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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二回:无心插柳

    白涯扶住额头,挪了个方位,不想理他。

    两人又相对无话了一会儿,这回,霜月君主动开了口:

    “那个叫柳……是柳声寒吗?她说你们拿了一些神的宝物。”

    “是又如何。”

    霜月君思索片刻,走到他面前蹲下:“这样,我再和你说一件事。”

    霜月君的手里,拿着根小木棍,不知从哪儿撅来还是捡来的。他在二人间的土地上戳了几个点,说:

    “你看这像什么。”

    “别卖关子。”白涯瞟了一眼,不知道他要玩什么花样。

    “仔细看看。”

    他本已收回视线,倏然又转过头:“七个点……”

    “七个宝物。”霜月君点点头,“由七个神,在七个位置驻守,理应是不会变的。”

    “我们动了两个宝物。”

    白涯挺直了脊背。他模糊地感到,霜月君将要说的事情十分重要。

    “这七个宝物,原本组成了一个阵。”霜月君以木枝比画,将七个点连接到一起。“你就当是七星阵吧。”

    “七星阵?”

    “这看着不挺像么。”

    白涯伸头看了看,确实像那么回事。

    “有什么用?”

    霜月君凝视着地上的点与线:“这阵法造出了结界,笼罩了整个九天国。这才是此地忽然与外界隔绝的原因。也许等你们再挪走一两个宝物,结界就会削弱了。”

    “也就是说……”

    “我也不清楚。毕竟还有许多,依然在原本的地方。没准,得把宝物全部调换方位,才能将结界彻底打散。”他抬起头看着白涯,歪过脑袋,“你一点都不知道这事?”

    白涯见鬼似的看他:“我怎么会知道?这……”

    “那你们将宝物收入囊中,是称王称霸?”

    “鬼扯。”白涯一阵气闷,“我不信那些东西……我们也不是强盗。全都是机缘巧合。”

    “明白了。”霜月君了然颔首,“我只当你们纵使不明就里,也有一个计划,才打乱了宝物所在。也算你们误打误撞,我如今能感受到,结界的隔绝已经衰弱不少。”

    白涯紧锁着眉毛:“你都已经感觉到了,这么大的事,先前也不早和我们说?我们要当真就这么路过……”

    话至半截,他忽然住了口。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狱卒们隐约的恭敬问好。霜月君也听见了,伸手抹平了泥地上的痕迹。那人的步子很重,很急,却一板一眼,节律分明,听起来是军旅中人。等他们站起来,恰好与来人打了个照面,多少都一阵惊讶。

    在这修罗统辖的都城,牢房重地里,来的却是个人类。他的胡须都白了,鬓发里也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霜色。他的面庞写满了风霜的痕迹,看起来饱经沧桑,却一点也不显老态,反而精神矍铄,使人难以把他称作老人,而更像是个中年男子。花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像含而不发的宝剑,蕴藏着锐利的光。

    “人类?”霜月君嘀咕了一句,“竟然有人类。”

    闻言,男人冷冰冰的脸上挤出个笑来,将一身肃杀气冲淡不少:“武国以武为道,拳头够硬,就能打下地位。”

    “那现在呢,知道我们能打,不问斩了,要我

    们出去为自己打出一片天?”白涯抱起双臂,警惕地看着他。

    “说笑了。”他摇摇头,“不过,我们的确听说了你们在比武场的表现。国君十分意动,特地召见你们。”

    还真有这么简单?白涯一阵语塞。他看了看霜月君,不料,中年人的目光也跟了过来,对着霜月君道:“您就是霜月君吧?王已等候你多时了。”

    “难怪他们都追着我不放。”霜月君了然接受了这事态变化,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早知如此,何必费事。是谁拉着我跑的?”

    “你少废话。”白涯的视线挪回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上,上下打量,“不知这位好汉……怎么称呼?”

    中年人看了看他。

    “鄙人……”

    接着,他的嘴轻快地吐出一个名字。他的语速很正常,字与字之间也没有任何怪异的停顿。但就在那一瞬,白涯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耳里空荡荡的。他回过头,看到霜月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他听到了?听到了什么?

    是白涯没听到吗?只有他?

    还是说……

    他因为过于震撼而在听到的瞬间,便在脑海里过滤了那个名字。

    他瞪大眼睛,露出少有的惊诧。他不该表露自己的情绪,从来不该,可此刻他就是怎么也忍不住。随即,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吐出几段空白的气。

    “您还有什么问题?”

    “你是……你——你是、是……”

    “君乱酒。”

    如雷贯耳。

    他听到了,他确定了。

    他再也说不出话。

    白涯的大脑飞快地转着圈,一大堆问题海啸般平地而起,在这颗晕乎乎的头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地翻搅、涌动。

    怎么回事?他真的是君乱酒,君傲颜的父亲?是本人,而不是什么冒牌货?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又是如何在此地谋到一官半职?他还是过去的他吗?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记不记得他的女儿?他的思想与行为是否有额外的动机,还是单纯听命于修罗王?他的话在王那里是否有什么分量?白涯该不该将傲颜的事告诉他,就现在?他会作何感想,作何反应?这对他们现状的改善又有何帮助?

    是真是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假,非假非真。

    冷静,千万要冷静。克制住情绪,在彻底弄清现状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在漩涡的中心,这句话缓缓浮现,逐渐在脑海里变得清晰,盖过任何翻江倒海的声音。

    “……没什么。”错愕之后,他立刻恢复了正常,“我们何时能见到王?”

    霜月君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兴许,是他忽然对武国国君来了兴趣,有些反常。大概与面前此人的身份有关。他们队伍里,那个拿着斩马 刀的女人姓什么来着?

    想到这儿,霜月君心里多少也有了答案。他并不太清楚“斩马傲颜”的故事,只是略有耳闻。他的心思从来不放在那些奇闻轶事上。不过,既然姓白的终于有点配合的意思,也算是好事一桩,省了不少麻烦。

    “我现在领二位去客房稍作歇息,明日即可拜见国君。”

    “有劳。”

    白涯老实太多了,这种极度的冷静之下,仿佛流动

    着潺潺的熔岩。霜月君能敏锐地捕捉到这点。他又开始回忆,这君乱酒是何许人也?与他无关的小角色,他都不感兴趣;他不感兴趣的人,都很难记住。不过这名字的确耳熟,仔细想来,好像是一名纵横沙场的武将,曾立下赫赫战功。其余的事,他一概不知。等回头只剩两人时,他再屈尊问问白少侠好了。

    过了不知多久,天黑了下来。王城很大,却空旷,人群总是挤在某一处地方。若不是近日赶上了“好时候”,恐怕仍是看不到这么多人的。除了擂台,武国这地方白天安静,晚上也安静,仿佛昼夜的区别只是天空的颜色罢了。

    白涯从三层望出去,周边仍是一点人影也见不到的,唯有步伐整齐的修罗的编队,偶尔从附近走过。他们已经在皇城内部了,这里戒备森严,却年久失修,一切都很陈旧。所有人的精力都不放在生活的柴米油盐,甚至建筑、家具、衣物都不重要,这一点连皇城里也好不到哪儿去。砖若是缺了便缺了,只要不漏风漏雨,接着用便是。衣服破了个洞,缝缝补补又三年,新衣服想买怕也要等人现做。并非是因为贫穷——相反,他们实则富得流油。依靠对周边的城镇与村庄的劫掠,武国国库充盈,就是懒得拿出来用,仿佛战争才是一切的出发点。其余的小件更不用说了。大到亭台楼阁,小到锅碗瓢盆,他们都能以奇怪的方式和奇怪的材料将其修补,最终形成了花花绿绿的滑稽模样。

    太他妈的怪。

    “那个人类……有两把刷子。”坐在桌边的霜月君抬眼看了看来回踱步的白涯,“在人类之中算是强者。不过,还不够强。”

    “他是傲颜的爹。”白涯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傲颜一直在找他——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他。但……我——唉。”

    霜月君撑着脸,打了个哈欠,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新闻。

    “猜到了,然后呢?慌什么,再把他叫来问问便是。”

    “没那么简单。他们三个还不知在城中什么地方,汇合没有,安不安全。我们在宫中稍有不慎,便可能为他们父女二人引来杀身之祸。”

    “啧,麻烦。”霜月君倒了一杯酒,“明日去殿上一问便知。”

    “不行!”

    白涯在桌边停住脚,忽然猛拍桌子。酒壶当啷一下,盖儿与瓶身相互碰撞,溅出几滴壶口的酒水。所幸霜月君的杯子举得够快,不然一定给他打翻了。

    “小点声。”将杯子凑到嘴边,他嚷了一句。

    “不能明问,绝对不能。”白涯抓了抓头发,又开始来回踱步,“得先让他帮我们找到那三个不省心的。必须让他们父女见了面,才能说清楚。我也只是听过名字,不能打包票说那就是君大将本人。”

    “你还真是在意他们。”霜月君放下杯子,不动声色地揶揄,“放心,姓柳的在,不会有什么事。那两人也都是能打的角色,出不了岔子。反倒是你,光想着别人,你自己又为何而来是不记得了?”

    这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白涯猛然停住脚,停留在窗边。晚风轻轻钻进屋里,让烛光摇曳不定。他忽然意识到,从与君乱酒见面到现在,他竟然一直都没有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完全替傲颜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与不得已的怀疑中,晕头转向。

    白砂会在这儿吗?

第一百零三回:无讳之朝

    白涯本想过,一国之君的住所,也许会集中体现举国上下的珍宝财力。不说多么富丽堂皇,也该正经气派些。不过,他们走向正殿的道路上,看到的建筑依然是奇异的拼装模样。

    只是在宫廷侍卫们的映衬下,这宫宇楼阁不再使人感到可笑了。

    如若说武国的王城是白涯所见识的一切王权核心中,最为朴素简单的一座,它却也同时拥有着他所见识过的最为肃穆的氛围。隔上三五步,便能看见全副武装的护卫,军容整肃,装备与仪态都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轻甲与利刃的森然寒光映着材质混杂的楼台,将滑稽感冲淡大半,而军旅一般森严的气息取而代之,扑面而来。

    这守备一路蔓延至大殿,一致的兵甲姿态稀释了守卫们本身的不同。可一踏进殿内,白涯依然在一群修罗与妖类中,敏锐地挑出了一个人类的身影。君乱酒竟是驻守在王殿之内,王位周围。看样子,他在此地地位颇高。白涯不知这是否意味着他的立场也已倾向于这个国度,可无论如何,在确立他的身份与国君的态度前,他身居高层的事实只使得贸然相认的风险有增无减。

    说到国君……

    一开始,白涯的注意力甚至没有集中到国君身上。当他从君乱酒那里移开目光,最先吸引他的,是洁白的王座。它与他所见的武国造物都大不相同,通体皆白,似乎有复杂的纹路,作为一处座位而言,很是繁复宏伟,传递出权位的震慑来。那颜色也有古怪之处,白得太彻底,却无有一丝光泽,呈现出纯净而空旷的效果。相较于宫内陈旧的气氛,它似乎在发光。

    这纯白的底色像在色彩混杂的屋子里剐出了一窝空洞,开出了一张画布,可画布上描绘的人影,相较之下又不那么威武。国君有一头蓬乱的暗红长发,盘虬地向四周伸张,如这片白色之上,以干涸枯血点染的烈火。离得近了,能看见那面庞筋肉分明,昭显他修罗的身份。那身材与周围侍卫相比却太娇小了,白涯本以为国君会是一众修罗中最为高大雄壮的模样。

    与王城严苟的气氛不同,他并不是正襟危坐的,倒是姿势豪迈地叉着腿,一手支着脑袋,凝眉俯瞰走近的访客。活像军中悍将稳坐帐内,压抑着不耐,接见文臣来使似的。他一开口,是朝着将二人带来的护卫的,显然无甚敌意,声调却也硬邦邦的。

    “行了,就带到这儿。”

    这声音……

    白涯不由得多看了国君两眼,即使明白倘若自己没有听错,她果真是一位女王的话,这打量颇有些不合礼数。有心相看之下,他才从对方悍勇的面孔里看出点中性来。她脖颈上还饰着道细环,也许,是这位看起来骁勇的女性,给自己的一点独特饰物。

    霜月君没有在看她,不知是因为国君是位女王,还是他对诅咒的来源一族耿耿于怀,不屑去端详。

    他的眼神瞥在王座上。白涯不由得也望了过去,这一望,顿时没能拔开眼。

    那苍白的王座竟然是骸骨塑立的。

    不知其数的白骨,以其形状与尺

    寸来看,绝不来自于任何唾手可得的普通猎物。有的像巨兽或妖异,还有的,两个经历厮杀的人能看得出,定然是人骨。这很……野蛮,白涯只知道在故土未开化的地方,有以人的尸骨打造器物的习俗。

    可它又很华美,很恢宏,像精心雕琢的、加以修饰的恶意。它白得像死亡本身,又像一种践踏死亡的诵唱。腿骨、脊椎、各异的骨骸,交错支棱着,如无数亡魂跪拜臣服在地,托举起其上的王来。细看之下,这些骨头都应是经过了精心挑拣,选出每一首丧歌中的最强音,再仔细清洗打磨。每一根都有着诡异的美感,仿若将无数终将逝去的生命凝固雕琢为永恒,结成这王朝的史诗——这王者的赞歌。

    “你很欣赏我的宝座?”

    女王的嗓音响起。

    白涯立时从这原始狂放的冲击里抽出心神,抬头看向她。这位国君自带一股威压,却不是严肃的,而是一种野性的张力。此刻,她不吝对他们展现出显著的自傲神色来,咧开嘴角,微微扬起下颌:

    “每一位访客看见它,都是你这般震撼的模样——如果不是更甚的话。”

    她略过一旁神色淡淡的霜月君,隔空点了点白涯,又拍拍王位扶手:“这些,是我造访这九天国以来,连年征伐斩杀的所有强敌。有你们人类,有我们的宿怨罗刹,也有诸多其他异族的强者。诸恶皆可杀,可世间恶业难消,多年下来,这王座都如此庞大啦。不过么,即使不能列入王座,其他败者也有他们归属的地方。”

    “归属?”白涯皱着眉,下意识地问道。

    “战神殿,你们当有所耳闻。你们进入王城不久,又多生事端,想来未曾见识。若有机会,可以一观。”女王托着下巴,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扫量。

    霜月君依然没有言语,而白涯不是没有听说过这场所,反倒有些疑惑起来:“我以为,那是供奉英雄的所在。”

    “既是供奉,自然有供品。比起败者的尸骨,还有什么是献给英雄的更好礼物?”女王抬高了眉毛,做出相匹配的颂扬的神情,“它们是王朝的基石,是雄图的底座。当然,那些骨骸太多,只是做成基座,太过浪费了。将它们尽数砌作墙体,垒成屋梁,才算是物尽其用。打造出的骨殿,才不枉战神之名。”

    这言语与思想都太富有侵略性,白涯隐约感到些堂皇言语下的凶暴来,在心底暗骂一句。不及他细想,女王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一旦阐述完自己要表达的部分,便将兴趣转向了直到此刻还没有发声的另一人:

    “那些败者都不过是落下的尘埃,过眼烟云,不谈也罢。您呢,才是这么多年岁里,我们翘首以盼的客人。”

    作为一国之君,她语调的倨傲不算过分,内容倒相当客气了。令白涯奇怪的是,之前迫切无比的霜月君此时表现得不咸不淡。他袖着手,仅仅是转正了身子,看着女王应了一声,以示自己听到罢了。

    “我有些惊诧。”女王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看他有在听着,便自顾自说了下去,“照理来说,你所

    随身的这把胁差——我们修罗的语言称谓,你们未必能懂。在人间,它可是叫做封魔刃?”

    霜月君微微颔首。女王接着说:“这封魔刃,依据常理,但凡我等修罗一族,甚至无需目力,便能辨识其气息,感知其存在。只是您临近都城时日不短,进城也一直无人察觉,直至来到我面前,这封魔刃的气场才彰显出来。你可是在封魔刃上,下了什么禁制?”

    霜月君以漆黑如无物的眸子对向她:“不曾。”

    “是么,奇也怪哉。”她以平淡的口吻说道——这一会儿,她的神态不再丰富生动了,“它想必在您身侧,且拿来与我一见?”

    霜月君只是看着她,除此之外,他面上甚至再没有一缕旁的肌肉牵动表情。

    “与你一见,可不是意味着,与我就再不相见了?”

    这话说得直白,白涯以为女王多少会反驳粉饰一番。孰料,他在女王那沉默粗犷的面目上读出了一种默认来。她似乎不屑过多掩盖这一层目的,抑或她并不觉得自己此般作为有何不妥。方才的话术,只是对封魔刃如今的携带者,施与聊胜于无的一点儿客套而已。

    “你挺聪明,不是一介武夫。”她高高挑起眉毛,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审视,“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封魔刃并不属于人类。你若能交还我族,对你我都是好事一桩。”

    白涯与霜月君相遇至今没有几日,两人也都不是喜欢闲谈的性子,他不了解对方的经历,更遑论内心。他只知道霜月君被这不死的诅咒纠缠,想要解脱,可这解脱意味着要舍弃封魔刃吗?霜月君一路至此追寻的线索,也许是修罗布下的,他们想要回自己的东西。而霜月君是否将封魔刃视作他们的所属,还是自己的?

    他与这神诡之兵有什么纠葛,这些年都遭遇了什么,如若失去它,他又是否会受到什么影响……白涯一概不知。此前,他们也并未就此话题有过谈兴。

    他猜不出,只看着霜月君依然端着不变的神色,对女王吐出区区一字来:“行。”

    白涯登时摸不着头脑,瞪着他想问话,又不得时机。怎么说,封魔刃也是神兵一件,就算诅咒恼人,如此简单便能摆脱吗?

    包括女王在内,殿上的一众修罗也未料想过此等答案。该说,无论他们是否知晓诅咒一事,他们都想不到有人能这样轻易放弃他们一族视若珍宝的神物。短暂的安静后,大殿上突然爆出一阵喧哗,白涯简直以为自己进了哪个酒肆。

    “这小子说什么昏话?他脑袋不太好使?”

    “我看他怕是没我们的胆子,不敢拿着它吧!”

    “哎,陛下,您可快把东西拿到手里,别等他回过神啊!”

    他们大声地打趣,女王竟然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上下打量霜月君,放任手下们的喧闹。白涯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阶层次序似乎是散漫的,肃然时如军旅般森严,可对彼此也如战友随性。不过,他们二人并不是这些修罗的战友。

    不是他们可以随意玩笑的对象。

第一百零四回:无羞当面

    白涯瞟了一眼霜月君。后者似乎感受到了,略偏了头看向他……然后目光越过他肩膀,投向他身后。

    在那里,有一个侍卫笑得最为张扬,正在大放厥词着:

    “这人类可最为狡猾,陛下您得明察。谁知他是不是拿了个赝品,视您威严若无物,要搞那偷鸡摸狗、偷梁换柱——”

    耳畔一阵风声尖锐地破空,仿佛利箭直刺。一道黑影迅疾地穿过殿堂,猝然击中那修罗的头颅。一蓬血色炸开,他聒噪的嘴再也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轻微地抽搐。

    血流,自他头部,缓慢地在地上蜿蜒开,染红了王宫的地面。

    这一切闪电样划过白涯的视域。他猛地回过头,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自己看到了什么,又为何要去看自己的同伴。

    霜月君。他抛掷的手势甚至还未改变,此时缓缓收回手,又是像方才一样袖手站着了。就好像他没有在武国王城正殿之上、国君眼皮底下,拿这一族的宝贝,狠打了王宫守卫的脑袋一样。

    众皆哑然。比起方才的片刻无言,此时的王殿静如惊涛倒卷前的大海。

    顷刻间,怒浪翻涌而来。这可不分对象是否无辜,所有护卫都擎起兵刃,嘴里大声呵斥着,对着两个人群情激愤。有的已经激动地踏近几步,眼里睃着女王,激动地喊着要将二人拖出去斩首,或干脆就地诛杀。

    “肃静!”

    关键时刻,女王 震声喝止了手下人。她大声命令他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又点出一位,吩咐他们把受伤的侍卫带下去。这些修罗看着关心同僚,作风却着实粗暴。白涯眼睁睁看着那卫兵提起同伴的领子,就那么一路拖行着,将他拉出了大殿。

    地上随着他的动作擦出一长串血迹来。白涯眯起眼,能看到其中还有些掺着浅红的、肮脏的白,像是脑浆子给打了出来。这修罗大约是被霜月君一下开了瓢,不知他们的体质与人类是否有不同,捱了这么一下子,到底是还能救回来,还是只得就地烧埋。

    喧嚣逐渐平息,可一群守卫依然面色不善,执着兵器虎视眈眈。女王不耐烦地换了个坐姿,大手一挥:

    “都给我把阵仗收了。你,把刀捡一下,拿来我瞧瞧。”

    她在对着君乱酒说话。他没有多言,干脆地一点头,几步来回,把丢在地上的封魔刃拾过来,交到女王手里。她将连着刀鞘的封魔刃在手里转了两转,甚至没有再细看,便抬起头,确凿地向周遭下属们宣布:

    “是真品。”

    底下的阿修罗们一阵骚动。他们对两个外人的敌意还未收敛,相互间传递着的眼神却兴奋起来,大概是都乐于看到这宝物的回归。

    而在这喜悦之中,有修罗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女王面色一变,陡然阴沉,显得晦暗不明。他冷静下来,与身旁同伴交头接耳。逐渐地,他们全都安静了,悄悄打量着君王与她手里的神兵,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白涯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明白这刀不会被轻易拔出鞘的特性,女王想必也知道。因而他留了心眼,一直觑着女王拿刀的手。于是方才,他看见了对方分别握着刀柄与刀鞘的手臂,肌肉一阵紧绷。

    随即她垮下了脸,圆瞪着双目,仿佛对这不服管教的刀兵异常恼火。当诸名修罗仍在暗自庆贺时,女王再度发力,面上咬肌都显得凸出了。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涯感到自己简直都能瞧见她手背爆起的青筋,额角似有一滴汗水渗出。

    封魔刃依然纹丝不动。

    连刀鞘上的符咒都还是蔫巴巴的,褶皱都没变上点儿,对修罗中王者施加的力道提不起兴趣似的。白涯意识到,当霜月君被它缠上的一刻起,这刀怕不是已经改换门庭,认了新主,不再对曾经掌管它的种族有回应了。

    在一殿心思浮动的寂静里,封魔刃现今的主人似乎撇了撇嘴。白涯看向他时,他已恢复了无波无澜的面目,眉间还夹着不耐。

    “到底能不能打开?”他端着平板的语气冲女王说,“快把刀拔出来,拔不出来就赶紧收了,赶紧了事让我走人。”

    有这么简单最好。

    形势已然明晰——她拔不出这刀了。

    既然能在修罗一族里拔得头筹,还统治多年,女王想来是这国度里的最强一人。她无法被封魔刃承认,其他修罗更别想获得认可。

    可一把不能出鞘的刀,对他们而言还有什么作用?

    放进战神殿,供起来当摆设?

    往好处想,也许他们只会拿着刀,自个儿闷头琢磨去。要么,再培养新的勇武善战者,用很多年去博取封魔刃的认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要扣留这兵器才能做到的。总不会让它再跟着霜月君一走了之,踪迹全无。

    白涯忽然想起了水无君,他应当知道杳无音信的是这位同僚。不知他们关系如何,但身为匠人,水无君想必是很在意这神妙之兵的。如果封魔刃不能再回去,也许对他而言,会是憾事一桩。

    往坏处想……

    如果封魔刃不再有主人——只要,它现如今的主人,再也不复存在……

    倘若霜月君死去,它会再度改弦更张,回归原主吗?

    修罗们知道答案吗?他们会想到、会想试一试吗?

    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相信这些崇尚强者的种族不会希望这样的污点被见证、被留下。如若他们要对霜月君动手,白涯不可能干看着,他们也不会让白涯好端端在一边安生看着。他是个自信的人,却不自负,不认为自己果真有在他族统治的腹地,以一敌千、杀出重围的恐怖能力。

    况且,君乱酒还在这里。一旦闹翻,不论结果如何,他的处境都会变得岌岌可危。无论向哪一边倒去,都得摔伤自己。

    他脑海里风暴席卷般,闪过了许许多多念头。白涯都不知自己是如此多虑之人。这些模糊的思绪转得飞快,而就在这短短一瞬后,女王发话了。

    她对君乱酒说:“把刀还他。”

    连同白涯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怔愣当场,面面厮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君乱酒倒是秉承着军中将领的素质,没有对君王的决策多加过问,只是干脆利落地执行了命令。

    霜月君不仅没有流露惊愕,甚至不急着去接那刀。

    “还我作甚?你们不是要这玩意么。现在我已经走到这里,东西到了你手上,你怎么不拿去

    了?”

    他冷若霜雪的声调终于裂开了缝隙,刺出暗流汹涌的冰凉嘲讽来。

    “布局多年、费尽心机,你们总算成功将我诓到此处。现在它来了,就在你面前,你倒不要了。”

    这下子,连女王也摆出了诧异莫名的神色。她像是瞧见他发疯一样,斜着眼睛对着他,也不对他的言论做出任何评价。白涯终于被这波折弄得再摸不着头脑。

    “你如何察觉这是圈套是骗局?何时察觉?怎么又义无反顾地自投罗网了?”

    “十年前……”

    霜月君终于接下了封魔刃,黑洞洞的眼睛与鞘上古怪扭曲的符文相对凝望:“大约十年前,有人开始设局。所为的若不是封魔刃,又是何物。”

    既为六道无常,霜月君早已超脱俗世凡躯。他不需要睡眠,但在太过漫长的时间里,也会以睡梦的方式聊作消遣。在生前有限的光阴里,他不会如此自我荒废,可当能被消磨的时光趋近于无限时,他自然是提不起兴趣重视一分一秒了。

    偶尔,他也做梦,那兴许还算得上人之象征所在。都是琐碎无意义的片段,当睁开眼回到现世,一切都如潮水退去。直到约摸十年前的某一天。

    封魔刃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本不是什么无迹可寻的事。但它出现得太频繁了,且总是伴随着一些征兆、一些暗示,像要对他诉说它过去的故事,解读它伴身的诅咒,每每在关键处语焉不详,又引导他去注意某些事物……某些关于南方遥远国度的事物。

    他本不想理会,大不了,他不再入睡,不再去听封魔刃在他梦中的喁喁细语。然而,身为顶尖的刺客,留心任何风吹草动简直是种本能。可就在他意识到,封魔刃所示意的线索与南国也许有关联,想要去思索的时候,他突然不再梦到这一切了。

    就像是……封魔刃和那未知的共鸣之物之间,竖立了什么屏障,建立了什么结界一样。

    他这么说来,白涯立刻反应过来,那也许是九天国如今的阵法初成之时。霜月君没有挑明,他也不会多嘴。只听霜月君继续说道:

    “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没用太久,九天国的线索又开始灌进我梦里,比起以前,倒显得太明显,太心急了……违反诸神间的盟约,看来压力颇大,你们也真是辛苦。”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盟约,不如您说来听听。”

    女王沉着脸,攥紧了王座扶手,硬声硬气地说。

    “你不知道?不会吧?我不想多费口舌。他们不懂,怎么也是不懂。至于你,与你切身相关,心里明白就好。”

    霜月君重新抄起手来,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乍看之下,女王毫无表情的脸和他不相上下。然而在静寂的大殿里,白涯没有错过一声轻微的脆响。他分明在女王用力到泛白的指节间看到落下的碎末粉尘,不知她是怒成了什么样,把自己宝座都扣碎了一角。

    看她被说中痛点般的反应,即便霜月君说得云山雾罩,白涯也能猜出大概了。毕竟,想把整个九天国隔绝起来,需要这七位所谓神明同心协力。这绝对是达成一致的、应当同属于所有神明的意愿。

    只是……

第一百零五回:无亲无故

    只是,阿修罗们另有私心。他们放不下被隔绝在外的封魔刃,并最终做了手脚,无论那是什么,以什么样的方式。

    眼尖的侍卫也都看到女王掰碎了王座,不禁为之一颤,纷纷握紧兵刃盯着两个外人。好在,他们的王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抬手止住他们的动作。接着,她无喜无怒地说:

    “先下去吧。”

    白涯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当她是在挥退属下。霜月君也是一顿,显然极为不满:

    “就这样打发我们走,究竟要拖延到何时,您又想如何解决此事?设计这么多年,你们就没好好想过?”

    “我来你殿上,也有事相商。”白涯紧锁着眉头补充,“您既然和他没商定出结果,也不听我一言,两头耽误,不合适吧。”

    “封魔刃一事,关碍甚多,孤今日已经乏了。”女王支着头干巴巴地说,“你还有事,择吉日再议便是。将军,送客。”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脸色自然都难看极了。须臾工夫,君乱酒已经来到他们面前。他的神情像要叹口气,却并没有。他只做了个“请”的动作,公事公办地说:

    “二位,莫让本将为难。”

    再怎么说,这也是友人的父亲,白涯多少看他三分薄面。霜月君也许不那么在意君乱酒,却也明白光靠赖着不走,也无法为自己的诅咒一事纠缠出什么结果。不论如何,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他们不再有异议,转身走下大殿,君乱酒在身后跟随、或不如说监看着他们。背后,女王的目光似乎还扎在他们背上。

    这如芒在背的感觉直到出了殿门才平息。白涯没管后头的君乱酒,抬起头想和霜月君说些什么:“你……”

    他刚开口,便卡住了,见了鬼一样盯着迎面走来的一行人。对面,由修罗卫兵领着的三人也刹住了脚步,震惊地瞪着他们。祈焕哆嗦着嘴角,好半晌,才挤出话来:

    “老,老白?你没事啊?我看你没少什么部件,这这,你们闹的事态还不大严重?国君没那么恐怖吧?”

    白涯只看得见他嘴唇开合,而祈焕说的话尽数流走了,或压根没进他脑子。他思绪混乱得很,又或者是空白一片,几乎无意识地猛甩头,看着君乱酒没有变化的脸,再转回来望向君傲颜。傲颜想来比他要震撼得多,她整个人都轻微地颤抖,眼神却死死锁在白涯侧过身,露出的那个人影上:

    “……爹?”

    霜月君含混地“嗯?”了一声,不知是疑惑还是疑惑经过证实。他终于也正眼看了看君傲颜,再看看君乱酒。

    很难从君乱酒饱经风霜的脸上,看出什么别样的神采。至少,和君傲颜相衬的激动,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的。

    “这位姑娘是……”

    白涯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妙。可君傲颜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完全没有听到他刚才究竟说了什么,犹自向父亲倾诉着激烈的心绪:

    “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找了你好久……我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我也没想到,我还能见到,您还好好的……爹,我总算是……”

    “姑娘,我失礼打断一下。你听我一句话。”君乱酒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口中吐出的话语冰冷无比,“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霜月君将袖子往上捋了捋,端住了,饶有兴趣地旁观起来。祈焕和柳声寒都是一副震惊又迷茫的

    神态,而君傲颜就像被迎面打了一拳似的。

    “你……你不是说过,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我吗?我是、我是颜儿啊?这些年我可能是壮了点,脸应当没太变的。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来此地遇到了什么麻烦,是不是……是不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的热切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凉了下来,表情从欣喜,转而变得僵硬。笑意还凝固在脸上,像半融的蜡块,摸上去还是温热的,柔软的,可你知道,火已经熄了。

    君乱酒挤出个苦笑来,白涯看过去,简直像情真意切的无奈了。

    “我理解您的心情。只是,姑娘您真的搞错了。鄙人至今未曾婚娶,没有家室,更遑论儿女了。在王殿之前,还是不要纠缠的好。”

    白涯回过味来。无论实情,这不是父女相认的好时机。武国国君就在殿内,觊觎着倾心于霜月君的封魔刃;身为如今武国的重臣,君乱酒倘若真是封魔刃主人伙伴的父亲,他和他们的处境都将微妙无比,招来无端怀疑。

    他咳嗽了一声,给依然茫然的祈焕和若有所思的柳声寒都递了眼色。也不管他们是否能懂,他主动向君乱酒招呼道:

    “劳烦您给我们带个路。今天变故多,这也是饭点了,我们早点吃了饭,也好回去做点商议。”

    君乱酒从傲颜那里收回目光,朝他点了点头。霜月君已经抬脚了,白涯又停下来,朝着站在那三人边上的修罗指了指:

    “这几位,是我们友人。麻烦您好生照顾。”

    这话多少有警告之意,那修罗侍卫倒没什么反应,一板一眼地说:“知道了。请你们离开,让我们进宫。陛下事务繁忙,不容耽误。”

    柳声寒捉住了君傲颜的手,祈焕也读出了氛围,试图去拍她肩膀,劝解道:“好了,我们先去跟国君碰个面,好好说……”

    “说什么!”

    白涯已经走出一段,忽然听身后君傲颜暴喝。他回过头,正巧看到她一把甩开柳声寒,指着这边大声道:

    “我到这里是为什么,你们不清楚吗!现在人就在这里,我去和国君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我找得够久了!”

    短暂的沉默。白涯试图在君乱酒脸上读出点不忍,他却背过身,领着恍若无事的霜月君继续走去。白涯摇了摇头,也狠不下心再去看,提步跟上。

    在他后面,修罗护卫开始不满,伸手要抓住君傲颜:

    “皇家重地,不容你等放肆。你若再不收声……”

    “滚开!”

    一声怒吼。

    兵刃交接的嘈杂声响。白涯三人不得不惊愕地停下,不约而同,转身看去。

    君乱酒的女儿——斩马傲颜,此刻她平和的外表被积郁多年后激荡的、无处发泄的急怒与焦躁冲得稀碎。她手中一杆重兵挥舞,虎虎生风,将左近、将一路听得喧哗蜂拥而至,试图控制她的护卫统统横扫,有躲避不及的,甚至被抽得倒飞出去。没有什么能阻拦她。

    九天国的穷山恶水不能,修罗还是其他妖异神鬼也不能。她就这样从人丛之中清出道路,提着那杆父亲曾允诺传给她的陌刀,势不可挡地,向她的父亲奔来。

    一如十八岁那年。

    君乱酒的脸皮在轻轻颤动。半晌,他冷冰冰撂下句话:

    “酒囊饭袋,一群废物!”

    太快,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君傲颜拖着刀,已经狂奔到他们面前,看那架势,君乱酒若不与她分说明白,她决不会允许他们离开。纵使白涯也来不及采取什么最合适的举动,他只眼看着君乱酒,迎向了奔着他来的傲颜。

    就在她迟疑的一刻,君乱酒身子轻轻一闪,让过势头,迅疾地挥手在她侧颈一劈。

    霜月君刚挺直了几分的脊背又垮了下去。他无聊地叹了口气。

    护卫们灰头土脸地靠近,君乱酒沉着脸将他们训斥一番,最终指着被一记手刀打晕过去的君傲颜说:

    “暑热难耐,这女娃想必是神智昏乱,不宜进殿叨扰。你们将她带去御医那里,让她好好冷静一下。”

    祈焕和柳声寒也都被这兔起鹘落的几下震住了,还怔在一旁。闻言,柳声寒连忙上前一步,行了个礼:

    “友人寻亲心切,今日昏了头脑,冲撞王室威严,万望见谅。她既是抱恙,我们也深感担忧,不如先带友人离去,改日再……”

    “你以为陛下很清闲吗?”不等她说完,先前带路的修罗就打断了她,“是你们要觐见王,王可从未要主动召见你们。如今肯赏脸见你们,是给你们面子,希望你们明白这一点。快点进去!”

    柳声寒无奈地看了傲颜一眼,与祈焕一道跟在修罗身后,往殿内走去了。白涯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再回头,傲颜也已经被两个修罗架着,越带越远。

    他看了看霜月君,对方莫名其妙地回望他,好一会儿,才说:

    “看我作甚?与我何干。”

    白涯已经给不出反应了。他又去看君乱酒,后者面无表情,不知到底有没有想些什么。他们随他走着,一路上沉默不语。白涯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千言万语憋在肚子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在想,若是他自己,又能否像现在一样把持得住呢?虽说现在还没个定数,就当他是傲颜的父亲——若不是呢?是他自己的父亲,他以当时的情况见到视自己如陌生人般的老家伙,心里又会怎么想?

    八成比君傲颜更加冲动也说不定。置身事外,去看别人的故事,总是最能指点江山的。

    白涯虽然一路默不作声,霜月君却一反常态地开了口。

    “那女人可真是疯了。大约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出现了幻觉。”

    “的确,九天国的东西是不该乱吃的。何况,还有许多草木也藏着毒。当地人能适应一些尚不致死的吃食。不过你们放心,给你们准备的,都是万无一失的。”

    “听起来,将军不是本地人了?”

    “我已在此生活多年,习惯了这些林林总总。”君乱酒面无表情,“在武国,文武百官也没有分明的称呼,就连这声‘将军’也只是个绰号罢了。若不是王给我机会,拉我一把,留了条活路领口饭吃,我怕也活不到现在。”

    “那……”霜月君拖长了声音,“将军就不想回家么?”

    “九天国早已有来无回,我能在此处谋得一官半职,已是烧了高香。我更不会背叛接纳我的地方。再者,我于故土也并无老幼需要豢养,便无所留恋。驻守本土,为国效力,是我当下的职责所在。话不多说,既然已到了目的地,二位还是好好休息吧。”

    “有劳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霜月君与白涯相互对视。

    滴水不漏,无从下手。

第一百零六回:无奈之举

    祈焕他们得以拜见修罗王的理由,听起来十分冒险。

    很简单——神的“认同”。当然你若是简单地拿这个当借口去找她,估计连皇宫看大门那关都过不了。真正能被她放在眼里的,得是在擂台赛上实打实用刀剑拳头,将武功与法力展现得淋漓尽致的人。这种比赛,是要签生死状的,一旦打起来就没法收场。最终,只有寥寥几人能从腥风血雨中脱颖而出,入了阿修罗的法眼。

    白涯他们是个好例子,但他们没有循规蹈矩,能拿到这个机会,纯属意外。若不是沾了霜月君的光,恐怕他现在也在牢里和一群怪胎抬杠,还要再吃些大亏。像是祈焕他们几个连哪儿报名都不知道的异乡人,去见女王自然是天方夜谭。

    那如何在短时间内证明自己的实力呢?

    他们身上拥有的能说话的东西,就连霜月君也算上,全加起来,有封魔刃、阴阳弯刀、一柄陌刀、一叠纸人、一只勾魂描魄的笔、一个罗盘,还有……

    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心。

    而白涯呢,还在屋里来回游荡。他坐立难安,打霜月君认识他以来,头一次见他这个德行。御膳房为他们端上了饭菜,满满一桌全是大鱼大肉,一丁点绿色都看不见,也没什么主食。整个桌上颜色最素的,只有一壶清澈的酒,以酒代汤。

    六道无常不用睡觉,自然也不需要吃饭。不过同理,食物亦可以作为一种消遣。只是这桌饭连霜月君都无从下手了——牛羊的骨头都是大块的,只有鸡鸭鱼还算小些。可他试图伸手去扯只鸡腿下来时,却觉得它半生不熟,怎么都拽不动。

    霜月君擦了擦手,倒了杯凉酒。

    “别转了。”他招呼白涯,“来,吃点。”

    “吃屁,烦着呢。”

    “你在担心那个女人?”他端起酒杯,“慌什么。若是晚些时候还没消息,劫人跑路。”

    “不是这个问题。”

    白涯停下脚步,想解释些什么,但烦躁的感觉压过了他的耐心。于是,他继续徘徊着。

    “给你套在磨上,你已经转三石糜子了。”

    眼见着天又黑了,就算不提君傲颜,也不知另外两人如何。白涯实在坐不住了,忽然转身推开大门,准备出去找人。可谁知他刚走到楼下,就被门口人高马大的修罗守卫拦住了。他们实在是太高,太壮,将天上一点点微弱的月光都堵得水泄不通。

    “干什么!王有令,访客在皇城内不得随意走动!”

    白涯不甘示弱地挺了挺胸,理直气壮地说:

    “我找人。”

    “找什么人!”

    白涯还没说什么,忽然听到有其他人的声音正朝着这边靠近。他别过头,试图去看到底是谁。几个守卫让开了,迎面又有两个修罗走来。原来他们也是送访客来的。

    在他们身后的访客,便是祈焕和声寒了。

    “君傲颜呢?”

    趁周遭修罗没有注意,白涯不由分说地用力推开守卫,来到他们面前。带头的那个人说:

    “若是说另一个拿刀的女人,她被安置到别处了。放心,那儿的吃喝不比你们差。”

    “她在哪儿?她必须和我们在一起。”

    “这是‘将军’的命令。”

    “君乱

    酒在哪儿?我要见他。”

    “胡闹!将军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眼见着吵起来,祈焕和柳声寒连忙对守卫大哥说了些好话,好生安抚,硬是把白涯拽了回去。祈焕说他们认识,这人就这臭脾气,他们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他。

    “几位大哥就不用送了,剩下的我们自行处理。多谢,多谢。”

    带路的修罗们甩着脸色走了,白涯也被他们拉上楼去。

    刚闭了门,祈焕就对他嚷嚷:

    “干什么!你还嫌死得不够快是不是?我们是他们的对手吗?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喝上一壶了,白天的教训你是没吃够?”

    “我打得过。”

    “你他……是这个问题吗?!”

    “别吵了。”

    柳声寒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声音不算太大,但足够令他们闭嘴。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傲颜应当没有事,他们不敢拿她怎么样。君乱酒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祈焕在殿上多问了些,知道‘将军’也是从擂台上打出来的,这才有了他在武国的立足之地。这些比赛虽然有规则,但没什么规矩。人、妖、修罗都是在一个起点上的,因而君大将有如今的位置,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如今看来,他不与傲颜相认,怕是另有隐情。”

    “但她不知道啊。”白涯一拍桌子,“你们看她现在那样,像是有冷静思考的意思?”

    “她现在若是一个人,也希望她能好好琢磨一下,不要辜负我们的苦心……”

    “你们是如何见到修罗王的?”

    一直闷声喝酒的霜月君看了半天戏,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话锋一转,柳声寒这才注意到他,无奈地坐到桌边去。她将他们冒险的计划如实托出,并说明了王的看法。

    殿上的人,自然不信凭他们就能拿到鸟神的宝藏。可那东西,王亲自走下王座确认过,的确是真正的琉璃心没错。若要刁难他们,随便拉出一个与他们单挑,连人带宝贝都要交待到这里。不过他们自然也有准备好的说辞——原本只要搬出白涯就可以了,现在,连同君傲颜的名字也报上去,短期内她不至于被谁刁难。

    “我们提到傲颜时,从君乱酒的眼里看不出什么……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悲喜,就仿佛当真和傲颜是两个世界的人,一生都不曾有过交集。”

    祈焕在饭桌上鼓捣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样能吃的菜,恐怕这是霜月君老老实实,未曾对任何一道菜下手的根本原因。于是祈焕准备倒酒,却发现酒也没了。他叹口气,翻了翻白眼,只得作罢。霜月君这才发出嗤笑,像是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画面似的。

    “他们没有什么像是琥珀一类的东西,对人的精神有所干预?”白涯揣测,“说不定他的确是傲颜的养父没错,可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我想不是……阿修罗的宝物,是一支紫金的降魔杵。”柳声寒解释道,“她与我们介绍过了。那降魔杵就被供奉在战神殿中,她可以安排我们去看。降魔杵可以镇祛邪秽,同时能赋予持有者开山裂地的实力。不过……据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邪秽?不是他们自己吗。”

    “是罗刹。每当武国内外的气氛都松懈下来时,它们便会出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教人过不

    了几天清净日子。为了抵抗它们的入侵,全国上下的人多少都要会些自保的功夫。”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群野蛮人如此崇尚武学的原因。不过自打我们来,除了雕像,还从未见过活生生的罗刹究竟是什么模样。”

    “先别管这个了。”白涯捏了捏鼻梁,“我们得私下和君乱酒见一面。”

    “偌大的皇城,谈何容易?”祈焕饿得受不住,终于扯下一只鸭翅膀,看上去是熟了,“说起来……我们是不是有个关键的事儿没告诉他们?”

    要说祈焕他刚想起来,白涯是信的。不过柳声寒不说话,看上去是在犹豫。

    “别浪费时间,快说正事。”

    “我们直面修罗王,周旋许久,终于得到一个机会。”

    “机会?”

    “与她角斗的机会。若是赢了,便赐予我们神的印记。”

    “和她打?可以,但为什么?你们不会忘了我们是为了寻人才来吧?找那个失踪的驸马,还有……”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们还能这么轻松地一走了之吗?”

    柳声寒皱眉质问他。记忆中,白涯很少见她如此严肃的样子。

    “这也是为了给傲颜争取时间。即使傲颜没见到她爹,我们也是这么打算的,不然实在进不来皇宫,也见不到你们。虽然你俩是一定死不了的,就怕二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而且我们也与修罗王谈过了,只要她认可我们的实力,她也会动用所有力量替我们寻人。”

    于是白涯问祈焕:“她没拿封魔刃做条件,要挟我们什么吗?”

    “没事儿,我给她说我们和霜月君不熟。他硬要和我们来的。”

    “?”

    霜月君迅速看了他们一眼。

    “哦,那挺好的。”白涯像是故意这么说。

    柳声寒的面色依然沉重。她背过手,站在窗前,幽幽道:

    “也不要太乐观了……不止是打一场这么简单。”

    “啊?又有什么额外条件了?”白涯只觉得头痛,“这些神,一个两个都鬼精鬼精。”

    “能令众修罗心服口服的统治者,没那么简单对付。我们之中,将会直接与她对峙的人是谁?”声寒转过头问。

    “我啊。”白涯的语气理所当然,“还是说你们谁想换我?”

    祈焕拨浪鼓似的摇头。

    “呃,我不要打女人……”

    “你打得过吗?”

    “你可别小瞧人。把你刀给我,我觉得我也行。”

    “你又觉得你行了。”白涯瞪他一眼,继而追问柳声寒,“快,你到底要说什么?”

    “其他人……也要参与试炼。”

    “什么?”

    白涯感觉自己听错了。他看了一眼啃骨头的祈焕,后者嘴里含糊不清地附和了一声,证实他的耳朵没有毛病。他感到一阵头疼,脑子里迅速盘算起来:君傲颜是能打的……大概,只要他们不做什么手脚。柳声寒……这不是开玩笑吗?不过,若是能使用法术,说不定也有周旋的余地。祈焕的话,就当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下次,她会邀我们参观战神殿。”柳声寒接着说,“还有她身边的那些得力干将……我们的对手从他们中选。”

第一百零七回:无失旧物

    第二天,君傲颜没被关太久的“禁闭”,就被放回来了。这倒是省了他们去找人的工夫。只是她的陌刀被扣押了,不知什么时候还回来。但比起暂时失去武器,更令君傲颜在意的显然不止这一件事。

    她沉着脸,默不作声,其他人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她不曾这样沉默过,以至于别人想说些什么,都觉得无从开口。那表情简直像是一场暴雨前夕,阴云密布,压抑且潮热,是某种狂风暴雨前的、短暂的、令人担惊受怕的安宁。

    祈焕都不想站在她身边,感觉随时有一道雷劈下来似的。只有柳声寒坐在一旁,拉着她的手,细声细气地说:

    “想必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缘由。你一个人干生气,也不是个办法,等我们有机会私下与他交流一番,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在那之前,先问他们把刀要回来。”

    君傲颜呢,也不说话,就是干瞪眼。怕是她一个人被关起来的时候骂骂咧咧,已经骂够了,现在只剩下这些坏心情。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

    “那个……傲颜啊,我们早上接到消息,明天就能去那战神殿了。”祈焕躲在桌子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说,“回头那个大将军,肯定也是要跟着去的。到时候……你可千万要冷静,别正面和他们掐起来。不然的话,我们也下不来台啊。”

    “我知道。”君傲颜攥紧了酒杯,“老东西不认我,我也不至于热脸往冷屁股上贴。”

    “别这么说呀,所以我们要先调查情况。”祈焕看了一眼白涯,接着对她说,“你先和声寒在屋里坐坐,消消气。我和老白呢……今天下午出去转转,打听打听消息。你先别急,啊,指不定我们能问出什么来。”

    傲颜还是什么都没说。三个人面面相觑,也不好说什么。午饭也不合胃口,白涯他们决定出去的时候顺道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拿来哄女孩开心——二十奔三的女孩。

    今天的守卫们倒没有那么凶恶了,打个招呼便能出去。不过,两人刚走没多久,就看到霜月君一个人站在一座建筑的门口,仰头打量。他们正琢磨要不要绕道走的时候,霜月君倒是意外地主动打了招呼。

    “哟,散步呢。”

    “……你在这儿看什么?”白涯扫了一眼那栋建筑,“那是战神殿?”

    “显然不是。”霜月君说,“是武器库。”

    “什么?”白涯不太相信,“武器库的守卫有这么松懈么?”

    的确,虽然这座建筑占地面积很大,甚至有两层,可一个看大门的都没有。而且这里年久失修,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显然比任何地方都不被上心。

    “毕竟不是修罗的武器。”霜月君淡淡地说,“都是些人类用的东西,他们看不上。你们朋友的那柄陌刀,有可能在里面。”

    “既然没什么人,那我们……”

    “好。”未等他说完,白涯就同意了祈焕的提议。

    三个人径直走了进去,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一边走,祈焕一边四下打量。虽然外面看上去门可罗雀,里面的东西还是放得整整齐齐。他随手摸了摸一把挂在墙上的剑,没什么灰,看来有人时不时清理一下。

    “修罗的武

    器,不会离开武器的主人。”霜月君道,“所以他们应该没有武器库。”

    “是吗?”

    祈焕漫不经心地问着,顺手拿起一柄长剑打量。他举起剑,摆了个像模像样的姿势,对着空气刺了两下,又放了回去。

    “他们睡觉都枕着刀吗?”白涯的话或许是在嘲笑。

    “连封魔刃在内,兵器是无法被丢弃的。”霜月君抬了一下腰间的封魔刃,“在人间,是人类选择武器;在修罗道,是武器选择主人。有些武器被锻出来,可能永远也不会选定一个它自认为合适的主人。”

    “不是被武器选择的人,就不能使用它吗?”

    “可以,但绝无法发挥出它最大的威力。有些兵器,甚至‘脾气’很倔,不愿意为一些人所用,在那些人手里也就不那么趁手。不过兵器的脾气,也不是我们寻常人能摸出来的。硬要说能与这等死物沟通的……水无君或许算一个吧。”

    说着,霜月君看了一眼白涯的刀。

    “这对刀滴过血,所以认人。”白涯说。

    “我知道……这也是一种方式。在兵器做出选择前,附加一些具有辨识性的标记。后来阿修罗图方便,也都采取类似的方式。不过生来纯粹自由的兵器,若是做出选择,应当更加强大,更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封魔刃就是这样一种‘自由’的刀。”

    “那……它选择了你?”祈焕拿起一把短剑,抬头问他。

    “我可没选择它。”霜月君摊开手,“修罗的武器也太任性了。”

    “说来也怪,阿修罗的兵器,居然会选择一个人类。”白涯环顾四周,闲来无事,也在试着掂量一些兵器。

    “谁知道呢。”霜月君满不在乎地说,“可能那时候的我,在它眼里不再是人类了。”

    祈焕又摸了摸一旁的铁尺,问:“为何偏偏是你?因为你……很强?”

    “大概吧。”他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老白这对刀,听起来也能与封魔刃齐名了。”

    “两码事。阴阳双刀毕竟锻自人间,出自无常之手。”

    “修罗的武器丢出去也会回来吗?或者会给他们指引什么的?”

    “我想没这个说法。”霜月君淡然道,“只是他们有着不离身的传统罢了,兵器就是肢体,是内脏,是血肉。据说将他们一模一样的武器混在一起,每个人都能第一时间看出自己的究竟是哪一个。或许存在某种呼唤吧……毕竟这一点,一些人类也能做到。”

    “比如水无君?”

    “比如水无君。”

    正说着,兵器库那年久失修的门忽然传来吱呀的声响。三人立刻警觉地回头,白涯在瞬间便抽出了武器,而祈焕则随手抄起一旁的小刀,直直对着大门口新出现的身影。

    来者竟是君乱酒。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上去并不恼怒,只是有些疑惑。祈焕结巴了一阵,解释说:

    “我说我们迷路了,您信吗……”

    这借口委实低劣,连身边那两位都听不下去。白涯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找兵器。你们拿走了我们朋友的刀,可没说什么时

    候还。”

    “哦,这样吗。”君乱酒似乎是信了,“那柄陌刀不在这里。它磨损严重,还有些锈迹,我们已经拿去重新打磨修理了。”

    他们会有这么好心?几人都不太相信的样子。君乱酒站在门口,身影背着光,难以捉摸他的表情。他看了看三人,又接着说:

    “你们有什么看上的东西,可以拿。”

    “诶?”

    他们没料到将军会这么说。不如说,是他的大度与主动实在令人感到震惊。祈焕虽然对挺多东西都心里痒痒,但忽然说送,也有些犹豫。

    “过不了几日,你们要与王的得力干将交手,想来还是挑些顺手的家伙比较公平。反正这些兵器躺在这,从来没人去用。若没机会上战场,能打打擂台,也算是物尽其用,尽了兵器的职责。”

    既然他这么说,祈焕也就不客气了。另外两人无动于衷,对这些普通的铜铁没有太大兴趣。他本来看中了一柄青铜的环首刀,可太沉,不方便,他还是适合一些小巧的玩意。之前在墙上挂了许多弓箭,还有弩,他也很心动。可是一想到,回头与修罗面对面,远程武器都跟玩具似的,拿了也是白搭。

    时间有限,其他人也容不得他搁这儿挑挑拣拣。最后,他拿走了一把短剑。那短剑很不起眼,是诸多刺客使用的、在桌面上排开的暗器中的一把。也不知他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个。

    “另外两位少侠,不挑一件吗?”

    白涯摇摇头,霜月君没听见似的。君乱酒点点头,随后说道:

    “你们若要讨回友人的刀,随我来便是。”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祈焕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一边在袖子上擦着短剑,一边问:

    “真的假的?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有又如何?还怕他不成。”

    说罢,白涯也向门外走去,霜月君默不作声地跟上。祈焕想了想,也连忙追过去,临走时还闭上了武器库的门。他们跟在君乱酒后面,始终保持一丈的距离。没多久,祈焕加快步子,追到了君乱酒的侧面,借机问道:

    “说起来,兵器库那些武器,平时都是您负责保养吗?”

    “是。”

    “那么多东西,处理起来一定很累吧。”

    “罢了。”

    将军实在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这让祈焕有些无从下手。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两人,霜月君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这儿,不知神游什么。白涯呢,扫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一副“你自己多话,与我无关”的模样。虽然他心里也很在意君傲颜的事,但至少他不会如此直白地莽上去。若是祈焕直接开口,说不定白涯能为他的“没脑子”气个半死。

    “您一定鉴兵无数了!那,依将军您看,我们友人的那柄刀如何?”

    白涯心里松了口气。好歹他不至于真那么蠢,直接问起傲颜,或是将军过去的事。皇城内虽然没有很多人,可若真不小心被巡逻的修罗听见,麻烦就大了。

    “是精铁锻的好刀。”

    就没了?

    祈焕频频回头。得到这个答复后,只见白涯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也不知是对祈焕有意见还是对答案不满意。

第一百零八回:无闻无问

    君乱酒的答案并不是他们想要的。而且照这个形式下去,能得到的也只是寥寥几句废话而已。祈焕也不好继续追问。单单这么几个答复,也看不出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祈焕表面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起路来依然是好一副翩翩公子的姿态,他心里早已经开始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琢磨别的说法,好旁侧敲击些什么。

    结果,直到他们来到存放陌刀的地方,祈焕也再没憋出个屁来。

    御用的铁匠铺果然宽敞。只不过,这儿居然就一个人负责。那是一位个头很高,身材壮实的蓝髯修罗,乱蓬蓬的头发也是蓝色的,很干枯,像缺水的稻草。他比一般的守卫的体型还大,就连君乱酒都要仰着头看他。他的皮肤黝黑,不知是不是常年受到烈火炙烤的缘故。汗水从他结实的一块块肌肉上滑过,抛光似的。

    他闷着头,不吭声,一锤一锤地锻着什么。那是一个片状物的胚胎,距离成型还有很多道工序。君乱酒也不多话,直接问他,之前收的那把刀修好了没有。

    修罗也不回答,只是居然将手里的东西让给君乱酒。那器材看上去就很沉重,不知他能不能举起来。他走过去,习以为常似的将巨大的铁锤和材料接到手中,一手一个。在东西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明显因重量影响,整个人都向下一沉。但他还是接住了,并且缓缓举起那把锤子,用力地砸下去,一下又一下,逐渐恢复了一开始的节奏。

    然后,三人看向那个修罗铁匠。他一个人转过身,朝另一个没有门的房间去了。从外面看,可以发现里面也堆着许多工具。应该是工具吧?除非是他们不认识的什么兵器。他粗暴地推开眼前乱七八糟的东西,传来丁零当啷的声响。他找了一小会,终于拿着一柄光洁锃亮的斩马 刀回过头。那把刀在他手里很轻,像是拎了一把刷子就出来了。

    他将刀毫不客气地朝他们撞过去,霜月君一把接住,继而推向祈焕怀里。祈焕没什么准备,硬是被这重量向后推了一把,他倒退两步。接着,他和白涯大致检查了一下陌刀——没错,应该是君傲颜的东西了。只是它被磨得很新,很亮,锈迹全部被抹去了。就连刀口上那些深深的豁口也消失不见,可刀刃似乎没有变得更脆、更薄、更短,不知是什么手艺。陌刀也经过了许多需要细心才能处理的步骤,不知那五大三粗的修罗是怎么做到的。

    “是这把刀了,谢谢您。”

    祈焕道了谢,修罗铁匠仍不说话。他走回原来的位置旁,从君乱酒手中夺下了铸造用的工具。将军接手时,他们是没听出什么不对的,可当修罗重新亲自打铁时,那雷鸣般的声响仍令几人的耳膜震颤不已。

    离开的时候,君乱酒的头上全都是汗。祈焕有些担心。

    “您不要紧吧?要不,我们先去树荫下坐坐?”

    “没事。”将军擦掉了脸上的水渍,不以为意,“只是铁匠铺太热罢了。既然拿到了兵器,你们就回去吧,免得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三人站在路边,眼见着君乱酒要往别的方向去了。没走几步,白涯忽然喊住他。这里比较空旷,没什么人,不怕隔墙有耳。白涯中气十足,似乎除了此刻,他们不再有说话的机会了。君乱酒听到,便回过了头。

    “还有

    何事?”

    “您见过白砂吗?”白涯问,“坚臂斩铁的白砂。您在来九天国之前,应当听说过。”

    “嗯,我知道他。他来过武国……两三年前。”

    “!”

    白涯忽然往前了一步,但很快刹住了脚。有君傲颜的前车之鉴,他不想再打草惊蛇。

    “他现在在何处?”

    “这我便不清楚了。”他的态度十分坦诚,“他功夫了得,许多阿修罗也不是他的对手,连我也十分钦佩。我原本以为,他是传闻般无恶不作之人,没想到他为人和善,不论谁在一起都能打成一片,令我刮目相看。王很少对人类感兴趣,原本想收他入自己的麾下,但他称自己向往自由,便拒绝了。王十分惜才,虽有万般不舍,还是随他去了。他在战神殿中也有一尊雕像,是为数不多的人类,也是唯一一个还活着却不在武国的人。你很快就可以见到。说来,你一定是他的儿子吧。我原本只觉得你们样貌相似,不敢确定。如今你这么问,我便能做出判断了。”

    “……是,我是他的儿子。”白涯承认,“我父亲有没有提过我,或我母亲?”

    “没有。”他摇摇头,“少侠也不必难过。这般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不轻易对外人甚至外族泄露自己的家事,是聪明的选择,你应理解。”

    “那他去哪儿了?或者有说过自己准备做什么吗?”

    “抱歉,白少侠,我一概不知。虽同为人类,我们交集却并不多。我不知他要去往何方,他也未曾对我说过,我只知道他从何处来——从海滩上登陆,翻过石岭。他来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我们武国。”

    白涯和祈焕同时愣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

    白砂是从九天国的另一个方向登陆的?怎么可能?有这个必要吗?

    “他一个人来吗?”

    “除了他还有几人,但他们都死了。”君乱酒摇着头,说这些话时,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他们太弱,根本不是修罗的对手。想必他们都是流放而来,手脚上都是镣铐。你父亲说,本是有几个看守的,但他们都死在路上。事实如何,谁也不清楚。我只记得,他脚上也有镣铐的铁环,不过已经分开了。从切口看,甚至不像斩断的,而是扯断的。”

    “……”

    白涯不再说话。他努力做着思考,此刻安静得很。君乱酒最后行了个礼,说道:

    “我只知道这些事了。改日,我们战神殿相会。”

    “请留步!”祈焕忽然又喊了一声,震得旁边霜月君看了他一眼。

    “何事?”

    “那个……这儿的东西我们实在吃不惯,您有什么推荐的坊间小吃吗?”

    意外的是,这次君乱酒沉默了很长时间。这让祈焕觉得自己的问题就不该问。说不定,他自从定居以来一直在皇城之中,从未有闲暇的时候。可就在这时,君乱酒做出了答复。

    “从皇城东门出去,往外走,第一家包子铺。”他说,“除了包子,他们还卖一种叫做大饺的食物,就是你们知道的菜盒子。买茴香馅的。”

    “茴香?”祈焕道,“那味道很冲啊。”

    “是啊……谁会喜欢吃茴香馅的盒子……”

    君乱酒奇怪地嘀咕着,转身走开了。他的背影仍像是一个军人那样挺拔,步伐也没有丝毫犹豫。只是那番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无妨,他们还是去那家包子铺看了。守卫并不严,不如说,修罗们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除了霜月君在准备出门时被拦下了,理由想必与封魔刃有关。他虽然不太高兴,但也没有表示抗议,只是满不在乎地转回了身子。于是只剩下两人,各种馅的包子他们都买了点,也买了茴香的“大饺”。这些食物还是不如家乡的好吃,但总比纯粹的肉食要好得多。

    “我忽然开始怀念那顿馄饨了。”祈焕忽然说。

    “哪顿?”

    “临走前那顿。”

    “丸子面片儿汤?”

    “……对。”

    “我也是。”

    “是吧。”

    之后,他们再没说什么话了。

    两人也没什么心情在这儿转悠,他们直接打道回府,趁天黑前将食物带了回去。他们把用纸包好的包子菜盒放在桌上,看到傲颜还沉着脸生闷气。祈焕招呼道:

    “来,先不生气,吃点好吃的!”祈焕拍了拍桌子,“再不吃就凉透了。”

    “茴香?”

    到底是一种气味偏重的蔬菜,柳声寒一下子就闻出来。傲颜抬起头,难得多看了两眼。

    “我挺喜欢茴香的。”她轻声说,“他不喜欢,但还是做给我。”

    祈焕和白涯忽然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微微张嘴,但也都没说什么——很显然,君乱酒没有失忆。柳声寒眼尖,发现了这个小小的细节,决心之后找机会问他们。

    为了岔开话题,不要被傲颜发现异样,祈焕突然说:“对了,霜月君呢?他们不让他走,他就一个人回来了。他在不在房间?我们拿点东西给他。”

    “霜月君么?”柳声寒想了想,“他现在不在,也没有回来过。”

    “那就只好吃剩饭咯。”

    而在这之后,他们等了许久,也不见霜月君回来,只有修罗来通知他们何时可以造访战神殿。等君傲颜睡着以后,柳声寒悄悄起床,来到白涯他们的房间。刚进门,灯还亮着,祈焕不知拿着哪儿来的小锉子和其他工具,一板一眼地打磨一把小刀。

    “你在干什么?”

    “你赶紧管管。”白涯满脸不耐烦,“这货锉一个晚上了,不知道搞什么鬼。”

    “不顺手啊——”祈焕抱怨着,“我得改改。当时也没太多时间挑么不是。”

    柳声寒让他们先谈正事,关于茴香菜盒。概括这件事不需要花多长时间。她听两人讲完了当时的情况,若有所思。

    “他还提到你的父亲。”声寒看着白涯,“若这是真的,他应该……记得傲颜。”

    “但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祈焕思考着,“普通的当爹的人,这么多年才见到女儿,就算要伪装,眼神也多少有些不对吧?他这也太……”

    “还是先想想战神殿那关怎么过吧。”白涯捏着鼻梁,“我怕随便谁一巴掌下去,削你们半个头。”

    “白少侠不必担心。”

    “就是,怕啥。”

    “怕你丢了狗命。”

第一百零九回:无迁之庙

    到了约定的时日,有人驱车来请他们。不过,拉车的并不是马,而是几只同时长着鳞片与羽毛的、巨大的动物。大概是某种不为他们所知的妖怪。这些动物并不算温顺,身上套着沉重的、带刺的枷锁,只要稍微挣扎乱动,不按照规定的方向行驶,就会受伤。驱车的车夫拿着金属链条,也带刺。

    这种车,若是交给他们中任意一人怕是都不能用。车原本很宽敞,只不过由于装备过于沉重,一次拉不了太多人。五个人分坐两辆车。白涯、祈焕与霜月君在一起。祈焕夹在两人之间,他们谁都不说话,一个像木头,一个像石头,都板着脸,他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多动症都要犯了。

    “老白你能不能收收你的刀。”祈焕在颠簸的路上小心翼翼拨开刀刃,差点割伤手。

    “有意见跳车。”

    “啧,还不让说。”沟通未果,他转而朝前面挥鞭的修罗问道,“大哥!呃,陛下她也与我们同行吗?在哪个车上?”

    “王要尽到地主之谊,提前出发了。”

    “啪”一鞭子,他加快了行车速度,生怕耽误时间怠慢了女王。这位车夫大哥虽不够面善,倒还算能好好说话。于是祈焕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唠了起来,时间长了,都给大哥说烦了,索性不搭理他。一路上,车夫快马加鞭,超过了傲颜她们的车,似乎想赶紧到达目的地好让这人闭嘴。而祈焕还是喋喋不休,就算没有任何人接话,他也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直到他问了一个问题,车夫才再次开口。

    “除了你们的王,我似乎从来没见过你们修罗中有什么女性呢。”

    “不需要。”

    “不需要?那你们……就,你们是怎么,呃,怎么……”

    祈焕侧头看了一眼白涯,发现他的脸上写着一行字:

    你屁话真的很多。

    “在这儿,不需要女性的身份。”他意外地认真回答起来,“至少现在不需要了。女修罗大多娇媚可人,过去几年刚建国时,国基不稳,有女性修罗笼络民心。现在全民老小都知道拥有武学护体是多么重要,光凭美貌怎么能阻挡外敌?唯有魁梧好斗的姿态才起作用。除了王,女的都回去了,来的全是男的。”

    “嗯……?”祈焕愣了一下,“回去?你们不是在武国生活么?”

    “回修罗道。”他简单地说,“现在暂时不需要女修罗了。”

    “哦,好……”

    祈焕其实没太懂,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不知道他们怎么来,又怎么回去。或许有六道灵脉,在武国的什么地方,还是能用的。白涯和霜月君忽然越过祈焕,迅速对视了一眼。他们本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却都明白了当下这番话的含义。

    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他们一眼就看到远处有座几近纯白的恢弘建筑。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高大的城墙,看上去密不透风。

    “感到荣幸吧!”车夫说,“一般人可来不了这地方,只能远远地看。好了,快下车,剩下的路靠你们自己的腿走进去吧。”

    说话的这会功夫,傲颜和声寒也下了车,与他们汇合。

    “快点。”其中一个驻守此处、全副武装的修罗瓮声说道,“王也是刚刚才到,你们就别磨蹭了。”

    他们望向门口,一辆看上去风格狂野的仿佛扭曲的废铁拼凑而成的战车,也停在那儿。也不知是不是王的座驾。

    厚重的铁门缓缓提升,像是巨大的铡刀。走过城门后,它立刻砸了下去,重新深深地嵌入地里。在通过墙对面的那扇城门前,他们像被关进笼子一样不自在。之后,还有很多“不自在”正等着他们。

    此地戒备森严,墙之后还是墙,重重叠叠,他们已经懒得数到底有多少面了。每座城墙之间的距离也不远,大概三堵墙那么厚,墙的材质似乎也不一样,是不同颜色的石头。他们走走停停,经历了许多停检。甚至觉得,这儿的守卫比皇城更加严格。

    终于,他们来到了传言中的战神殿前。

    如传闻中一样,虽然有心理准备,可当层层堆叠如大型陵墓般的建筑呈现在眼前时,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感到震撼。走近了,几人才发现它并不是“一砖一瓦”都那样洁白。每块骨头的颜色都有细微的差别。细看,有些骨头是黄褐色的,有些是灰白的,可能和时间或者种类有关。但在他们看过了太多压抑晦暗的深色建筑后,眼前的这座殿堂还是令人眼前一亮,湛蓝的天空下白得晃眼。墙柱砖瓦规规整整,若是忽略材料,会令人觉得十分气派。不同的地方巧妙地用不同物种、不同部位的骨头镶嵌链接,他们看不到一根钉子。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使它们的表面出现了细小的孔洞。即使是大名鼎鼎的战神殿,好像也并不重视养护。

    “每一块骨头都经过特殊处理——每一块!”领路的守卫自豪地说,“那些工序很重要,它们都经过巫术的洗礼,这是我们修罗的艺术!”

    他们没敢接话,只是四处扫视,寻找其他看守。最中央反而没几个侍卫了,只有两人驻守在唯一的大门前,一左一右,门神似的。

    这里密不透风,安静得骇人。他们慢慢地向前走,配合着这股子令人窒息的庄严。

    “哇……”

    走进神殿后,傲颜和祈焕都忍不住发出细小的喟叹。从一进来开始,他们只见到铺天盖地的骨头,连穹顶悬吊的层层堆叠的烛台都是骨制的。地板是一块又一块的圆形白石,嵌入土中密密麻麻的。霜月君忽然半蹲下身,一只手在一块石头上摸了过去。

    “是头盖骨。”

    君傲颜忽然跳了一下,祈焕也觉得两腿一软。其他人的反应虽然没那么大,但多少觉得脚底发烫、发麻。

    “全全全都是吗?”

    “是……但好像不都是人或者

    妖怪的。”霜月君扫视过去,“大小不均,大概混了不少动物的进去。不然不可能填这么满,也不可能这么多——九天国的所有住民都杀光了也不够铺路的。”

    “哦……”祈焕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紧张。相反,君傲颜变得有些愤慨。

    “真是过分……他们居然将人畜混在一起。”

    “从心底里就只是把败者当做猎物或者牲畜一样的地位吧。”白涯回想起修罗王那时的说辞,“基石……啧,实际上比迦楼罗还要傲慢。”

    “嘘,小声点。”柳声寒压低声音,“让带路的听见不好。”

    其实一开始他们的惊叹并非是对这些骨头,而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陈设——一尊尊雕塑。它们无不威风凛凛,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走近看,那一张张怒目圆瞪的脸,随时都会活过来似的。这些雕像要比街上的精致多了,想必那些只是不入流的石匠雕刻的仿品,即使涂上颜色也难以与此地之物相比。在这里的人像虽然都没有上色,一个两个都跟大活人似的,也不知怎样巧夺天工的匠人才能制造出来。

    他们不知道这些雕塑是什么材质。摸是不敢摸的,领他们进来的守卫警告过他们不能乱动。光凭看,也无法确定,可能是九天国特产的石头吧。不过,守卫的注意力此刻并不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上。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忽然折到门口,问了些什么。等得到答案后,他才走了回来,表情有些复杂。

    “王本该在殿外等候我们。”他皱起眉,“不过……他们说王似乎察觉到什么异常,提前带着亲卫往深处去了。”

    “怎么会?”祈焕愣住了,“那、那我们是在这里等,还是——”

    “陛下说客人若是来了,就直接带进去找她。唔……可千万别是……出了事。”

    后半句话,他说得含含糊糊,谁也没听清楚,可能是在自言自语吧。总之,他们就随着他向里走了。一路上,有些雕塑就这样设立在两旁,有些是陈列在专门的一个小空间中,还有些是修了房间的。他们只跟着守卫,也不敢多看,毕竟那一个个修罗妖怪都狰狞极了。在他们见过的雕塑里,人类寥寥无几。

    一路上,守卫每当在门口扫过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脸上的忧虑就加重一分。他们当然察觉到反常,看着那张愈发紧张的脸,也不好意思多问,跟着就是了。每个地方,每尊雕塑,留给他们参观的时间都不算太长,仿佛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与陛下他们玩捉迷藏似的。

    终于,他们来到了最深处的大厅。守卫的脚步越来越慢,好像很不情愿。当来到这儿的那一瞬间,守卫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定身一样。汗从他身上淌下来,小河似的,可这里分明是那样冷。他的身子变得僵硬,每走一步,都让人怀疑会发出咔嚓的响声。

    他看到了什么?他好像在看见什么东西的一瞬就开始眼睛发直。

第一百一十回:无分青白

    厅堂是下沉式的,相对而言空旷许多,周围的烛火也无法将其全部点亮。因此,中间的部分设立了额外的烛台,光自下而上地打着,令雕塑显得更加阴森恐怖,威严万分。一共有九尊雕塑,比外面的都要高大,这让他们暂时忽略了雕塑下站着的小小的几人。当然,走进了他们才发现,那竟就是修罗王与她的近身亲信了。

    这九尊雕塑,也正是这些人。因为他们高低是一致的,女王甚至更高一些,他们没能一眼认出来。看了一会,才发现应当是刻意统一的,不能失了肃穆的气氛。实际上呢,女王比任何一位修罗甚至人类都要娇小。在它们之中,除了中央的王,还有两个妖怪,一个人类,其余的也都是阿修罗。

    不得不承认,君傲颜第一个认出她爹时,那种五味杂陈的心态不比不被相认时更好受。

    “哟,怎么啦……”走近之后,祈焕也不敢大声说话,“诸位怎么这么严肃?”

    的确,这九人之中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似的。若是走在他们之间,恐怕能被那种黏稠感固定住了。灯台虽比雕塑低,却比修罗还要高出许多,光从上面打下来,他们的表情依然不令人觉得友善。

    “来了。”

    修罗王似乎不是很高兴,但这种情绪并非是他们带来的。在他们来之前,好像已经发生了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这次见面,她手中多了一把兵器。这武器,不论在九天国还是在他们故土,他们都不曾见过。那东西像镰刀,又像钩子,单从外表上起名,或许几人乐意将其称为“钩刀”。虽说是刀,它却是双面开刃的,从这点上更像是剑,曲形的剑。这把钩刀弯曲的弧度很大,几乎环成一个半圆,只有把柄忽然弯折下来。王手攥着它,手臂也贴在柄上,武器尖端的刃部抵在地上。她的重心都压在上面,像是拄着一个半圆的杖。

    “有失远迎。”她勉强笑了笑,“孤本该在殿外,亲自领你们进来,将这里的英雄好汉一一介绍给你们。有皇室的,也有民间的……但若说能在这儿有一席之地,享有战神美誉的战士们,可都有着说不完的光辉事迹。可惜啊……”

    她摊开手,身体微微后倾,弯刀的弧度碾了下去,刀尖抬上来了些。

    “可惜什么?”

    “可惜这战神宝殿……”王的眼神更加锐利,“竟遭了贼。”

    “贼?”

    王不再说话。她昂起头,凝视着属于自己的那尊雕像。石雕同她本人一样,即使是无机的死物,仍威风不减。雕像身披战甲,凛然而肃穆。它手持一把奇怪的、如同镰刀一样的弧形兵器,直挺挺地站着,眼神像活的一样。

    在雕塑的前胸,该系着战甲斗篷的位置,有一个小孔。这孔实际上很大,只是从下面看估计不出真实的尺寸。它的形状有些怪,像一个巨大的锁眼。

    “那里原本是我们的镇国之宝。”

    有位“好心人”做了解说。他是那八位将领之一,相对而

    言,他的体型显得有些纤弱,声音也细声细气的。他是个妖怪,且从未掩饰过身上的妖气。其实呢,仅从他那头非人的玫色长发上就能猜出个差不离。

    “所以宝物本在那里,可是遭贼人窃取了吗?”

    “是咯。”

    细细看来,那“锁孔”细长,上半部分是弧形,下半段儿是带尖之状,不正是降魔杵的形状吗?想到这儿,几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难怪领路那位大哥的脸色这么差。想必是在找人的时候,多少就预料到了什么。

    “把他们叫进来。”

    王只是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领路的修罗慌不择路地离开了。大概是去喊门口的侍卫了吧?说来也怪,在这种即使用来关犯人也绝无逃出可能的地方,怎么能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进来,又偷偷将降魔杵挖下来,再大摇大摆地带走?

    那人前脚离开,女王忽然脚下发力,抡起手中的钩刀,挂在自己雕像上,将整个人带了上去。这三两下的动作利落得很,也不由得让他们担心会不会刮坏雕塑。不过,那应该是很好的材质,即使金属与它摩擦出了火花,烛光下也没有显露出划痕来。

    女王弓下腰,像动物似的细细地在石雕上嗅着,试图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她也谨慎地观察着上方,终于看到了一抹浅浅的灰——大概是在雕像抬起来的手指的位置。站在这里,伸出手的确能摸到那个“锁孔”。王一手还抓着刀柄,吊在空中,另一手用一根指头将灰迹擦下来。接着,她将这点灰土塞进口中,在牙上摩擦了几下。

    “里头没这么粗糙的沙土……不是内鬼。”

    她跳了下来,重重地落到地上,整个大厅内回荡着响声。

    没人敢接话。不久,就有三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两个正是门口的守卫。他们走近以后,几人听到细碎的、吱吱呀呀的声音。起初他们以为是盔甲间的摩擦,可当他们停下来时,这种细微的声音还在持续,甚至在安静之中更加明显了。

    他们不是在发抖吧?

    丢了镇国之宝,的确是重罪,也难怪这几个人高马大的修罗害怕。只是在身高体型远不及自己的国君面前,这一幕显得很特别。

    “看管不力……当如何定罪?”

    她冷冷地说着,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恰好让人听得清楚。

    “我们……”

    “昨日有何人来过?”

    “回、回陛下,并没有人——”

    倏然一声轻响,王的钩刀已从右手转到左手上去。只是倒个手的功夫,那个守卫便不说话了。接着,他整个人忽然向后倒去——不,不是整个人,只有半个。大量血液从胸膛那里喷薄而出,势如火山,滚烫的血溅射在旁边两人的脸上。白涯等人下意识撤后一步,其他将领们则面无表情,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钩刀还干干净净的。而那人身上金属的盔甲与亚麻的布匹,断面也整

    整齐齐。

    “没有人?怎么会呢?”

    王啐了一口血——不是她的,继而将视线挪到另一个守卫身上。他努力站直了些。

    “我们、我们昨日交接的时候,一切正常——一切正常!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真的,我们……啊!”

    王一挥刀,弧状的兵刃从他身后刺了进来。刀尖尚未穿透身体,但扎扎实实镶了进去。

    “我们真的——”

    她稍微翻转刀刃,利器就在他的体内翻搅起来,血一阵阵地往外奔涌。他深色的皮肤都开始发白了,整张脸像是蒙在石灰里似的。哀嚎声接连不断,震得听者耳膜疼痛难忍。当下的王好像并不在意失误究竟出在何处,只是想毫无意义地在尖叫声中徒劳地问责。

    “咦?奇怪了。”她自言自语,没轻没重地下手,似乎并不打算听到答案,“那么交接应该是没有出任何问题才对。若是内鬼倒还好说,只是我想不通,这究竟有什么好处。唔,你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战士,怎么会有人背叛我——我眼光是不会出错的。那就是别人了,会是谁?谁如此蔑视我们修罗的尊严,而你们——你们又为何要用你们的无知与无能,为修罗族的同胞蒙羞?为什么?这说出去……可不得让人笑话吗?这可不行,宾客还看着呢,这下可真是太丢人了。”

    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究竟是不是一回事,谁也无从知晓。只是,那守卫身上的洞是越来越大了。终于,她将手臂往外一挥,抽出了武器。守卫痛苦地跪在地上,蜷曲在一起,流淌的血液与身边那半个修罗的血连在一起。

    他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

    “你们都有责任。”她忽然看着给白涯他们带路的人,“把所有人都叫进来,逐个审问。”

    那人一颤,正转过身,准备将这死刑的抉择传递给外面的同胞。可就在这时,沉默至此的霜月君忽然开口了。

    “照您这个审法,搭多少人的性命也不够用啊。”

    “请您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们若当真不知情,城墙那边的卫兵更不清楚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对人力的消耗,说实话,我不是很看好啊。”

    “这您就不必操心了,就算将这些失职的饭桶们全部杀光,也有足够的人来顶替。”

    “啧,跟你说话可真累。”霜月君微微皱眉,“不就是一根降魔杵么?”

    “那是我们的镇国之宝。别忘了,失去了它,对你们也没有好处。”

    “你说这个?”

    霜月君忽然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什么东西。此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约小臂那样长。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别人还未说话,白涯先开了口。回想起昨天夜里头没见霜月君的影子,还真是让他到战神殿踩点去了。不仅踩点,顺便还带了“纪念品”回来。

    而这些事,他们一概不知。

第一百一十一回:无所畏忌

    这紫金降魔杵做工精细,光滑锃亮,棱角分明。最上端是金刚杵,下面是三 棱刺,而中间分别有三个佛头,作笑,作怒,作骂。即使是这样细小的雕刻,也令人觉得生动无比,好像下一刻就会说话一样。

    这家伙,究竟怎么把这种东西藏起来,还大摇大摆地进来,不被发现?

    “你是怎么偷走的?!”祈焕也不可思议,“这里这么严,你、你……”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刺客……这点戒备,玩儿似的。”霜月君懒洋洋地说,“放心,我也没别的意思,绝对不是想盗走或是挑衅你们什么,单纯好奇罢了,图一乐呵。我也不是什么喜欢见血的残暴之人,你少杀两个,我还给你便是了。不过……”

    霜月君难得直视着女王,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表面上看,女王好像还没有生气,不过她身后的将士们可开始窃窃私语了。王看似大度地笑了笑,追问道:

    “不过什么?”

    “我先说明,我可绝没有偷梁换柱,毕竟我可不是什么工匠,做不了如此精致的仿品。但是……你们这降魔杵,本身好像,就是个假货啊?”

    什么意思?白涯等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不曾想,女王的将士们比他们还要震惊,还要愤怒。这番话像是对镇国之宝进行了不可饶恕的侮辱,他们一个两个都急头白脸地骂起来。

    “凡事讲求一个证据!”他们中块头最大的一个凶恶地说道,“你胆敢造谣,污蔑我们神圣的镇国之宝,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那为何我带进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呢?”霜月君反问,“这不是你们的宝贝吗?就像封魔刃一样,莫不是又要赖我做了什么手脚吧?”

    女王忽然就笑了,当然,笑得并不好看,且是故意为之。但她接下来摇了摇头,颇为坦率地说道:

    “我低估了您。原先以为您只是一介武痴,不曾想您的心思和您的武学一般精细骇人。”

    “想说我心眼多也不必拐弯抹角,我不介意。”

    “我想夸赞您,夸赞您的智慧。若承认这是我们失窃的宝物,就证实它并非真正的降魔杵,而是国宝的赝品;若不承认,我们也无从向您索要被藏起来的真品。”

    “你这么说,看来是变相地承认了。只是你忠心的护卫因为一个区区仿品凭白丧命,着实不值得。他们的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是真是假根本无关紧要,战士的天性就是服从命令。命令是至高无上的,是毋庸置疑的,不论为何种程度乃至那些荒唐的、事后证明是错误的命令,这也是必要的。没有任何人的牺牲毫无意义。”

    “是——吗?”

    霜月君的尾音扬上去,明明白白地表示质疑。但之后,他也并没有说更多的话与她理论什么。修罗与人终究是不同的种群,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事。而他们拿修罗的规矩,对人进行约束,本就不合情理。对于这方面,他们从来都只字不提。

    他随手将降魔杵丢了过去,一个肤色深灰的瘦瘦高高的修罗猛地抬手,接住了它。

    “就这么还了?”祈焕小声嘀咕。

    “假货,拿着也没用。”

    祈焕的意思是

    ,即便是假货多少也能谈谈条件。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一个假的,造出千千万万个假货也不是问题。

    “好像,的确……”

    那个修罗压低声音对女王说。粗狂的嗓音还是传入了其他人的耳中。不过,王看也没看一眼。

    “我们自认为,对您已尽地主之谊。只不过,您三番五次不听规矩,甚至挑衅到战神殿来。我们好心好意邀你们参赏,您却对我国重宝下手,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

    语气虽然还是平平淡淡的,她的眼神却变得滚烫而锋利,像是在火上千锤百炼的刀胚,发着炽热炫目的光,让人不敢直视。霜月君也直直地瞪回来,双目如同削尖的冰刺。两人之中,似乎能听见冰火相撞发出的尖啸声。

    “我如你们所愿,带着你们失落的武器回到了你们的地盘,不仅没有抗争,甚至将此物拱手相送。你们非但不要,还不由分说将我扣押于此,究竟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想不到我们如此尽心尽力地招待,还是会引来您的揣度。这可真是太伤人了。”

    霜月君也不多说,只是忽然露出一丝笑来。这真是难得。只不过,这种笑很明显是带着嘲弄的。接着他耸了耸肩,伸出手指,原地转了半圈。

    “起初我只是好奇,昨夜亲自逛了一趟,再加上当下与你们对质,我便有了些新的设想。既然你们不积口德,也莫怪我嘴上不留情面。你们摆着一个假货供奉在这里,那真品又在何处?你们是否知情,几人知情,又有什么目的?这些事我该不该问,你们该不该说,说的又是否可信,一切都令人生疑。所以……我不准备追问这个。”

    说了大半天,来了这么一句,不论是修罗一方还是白涯一方都摸不着头脑。他总这样,要么不说话,要么不说人话。不明所以的台词令人云里雾里,祈焕忍不住问:

    “那你想问什么?”

    “好问题。”虽然这么说,霜月君却依然没有看向他,反而直直盯着女王的眼睛,“我倒是更想知道,这战神殿……该不会真就为了纪念那些、这些——所谓的英雄吧?”

    “您最好把话说的明白一点。”王笑着,“我们习武之人,脑子直,想不了太多。”

    “若真想不了太多那便好呢。我既然都已经到了九天国,说这种话也颇为无趣。我就直说了,人骨兽骨,在巫术中是最常见的材料。整座神殿的风水布局都有讲究,‘一砖一瓦’也经过处理。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专门的阴阳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我多少能察觉到,这一切,就像是一种祭奠,一种仪式……什么的。战神殿之下真的没有镇压什么东西吗?”

    虽说这点上,霜月君是个外行,最后那句话多少也有着玩笑的意味。但显然,这些修罗们并不高兴,不知是他说话的内容还是语气。他们都对霜月君怒目圆瞪,龇牙咧嘴,这模样让他们想起被抢了食的狗。

    “没有证据,你可别污蔑我们清白!凡事都讲求一个证据,你莫以为凭封魔刃在身,就可以肆无忌惮、口无遮拦!”女王还没解释,领路的守卫倒有些生气。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从未如此焦灼过。眼看场面要控制不住了,先前那个文弱的妖怪忽然向前一步,站

    在几人之间。这倒是令白涯他们有些意外。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抬高了音调,高声说道:

    “既然霜月大人已经将东西还了回来,这件事儿,要不就这么算了。既然并未酿成什么严重后果,我们若斤斤计较,岂不是失了大国风度?这种事呢……继续深究下去,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我们的王也不是什么铢锱必较的人——”

    说到这儿,白涯他们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先前那个还在动的,此时也已经没了气息。

    “这事儿就当翻了篇吧?若是还有什么不能平息的情绪,不如放到赛场上去,想怎么打怎么打,如何?相信诸位异乡友人,也不会是不讲道理的主儿。”

    这圆场打得可真尴尬,甚至有些刻意。一来,他替他们自己解围,捧了一把女王让她不再多想,又顺道反问一句,显得几人若是要追究便不识抬举似的。要说这妖怪——或许是个夹竹桃成精吧,他这番话可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胆敢替修罗王做决定?不过王似乎并不介意,对他的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白涯心中十分不满,但并没有说什么。毕竟,降魔杵失窃的事与他们没有半文钱关系,霜月君可是一丁点计划也没有透露给他们。而修罗这边呢,也没拿此事大做文章,硬要给他们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加以怀疑。他本打算一旦脏水泼过来,就立刻与他们翻脸。可现在看来,他们一个两个都讲起了道理,这股气便憋了回去。

    “无所谓。”他说,“反正和我们没有关系。要讲道理,别和我们讲,去问他。”

    白涯朝着霜月君的方向示意,一脸满不在乎。霜月君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到这一步,恐怕各位也没有什么心情逛下去了。”王摊开手,似作无奈,“没什么异议的话,擂台赛,不如就放到下午如何?也算,给诸位换换心情。”

    “……”

    祈焕小声对自己人说:“我们……没什么准备,不如——”

    “可以啊。”白涯脱口而出。

    “我也没有异议。”霜月君接着说。

    “你、你们……”

    祈焕有些不可思议。他将求助的目光挪到傲颜和声寒身上,柳声寒有些为难。不过,君傲颜立刻附和了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有点等候多时的意思。声寒勉强笑了笑,摇摇头,意思是并不介意他们的选择。这下,祈焕可觉得有些头大了。

    “不如我们现在就动身去赛场。”王抡起钩刀,将刀扛在肩上,转过身对剩下的那个守卫说道,“把这儿清理干净,地板也换掉。我不想下次来,还有不该属于神殿的颜色。”

    守卫连连点头,并不敢正眼看人,缩着脖子让到一边去。王离开了大厅,几位大将紧随其后。整个过程中,君乱酒没有说一个字,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与树立在那里的雕像一模一样。僵硬,冰冷,没有感情。

    正是这样毫无表现的表现,却莫名激化了君傲颜的愤怒。

    她推开挡在面前的祈焕,跟了上去。祈焕没站稳,险些摔倒。他很难理解,其他人都很难理解——但他们都知道,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站在那个位置上罢了。他们无法理解她的情绪为何这般,可深深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第一百一十二回:无分高下

    柳声寒叹了口气,摇摇头,和白涯一并跟上。紧接着,霜月君也走上前去。祈焕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看了看还在原地发抖的守卫,和女王神像上黑漆漆的“锁孔”,转身而去。

    晌午方过,正是暖阳当空。离开神殿的一刹那,强光照射他们的脸上,迷住了眼。王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其他人连忙跟上。想必所有的守卫都已经知情,里面发生的事,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只有各式各样的铁门、木门、石门开开合合,奏出一首沉痛的曲子。最外面的车马还在老地方,马车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

    有只鸟落到女王的肩上,长得倒是和先前那个会说话的很像,不知是不是同一个。

    “传令下去——会武提前开始。”

    鸟儿振翅飞走了。他们都上了车,继续前进。女王的车驶得很快,仿佛地面与车轮能擦出火花儿似的。几位将领的车也不慢,一个两个都先他们而去。有几人路过他们时,还隔着车轻蔑地瞟了他们一眼。原本他们觉得自己的车挺快,此刻忽然感觉和观光似的优哉游哉。

    一路上的街巷却都空荡荡的。起初,他们很是愣怔了一番,直以为是什么不祥之兆。随后几人便不约而同想起了先前刚到王城,被修罗们追着满城跑时遇到的情况。大概这些尚武之都的居民,又尽数奔向擂场,等着看热热闹闹的全武行了。祈焕不禁嘀咕:

    “真希望到了地儿,咱们还挤得进去。”

    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此般盛况,一点都不夸张。估摸着接近擂台所在的区域时,道路已经陡然拥挤起来。幸好,所有人都是在人群里奋力攘开缝隙,将自己往前塞,他们以蛮力推进的行为并不算出格。加之有修罗卫兵在周围镇守,没有人敢起什么冲突,连口角都不曾发生。

    每一张原本沉闷的面孔上,都洋溢着异样的神采,过年似的情绪高涨。没准对这些人而言,这场武斗盛事比过年还值得兴奋——毕竟,这可不是年年都有的可期之事。

    女王早已等候多时。五个人甫一出了人堆,便在擂台左近相对空旷些的地方看到了王城里来的一干人等。在护卫们的簇拥下,女王正架着腿,一下下抹着那把形制骇人的钩刀,不知是不耐,还是单纯的无聊。

    “来了?”她抬眼看着走近的挑战者们,手里挽个刀花,站起身来,“我再将规则与你们讲述一遍,望你等铭记在心。一旦应下,一切荣辱生死擂上说话,还请诸君各安天命。”

    规则很简单,就是没有规则。

    所有蛮横凶狠的手段,在这擂场上皆是顺理成章。一招一式以何等方式发出、又落在对手哪里,都不算触犯禁区。同样地,没有人需要留手,更没有人会留手。即便是殒命当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不过是技不如人,无处申冤。

    作为东道主,女王允许他们自行出人,自由选择自己麾下的任意一员对战,包括她本人。她问白涯一行人还有什么异议,若是没有,便出个人牵头,把生死状签下。他们思忖了片刻,祈焕开口问道:

    “不知依您来看,胜率该如何计算?”

    “你们既然是五人,我们比上五场。五局里取得三胜者,便算赢得这擂赛。”女王睥睨地回答。

    她言语里不曾流露什么,可几人都能猜到她未出口的想法:五场比试,修罗一方不可能输上三场。或者说,她不认为他们这五人,能拿下三场。

    这不在他们的意料外。白涯代表同伴们点了点头:“行。立状吧。”

    有修罗喊来了裁判,在他的监督下,女王和白涯代两方签字画押。裁判是个身姿娇小的妖物,从发间支棱出的一对毛耳来看,约略是花栗鼠一类修成的精怪。他捧着文书走上擂台,大声宣读了本次斗擂的因由,把双方签下的生死状也扬声朗诵一遍,让两边人马在一城民众面前应诺,无论赛中如何,比斗后败者都只得服输。

    “慢着。”霜月君忽然说,“我还有话要说。”

    “怎么?”那花栗鼠精呲着门牙,“你还有什么异见?”

    “不,异见,并没有。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同小友们交代。”霜月君忽然伸出纤长细瘦的手指,直直对准了高高在上的修罗王,“这个人,我和她打,其他人莫要多事。”

    “什么?”

    白涯一个猛甩头看向他,连王也微微向前调整坐姿,对他接下来的话颇感兴趣。

    “就这么说定了。”

    霜月君竟没多做解释。女王忽然笑了笑,与左右的人议论了什么。因为太远,他们也听不清内容。不过看样子倒也不像是嘲笑,而是另有说辞。但霜月君并不在意,他只是往一旁的护栏一倚,一脸云淡风轻。

    “看你之前的样子,我们以为你不会参与决斗。”白涯如实说道。

    “你不是她的对手。”他看了一眼白涯,“至少现在不是。”

    “……”

    白涯多少有点愠怒,毕竟这话里含带着轻视的色彩。但他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论实力,现在的自己也不是霜月君的对手。何况霜月君若与修罗王对决,那将会令他们少很多麻烦。

    这流程没有太久,此地民风彪悍,看客们没心思听故事,早骚动着喃喃絮语,要比武快些开始。裁判很快便下了台,回到场边。他向女王禀报一番,又状若随意地晃到正在商谈的白涯等人中间,低声道:

    “生死状,你们也立下了。这擂上的事,说是输赢,实际上呢,压根就是生死。旁的我不便提起,只与你们说个故事:前些年有个人类男子,半条胳膊是刀刃打的,怎么看都是个凶人。此人手上功夫极猛,却心有怜悯,都是点到即止,不曾杀人。接连赢了三四场,比赛被我们女王叫停了。那些输家看着是逃得性命,可没多久,全不再见踪影了。”裁判长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当时我亦在此处,他们全然不是对手,败得不大好看。临了了,还是靠那人类手下留情,才苟且偷生……此事的确是,有伤我武国颜面。”

    这一番话宛若普通闲聊,可每个人都听出了言外之意,并因此绷紧了神经。有这样的先例,女王的手下必定全力以赴。横竖都是死,在战斗中拼命,倒有一线希望。对方想要活,就不能有半点慈悲,不会给己方生机。

    “别太乐观。”霜月君接着说,“签了生死状,就没有输,只有死。虽说是五局三胜,实则要你们大获全胜。”

    他们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从霜月君口中实打实说出来,仍令人觉得不寒

    而栗。

    “嗐,我们知道。没事儿,相信我们。”祈焕这么说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白涯本是无所谓,倒有些额外的忧心。不知当年白砂整了这么一出,会不会被输得狼狈、同伴丢了性命的阿修罗们迁怒。擂台上正大光明的一对一,他父亲是绰绰有余,只是老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垂眼看向紧张地竖着耳朵的裁判,嘴角抖动了一下,终归没好开口询问。后者的语速飞快,话一说完便抽身站在一旁,仿佛方才只是比试前做些普通交待。

    接着,他以正常声量说:

    “烦请诸位抓紧决定,挑选对手,尽快上台斗擂。”

    他们草草议定,由祈焕去打头阵,为同伴试探修罗们的斗擂风格。他咽了口唾沫,摸摸身上,抬眼环视一圈,仿佛从熟悉的面孔里汲取了某种意志,气息沉稳下来。他越众而出,来到女王等人面前,冲着那显眼的艳红,一眼挑出了先前提议斗擂的那位:

    “在下不才,就与……这位仁兄比试吧。”

    那看似文弱的妖怪冲自己的国君斩钉截铁地点头,走了出来,朝祈焕笑笑。怎么看怎么阴沉。

    在裁判的高声宣布里,二人由两个方向踏上擂台,审慎地迈出一步、两步,向彼此靠近。观众们愈发抑制不住地骚动,兴奋地窃窃私语——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祈焕在暗自掐诀,而他的对手干脆垂着手,衣袖笼住了掌指,看不出深浅。台下的窸窣低语愈来愈强,像是山雨欲来之时,逐渐盈满危楼的风。突然,那妖怪朝着面前跨出一步。

    他甚至没有再靠近,只随意地扬了扬手:“破。”

    一声啸响,“祈焕”忽然炸开,化作一团烟雾。从中窜出一道白影,仓皇地逃向妖怪背后。他也没有阻拦,淡然自若地转过身,对着真正的、面色难看的祈焕咧了咧嘴,轻蔑与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白涯不自觉拧起眉来。身边,柳声寒低低的声音响起:

    “我们似乎想错了。这位,不只是劳心动神的文臣角色。他是妖异,也通晓阴阳。”

    他们都肃容望着擂场正中。由静到动没有半点过渡,中央双方都立即使尽浑身解数,想在对方看破自己手段前一鼓作气,拿下战斗。对峙的平衡一旦打破,就如引爆了沉积的火药,各色术法迸溅,像一场危险的花火。

    “啧啧,这般光景,在武国可不多见。”不知何时,裁判长溜达到他们近旁,也许不喜女王身边肃杀的氛围,也可能是有些犯怵。“阴阳之术虽是巧妙,若施咒者不够强横,不及出手便已落败。”

    祈焕与那位武国的妖怪,在身手上至少能平分秋色。然而阴阳咒术方面,却不是那么好说了。不过这两三下间的身影交错,祈焕已经确定,他的本体的确是花妖没错。

    四下喧闹议论甚至无法挨近耳畔,祈焕满背都是汗,一个纸人伸手托了他一把,方才让他未因落脚处蔓延的寒冰滑倒。顷刻间,冰融作水,那纸人一沾就成了可怜的纸片儿。祈焕一抓将它收回,喘着气狂乱地扭头,瞪向空中悬浮的、逐渐湮灭的火苗,自己召出的土刺耸然其间,上面插着个黑影。

    那妖物被打中了吗?

第一百一十三回:无拘细行

    影子一动不动,僵得像个木偶。

    风声掠过。来不及看,来不及想,祈焕就地一滚,掐着指诀一挥——散落场中的许多个“祈焕”随着他的手势,四散奔逃。妖物显出身形,翠色的利刺由他手中发出,如疾雨打向四面八方,一个接一个以假乱真的人影腾起青烟……

    “好场面。虽说修罗大人们战斗意识卓绝,一拳一腿皆会天然地裹挟灵力,可对搏击的推崇,还是凌驾一切花哨咒术之上。”

    裁判仿若在无心地感叹,说完,朝一众看客努了努嘴:“本国民众也深受影响……大伙儿这下是看个稀奇,不过呢,骨子里还是尚武哪。”

    他点到即止,又背着手,晃晃悠悠走开了。白涯绷着脸,他们可没心思向看客们出风头。眼下的重点在于,台上以咒法相争的二人,哪一位能占据上风。铺天盖地的咒术打散了祈焕的纸人,那夹竹桃花妖也收了偶人分身,挨个点向剩余的身影。都识破了,祈焕残留在台上的纸人伪装几乎都被识破了。那些人形越少,白涯等人越是提起心,捏足了冷汗。

    他们看的是那花妖四周,剩下的人影真假莫辨,不知哪个是他们友人。这些影子太像了——他们与对手愈来愈近的行动轨迹,也很相似。

    纸人忽多忽少,却不见耗尽。那花妖看出了端倪,是不知藏在其中何处的真身,在不断回收纸人,再将它们撒出。他在一片烟雾闪光里腾挪,不忘发出叹息,或不如说讥诮:

    “藏头缩尾,毫无气度。萤火之光,也想与我武国争辉?”

    他疾步冲去,拍向又一个纸人。烟尘里,身后人影乍现。

    就在花妖出手的一刻,祈焕一掌拍中了他后背!这一击下来,人们隔着弥漫的烟尘都看清楚,有一团红色在其中蠢蠢欲动。祈焕的手掌燃着熊熊之火。大约是因为他自己的手包着白色的布条,涂了什么东西将火隔绝,不至于让自己烧伤。

    他很清楚,花妖即木,最怕的法术,便是火了。

    即便是一直有些走神的君傲颜,也一个激灵,关切地挺直脊梁。她看见那花妖一颤。只是一颤。

    四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听那花妖冷冷道:

    “雕虫小技。这点力气,杀鸡都不够,还想置我于死……呃!”

    就在此刻,他迅疾无比地微颤手指,似是触了某种看不见的机关,动作小得不易察觉。一瞬间,有什么利器忽然刺穿了花妖的身体,金属摩擦后紧接着筋肉割裂的声音。

    花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视野重新清晰的擂台中,他所面对的观众们都与他一样,看到了他胸腹洇开的一片水渍。

    满场的烟霭火花都像凝固,一眨眼,全都烟消云散。

    真正的祈焕能听见自己身后,另一面的看客一片哗然。他恍若未闻,猛一抽手,将利刃从面前抽搐的身躯拔出。随着他的动作,液体汩汩淌下,这妖异扑通跪倒在擂台上。他的面上已经浮出叶脉般的纹络,艰难地哆嗦着嘴唇,抬头去看绕到自己身前的对手。此刻,他再也说不出任何嘲弄了。

    祈焕蹲下身,在他衣服上揩了揩手中的袖剑,嘴里兀自嘟囔:

    “我也没打算拍死你啊!”

    他声音不大,

    台下的人并不能听清。他的友人们恰好站在侧边,看清了这刺杀的全过程。白涯瞪直了眼睛,而君傲颜慢慢阖上微张的双唇,半晌才又开口:

    “这就是他前几天打磨的那支……暗器?”

    “看样子的确是呢。”柳声寒微微挑着眉。

    祈焕不仅将暗器稍作打磨,还增设了特殊的金属手环,就隐藏在袖口中。他只需稍动手脚,一枚锋利的袖剑便会脱环而出,势如破竹。

    在大片惊讶的目光注视下,祈焕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将带着绿色汁液的袖剑在手上擦了擦。而后,他轻巧地将袖剑推了回去,甩了甩袖子。再看上去,他又同以往那两手空空的样子毫无区别了。

    这若无其事的对话几乎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嘘声里。所有人都在激动地、唾弃地嚷嚷,为这“偷袭”而愤怒,怒斥这外来者胜之不武,一点武德也没有。乱哄哄的喧哗中,还没下台的祈焕自然听出了大概,直着脖子冲底下吼回去:

    “无规则限制,谁说背刺不行了吗!赢了就是赢了,愿赌服输,早说好了啊!”

    说罢他便一溜小跑,回到了同伴们当中——一个人和一城人对骂,怎么想都不划算。迎接他的也是一串复杂莫名的眼神,尤其是白涯,素来波澜不惊的一张脸此刻都快拧巴了。

    只有霜月君依然是淡漠的模样。此刻,他倒提起几分劲,抬起眼皮,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打量了祈焕一回:

    “所谓胜之不武——亦是武道大智。既是豁出命去一决高下,事关生死,自是只论生死。横不下心,狠不了手,有的是更加毒辣之人挥刀向你;非要讲究光明磊落,只会葬身于无尽的肮脏龌龊。”他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如干涸河床上皲裂的痕迹,“我若拘泥手段,早就不知埋骨何处。我看这位小友颇有几分刺客的潜质。改日得空,我倒不吝指点一二。”

    这冠绝天下的刺客都发了话,庸人们嘁嘁喳喳再多,自然也不过聒噪罢了。

    在他们短暂的交谈间,仵作上台验了尸,擂场专人也匆匆前来,将尸体搬走,草草清理了台面。另一侧的女王面无表情,她微微偏头,瞥了一眼身后亲卫。

    在她身畔,一名身形格外高大、肌肉虬结的修罗踏前一步。他神情不善,隔空投来挑衅的目光,宛若实质。

    “我来吧。”柳声寒眼望着走近的裁判,说道。“王身边那位,由我来会一会好了。”

    白涯眉梢一跳:“早先不是说,我拿下他,为你们减轻压力……”

    不止是他,祈焕与傲颜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柳声寒安抚地压了压傲颜肩头。

    “无妨,尽管放心。”

    她迎着裁判上前,来到对手们面前说了些什么,与那模样彪悍的修罗上了擂台。白涯死锁着眉目送她,而君傲颜的表情可谓焦灼:

    “一会儿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要不要准备好,随时冲上台去?”

    “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祈焕直嘬牙花子,“唉,我方才可真是没想到这一茬,现在就算咱们救得及时,那些修罗已经死了个同伴,能就这么算了吗?”

    霜月君先前难得长篇大论一番,随即又不声不吭地袖着手,老神

    在在站到一边,似乎没有把自己旧识的死活放在心上。此刻听着这二人焦虑的低语,他终究忍不住,嘴角一阵古怪的蠕动。他一抬头,就看见没怎么说话的白涯也沉着脸,手还若有所思地摸着刀呢。

    他的手指不禁一抽,像是想抬起来扶住脑门。最终,他只是撇过头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叹息:

    “别吵了,穷操心。我与……柳声寒相识以来,还没见她吃过亏。”

    承担着友人们忧虑的对象,还是像平日一样眉目淡淡,不动声色。柳声寒对面的修罗抱着双臂,有意夸张地低着头,像俯视地上一株纤弱的花草:

    “咱这拳头砸出去,可就收不住了,你要是后悔,现在滚下台去,还能逃得性命。我也不想让兄弟们笑掉大牙,说我欺负人类便罢,还是女流之辈。”

    “我竟不知武国女王身边干将,闲言碎语颇多。”柳声寒平静地抬眼,“打吧,我就是你的对手。”

    修罗龇牙一笑。毫无征兆地,他提拳便向柳声寒砸来,空中炸开破风之声。柳声寒举重若轻,微微一晃,在毫厘间错开这一拳。不料,修罗嘴上轻蔑,出手却不见轻视之意。他仿佛早有预料,弓身疾冲,招式不待用老,拳头一晃变爪,攻势如疾风骤雨,紧追柳声寒而去。

    这狂风里,柳声寒真如飘飞柳絮,轻盈地闪身回避,看着险之又险,却愣是没让暴雨般的拳脚沾上衣袂。她足下交错不停,手中也在挥洒拂动。随着她的动作,一支接一支画笔被抖落出来,诡谲地浮于半空,呼应着她的手势翻飞,仿若在看不见的画布上挥毫泼墨,却不知描摹的是什么图画。

    刚刚安静了不久的擂场周遭,逐渐又升腾起嗡嗡的低语,且愈演愈烈。白涯明白,自己人眼里揪心的场面,落到这些看热闹的群众那儿,端的是枯燥无比。

    一个认认真真打,一个一心一意躲,有完没完了?

    忽而,众人的议论声一低,继而高涨起来,如一波涌起的浪潮。他们纷纷注意到,那神勇无比的修罗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身子一歪。他仿佛看见什么东西袭来一样,斜身的同时猛地往空中踢腿,生生蹬了个空,几乎侧倒在地。

    可他周围除了几杆悬空打转的笔,分明什么都没有。柳声寒早闪开了。

    看客们不明就里,她的友人们则看出了端倪。

    “她这是在使幻术吧?”君傲颜喃喃道。

    柳声寒的身姿飘逸如舞,此时场中悬浮着数支画笔,不过,她手里不知怎么,始终能接着一杆。不断抛飞的笔杆让这画面显得像场杂耍,在场外人看来,偏偏清晰而缓慢,让人捉摸不透。

    她的对手更让人不摸着头脑。一开始,他还能紧咬着柳声寒的影子,时刻打乱她的节奏,不让她太过悠闲自在地施法。分寸大乱的人却逐渐成了他,一会儿一拧腰,一会儿胡乱比手画脚,最悬的一次,差点一头栽下擂台。

    观众们眼里,台上就像有两只苍蝇,没头没脑四处乱撞,偏偏不撞到一块。见怎么唾骂都无人理会,越来越多的人大声闲谈起来,只为强自打起精神。没人注意这片散漫持续了多久,忽然有人讶异地惊呼起来,他们大力拍打着身边的人,示意和自己一同看回台上。

第一百一十四回:无念旧情

    他们不知该说自己眼中的闹剧,此时算是结束了,还是到达了**。那名修罗也面露荒谬之色,垂眼看着面前的女人,和她用以抵着自己心口的……一杆笔。

    只是笔而已。

    “不是吧?”他嗤之以鼻,“想跟你那不入流的同伙一样,搞什么偷袭、刺杀?怎么,吓昏了头,不知道自己拿着的不过区区一支笔吗?”

    “我知道。”

    他听见这个女人的声音骤然阴森起来。可实际上她的语气从始至终,分明没什么变化。

    他无暇细想,也不再有机会了。摧枯拉朽的疼痛,在话音未落前,便贯穿了他的心脏。原本声寒是用手从下方托着笔的,而那笔杆真的十分普通,在强壮的修罗面前脆如苇草。可那个时候,她刚说完,忽然就将手完全松开,在笔尚未掉落之前一掌拍向笔的前端。毫毛在她手上绽出小小的白花,随之笔便被用力一推,长针似的轻易戳进了对手的心脏。

    死寂。

    比起祈焕得胜时的喧哗,此时整片擂场静得简直像是坟场一般,鸦雀无声,万马齐喑。柳声寒的神情几乎是厌倦的,她甩了甩手中笔端的血迹,在一片寂静里一招手,把所有画笔拢回身上。

    身形庞大的修罗徐徐倒下,震得擂台发颤,如山在坍塌。

    裁判早挨到了四人身边,此刻与白涯小声地说:

    “这个……形势不妙啊。大家想看的,都是真刀真枪,拳拳到肉。可你们现在吧,拿下两场了,却尽是取巧手段……”

    “你爷爷奶奶命都豁出去了,你还管观众看得够不够热闹?”白涯斜着眼睛看他。

    他倒没有成心恐吓。结果,这妖怪小耳朵一别,细看还能见毛尖簌簌发抖:

    “实在是……实在是并无此意,是在下唐突,委实抱歉,委实抱歉!”

    说罢,他一溜烟地跑向擂台边,招呼人员清场去了。

    这结果似是在霜月君意料之内,令他颇感无聊,无所事事地拨拉着自己指节。余下三人迎接了回到他们中间的柳声寒,简单祝贺了她的胜利。

    而修罗间的气氛,可要压抑得多。女王毫不掩饰面色不虞,噤若寒蝉中,她高高抛起森寒钩刀,一把握住下落的刀柄,将锋刃狠狠楔进脚下土地。

    “下一轮。”

    趁擂台上还在紧锣密鼓地清理张罗,柳声寒握住了君傲颜的手。

    “我知道你会这么做……但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君傲颜想挑选的对手,完全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情理之内。可这局面,是他们谁也不愿看见的。祈焕摸摸袖口,上头还沾着点潮湿的汁液,干结在那里,触碰时干涩的粗糙感令人悚然。他有些起鸡皮疙瘩,皱了皱脸,也和柳声寒一并劝道:

    “是啊君姑娘,比武斗狠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能好好分出胜负自然好,可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不管你们哪一个磕了碰了,那都不好看。”

    “女王手底下……别人我不知道,可那人我很了解。别看他年纪大,并不好打发。无论风格还是手段,他都是个狠角。我们之中,我是最适合对付他的人选,我们也该有个了断。”

    君傲颜一口气说完,走向了裁判。身后的友人明白劝阻不住,也唯有摇头叹息。

    闹哄哄的擂场里,他们听不见走远的同伴的声音,可傲颜面对

    着女王一行人站定时,几人都仿佛能听到她掷地有声的话语:

    “这一场,我对姓君的那个人……还请将军赐教。”

    当君傲颜提着那柄沉重的陌刀迈上擂台,四下里散漫的闲话忽而一清。长兵在地面拖行的声音粗糙又刺耳,令他们重新来了精神,伸长脖子打量着这个女人,和她手中的重兵。这一个看起来,总该是一员猛将了吧?

    她的对手又是谁?好事者们张望不停,看见本国派出的人时,登时一愣。

    祈焕苦着脸,听左近一片奚落蜂拥而至:

    “真是个外头光鲜的纸老虎,花架子摆得比谁都漂亮,只敢挑个人来打!”

    “这老头胡子一把,头发都白了,丫头片子胆小就罢,还不尊老?”

    奚落者们似乎早已忘记自己身为人类的事实。

    这群人碍于官家守卫,只能在场外嚷嚷,声势却实在喧嚣。连裁判也烦了,在台上冲下边吼:

    “看便安生看着,你们懂什么,只会嘴上放炮!当年那个人,你们一个个全忘了么!”

    他毕竟是个已修出人形的妖物,气沉丹田大喝几句,让喧哗中的人们听见,不算什么问题。察觉周遭骚动有所平息,祈焕咧了咧嘴:

    “他说的当年,就是你爹吧?不知道老爷子在这儿待了多久,这么几年过去,还是积威不减啊。你说要是令尊来了,那可不是没咱啥事……嗯?老白人呢?”

    他身后是霜月君,百无聊赖地面对擂台发着呆。他目光聚焦了一瞬,看了祈焕一眼,摇摇头,又神游天外,只等比斗开始了。

    “没留意。”声寒淡淡一笑,“解手去了吧。”

    下一刻,四周爆发出激烈的喝彩。

    裁判都还没在台下落脚,君傲颜陌刀一甩,提步冲向擂台另一端,其势如虹。君乱酒的气势有过之无不及,他发步晚,却还要快上一线。他们手中的锋刃折出寒光,太阳在一点点下沉,兵器却在一寸寸上扬。

    擂台正中央,两人各执长兵,轰然对撞。

    金戈相击,炸开刺耳的震响。傲颜和君乱酒都不禁一声怒喝,在巨力下,他们皆被震得齐齐一退。没有片刻喘息,没有半个眼神。父女俩再次挥动兵器,运起拳脚,如陌生人、如仇敌般,不留一丝情面,朝对方杀去。

    君乱酒使的是一杆长枪。枪杆漆面上尽是细碎的磨损,乌红的色泽有如饱饮敌血。枪头虽也密布划痕,却保养得当,仍是寒光凛冽。长枪与陌刀本都不是近身搏斗的首选,可就在这擂台方寸之间,他们将各自长兵挥舞得虎虎生风,挑劈抡刺,尽数向对方招呼,也格开兜头盖脸的泼风利刃。而随之袭来一拳一腿,他们无暇顾及,也无意躲避。只要不能废去自己的战力,伤痛不过是战斗中必不可少的代价。

    兵戈交击,铮然鸣响,把局外人的沸腾呼喝全都搅碎。他们本也不会听进耳朵。

    气氛比前两场热烈太多,也吵闹太多。柳声寒抬着头仔细看着,父亲与女儿,都紧绷着面孔,嘴角抿出深深的纹路,仿佛这条裂口不过是铠甲铁面上一道脆弱的缝隙,并已然焊死。他们没有交谈,只有手里的兵器,替他们呐喊。

    “枪啊……”

    看客的哄闹里,柳声寒听见身侧,霜月君细微的慨叹。

    已到哺时,烈阳如倦怠,在天幕上逐寸滑落。斗擂

    的二人却不见体力衰减,依然是硬碰硬、实打实。傲颜的侧腹又挨下重重一记膝击,像此前的无数次一样,她不闪不躲,仅仅大喝一声,就着疼痛迸发出巨力,长兵疾挥,重击在君乱酒枪上。

    枪杆与君乱酒的手臂一同被掀开。可这一次,和先前全然不同。

    对战双方都听见一声脆响,随即,加诸于陌刀的阻力一空。

    她一时收不住势,朝君乱酒身侧扑了出去。瞬息间长刀点地,君傲颜一个空翻,稳稳站住脚跟。待她回头看去,那只枪头打着旋,已飞出了擂台,消失不见。

    君乱酒还在原地。他神情纹丝未变,只将枪杆往地下一顿,一扫顶端断裂的衔接处,目光旋即转回自己的对手。君傲颜也盯着他,抬手一把抹开黏到脸侧的发丝,与糊在嘴角的血与汗:

    “您武器断了。还要打吗?此刻认输,我赢下这局,我们,点到为止。”

    他们都听见擂场外围的喧哗,在连声叫好,在喊败者下台,在唆使胜者割下输家头颅。这一切,与他们无关。两人仍是戒备的姿态,不丁不八,视线死锁对方,如骄傲的猛兽,誓要将敌手掀翻在地,露出软肋。

    “身为兵卒,或胜,或死。”君乱酒的气息有些急促,声线依旧沉沉如铁,“一息尚存,就该一战到底,纵手中,空无一物。”

    他手中一挽,枪杆在掌指间旋舞,甩出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棍法。

    “人在,兵在。我们的战斗没有结束。”

    君傲颜憋红了脸,她扬刀前指,咬着字眼恨恨道:

    “您还真——就是个军人!”

    擂场四下里,起哄助威声再度高涨。

    数里开外。

    白涯的身周一片寂静。此地离擂场甚远,他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也无心遐想。阴影里他无声无息地行走,西斜的日头照不到的屋梁下,泛起阵阵阴寒,刺激着他的感官。

    又是一个拐角,他止住步伐。很安静,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长而轻的吐息。一点点地,他侧出小半张脸,眼神在前路梭巡。

    没有警备。

    白涯松了松握着刀把的手指。倏忽间,一阵危险的直觉蹿过他脊椎。

    他猛地抬头看向暗下来的屋顶。惨白的房梁间,有什么在摇曳爬动。

    那是一片庞大的、不规则的、难以形容的阴影。

    ——一个可怖的怪物。

    “我觉得其实……我话不好听,但君姑娘不是将军对手。”

    祈焕眉间的疙瘩,从头到尾没松开过。他实在是憋得不行,与霜月君低声耳语。后者难得聚精会神,听得此话目光不移,口中说着:

    “他一直在留手。”

    祈焕明白这是说君乱酒。他叹了口气:

    “可傲颜倔得很,他们这么杠下去,不知怎么才是个头。”

    “体力耗尽,或终究一方重伤——只能是她。”霜月君轻轻摇头,“麻烦噢。”

    太阳已经西沉,铺开血红的光晕。擂台中的二人浑然不觉,只知视野中昏花缭乱,赤色满目,许是额头眼角的伤浸开的血吧。他们眼中天地都在摇晃,尽是层叠色块,唯有一个人形清晰依旧,那便是要击倒的目标。

第一百一十五回:无甘后人

    他们一身上下尽染的红,并不来自于残阳。君乱酒肩上一道口子皮开肉绽,其余小伤不知凡几。傲颜没有讨到便宜,枪杆的断口也在她身上破出些伤痕,衣物下重叠的淤青,更不知有多少。两人的气息全都紊乱,也不再讲究什么套路章法,只凭着毅力、借着本能、吊着一口气,死咬着牙把刀与棍、拳脚和关节都作武器,狠狠击打到对手身上。言语无用,那就用本质的方式说话,直到失去意识,或恢复神智。

    眼前是模糊的,耳畔也震荡着嗡鸣。

    君乱酒忽然抽身。场下,女王身边一个亲卫已行色匆匆地离开,似乎刚刚向她禀报过什么。女王长身而起,高声喝道:

    “停手!”

    君傲颜也感到不对,一种绝不同于耳鸣的高频声音在四处回荡,令人倍感不祥。她杵着刀支起身,将发直的目光从君乱酒转开。那像是某种警报,是在警示何事?

    “罗刹来犯!”女王直接翻身上台,向周围厉声命令,“所有人,跟随巡城卫离开,各自归家。非恶敌上门,严禁打斗,不得外出!”

    莫名的恐惧顷刻间弥漫开来,台下三人环视周遭,所有居民无论人妖,都是面露惊慌。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听闻敌袭那么简单,而宛若天灾将至,有什么不可对抗的强大威胁要肆虐此地。先前的那阵欢乐的热闹转眼变了调儿,人群还是吵哄哄的,徒留万般惊恐。

    巡城卫们各自带领一拨拨居民鱼贯而出,虽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模样,好在也算乱中有序。他们逆着人流跑向擂台,女王也看见了,对几人说:

    “眼下局面,诸君也看在眼里。孤也想知道比赛结局,各位鏖战至此十分辛苦,但事有轻重缓急。比赛,就此打住。你们若有心相助,尽请跟来。”

    君傲颜没有说话,踉跄着走回同伴们中间。他们关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快速地商议了一番,向女王提出同行。

    不及细说,女王紧促地呼喝属下,喊他们牵来了马。武国马匹也分外高大,眼神不像吃草的,反而一股子凶光。它们粗砺的皮肤上,都涂抹着简单的染料,勾勒出古朴野性的纹路。

    女王跃上涂纹最张扬的一匹,根本不及招呼,便策马奔去。几人也纷纷上马,加入修罗的骑队,紧随她马后。

    跑了没一会儿,他们辨识出行进的方向,不由得疑惑起来。祈焕一夹马腹,冲前两步,大声问道:

    “陛下,不是罗刹来犯吗?为什么我们往内城去?”

    疾驰的马队里蹄声隆隆,风声呼啸。无论女王是否有听见他的问话,她都没有回答。祈焕一肚子问题也只得闷住,重回到友人们的小队伍里。他在颠簸的马背上匆匆扫了他们一遍,君傲颜明显还没将注意力集中到此处,柳声寒和霜月君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可究竟他们在想什么,他也猜不出来。

    他们一路奔袭,裹挟在一队高大骑兵里,只能隐约看到周遭景物,难以仔细分辨。直到穿过重重高墙,君傲颜才抬起脸,靠近同伴们问:

    “你们看此处,不是战神殿吗?”

    “是啊,不是说罗刹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奔过最后一道围墙,修罗们分散开来,隐隐有包抄之势。女王勒

    马跳下地,望着战神殿森白的飞檐。她一扭头,刚巧对上正在下马的祈焕,冲他冷冷道:

    “方才给你们面子,事已至此,还不交代你们中少了的那人,究竟去了何处吗?”

    “这,对啊,他人呢?”祈焕亦是一惊,转过去看柳声寒,“不是说解手去了……”

    “省些口舌吧。我没有揭穿你们的人来祸乱我神殿,是不想让你们太难看。”

    女王眉眼冷峻,话语掷下,人已走向殿门。

    他们连忙跟上,还在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可刚走近,殿内一个人影浮现。

    不是白涯又是谁。

    此时的他,险些要让人认不出来了。他头发披散着,发带不知何时开了,一身上下伤痕层叠,衣服上全是破口,面上也有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来自别的什么东西。平素稳定的气息也混乱了,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他在门口站定,脚下虚浮,语气却泛着肃杀:

    “你们不能进去。”

    “不能进?这是我们的地盘。”女王瞪视着他。修罗亲卫们提起兵器,一步步围拢。

    “你们的地盘。”白涯喘着气冷笑,“你们的?你们从南国原住民手中掠夺的土地,顺理成章就成你们的了?战神殿……可奇怪得很。罗刹又是从哪来的?现在这儿只有你们,都城百姓,想来都被赶回家了,是吧?你们也不想他们知道,不能被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他气息紊乱的话尚未说完,暗红的乱发如流火划过。哐啷,钩刃剁上交错的阴阳双刀。白涯持刀的手臂微颤,此时的他,算不得全盛状态,远远不及。即便格挡及时,他也不知硬拼蛮力,自己有几分胜算。

    兵刃间发出刺耳的刮擦,火花爆出,映着女王阴郁的、狂怒的双眸。白涯咬紧了牙关,手中愈发沉重。

    一阵寒意掠过。

    女王牙缝里挤出半声恼怒的低吼。一把刀——一把刀鞘,缠绕着古拙符文的刀鞘,拦住了她的钩刀。

    她将目光抬起,迎着她的,是一张冷如寒铁的脸。

    霜月君不知何时挡在白涯面前,凉薄的声音里,淡漠如霰雪般的腔调似冰封万里。

    “别刁难小友。都说了,你的对手是我。”

    “……”

    王故意将武器错开,不知是何用意。钩刀打在封魔刃的金属流苏上时,溅出一小片金色的花火。

    “事已至此,拔刀吧。”她大概是带着笑的,“与封魔刃一战,亦在我的预料内。”

    “啊?”霜月君双眉微蹙,“但可不在我的计划里。”

    “你没得选。”

    她一刀劈向一侧,白涯一个侧翻闪开了这要命的一击。骸骨堆叠的墙壁瞬间开了口,巨大的裂纹向上蔓延。

    “哎,使不得!”

    一位女王的干将先急了。看来这战神殿对他们而言,的确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但就在此刻,他们的王显然不这么认为。相较之下,那不是更有价值的东西。

    “再说一次,别进来!”

    白涯的身影在战神殿门口消失前,这是他最后撂下的话。他该知道,自己的话抛到这群人面前,从来

    都是耳旁风。他更该知道,自己伤成这个样子,这群人也从来不会坐视不管。他或许没有料到他们会在此刻赶来,他以为会更久,刚才出来避难的功夫,又要将他们放在新的危险前。于是白涯不得不重新投入那场不为人所知的腥风血雨中,他没有选择。

    “他是不是太低估我们的义气了?”

    祈焕颇有些不服。柳声寒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心神领会,呼出一串串连在一起的小纸人来。柳声寒在每一个从眼前飞过的纸人上,都用那根晶莹漂亮的笔勾过一抹痕迹。纸人们倏然散开,漫天飞舞,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既错乱,又有序。每个纸人身后都留下了一道细细的光,就仿佛纸人是针,光是线,它们很快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无数守卫想要冲进来,但君傲颜不会给他们机会。光网消散,融化成一面看不见的墙,直到左右的杂鱼都被拦在这张巨大的网外,傲颜才有了喘息的空隙。

    她的父亲——大概吧——君乱酒,只是远远看着,没有干预,也没有制止。

    修罗王的心腹干将们,还有六人。其中一个红髯的大汉一拳砸在坚固的结界上,自然没什么反应。剩下的守卫们拳打脚踢,就算用兵器也没办法攻破。从宽敞的里面看,迎面张牙舞爪的卫兵们显得有些吓人。祈焕交叉双臂,很满意他们合作设下的结界。

    这时候,干将里有位妖怪来到结界前。应该是个女的,只是浑身强壮到有些变形的肌肉让人难以辨认,若不是那对小小的不知品种的兽耳,她很容易被认成修罗。她倒是没有重击结界,而是将手掌放在上面,把妖力注进去。祈焕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柳声寒,两人都同时向后退了两步。那妖怪碰到的结界忽然变软了些,她用力掰开它,像撕裂一张薄膜一样走了进来。虽然结界在她身后立刻帘子一样地合拢起来,可其他的干将们也接二连三地突破了结界。那妖力好像将它软化了,增强了韧性。但对其他普通的修罗而言,走过这个结界依然不是容易的事,他们还在透明墙的对面焦虑地挣扎。

    “快走……”

    柳声寒心说不妙,便要朝着战神殿去。祈焕知道他们没得选,只得去神殿内部避难,反正一开始他们就打算去帮白涯的。傲颜在进去前最后看了君乱酒一眼。他远远地站着,无动于衷。或许他知道以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同那些普通的守卫一样无法突破结界,干脆就不去试了吧。谁知道呢,君傲颜已经不打算想下去了。不论他当年是何种人,会做出何种选择,都与现在的他毫无关系。

    殿堂内的地面有些许血迹,但还算不上狼藉。有些雕像遭到了轻度的破坏,但女王、白涯和霜月君都不在这里。他们应该一开始就朝着神殿深处去了。听不见任何打斗的声音,可能他们在很远的地方。

    不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女王的部下们接二连三地走进神殿。若是在此刻对峙起来,三打五,他们没太多胜算。光是擂台那样一对一的形式,就已经够他们喝一壶了。

    “打,还是……”

    傲颜攥着武器低声说着。三个人面对着靠近的敌人,缓缓后退。

    “傻子才打!里面好歹是二对一,多简单的算数问题!”

第一百一十六回:无测之祸

    祈焕说罢撒腿就跑,剩下俩人一怔,连忙也跑进了神殿深处。柳声寒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并不急着追来。这给她一种很不妙的感觉:从一开始,他们的动作便十分从容,直到现在也是如此。这可以解读为他们根本就不把几人放在眼里——或者有更深层的、险恶的意味。她感到很不舒服,就仿佛自己被逼迫到某种瓮中捉鳖的境地。

    “我觉得……”

    她正准备将心中的不安说出来,君傲颜的一声惊呼忽然打断了她。

    “这、这到底——”

    随着他们的深入,场面变得愈发狼藉。雕像都受到了或轻或重的损伤,地上的血迹也越来越多,似乎一场恶战的战场在不断迁移。除了最为直观的雕塑,地面、烛台、墙壁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隐约间,他们已经能听到打斗声,杂乱无序。

    有了之前的经验,再走这里已经是轻车熟路。何况那些破坏的痕迹也为他们指出了一条明显的道路。直到他们奔跑到中央大殿,那伫立着九尊雕像的地方,他们忽然都停住了。

    这里安静、干净、纤尘不染。

    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三张嘴,没有一张是闭上的。三双眼睛有些迷茫地在此处扫视,心里直犯嘀咕。相较之下,这种过于普通的场景更令人感到胆寒,里里外外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打斗声似乎消失了,就好像先前才是错觉,而这里平静的与设想完全不同的格局,简直像一场幻觉。

    身后传来了将士们的脚步声,祈焕打了个激灵,先行跑下阶梯,往场地中间去。就在他离开台阶的一瞬,整个人突然就消失了。君傲颜随之一愣,她还没多想,立刻被柳声寒推了下去。三人一前一后,穿越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一处不属于人间的地方。

    一种特殊的焦灼感扑面而来,却不是简单的炽热。他们都无法形容这种温度,不如说,这不单单是温度的问题,而是温度给予人的感觉被直接照射到皮肤表面。它缓缓渗透,逐渐刺入皮肉乃至内脏骨髓的更深的地方。

    君傲颜感觉自己手中的兵器很烫,快要融化了一样——但不同,它只让傲颜感到一种刺痛,没有真正伤害到她。不如说,她的兵器变得很冷,触感更接近寒冬腊月行军路上,陌刀被一夜霜雪侵蚀得刺骨。

    视觉加重了这等冲击。

    刺眼的强光甚至能穿透眼皮。即使闭着眼睛,眼前的一切景象依然清晰可见。这光仿佛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颜色,既冷,又热,让人的认知产生错乱。就仿佛三个人突然掉进了一个大熔炉,可熔炉里的布局分明与殿堂里是一样的——九尊雕像,与高高细细的数个烛台。

    人的身影变幻莫测。此外,除了兵器打斗声,还有近似于海潮汹涌的浪声,不知源头。

    “你可能算错了……”

    一旁的柳声寒突兀地抓住祈焕的手腕,他一惊,随即很快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这里几乎有无数个敌人。

    敌人?是敌人么?应当是的。即使不用睁开眼睛也能看到,那些丑陋不堪的怪物正在四周游荡。他们——它们究竟是什么?一个个都扭曲狰狞,相貌可憎。它们长得各不相同,但最显要的特

    征便是赤目獠牙,尖耳怪相,都像是从不同的灾害中死里逃生,被砸得面目全非又活蹦乱跳。它们都拿着武器,一场狂欢似的手舞足蹈,像某种古老又野蛮的祭祀。

    “这就是……罗刹?”

    君傲颜有些恍惚。若不是他们见过那些雕像、壁画,还有街边乱七八糟的纪念品,他们可能一时也想不到罗刹究竟是什么模样。直面这些怪物的冲击比欣赏艺术作品,要强得多。还未反应过来,便有罗刹鬼扑了上来。君傲颜将陌刀一横,死死抵住了要命的一击。兵器嗡嗡地震动,让她的指甲尖儿都疼得发紧。

    “老白在和这种东西交手?”

    祈焕一抬手,手臂从陌刀刀柄下端钻过,自下而上把袖剑捅进了罗刹的下颚。它手上一软,失去力气,被君傲颜一脚踹开。身体脱离袖剑的时候,明显的摩擦感告诉祈焕,它们身体比人类要紧密结实得多。

    君傲颜感到有些头晕:“这是……什么地方?白涯在哪儿?”

    “一种裂缝,一种间隙。”柳声寒抽出了笔,“人间与……什么地方的交界。我猜,是修罗道。”

    “是、是六道灵脉?”

    “曾经是。现在被改造成了一个通道,一扇门。”

    “罗刹为什么会在这里?”

    君傲颜话音刚落,她再度将刀挥向一个凶恶的敌人,祈焕从旁辅助。他一刀将罗刹的喉咙划开,它的头差点掉下去,但还是被扶正了。它并没有死,而是继续挥刀扑上来,被君傲颜用陌刀刺了个对穿。

    “人间有恶鬼罗刹,修罗道自然也有。”

    “不!我是说为什么会在——战神殿!”

    “……这恐怕,就要问他们的女王大人了。”

    柳声寒的视线在光怪陆离的景象里探寻。终于,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霜月君敏捷地从一尊雕像的头上,落到另一尊雕像的肩上。途中,胆敢袭击他的罗刹都断成了两截,同人类一样红黑色的血染上雕石。同时她分明看到,封魔刃被霜月君攥在手里,始终未曾出鞘。

    女王的心腹手下们随之而来。他们就出现在三人身后不远处。柳声寒当即喊道:

    “去那边!”

    他们朝着霜月君的那座雕像跑去。当真正动起来的时候,他们发现此地的重力与现世并不相同。只要腿上稍微用力,人就能跃出几十米。在这儿,上天入地似乎无所不能。或许是受到灵力的流动,或是其他法术场的影响。若是跑得太急,手忙脚乱,反而更容易受伤。

    柳声寒三两步踩踏上一座雕像,落到顶部。这是先前霜月君再度移动后落脚的地方。霜月君看到她似乎并不是很惊讶,只是象征性地问候道:

    “你也来了。”

    “正在找你。”

    “果真还是我疏忽了。”霜月君摇摇头,“我若是拿着仿品细细地看,多少能察觉一丝端倪。我只以为,它是真正的降魔杵的冒牌货,便没有多想,发觉它不是就不留心了。不曾想,它竟是开启六道灵脉的钥匙。”

    “我也不曾多想。当下白少侠遭到杀身之祸,正是他发现了修罗的秘密……”

    君傲颜快要爬到顶端时,祈焕的脚踝被突然袭来的罗刹逮住了。傲颜回过头去

    ,立刻将陌刀的长柄向下伸去,刀背抵在自己腋侧,让祈焕正好抓住刀柄。她自己的另一只手,也只是简单地扒在一个凸起上,所幸在这儿,他们的重量也变轻了许多。祈焕虽然握住了刀柄,加上罗刹的重量,她也颇有些吃不消,另一只手在石头上打滑。眼见着,两人要同时跌到下方明晃晃的、罗刹的刀的海洋里去。

    就在这时,霜月君忽然拽住傲颜的手腕,一把将两人同时拖了上来。当那不死心的罗刹出现时,他只是用封魔刃的末端快速撞向它的额头。只听“啪”的一声,它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猩红的裂纹,黏稠的液体从被打碎的破洞里涌出。祈焕补了一脚,将它蹬了下去。

    “妈的,差点没命!”

    “老白呢?”君傲颜急着打听。

    “喏,下面咯。”

    在这一排高大的雕像背面,白涯与零散的罗刹打得不可开交。他的速度太快,让人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到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还在死死抵抗,真是让人心里揪得慌。

    “我们得下去帮他!”

    “怎么帮?”霜月君的语气有些轻蔑,“敌人可没完没了,下去也是送死。”

    “你怎么——”

    傲颜还未说完,霜月君忽然一抬袖子。再一低头,白涯身后的一排敌人骤然倒下了。他回过头去,再抬头看向霜月君,倏然发现了周围的几人。那一瞬间,他的心情或许有些复杂——他们猜的。因为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血污,几乎完全弄脏了他的脸,让别人看不懂他的表情。霜月君将什么暗器投掷出去了吗?动作太快,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几人还注意到,那些倒下的罗刹,就这样缓慢地沉入地面里了。就好像这凹凸不平的地面是棉花一样柔软,沙子一样疏松,很轻易就能让死去的东西塌陷下去。如流沙,如沼泽。但很快,就在它们倒下的地方,又接二连三有新的罗刹站起来。这地面仿佛与一种他们不知道的、也无法穿越的空间相连,而人类无可奈何。

    “你说的不错。”霜月君对柳声寒说,“他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必须死。接下来,你们也都必须死。”

    “什、什么秘密?”祈焕傻傻地问。

    “看你们身后。”

    于是祈焕和柳声寒同时回头,看向他们来的方向,也就是属于白涯的战场的另一边。他们突然发现,“人”群之中多了五张特别的面孔。他们更加高大、强壮,一个两个都像小山一样,而且他们都立眉竖眼,杀气腾腾。其中一个不是罗刹,而是一种异常怪异的山兽,浑身上下毛茸茸的,却有三对獠牙,四只眼睛,一些毛发像刺一样尖利。这妖怪,又像野猪,又像熊,又像豹,谁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是先前的五位将士们。

    君傲颜感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不完全是恐惧,其中还掺杂着震惊、愠怒、难以置信,与些许小小的、大约可以忽略不计的……疑惑。

    她的父亲一直在这种东西身边生活,平日里,也在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吗?

    他究竟如何凭一己之力活到今天?

    “罗刹鬼……就是阿修罗。”

    祈焕明白了——他们所有人都明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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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630/ 第一时间欣赏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作者:夜厌白所写的《白夜浮生录》为转载作品,白夜浮生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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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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