紧接着,雁群浩浩荡荡地从谷间鱼贯而出,鸣声与振翅声交织在一起,为这荒芜的山脉带来一种特别的生机。其中,有几个人类也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一并随着雁群离开黑暗,瀑布般朝着山的另一面俯冲而下。雁群的速度太快了,地面上的一切风景都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

    重回地面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脚下软软的,像是站在棉花上一样。所有人落地的第一件事都格外统一:整理乱成鸟窝似的头发。

    雁姑娘为此笑了许久。而后,她轻快地与几人告别,便匆匆离开了。就好像这种救人一命的大事,于她只是举手之劳。

    迎着夕阳,黑色的雁群一去不还。

第九十九回:无事生非

    翻过食月山这道天堑,不需多远,便是武国的都城。

    霜月君,是要找武国的国君。而他们要想再向前行,穿过国都是最为省时的快捷路线。

    “话说在前头,”白涯最后强调了一遍,“我们只是取道路过。你找人家的国君,别扯上我们。”

    “唔……”

    霜月君只是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愈来愈远的城门。厚重的灰发披散在他脸侧,白涯看不到他的表情。

    既然没反对,权且当他是保证了。

    祈焕心里头好奇,跟着霜月君去看身后的城墙。他隐约能见着上边有浮雕,缀着朱砂色的染料,看不清内容,大抵是什么装饰性的壁画。霜月君已经扭回头,接着闷不吭声地走路了。祈焕不知道他看出什么没有,也不打算去问。他又瞥了眼白涯,想想他们刚认识的场面,暗自咋舌。这俩人脾气一个赛一个的怪,真不知关一屋子养蛊,哪个能把对方给气着。

    作为九天国曾经的皇城,如今的武国国都依然人声鼎沸,气派恢宏。门边与道路各处驻扎巡逻的护卫也装备齐整,不过,看起来最有震慑力的,还是这些守卫们似人却格外凶悍的面目、高大健壮的体魄,以及与人类截然不同的暗红肤色。他们便是统率这尚武之都的阿修罗一族了。往他们身边一站,连白涯和霜月君都显得慈眉善目。

    走过了城门关最为拥挤的地带,他们一眼先注意到大道两旁矗立的雕塑,似是某种英雄史诗的纪念。临近城门便有两座,格外宏伟高耸。白涯仰起脖子望上去,虽说那是近乎人类的外形,也未漆上颜色,可联系此地国情一想,雕刻的应当是修罗族的英姿罢。此外也有些普通人类和妖怪的模样,但只是极少数,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多数雕像的脚下都踩着些什么,君傲颜好奇走近路旁去看,发觉那华美底座由许多盘缠的身躯拧成。有些是动物,也可能是妖类;而占据多数的,却是她未曾见过的狰狞种类。那扭曲的面目比夜叉还丑恶怪异,像是经过了极端夸张的恶鬼。

    她将这发现与伙伴们讲起,霜月君冷不丁开了口:

    “罗刹。”

    “罗刹?”

    “人类的天敌。”柳声寒解答道,“以人肉为食。它们上天入地,无恶不作。有说它们因业障太重,无法再转世成人,便深深嫉恨着人类;也有说,它们正是前世作恶多端的恶人,才被罚成这副模样。我听闻九天国前身的覆灭与它们有关……但究竟如何,很难说。”

    “前朝的故事是今朝人写的。”霜月君言简意赅地概括。

    他们撇开那宿敌厮杀的雕像继续向前,各异的服饰妆点着他们身边来往的人潮,一开始,他们只当因为此处是进城要道,才汇聚了八方来客。可再往里走,放眼望去仍是一般景致。光看衣着,这都城里的居民们就像从不同文化地域里,给唐突塞进了同一座城池,又奇异地相处融洽。他们甚至见到了不少带着异族特征的妖怪,自如地行走在人群里,还有在路边摊位上,和人类摊主讨价还价的呢。

    在一行人里,柳声寒是观察仔细、见多识广,又不吝向旁人讲解的。她对同伴们说,这些服装看起来,确乎像

    保留着各地风俗,却多少有变化趋同之处。也许,这些人都已在此定居多时,只是不知为何,武国并没有统一百姓着装的制式。要么是这新国度历时尚短,要么,是本国律法与民俗皆是志不在此,无心为之。

    再者,她注意到,这些人或妖的表情颇为肃穆,或可谓是木然。不知是否是在崇武之风的统治下,所有人都有不苟言笑的习惯。

    “我说怎么虽是人多,还是感觉这城里沉闷得不行,一点也不热闹。”祈焕嘴里边嘀咕,边伸长脖子张望。“也没什么娱乐,连个饭馆子都难找……你们练武的都这样?”

    白涯没搭理他的打趣,却和他注意到了同样的问题。街道两边商铺望过去,多是在售卖防具与武器。有些门面大点的,直接将“武”字写在了挑着的幌子上,或干脆刷上了门墙,显然是武馆了。

    霜月君也在打量这些铺面,不同的是,他死水样无精打采的眼睛里,此时流露出一抹异样神采来。他突兀地抓住了白涯:

    “白少侠,你看此地的风气,正适合你这样的习武之人。”

    白涯没料到这一手,给他捏得一激灵,一抬胳膊要把他掀下去。

    “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霜月君充耳不闻,捏了捏他臂膀:“你真不考虑多待两天?我们找家可以租借的武馆切磋一番。你既是白砂的儿子,自当是武艺高强了,我可还没好好见识过。”

    “别拿我爹说事儿!”

    他们推推搡搡,其他三人也知是玩笑,都袖手在一旁看个乐呵,没有拉架的打算。

    谁也不曾想,这一闹腾惹来了事端。武国都风格杂糅,五位外来者如水滴入海,本是毫不引人注目。然而,他们低估了此地严肃的风气。立时有路过的巡卫注意到这罕见的冲突,朝他们瞄了两眼。都城常住民不少,却足够每日巡逻的卫兵熟悉,一看之下,他便察觉这是群生面孔,马上朝这边走来,边盘问道:

    “你们是哪里人,来国都做什么,却在大路上喧哗?”

    祈焕感到不妙,伸手扯住了白涯。后者本也停了下来,不料霜月君转过身对着那守卫,语不惊死人不休。

    “都城护卫?正好,我找你们国君有要事,带我们去王城吧。”

    这一句话砸下去,那守卫自然瞪圆了双眼,白涯的表情比他也不遑多让,他有些愠怒地低声陈述道:

    “我说过,别把我们扯进来。”

    “老白你也别……”

    君傲颜也连忙对卫兵打圆场:“这位大哥您别见怪,我们都是自己人,闹着玩,尽是打闹玩笑罢了。”

    “没有玩笑。”霜月君还是淡漠的口吻,白涯恨不得把他嘴堵上。

    柳声寒扯住了他,轻轻摇头,转过去对修罗巡兵道:“确实如此,若是扰了此地清净,还请见谅。我们定劝好友人,自去打尖投宿。”

    “投宿?还是先跟我走一趟吧。”又有几名卫兵围拢过来,一名修罗抱起双臂,低下头狐疑地望着他们。“如此鬼祟,形迹可疑,还想溜之大吉,如何相信你们动机纯粹?是要我们礼请还是武请,诸君自行定夺吧。”

    祈焕苦着脸退了两步:“他们俩扰乱市井……跟我

    们有啥关系啊?眼见着饭点快到了我这有点饿,能不能,不去啊?”

    修罗对他的玩笑毫无反应:“你要武请?”

    这些练武的家伙,脾气一个比一个硬。

    此话祈焕只好腹诽,不敢火上浇油,还得看着点白涯,别让他和霜月君在守卫们眼皮底下撕扯。所幸,白涯只是沉着脸,而霜月君也是一副无谓的模样。他们跟在几名卫兵身后老老实实低着头,修罗们也一个个都垮起个脸,没有攀谈的意思。直到一处建筑门口,才和驻守的两个门卫打了招呼。

    “近况如何?”

    其中一位看着不像修罗的拉开门,打着呵欠回话:

    “老样子。你带的这一群,可是这么老久来的第一拨新面孔。”

    他口中的老样子,大约是门庭冷落。卫兵把他们押进一间隔室,无论室内还是走廊都冷清无比,泛着股少有人迹的阴湿潮气。等修罗锁上了牢门离开,柳声寒在栏杆上抹了一下,发觉连竖直的栏杆都沾了一层不薄的灰。

    过道里,目所能及的地方没有守卫。结合他们被带进来的缘由,这懈怠冷寂的氛围使柳声寒推想,此处并非牢狱,大概只是班房而已。

    她再回头时,牢室内可是热火朝天。

    即使被君傲颜和祈焕一左一右架着,好声好气劝着,白涯仍抑制不住恼意,向霜月君怒骂。这会儿,他是真动了气:

    “说了多少遍我们要事在身,你爱干什么随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下你高兴了?”

    “霜月君您也是,怎么不听人劝呢?”君傲颜也无奈地皱着眉,抱着肩,“现在可好,全耽搁在这里,连我们的兵器都被下了!”

    当时拿走君傲颜陌刀的小兵,因为低估了它的实际重量,差点被刀带倒。相比于他们激愤的情绪,霜月君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王城与过去差不了太多,看来只多修了战神殿。”他也走到铁栏边,拿指尖弹了弹,“老旧得很……看守很松。现在不该是监牢。不过是关我们一时,总会来找我们问事。”

    他说得轻飘飘的,让听者们青筋直跳。祈焕松开了白涯,直翻眼睛:“真想信你这邪。我说您呐,可真是把我们坑惨了。”

    白涯站在栏杆边上,扫了一眼,冷飕飕地说道:“倒是好破。来上一刀,便省得人在这里发霉了。您往一边捎捎,莫怪刀剑无眼。”

    说罢,他下意识地抬手抽刀,却想起武器已被拿到了别处。唯有封魔刃,因为太短,加之并不起眼,藏在霜月君朴素的衣摆里,也看不出来。祈焕忽然想到他们来时,君傲颜与白涯扳手腕的事儿。说不定,光靠手也是能打开的。

    他刚回忆到这儿,谁知霜月君比白涯还能耐:“你以为我掰不开?”

    “我们被领来,不过是因当街喧哗。一旦我们出去,就是不服管束越狱而逃。”他收了手,拍了拍巴掌上的尘埃与锈迹。“别闹了,一会儿就有人来问话。”

    “哎你说的可真轻松,那你自个儿蹲着哈,别管他了老白我们走!”

    “走哪儿,啊?叽叽喳喳,吵闹不休,难怪得给你们逮进来……”

    外边走道里忽然传来了声音。几人都住了嘴。

第一百回:无由分说

    铁栅栏后的几人,听着声音的主人越走越近。等走进视线了,他们才发现这说人叽喳的竟是个妖怪——还是个黄大仙。这副毛茸茸的模样,在见识过凶神恶煞的修罗后,他们居然倍感亲切。那黄仙已修出了半个人形,正走到门前,一边用灵活的爪子开锁,一边犹自唠叨不休:

    “进来了还不消停。跟我走一趟,都老实点!”

    黄仙儿带着他们出了监房,往大门领去。白涯以为他们要被转移别处,在接近入口时,他却拐了个弯,推开一处敞亮的侧室,扬了扬嘴,示意他们进去。屋里只有桌椅,还有桌边立着的一座栖架,站着个花哨的鸟儿,眼见不是什么严刑拷打的地方。看起来霜月君所言有理,武国的巡城卫们并未给他们报上什么严重罪名。墙边还靠着两人的兵器,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悄悄松了口气。

    黄仙路过架子时,还伸手捋了捋鸟。尚未完全修出人形亦能克服捕食的天性,也实属难得了。当然,他们也不知这鸟儿换了几批。黄仙在桌后坐下,先数落了一番之前在街上他们推推搡搡的事儿,最后一拍桌子:

    “你们来我国国都,究竟有何目的,如实招来!”

    “如实招来!”那鸟儿也跟着叫。

    祈焕憋着的气都要给笑出去了。他抽了抽嘴角:“我们就是路过,莫名其妙就被抓了关起来。好不容易给您提了出来,又是这么一大通训。你们这可不是待客之道,颇失大国风度啊!”

    “武国风度?”黄仙搔着脑壳嘟哝,清了清嗓子,板起脸来,“非我等不懂待客,是你们喧乱市井,都是有失体统。现在本大人不计前嫌,与你们好生说话,还不把实情道来?”

    “启禀大人,我们真就是取道国都……”

    黄仙连连摇头:“你再与本官推脱,那就是心怀不轨,罪加一等了。无论你们是来探亲安居,还是比武扬威,最好与我尽数细说。若要定居,登记了身份也不留你们罪名。要是打擂,说明白了也能给你们做安排,这来往武客甚多,你们莫要自作主张。寻亲更不愁连坐,有要找的人,恰好让他们来作保,把你们带走完事。”

    君傲颜听得苦笑,正要与他解释,霜月君把她往边上一拨,对着他道:“我们找人。”

    白涯又开始头疼了。那黄仙浑然不觉,舒心地咂咂嘴,执笔窸窣记下什么。接着,他又朝霜月君发问:

    “找什么人?名姓籍贯报来,文书签字画押,让他们进来捞你们。”

    “堂堂一国之君,不合适吧。”霜月君袖着手淡淡道。

    “一国……啊?”黄仙骤然拔高了声音,他唰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你当街闹事要找国君?说什么笑话!这班房关得你太舒坦,做白日梦啦?”

    “有什么笑话之处?我的确有要事找他。”

    黄仙扶住了脑门:“来个人喊两句,就能去觐见国君,你当王城是跑马场?你说说你什么身份,找国君能有啥要事!”

    霜月君认真起来,终于正眼看向他,说道:“我自是有正经事的。在下六……”

    他没能说完。柳声寒早挨到了他身后,扯住他衣袖一拽

    。这力道不足以影响什么,却足够他疑惑地扭过脸,看她有什么话要讲。柳声寒对他摇头。

    切莫打草惊蛇。

    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生出的担忧,又是怕惊了什么蛇。霜月君住了嘴,眉毛抬得老高。只见柳声寒理了理衣襟,上前一步:

    “既是要事,我等不便在此信口说起。我知国君公务繁忙,王城秩序森严,可还请大人行个方便,为我们通传你们管事。我们且让他替我们上报,再等国君定夺,决不无端生事。”

    “什么不便信口。”黄仙不悦地一挥手,“我便是此处最高管事,你们果真有话,还是都与我详尽分说的好。”

    霜月君似是有些不耐了,闻言狐疑地扫了他一眼:“……就你?”

    他声音拖得长,把质疑的味道也放大。黄仙霍然起身,绕出桌椅朝他走来:

    “小子,你胡言乱语很久了,这又是看轻谁的意思?不使点手段,你还真不知本官如何能在国都挣得一席之地——”

    这班房虽临近城门,算是在繁华路段,却实在门可罗雀。门口的守卫又打了个哈欠,盘算着何时才到轮班时辰,能把这枯燥差事甩下。另一人忍不住跟着呵欠连天,忙甩了甩脑袋,强打精神道:

    “哎你说,老大都进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问出点啥没?那几个外来人古古怪怪,不会是什么扎手点子吧。”

    “能扎到哪去,老大还用得着你担心……”

    卫兵无精打采地回话,拔腿要走:“我去解个手,长官出来若是问起……啊呀!”

    他一声大叫,他的同伴比他也不遑多让。然而他们的声音都被墙壁崩碎的巨响掩盖了,就在他方才站着的位置,身后门墙轰然炸开一个口子,烟尘弥漫中,似乎还有个人影飞了出来。两个门卫吓得连连退步,咳嗽着挥散眼前灰土,定睛一看,发出了更惨烈的惊呼:

    “老,老大?!”

    屋内,祈焕眯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倾泻进来的光。等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禁咽了口唾沫:那据说是班房总管的黄仙躺在一片废墟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饶是君傲颜行军见多了动武场面,也无意识地发出叹问:

    “您、您这是……?”

    “我就……推了一下。”

    罪魁祸首,居然比谁都要茫然。霜月君的手还抬在半空:“我没想把他怎么样。动静有点大……怎会如此?”

    “您是诚心要来打架的吧?兜这么大圈子?”

    白涯烦得不行,他一探头,刚好和外边的看守对上眼。那俩人一愣,齐刷刷后退一步,转身就跑。他再回过头,桌边的栖架还好好的,那鸟儿还站在上头,竖着毛直哆嗦。见他看来,大叫了一嗓子:

    “老大!”

    紧接着,它振翅便飞,活脱脱是落荒而逃的架势。一路上,嘴里还叫着“老大”呢。

    柳声寒慢了一拍,没能拦住,此时皱眉说道:“这禽鸟能作人言,怕是要飞去报信。”

    “赶紧走。再不走,走不了了……你还在干什么!”

    白涯对着蹲在晕迷的黄仙边的霜月

    君暴喝。后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

    “弄醒。我不知道皇城怎么进,既然要说事,若一路杀进去,也不甚好。”

    “弄醒?然后呢?赔礼说你不是故意的?”白涯直接动手去拉他了,其余三人也收拢了身上物件,开始张望道路,“洗不清了,人哪会就这么听你的?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撒开腿蒙头狂奔,只想着先远离身后一地狼藉的班房,把这飞来横祸甩得越远越好。天不遂人意,他们刚离开班房不久,钻出一条小巷,祈焕立刻就瞅见大道另一头,有修罗护卫在四下搜寻什么。他一探头,那修罗便朝他们看了过来。看一眼不掉肉,可那修罗立时迈开腿,眼看着就冲他们过来了。

    祈焕一拍手:“也太快了——跑跑跑,开始逮我们了!”

    闹大了。修罗卫兵们也许是收到了报信,也许,是看他们在王城发足狂奔,又有同僚在追赶,本能地加入进来。他们慌不择路,一路想朝人多的地方钻,以混淆视听,甩脱后边滚雪球般,越攒越长的尾巴。一边跑,祈焕还止不住嘀咕:

    “这武国国都,怎么,路上人稀稀拉拉的?人都、都都去哪了,躲都没得躲!”

    也不知是谁在领路,那位又是否识得方位,他们本能地追着同伴的脚步,确乎离班房越来越远,却不清楚自己跑到何处了。直到耳边的器乐与人声喧嚣得震耳欲聋,他们才回过神来,一头扎进人群外围后,纷纷刹住脚步。君傲颜弯下腰揉着双膝,气息倒还算均匀:

    “这里怎么这么热闹,锣鼓喧天,大户人家娶亲吗?”

    “谁知道,我就晓得难怪刚才一路没人,原来是都到这儿凑热闹了……哎!”

    柳声寒忽然踉跄了一下。祈焕伸手要抓住她,却发觉自己也被身边人撞得一个趔趄。他的同伴们也是一般情况,白涯与君傲颜对视了一眼,他们要挤出去并不困难,可后有追兵,这并不是好的选择。

    霜月君大概也是这样想,于是五个人一同顺着人潮的裹挟,朝喧闹的中心去了。临近了,他们发觉那是处四面开放的高台,想来不是君傲颜所猜,是什么娶亲的队伍。但敲锣打鼓的阵仗丝毫不差,以至于他们一直来到近前,才听清台上的呼喝,与左近围观者的呐喊助威。

    是一座擂台。此刻正有人在比武,才将方圆几里地的居民都吸引了过来。

    白涯不自觉脚下一顿。他踮起脚尖,往那妆点隆重的台子望。他身边的霜月君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你不跑了?”

    “就看两眼。”

    “有什么好看?”霜月君歪了歪头,满面不解,“土鸡瓦狗,你竟觉得有趣么?还走么?”

    人群依然在涌动,君傲颜终于抓到机会挤到了他俩身旁,冲着白涯耳朵喊话:“现在这大路上人多眼杂,不好办!咱得找个屋内的地方藏会儿!”

    “你看这附近,有过得去的房子吗!”白涯也扯着嗓子吼回去。倒不怕人听到——太吵了,太嘈杂了。

    这样想着,他耳朵一动,留意到身侧的方向,喧哗似乎减弱了……

    他们不约而同,转过头去。

第一百零一回:无言可对

    人潮在分流,远处一个人高马大的修罗在走近。更要紧的是,他身后带着一小队人马,打眼一扫,都军容整肃,装备精良,不像普通的巡城卫能比。

    白涯心头一跳:“动真格了?祈焕和声寒呢?”

    “不知道,兴许是人挤人,被带走了。”

    “你去找——不,我们分开跑!”

    他话还没说完,君傲颜已经当机立断潜进人群,三两下没了影。

    “倒也不必。”霜月君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我看他们的装束也并非寻常人等。正好,请他们带个路。”

    白涯感觉自己简直要被气疯了,可谓难得。

    六道无常都是一根筋!

    他心里骂着,一把拽过霜月君,强拖着向反方向跑:“进宫找人?我怕你见到正主之前就身首分离!”

    好消息是,霜月君没有再反抗什么。他们顺当地钻出挤挤挨挨的人墙,冲回了大路上。真使起一身气劲来,纵使武国住民,无心之下在他们面前也跟纸糊似的。也不知这么一路撞过来,究竟伤了多少人。

    坏消息是,两人扭头一睃,发觉那一队的修罗,全追在了他们身后。

    究竟是他们逗留太久,暴露在了追兵视线里,还是背着武器的人搭伴,目标太过明显?当下,思考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他们闷着头在前边狂奔,只听后面修罗卫兵呼呼喝喝,时不时吹起尖锐的哨音。

    这声音大约是某种警报。周边有巡城的修罗听见,立刻离开原本的线路,也朝两人追来。有时离得近,撵得二人紧迫,白涯少不了挥起刀,逼退围拢的守卫。好在即便是武国,也不是满大街都是悍不畏死的武夫。他们多半顾忌起来,没有拼死缠斗,给了白涯喘息之机。

    略一分神,他注意到一旁的霜月君,胁差依然没有出鞘。纵然有大胆的卫兵抡起武器挥来,霜月君亦仅仅以刀鞘格挡。那些缠绕的符文布条看着破烂,却始终完好无损,白涯只能猜测那是某种阴阳术。

    那想必是高明的咒术:在他们最狼狈的关头,差不多有一打的守卫在他们身遭游走纠缠。白涯几乎以为迫不得已之下,他得当街朝此地官兵动手。可霜月君还是没有拔刀,他只以符咒盘缠的无刃鞘面,朝前一挥。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仿佛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浪潮,从刀鞘挥舞的轨迹扩散。修罗城卫们一个个人仰马翻,就这样被掀开,重新现出道路。

    顾不上惊诧,白涯越过这一地狼藉,三步并两步赶上霜月君。后者头也不回地说:

    “附近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边跑边一回头,起初的一队修罗依然缀在后头,甚至更近了许多。没办法,两人被逐渐增多的人群挤撞得东倒西歪。而那队卫兵气势汹汹挤进来,都城的居民们一旦注意到,便开始为他们让道。

    “怕是再施展不开。”白涯骂道,“追个没完了……得把他们引到空旷的地方!”

    “你在乎这个?”

    忽视霜月君那近乎挑衅的语气,单要把人引走,这并不容易。一时间那许多卫兵也无法挨到他们身边,但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白涯无头苍蝇样在人海里乱窜了一会儿,强行穿过人墙,

    忽然眼前一空。

    他仰头看见一处高台。长时间的奔走让大脑有些缺氧,他没来得及细想,纵身探手在台子边一按,拔地跃起,翻到台上。顾不得琢磨这是什么场地,甫一落地,他抽刀旋身,往底下望去。闹市之中,以他为中心,忽然出现一阵寂静。白涯目光错愕地扫过台下看客,他们都张大了嘴,不知看见的是什么状况;再转过身,台子中央也有两个人,各自提着兵器,正一脸怔愣地看着他呢。

    好半晌,其中一人一抹面上血痕,语气不善:

    “擅闯擂台,还不滚下去?当心刀剑无眼!”

    刀剑无眼?还没轮到别人对他放话的时候。白涯根本没心情搭理他。他略一上下打量,重新回身朝远处张望。那些修罗身形高大,可武国都城鱼龙混杂,在人群里,他一时竟找不到他们的影踪。

    他不理会打擂的武者,武者却来了脾气,提着刀走了过来:“不吃敬酒,那就别怪罚酒辣口……”

    他提刀往跳上台这小子后背抡过去,一条腿也大咧咧抬了起来,意欲将人踹下台。所有人都只听见乒然一声,和紧接着的,**砸地的闷响。白涯缓缓收回弯刀,摇了摇头。霜月君说的不错,这些上台打擂的也许有高手,可至少没教他们遇见。

    思及此处,他念头一闪,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摔了个屁股墩的武者却不容他细想,坐在地上懵了一会儿,看看手里豁口的刀,猝然跳起来,怒吼一声,红了眼往上扑。白涯自然不会跟他讲什么风度,一阵刀兵碰撞的激烈声响,他在对方的王八拳里觑了个空,提膝一脚,便把人蹬了下去。

    底下的看客们一片惊呼。有好事者大胆上前,翻进擂场看那武者,回头大声道:

    “打晕了,直接打晕了!”

    众人哗然。白涯只当要找自己麻烦,不料,这群人纷纷叫好起来:

    “少侠,好靓身手!”

    “好,精彩!”

    他登时哭笑不得。再一扭头,那武者先前的对手还呆立在原地,直勾勾对着他瞧。白涯恶声道:

    “看什么,还不滚?”

    那人嗷地一嗓子,忙不迭冲他跑了两步,又赶忙刹住,换了个方向连滚带爬,竟就跳下台去了。白涯紧皱着眉头,目光在人海里梭巡,试图捞出那些修罗的身影。他们人呢?为什么没再追着自己和……

    霜月君呢?!

    他心里一惊,猛地意识到似乎在自己翻身上台前,就没见对方人影了。他急步冲到擂台另一边到处张望,却见人群忽然后退,显露出其间的修罗卫兵来。

    每一个卫兵,都合力抱着根擂场围柱。他们一声暴喝,发力拔出那些粗木,仿佛捏起竹签般轻易地朝白涯掷了过来。

    呼啸的风声和飞来的木料遮蔽了感官,白涯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当木柱歪七扭八插遍他身边,他听见冲上前的修罗发声呐喊,比擂台的观众们还要喜悦万分,又带着熊熊怒火:

    “你再跑!”

    四下粗壮的篱笆都深深地扎入擂台之中,一时半会,凭一己之力,绝无拨开它们逃出生天的可能。就算想从上方跑走也难,木桩错开的角度让他无处挤身。抬起头,只有被木桩割裂成数块

    的漏光的天。

    “老实点,别乱动!”

    白涯憋着口气,没有回话。但他的确安静了下来。说实话,此刻挣扎不过是烦得慌,心有不甘罢了。他并不指望自己打翻了这一个卫兵,就能顺畅逃走。毕竟,这里不是守备松懈的班房。无论是森然大门,还是内里十步一见的守卫,都在向白涯说明,此地是武国都真正的大牢了。

    朝里走了很深,卫兵才将他锁进一处铁牢。白涯握住栏杆晃了晃,结实得很,完全不是那处班房能比。

    想要出去,也应当费事得多。不知道霜月君怎么样了……

    这么想着,白涯一抬头。过道里走来那人,那身形,那厚厚的灰发,怎么看都眼熟。

    霜月君想来也是被抓住的。不过,也许他还心心念念着见国君的事儿,没有激烈反抗。因而,若忽视他身后亦步亦趋虎视眈眈的两个看守,他走向牢房的姿态,简直可谓闲庭信步了。进了牢里,他还有闲心和白涯打了个招呼:

    “唷。”

    白涯骂了声娘。

    将霜月君送来的守卫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走道里,与狱卒交谈了几句。白涯隐约听见他提到什么“典戎卫”,要来人进牢巡察,叮嘱狱卒打起精神,别出什么乱子。

    进牢也没撞上好时日。

    白涯臭着脸走到牢房角落,一屁股坐下。霜月君在他对面与他面面相觑,也无甚表情。一阵寂静后,白涯冷冷地说:

    “你现在还有什么说法?这是正儿八经的大牢。我看我们一个也别想干正事了。”

    饶是霜月君也沉默了一下,才道:“不论出什么偏差,大不了我担着。”

    “你担着?你能担什么?啊?你觉着我真是怕抓起来了,把我们拉去杀头?”白涯豁然起身,怒视着他无波无澜的脸,“我们来找人,多少年了,不知是死是活。你耽误着我们,你再想怎么担着,帮我们找一群死人?即便你身为无常,又能怎么样。”

    半晌,他叹息一声,慢慢坐了下来。霜月君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云淡风轻地揣着手。良久,他才近乎陈述,又近乎抱怨地感慨道:

    “这六道无常,我也是不想当的。”

    “所以你逃了。”

    “我没有逃。”

    他抬头,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白涯。昏暗的监狱中,些许亮光都不能进入他的眼睛。

    “随便你怎么说。”

    “不论能不能解咒,我都会回去。”

    “怎么解?”白涯移开视线,“见了阿修罗的国君,你又能如何?”

    “我问他。”霜月君平静地说。

    白涯觉得脑仁隐隐作痛。

    “这就是你……在此地徘徊许久搜罗线报,殚精竭虑苦思多年制订的无上妙计?”

    “是啊。”霜月君理所当然地点头,还是无所谓的冰凉语调,“我经过多年了解,发觉并没有其它办法。不如直接向他询问,如若连他也不知情,至少能为我去查证更多线索。”

    “你就不怕反倒是他们故意设下的圈套?”

    “我为什么要怕谁的圈套?”霜月君扬起眉毛。

    这天没法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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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