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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七回:无尽无休

    整个战神殿,就是一座巨大的门,以这些残酷而特别的材料和布局,将人间道与修罗道相连的六道灵脉,改造成为修罗所用的长廊。而那个降魔杵的仿品,是控制大门的钥匙。那三张不同的佛脸,有着不同的意义和作用,控制着门的开合。他们可以从中唤出修罗,或是罗刹——那都是他们的同伴。无非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区别。修罗平日里虽作威作福,却好像是在保家卫国,惹人敬佩;罗刹则是调节的工具,在人族与妖族对修罗的统治产生怀疑,或是大家都过惯了安逸的日子时,罗刹来犯,将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被杀,也有修罗或罗刹丢了性命,但这都是必要的。无非是知情与不知情,自愿与非自愿的区别。他们都是棋子,每一次战争与死亡都有着新的意义,都在为政权的巩固添砖加瓦。

    即使,即使有无数人为之死去。

    “太过分了……”君傲颜攥紧了陌刀,“所以,那老东西……也知道这些事。”

    “别,现在做结论还太早。”祈焕连忙阻止她继续钻牛角尖,“只有当一切平息下来,我们才能真正拨开云雾,看清真相。现在做什么猜测,都是无中生有!”

    君傲颜点了点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全部赶出脑海。随即,她问霜月君:

    “修罗王在哪里?”

    “对啊。”祈焕也问,“你不是要与她交手吗?可她人呢?”

    “哦,她啊……一直在那边啊。”

    霜月君抬起下巴,忽然朝着高处示意。在最中央的女王的雕像顶上,其本尊直直站在那里。目前来看,她依然是修罗的模样,或许不论是什么样的嘴脸都无所谓,都是表象。真相败露,但她绝不会允许他们说出去。何况她的心腹们已到达此地,正等待她发号施令。

    她撑着钩刀,眼中似有流火。

    几人一阵恶寒。刚才的打斗与交流,包括霜月君使手脚的事,她全看在眼里?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像幽灵一样。

    “闲话莫要多说。你说过,孤的对手是你。既然如此,就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罢。也让孤好好看看,封魔刃选中的人,到底是深是浅!”

    她忽然箭一样杀过来,没有任何征兆。但她的目标明确,那便是霜月君。他身边的人立刻四散开来,以免被那轮巨大的钩刀刮掉脑袋。虽然落脚地十分有限,好在此处气场轻盈,能让他们在附近的雕塑上着陆。霜月君抬手接招,左脚同时后撤一步,以封魔刃接下重击后仍岿然不动。他的手臂上开始蔓延出黑色的纹路,君傲颜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她细看,确认那的确是存在的某种印记。会是纹身吗?

    “是纹身。”落在她后方的祈焕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百年前闻名天下的刺客……虽然因为成为六道无常,不再被人记得名字。但许多人都知道,他身上纹着数条祸海之龙。一般刺客是不会这么做的,太明目张胆,容易被人发现。但他既然早就声名在外,想必是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祈焕刚说完,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脚下

    那些恼人的罗刹又爬上来了。罗刹接二连三,密集地攀附在高大的石雕上,简直令人想起盛夏荷里,桥柱上密密麻麻的田螺,缓缓蠕动着。祈焕一跳脚,君傲颜立刻抡下陌刀,砍掉了离祈焕最近的一只罗刹的手臂。

    柳声寒从另一边飞跃而来。

    “这些罗刹是杀不完的……何况还有那几名干将阻挠。除非我们切断他们的来处。”

    “简直像笋子一样!”祈焕一脚跟踩在另一个伸来的手上,狠狠碾了几下,“一个个从地里冒出来,没完没了!”

    “这里是裂隙……钥匙在哪儿?”

    “什么钥匙?啊——你是说那个假降魔杵?”

    他们立刻望向女王的雕像,弧形的排列让他们很容易看到目标。在女王雕像的胸前,那个与斗篷连接的地方,假降魔杵就嵌在里面。

    “有三个佛头……”柳声寒盘算着,“大约是裂隙、人间,与修罗的地方。我们必须在回到现世后将钥匙破坏。可至于怎么对应……我们谁也不知道。”

    “先拿到再说!”

    祈焕的反应很快,因为他注意到,女王的心腹爱将们目标明确,正朝着最中央女王的雕像走去。祈焕动作敏捷,飞檐走壁,很快掌握了在此地行动的要领。不曾想,刚没走几步,前面忽然飞来一把巨大的战斧,深深嵌入了雕塑的衣褶内,正好挡在祈焕面前。金属擦着他的鼻尖儿,磨掉了薄薄一层皮。他脚下一滑,顺着石壁摩擦下去,终于停到这座雕像的手臂上。实在是太危险了,他刚若是再向前一点儿,整个人都要被劈开了。

    他扭头望过去,发现那是一名大将的兵器。那修罗——不,现在来说,应该是罗刹,他的皮肤是深灰色的,泛着金属似的光泽,让人难以想象他的表面有多坚硬。他的头发干燥而弯曲,洁白得像烧透的煤渣,与短而浓密的胡子连接在一起,活像一头古怪的狮子。他是那八个人中体格仅次于柳声寒那位手下败将的一员,因为他的腿只像普通人一样,腰部以上却十分魁梧,体格惊人,好似发育不良。他的肩不得不弓下来,头也向前抻着,两条壮硕的臂膀蜷在两侧。从这姿态来看,他又像是一头凶残的大猩猩了。

    他一抬手,祈焕觉得整座雕像都在震动。他抬头望去,发现那个又大又沉的战斧正不断颤动着,努力挣扎着从石雕的缝隙里出来。要说这雕塑可真是结实,如此巨大而有力的金属的攻击也没能让它掉下丝毫残渣。斧头终于被抽了出来,飞速回到了那灰皮罗刹的手中。可看他再度抬手的架势,下一轮攻击可不像是开玩笑。

    君傲颜已经放弃在近乎垂直的地方前行,而是直接落到地上,一面跑,一面飞快地旋转着陌刀清除障碍。在这种环境下,刀变得很轻,对她来说像是一根细细的木棍罢了。又有一位罗刹干将杀了过来——他的速度很快,快到君傲颜没能反应过来,被一掌打在雕像根上。她先是后背砸上去,紧接着后脑勺便磕到石头上,那一瞬间她痛得上不来气。所幸有先前那一下作为缓冲,否则脑袋八成都要摔碎。在调整呼吸之前她便本能地抬起陌刀横在面前,以抵挡那龇牙咧嘴的罗刹。

    它的獠牙翻出来,透出一种肉质腐臭的味道。傲颜双手都在打颤,终于将力量集中在右臂上,忽然将对手反扣在石头上。

    傲颜忽然发现有些不太对劲。在这罗刹接触到石雕的一刻,它就像是被压在棉花上,半个身子都陷了进去。君傲颜稍微愣了一阵,手上没那么大的力气了,对方却无法挣脱。那罗刹扭曲着身子,却像是被黏在里头一样,怎么也出不来。没多久,它整个身子完全消失在石雕里了。傲颜感到浑身过电似的不自在。

    “他回到修罗的世界了……”柳声寒的笔尖沾着罗刹的血,“雕塑、地面……有实体的东西反而是那边的虚无吗?还是说,至少一部分与这边的布局是不一样的……”

    她后半段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时,又有凶猛的罗刹意图突然袭击,一个与它面貌相差无几的罗刹朝它攻了过去。这照镜子似的一瞬的确让对方短暂地晃神。趁这个机会,他们立刻看向斜前方的祈焕。他的双腿夹在一个石制兵器模型上,一手拿着一叠纸人,另一手刷拉拉地向下拨去。飘落下来的纸人纷纷化作离它们最近的罗刹的模样,并迅速发动攻击。

    “把他们都打回去!”

    另一边,修罗王与霜月君之间也打得不可开交。只是相较之下,王步步紧逼,一招一式都铆足了十分力气,却不见有何消耗,也不知从何而来那源源不断的气劲。霜月君只做抵挡罢了,见招拆招,干净利落,丝毫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只不过,他的手臂与面部常有黑影一闪而过,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霜月君,拔刀!”

    “不至于。”

    “孤兵刃相见,算是给足了面子,而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等,着实令人恼怒。”

    “我没那个意思。”

    白涯自然也发现了将罗刹们“请”回修罗道的方法。但寡不敌众,伤痕累累的他还是选择从无意义的体力消耗战中脱身。他突兀地加入了王与霜月君的对决,双刀从后方绞住了女王的脖颈。霜月君没有出手,也没有制止,眼看着白涯用那把巨大的“剪刀”下了死手。

    王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战斗中,对此防不胜防。被切断的血管涌出大量鲜红的血。可白涯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感受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刀刃被拦住了。是脊柱?怎么会?这触感像另一种金属或是岩石,震得他手臂发麻。若是普通的刀刃,恐怕此时已经出现了豁口。果真不该拿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修罗——尤其是他们的王吗?

    王忽然上抛武器,接着两手拽住身后白涯的手臂,向前狠狠摔去。白涯重重地砸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此时,钩刀落了下来,王精准地接住,恶狠狠地劈下。他迅速将弯刀交错,以交叉点抵挡了钩刀的袭击,却仍被长长的刀尖刺中侧腹。

    不深,至少不致命;不痛,因为习惯了。

    “白少侠,这可不是君子的作派。”她嘲弄着被摁在地上的人。接着,她一脚踏在双刀与钩刀的交错处,让刀尖刺得更深。白涯的双臂已开始强烈地震动,快要支撑不住了。他也没有料到,这小小的身躯竟然有着如此的重量与力量。

第一百一十八回:无所不尽

    在这排石雕的另一面,祈焕已经成功到达了修罗王雕塑的“锁孔”处。能成功活着爬到这儿,也归功于他那些在地面上奋战的友人,和纸人。不少罗刹与几位干将都被君傲颜与柳声寒齐心“送”回了修罗道,而地上到处都是残破的纸屑。虽然,还剩几个心腹在下方“群魔乱舞”,他却顾不得太多。

    祈焕将那降魔杵用力抠了出来。它比想象中要重,险些掉了下去。他注意到自己将它取下来时,中间的那个佛脸是笑着的。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挤眉弄眼,让人看了只会心生不适,完全无法感同身受到一点点快乐。

    可……然后呢?

    怒与骂,究竟何种对应人间?

    先前不顾一切的那种奔放感荡然无存,而一种强烈的压抑感占据了祈焕的内心。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若是不小心,将这殿门开到了修罗道……他们还回得来么?如此一来他们所有人的努力,不都付之一炬了?

    这小小的降魔杵如此沉重,这就是原因所在吗?

    在擂台上也临危不乱的祈焕忽然慌了神。他的手有些发抖,快要拿不住它了。那种刚来到裂隙时,金属的炽热与冰凉同时刺激着他的掌心。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力都变差了,武器乒乒乓乓的噪音减弱了不少。他本想大声向下方的柳声寒询问,却发现她们都处于危难之中。

    将自己送到这个位置,几乎耗尽了两人全部的力气。陌刀不知何时被丢给了柳声寒,她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抵挡战斧的攻击。现在,斧头有一半嵌在她的肩上,她的面色苍白。君傲颜却毫无办法,因为她正徒手攥着妖兽的獠牙,试图将它与它后方的罗刹一并抡回老家。

    怎么办,是哪个?

    ——要是错了呢?

    他没有思考的时间。

    ……听天由命吧。

    祈焕闭了眼,将降魔杵转了过去,用力拍回孔洞之中。

    设想内的轰鸣出现了,只是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又像源自四面八方。无规律的震颤伴随着阵阵呜鸣,不论人们正在干什么,都在用全部的力气保持手中此刻的动作,因为所有人都紧闭着双眼,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将大家的眼皮狠狠按住,不容窥伺。很快,那种一直在四处流淌的、说不出的光忽然暗淡下来,整个世界像是陷入黑暗似的。可不如说,这等昏暗才应该是几人熟悉的现实。

    祈焕死死扒着石制斗篷的边缘,他感觉这力气都要给它掰断了。当一切重归平静之后,他睁开眼,环顾四周,确定这正是他熟知的人间。

    运气真好。

    他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忽然被自身的重量拽了下去。回归现实的重力令他有些不太习惯。他努力蹬着石头,用双臂将自己拉回去,并试图伸出一只手将降魔杵抠下来。

    当降魔杵被祈焕再次拿到手中后,他发现,或许是自己用力过猛——杵断了。尖锐的部分,已经碎成数块碎片,像捏碎的枯叶。

    祈焕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这东西……是这样脆弱的吗?

    “重见天日”大约是算不上的,于他们而言,这一遭真是可以称为重返人间了。回到熟悉的现世固然令人欣喜,零散的几人迅速聚拢到了一处。然而,虽是切断

    了修罗道里源源不断的援兵,棘手的境况——它的源头,却仍未被解决。

    “她的头……砍不掉。她的脊椎很坚硬,铁一样。”白涯扭头吐掉嘴里的血,低声对霜月君说道,语气有些急迫,“弯刀不行……那他们那些兵器都不行。你的刀是修罗造的,如果我们还有什么能对付她的,没准只有你的封魔刃——你倒是拔刀啊?你不想杀她吗?”

    霜月君没有回答他。确切地说,他嘴里在与另一方人马说话:

    “既然你们的赝品已经毁了……我倒是好奇,真正的降魔杵在哪里?”

    回答他的唯有沉默。

    霜月君不以为意,他转过身子,眼睛觑着阿修罗们的女王:“我能感觉到,你颇有战斗手段,实力的确强大惊人。可我也发现,你手里的钩刀,并未发挥出一个修罗的专属武器的特别力量。你们之间缺乏呼应,没有共识,它根本不像你的武器,仅仅是你强行驾驭、用以作战的工具。我想那把刀,根本不曾选中你,从未真正归属于你吧。”

    她身边只剩下两个手下,一个是提着战斧的修罗,而另一位甚至是那不知原型的妖异。看来不论何种出身,能站在修罗王身边的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而王本人此时也显得有些狼狈,她的钩刀不知所踪,一头一身的血,浑身洋溢着大战后的疲乏气息,不复在金殿之上狂放而庄重的模样。

    即便如此,她眼里仍闪烁着碎玻璃碴般尖锐的光芒,失却武器的手掌攥着降魔杵未碎裂的另半截残骸,身姿同样紧绷着,随时准备继续战斗。就在霜月君说话的时候,她一身深可见骨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生出新的血肉,他们几乎能听见它们生长的声音。

    唯有她颈部,先前白涯绞出的血弧依然醒目。也只是醒目而已,当她开口时,这伤痕甚至不曾干碍她的嗓音。

    “你很敏锐,不愧是封魔刃为自己选择的主人。”她抬起巴掌,象征性地拍了拍,“不枉我们当年精心设局,发动奇人异士,操纵巫术呼唤你——你今天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们费尽了心思,付出了你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为此不惜破坏与诸神的协约。”

    她又冷笑了一声:“哈,先前你质疑我,违反了与诸神的协议。孤可以告诉你,你没有猜错。但你可曾想过,我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我的确想过。”

    此刻霜月君袖着手,刀在鞘中,加之闲谈的语调,简直给人以双方并非死敌的错觉:

    “我还想过,这九天国原本王都的覆灭,定然与你们篡改灵脉连通修罗道有关。自早先的王城衰落后,你们这各路神怪也都纷纷冒头。我不认为这全是自发而为,想来,你与他们早有商议,而阿修罗便是负责击垮曾经王权的势力……不过这并不重要。相较而言,我确实更在意,你们到底如何在诸神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我所探寻到的信息只告诉我,每个神异手里称之为宝物的法器,其特别的材质与方位遥相呼应,构成结界,隔绝了内外往来。此阵已成,你们又该如何越过阵法向我施术,却不损毁大阵,被其余的神明察觉?”他是在说给女王听,也像喃喃自语,“这等不得见光的计谋,过程一定不能太过漫长,一定要快。远距离地挪动法器,并不合理。莫

    非,你们将降魔杵藏进了修罗道?可即使是位于此处的裂隙,将宝物放入,也会破坏阵脚的稳固完整,诸神没有理由失察。诚然,我是想不通……”

    “话虽如此,能想这么多,你也颇为聪颖。”女王挺直了腰杆,她紧盯霜月君,细微地摩挲着手中杵柄,“确实,不是挪动法器一类的做法。”

    忽而,她话锋一转,说起霜月君好一会儿前谈及的内容:

    “你既然猜到,那把钩刀并不属于我,也很清楚修罗的武器与主人是何等关系,我也能明白地说,你猜对了。真正属于我的武器另有其物。你有修罗的武器,也就应当明白,于我们阿修罗而言,武器不仅是对战工具,它们的意义远不止于此。比起并肩作战的同伴,武器更如手足,如身体任何紧密不可分割、血脉相连的一部分。我们与武器共享灵力,在战斗中分享感应,那是我们肢体与知觉的延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武器有所损伤,身为主人,也会受到影响。反之……亦然。”

    “所以……”

    她抬起了手。

    那不是进攻的姿态,可所有人都是一阵毛骨悚然。随着女王的动作,一阵轻微却可怕的、肌肤血肉撕裂的声响贯彻每个人的耳朵。她竟将手指直接插进了脖颈。

    顺着那道没有愈合的刀口,女王如感受不到疼痛般发力,将自己的脑袋整个掰了下来。可她还活着,或至少,她依旧没有停下。震惊令大脑空白,大家难以理解自己眼前的场景,只能呆呆看着她将头颅提到一只手上,像拎着普通物件一般轻易。它甚至还能开口:

    “……的确,违约不易。为此,孤已身死一次。”

    白涯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修罗没了脑袋也能活命吗?可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砍不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女王的另一只手,探向了颈上的断口。在那里,有一段血肉模糊的物体显露出棱角。

    那不是颈椎。

    她手中一直攥着的断杵往上一合。她抓住了这合二为一的东西,在黏稠的滑擦音里用力一拔。随即,女王甩了甩上面沾染的血污,反手握住,往上一提。

    他们看见了,修罗的宝物。

    一段鲜血淋漓的金刚橛。

    那是紫金的材质么?与那碎了的钥匙一样么?上面满是血污,他们无法判断。

    霜月君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原来如此。”

    女王与金刚橛——选择了她的武器,早已是二位一体,同气连枝。为此,只要她受到伤害,金刚橛便会遭受损伤,也将发挥自己的力量,回护自己的主人,自己异体的一部分。

    这便是在当时为了越过结界付出的代价了。她的头颅被割下,在某种意义上,已相当于死亡。可金刚橛还在,即使随着她的“死”,它已经被大大削弱,却依然存在于她身边。

    它逐渐地修复她的身体,反哺她的生命。结界依然完好,但作为布阵之物的金刚橛,在那时所给予它的力量,已是十分微末。只有到女王恢复的那一天,她的武器才会停止对她的力量输送,且一并恢复活力。

    而在那之前,结界便有了薄弱点。透过此处,修罗们暗度陈仓。

    他们明白了。他们,所有人都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九回:无臣之心

    同时,他们尽数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不解中。

    若是区区人类,为一个死物做出了此等牺牲——不,即使只是有这样的想法,便已经难以用人的标准去衡量此人了。

    可是,阿修罗的王确乎想了,如此计划,乃至将其实施。

    这就是身为修罗的可怕境界吗?

    他们没有时间感慨,没有时间细想。

    随着女王真正的武器回到她手中,战斗再一次在殿堂中爆发。那柄金刚橛虽是短小,谁也都不知道它究竟裹挟了怎样的神力。无论如何,它也是锋锐无比的兵器,一寸短、一寸险,当真在女王快而猛的攻势里显得险恶无比。但凡被那三棱锥击中,伤口甚至无法止血。

    她的主要目标与对手自然是霜月君,他拎着仍未出鞘的封魔刃迎了上去。可女王手下残余的两员大将受到鼓舞,亦发出无意义的呼喝,打了鸡血般跟着她,向几人猛冲过来。

    这可苦了几个人类。战力最高的白涯,早先比他们多打了一场硬仗,在刚才的战斗里也仍算主力,已消耗太多体力。他那一身伤痕,别说两位姑娘,祈焕看着也心惊不已,同她们一同劝说:

    “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话说得吓人些,你万一要跪了,我们救你还是不救?你再冲上去,我怕还得分神照顾你。”

    “滚。”白涯呸了口血,说话间重新擎起双刀,“对付一个喽啰,还是绰绰有余。”

    战局不容商量,有什么担心也只得压下。祈焕最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着傲颜和声寒追向战团。他们立即加入了霜月君,从旁掠阵,柳声寒手中画笔飞舞,试图分散女王的注意。

    那像是四眼妖兽的妖物在女王身旁照应,可他们哪能让这两个敌手如此轻松。君傲颜的头发早就乱了,她胡乱一甩头,持刀杀了过去。祈焕也将纸人悉数唤出,不管有没有用,都在一旁翻飞乱舞,一时间倒是声势宏大。兽妖战将烦不胜烦,也不知自己究竟该防着哪一边、哪一个。

    白涯对上的敌手,是提着战斧的修罗。他嘴上说得轻巧,却深知自己的确损耗颇大。况且,修罗的耐力总是比人类好上许多。正因如此,即便他已疲惫,他也要压榨自己每一分残余的气血,最大限度地燃烧,爆发,最快地将对手击杀。

    缠斗没有持续太久。双方都是搏命的姿态,修罗嘶喊着,仗着皮糙肉厚,挺着一身刚硬的表皮一下下撞过来。可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敌人,一个人类,为什么比自己还要疯狂。除了必要的回避,这人类丝毫不顾伤痛,拼死也要在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般。

    不行,要改变策略。对,要消耗他……

    这样想着,他的动作逐渐变得闪躲。这本该是聪明的举动,在如此拼命的战况下,却万分致命。就在他一个侧身的瞬间,战斧旁移。白涯觑见空隙,挺刀劈向他脖颈。修罗毕竟都有一股血性,脖子一梗,也对着他冲撞过去。

    他在赌,这个人类就不怕被自己一斧头剁穿胸膛吗?

    白涯丝毫不惧。

    他的刀比斧子更快,更狠。瞬息间刀锋划过,没有降魔杵的颈项阻碍不了水无君的杰作,就连颈椎,也只是让这死亡延迟了一秒,令中刀者来得及感受到疼痛罢了。

    今天第无数次,修罗的沉重身躯,在修罗

    的殿堂中轰然倒下。女王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已然了无希望的尸首,而她仅存的下属——那个妖兽,也不得不一阵心慌。她先前也受尽了伤,此时打眼一望,虽说阿修罗的王者神勇无比,周遭敌人却实打实是他们的两倍。而那一边刚砍了自己同僚的煞神,这会儿也收了刀,眼看要往这边过来呢。

    她惶急地挥拳,击打在陌刀侧面,短暂地逼退面前的女人。随即,她朝女王一声喊:

    “王,您坚持住,我立马杀出去为您报信!”

    白涯的眼神有些散乱,方才修罗临死一搏,一头闷中了他。此时他胸腹内闷痛无比,气血淤积,不用仔细审视,他也明白自己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他眼里还能看到个鬃毛竖立的轮廓,必定不是自己友人。那影子正在接近,从方向上看,她是逃出殿门。

    不能让她喊人进来。白涯咬着牙想。他眼前昏花,拄着刀踉跄追了两步,膝盖一软。

    拦住她……

    他艰难地拖动身躯,在地上最后爬动几下,终究敌不过一身伤痛劳累。它们如昏暗的潮水席卷蔓延,覆盖眼帘。他头一沉,不再动弹了。

    “老白,老白!都说了你别打了,现在是怎么了!”

    祈焕气喘吁吁地扭回头,焦虑地吼着。霜月君抽空瞟了一眼:

    “伤重,累晕了,无妨……”

    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对手,也能被打到两眼一闭,昏厥过去。可惜,阿修罗的体力和人类无法相提并论,兼之有强大的自愈力,这场战斗简直令人看不到尽头。即使他们此刻多人打一个,都算不得不君子,也顾不着了。

    “您的刀,既然已在手里,物尽其用也好啊!”祈焕侧身躲过飞溅的碎石,脸上被划出数道淡淡的血印,“霜月君,局面紧张,别犹豫了!”

    “是啊,您拔刀吧!不然,也实在是没个头了。”君傲颜也在劝说。

    柳声寒闪身避开女王挥来的一击,手中笔杆急促转动。她回头看了一眼几人,轻轻摇了摇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一开口,竟是在为霜月君辩护。

    “放心便是。他知道自己该何时出鞘。”

    新的一番攻势袭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空档。霜月君替声寒挡下一击,挥动刀鞘,金刚橛与封魔刃两柄神物碰撞,乒乒乓乓好不热闹,让人生怕它们有个三长两短,而主人们眉都不皱一下。那染满了血迹的金刚橛已在这番挥舞下变得干净、明亮,唯有缝隙里残留着属于她的或不属于她的血丝。那的确是如作为钥匙的金刚杵一般精致美丽。

    “你们都所言在理,眼下情境,不拔刀,恐怕难以取胜。可就算拔刀,又该砍哪儿?”

    霜月君无暇多话,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王能摘下头颅,这个部位看来不是要害。心脏他们自然也试着攻击过,而她身上的伤愈合都太快了,无论攻击哪里,都像没事人一样。

    想要给予重创,也许只有像霜月君此刻在做的一样,攻击她的武器,然而……

    “就算用来斩金刚橛,我无法保证我的刀刃能将它击碎。毕竟这二者,都是修罗所锻。而且,你们确定,要我把这战神法器毁去?”

    “别想了。”

    女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甚至放缓了动作,像一种傲慢的宽容:

    “就算使孤粉身碎骨,剁为肉沫,劈砍成泥……孤是不死之身,即使你们真能做到,须臾间我也将重塑**。”

    “如果不破坏法器,我们也许只能试着让她离开人间,回归修罗道。只是,钥匙已毁,不知真正的金刚橛……是否也能做到?”柳声寒说着,看向女王手中的短兵。

    “机灵。”两方慢慢拉开距离,暂停了无休止的打斗,各自心中谋算,女王与柳声寒对视,似乎她话语里有什么触动了这位阿修罗,“既然是仿品,当然要仿制彻底。本来,这两柄物件,便都是纯金与修罗道的宝矿共同冶炼的。你们打碎的部分不纯,掺有杂质。劣质的物件,自然不能作为法器。但无所谓——无论你们有何谋划,孤都不打算回修罗道。不该说回去,我本就是在人间降生的修罗,对修罗道,也毫无兴趣可言。而这法器既然选中我,认同我,它就必然与我心意契合。它的一切作为,亦都是在顺应我的想法。我的目标,当然不仅这九天国的方寸之地。”

    她张开双臂,望着战神殿的穹顶,神情孤傲:

    “这一切,只是个开始。要成此大业,孤自然需要全部的法器。从诸神手里夺宝,确实不易。不过——就在近日,已经有一个妖怪带着夜叉的法器,前来投奔。”

    四人听得认真,猝不及防听见这个消息,多少都是一愣。

    该死,那蜘蛛精跑得倒是又快又远。他现在在哪儿?琥珀呢?在女王的国库,还是依旧在他身上?还没等他们想点什么,王继续说道:

    “原本,你们其余人等,不必葬身此处。”她将目光重新挪回几人身上,“我只需要击败霜月君,获得封魔刃的认可,重新归于我手。只要有了封魔刃,让它在阿修罗的手中发挥出极致的力量……无需等候,孤即可向诸神宣战。雄图霸业,指日可待。”

    四眼兽妖一路跌撞,向大殿外奔去。她确乎怀有报信的心思,因而也咬牙忍住伤痛,一心要寻找同僚,把求援的口信送出。

    近了,大门近在咫尺。那道光线里还分明有个熟悉的轮廓往里走,兽妖大喜过望,迎上去握住对方臂膀:

    “将军,你可算来了!其他人呢?”

    “嗯,我刚进来。”君乱酒沉稳地回应,挣脱开来,一手拎着一柄新矛,一手拍她肩背,“我让大家在结界外待命,我先打头阵,探查情况。”

    “要亲命了,里头都杀疯了!赶紧的,别看别等了,集结全部兵力,进去支援王去。刚来的那个蜘蛛妖有些手段,快把他也请来!”

    君乱酒细微地一动眉梢:“哦?他还不知道?不知道我们这些……”

    “他知道个屁。不过是个凡妖罢了!”

    君乱酒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还不至于笑出声来。眼前的这个家伙不也是个妖怪吗?正如先前在台下起哄的人一样,如他以往见过的许多一样……层层鄙夷向来不曾变过,人之中要分个皇宫贵族,分个平民布衣,还要再细分下去。妖怪也是一样的,实力、出身、阵营,都是区分三六九等的工具。优越感在任何种族里都不曾隐匿。

    “好。”君乱酒点点头。

    妖怪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意思,寒光凛冽的矛尖便从她厚实的后背生生透出。

第一百二十回:无背无侧

    “……不过,不说旁人,就算是你,也有一条活路可走。”

    殿内人们自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女王说着话,转向了霜月君:

    “事已至此,我不能让你们全都活着。然而,你毕竟是封魔刃的选择,值得一个机会。神兵在手不擅用、不曾善用,也实在是一种浪费。只要你杀了这群人,归顺孤麾下,归于我阿修罗众,我自然可以教你如何将此宝刀使得淋漓尽致。甚至,孤能为你举办仪式,将你转化,成为真正的修罗,从今往后,我等同为一体,亲如手足。”

    祈焕本是嗤之以鼻,不料,他竟看见霜月君若有所思的神色。

    “的确是令人动心的条件……”他拖长了声调,慢吞吞地说。

    “啊?”

    他的同伴们震惊地望着他,困惑不已。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霜月君没有回应,望着女王,话锋一转:

    “不过你们不是为武至尊,为强至上么?怎么会在意出身种族的问题?”

    “我们确实是不在意的。这么做,是为了让你切实感到认同,也是为了切断你与阎罗魔的联系。”

    “唔,那的确诱人。可做个修罗,有什么好处?你该清楚,如今我身为六道无常,虽无实在的赏罚,每日行走人间亦委实枯燥,但也并非难以忍受,必须改换门庭。若我成为修罗,想必,要为你征战出力。有什么条件来说服我?”

    “您要条件,那可好说得很。”王大笑,声音撞击骨殿四壁,狂气又阴沉,“女人,金钱,武器,权力,疆土……在孤的国度里,少不了你一杯羹。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做任何事。这样的生活,实在与天神眷属无异。”

    “喔。”

    霜月君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他放下手,抚上刀鞘。

    “那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他笑了笑,“但我拒绝。”

    别说是恼怒瞬间不加掩饰的王,他身旁的三人也摸不着头脑。女王的脸沉了下来:

    “人心不足蛇吞象,孤实在想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可以去任何地方,就是没有什么景色值得一去;可以做任何事,就是没有什么愿望值得实现。”霜月君的语气平淡无奇,几近乏味,“人与非人,神与非神……都以怪异的优越感相互凌驾,划分各自势力。你们阿修罗,看起来也不出其列,实在无趣。现在的我,虽然听命于阎罗魔,却不会受到我最不喜欢的那类规矩制约。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自己争取,也算不错。不谈身体的自由,若拿决策的权利去换想要的东西,这与在牢里决定翌日的饮食,又有何异?即便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亦是身在牢笼,不得自由。”

    片刻静默。他的友人们微蹙起眉,思考这番话语的含义,或是为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冲突做着打算。女王脸色阴沉,几近扭曲,她再次亮出了金刚橛:

    “话已至此,毋需多言。动手吧,反正我看,你也乐此不疲。”

    “我可不想跟你打。”霜月君摇着头,他说得认真,却令女王更加恼火,“一点也不尽兴,不过形势所迫,不要像我多瞧得起你啊。”

    女王迎面袭来,霜月君提刀迎上。三人自知他们节奏太快,若参战,还

    会相互误伤,不如在一旁观战。两方兵器在空中划出重重残影,金戈铮鸣不绝于耳。

    看着看着,祈焕晃起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在他的视野里,场中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腾,像极寒之下冰冷的雾。它们随着霜月君的每一次击打震颤、交缠、凝实,隐约之间勾勒出几抹抽象而狂傲的影子,如远古而来的凶戾魂魄。

    “是我眼睛花了,还是真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咒术?”

    好像是几条若隐若现的黑龙。

    “不算咒术。”柳声寒含混地回答,“不过,你也没有眼花。”

    你们有空闲聊,倒是拉我一把。

    地上的白涯早就恢复了意识,只是始终浑浑噩噩,试图听清他们的谈话,也实在听不真切。这会儿他精神倒已全然清醒,可一身上下疼痛得紧,很难发力从地上起身。

    撑在地面的手指尖痉挛着用力。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向上一拉。它不属于他的友人们,这只手宽厚而粗糙,掌指生着老茧,有力无比,对力道的拿捏又恰到好处。若要猜测,大多数人一定会想,这是某个身经百战的武者……或者军人的手。

    他借着这一股子劲,终于爬了起来。定睛一看,正是君乱酒。

    君乱酒浑若无事,提矛与他擦肩而过。女王也看到了他,厉声道:

    “将军,来得正好。助我一臂之力,诛杀这些贼人!”

    君乱酒的脚步紧促起来。他抬起手臂用力一掷,长矛如飞箭,在空中划过弧线。

    他们纷纷闪避,那支矛于半空闪过。铮的一声,不知它插在了哪里,大概打偏了吧?

    “呃!”

    女王突然一声闷哼。

    她抿紧嘴唇,可不过瞬息,她便压抑不住,骤然喷出一大口血来。这陡然变故令霜月君也一阵迷茫,他们不约而同地扭头,有的在看君乱酒,还有人在看那矛的去向。

    白涯看清了。由于巨力撞击,矛身还在微微颤动,而矛头深陷在女王的雕像上,正中作钥匙用的降魔杵,先前所处的那处凹槽。

    君乱酒也在看着自己的兵器,目光深邃,仿佛透过这长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

    “可算是……有此良机。”

    “……君、乱、酒。”

    女王咬着牙,大抵在咽下喉头腥甜。

    “你到底……你也曾为孤立下汗马功劳,难道这短短三五日,便被他们策反?还是说,你们一直都蛇鼠一窝……你可是言之凿凿,说那丫头不是你女儿,我们也明明在拘押她时私下查鉴,你不是她的父亲,你——”

    “查鉴?你们什么时候取了我身上……的血?”

    君傲颜又惊又恼,更多的,还是茫然。柳声寒低声说,无需滴血认亲,只要有妥帖的咒术,头发、指甲、皮屑,都可以用。

    她看着君乱酒,后者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也回以肯定的一眼。

    “确实。”他在对女王说话,“但我也不曾说过,我的女儿,是我的亲生血脉。”

    说罢,他略偏过脸,向几人快速地交代:

    “修罗王生性傲慢,自认是应当永垂不朽。唯有亘古不变的山石合乎她心意,是而她将一部分

    精元,放进了那尊雕像。她**的弱点也与人类不同,心脏、头颅,都不能致命。摧毁武器也不能奈她如何,他们共享生命,一方存活便能护佑另一方,金刚橛有丝毫裂纹都会即刻复原……”

    “你再多话,我把你舌头都撕烂!”女王嘶声怒喝。

    “她真正的弱点——在丹田。”

    看来,她的威慑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见霜月君黑洞洞的眼睛,慢慢转了过来。

    “噢……原来是这样啊。”

    女王也不理会,她满口黑血,恨声道:

    “姓君的,孤待你不薄!”

    “我不否认。可你们的行径做派,我难以容忍。能等到今天,已然算是忍辱负重。”

    君乱酒轻轻摇头,语气沉重起来,沉郁而沧桑。细细听来,又与过往无异。不论何时,他好像都是这副样子罢了。

    “我是将军……真正的将军。我当然明白,王朝更迭天经地义,理应习以为常。因而,早先我在此留下,当真没作多想。我年事已高,不欲再打打杀杀,到处征伐,徒生波折。即使要在擂台跻身,为阿修罗们办事,能有个容身之所安定下来,也算种颐养天年了。可逐渐地,我发现此人野心之大,远超我想象。我所身处的生活与我当初设想,根本是天壤之别。”

    “我醒悟得太晚,已深陷此间,手上也沾染鲜血。”君乱酒将目光投向墙边,那里有一尊雕像,面目经过夸张,却的的确确是在描绘他自己,使他又是一阵叹息,“抽身太难。装聋作哑,又良心难安。若是再也不能挺直了脊梁做人,实在令这把老骨头难受。况且,王曾答应我,给我想出办法,能回归故土。然而一旦明白结界道理,我便意识到,我根本没法回去……王,也没想过送我回去。虽然如此,即便不算上王,她手下八员悍将,也个个骁勇。凭我一人,掀不起风浪。我只能假意顺服,曲意迎合。”

    “不过借此我也套取了许多重要情报,比如——重创那磐石之雕,便也能重创她。我一直在等,在等待时机。我早早在铁匠铺打好矛头,藏在无人问津的旧库房里,甚至从巫医那里弄来了符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做到今日之事。”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就连怒目圆瞪的王也没有发出声响,大约是太愤怒,或伤势过重。难怪,先前的战斗中,女王身上有多处创口,自然少不了腹部的伤。但他们没奈她何,缘由竟是出在这雕像上。

    忽然传来一阵短促的金属声。

    那一瞬间过于短暂,他们甚至没能来得及将头转到声源的方位上。是霜月君。他不知何时转过了身,背对他们,脊背微弓,一手攥着刀鞘,一手攥着刀柄,就好像随时会抽刀而出一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错过了,他们没能看到封魔刃真实的模样。现在的霜月君,俨然是一副收刀回鞘的模样,那短促的拔刀收刀声证实了这点。两声一来一去,连在一起。

    几人丝毫不怀疑,就算打一开始他们紧盯着他的手,也看不清刀刃的样子。

    再转过头,女王的下腹出现一个可怖的空洞,身体仅有两侧单薄的皮肉链接,甚至能从中看到她身后的苍白殿堂。

    无人知晓那里的血肉去了何处,仿佛是为恶龙吞噬,蒸发殆尽。

第一百二十一回:无追既往

    他们仍不知封魔刃的面目,只知道,女王快要死了。

    没有任何人,任何生物,能从这样的创伤中生还。她的上半身不能再被这可怜的皮肉支撑,先错开了位置,下半截也失去平衡,迎面倒在地上。地面在一瞬间变成红色,浓稠的血蔓延在那些静默的头骨间,形成涓涓细流,骨头就像是河里的石头。血向外蔓延,若是从上方看去,一定像一张巨大的、无序的红色蛛网,而她残破的身体就静静地陈列在中央。

    也或者,像是林间嶙峋的石板上,蔓延着的红色菌丝。这比喻更有生命力些——那些血是活的,至少曾经活过。它们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反抗着,想要将自己塞回那具原本结实的身躯里。可它们的力量还不如这静谧的流淌,不论怎样努力,都不会再像过去一样生动。它们只得徒劳地像蛆虫般蠕动,垂死挣扎,直到完全化为死物。

    祈焕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脚尖轻轻踩了踩她的手臂。她不再动弹了,没有任何反应。有其他修罗或是罗刹,在死后会像鱼一样抽搐,他们太过顽强。但此刻的王,大概是死透了,连任何可能引起颤动的神经也失效了,与一滩凝固的肉沫无异。于是祈焕略微放心些,蹲下身,去拿她手里的金刚橛。可就算是已经死了,她还紧紧攥着它,祈焕用力抠了很久,将尸体的指节掰变形了,这才拿到手中。

    它沉甸甸的,看起来和那降魔杵的部分没有区别,只像是半截杵一样。

    “金刚橛的确是结界的法器,我听睦月君说过。”柳声寒稍作思考,“修法时设立在坛场内,可使道场固如金刚,各种魔障无以来犯。”

    霜月君打了个哈欠。“呼……嗯?青阳初空?那老头子好像是佛家弟子来着。”

    “魔障……我看他们就是最大的魔障。”白涯愤愤地说。

    “确实。九天国的覆灭,是从内部被蚕食。”君乱酒说道,“我知道的不多,只是零零散散道听途说。能被文字记载的东西,几乎都被他们毁坏了。王,是人间的修罗,是无头之鬼,最初这座战神殿,只是普通的一处六道灵脉。后有修罗来到人间,心生歹念,与此地的同族里应外合,趁着王城驻军最为薄弱时一举攻破。那时,也是潜伏在疆土之内的其他妖魔鬼怪为非作歹,才让修罗有机可乘。如此想来,恐怕这些神神鬼鬼,早就沆瀣一气了。”

    这一切果然有所预谋。祈焕一面想,一面打量着手中的橛。它大约长八指,上端的柄虽然细,末梢却镂刻着精致的五骷髅冠。

    “修罗王本来也有这样一个冠,一模一样。”君乱酒说,“不过她不喜欢戴。”

    “还有这个。”柳声寒将刚捡起来的“钥匙”的残骸给他,“似乎还是完整的。”

    “完整?”

    祈焕知道那个杵尖已经被自己拍碎,怎么会完整?但他拿到手里之后,意识到柳声寒说的只是上半截,属于金刚杵的圆头还完好无损,下面的三个佛头也笑着骂着怒着。断面十分平滑,让人觉得很不自然。不过,断面有一个缺口。

    “能接上吗?”霜月君来了一句。

    “这怎么行?”

    祈焕拿起金刚橛,和那半个金刚杵。他打量了半晌,试着将二者接在一起。他把金刚

    橛的柄端调整好位置,试着卡进半个杵的豁口中去。这个过程很顺利,他甚至没察觉到任何摩擦,就像是把两块猪油膏按在一起似的。当然,手里的玩意要结实得多。

    二者挨在了一起,严丝合缝,看不出是两个部分拼凑起来的。他再试着把两个组成给分开,却不论如何都拔不断了。白涯伸出手,从他手中拿过东西,用力掰,纹丝不动。

    “哎,你别又给撅断了!”

    “这……跟熔起来了一样。”

    白涯再递回去,柳声寒和霜月君也凑上来看,发现它果然就这样轻易地凝在一起,没有任何破绽可言。现在的它成为了与那把钥匙一模一样的降魔杵,只是作为法器,新的金刚降魔杵比它更加坚硬,灵力更加充盈。

    他们打量法器的时候,因为没人说话,显得格外安静。四人这才发现,君傲颜不在他们身边。当他们抬起头,将视线从降魔杵上挪出来,四处扫视的时候,看见她不知何时来到了君乱酒的雕像之下。她抬起头,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巨像,感到一种怪异的失真。她的手在坚固的石头上摸索过去,脚下走了几步,然后便站住了。

    君乱酒不知何时走过去的,但没有靠得太近,生怕打扰这份安静。父女间保持着三丈的距离,不再拉近。

    他们之间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将军骗了傲颜,傲颜也误会了将军,这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傲颜觉得有些头晕,她被弄糊涂了,但也不知糊涂在哪儿。误会解除、破镜重圆、久别重逢,诸如此类的欣喜微乎其微,或许是在心中演练了太多次,当事情真的这样发生时,一种不该有的习惯主导了情绪,让她的心情变得麻木,表情变得僵硬。

    她看向君乱酒,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的。她笑了吗?冰凉如石头的脸好像没有拉扯的感觉。她又试着努力动动嘴角,却不知自己究竟做出了一种如何可怕的表情来。这令一旁的几个人都感到不适。

    君乱酒仍面无表情,只是脚下踌躇着,似要往前,却始终没能迈出步子。

    他终于露出抱歉的神情。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摇摇头,忽然这么说,又摇了摇头。

    君傲颜的嘴张开,僵了一会。接着,她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来。

    “没有的事。”

    此刻,白涯忽然走到两人之间,颇有些不合时宜地打破了现在的僵局。

    “我没有破坏你们爷俩叙旧的意思……但现在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首先,我必须先弄清楚一件事:外面那些修罗还在么?结界还在发挥作用吗?我们该怎样突破重围?他们的王已经死了——他们不会轻饶我们。而且凭现在的我们,我不认为谁还有力气与他们厮杀。”

    “他们还在。结界也还在,我进来也费了不少力气。我将矛头带在身上,最后用它才得以突破。”君乱酒恢复了先前那种老将的沉稳,“但他们不会轻举妄动。我是八位要将中仅存的一员,按照修罗以武为尊的习性,我仍是说得上话的。”

    “这可不好说……您只是个人类罢了。”

    祈焕叹了口气。他转过头,去看君乱酒带进来的那根长矛,忽然一愣。其他人看向了女王的雕像,也随

    之瞪大了眼睛。

    长矛的矛头没入它前胸的孔洞之内,溢出黑色的、长长的痕迹。

    那是血吗?

    石头怎么会流血?

    没时间想这些了……紧接着,白涯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修罗王提到过,武国来了一个蛛妖,献上了一枚蓝珀。您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祈焕咋了咋舌,感慨道:“她果然就没想着让我们活命。看样子,她也打算找准时机,除掉我们,再把琉璃心据为己有。要说,他们还没那蛛妖厉害呢,至少他能把东西从我们这儿抢走。”

    白涯又白了他一眼。但君乱酒连忙问道:“你是说那个琥珀,也曾在你们手里?”

    “的确。”祈焕解释说,“那个算是……机缘巧合到手的。也是我们最初登陆时得到的宝物——或说法器?按理说,现在已经莫名其妙地拿到第三件了。”

    “……也许,是天意让你们来破坏诸神的统领。”

    “您这可说笑了!”祈焕一点也不敢担下君乱酒的说法,“我们几次都差点把命丢了。”

    君乱酒此刻有些疑惑:“不过,夜叉不是在九天国那一岸的领域吗?你们为何从那方登岸?白少侠的父亲,分明是从这边来的。”

    “这我也不清楚。”白涯如实说,“您说他从这边的海岸来,我那时也觉得不可思议。您是否还记得,自己从何处来?”

    “……应当离你父亲的登陆地不远。当然,还是有些距离的。可你们完全在对岸,这听上去就有些离奇。”

    君傲颜道:“我们曾遭遇海难。但我们觉得,也不至于这么巧,就绕了半个岛。”

    白涯深深吸了口气。他的气息依然有些不稳,呼吸的时候,自己也能听到体内嘈杂的噪音。他定了定神,问出第三个问题。

    “我最后想问的……便是关于我父亲的。我爹他当真没说过自己去哪儿了?”

    “白少侠,对不住了。我那天与你说的全是实话,知道多少,便说多少,不敢胡编乱造,也绝无半点虚假。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情?能帮的,我一定都帮。”

    白涯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君乱酒接着说道:

    “至于那个带着琥珀的妖怪……若不出意外,应当还在皇宫内。只不过,海神的法器我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大概要当面与他对质才行。我带你们去找他。”

    于是他们便随君乱酒走了出去。一开始,几人还有些紧张,生怕随着他刚走出去,便被守卫们一拥而上,光是压都足以压死他们八十回。可是,不曾想,那些修罗们最多只是死死盯着他们,却没有说任何话。虽然那些目光的确刀子似的在他们身上片来片去,但眼神又不会真杀死人,谁在乎。

    无需将军多言,修罗们也没有过问。他们一定是闻到了杀戮与死亡的气息。

    尤其是……一个特定的人。

    黄昏最后的色彩是何时褪去的?西方的天空何时泯灭了最后的微光?黑夜早已到来,在他们还闷在战神殿内中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降临。现在是戌时还是亥时?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修罗王死了,修罗的王朝覆灭了。

第一百二十二回:无随以止

    他们,其他的修罗们,该何去何从?谁都不知道,连他们自己也一无所知。追求着绝对力量的种族,自然对这些外来者刮目相看。但这足以与弑王之罪对抗么?在他们的心中,什么是更重要的?白涯他们一概不知,只想活着出去。

    穿过层层城墙,君乱酒将他们扶上高大的马,说道:

    “此处交给我便是,我未让他们给城里报信。拿着我的腰牌,城里人应当不会拦你们。我不知那蛛妖在何处,你们问那些侍卫打听便是。”

    “您不和我们回去吗?”柳声寒问。

    “他们不会让我就这么走,他们需要一个交代。”他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上下迷茫的修罗们,转过头将腰牌塞给他们,“你们尽管放心,我应付得来。”

    “万一、万一不行呢?”祈焕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傲颜,对君乱酒说,“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若是找到他,夺回海神的法器,一定会来找您。或者或者——或者您这边要是忙完了,可一定要第一时间去皇城找我们啊!”

    君乱酒摇了摇头。

    “我怕是无法接应你们。你们那边,一刻也不敢耽误,毕竟若是在找人的时候惊动了他,让他跑了,可就更加难办了。”

    “您可太高估我们了。”祈焕笑得很难看,“我们倒是怕他当场和我们打起来。您是不知道,上次我们可是吃了大苦头。”

    “不会。谁也不敢在修罗的王城里胡闹。”

    “可是……”

    可是修罗的统治,恐怕已经结束了。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再不去,真的来不及了。”君乱酒的声音严厉起来,像是在警告。

    其他人自知,这一来一去的对话无非是想给傲颜多些时间。有时间怀念过往时却没有机会,如今误会解开,两人甚至没能静下来好好谈谈,麻烦却接连不断。这让她本来就成了浆糊一样的脑子更黏稠了,转不过弯来。

    她只觉得很累,想要休息。但她也很清楚,自己不能休息。

    “其实你留下也没什么。”白涯忽然这么说,“你本身就是为了父亲而来,并不是为了这些法器。就算你什么都没有带回去,朝廷也绝不会刁难你。既然你已经找到了将军,横竖都该跟着他,以防不测——我可不是说什么意外,是说你别好不容易撞了大运,又错过了。”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实打实地与她分析利弊,只是话不大好听。君傲颜有点生气,想说他几句。毕竟再怎么说,她又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就这样留下,表面上像是为了帮她爹应付这烂摊子——可她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细说起来,又像是她抛弃了大家似的,只顾自己,把接下来的麻烦扔给别人,自己做了甩手掌柜。

    “白少侠说的不错……”意外的是,柳声寒也随之附和,“抓到的不该松手,是我们劝你,不是你不帮我们。这里有霜月君在,不会出什么事。”

    霜月君此刻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马上,扣了扣指甲,对什么事儿都不着急,不上心。

    “我……可是——”君傲颜看了看她爹,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我教过她,什么时候都不该抛下战友。”君乱酒的语气温和许多,“我知道她一定想来……但不知

    道,她真的来了。是我太消极,轻易就接受现实,不做挣扎,顺流而下。你们随她在九天国这等险境一路走来,是过命的交情。去吧,又不是回不来了。”

    说罢,他忽然吹了声哨。这哨声很特别,一般没人会吹出这种调子来。几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身下的马忽然一个个扬起前蹄,绝尘而去,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点犹豫的时间。除了几声短促的、下意识的惊呼,君乱酒最后听到的,是女儿歇斯底里的吼声。

    “老家伙——活着!活着来找我!”

    他忽然笑了,露出一口微微发黄的老牙。死丫头从小到大,真是一点礼貌也没学会。

    一路上,祈焕都在给傲颜说,让她别太在意。毕竟老将军位高权重,在武国说话也是有分量的。按照修罗的规矩,即使王死了,他们也得听从其他上位者的命令。王又不是君乱酒杀的?他和凶手也不认识,没道理会刁难他。何况他在武国生活多年,对修罗的性子肯定摸了个门儿清,一点事都没有。

    可惜这马跑得太快,路途又十分颠簸。这一路,他几乎是喊着说话才勉强盖过接连不断的马蹄声。有两次,他还咬了舌头,痛得缓了半天。但他不死心,还是继续劝,也不管傲颜有没有在听。实际上她确实听不到几个清楚的字,只能大约跟着意思猜。何况她心门紧闭,就算祈焕当着她的面一个字一个字灌进耳朵里,也不一定能让她听进心里。

    不多时,他们回到了武国皇城。这一路上,也踩翻了不少小商小贩的摊子,只是他们无暇道歉。正准备冲进城门,守卫立刻将武器对准他们,逼他们下马。白涯坐在马上,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便将君乱酒的腰牌亮了出来。几个守卫面面相觑,有些怀疑。

    “是将军给你们的?我们得验验真伪。”

    白涯二话不说将牌子丢了下去,他们慌忙去接,然后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祈焕从后方探头,他们在高大的马上便可以睥睨原本高大的修罗了,这给人一种挺起腰板的感觉。奈何守卫们速度太慢,他们都急得慌。

    “如何证明,这是他给你们,而不是你们抢来的?”

    白涯气得想打人,瞪大了眼睛和他们对视。柳声寒在后方说:

    “王让我们先行回城,给了我们他的腰牌。他人还在战神殿,与王他们在一起。那里似乎出了什么事,不便让我们参与,就让我们先回来了。你们若不信,可以派人去看,或者等将军回来,便能问清楚了。请几位大哥先放我们进去吧。王与大将们都不在,我们怎么会有威胁?”

    想来也是这个道理。修罗将腰牌还给了白涯,说道:

    “……没问题了,去吧。”

    白涯骑着马先进去了,祈焕将马停留在侍卫面前。

    “呃,王让我们去叫一个……一个蛛妖,应该叫缒乌,是吗?她请我们传话,说有急事找他去战神殿一趟。他在哪儿?”

    “哦,知道了。我们会派人去请他。”

    “不不不,王让我们将他带过去,您告诉我们他在哪儿就行了……”

    虽然几位侍卫有些狐疑,但还是告诉了他们。毕竟在修罗的地盘,想来,他们也不敢兴风作浪。看上去,皇宫里的人还真不知道战神殿那里发生了什么,君乱酒的确封锁了消息。他

    果然是说得上话的,君傲颜心里稍微感到了些安慰。

    “我还以为那厮被保护起来了,谁知道这么容易就问到。没想到,离我们还挺近。”

    “客房就是这一片区域……而且,我想,他还未得到修罗们的信任,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告诉我们。”柳声寒回答祈焕,又稍作思考,“不过,他既然是妖怪,应该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但他从未与我们见面,所以我们此行去见他,也不一定会打起来。”

    白涯推断:“那么东西一定还在他手上。否则,修罗不会对他仍有戒备。”

    若是如此,倒能省不少麻烦。他们来到庭院,商量着是一起上楼去找人,还是先让一个人上去打探,时机成熟再招呼大家。祈焕觉得上去太多人会打草惊蛇,柳声寒也觉得有道理;而白涯却说,在这种地方,他也跑不到哪儿去,君傲颜也支持他。几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只有霜月君一路上一言不发,此时也只是抱着臂,抬头看着窗户紧闭的、应当属于缒乌的房间。

    “他不在这儿。”

    霜月君笃定。

    “什么?”白涯忽然看向他,“你确定?”

    “……真的假的?这不还没上去吗?”祈焕看了看这栋楼,又望了望院子对面的楼。那一侧有他们的房间,庭院很大,那边也有路,理论上霜月君是不会来这边的。

    “嗯。”

    “你怎么不早说?”君傲颜皱起眉,有些不悦。

    “前几日,我不觉得此处的气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毕竟整座王城都鱼龙混杂,妖异的味道难以辨别。但现在,我察觉到,比那时候要清净了些,的确有妖怪的气息淡了许多。而且他应该……没走多久。”

    “你这么一说……”柳声寒有些迟疑地仰起头,“似乎确实如此。”

    “你不是医师么?应当立刻就察觉到才对。你是不是松懈太久了?”

    “大、大概……”

    柳声寒的语气竟难得心虚起来。就在这时,白涯直接冲上楼去了,几人愣了一下,也随之赶了上去。几双脚踩得咚咚哒哒,这年久失修的老楼梯随时会垮似的。到了门前,白涯一脚踹开了门,里面果真空空如也。

    他们走进屋子,发现房间里的东西基本都摆放整齐,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但柳声寒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面露愁色。

    “果然……可能是刚走的。”

    “啧。”祈焕随便翻了几个抽屉。

    “怎么,他还能把琥珀落下不成?”

    “碰碰运气!”

    霜月君以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翻箱倒柜:“……赶紧去追还来得及。”

    “等等!”君傲颜用陌刀忽然磕了磕地板,“他为什么会跑?难道,有人给他报信?可其他人好像不知道这件事,莫非是装的?”

    “他也许买通了单个的守卫……或者有朋友。”柳声寒思索着,“他会在这里吗?”

    “应该不会,否则整个皇城都知道了,我们还能进来?”

    祈焕反驳白涯说,若是想瓮中捉鳖呢?

    “你是鳖?”

    “哎你怎么说话呢?”

    “你自己说的。”

    祈焕气得直跳脚。现在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吗?

第一百二十三回:无所适从

    “别吵了。”君傲颜又敲了一下地板,“我说,该不会那报信的人又回去了吧?”

    的确有这个可能。当战神殿那里出了差错时,有人跑回来给缒乌通风报信,让他赶紧带着东西离开。然后,再回去告诉外面人真相……报信的人什么时候走的?那时,修罗王被杀死了吗?他知道多少,又告诉了缒乌多少?

    若是报信人知道了不少,现在转过头去……怕是对君乱酒不利。

    “追吧。”

    白涯冷不丁这么一句,几个人都看向他,一时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

    “既然他刚走没多久,我们现在去追,还追得上。”他扫了一眼霜月君,“我看你比狗鼻子还要好使。”

    “嗯?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另外……”白涯转向君傲颜,“这么多人我想是足够了。何况有霜月君在,对付缒乌,想必绰绰有余。”

    “干什么?”霜月君斜过眼,“你怎么就这样把我算进去了?”

    祈焕不服气:“怎么,你拉我们来武国的时候,有听过我们意见?现在收拾这般摊子不也该是你分内的事?”

    “若不是我带你们来,你们还拿不到紫金降魔杵呢。”

    “我们一开始想要了?我们求你了?”

    这两人针锋相对,白涯倒没工夫搭理。他朝君傲颜走了一步,目光坚定。连柳声寒也帮腔,柔声细语地好言相劝:

    “此般非我们推辞……想必,报信的人也刚走不久。只要问问门口,便知道是什么人方才离开。立刻追上去,将他拦下,还能为你爹少惹点麻烦。”

    “不,你们不止是这么想吧。”

    君傲颜皱起眉,神色复杂,对两人同看陌生人般怀疑,这眼神可有些令人受伤。她在想,他们是不是又在给她机会与君乱酒相聚了。虽然不是什么坏事,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非她所愿。

    “对。”白涯直言不讳,“你太碍事,拖我们后腿。”

    “什、什么?”

    傲颜一愣。柳声寒也短暂一怔,没料到白涯会说这种话。她连忙看向傲颜,试图解释什么。只见她把陌刀死死攥在手里,瞪着眼,皱着眉,微微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显然,作为被提名的对象,她才是最为震惊的。这会儿,连祈焕都不与霜月君斗嘴了,两人安静下来,悄悄瞥向气氛微妙的这边。

    “你什么意思?”君傲颜也向前一步,与他面对面,“与夜叉夺取琥珀一战,与迦楼罗之眷属一战,甚至与我父亲刀枪相向的一战——我从未犹豫过,从未退缩过,更没有被谁打趴下,被谁打输过。事到如今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从未质疑过你的实力,只是……”白涯错开目光,不与她对视,“你是不是忘了,和缒乌交手的时候,你——其实没什么用处啊。别人倒罢了,现在,我们的目标是一个妖怪,一个手里拿着诸神法器的妖怪。蓝珀扰人心智,你本身也曾受其蛊惑。再者,莫怪我说话难听——你是我们之中灵基最差的,斩断蛛丝的能力都要差些。若是交起手来,我们不仅要防着他,还得保着你。你不去……比较安全。”

    “……我用不着你们谁保。”

    这番轻巧的话过后,半晌,傲颜只是憋出

    这么一句来。她与白涯面对面,他还是微弓着背,双手懒洋洋地插在腰间,向后的双臂拢着微散的兵器。他们初次见面时似乎也是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但若是那时,傲颜反而能说些冷静的话来,一条条反驳这无礼之徒。可那时候,他们谁也不认识谁,相互间并不了解,说什么话都情有可原。事到如今呢?这么久,这姓白的还是这样刻薄——且看上去打着为她着想的旗号。

    她攥起拳,手上的筋起了又伏。

    “这是为我们,也是为你好。”

    “我也用不着谁为我好!”

    颇有些无理取闹,但这激烈的情绪爬上了嗓音的尾声,显得有些颤抖。

    “信使是鸟。”霜月君忽然说。

    几个人同时看向他,连这儿僵持的两个也侧过头去。祈焕有些怀疑:

    “怎么,你又闻出来了?”

    “猜的。”他简单地说,“你们应该也记得,我们刚来时他们是用鹦鹉传话的。那天晚上我无意间听到,他们管鹦鹉叫绿衣。若是一个大活人忽然回城,就为给一个外来的妖怪传话,再急匆匆地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城里的守卫,早就会知道此事。但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对我们下手的意思,周围也没一点埋伏。”

    “所言有理。”柳声寒点点头,转而对君傲颜说,“君姑娘射术如何?”

    “练过……但我爹说我更适合近身白刃,射术也只是略知一二。若是静止不动的靶子,十发七中。但若是骑射,恐怕要再差些。何况,现在深更半夜……”

    “我们之中最善射术的,大约只有你了。”

    柳声寒回头看了几人一眼,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白涯淡然地撇开目光,祈焕摊开手,霜月君歪了歪头。

    “鸟儿不会长时间飞行……去武器库借一对弓箭,现在去追,还来得及。”柳声寒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虽然希望渺茫,但多少是有的。”

    “城门口那帮人有弓,直接借就得了——不给就抢。”祈焕说,“去兵器库取太慢了。傲颜,你爹现在可就指望你了。”

    她的心情五味杂陈,与她和父亲相见时一般复杂。不如说,这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只是在这之前沉淀下来,稍有搅动,便又在心里泛起千层浪来。她叹了口气,轻得连自己也不易察觉。她大概是想清楚了,沉住气,对其他人慢慢说道:

    “……我会追上你们。”

    说罢,也不给白涯开口的机会,她忽然以和语速相差甚远的极快的速度冲下楼去。咚咚的脚步声大而沉重,然后慢慢减轻。白涯忽然走到墙边,双手破开窗户,正好赶上君傲颜跑到院子里去。

    “等会!”

    干什么?君傲颜停住脚步,斜眼回头,嘴上没有说话。白涯忽然将什么东西一把从窗口丢了下去。君傲颜抬手接住,发现是他爹的腰牌。

    “没这东西,有人刁难你该如何解释?”

    “……知道了。”

    她收下腰牌,还想说些什么,白涯却离开了窗前。

    傲颜骑上庭院门口其中一匹马,快速驱马而行。他怎么能这样说?君傲颜心里不断地思考。仔细想来,自己确实灵根薄弱,干什么事都只凭一腔热血,一股狠劲。她没什么别的本事,空有一身力气

    。白涯说的也太直白……但他是没说错。或许,其他人早就知道,只是碍于情面没有对她开口而已。

    是这样吗?

    可说这些话时,他为什么不直视自己的眼睛?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从来都一板一眼,不曾在做决定时踌躇,也不曾为自己做过的决定后悔。

    君傲颜忽然勒住了马,马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在原地踏了两步。她微微调转马头,朝着庭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马跑得很快,这会儿在黑夜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瞅见两排葱葱郁郁的树影了。路边并未点灯,或许修罗不需要吧。这漫天的星光足够耀眼。

    她叹了口气,转回马头,加速朝城门口奔去。

    “可能就见不到了。”祈焕看着白涯,侧着脸,微抬起眉。

    “我知道,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何况,再让她与缒乌交手,死路一条。若有机会再见她爹,我们都得给她陪葬。”

    “那倒不至于……我看老将军挺讲道理一人。”祈焕将腕部的袖剑甩出来,又用力推了回去,“看来当时在军械库,我们若往深处走些,说不定就看到他藏起来的矛头了。”

    “不——就在门口那一排矛里。”

    “哦?你那时候就注意到了?厉害啊。”

    “没有。我当时只觉得矛有些差别,没有细看。想来,应当就在里面了。”接着,白涯朝窗外左右张望,“我们没时间了,快点——就拜托霜月君了。”

    霜月君摇着头,一边嘀咕着真麻烦,一边翻过窗户,一跃而下。白涯让另外两人快些跟上,紧随其后纵身跳下。

    祈焕与柳声寒对视了一阵。柳声寒摇着头,说道:

    “白少侠,向来不擅长坦诚相待。”

    “是吗?我觉得他从来都挺坦诚的——有时候都过头了!”祈焕耸耸肩,“他就是傻子,根本不会说话。”

    “我觉得这个距离,白少侠能听到哦。”

    “管他呢。”

    缒乌定然不是从城门走的。霜月君说,这皇城内部也有几处普通的灵脉,他那天晚上勘察过了。也不知他是如何一晚上就摸了个门儿清。这些灵脉有的通往城里,有的通往郊外,没有固定通往什么特别的地方。他正是利用灵脉,在短时间内迅速从战神殿跑了个来回。

    “合着你是这么混进战神殿的,切!”骑在马上,祈焕翻了个白眼,“而且有这种东西怎么不告诉傲颜?她用跑的去,得到什么时候!”

    “啧……根本就没有直达战神殿的灵脉。我不过是随便挑了一个出去。那些出口,哪一个都不比从皇城直接跑过去,来得更近。”霜月君冷笑一声,“哼,什么皇家重地,天牢地牢,迷宫墓穴,在一个刺客眼里,都该是回家一样。”

    “好好好,你厉害行了吧。”

    “你不也一样么。”

    “……你说什么怪话呢?”祈焕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一眼,“可别我偷袭获胜,你就把我和你划成一类人。”

    “确实,我刺杀修罗王,都要比你光明正大些。”

    “你……”

    “你去过天牢?”

    白涯忽然唐突地问。不过,他也不知这问题有什么意义。毕竟他爹被关进去的时候,霜月君早就被骗到九天国了。

第一百二十四回:无遗巨细

    “嗯……捞过一些人。不过,是以六道无常的身份去的。直接把人拉出来,怕是要惹出祸端,让那位大人又是一番骂骂咧咧……啊,到了。”

    跟着霜月君,他们竟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视野里多了一排建筑,是御用铁匠铺,里面似乎还在工作,能看到窗户内泛着暖融融的红光。他们距离真正到那儿还有一段距离。这可令几人有些惊讶。直到现在,他们才发觉那熟悉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原来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气息在这里消失。”霜月君说。

    他刚说完,那打铁的声音忽然停止了。铁匠铺的主人似乎发现他附近来了群不速之客。

    果不其然,那蓝髯的修罗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热腾腾的大锤,像拎着一截儿竹棍儿一样轻松。他站在门口,就这么望着他们,活像个看热闹的农妇。

    “呃……”祈焕有些迟疑,“他该不会想打架吧?”

    他侧目看着他,悄悄对友人们这样说。相较之下,那蓝髯修罗虽然比他们对付过的大将们“瘦弱”得多,但谁也不想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先前的战斗浪费了他们太多精力,现在夜深了,本该休息的时刻更不适合他们拿来透支体力。

    他还真就拎着大锤头过来了,迈开步子的一瞬一群人几乎同时抖一下。这算闹哪出?他莫不是也知道了什么吧?

    蓝髯修罗走到他们面前,气势汹汹。

    “将军为何不与你们同行?”

    “将军在战神殿。”柳声寒镇静地说,“与你们的王在一起。”

    “唔……”

    他陷入思索,只是那敦实的块头不像脑袋好使的样子。白涯有些烦躁,他们分明有正事要做,却被这人莫名其妙地拦住,浪费不必要的时间。有这功夫,缒乌已经翻两座山头了。

    “那算了。”

    他似乎擅自想明白了什么,便自顾自地转身回去。这一出给几人闹得摸不着头脑。于是祈焕便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您找将军有事儿?”

    蓝髯修罗转过身,点了点笨重的头,意外地透露出几分憨厚老实来:“将军托我打的东西,已经成了。原本,想交给他。”

    “是什么?”一直像空气似的霜月君忽然开口,“或许我们能转交给他?”

    白涯下意识地开口,想让他莫管闲事。毕竟,他们本身可能没机会在短时间内再见了。但他很快闭上嘴,摸清了霜月君的算盘。他自己也十分好奇,这铁匠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若是君傲颜在,或许这个问题的价值会更高一些。

    “将军喜欢武器。”他说,“他曾经托付我,或是亲自,借用这儿,锻一些东西。”

    他说起话来似乎有点结巴,这是他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的原因吗?看来他私下与将军的关系不错,上次来这儿,白涯和祈焕还没太看得出来。恐怕那个重创了女王的矛头,就是在这儿打的呢。

    “是很要紧的兵器吗?”

    “不是。”铁匠摇头,“将军说,是无关紧要的玩具。边角料,做的。”

    既然不重要,祈焕可就放心了:“我们要再去战神殿一趟呢!具体说来有些复杂,可能有些浪费时间……您不介意我们替您转交吧?”

    “你

    们,何时见他?”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祈焕脱口而出。

    蓝髯修罗又想了想。这次,他思考得比上次更久一些——但也要不了太久,或许只是他们心里有些着急。于是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回到铁匠铺里。几人还没闹明白他什么意思,见他又走出来了。这次,他没有拿着锻造锤,而是捧着一个盒子。

    白涯伸出手,接过了这个盒子。盒子是木质的,很粗劣,边角也没有好好打磨,或许只是个简陋的容器。在这样的盒子里,大概很难躺着值钱的东西。它在铁匠手上显得很轻,却比白涯想象的要沉,因而他的手微微下沉了些。

    这盒子怎么开?一眼看上去,它好像没有锁。不知名的沉甸甸的东西在里面晃动,看来里面也并没有垫什么缓冲的材料。

    “我们一定送去。”白涯说罢,视线避开了他的眼睛。

    “好。”

    两拨人就这么面面相觑,谁竟也没先动一步。祈焕有点焦虑地挠挠头,试探性地问:

    “呃……您不是还有事吗?”

    “你们不是,要去找将军?”

    “是,可是,呃……”

    “将军说,目送别人离开,不用说话,也礼貌。”

    “……”

    几人深吸一口气,竟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

    祈焕转了转眼珠,立刻接茬道:“我们也一样啊!我们人多,你听我们的。这么晚还不休息,想必您也有重要的工作急着完成。我们一定帮您转达,您就放心回去吧!”

    蓝髯修罗再度思索起来——这次大概是时间最短的了。他被说服了,便点点头,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进了铁匠铺内。不多时,他们又听到了清脆的、有节奏的打铁声,这才松口气。

    “浪费时间。”白涯嘀咕着,将盒子抛到祈焕手里,“走了。”

    祈焕险些没接住,用双手的手指尖儿扣住了它。这一下疼得要命,因为对于前半截儿指头来说,这东西沉得过分,他差点要把自己指头撅断了。

    “嘶……疼疼疼!”

    “小点声。你该不会又想把那家伙引出来吧?”霜月君淡淡瞥了他一眼,“随我来吧,灵脉的入口在这里。”

    他们路过铁匠铺,叮叮当当的声音小了又大,大了又小。在后方不远处,有一片普通的灌木丛,生长着几棵老树。这里看上去平平无奇,不像另有玄机的样子。灵力该如何在这里沉积?这儿怎么可能有灵脉呢。

    白涯他们刚想到这儿,霜月君来到一棵树前。每棵树上都有不少凹陷的洞,或许被园丁修剪过。但修罗会需要园丁吗?皇城内部的植物自由生长许多年,有些都嵌入砖瓦中去了。可能是铁匠自己打理的吧,但这不重要。霜月君面前的这棵树,上面的疤痕格外大,能顶一个人头。

    “嗯,进去吧。”

    “?”

    连柳声寒在内,几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就……这么大个洞?猫把头钻进什么洞里,的确能像水似的把身子“流”过去,可人不行啊!猫的锁骨是活的,人的锁骨可是死的,刚伸个头进去,这不得卡在肩膀上?里里外外都让人不安。

    “……霜月君。”柳声寒吸了口气,“缩骨术不是所有人的必修。”

    啊?”

    他愣了一下,随后有些不可思议,脸上写着“居然不是吗?”的质疑的表情。白涯和祈焕震惊到说不出话:他活了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形成这种默认观念的?

    “哦……好吧。”

    霜月君好像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卸下封魔刃,不过并未拔刀出鞘。他将封魔刃的底部对准那个头大的窟窿,伸进去了一小部分,忽然向上划去。就像是菜刀切割面团一样,它轻易地被扩大,拉开,树皮变得像帘子一样软。他挑起树皮,示意他们进去。祈焕犹豫了一下,白涯率先走进去,柳声寒也紧随其后。于是他也不多想,一头莽进一片黑暗里。最后,霜月君将身子探进去,留在外面的手臂将封魔刃放了下来,于是“帘子”就这样闭合。

    树上的洞又恢复了原先的大小,就好像没受到过任何伤害一样。

    穿过漫长的、黑暗的走廊,他们会听到呼啸的风,却感受不到任何气流。这次的灵脉又与先前不一样了,不如说世界上几乎没有完全一致的灵脉构造,这与许多因素有关,六道灵脉则更为复杂。也许也不是那么漫长,只是因为在黑暗与未知中,这显得很久。

    他们出来的时候,是一处荒芜的、低矮的山脉。

    竟已经走了这么远,甚至脱离了皇城的范围吗?白涯回过头,意识到自己在另一处空地上,在高处。回过头,四四方方的皇城,只亮着零零星星的灯火。一阵风拂过,真实的风,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爽。他们还没能到达山顶,不过在这里,已经能听到对面的海声了。

    可惜他们的任务依旧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停留了一阵。”柳声寒说道,“气息没有散尽。但海与风遮盖了很多气息。”

    “在那边。”

    霜月君指了一个方向,沿着山脉,沿着海。于是他们顺着霜月君的指向一路奔跑。在开阔的地带,他们终于不用像是在城里一样拘束,担心撞坏了谁的摊子被拉住赔钱。看来每个人的轻功都十分了得,四人如同轻快的鸟儿沿着略微陡峭的道路飞翔。没有代步工具,不知君傲颜是否能跟得上他们,毕竟她的力胜于速。

    不让她跟来,果然是对的吗?还是说,他们对她还是不够了解?

    多说这些也没用了。几人都在心中默默为傲颜祈祷,希望她与她爹不要有什么意外。即使她没能阻止叛军,凭她的能力,自保也可以放在第一位。如今的她也不会再那样冲动地去为君乱酒做些什么,让自己也陷入麻烦——他们相信,她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智慧。

    他们一路斜着跑上了山。越往上,植被越稀疏。虽然这座山并不高,但上方的土壤越来越薄,陆陆续续裸露着这一块那一块的光秃秃的石头。很快,这一带都是岩石了,地面的布局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这和山的高度和他们的速度都有关。这里经常下雨么?与食月山的地形问题不同,这里的土被冲刷下去了,发生沉积。

    终于,不知何时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影子。即使不用发出声音,不用发生接触,白涯也一眼认出那人的身份。不用怀疑,答案只可能是那一个。

    他们已经来山顶,看到磅礴的、苍茫的海,映衬得缒乌的身影更加渺小。

    且遥远。

第一百二十五回:无颠无倒

    “站住!”

    反正这妖怪不可能忽略附近的气息,几人一定早已暴露。只不过,缒乌周围也并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所以他亦不曾选择隐藏或逃跑。既然如此,祈焕便直接喊了出口。

    那几根明目张胆的肢节缓慢地摇摆,缒乌转过身,一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

    “你们得到它了。”

    他的语气带着种预料之中的意味,这令他们有些微妙的不满。缒乌的声音在海的微颤中显得有些轻远,几人听得勉强。当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时,缒乌便向后退去,不跑也不打,就这么保持着仅能听见喊话的声音。

    “如果你是说降魔杵,那么,是的。”

    祈焕也故意拿出降魔杵,挑衅似的举起来晃了晃。缒乌倒一副无所谓的架势,反而也取出了什么,也在空中左右摇了摇。在深夜海面映衬下,泛着微光的什么在空中晃动。只不过那光的位置,要比他蓝灰色的手略高一些。它似乎被固定在什么之上。

    白涯抬起手,摸向身后的刀柄。祈焕先按住他的手臂,轻声道:

    “当心是假的。”

    “是真的。”霜月君只看了一眼,就如此笃定,“六道无常的眼睛不会认错。”柳声寒也点了点头。

    难怪他一眼认出修罗的降魔杵,是个仿品呢。

    “去抢回来。”

    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白涯忽然就冲了出去,没有任何预兆。他体力恢复得很快,连霜月君也为之侧目。柳声寒的肩上还有斧伤,虽然只是皮外伤,动一下却很痛。先前沉浸在战斗中足以令她忽略这个细节,可现在不同了。衣服上也破着口,来时一路的冷风像细密的针扎进去了一样。

    祈焕本想追过去,回头看了一眼柳声寒。霜月君仍是丝毫没有帮忙的架势,祈焕有些生气,却没什么立场责备。

    “你要是不去搭把手,就照顾好她。”

    “没事。”柳声寒笑了一下,“我擦过药。这点伤,很快就好了。”

    “不如说现在还没有愈合,反倒不太正常。”

    霜月君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祈焕都快习惯了。虽然这次的话依旧不中听,不过他懒得和他计较。祈焕还未加入战斗,刀剑的摩擦声便传入耳畔,急促、清脆,无休无止。他抬起眼,看到剑影刀光间火花迸溅,祈焕甚至觉得自己无从插手。

    但是,他看清楚了。蓝珀被固定在缒乌的那把剑上——那是他曾经用过的剑,这绝对没错。唯一不同的是,剑柄与剑锷的交接处,镶嵌了额外的珠宝。它很大,几乎等同于剑柄的宽度,这令祈焕有一个不好的联想,比如……修罗王中间空荡、以两侧薄薄皮肉连接的腹部。

    这把剑每每与白涯的弯刀相撞,剑身都会闪过一丝蓝光,继而消失。再度与什么发生接触时,它又会亮起来,显现出一种凄美的可怖。

    祈焕觉得自己不该加入这场战斗。因为他注意到,当剑的蓝光闪烁时,缒乌周边都有看不见的丝线被照亮,然后消失。差点忘了,这是个会精心编织蛛网的妖怪呢。若是靠的太近说不定会陷入麻烦。至于白涯,他应该有所察觉,每一刀都用尽力气,将阻碍他的蛛丝一并斩断。但这是一种十分消耗体力的打法,让人无法合理分配自己的力量,每一

    击都不得不全力而上。说不定,这正中缒乌的下怀。

    “把东西还回来!”

    “想要啊?”缒乌笑得阴险,“自己来拿。拿到算你有本事。”

    白涯未曾与他近身搏斗过,不知是缒乌的力气本就这么大,还是说,受到海神法器的影响。在这场白刃战中沉迷越久,他越觉得眼前有些恍惚。那浅蓝的剑影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闪过,逐渐拖出长长的尾迹。他感到轻微的眩晕,并且有加重的迹象。白涯原本没那么困的,可不知怎么,他感觉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像他以前四天三夜没合眼时的症状。现在本不至于,即使下午与那群罗刹厮打那样久,也不该让他如此疲惫。何况这种倦怠是在无形中忽然侵入的,他也说不出是先前哪一式感到不适。

    祈焕忙着用那小得可怜的袖剑锯断蛛丝,时不时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他们。这下,他明显看出了问题。比起先前,白涯的动作慢了,慢得太多——祈焕的眼睛能够追上他的动作了。

    “小心,右边!”

    白涯突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惊悸,心跳都不太正常。他反手将左手的黑刃抵在右边,险些没能挡住。缒乌忽然压剑,剑刃以刀背为支点滑起来,擦破了白涯的脸。一寸半的口子割在白涯右边的脸颊上,缓缓渗出血来。夜色里,血像是黑的。

    一支笔从远处飞来,被一剑斩断。缒乌看也没看,只是竖起剑身,便令这穿过重重蛛丝的毛笔自己送命。它断成一模一样的、纵向的两截,吧嗒掉到地上,缓缓滚下山坡,落到柳声寒的脚边。

    “……”

    缒乌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白涯。现在,他的视线死死锁在他脸上那道伤痕上,仿佛是一种荣誉的象征。

    “霜月君,给我们个面子。”祈焕锯线的手直发麻,“能不能给这混账来一刀?这家伙可害惨我们了!”

    “霜月君……”

    缒乌终于将头转过来,身子却稳稳地,依然面对着白涯,准备随时抵御他的进攻。他的视线在霜月君的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多看了封魔刃几眼,懒洋洋地说道:

    “看来武国也将不复存在……他们想要夺回封魔刃,真是不自量力哈?”

    霜月君没有说话。柳声寒望着他,说道:“你猜出武国国君的意图,欲将蓝珀先给她,以谋求一官半职。但你失败了。”

    “哈哈哈……”

    缒乌干笑了几声,摇摇头,用空着的手撩起眼前的碎发。他看了一眼白涯,后者一副喝多了或是没睡醒的样子——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此刻的他连看清缒乌的位置都有些困难。他眼里的一切都泛起了重影,症状愈发严重,柳声寒也看出端倪。此刻的白涯早已无法对缒乌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于是他放心说道:

    “我若真如你所说的那般鼠目寸光,早与我的友人,在摩睺罗迦的神庙高枕无忧了。还是说,以你们的脑子和眼界,也只能想到这个程度了?”

    “你他……”

    祈焕真想破口大骂。他可算是理解了,为何白涯从见他的一刻脏话就没断过。他绝不相信自己比这蛛妖更嘴贱,但他多少已经感觉到,骂人真的是一件将情绪完美地抒发出来,并将意图表达到极致的方式。不过,残留的些许教养还是在一定程度上

    束缚了他。

    尽管对面也不是人。

    “听说您这把封魔刃……可以开山分海,杀人于须臾间。不知,能否赏脸,让我这无知之徒见见世面?”

    霜月君微微挑眉,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脸上也没太大变化,却俨然表现出一副嘲弄的气势来。这种嘲弄甚至能让身旁的柳声寒与祈焕感觉到。

    就凭你?

    缒乌不傻,但他不在乎。

    “真是遗憾。恐怕之后,我便没机会再见到了。”

    “你在威胁什么?”

    霜月君的回答令人意外,尤其是缒乌。他的反应不像是感到困惑,而是有种被说中了似的惊讶。乍一听像是两人不再有机会见面,往阴暗处想,便是有一方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缒乌一抬手,他们听到轻微的呼啸,像一种极远处听到极微弱的、琴弦的颤声。不用多想,他定是在几人面前塑造出了一排看不见的蛛丝构成的墙。这样的墙与祈焕和柳声寒共同编织的有相似处,也有不同。不过糟糕的是,白涯在另一边。

    霜月君忽然将手放在了封魔刃的刀鞘上。看得出,他大约是准备出手了。

    “你们是想要这个……来着的吧?”

    缒乌扬起剑,挥了挥。在白涯眼中,它拖出了来回几道很宽的光痕。他受伤的地方不觉得烫,这有些不同寻常,他只感到一种奇异的冷。海风刮过,便冷得更甚。白涯将两把刀并在一只手上,伸出空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

    他看到盈盈的蓝色,像是遥远海面的发光的藻,就落在指尖。

    是什么?毒吗?他妈的……

    “我拿它确实没什么用处……至少我也可以拿来指引你们。可要好好感谢我啊?”

    缒乌在说什么鬼话?没人能听懂,霜月君也一脸茫然。这时,他忽然缓缓朝着海的方向走去。这里是一处断崖,坚固嶙峋的表面不断受到海浪温柔的拍打。或许发生过什么,让这里的山被削走了。可再看动荡的海面,依旧显得很深,不像是有山体填埋的样子。除非这边的海真的很深——或者另有原因,没人知道。

    白涯迈出步子追上去,其他人还在后面。他赶到缒乌旁边,心想他要是想跳下去跑路,便立刻将他拽回来。他有便利的蛛丝,还有八条灵活的肢节,可以轻巧地在他们无法触及的地方行动。若是让他翻身下去,再夺回蓝珀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即使他现在的状态不好,很不好。

    毫无征兆地,缒乌将手中的剑抛入海中。

    那一刻,白涯没有犹豫。双刀迅速滑入腰扣,精准得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收刀声盖过了某人的讪笑。紧接着,他伸出手,迈步向前冲去,越过了断崖最后的界限。

    嵌着蓝珀的剑在回旋,在他的眼里形成一片浅蓝通透的圆,并持续下落。越来越清晰的海涛声取代了传达不到的友人的惊叫。身体像是不存在一样,失重感也消失了,感官不再敏锐,唯有风撕过伤痕的冰冷还清晰地提醒他,这不是梦。海沫在星辉下苍白得可爱,动荡的藻类荧光像死去的星星,被裹挟着摇摆。他的眼中却自始至终唯有一物。

    剑下坠,他一并下坠。

    剑下沉,他一并下沉。

    直到意识溃散而去。

第一百二十六回:无揣冒昧

    一滴水落到白涯的脸上,接着又是一滴。

    在这种有规律且不间断的、温柔的打击下,他缓缓睁开眼睛。呈现在眼里的依然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不比他闭上眼时亮上几分。他的后背并无太多感觉,直到他反手扣在上面,才发觉到这是一个略微光滑的石板。没有黏稠的质感,也就是说,没有苔类。

    石板上有些水渍,可能正是从上方落下来的。他直起身,左顾右盼,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双刀。这令白涯感到十分不安,于是他立刻起身,准备寻找他的武器。

    “砰!”

    一阵剧痛,这立刻招致白涯的骂声。就不该把背挺这么直的。他略微低头,捂住吃痛的脑袋,将背弓得比平时再深一些。刚才没有听到回音,这里说不定很大。它是一处……应该是一处洞穴,他姑且这么认为。空气很潮湿,或许有一些他原本能判断出的气味,可他昏迷太久,已经习惯了那种味道。

    先前是……先前是海。

    他一面在黑暗中弯着腰,缓慢地前进,摸索,一边回忆着自己最后看到的东西。好消息是自己并没有失忆,缒乌那张可恨的脸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人都要清晰。他是为了镶嵌蓝珀的剑,才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的……好像是,但好像不是,做出这种行为的意义并非如此。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脸颊,有一点黏糊糊的东西,把手伸到面前时也什么都看不到——这儿太黑了,一点不知出处的发光都奢侈极了。白涯用力抹掉脸上的黏稠的东西,是泥巴还是藻类?他再重新用手抚上去,感到一道细细的、轻薄的血痂。伤口已经愈合了吗?

    他走了几步,感觉自己身体的协调能力还不错,看来毒的影响暂时消退了——虽然也并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毒,又是何种毒。若柳声寒在就好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确定自己走了多远。不过,他看到身后的地面有些细微的光。根据光的反射角度,他转回身,大约判断出光源的方向。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始终不敢抬起头。之前撞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呢。

    这里不是海里,既然能发觉水渍,那这自然不是水中了。或者换个更简单的推理:现在的自己还能呼吸。他猜,自己可能被什么人救了。这里或许是崖壁下的洞窟吗?也太深了,何况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人生活?

    白涯又想,他和他爹曾在一个地方听过一件趣事。大约是说,一个人喝多了酒,趴在江边想捞些水,醒醒酒。结果他没站稳,一个跟头栽进江里。他运气足够好,脸朝上,身材微胖,被江水托起,一路顺流而下,一晚上竟漂到了下一座城去!他本觉得假,他爹却说,不论多么离奇的谣传,都有存在的可能。难道自己从海上漂到对岸什么岛上了?

    他摇了摇头。不太可能,自己的身材算不上胖,没有多余的脂肪将自己托起来。不过海这么咸的水说不定可以?但再平静的海浪,也是相对于整座海面而言的,自己怎么可能平安地漂浮起来,而不被水呛住呢?

    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他咳嗽了几声,依然没能听到回音——只有上下跌宕的那种感觉。他

    从喉咙里咳出一些水,这可比喷嚏的水量大,一定是海水了。果然,他还是呛了不少海水。那些海水被排出去了吗?白涯不知道,他只觉得喉咙干渴。海太咸。

    拖着酸痛的身子,白涯迷茫地前行。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可黑白无常他没见到,牛头马面也没有露面,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前面有光的痕迹了。但白涯并不乐观,他不确定那是什么。而且说是光,只不过是相较于黑暗不同的颜色罢了,谈不上明亮。不说太阳,连月亮的光辉也达不到。他向前走,逐渐接近那里,感觉眼前的场景像是一个巨大的眼睛,上下的黑暗都是它的眼睑,那不明的深色光泽便是没有瞳孔的眼珠。它似乎在流动,它是活的。

    等等……

    白涯眯起眼睛,他好像看到了这个“眼”的“瞳孔”,或者说……“睫毛”。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出现在那里,就在正中央。他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个影子走去。不论那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它会动,是个活物,就足以令人激动不已。

    那当真是个人!

    他确定。不知为何,白涯在黑暗中的视力变得很灵敏,而上下的黑色石头,或许是它们本身的颜色。他很清楚地看出那是个人,女人。直到他离得更近了,那女人才后退了几步。

    他们离的很近,但白涯不确定距离女人身后的光源有多远。至少,他现在可以看清女人的样子了。虽说如此,对方也只是能被称为少女的程度,或许不到二十岁。白涯不肯定,但她的身形和稚嫩的脸颊,看着比傲颜和声寒都要小。他也不敢妄自揣测女性的年龄,毕竟他曾因为这个挨过莫名的一巴掌……虽然那是很久前的事了。

    白涯快速地审视了对方的模样,猜测自己有一成的可能活着,一成的可能死了,还有八成是在做梦。

    这个少女很……很特别。他不能说漂亮,也不觉得丑,只是觉得很不一样。最先吸引他的其实是她身上的长裙。白涯从未见过这样的裙子,简单极了,单单就是一件布裁的,没有任何样式可言。裙子泛着粼粼的光,像黎明水波一样,如梦如幻。可是虽然裙摆遮住了脚,拖到地上,上半截却只包裹了胸,这让白涯在看到的一瞬间错开了视线。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虽然其实什么都没有。

    少女并没有跑开,也没有说些什么,她还站在那里。于是白涯不得不尽量避开会让自己显得不礼貌的部分。他看着少女的脸,对方看自己的表情并不陌生,不恐惧,也不欣喜,而是一种简单的讶异,他暂且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对方可能不是人,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妖怪。因为少女的眼睛很大,大得夸张,比例不像是普通的人眼。他活这么大,只见过一些妖怪有这样大的眼睛。而且那眼是碧色的,像……别的什么动物,反正不会是人类。她的头发很长,粘在身上,像打湿的羊毛。

    “你……”

    白涯伸出手,想拉住她说什么。他得承认这个习惯不好,因为总令对方觉得他具有攻击性。于是少女显露出有些害怕的表情,便后退了些。然

    而白涯的坏习惯不止这一个,捕头似的做派令他本能地迈出一个箭步,试图抓住她。少女转过身去,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向前跑去,蛇一样,但速度要慢得多。正当白涯快要追上她的时候,少女忽然一跃而起,投身上方清澈的光彩中去。

    白涯意识到,那是水——是海水。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竟然身处海的最底端。而这底端不是水,是空气。哪儿来的空气?他不清楚,只知道在这个空间上方,水像是天花板似的悬停着,一点细小的波纹也没有,平滑如镜,甚至在少女融入其中时也没有泛起一丝涟漪。白涯若直起身,头便会被水包裹。于是他试着伸出手,将手重新泡在里面,来回摇摆。

    这种熟悉的阻力,的确是水的质感,只是没有任何温度,与他的肌肤一样。他本以为,深海之中的水会显得更冷,至少当初抢夺海神法器时是这样的。他借着微光,仔细看了看另一只干燥的手,皮肤没有褶皱。也就是说,他在这海下的“空泡”里停留了有一段时间。

    他昂起头,寻找那个少女的踪迹。继而他张大了嘴。

    那身衣服不见了——完完全全变得透明,他不知消失了没有。还是说,那水波一样的长裙融入海中就会变得透明?他却没有看到少女的腿,而是一条修长的鱼尾。

    对,鱼尾……

    她是鲛人。

    白涯从未见过鲛人。常年与父亲在内陆游荡,也鲜少听说过鲛人相关的传说。他只知道那是一种生活在海里的种族,大概也算得上是一类妖怪。白涯所知道的部分,是他们拥有些许神力,织水为绡,滴泪成珠。此外,便一无所知了。

    离得近了,白涯能看见她身体上近似于人与鱼的连接处,那的确是种奇妙的过渡。她的腰部以下是覆满鱼鳞的尾巴,而自腰际向上,鳞片逐渐变得稀疏,不甚紧密地覆盖到颈部,直到在下颌消失。再往上,便是和人颇为相似的面庞了。在这张脸上,好奇的碧色眼睛时不时朝他一瞥。在水中,她面部两侧的鳍展开了,那本是人类耳朵的位置。那对儿与她尾巴一样呈现青蓝色的鳍小小的,一扇一扇,像鱼在用鳃呼吸似的。

    一旦辨明对方的身份,他的心态比先前要从容许多。至少,他有几近十成把握确定自己还活着。那个少女并没有溜走的意思,只是在他附近的“上空”打转,徘徊。她的头发在海中完全散开了,又长,又卷,泛着苍苍的白色,像他下坠时看到的海沫一样绵密。其间夹杂着些许蓝色的微光,是海上的那种藻类吗?

    白涯深吸了一口气,也用力一蹬,将自己抛进了上方的水中。他向上游去,年轻的鲛人没有离开,就悬停在他的面前。

    “你醒了……比我预想的早。”

    她居然开口说话了,白涯一瞬间有些懵。他张开嘴,吐出一小串气泡便立刻闭上了。鲛人的声音很柔很柔,像是一条上好的丝绸,裹着他的脸从耳侧滑过。只是音调有些奇怪,像是还不能熟练使用官话的胡人。

    她看出白涯的疑虑,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来,显得很抱歉。

第一百二十七回:无言其妙

    缒乌是笑着的,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森寒。当白涯的身影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后,他俯下身,单手攀在断崖的边上,整个人迅速滑了下去。不用多想,他一定是从崖壁上逃走了,就像白涯原本以为的一样。祈焕双手抓住看不见的蛛丝,一面痛骂,一面用力将网前后摇晃拉扯。奈何这东西坚固无比,他这点力气,不过蚍蜉撼树。

    海浪仍拍打着石壁,声音单调而苍茫。

    就在这时,微弱的星光下,祈焕看见五根映得苍白劲瘦的手指搭上了半空,做了个手势,似乎同他一样攥住了身周纵横交错的、不可见的丝线。就着这个动作,霜月君平平淡淡地一扯。甚至不见有什么青筋暴起的发力,他与柳声寒都听到了几声清脆的响儿,就好像是琴弦或是弓弦崩断了一样,接二连三。结实的蛛丝确实将他的手勒出了深深的沟壑,但他们注意到,透明蛛丝在接触到他的手后,空中凭白蔓延出几丝白色的、纤细的线,冰针似的被轻易扯碎。接着,霜月君迈开步子,从已荡然无存的阻碍里跨出。

    “你、你……”祈焕舌头直打结,他活动了一下腿脚,冲着缒乌离开的方向探了探头,什么都没看见,“你有这手段,怎么不早点使出来?还至于让老白就这么跳下去!”

    霜月君充耳未闻。他走到了断崖边缘,眼睛也在觑着缒乌消失的地方,自语般对着那处说道:“走得倒是够快。可惜,你是错过了所谓的开山裂海之能了。”

    仿佛是一晃神,封魔刃已然出鞘,被霜月君握在手里。

    他端详着手中胁差,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可是看清这柄神兵真面目的绝好机会,旁侧的祈焕不由得张望过去。

    若以人类兵器的标准来看,乍一眼瞧上去,封魔刃的刀身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淬火,缠绕着碎裂的纹络。可就着夜晚一点光亮,能看到这些裂痕在发乌的短刀上,逸出淡淡的、寒冷的光芒,如同此刻的星光落下来添画上一般。他依稀能看到裂纹分割的刀面还分布着奇异的花纹,太黯淡,看不清晰,却使人有些本能地心惊肉跳。

    他对修罗的武器没有研究,也不是精于此道的匠人。祈焕只感觉到,这刀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强大气息,蕴含着危险的邪异,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其镇压。然而,它选定的主人,不动声色之下,气场不输分毫。似乎有某种他无法形容、唯能感受的东西,也在霜月君呼吸间盘旋,与封魔刃相呼应和。

    这像是刀鞘与利刃般的牵制,或是一种玄妙的平衡。这一刻,即便他知道,霜月君是如何对这等诅咒深恶痛绝,祈焕还是不禁生出个古怪的念头:

    霜月君与封魔刃,从某种玄乎其玄的境界而论,他们也许,也算种天作之合。

    祈焕正胡思乱想的功夫,霜月君双手执刀在前,结束了这短暂的停顿。旋即,正对着白涯坠落的方位,他纵身一跃。

    祈焕一惊,急忙追到崖边。视野里霜月君的身影迅速缩小,成为夜色中一抹不易辨识的异色。这过程很快,须臾之间,他便触及了海面。

    祈焕微微瞪大了双眼。没有给他向下低头的功夫,眼前的景象便发生巨变。

    柳声寒不知何时踱了过来,与他一同朝远处张望。他们眼里微微动荡的海面显得过于安静,且简单

    至极,有一条裂纹像快刀划过豆腐块一样寻常地出现……却不同凡响。只因为,豆腐一样被轻易切割、又如凝固的物件般保持着裂缝的,是原本汹涌不定的大海。

    缝隙间依稀有黑影闪烁,有些熟悉。祈焕想来,是自己曾瞥见的龙影再度飞舞于霜月君身畔。它们护卫着霜月君下落,万顷波澜一斩而断。海水是被他手中神兵劈开的,而这景象却更像是——面对封魔刃与它的主人,连海涛都自发退避三舍,让出一道坦途。

    这看似平常的场景,因其实质性的不凡,而更在静默之中,令人感到割裂的震撼。

    这片海比他们先前以为的深许多。循着断流分水处看下去,祈焕只能看到一道深深的、漆黑的沟壑。很快,那代表霜月君的小小人影已看不清了。唯有祸海之龙追逐大海的裂隙,翻飞而下。不多时,它们也悉数扎入黑暗里。

    “这样倒是方便许多。”祈焕听见身边的柳声寒喃喃自语。

    “方便?你意思是……”祈焕一转头,半截话儿卡在了嗓子眼里,“——哎哎,等等!”

    他还没喊完,柳声寒已经冲海水里那道绽裂跳了下去,飞快地跟随霜月君的去向,一并落到海下目力难及之处了。祈焕顿时傻眼。

    “这……啊?”

    就丢我一个在这儿?也没谁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四下无人,只有呼呼的风回答他心中的疑问。这峭壁耸立海边,夜风拂面,怪冷清的。

    这下子,同行的友人都在海下了。祈焕伸长脖子瞟了一眼,立即又缩回头,焦躁地来回转了两步,偶尔停下,却又踟蹰不前。他不缺乏勇气,可光是这么一瞥,那波涛翻涌的景致便令他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不舒坦。

    先前在夜叉地盘上,深海的遭遇给他的心上蒙住了一层厚重的阴翳。此时,回到曾经烙下伤痛的地方,他简直感觉自己消失多时、近乎被遗忘的病症又活了过来。皮肤寸寸瘙痒,关节内脏也隐隐作痛。他甚至不得不略带神经质地,对着夜光细细观察自己的胳膊,好确定并未出现当初发病时一样的网状血丝。

    他的手臂上没有任何不祥的痕迹,但这仍令他感到不安。他咽了口唾沫,向悬崖边挪动了一步。只是恐惧而已,他暗暗说服自己。

    余光向下一扫,祈焕依然打了个哆嗦,倏然撤回视线。底下被霜月君劈开的地方,兴许是没有水了,若摔到实地上……

    他不能再多想,以免被更多的顾虑缠住手脚。反正柳声寒不都跳下去了?祈焕猛地闭上眼睛,昂着头鼻子一捏,腿脚发力,对着漆黑一片的裂缝一蹦。

    唰地一下,风的呼啸与失重感一同包裹住他。

    下坠的过程十分漫长。方才看两位友人落海的速度太快,此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觉大不相同,祈焕不得不感到惊诧古怪。过了一阵,祈焕觉得早该碰触到海面才对。他依然能嗅到海的水汽萦绕鼻尖,却能如同在陆上一般顺畅地呼吸。

    祈焕忍不住睁开眼——他心里不得不惊跳一下。

    他已经身处海中。

    这大概还不是很深的地方,仍有天光洒落。他准确地跳进了霜月君劈开的水中裂缝,身旁是横切开的大海。祈焕眯起眼,能看到零星的鱼

    类在星光尚能触及的地方欢畅游弋。海水中更昏暗的地方也有隐现的影子,想来是看不清的其它海中住民。夜里黑乎乎的,只能瞄到大致的轮廓,这里的水族也并不算多。只是这景色着实稀罕,不由得使人感叹其光怪陆离。

    随着下落,光线愈发黯淡下来。沉入黑暗使时间变得难以估量,不知过了多会儿,祈焕倏然感受到一阵潮湿。紧接着,才是哗啦啦一片水响。

    他紧张地舞动手臂,半晌反应过来,自己安全地坠落在水域里。看来霜月君不曾一斩到底,他有意留下了余地,以缓解下坠之势。

    祈焕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还能看见代表天空的、泛着微光的一线缝隙。脚下是海,两侧也是,唯有这一道裂隙充溢空气,基本与地上无异。

    开山裂海的封魔刃,造就的这般境况,当真令人颇感稀奇。

    白涯所在之地,可以说绝不在祈焕身处的海裂之下——甚至神妙得多。他身边空气和海水的位置,与祈焕是截然相反。

    此时,他抬起头,将目光从几乎触及脚底的水域的边缘挪开。他头顶触手可及的地方,鲛人在水中舒展着手臂与鱼尾,和缓轻盈。白涯多少感到不自在。尽管有鳞的阻隔,像之前那样,若盯着一位姑娘上下打量,似乎也有些失礼。他略略错开视线,想开口,却险些又吞了海水,只得闭着气努力做出口型,指指自己,再对鲛人打着手势询问:

    你救了我?

    “是我救的你。”鲛人大概明白了,她轻快地转动了一下,“我救你——有人沉下来,我见到了,游过去看。很多人像这样,都已经死了……没有呼吸。但你没有。”

    水中的白涯想要说些什么,有些狼狈地比划起来。很显然,这姑娘没看懂。她皱起眉,露出了思索的表情,试图把自己要传达的想法阐释得更清楚:

    “你很冷,也很坚硬,像石头一样。可能是死了……对你们来说。但其实不是,你没有死——有东西在里面动,但不是心……是别的东西,我们知道是什么。”

    虽然白涯听着有些累,但多少能懂,何况惊讶的情绪更胜一筹。他还泡在水里,感觉自己的身体需要新的空气,便向下游去,脱离了水的范围。他从水面上掉下来,摔得有些痛。狼狈地支起身子后,他对着海里的鲛人喊话。

    “我……可能差点淹死,就一点儿。”白涯笑了笑,但他猜笑得不好看,“我该谢你。”

    说罢,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尤其清理掉口鼻附近的水,好让自己说起话来更轻松些。衣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有些难受。接着,他昂起头,将黏糊糊的碎发用双手捋到后方,问:

    “见到你之前,我以为鲛人不会说话。”

    “我们可以在水里说话——也只能在水里说话。上了岸,就不行了。发声的地方会像鱼鳃一样,黏在一起。你们是不会这样的。”她比划了一下,指指自己的嗓子,“我也不太会说你们的话。”

    她的声音比起在水中听时有些特别,可能是声音从水里传递过来的缘故。说不定,白涯自己的声音在对方耳中也一样奇怪。

    “我能听懂。”

    “那就好……好。”

第一百二十八回:无经世故

    “你们的话,我们本来都会。”她接着说,“现在少了。会说的人少,会说的话也少。很——有限。”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词,显得有些开心。

    就这样,她连比带划,白涯听习惯也就不觉得累了。鲛人似乎有着不同于人类的独特感知,能察觉独立于心跳呼吸以外的生命征兆。尽管当时他已几近于溺尸,这位鲛人女孩儿却发现了他身体中,依旧涌动的生命力。

    她有救人之心,便尝试着将这僵直却仍活着的躯体拖到了此处。她明白,这个空间有空气而无海水,人类可以在此生活。不过,白涯已经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呛进了不少海水。光是带到这里并不够,为了这个人能活命,她帮他排掉了肺里的积水。

    “停一下。”白涯费力理解了她的话语,忽然打断,“你这细胳膊细腿,还知道怎么把人肺里的水给推出来?”

    鲛人歪过头看着他。

    “我不太懂你们的……结构,构造。但把水吸出来吐就可以了。”

    “啊?”

    她说得轻巧。白涯年纪不小,行走江湖多年,当然清楚不过,有些细节实在无须拘泥。只是乍然一听,这平平淡淡的话儿还是出格,简直余音绕梁,盘旋不去,让他颇感不妥,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到底怎么做到的?若是进了太多水,得费多大工夫啊?

    白涯眼皮抖动了一下,险险绷住一副镇定的面孔,尝试着认真思考此事关窍。如若说鲛人助他排出积水,是经由鼻腔,似乎相当合理。鼻处吸入肺中的水,再从鼻子被吸出去,也算是……也算是自然循环,合乎天道,可不管怎么想,他却总觉得很是古怪。倘若鲛人是通过他的口部控水……人的口腔连通的不止肺部,还有食道胃肠吧?如果要从口中吸出什么,会不会把胃里的东西也吸出来?虽说自己在海中一定也喝了不少水,胃内与肺中积水都是一样道理……不过这丫头也没这么大劲儿吧?

    他脑子打结了一样想不明白,鲛人也不再作声。她在他顶上继续悠然游动,徒留白涯思前想后,直觉头痛欲裂。这番思考委实超出他往常思虑的范畴,他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去想,又要想出什么结果。这样的事需要想出什么门道吗?江湖儿女,理应不拘小节,排出去的水都不知流哪儿去了,勿问来处,且让它们消散在大海里吧。

    白涯艰难地劝说自己。他放弃了这个问题,决意不再询问。姑娘似乎不觉有异,顶多,这人死锁眉头的模样令她有些困惑。白涯悄悄松了口气,摸了摸后背,想起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自己的刀到底去了哪里?还有,那柄镶嵌蓝珀的剑。

    向着救命恩人张口便讨要物件,好像不合礼数。他想了想,尴尬地以寒暄挑起话头:

    “救命之恩,感激不尽。还没有请教……姑娘的名姓?”

    他觉得如果是祈焕,肯定会来这么一套。这样问应该不会有差。

    “名字,有的。”鲛人闻言贴近过来,隔着薄薄一层水流与他交谈,“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讲,可能没有这些字。”

    “你且说来听听,能找个谐音,也好称呼。”

    姑娘点点头。她双唇微启,随即从中流泄出一串奇异的声音。这可大

    出白涯所料,他压根无法辨识。也许因为她把人的语言说得像模像样,二者的反差过于明显了。直到她说完,白涯还愣怔了好一会儿,完全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

    “……不然你再说一遍?”

    她不以为意,将那奇特的发声方式重复了一次。这回白涯倒是细细听进了耳朵,鲛人的语言吐字圆润,又带着些异样的震动,像由喉间滚落了一颗颗表面粗糙的珠子。她的名字像是有四个音节以上,可当他试着去模仿那些发声时,刚吐出第一个音节,舌头便绊住了牙齿,嘴唇也直打架,差点没将自己咬着。

    算了,勉强不来。

    但,找一个称呼的确是必要的。白涯昂起头看着这小妹子,灵机一动。

    “你……今年多大岁数?”

    鲛人尾巴一甩,俯头盯着他:

    “你们人类,是这样直接问女孩的年龄?”

    白涯哽住了。他单知道询问人类女性的芳龄不是礼貌之举,怎么在鲛人这里也是一样的不成?在这方面,各族各界可真是出奇统一。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随便问问。”

    “是玩笑来着。”他还在搜刮语言,鲛人已经噗嗤笑了出来,“年龄的事,姐姐们更在意。我没关系,今年是我第二百一十三个生辰。”

    “?”

    多少?

    “我听说过陆地上没有尾巴的人,活不太久。”姑娘好奇地打量他的反应,“可是,二百……其实没有多久,很短很短。你们不是连二百岁也……”

    “……”

    种族差异,天堑鸿沟,难以逾越。

    想通过年龄来寻找称谓,也全然不可行了。他冲着二百多岁的“小姑娘”一副姣好面容,实在喊不出祖奶奶。况且,他可不知道这称呼喊出来,会不会气得对方把自己丢回水里。

    他又试着模仿了几次对方的名字,无奈人类的口舌难以与鲛人相提并论。最终,白涯提出,他能发出的这第一个音节,很像是“泉”字。若是她不介意,他认为喊她泉姑娘,算是个合适的叫法。

    两百多岁的鲛人女孩——泉姑娘没有表示异议。这莫名其妙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在泉姑娘的几番轻笑里,气氛多少缓和些许。白涯借机问出了最初关心的疑问:

    “先前我背着两口刀,还有一柄剑也掉了下来,镶了蓝色的宝石。你知道它们去哪儿了吗?”

    “别处……”泉姑娘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似乎不是因为他问起兵器,“我放到别处,会更安全。很多鲛人看着。因为有……巡逻的……会偷走。所以,要保护起来。”

    其实这么做也是对的。毕竟,白涯知道自己什么德行。就算是救命恩人,意识恢复的一瞬间也必定是拔刀相向的。现在他得知泉姑娘是这样伶俐可爱,若真伤到了什么,至少两个晚上睡不踏实。

    “……巡逻的?是我们的语言没有的东西吗?”白涯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泉姑娘摇摇头,讳莫如深。

    “不是。人的话里有……我不敢说,我怕说漏。”

    关于这不明的存在,她似乎不想多说,转而对他道:

    “你要东西,就过来。跟着我。”

    虽然对方不是人类,目前

    为止,却一直散发着善意。不论可能有什么图谋,一开始她若不救下自己——无论以何种方式——他兴许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此时在深海里,白涯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跟着她走,他很难找到鲛人看护下的武器,更遑论拿回它们。临走时,白涯最后确认了一遍:

    “去那里有多远?出了此处……”他指了指地面,“还要游多远?人类在水里闭气不能太久。”

    他这话颇为实际,泉姑娘想了想:

    “我带你。我游泳很快,一下子就到了。那里有气,可以呼吸,你不要担心。”

    白涯信了。他依照泉姑娘的示意,有些别扭地牵住了对方的手。鲛人的皮肤与人类大相径庭,攥在掌中一片湿滑,和鱼类更为相似。白涯不敢下死力气,况且抓过鱼的人都明白,用力有时也并无效用。

    他生怕自己半路滑脱,便拔了一根长长的、结实的海草,在二者相握的手上缠了几匝。泉姑娘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白涯确信自己已捆得够紧,对她发出了示意:

    “可以了,走吧——唔!”

    嗵的一声闷响。随着泉姑娘的一蹿,白涯的腿在海底猛地磕碰了一下。好在他及时屏住了呼吸,没有在这旅程伊始就消耗掉宝贵的氧气。然而他已经开始后悔了。泉姑娘平日里,大概并没有带人游水的机会……

    这一路端的是惊险无比。鲛人在水中拖着一个大活人也十分轻松,泉姑娘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又或许正是急于把这人类带到能换气的地方,才游得如此迅疾匆忙。

    她丝毫没有顾忌,却辛苦了白涯。随着她游动变向的动作,他屡次闪开迎面撞来的珊瑚、礁石、摇曳的水草,乃至粗心大意的水中生物。肺里的气息逐渐损耗,这闪躲也由惊心动魄变得麻木,到最后,白涯简直怀疑自己的身体已经形成了新的条件反射,在自发躲避路途中的障碍物。

    憋得太久,他快要断气了,只残余一丝神志苦苦坚持,不去解开手上的海草。逐渐地,耳中灌满嗡鸣,白涯唯有艰难地祈祷泉姑娘早些抵达目的地。

    在一片朦胧中他终于听见,泉姑娘似乎说了什么。紧接着哗啦一声,他感到身体一重,摔在了一处空地上;几近炸裂的肺里却是一轻,意识尚未跟上,本能已促使他大口喘起气来,缺氧的躯体贪婪地摄入空气。

    好一会儿,白涯才缓过劲,抬起头来。他刚想与泉姑娘说话,又在目光触及四周光景时一怔。

    这是另一处与先前可呼吸之地相似的所在,可那片海域不算热闹,他忙于和泉姑娘交流也不曾注意景色。此刻则大不相同,生机勃勃的海洋环绕着他,绚烂多姿,如梦似幻。他呼吸着空气,脚下踩着实地,而诸多分不清品类的鱼儿就在周遭穿梭往来。有些生得尖牙利齿,怪模怪样,更多则在海波荡漾中,泛出斑斓的光彩。

    之所以能看清这诸般色泽,大抵是因粼粼波光里,有什么游曳的东西散落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白涯不由得凑近其中一簇,仔细打量那些有几分熟悉的轮廓。是水母,它们和蓝珀中的那一只形状不尽相同,拖着的飘须闪闪发亮,漫无目的地游动。它们照亮了身边的游鱼,五光十色的海中珊瑚,和许许多多在暗光中飘摇的海草。

    着实美不胜收。

第一百二十九回:无平不陂

    有大量形状古怪的气泡从藻类里上升,细细看去,它们是由叶片上冒出来的。这令白涯想起了绿腮草,不知这些海藻是否也能供人呼吸。要是真那样就好了,能省不少麻烦。他真怕自己没遇到什么危险,先让泉姑娘用好心把自己折腾个半死。

    身后忽然有异,白涯敏感地回过头。在那边的黑暗里,仿佛有人在活动。他下意识摆出了警戒的架势,泉姑娘却忽然游了下来,穿过空气边缘的海水,扑到了地面上。

    她向白涯打了个手势,大概是示意他安心。接着,泉姑娘鱼尾在地上啪嗒嗒拍打着,扭动着爬去了他看不清的深处。白涯摸不着头脑,只得老实看着这一幕。好在她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灰白的尖锐物,是梭子吗?泉姑娘拿着它跃入水中,欢畅地游弋了一圈。白涯看不出头绪,忍不住问:

    “你在做什么?那里面……又是什么?”

    “是我的姥姥,她在织布。”她边游着,边在水中回答他,“织布一定要空气。以前在海面,后来不安全。我们在海底,造出了织布的地方。”

    她说的不安全,也许是活动愈发频繁的人类吧。白涯没有多问,他倒是更不明白,鲛人如何在这深海之下,弄出了宛如地上的空泡。泉姑娘比划着与他解释,这些地方是鲛人们以自己种族特有的法力,利用他看到的那些能释放气体的海底植物造出来的。

    之前她让白涯歇息的地方,就是鲛人营造的一处较大的水下空间。他们也曾在那儿休憩、纺织,只是他们生活了太久,那一带物产变得匮乏,资源紧缺,很难供给族群的生活。此后他们便迁徙,废弃了那里。

    经她一提,白涯才意识到那片水域确实荒芜太多。相较之下,从此地五花八门的水中物种,便能看出一定的丰饶。只是除了泉姑娘和她未露面的姥姥,他尚未看见其他鲛人活动的迹象。

    “你们在这儿的人多吗?”

    “不多。我们是一小部分。很小的队伍。更多的,有几十人,数百人呢。”

    她正待要说下去,白涯后方突兀地传出长长的咳嗽。这声音嘶哑干涩,连绵不绝,像是一匹老马,竭力吐出肺里的最后一口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它显得刺耳惊人。

    泉姑娘急忙冲下来。离开水体时,白涯能看见她手中团着一个庞大的水球。她托着这一团海水急急扑腾进黑暗中,不多时,咳声低了下来,也不再持续不断。大概是发出声响的主人,情况得到了缓解。

    她出来时,手里已经空了。不知水是被消耗了,留在了里面,还是无需再带出来。白涯看着泉姑娘钻回海里,估摸着她能接着谈话,便问道:

    “里面……怎么了?”

    “鲛人没有海水,在空气里不能呼吸很久。会很难受……也许,像人在水里?”

    她做了捏鼻子的动作。

    白涯有些困惑:

    “为何不向外挪些?比如我站的地方,挨着水织造,随时可以回海里呼吸。”

    “不安全。”泉姑娘摇着头,“会被发现……被那些危险的东西。”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接着解答他先前的疑问。她告诉白涯,此地生活的只有十几位鲛人。与人类的大小恩怨情

    仇相似,鲛人们之间也曾发生过不少故事,时至如今,已经是各自为盟了。这个地方,他们也不欲逗留过久,这个小团体里的其他人,此时应是正外出巡察,勘探方圆几里内的情况。

    “你说你们人不多,只是我在自己家乡,也听过关于鲛人的传说。”白涯思索着,“也许在北方的海里,还有你们的同族。我听过的,是他们的故事。”

    泉姑娘点点头:“姥姥说海很大,比土地大,大很多很多。这里的鲛人不多,其他地方肯定不少吧。说不定,比你们没有尾巴的人还多。”

    她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弧形。

    “是么。我只是听说,我们很少能见到你们。”

    “人,很多人都危险,都坏。我的族人都说……人抓我们,一定要我们织布,要我们哭,一会儿也不能休息。”泉姑娘恹恹地回答。

    织造是鲛人天生的能力,男女老少都有所掌握。然而一旦离开赖以为生的大海,鲛人的法力便会衰退,纺织的本事也同样算在其中。

    想要鲛人的眼泪,更是强“人”所难。与人不同,鲛人很难因为普通的伤感之情落泪。一般的疼痛、兴奋,乃至一切激动的情绪,都不一定能触动到鲛人的眼睛。至于具体条件是什么,白涯并不清楚。泉姑娘只是告诉他,那绝非轻易能做到的事情。

    只因这两个难以在陆上施展的能耐,鲛人从自己的家园中被掳走甚多。因此,他们逐渐养成了避开人类过活的习惯。现在他们有许多同族已经殒命,对此,泉姑娘含混不清地解释,并不都是人干的。还有其他的族类,在猎杀他们。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那未知的威胁了。白涯十分在意,只是无论他如何追问,泉姑娘都不肯与他分说。

    “很复杂,我不能说。我如果用我们的语言说出来会被听到。等他们回来,让他们说。”

    的确,泉姑娘偶尔会用几个鲛人的词语来代替一些说法,他全靠猜。

    “行吧。你族人回来可别打死我——既然和人有仇怨,你还敢救我?”白涯也不好逼迫她,只得耸了耸肩,“你带我来时是不是说,我的武器在这里什么地方?两把弯刀,一黑一白,刀锷嵌着玉。它们很特别,你见了应该不会弄错。”

    他看向泉姑娘,眼睛一瞪。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可他看见她身后隐约有人影浮现。

    倏而,一道水流蹿向他。它利箭一般来势汹汹,显然没有多友善。好在白涯在察觉异样的一刻便做了躲闪,等定下脚步朝片刻前站的地方一看,立刻暗骂一声:那儿插着一根冰刺,尖锐的前端没入地面,尾部还在凶险地颤动。

    要不是兵器不在身上,白涯早就拔刀了,哪能容这不明敌人嚣张。他额头青筋直跳,可泉姑娘看出了端倪,她急忙挥舞双手,喊白涯放下防备的架势;紧接着鱼尾一甩,转头游进昏暗的海水。隔着她,白涯隐约看见另一个鲛人的身形,对方明显更为健硕,身材比例上看,似乎是一名男性。

    泉姑娘和男鲛人以特殊的语言,急急交谈起来。白涯支起耳朵,这声音与她介绍真名时的发音相似,也许有些野性,更多却是流水滚动般的温润悦耳。只是语音本身的圆润,很难盖过鲛人男子激烈的语调。他一边

    说,一边激动地比划着什么,偶尔漏一眼过来,也令人如坐针毡。不知这位鲛人正在操着原本温和的语言,进行多么凶恶的言辞攻击。

    用了半晌,两个鲛人才仿佛达成了什么共识。男性鲛人抱起双臂悬浮在不远处,尾鳍一下下拍着水,似乎仍是不悦,却暂时按捺住了情绪,偃旗息鼓。趁他安静的工夫,泉姑娘游回白涯面前解释道:

    “我的朋友很不高兴……等大家回来,我来解释。你不要乱跑,不要担心,不要打人,他们都很好,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

    白涯看了看还插在地里的冰刺。这玩意儿还有棱有角,看着很是锋利,不知是那位好鲛人,以什么术法凝出的。

    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他只是点点头,盯着他们的方向后退了几步。鲛人男子确实没有动作,放任他一步步退进了黑暗中。

    这里还是空泡,依旧可以正常呼吸。不过,光线不足下晦暗不明的视野,多少还是让白涯不太自在。他没有表现出来,轻轻调整着吐息,眼皮微耷,尽量适应昏暗的环境。

    他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了。白涯吓了一跳,手臂一绷。那只手却未用几分劲道,只是轻轻搭扣着。这让他放松了些许。从接触的地方,白涯感觉这只手颇为枯瘦。表皮和泉姑娘相似,是鲛人作为海中造物的光滑感触,却比泉姑娘要干涩粗砺,带着细小的褶子。

    他心里有了猜测,睁大眼睛看过去。一片昏黑里,他一点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想必这就是泉姑娘的姥姥了。也不知在这样的黑暗里,老人家是怎么能灵活地织起布来的。

    她轻轻拍了拍白涯的手背,松开了手。白涯在黑乎乎晃动的影子里,依稀看到金属的光泽,她拿起了什么东西交到他手里。

    这声音一听就是他的刀。无需细看,他立刻能感受到。

    白涯愣了愣。

    “……谢了。”

    他没听见回答。思及早先听到的干咳,白涯回想起泉姑娘说过,他们在空气里不能发声。

    短暂的沉默。白涯感觉到老太太忽然抬起手。他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暂时没有躲开,只是警惕地盯着那个方向。她手中似乎扯着什么,白涯感到一种飘然的、蛛网般轻盈的东西盖过自己脑袋,披在了身上。他有些茫然,而老太太只是用力微的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还笑了一笑,只是他看不到罢了。

    她不再有其它举动,自顾自地挪到了一旁。白涯伸手在肩上抹了一下,这料子的手感十分顺滑,比丝绸还轻柔。这种奇特的感触,白涯所知的任何人类工艺都难以与之相提并论。不如说,就像是鲛人姥姥截下了一段水,剪裁成布匹;摘取一小片海,让洋流温顺服帖地覆到他身上。

    想来,这就是鲛人独有的技艺吧。

    陆陆续续地,越来越多鲛人回到此处。泉姑娘与他们挨个招呼,短促地小声交谈。有的人没有表态,有些人似乎在摇着头,对着白涯藏身的角落指指点点。

    可以肯定的是,除了泉姑娘外,所有鲛人都面色不善。

    白涯紧了紧刀把。他在黑暗中静静数着心跳与呼吸,很快,他听见有鲛人在喊:

    “人类,出来说话。”

第一百三十回:无败之地

    白涯所听到的,是另一个女性的嗓音。她的发音似乎更为标准,音色也更成熟。不论她真实年龄几何,从声线听来,大抵是名中年的鲛人。

    他探出头,朝外张望。海水中浮动着数名鲛人,都是和泉姑娘一般,人身鱼尾,鳞片覆身,尽是些新面孔。他们的样貌与人类极为接近,一个个都是碧色的眸子,而发与鳞色泽各异。尾部的颜色不算太过鲜艳,打眼瞟过去,各自之间似是相差不大;定睛端详,则会发现每位鲛人的鱼尾各有自己的斑斓色彩,赤橙蓝绿不一而足。

    有几位鲛人看起来比泉姑娘更为年长,面目沉毅,身形健硕,应该正值壮年。他们的尾巴颜色也更深,白涯猜想,他们尾鳞的色泽也许与年纪息息相关。

    不止是前方或左右,头顶也有鲛人徘徊,视线自四面八方投来。这海中的环境,导致他远比在地面上被围观更为尴尬。除了泉姑娘,所有鲛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仿佛时刻准备着将他拖出去问斩似的。

    无论境况如何,他总是要面对的。况且,他并无所惧。

    白涯缓缓走到海底微弱的光线里。这时他才看出,自己身上披着一件极轻极薄的披风,依稀折出茄色来。照常理而论,这种厚度的布料,应当是几近透明无色的。不知鲛人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老太太织出的这匹布颇有光泽,微光穿过,在地面投下色彩雅致的影子。那是种淡雅的紫,随波光变幻粼粼,如盛放的桔梗花。

    鲛人们也看见了。当目光接触到披风的一瞬,他们当即炸了窝,七嘴八舌,用白涯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着什么,从声调和肢体语言来看,应当是在愤怒地指责他。人群中有一个中年鲛人女性,冲着他严厉道:

    “大胆贼人!即刻归还我族织物!”

    白涯听出来,她便是先前喊他出来的那位。她生着橘色长尾,鳞片鲜丽。一头微卷的红褐长发则黯淡许多,随波飘摇,显得颇为干枯,如同浸泡日久,只剩下网状叶脉纤维的枯叶。她的眼睛尤其大,甚至比其他同族更明显,略微突出,虽也是水灵灵的,却使白涯颇感古怪。结合她赤橙色的尾巴,白涯一时分神想起了富人家的后院,池塘里头豢养的金鲫鱼。

    他很快收拢了思绪,指了指身后老太太呆着的角落,回应了对方的质问。

    “是老人家给我的。我白某生平诚然有数次行窃,却从不曾偷过你族一针一线。”

    橙红尾巴的中年鲛人恍若未闻,板着脸不赞成地摇头:

    “把它脱下来,你不该碰我们的东西。”

    这时,泉姑娘拨开了人群,凑到她身边快速解释起来。白涯听见的依然是鲛人的语言,不过,随着谈话的继续,橙尾鲛人紧绷的脸松懈了些许。她犹豫地看了白涯一眼,不再如先前坚决,闪烁的眼神多少透出了动摇迟疑。

    其他鲛人们也面面厮觑,可偶尔瞥到他们的脸上的表情,能看出肃然戒备依旧不减。泉姑娘片刻不停地舞动着双手,持续辩解着什么,她的同伴们议论纷纷,最终都看向了那位中年女性。她大约是这数十人中最具权威的一个罢。现在,她微低着头,托着下巴,晚霞般流光溢彩的尾鳍轻轻拂动,好像在

    思考什么难题。

    再抬头时,她不知对身边的鲛人们说了句什么。他们纷纷颔首,鱼尾拧动,转向了白涯。

    白涯暗道不妙。这一个个鲛人起手的动作,都令他想起了不久前刚受到的袭击。

    他立即停止了打量,果断倒地一滚。果然,大量冰刺射向了他方才所处的方位。尽管他闪过了第一波攻势,剩下的攻击也如跗骨之蛆,死死咬着他避让的影子一路尾随。他甚至不及起身,在地上迅疾翻滚腾挪,直到抵达空地的边缘,纵身扑进了海里。

    他做好了阻力剧增的准备,然而事实大大出乎他所料。海水不曾阻碍他分毫,反而卸去了地面对他拉扯的力量。他急剧扭转身躯,几串冰刺擦着身畔划过,像笨拙的钝器错过矫健灵蛇。紧接着,白涯翻身鱼跃,身体便灵活地往上一蹿,高高避过了下方冲过的一道激流。这不仅远超平日他在水下的速度,甚至在他的感受中,都能与泉姑娘的行动相匹敌了。

    鲛人们的攻击依然没有停歇。从他偶尔的一瞥里,能看见袭击者有力的鱼尾,折射出各般色泽。动手的主要是青壮年,除了冰柱与急流,他们还掌握着五花八门的水法。海水被凝聚成球,巨石般沉重地投掷向他;抑或化作细密水刃,划过他发梢,险之又险。

    幸好,他们的人数不算太多。朦胧里白涯看不真切,他调动起全部精神感受水流不同寻常的涌动,靠此时无端敏捷的身手躲闪。闪不过的,只能以双刀格挡。这样的打斗使他必须全神贯注,许久,才发觉异样。

    经过了这么多剧烈动作,他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缺氧。

    自己是不是没怎么呼吸?刚才他有因为氧气不足,而出水换气吗?

    他依然看得见,可一旦分心留意,便感觉视线略有模糊,像隔着薄而透的花瓣。白涯抽出空隙,借着挥刀的动作一摸。有丝柔的东西飘荡在面前。

    是泉姑娘的姥姥为他披上的布。

    在这鲛人的布料包裹下,他能在水中自如畅游,乃至在布匹里呼吸。披风很长,余出的部分在脚下盘缠,随着身体的转动卷在一起。当散开时,这些末端本看不出什么颜色,层层叠叠后,却有了可见的浅淡色泽,如泛出紫色的云霞。它们仍是半透明的,叠加到一起,才在水波中显出了轮廓,像繁复绽开的花朵,也似一条飘逸的鱼尾。

    白涯无暇惊叹太多。许是因术法不见成效,一名鲛人忽然手持利刃,向他直杀过来。兵器上生有锈迹,鲛人男子挥舞起来倒是一副势不可挡的模样,悍勇地朝白涯劈刺。白涯认出他是早先回到此地,与泉姑娘争执的那一位。

    他的尾部翠绿,有一片小小的破洞。

    洞尾鲛人来势汹汹,倘若没有老人家的布料,白涯倒不知道自己扛着水中阻力,能否以快打快,迅速将他制服。而在此时,同样能顺畅行动的白涯立即就捕捉到了对手的破绽。尾巴上的破口让这鲛人的转向出现了迟滞,尽管微小,对白涯而言也足够了。

    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礁石,如碑般树立。白涯扫了一眼,心中有了打算。他对着鲛人身侧蹿了出去,绕向背后。鲛人连忙扭腰挥刀,顷刻间白涯已再度转身,把对

    手变向的停顿进一步扩大,也有意引着他往礁石边去。没用两回,不等鲛人看出他的盘算,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住躲避不及的洞尾鲛人。或许是那个破洞影响了他的活动,这位鲛人并不总能恰到好处地保持平衡。白涯借着冲势一鼓作气,将对方按上了石壁,另一只手扬起弯刀,下一刻便要朝要害砍下去。

    “都给我停手!”

    橙尾鲛人惶急地大喊。泉姑娘也冲向这边,显然不想自己的同族受到伤害。她游到两人身周,白涯这才撒开手,让到了一旁。

    “你确实武力高超。”橙尾鲛人终于松了口气,和缓地说。

    他们与旁余鲛人靠拢,白涯也出了水,在空地上落脚。泉姑娘安慰了洞尾鲛人一番,也回过身向白涯解释,颇为过意不去:

    “刚才我告诉大家,海神的法器在你身上。我们觉得你很强……强到有能力帮助我们,把我们的宝贝抢回来。可是他们不相信——大家不信任人类,也不信你有那么厉害。”

    “至少现在,我强不强不是问题了。”白涯撇了撇嘴,放下长刀,“行了,说到蓝珀,那就聊聊吧。东西现在在谁手上?”

    泉姑娘不吭声了。她躲避着白涯狐疑的眼神,慢吞吞举起手,在自己后脑处的长发里翻找。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脸一别,以头发包裹着一个小物件,忸忸怩怩地递到他面前:

    “还你。你的剑,我不小心弄坏了……”

    “没……没事。”白涯眼角抽搐了一下,一丝恼火灼烧着他的神经,“反正这本来也不是我的武器。可你拿着东西,也不早点给我?这不是耍人吗?”

    泉姑娘的手微微垂落了寸许,连声音也小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总得保护自己,哪能什么都不留,一下子就交给你。”

    “那现在怎么又还我了,不怕我是坏人?”

    白涯气也没得出,只能无奈地摇头。泉姑娘听到了,飞快地转过半边脸,在长发的遮挡下瞧着他,语气变得坚定:

    “我看你不是。你刚才拿着刀,能打伤他们——但你没有。”

    “你呀,还是这么好骗……”她的一位族人苦笑起来。他用的是白涯听得懂的语言,大概算一种善意的信号。只是话里话外,还是透出不大信任的味道。

    “不一定是骗吧。”另一个鲛人变了态度,在旁边帮腔,“老太太连织好的布都给他,肯定相信他了。老太太信他,他应该是好人吧?”

    “老太太年纪一大把,可能糊涂了呢。人类巧舌如簧,谁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话,哄得老太太开心?没准就是要拿我们的东西呢。”

    虽然针锋相对的局势已经缓解,可鲛人们的心思并没有统一。依然有不少鲛人坚持,不能随便信任外来人。一时众说纷纭,白涯懒得与他们争口舌之快。他拨开泉姑娘掌心的发丝,捏住蓝珀接到自己手里,顺嘴问道:

    “你们给别人递东西,都是这么拿的?也太特别了。”

    “不是的,我平时不这么做。”泉姑娘松开手,捋了捋长发,“可我们不能直接碰它。海神的宝石不祥,海里的生命碰到,都会有灾祸发生。”

第一百三十一回:无刊之书

    白涯琢磨了一下她的语意,不禁大摇其头。这姑娘害怕蓝珀的危险,却直接把它藏进了头发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也算她运气好,头发厚。若是接触到皮肤,恐怕没什么好事。

    此刻事态平稳,他终于有闲心近距离看一眼刚才的对手们。人的确不多,不到十位,想来还有人在外巡逻,尚未返回。泉姑娘的面庞在他们之中,显得最为稚嫩。估计正因如此,她没有跟着别的鲛人外出巡游,而是在居住地驻守。

    橙尾鲛人招呼诸人到身边来,他们在海水边缘围成一个松散的圈。这位中年女性面向白涯,直白地说:

    “我等仍不能对你推心置腹。但——你很强大,战力超群,我极为欣赏。”

    “我也挺欣赏您。您这直率坦诚的性格,令我想起一位友人。”白涯也坦然回应。

    也不知君傲颜现在怎么样了。

    有几个鲛人撇着嘴喃喃自语,也有些人不以为意。白涯不去管他们的反应,和橙尾鲛人说了下去:

    “我来此地,所为的是这枚琥珀。现在物归原主,我本来打算离开。不过方才,我听你们说,还有一个什么宝物?那也是……法器吗?”

    “法器?”

    鲛人们一阵疑惑的骚动。橙尾鲛人代他们答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法器是何等物件。我们所说的宝贝,是我族至宝,一枚约像是婴孩拳头大小的珍珠。”

    白涯听过鲛人流泪凝珠的传说,可正因如此,他感到颇为讶异。

    “你们的眼泪,能凝出这等大小的珠子?”

    “也并非如此。”橙尾鲛人斟酌着措辞,“若要细细分说,那是颗未成形的龙珠。关于龙珠,我族中有一个玄妙的传说。你可有兴趣?”

    “您看现在,我有的选么?说便是了。”

    橙尾鲛人笑了笑:

    “若有兴趣,自然更好。毕竟,这是个挺长的故事。”

    故事要从古早以前说起。

    千百年前,此地尚未与外界互通有无。国度之内亦无多少商贾四方行走,不甚繁荣,唯有水土丰茂的地域能仰仗耕作。作为茫茫大海里的普通一隅,海边的居民们唯有靠水吃水,世代打渔为生。

    先人的经验代代累积,渔民们造出了特殊的渔网,好沉进大海更深处,猎取更为丰饶的渔获。这网上棘刺横生,猎物一旦撞入,即便不被困得死死,也得气息奄奄,无力逃脱。

    不仅寻常鱼类,就算是龙,也未必能幸免。

    那久远的、一切开始的一天,渔网捕到了一条小龙。他还太年轻,莽莽撞撞陷入这可怖的网里。他尚且纤瘦的身躯不足以挣脱,越是挣扎,表皮越被戳刺穿透,割裂出累累伤痕。直到筋疲力尽,他也未能逃脱,只得绝望地被渔民拖出大海,丢入船中。

    他仅存的希望是他的友人,一名鲛人女孩。她悄悄跟随渔船,趁渔民不察爬了上去,灵活的手指飞速拔出尖刺,解开缠绕龙身的网线,不顾自己被扎得鲜血淋漓。女孩太想救出自己的朋友了,即使渔民的脚步靠近,她手中的动作也不曾停下。

    半人半鱼的鲛人可是稀罕之物,渔民大喜过望,扯着网贪婪地扑向女孩。她抱着小龙挣扎抵抗,始终没有放弃。她已经

    逃到了船头,可危险近在咫尺。在另一张渔网缠身前,她扬起双臂,将龙抛回了大海。

    小龙自由了。而女孩深陷罗网,困在了陆地边。渔民在海边密密布下渔网,圈出一片水域,把鲛人关进这狭小的空间,不忘以荆棘覆顶,隔绝她所有生路。

    女孩明白,自己逃不了了。在夜里,她将自己的命运告诉了偷偷前来探望的小龙。她与小龙道别,因翌日她便会被渔民远远带走,去往离海千万里之遥的地方。在那里,渔民会把这举世罕有的鲛人进奉给国君,换来利禄功名。

    龙低声哀鸣,绕着渔网打转,思虑良久。待他停下,他已做出了决定。他生生拔下了一片龙鳞,交到女孩手里。

    “他既要荣华富贵,你且将我龙鳞给他。即便不能求他放你自由,也要他晚一些将你带离此地。”

    女孩照做了。这可是渔民不曾料想的美事,他一口答应了女孩的请求:

    “只要你给我龙鳞,我就不把你献给国君。”

    龙也得知了此事,于是,每一天他离开前,都会为女孩留下自己的鳞片。第二日,再由她与渔民交易一天的、尚能眺望故乡的苟活。渔民从不满足,也曾试图逼迫女孩交出所有龙鳞,但女孩守口如瓶,只说这是自己的法术,一日仅能变出一个来,没有更多。渔民退而求其次,要她每日都上缴一枚龙鳞。否则,便随时会带她去觐见国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这一年原本足够小龙成长,可每一次相见,女孩都会发现他的身量毫无丝毫改变。她深知其中原因——龙鳞,便是龙的修为。日复一日,小龙将自己新生的、原有的修为凝成的鳞片,带着血抠下来,只为她再多一时的苟延残喘。而他因此无法生长,甚至倘若日久,将难以生出新的鳞来,乃至为此殒命。

    女孩心如刀绞,她无数次劝说小龙放弃,不要再为她做这样的牺牲。龙总是固执地拒绝她。他说,这是他欠她的,剥光了鳞片,也不足以偿还。

    女孩知道,自己大概劝不动他了。可倘若失去太多龙鳞,一条龙的性命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她想了又想,请求他将自己的梭子带来。至少,她能为他织一件衣裳。

    龙答应了她,然而他一去便是数日,始终没有回来。女孩交不出龙鳞,渔民的耐心逐渐消磨。那时的人也许不知道,鲛人滴泪成珠,纺织技艺天下无双。他只是恐吓着,要拿她作为贡品,献到国君手里。女孩苦苦哀求,说自己身体抱恙,一旦好转便能继续为他施术,变出更多鳞来。

    在渔民的忍耐消失殆尽前,遍体鳞伤的龙回来了。

    他将一支梭子交到女孩手中。接过来的一刻,她便猜出了事情的原貌。

    这不是她的梭子。小龙找不到她的那一把,便从其他鲛人那里偷来。可他不知道的是,鲛人的梭子,多是由亲人遗骨制成,是他们最为宝贵珍重之物。于是,愤怒的鲛人与小龙发生了冲突,狠狠教训了他。

    龙没有说,女孩也没有点破。

    日升月落,每一轮日出,龙身上的鳞都会少去一片,而女孩手里的布,则纺出新的一寸。在龙的修为难以为继前,她终于为他织好了衣服。一旦披上,他便成了鲛人的样子,能作为鲛人而活。

    终于有一天,他拔光了

    所有能用的龙鳞。

    渔民早就不是靠打渔谋生的穷小子了。靠龙鳞这笔飞来横财,他盖起气派屋舍,娶妻纳妾,好不快活。他心知肚明,有许多人眼红他,恨不得啖骨食肉。于是,当发现鲛人不再能送来财宝时,他萌生了一个绝妙的念头——这是个他原本已经放弃的念头。

    一个夜晚,醉醺醺的渔民走到海边,坐在岸上,朝圈养的鲛人得意地大笑:

    “你马上,就要去见国君啦!去见大世面——去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了!我给国君……嗝,修书一封,进献鲛人一条。国君可是要赏赐我的,封个大官……没人再敢动我了,哈哈,不然国君可不会放过他们!”

    女孩还是要走了,要作为稀奇之物,被送到远离大海的深宫之中了。

    被送到离死亡更近的地方。

    水下的龙也听到了。他双目赤红,睚眦欲裂,想要冲出来毒打这无耻小人,直至让他痛苦地死去……可龙做不到。他失去了龙鳞,不但修为全无,甚至此时不过是鲛人之身。只要脱下这身衣裳,就很可能命丧当场。

    这个夜晚,过得太快了。他似乎没与女孩攀谈多久,晨曦就再也压抑不住,溢出了地平线。清晨的微光透过海面,隔着巨大的网,两人深深相望。

    龙的喉咙哽住了似的。他忽然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

    “怎么了?”女孩很担心,“你不要难过了,我知道,这天一定会来……还是说你不太舒服?你究竟怎么了?”

    他的腹腰下陷,喉头微微滚动,继而抬起脸。捧在他手心的,是一颗洁白无瑕的珠子。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他把龙珠塞到女孩手里,“渔民只图钱财,不会顾你死活,一旦得偿所愿,大概便会远遁埋名。你在国君那里,若怕遭遇刁难,就把这个给他们,能为自己换来什么都好……让他们每天都给你运来新的海水,新的食物!”

    女孩摇着头还想说什么,渔民已领来了朝廷派遣的差人。龙不得不转身而去。

    他躲在水下,目送着她被塞进一个华贵的箱子,里面的海水少得可怜。女孩明白,自己离了大海,已是命不久矣。而在自己受苦受难时,渔民将得到封赏,国君会大开眼界。

    她不想让这些人如愿,绝不能遂他们心意。

    人类太傲慢,竟将他族视作玩物,浑然忘记鲛人也有一身傲骨。

    女孩摸出了小小的梭子,咬着牙,深深扎进了自己美丽的鱼尾。

    疼,疼得撕心裂肺,如烙铁在体内翻搅,寒冰灌满腑脏。她不曾停下,打着哆嗦恶狠狠地一寸寸剖开长尾。当梭子尖终于划开尾鳍最后一点相连的皮肉,它发出一声轻响,折断了。

    女孩也瘫倒在箱内,剧痛令她失去知觉。

    再睁开眼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可她应当还在路上,因为面前还是一片黑暗,她还身处狭小的长箱内。只有上方一点点透气的微光洒落,那些孔洞小到即使将眼睛凑上去,也无法看清外面的世界。她试过,而现在没有这个力气了。不如说,为此刻的自己依然活着的这件事感到震惊,就已经消耗太多她仅存的精力。

    过了很久,她费力支起身,看向自己毁去的尾巴。

    ……她看到了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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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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