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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二回:无轻然诺

    她看到一双人类的腿。

    是龙珠的神力使然,还是有其他原因所在?她不清楚,但她比预想还要彻底地摧毁了自己在人类眼中的价值——作为鲛人的价值。她成功了,也悲恸得几近癫狂。她依然活着,困在暗无天日的方寸之间。梭子已毁,连想要刺穿喉咙自我了断,都没有趁手的利器可用。

    在万千苦痛却毫无收获的悲悸之下,她泪如泉涌。

    她哭了吗?她想是的。在她生活的这些年间,不论自己还是族人,从未见过谁为何事暗自垂泪,滴泪成珠。可她太痛、太苦、太委屈,再怎么哭泣,也哭不尽这些年的悲苦。远离家乡,与族人友人不辞而别,早已忘却自由的滋味。连她的样貌,恐怕在那些人眼里,也俨然黄金堆砌,无人在意她本身究竟是何种模样。现如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连生死存亡之权都被交付至他族之手。

    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如此不公的惩罚?

    她没日没夜地哭着,眼泪不曾凝聚成珠,却渗进她紧攥的龙珠里,也将外层重重包裹。

    这路途终究抵达了终点。

    箱子开启的一刻,官差错愕得破口大骂。他们明明看见了装进去的是一尾鲛人,此时却不过是普通的、半死不活的婆娘,甚至瘦得干枯,不成人形。这可让他们如何交差?

    一人眼尖,瞥见了女孩手中握着的东西,喝令她交出来。女孩自然不肯,可她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住龙给她的最后一件珍宝?

    她只剩一个办法了。

    女孩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将那颗龙珠咽下腹中。

    倏忽间,天色昏黑,风雨大作。黑沉沉的浓云几乎要压垮王城,怒风呼号,吹得人站不住脚,还要遮挡头面,以免被狂暴的雨点砸伤。人们四下奔逃,官吏也忘了本分,顾不得箱子里古怪的人或鲛。

    女孩逃了。她跳进了近旁的河沟,顺水而下,一路游过江川,奔向大海。她被时间压榨干枯的身子,在碰触到水的那一刻,枯木逢春般再度复生。那些水成了她的鳍,她的翅膀,她的力量。她昼夜不停,甚至不觉得劳累,身边的鱼儿纷纷附拥着她,像是要送她一程。

    终于,她回到了大海深处。那是她魂牵梦绕的家。

    她久未谋面的家人们冲了上来,女孩渴望地伸出了手。

    迎接她的,是加身刀斧。

    女孩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已然是龙的模样,她的族人怎可能认出她那副样子?

    她哀求,她悲呼,直到失去力气,浑身颤动了一下,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血泊之中,滚落出一颗血红的龙珠。

    “……所以她历经重重阻难,回了家,被自己的亲人活活打死?”

    白涯坐在水面之下,皱着眉,仰头看着那群飘摇不定的鲛人。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像是对陌生人艰难地托出了一个深埋多年的秘密。

    “你且听我说完——她不是被打死的。据传,那具尸体其实是人类的模样。”橙尾的中年鲛人叹了口气,进一步解释,“她不再是鲛人,失去龙珠,就变回了人形。在深海之下,她作为人活活呛死了。”

    这可比前者更加充满戏剧色彩了!白涯张了张嘴,半晌才干巴巴地说

    “坊间话本写得再波澜壮阔,也不过如此了。”

    “这故事玄乎其玄,流传至今,连我辈也不知几分真假。”

    “虽然有头有尾,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所以就凭这么个真假不明的故事,让你们双方结下仇怨,深重得至今未解?”白涯捏了捏鼻梁,“所以……你们不能说的名字,是龙?”

    “的确。倘若以我们的语言说出龙族之名,便很可能被他们那敏锐的耳朵听到。杀身之祸,也兴许会随之而来。”另一位鲛人用生硬的人类语言凝重地作答。

    白涯还是想不通。

    “就因为这个故事结下梁子?我承认,这爱恨纠葛确实足够精彩。可你也说了,这故事真假难辨,也说不出孰是孰非,不至于让你们彼此为敌千百年吧。”

    “本该如此。那时候,我族与他们早已和解,他们也明明白白地承认,此珠应当归属我族。可是……”

    橙尾鲛人告诉白涯,鲛人与龙族曾就此相聚,好生商讨这宝贝的所属。派出的使者,据说是个年轻人,说不准,就是当初那条小龙呢。

    这一点不得而知,可信的传言只说,两方人马祭出了那枚血色龙珠,围坐一堂。由鲛人中沟通阴阳的巫师作起法术,遥遥祭祷女孩的魂灵,请求她化解怨恨,宽恕两族族人。如若她愿意放下,还请显灵,给生者以示意。

    这一套沟通甫一结束,龙珠便褪去了血染的红,化作纯白。此事之顺利大出双方所料,思前想后,只得认定确是女孩为自己做主,要结束这荒唐的悲剧。是故他们各自退让一步,龙族认同了珍珠属于鲛人一族,而鲛人允许他们建起一座水晶宫,安置这颗宝珠,以念往昔、以示后人。

    珍珠并不总是白色的,而是随着日夜轮转变幻。在夜里,珠子便会转化为相应的漆黑。这并不是值得称奇之处。女鲛人向白涯解说,这宝珠能使鲛人暂时化作人形。

    倘使有鲛人想去往陆地,只需前往安放珍珠的殿堂,诚心祝祷。若在白天许愿,成为人类,到夜晚便会回归本来面目,反之亦然。不论如何,他们能维持人身的时间,不超过六个时辰。要想永远地变成人类,也许唯有像传说中的女孩一般,以梭子割裂鱼尾,再回来祈求珍珠赐予法力。只是这个法子……过于血腥,从没谁敢试过。何况,也没什么事值得谁为此孤注一掷,冒着命丧黄泉的风险。

    退一步讲:即使这传说是真的。可一旦锯开尾巴,变成了人……人类又不再有机会回到珍珠面前。因此这一流言,至今为止还未有什么印证。

    这转化之力的说法着实熟悉,白涯不禁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蓝珀。尽管鲛人们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他们的珍珠听起来,却实在像是件法器。

    “现在不行啦!”一个鲛人插嘴道,“想见到珍珠,没多大可能。十多年前,龙族出尔反尔,一夜间派重兵把守水晶宫,特别提防我族。不管有谁想靠近,都是一个死,就算是一条小鱼苗也不放过。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本来说好那是我们的东西,他们怎能言而无信呢?可我族被屠戮至今,根本组不起像样的队伍来。即使想要招拢帮手,也求助无门。”

    得,绕回了正题。

    鲛人们全都看着白涯,瞟他手里的

    蓝珀。白涯皱着眉沉吟:

    “说实话,蓝珀在坠海前已经被别人夺取,当时算不上我的东西。至少,那时并不归属于我。但一开始,的确是我和我的友人,从夜叉手中阴差阳错拿到手里。我们也并不是成心去抢,只为治病、为救命罢了。但既然如此……你们之中有人救了我性命,算我欠下了天大人情。若是不还,也不是我的作风。可如果要我一个人跟龙斗,这实在是……”

    白涯一直昂着头,脖子有些酸了。他揉了揉后颈,继续组织语言。他刚说到这儿,鲛人们忽然纷纷转身,似乎发现了什么动静。此时忽然多出一个他没见过的精瘦鲛人,鱼尾覆着蓝鳞,火急火燎地冲过来,嘴里呼喝着什么。

    鲛人都慌乱起来,他们中心的橙尾鲛人也表情肃穆。她朝白涯简明扼要地转述了巡逻者的报信:

    “有人类……分海而来。来者不善,似是强敌,大家备战!”

    她正要转身率众御敌,白涯忽然抬高了声音,对那个瘦长的报信人说:

    “几个人?什么样?”

    那人警觉地看着他,眼神有些疑惑,于是女鲛人用他们的语言翻译给他。他又说了几句,女鲛人转过头,对水下的他说道:

    “他看见三人。似有一名你们中的女性,还有两位男性。其中一人,手中持有一把古怪的短刀。那把短刀很特别,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兴许,正是它令他们破海而来。”

    “……我知道了。不要慌张,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橙尾鲛人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下令止住了自己的同族。她喊来蓝鳞鲛人交代几句,后者连连颔首,游过来示意白涯跟上。

    “我也去!”

    “不行!”

    泉姑娘刚说出口,便被女鲛人厉声制止。白涯其实没听懂最后那个短短的词是什么,可从泉姑娘沮丧而不甘的表情可以猜出来。

    “等我便是。”他试着安慰。

    白涯在这儿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在路上,引路人也一言不发,闷着头不停向前,不知是不大会说陆上的语言,还是事态紧急,没有心思攀谈。他的速度可比泉姑娘快多了,身边的景色飞速倒退,甚至变得模糊。若不是这件特殊的织物,恐怕白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的。他一路向上,相较他来时的漫长路途,不出多远,他的脑袋便唐突浮出了水面。

    ——不如说,是穿出了一层水墙。

    面前是巨大的裂隙,白涯抬起头,两侧高耸的海水里,形态各异的海中物类仍在悠然游弋,对身边的异象浑然不觉。海底还留着浅浅一层海水,能看见五角形的古怪动物贴着水底蠕动,还有些小型的游鱼来回乱窜,仿佛对忽然降低的水位感到不解。

    那一刻,他有些眩晕。白涯感觉自己像是突然回到了食月山的裂谷之中。

    甚至,当时与他在一起的人,如今也同样在场。

    他的目光顺着底层的水面向前。前方有一处礁石,粘着脏兮兮的藻类与藤壶,从海底矗立而起,顶部露在水层之外。最上面立着一个人影,略低的一侧还有两人。

    手执着封魔刃的霜月君首先迎上了他的目光,微微挑眉:

    “这是……鲛人的织物?当真不错……”

第一百三十三回:无所可否

    他的声音盖不过另一边。祈焕和柳声寒站在一起,前者像是见了鬼似的:

    “我们不是来得太晚,老白已经投胎转世了吧?你看他的尾巴……”

    他刚侧过脸,悄咪咪地对柳声寒说了什么。一转头,白涯不知何时冲到了礁石之下,灵敏地攀附它翻了上来,忽然就出现在祈焕身后了。他心里一惊,差点从上面栽下去。

    白涯一把抓住他的袖口,拎了上来。

    “我听到了。”

    “不是,我就说说……你福大命大,我就知道死不了。”

    祈焕视线游移,没有扶着石头的另一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差点儿吧。”

    白涯刚说完,祈焕就看到他弯着的手臂上垂着一片“帘子”。他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薄如蝉翼,柔软轻盈。他又掀起垂下去的部分,在海底荧光生物的映衬下,发觉此物实在是美的不可方物。

    “哇,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是碰巧发现了什么经商的沉船吧?”

    祈焕啧啧称奇,柳声寒接过来,展开细看。

    “是……鲛人的手艺。”

    声寒说罢,便低头看向白涯出现时的方位。水墙的阴影下,她似乎确实看到一条鱼尾。

    “鲛人?”祈焕震惊不已,“鲛人?!”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那你还不快和我们上去讲讲?”祈焕搓了搓胳膊,“我现在看见海就浑身难受。”

    “你没事就好了。”柳声寒将薄布还给他。

    “真出了事儿,你也能救回来吧?”

    “前提是能找到你。”

    “我不上去……我必须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你们也必须和我下去。”

    “下去?”

    祈焕与柳声寒相顾无言。

    霜月君原本伫立远望,一手还拎着没收回去的胁差,静静地看着被辟出的水路的尽头。那个方向,也只是一片漆黑。闻言,他低下头,看了看那鲛人所在的地方。随后,他问:

    “有多远?”

    “不远。”

    “跳。”

    霜月君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忽然将封魔刃拿起来,另一手拿着刀鞘。紧接着,他收刀入鞘,传来清脆的刀锷碰撞声。下一刻,祈焕再次听到了熟悉的、汹涌的水声,仿佛被暂停了的时间重新开始走动。他抬起头,原本被分开的海面用力撞在一起,毫无征兆地闭拢。海面以下的部分也开始慢慢合并,从下方看,就好像三角状的两面水墙用力压在一起,“天”都塌了下来,势不可当。

    霜月君即刻跳入下方的水中,柳声寒紧随其后。白涯一把拉住祈焕,喊了句“闭气”,就拽着他跳下去了。若不是要忙着在肺里攒点家底,祈焕保证自己的大喊大叫能把肚子里的气儿榨个干净。

    水压很大,但白涯知道,鲛人能潜行的地方一定更深。他们几人随着之前的引路人游,祈焕一直瞪着个眼,似乎为那人的存在感到稀奇。在这种惊讶之下,连海水带给他的不适感都被弱化了。偶尔喘不过气时,白涯会示意那些冒着气泡的水草。只要将手捧住一个脸大的气泡,便可以暂时缓一口气了。这些气泡很纯,带着草香,比吸到普通的空气还令人舒适。

    鲛人很快便没了踪影,看上去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家伙,亦或是对人类并无好感

    ,故意为之。不过对于人类而言,在海中也只能慢慢下潜。所幸白涯记得来时的路。他带着几人回去所用的时间,比出水时慢很多,祈焕一度想要放弃。可处于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柳声寒和霜月君都没说什么,他也没法直白地抗议,只得硬着头皮走。不过这里并不算太深,他们主要是在沿着海底,平行而游。

    到达目的地时,鲛人的数量比原先要多了,大概是都回来了。白涯粗略地数了数,有十五六人。泉姑娘看到他回来,有些高兴地绕着他们游了一圈。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她说。

    “回来!”

    橙尾的女鲛人喊了一声,语气微恼,大概也是怕她被暗算了。毕竟别说其他人,连白涯他们也不是完全信任。一想到,他们对自己是这样一副态度,自己又要帮忙,心情还有些复杂。他带着几人回到之前凹陷的、可以呼吸的地方,这才能开口回话:

    “确实是他们。”

    “你们太慢了。”她颇为严格,此时有些不耐烦。

    祈焕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个乡下人进城似的。但不行,他可要显得从容些,自己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怎能让异族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实际上,他也的确听说过鲛人的传说,知道的比白涯多了太多。不过,他还是对白涯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是什么?”

    他指着头顶一道水流。它像一条蛇,灵活地从海里延伸出来,直到他们身后看不见的黑暗中。于是白涯便告诉他,里面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鲛人,正在织布。祈焕可真想一探究竟啊,只是他知道这并不礼貌,现在也不是参观的时候。

    鲛人们也需要休息,他们令几人去其他地方了。那也是一处可供呼吸的凹陷,只不过比先前那里小得多。洞尾的鲛人告诉他们,夜里会有人巡逻,他们别想耍什么花招。这令祈焕哭笑不得。在这茫茫深海之下,他们还能跑到哪儿去?

    “大哥留步!”他正要走,祈焕喊了一嗓子,“有、有吃的吗?”

    鲛人眯着眼看着他,很快游走了。祈焕尴尬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肚子里咕咕直叫。不过没一会儿,就有人带来了什么东西,朝着他们一丢,很快离开了。几人朝一旁连忙躲闪。这架势,不知道的以为他扔了什么武器下来。几人低头,看到一条肥硕的鱼,有半臂之长。

    “若不是你来接我们,我还以为你犯了什么事,被鲛人抓起来了。”祈焕颇为嫌弃地摇着头,“你看看,这什么待遇。”

    “有吃的就不错了,饿不死你。”

    说罢,白涯忽然抽刀,熟练地剁掉了鱼头,一手又按住尾巴,刮起了鳞。整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自己拿着的只是一把普通的菜刀。

    “这刀你也能用?”祈焕张大了嘴,“不是……这刀你也敢用?!”

    “有什么不敢用的,不都是刀吗?刀就是拿来用的,有什么规定只许砍人么?”

    说罢,他将一大块鱼肉丢到祈焕手上。他接过来,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鱼。海里的东西都长得奇形怪状,不论完整的还是只有肉块,他都难以辨别。这粉红色的肉在他手里,断面还在蠕动。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祈焕的脸皱成包子,终于艰难地下了口。

    霜月君难得为之侧目。

    “……若是水无君知道你

    拿阴阳弯刀,去鳞割肉,不知作何感想。”

    “他不在乎。”

    “你倒是了解他。”

    也不知霜月君最后这话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嘲弄。这时候,柳声寒忽然笑了。她的笑声浅而悠长,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笑什么?”白涯不解。

    “没什么。”她抿着嘴,“你总这样令人出乎意料。”

    “好苗子,适合来做六道无常。一般人受不了这苦差事,你倒不是一般人。”

    “你不愿做的差事,不要推给别人。”

    霜月君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声寒怼了回去。

    接下来,白涯难得耐心地将自己下落后经历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接下来,他拿出了蓝珀,这令他那看似玄之又玄的经历显得更可信些。不过也用不着展示证据,当看到五光十色的斑斓鱼尾时,他们已经对白涯即将讲述的一切深信不疑了。

    “你要……和龙打?”

    “凭我一个不行。”

    “加上我们也不行啊!”祈焕比划着,“龙啊,兄弟,那可是龙。你知道龙多大吗?你真当是那故事里,一个个都跟带鱼似的?做梦呢?”

    “我知道。所以我想问问……”他转过头,望着霜月君和柳声寒,“有没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谈判么?”声寒问。

    “的确。如果弄清他们忽然食言的原因,或许还有所转机。现在两方深仇似海,是绝对不会静下心来听对方说些什么的。”

    “可是人听不懂龙的语言。”祈焕说道,“没有人能懂,谁都不能。只有鲛人可以。”

    “那龙听得懂人的话么?”

    “龙懂万物之语。”

    “唉,他们听得懂的不去说,非要我们什么都不明白的中间人交流。”祈焕无奈极了,“而且我们帮忙……好像也没什么好处啊?”

    白涯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霜月君,问道:“法器会是珍珠吗?”

    “我怎么知道?”他斜眼看他,“你不会想借机顺走吧?”

    “虽然毫无道理地得到这么多东西……老实说我也觉得意外,但我还不至于走到哪儿都要瞬一把的地步啊。”

    嘴上说着,白涯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们手上的法器。海神的琥珀,或许可以对人或生物的精神造成影响;鸟神的琉璃心,暂且还不知有什么作用;战神的紫金降魔杵,似乎是与格斗有关的武器。

    “龙啊——龙……”

    霜月君喃喃自语。

    几人本以为,霜月君只是百无聊赖,又无处可去,才随他们下来。不指望他帮什么忙,别再添什么乱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了?”祈焕看向他。就在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凉意。

    那是什么表情?

    霜月君露出淡淡的、近乎祥和的笑容,与他平日里一贯的死人脸大不相同。不如说,正是这种暖洋洋的浅笑放在他的脸上才显得尤为冰冷。正如他的刀一样,展现出一种仿佛只有淬火时才会表现出的、冷与热的冲突后留下的痕迹。他像是热切地期盼着什么,又以那惯有的冷漠并非刻意地压制下去。这种神情,白涯是见过的,那时他对霜月君可没什么好印象。

    但,若是霜月君,若是封魔刃的话……

第一百三十四回:无知前路

    所谓的水晶宫——也就是如今的龙宫,在海的更深处。

    于鲛人而言,那里已然是一方禁地。黑暗是禁地的主宰,任何光线都无法传达。在那样的水压下,任何属于陆地的物体都会被轻易挤碎。唯有独属于海洋深处孕育的生命,才能在无尽的寂静与孤独中拥有立足之地。即使有些生物本身被赐予发光的能力,其微弱的光芒也不足以将目光所及之处照亮。

    于弱小之物而言,光便是恐吓,是震慑;于庞大之物而言,光即是诱饵,是危险。

    一整天下来,鲛人对他们放松了警惕。至少,不如一开始那般排斥了。祈焕开玩笑说,他们对人类也太不防备了,就这么短暂的时间,鲛人就能对他们几个充分信任。泉姑娘告诉他们,信任是有的,但谈不上充分。只不过鲛人的眼睛,相对于人而言,能看穿许多人类看不透的东西,例如她当时一眼就能看出,白涯并没有死透。鲛人们能看明白,他们一个两个虽算不上什么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倒是没什么一肚子坏水的恶人。

    “这便是能泣出珍珠的眼睛吗?”祈焕若有所思,“好像真的很神奇。”

    这才是他们很快放下戒备的原因。

    柳声寒问她:“于你们而言,怎样的人,算作恶人?”

    “小时候,我的姐姐吓唬我,让我不要到岸上去,会遇到人类。有些人很狡猾,凭我看不出好坏。如果是坏人将我抓走,就会逼我织布,逼我哭。若是不听他们的话,就要拿我去炼油。我不知是真是假,小时候的我,也确实害怕极了。那样的人,就是恶人吧。”

    “炼油?”

    白涯不解。于是,祈焕小声地给他解释:“我听过这等传说。将鲛人炼出的油脂点燃,只需米粒儿那般大小,便经久不熄。听说,长明灯就是用鲛人油做的……”

    “别说了。”柳声寒以极小的幅度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我的族人都比较……害羞。”泉姑娘试图找一些妥帖的词语,“但他们不再阻止我和你们接触,这是信任的表现。”

    “不然呢?不信任我们,还指望我们帮忙,确实有点不像话啊。”

    祈焕开着玩笑。其实他也知道,是白涯不想欠鲛人的人情。但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因为这么做,白涯就会欠下自己人的人情。所以另一方面,他们还是想一睹鲛人至宝的风采。说不定,这就是九天国结界的法器之一。

    “既然有龙族——会不会有什么龙王、龙神?”

    “龙神……确实有这个说法,在九天国。”霜月君陷入回想,“不过关于龙族的传言少之又少。据说,的确有一个法器在龙族手中。九天国的龙族,栖息于深海之下,鲜少与外界接触,更别提在人类面前露面了。”

    “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柳声寒道,“十余年前,龙族发觉鲛人手中的宝物,也就是他们的龙珠,正是缔造结界的法器,这才出尔反尔,想要夺回龙珠?”

    “可位置还是没变啊。”祈焕说,“不论属于鲛人,还是先前被龙族占据,那珠子的位置不都在龙宫里吗?”

    “这之中一定有未被道破的玄机所在。”声寒叹了口气,“我们还是要亲自去看。”

    在那遥远的海的深处,普通的

    人类必定无法触及。鲛人们为他们提供了五彩的绡衣,能赋予人在水下灵活行动的能力,和与深海水压相抗衡的力量。另外,绡衣也能将海水与他们本身的衣物隔绝,不会增加行动的困难性。

    “如果没能夺回珍珠,也没有关系。”泉姑娘耐心地说,“你们的命,更重要。如果遇到危险,直接跑就是了。我们会有一部分人,随你们一起下去。但深入龙宫不行。”

    “有别的鲛人去过吗?”

    “听说有其他的家族,或者团队去过,但都没有回来。”

    “嘶……”

    祈焕倒吸一口冷气。

    鲛人与他们达成了一个交易。交易的内容,除了鲛人一族的至宝,还有白色的龙绡。

    不是所有鲛人所织的布都能被称之为龙绡,唯纯白如霜者可得此名。传言此等白绡,才是当初鲛人姑娘织给小龙的那种。龙绡不止是因此得名,更重要的是它堪比龙鳞的作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任何内部的气息甚至样貌都能够得以隐藏,任何法术在它的面前都不起作用。况且,它比龙鳞更轻薄,更柔软。即使是一寸龙绡,也不仅仅是价值连城的地步。

    用它作报酬,倒的确对得起几人拿生命冒险。

    若说在战神殿内,霜月君那不凡的一刀只能归功于封魔刃的奇效,那么在前往水晶宫的道路上,他并不需要长绡护体,便能真正展现出六道无常的、异于常人之处了。

    在下潜时,他们就没有见霜月君换过气。在鲛人将绡递给他们时,祈焕实在忍不住问,无常鬼难道真的不需要食物、不需要睡眠,乃至连呼吸都可以舍弃么?

    “不吃饭,会饿,但不至于胃腹绞痛;不睡觉,会困,但不至于头晕目眩。即使闭气,窒息的实感依旧存在,只是不至于令人丧命而已。”

    “……这你也能忍?”

    霜月君斜眼看着他:“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忍不了的。”

    “刚死不久,倒是很难舍弃那些凡人之躯所需要的东西。”柳声寒笑了笑,“霜月君倒是个特例。其他走无常要适应很久才能接受的事,他从一开始,就吃饭喝水似的自然。”

    祈焕连连咋舌:“不懂你们习武之人。”

    白涯瞪了他一眼。

    在水中,这轻薄的布料可以完美地贴合在人的皮肤上,连颜色都浅到看不出来,只有末端多余的部分凝聚在一起,才能看出它原本的颜色。海水会被它过滤,就像鳃一样。虽然它令人能吸到纯度更高的气,但人呼吸的频率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不然总感觉有一口气上不来似的。也不知是不是与水压有关——尽管这柔软的装备已经抵抗了足够大的压力。

    泉姑娘与其他鲛人也拥有这样的衣物,不过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这种衣料只不过是令他们在脱离水域,来到陆地上时暂时遮挡鱼尾,并略微起到装饰的作用。鲛人百岁成年,他们会在这一天得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件礼服,多由父母亲人纺织而成。而梭子,又是更早的前辈或者亲朋的遗骨,一件衣物,饱含着遥远且沉重的祝福。

    祈焕挑拿一件橙红色的绡衣,在他的脚踝以下,多余的布料聚拢在一起,像是一大把火色的枫叶。泉姑娘替柳声寒选了暗青,她觉得这与

    声寒自己的衣服和本身的气质很搭。泉姑娘似乎很喜欢声寒,她觉得陆地上的女人也很漂亮,尽管她们有很多不同。

    他们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手里现有的法器带下去,人手一个。白涯拿了降魔杵,祈焕负责琉璃心,而柳声寒拿着琥珀。毕竟留在鲛人这儿,且不说他们会不会打鬼主意,万一让龙给衔去了呢?反正就算在深海察觉到危险,也可以马上逃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陪他们下去有四人,其中有那位中年的、她坦诚自己已“年过半千”的女鲛人,和泉姑娘,以及另外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性鲛人。泉姑娘硬是闹着下来的。鉴于有人看护,且鲛人不会深入太多,他们才勉强答应。

    四位鲛人和四位人类,就这样组成了一支特殊的队伍,朝着海的更深处前进了。他们一路保持着均衡的速度,不快也不慢。眼见着,周围的海生植物越来越稀疏,美丽的鱼儿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样貌愈发奇特的鱼类。有些他们在与夜叉交战时见过,有些是完全陌生的模样。

    一路上,泉姑娘提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虽然有些令人发笑,但旅途不再无聊,面对未知时的恐惧也削弱了许多。

    “我还没去过水晶宫呢。”她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见过宝珠究竟是什么样。只听说它能让鲛人变成人……婶婶,您说人类也可以变成鲛人么?”

    橘尾的女鲛人板着脸:“你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我想知道嘛。”她噘起嘴,“白公子白公子,有机会,我也想去陆地上。”

    白涯并不能说话。他扭头看了一眼她,有些迷茫。他想说,陆地上没什么好玩的,当人类也并不有趣。他转过头,正与另一侧的青年鲛人对上视线。

    “白公子说,等夺回宝珠,你就可以变成人,让他们陪你玩了。”

    泉姑娘咯咯地笑了,白涯心里松了口气。鲛人果真能看透人心中所想,但也幸亏,旁边这位大哥真是个会说话的善人。

    过了很久,他们便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些会发光的动植物少得可怜。意外的是,在柳声寒手中的蓝珀却散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强光。

    尽管它为他们点亮了前进的路,白涯还是有些不适。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可他在看到那种异样的光芒时,心里仍有些微妙的不快。

    水胆琥珀中央疑似水母的形状,散发着尤为柔和的白光。它似乎在流动,在变化,像一条鲜活的水母被困在这石头泡里似的。

    巨大的阴影从面前掠过。

    “等等。”

    橙尾鲛人伸出手,示意他们停下。面前有一只身形庞大的鱼缓缓地游了过去。是鲨鱼还是鲸鱼?他们没能看清它的头部,只知它大得吓人。深海里的东西,要么庞大无比,要么奇形怪状。因为实在游了太久,泉姑娘又答应婶婶不会抱怨,连她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

    他们继续向前,游了很久,久得白涯感觉绡衣要与自己的皮肤融为一体,自己也真的要变成一条属于深海的鲛人了。此时,女鲛人忽然停下了。

    “就在前方,正前方。”她指过去,“我们不能陪你们去了。”

    可……前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啊。

第一百三十五回:无远弗届

    “水晶宫在龙与鲛人眼中,是会发光的。”她猜出他们的疑惑,“在你们眼里,大约是通透的、完全融入黑暗的建筑。你们要小心,即使是透明的墙壁,也可以用于掩藏。”

    “我们在上面一段距离等你们,就是先前有沉船的地方。遇到危险你们就上来,不要在下面停留太久。”另一位青年说。

    几人点点头,接着朝那方黑暗前进了。

    “你们可要快点回来啊!”泉姑娘在后方喊着,白涯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不知是不是已经习惯了黑暗,他们竟没有过分害怕,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一往无前。他们很快触及到这方海底,此处并没有很多沙子,而是给人坚硬的触感。祈焕弯下腰,探出身在地面上抓了一把,感觉很硬。刨去琥珀带来的蓝光,这一带应当是灰白色的珊瑚礁。

    有一只隐藏在凹陷处的章鱼被惊动了,它嫌恶地飞窜离开,惊起一阵深灰的沙尘。

    霜月君抬起手臂拦在前面,示意他们不要再前进了。

    六道无常的眼睛,或许也像鲛人那样,能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白涯忽然朝柳声寒伸出手,她短暂地晃神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将琥珀交到他的手里。

    就像当时第一次对付缒乌那样,他举起琥珀放在眼前,透过它扫视面前的黑暗。想不到的是,水晶宫比他想象的还要近,几乎触手可及,难怪霜月君会让他们停下。水晶宫——龙宫就伫立在他面前,只要再往前几步,就能摸到那光亮冰洁的墙壁。离得太近,即使透过蓝珀白涯也无法一窥龙宫的全貌。他只能看到所有的建筑部分,都散发着微弱的光,他说不出颜色,只觉得看上去很冷。而且,它们都是半透明的,他好像能透过墙看到什么,又好像看不到……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形容这种雾里探花的通透与朦胧,清晰与模糊。

    就好像是一种,拥有色彩的透明。

    祈焕伸手,从白涯手中拿过蓝珀,模仿他的样子,与他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拥有同样的感受。祈焕也无法形容,不过他发现,不知不觉间几人无声的交流要顺利许多。比起那时候在海下手舞足蹈不知在比划什么东西,现在的他们更有默契,这或许是件好事。

    柳声寒的眼神有些黯淡,她看了一眼注视她的祈焕,摇了摇头。

    她就好像在说:如果君傲颜也在就好了。

    白涯要将琥珀还给她,她摆摆手,推了回去,似乎并不需要。他有些疑惑,但收下了。

    ——那你跟好我们。

    截至目前,似乎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祈焕还以为,被他们形容得如此恐怖的龙宫,即使谈不上什么金碧辉煌,也该是那种恶龙盘踞的模样,可现在还很安静。刚想到这儿,他便觉得身后有什么异状,便猛然回头。其他人几乎是同时察觉到的,与他一并回头。可身后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连琥珀也不能点亮的黑暗,便什么都没有了。

    可那感觉……很真实。就像有什么庞大的鱼类,或是看不见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后掠过。或许,那些深海的主人们正在他们无法触及的地方,默默注视几人的一举一动。

    白涯抬起手,将蓝珀整个攥在手里,拢了拢手指。他像是在对

    大家说:

    现在要将光减弱了。之前它或许能起到示威的作用,令外物不敢靠近。但现在他们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所以小心为妙,莫要被那些未知的怪物视作挑衅。

    光芒的范围缩小了,勉强够四人凑在一个小范围内。透过手指缝,穿过蓝珀注视眼前的一切,令白涯有些晕头转向。本身视线在这不规则的球状体里,画面就有些扭曲,何况他对此地一无所知,方向感再好,也架不住如此折腾——这里简直和迷宫一样。不过视线里的霜月君倒是闲庭信步,当真和“回自己家”似的。

    “你们知道墓穴的机关吗?”

    这声音唐突地跌入几人原本安静的耳中,他们都吓了一跳,若不是知道这是霜月君的声音,恐怕能原地丢了魂儿。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忽然停住,光线也不再向前移动。这反而令前方的霜月君有些疑惑。

    “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怎么说?

    “用那个啊?”

    霜月君指了一下白涯手中的琥珀,他愣了一下。祈焕当然是知道的,海神的法器能让生物的思想直接连接在一起,可是怎么做?霜月君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怎么用啊?”

    脑子里想的问题,竟然直接将“声音”发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捂住嘴,随即便意识到这是没有必要的。

    “呃,我去……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害的我都不敢胡思乱想了,万一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想法被听到了岂不是很没面子。唉,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怪害怕的。”

    “你屁话怎么这么多。”

    “哇老白你也会说话了,这可太省事儿了。”

    “暂且……似乎只有非常需要传达的信息,才能被琥珀选择性地表现。”这是柳声寒的声音,“说不定,即使是夜叉也没能实现完全的思想共通。或许的确和默契有关,默契到了一定程度,便真能无话不说,无所不知。”

    “那是一件很宏大,也很可怕的事。”这是霜月君的声音,“若是完全实现,恐怕夜叉已经一统九天国了。”

    其实严格来讲,他们在脑海里听到的声音,并非是真正来自每个人的嗓音。可这直接投入思想的词句,的确能让他们清晰地意识到,哪句话是谁说的,就像做梦一样。

    对话的问题就这样稀里糊涂解决了,他们都有些高兴,但忧虑不减。何况,他们也不知蓝珀赋予他们的沟通网最长有多远,也没人敢试。

    “水晶宫本质上,的确是个迷宫。”这是鲛人们曾告诉他们的事。

    在来之前,鲛人们已经为几人做了许多功课。水晶宫为了避免外族的入侵,设置过许多障碍与机关,那些东西都凝结了古代鲛人的法力和智慧。虽然听上去是一处华丽的宫廷,实际上对外族而言,是一处有来无回的死亡之地。

    “你们怎么搞得这么……夸张。”那时候,祈焕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这本来就在很深的海域里,不可能有人类来吧?”

    “机关不会致命,宝珠能在深宫听到我们的心跳声。”女鲛人捂住自己的前胸,鲛人的心脏是长在胸膛正中央的,“但对外族而言,便十分危险。水晶宫是‘活’的,它能听懂很

    多语言,能读懂很多人的心。何况,我们鲛人的敌人可远远不止你们人类。”

    白涯便追问:“还有什么?例如在陆地上,会对人造成威胁的猛兽——凶猛的海鱼?”

    “这些反而不是什么大麻烦。”另一位有着玫红色鳞片的女鲛人说道。她与其他鲛人有些不同,她的脸上也缀着几枚闪亮的鳞片,倒是显出几分好看来。她是泉姑娘的姐姐之一。

    她接着说:“你们提到了夜叉,对吧?”

    “夜叉?”柳声寒反问,“它们……是你们的敌人?”

    “如果你们说的是那种……相貌与我们大相径庭、又丑又壮,青面獠牙的东西,那就是他们了。”

    “虽然我们见过很多种你说的丑陋的东西,但我想,我们说的是同一种。”声寒点头。

    “呼,那就是他们了。”泉姑娘的姐姐说道,“不过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自身。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意想不到?”

    泉姑娘的姐姐似乎对地面上的文化有所了解,她知道很多其他人不懂的词句。而且,据他们所说,她是极少数去过陆地的鲛人——就在四五十年前。但那时候,九天国还不是如今的模样,宝珠也还在鲛人的手中。她负责告诉几人,自己在水晶宫中的见闻,还有她知道的一切有关夜叉的事。

    “夜叉也是鲛人?”这的确令人意外。

    “不要这么说,他们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泉姑娘的姐姐说,“很早的时候,有一些图谋不轨的鲛人,想要将宝珠偷走,据为己有,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度和规章。他们像所有经过重重考验的鲛人一样,来到那枚巨大的珍珠前,然后……”

    “然后他们就通通被变成怪物啦!”泉姑娘听过这个故事,她很快接了话。她姐姐有些不满,轻轻打了她一下。不过也没什么,这本就是毫无悬念的故事。

    “所以心怀鬼胎之徒,会遭到宝珠的惩罚?”祈焕问。

    “这么说也没错。他们变得丑陋不堪,相互间谁也不认识谁,还以为遇到了敌人,或者产生了幻觉,相互厮杀。剩下的怪物逃出了水晶宫,再也不敢回来。他们虽然没有许愿,却长出了两条腿,而且他们也并没有变回来。这是永远的诅咒。想必这些年来,他们的队伍也壮大了许多,毕竟也有其他鲛人见过他们……不过,他们连脑袋也变得不好使了,一个个呆呆傻傻,只有在见到鲛人或是人类时,才会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紧接着,水晶宫内所有的机关,都会对他们产生致命的攻击了——他们来时,宝珠还给了他们打消念头的机会呢。”

    “琥珀给了他们智慧……”霜月君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说,将它们有限的思想连接在一起,便显得聪明起来。”

    “所以他们才有脑子也有胆子,去在海岸上为非作歹。”白涯攥紧拳头,“但没关系,我们已经阻止了那群家伙。估计还有不少残党,但已成不了大气候了。”

    “对呀。”泉姑娘的姐姐拍了拍手,“所以我们才坚信,你们肯定有办法拿回宝珠!”

    “……但那可是龙。”

    思绪回到当下,几人暂时停下了动作,都望着霜月君,看他接下来准备说些什么。

第一百三十六回:无上无落

    “龙宫的结构与机关,或许与一些墓穴是相同的。它们本质上都是阻止外部的入侵。”

    霜月君在他们的脑海中如是说道。几人停下来,思索了一阵,觉得确实有道理。相较于地面上那些诡秘的墓穴机关,水下可以发挥的地方倒是不多,尤其那些依靠重力的陷阱会失去作用。但鲛人有什么不同于人类的智慧和法术,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又是一阵阴寒的、被人注视的感觉。

    他们都是敏锐之至的人,几乎同时环顾四面八方。这次,他们不知是从哪儿感受到的视线,只觉得极冷,绡衣也无法隔绝。可究竟是什么,又来自何处,几人都不得而知。或许是水晶的构造,能将那种目光从各处反射,扩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一定被盯上了。

    “有人——有东西在看我们。”祈焕“想着”。

    柳声寒心说:“是夜叉吗?”

    白涯回应:“不知道,也可能是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为什么不动手?”

    “大约是想看我们要做什么……”

    “说不定龙族比我们以为的和善?”

    “别想得那么简单。”

    几人靠近了些,继续向前游动。白涯摸过光滑的水晶墙壁,感觉它被打磨得很平滑,像镜子似的,不知鲛人们当年使用了何种工艺。若是隔着蓝珀观察,这一切晶莹剔透的景象也称得上是富丽堂皇。龙宫内部被水晶墙分割成数个走廊与空间,每处空间都很大,每个空间也连接着两个以上的走廊。有时,房间也并非是全封闭的,上方与穹顶接壤的墙分出了数格窗户,连窗棂也精心雕刻。只是不过,由于顶端的限制,他们也无法俯瞰宫殿的全貌。

    四人又来到了一处狭长的走廊,却始终不见向上的楼梯。龙宫仅能从内部向上,从外部找寻不到除正宫门外的路径,也可能是他们没能发现。而且按照整体的大小,以一楼作为参考,龙宫少说有三层高。

    并非所有的水晶都是透明的,也并非所有房间都空空荡荡。不论房间还是走廊,除了柜台之外,还有一些他们不认识的、不规则的陈设。大多都是摆件,还有许许多多彩色的水晶花,看上去十分漂亮,只是没人敢碰。有些房间的布局与其他房间一模一样,也有些大不相同,这令他们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曾经来过。白涯似乎明白鲛人们表示“透明的墙壁可用于掩藏”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即使明知水晶如此剔透,他依然无法看到墙壁另一侧的东西。

    “和迷宫似的。”

    “这可怎么走啊……他们也没给我们地图。”

    “别是鬼打墙了吧?”

    “哪儿来的鬼?”

    “水、水鬼?或者当年夜叉们的冤魂……”

    “什么乱七八糟的。”

    柳声寒取出了罗盘,正是香神赏赐的那枚。这个东西她先前试过,在水下也不会坏。可当几人来到龙宫内部以后,这小玩意儿就没头没脑地瞎转起来,又像坏了一样。比起在食月山的那次,这次更加没头没尾。那时候,这罗盘好歹还会指着什么方向呢,现在却像个坏了的风车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忽然,游在最前面的霜月君停了下来。他站在走廊边,并没有进入下一个房间。在这没有门的房间外,两侧透明的墙壁上,各自有一捧精雕细琢的水晶花。左

    边是茶晶制作的花,被翠色的晶簇包裹;右边是墨晶与金红石的搭配。在蓝珀的光下,它们的颜色显得有些怪异。它们的形状都与陆地上的植物有些相似,但也不能和什么品种完全对应。或许,建造此处的匠人们曾窥探过陆地世界的美景,凭稀薄的印象进行了还原。

    “有什么问题吗?”柳声寒问。她觉得霜月君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别是真迷路了吧。”祈焕挑起眉,“您不是说跟回家一样么。”

    霜月君心无杂念,他们也听不到什么来自他的声音。他只是停下来,伸出手,从水晶的捧花里试图抽出一朵,却发现它牢牢地固定在墙壁上。他端详良久,随即将它捏碎。残渣缓缓地随着海波飘散开了。

    “别乱碰。”白涯心说,“你也不怕触发什么机关。”

    “有些墓穴,会利用迷烟或者特别的结构,令来犯者陷入鬼打墙的境地。”霜月君忽然出声了,“此地也是一样的。”

    “可是……我们没有吸进毒气吧?”祈焕伸手触碰了水中残余的水晶碎屑,“鲛人不是说,绡衣可以滤掉吗?”

    “没有。这里利用了磁场。”

    “磁场……?”

    “简单地讲——”霜月君仰起头想了想,“……算了,总之把它们都破坏掉。”

    “你倒是稍微解释一下啊?”祈焕忽然游到他面前去,“过去的鲛人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破坏它们的?肯定有别的方法吧?”

    “鲛人不会受到此种磁场影响。”霜月君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何况水晶花是直接从墙壁上生长出来的,即使被我们破坏,也会再长出来。你还有什么问题?”

    “的确……”柳声寒稍加思索,“所以,罗盘才会变得失序。这里的磁场十分混乱,干扰了人与其他生物的判断。”

    祈焕总觉得哪里不对,白涯也隐约觉得不妥,不过既然柳声寒都这么说了,他便赞同霜月君的意见。他拔出刀,贴着水晶墙壁快速地削断了连接在上面的花。花儿缓缓下沉,而墙壁上留下平滑的、模糊的几处色块。那里兴许就是水晶花生长的“根部”了。

    “破坏路过的所有磁石。”

    这是他们解决第一个障碍的任务。接下来,白涯按照霜月君的指示,斩断了那些盛放的水晶花。水晶花如此坚硬,又如此易碎,即使下起手,也无法令人感慨生命的脆弱。这里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无一例外。

    有些花,霜月君没有让他下手。

    “一部分花所呈现的,是正确的路。”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

    “……”

    这若是出了差错,等假花再长出来,可就到猴年马月去了。

    柳声寒倒是在为霜月君帮腔:“相信他。六道无常的眼睛,不会有差错。”

    并非所有的磁石都是像墙壁上的假花那样明显。有些藏在花瓶里,放在桌柜之上,还有的更加隐蔽,但霜月君总能一瞬间就指向那个位置。也有一些花不是真的,是普通的彩石或珊瑚制成,另一些甚至只是绢花罢了。

    空间在不断削减,甚至远远低于他们在外看到龙宫时的观感。最终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道路了。走廊十分狭长,令人有些不安。两边没有任何门,也没有任何装饰。

    即使如此,他们走在其中,仍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这目光究竟从何而来?

    出于好奇,队伍末端的白涯忽然回过头去,想看看身后究竟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猛地将头转回来,感到轻微的眩晕。接着,他立刻追上了前面的人,挤到并行的祈焕和柳声寒之间,双手推了一把他们的后背。

    “怎么了?”

    “没事,快走吧。”

    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两边的墙壁,没有地板,也没有穹顶,更没有黑暗。那是一种模糊的色彩,就仿佛它们都被抹平,搅在一起,融合成一种难以名状的颜色和模样。他不知道回到那片虚无中会发生什么,但他绝不想回去。

    前方是一处柱状的空间,虽然不大,但比走廊要宽敞许多。来到这里,再回头时,路已经消失了。但也不再有向前的走廊——他们被关在了这处地方。

    祈焕向前游动时撞到了什么东西,虽然不疼,但被吓到了。白涯立刻转过蓝珀,将光打到面前,他们看到了一个锥状体的轮廓。往上两人高的地方,有一朵美丽的花儿。

    “娲堇华?”

    霜月君念出了它的名字。他们朝上方游去,围绕着它。的确,从大小和形状来看,这与娲堇华——也就是香神讨要的五霞瑛,是一模一样的。

    “仿品。”霜月君紧接着说,“娲堇华无法生活在水下。”

    “也是水晶雕琢的。”柳声寒观察许久,“少了一瓣。”

    由于娲堇华的模样十分特别,所以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可离近了看,立刻就能发现,它只有四片花瓣。

    红、黄、白、青,少了蓝色的一瓣。

    “真是奇怪。”

    “怎么了?”他们问祈焕,不知他是否看出了什么。

    “女娲补天的传说,是她最后才找到了青色的石头。可为何这里缺的是蓝色?”

    “而且,我们要上什么地方补全这片蓝色?”白涯感到头疼,“一路上,我们可一个蓝色的水晶都没见到。见了也没用……谁曾想会带到这种地方。”

    “先找找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说罢,霜月君便转身游到别处。在这方不大的空间里,上上下下也并没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白涯和祈焕也四处寻找起来。既然是水晶宫的谜题,答案总该在水晶宫内吧?

    唯有柳声寒还停在原地,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它。

    这儿太小,空空荡荡的,他们很快找完了几乎所有能找的地方,却一无所获。祈焕有些泄气地抱起肩,一丝不安蔓延在几人之中。

    “没有,什么都没有……蓝色的花瓣,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唉,老白别碰我,烦着呢。”

    白涯在他的正对面抬起眼,看他的眼神变得奇怪。

    祈焕感觉很不妙,他微微侧过脸,发现身后什么也没有。原来碰到他的只是背后的墙壁而已,真是虚惊一场。不过,这封闭的空间也并不会有水流推动他……或许只是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一点吧。

    “空间在缩小。”

    霜月君从下方上潜,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什、什么?”

    “这个平台下方之前和墙壁有些距离,但现在融合在一起了。”

    他们慌了。

第一百三十七回:无可把握

    本以为,最差落下一个饿死密室的结局,仅留下几具尸体供后人瞻仰。不曾想,若是这地四面八方地挤压下来,可连个全尸都落不下来。

    “快想想办法啊!”

    “想个屁的办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啊?”

    就在他们吵成一锅粥的时候,柳声寒忽然发话了。

    “……兴许不是让我们找丢失的一瓣。”

    “那会是什么?”

    三人重新回到柳声寒身边,绕着圆锥尖端的水晶花看。的确,柱状的空间相较之前显得逼仄许多。时间的流逝也令人精神紧绷。

    “这片花瓣没有丢。”

    柳声寒又说。紧接着,她伸出手,凭空捏起了残缺的地方。

    “它还在?”

    “还在,但不能被观察到。它和其他花瓣一样,是水晶打磨的——透明的水晶。”

    果真如此吗?

    为什么看不到了……是因为与水的颜色相同?水是什么颜色?

    水是什么颜色?

    这时,白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抽出一把刀来。

    “喂,你干什么?”祈焕当即警觉起来,“你可别把这朵花也砍了,一点后路不留啊。”

    “闭嘴。”

    白涯瞪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祈焕脑子里比他开口时还要吵。接着,他将刀横过来,缓缓地碰触在花瓣之上。他没有施力,仅让刀面与花瓣发生接触罢了。

    然后,他挪开了刀,水晶雕琢的娲堇华又少了一瓣。仅有三种颜色呈现在他们面前。

    红,白,青。

    “你做了什么?”祈焕问,“怎么做到的?难道……”

    不需要白涯解释,他似乎就想明白了。相传娲堇华是女娲补天之熔石随天火而坠,落到土地上,燃起燎原之火。大雨倾盆,天火将熄,便开出了花,露出地下的矿脉。它是集五行之力的神花,每一片花瓣都象征着一种力量。

    海便是水,而白涯的刀是金。如此一来,倒也有了办法。柳声寒随即取出一支笔……不对,应该说是半支,是被缒乌斩断的半支。她用这竹子做成的笔轻轻拂过其余的三片花瓣,青色的花瓣也失去了色彩。

    祈焕小心地伸出手,碰触了那光秃秃的地方,确实感受到看不见的阻力——它还存在。于是乎,他开始在全身上下摸索起来,终于将注意力放到自己的手上。出于习惯,他的手臂上还缠着那些白色的、如今有些脏兮兮的纱条。他将手指伸进缝隙里刮了刮,摸出非常细小的几粒沙子。若不是形势所迫,恐怕它们能安逸地在里面藏上很久。

    其余的两片花瓣上,他各自放了两三粒沙子。众目睽睽之下,白色的水晶花瓣也褪去了色彩。现在,原本美丽的假花上只剩那一片刺眼的红色了。

    ……上哪儿生火?

    几人呆呆傻傻地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鲛人也需要面对这种谜题吗……?”祈焕对此十分好奇。

    “退后。”

    霜月君忽然抬起手,其他人在听到他的指令时,下意识地向后了些。这时候,他们的后背已经碰到了圆柱形的墙壁上。他们都有些焦虑——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还没来得及感慨更多,视野忽然被一片惨白色包裹,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被这喷薄而出的白烟笼罩。是白烟吗?还是水泡,或者别的东西?强

    烈的冷流迎面而来,浓密而狂乱的泡沫间,几人依稀看到青蓝色的火光。它在水下燃烧,将水沸腾了吗?可几人能感到的并非火的暖意,而是刺骨的冰凉,连绡衣也无法阻止这种冷意。

    白涯抬起手,发现罩着薄布的地方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壳。

    “你在做什么?!”祈焕惊呼。

    灰白的色彩顷刻间便分布在柱形室内的各个角落,连他们吸入肺里的气体,都有一种奇怪的焦糊味。几人纷纷眯起眼睛,抬起手臂遮挡,以降低被夺取视线后的不安。不过异常比他们想象的更早消失。当觉得眼前的一切又归于平静时,他们放下手臂,发现视野比之前又空旷了太多。大概是恢复成之前的样子了。

    眼前的水晶锥与娲堇华都消失了,四人面前空空荡荡。若要说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大概要数他们身后多出的旋转阶梯了。诚然,以现在他们的情况,是不需要“行走”的。但阶梯是一种象征,一种指引,这或许也是模仿陆地上人类的建筑风格。

    “你做了什么?”白涯问霜月君。

    “一种……冷火,内力的火,可以在水下燃烧……解释了你们也不懂,懒得想了。”

    这种傲慢向来令人不爽,可偏偏傲慢与能力相匹配。这种介于令人发作的边缘,却不占理的做派实在气人。

    环绕着墙壁螺旋上行的阶梯,很容易诱使人顺其而上。他们的确也这么做了。

    阶梯不长,他们很快来到第二层。比起第一层,这里有额外的光亮。不是上方的灯,而是下方的地面。地面像银色的镜子一样,平滑,晃眼。

    “先别走。”柳声寒制止了准备前进的祈焕,“不太对劲。”

    “有金属的味道。”霜月君说。

    声寒再次取出拿半支笔,朝着面前平坦的地面丢了过去。它并不是柱体,当然不会滚动了,这半支笔只是落到地面上,在他们面前,一动不动。

    接着,地面发生了凹陷。

    它被吞没了——这很奇怪。地面上伸出无数细小的、银白的触须,它们将这半支笔揽了起来,生拉硬拽,用力拖到了地板之下。在他们惊异的目光注视下,半支笔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地面很快变得平滑如新。

    然后,柳声寒将另外半支笔用力丢出去。看得出,她想尽力将它扔到很远的地方。可很快再次有银白的触须——它们更加粗壮,更加无序,饥不择食地飞扑起来,以一种很怪异的姿态将另外半支笔抓住了。随后,触须们再度将它拉入地板。在这比上一次更加激烈的异状过后,地面又恢复成原先的样子,看不出丝毫变化。

    “地、地板是活的?”

    “水银。”

    “怎么可能?!”

    祈焕不傻,他当然知道水银是什么东西。可水银应该很沉很沉,任何东西都应该漂浮在上面才对。更重要的是,水银怎么可能是活的?就像刚才,像是……有生命一样?他当然听说过各种墓穴中使用水银做机关或是保存东西的说法,可它会主动“捕食”吗?像一种活着的、不为人所知的生命?

    这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就是水银。”霜月君十分笃定,“只不过施加了某种咒术而已。”

    “而已?!”

    再惊讶也没用,总得想个办法过去。可除了眼前这条路外,他们当然没得可选。直接游过去么?一定会被这发疯的水银

    拽进去,死死摁住,直到他们的肺里全被这种液态的金属灌满,一丝一毫的气体都会被挤压出去,绡衣也救不了他们。

    “不如试试……以火克金?”

    祈焕试探性地提出建议,霜月君竟然照做了。他的手没有接触到水银面上,而是悬停在离它大约不到一寸的距离。忽然,从他的掌心下燃起激烈的火光,在瞬间扩散到这片水银面的每个角落。同时,青白色的霜痕缓慢地在水银面上生长,蔓延。

    透亮的水银将妖异的海之火完全倒映,将这种错乱的视觉扩大一倍。火焰燃烧,扭曲,青白细密的烟或是气泡挣扎扭动,让画面支离破碎,颠三倒四,他们感到不同程度的不适。

    随着青白的霜痕扩散,火势随之褪去,整个视野又暗了下来,变得安静。一层薄薄的壳覆盖在水银面上,像是下了一场雪。

    “现在……能走吗?”

    “你试试?”

    “不了吧,要不老白先探探路?”

    “你怎么不走?”

    几人推推搡搡,谁也不敢迈出一步。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尖锐的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钻着木头,或是金属,十分刺耳。眼前的地面忽然开裂了,虽然没有明显的震感,那皲裂的痕迹仍势不可挡,仿佛深埋地下的种子破土而出,准备在顷刻间变成参天巨树。

    他们再次后退了几步。祈焕回头,发现上来的阶梯已经不见了,更没有通往下一层的通道。在身后,只留出了圆形的、原本属于旋转楼梯的平坦的地面。这儿的地面也是透明的水晶制成,是除了水银之外唯一能落脚的地方。透过透明地板,他们也不能看到楼下的景象。

    几个巨大的阴影落在他的身上。祈焕回过头,发现许多礁石拔地而起。它们排列得十分有序,显然是故意而为之。而那层水银的水位已经下降。白涯冒险探出头,发现水银已经退到上层几乎看不见的位置,只能瞥见一丝反光。林立的礁石柱像是梅花桩一样。它们是直接从一层生长出来,还是来自更深的地方?

    “那些水银对笔杆的反应很大,或许因为它是木制的。至于这些礁石……我想,大约仍是五行之理。”柳声寒继续推测。

    “怎么说?”

    “以火克金,土由火生。”

    “啊,明白了。”白涯反应倒是很快,“礁石是土,所以,要以木克之。”

    “然后……会引出火。”祈焕由此推算,“看来娲堇华只是一种提示。但,若是火随木生。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拿木头对付它,水晶宫又会烧起来?”

    “有没有别的办法?”祈焕说,“现在莫不是要跳梅花桩了?会不会刚踩到哪儿,就塌下去啊?我总觉得处处都是机关,一点儿空子也没得钻。”

    “你还有符吗?”白涯问他。

    “早泡坏了。”祈焕白了他一眼,“不晒干可没法用。”

    歪门邪道走不了,只能老老实实地破题。四人面面相觑,半晌又没人说话了。

    气氛寂静得可怕,比之前任何一次沉默都令人不安。虽然,现在似乎没有时间作为限制了,可他们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退路。即使鲛人朋友们还在上方等候,他们也不能全身而退。见势不妙,却跑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这感觉,简直像是一把无形的刀架在脖子上,稍有不慎,就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这是揽了个什么事儿啊……

第一百三十八回:无复堪命

    “且慢,我有个想法。”

    就当他们要被这安静的气氛给掐死时,柳声寒忽然想出了主意。白涯和祈焕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齐刷刷看向她,反而令她有些为难。

    “呃,我并不确定……”

    “总比饿死在这儿强。”

    “再生一次火。”

    他们不知柳声寒打的什么算盘,但这个提议的确令人起疑。可别在他们被龙宫的火烧死前,先让霜月君把骨灰给扬了。

    “你有耗别人内力为乐的爱好吗?”霜月君看向她。

    “对你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你做得到吧?”

    白涯和祈焕想不通她准备做什么,但鉴于以往的经验,对她仍怀一丝信任,这次反而是霜月君有些不满了。不过,就在他俩以为霜月君会追问下去时,他竟也不准备谈论了。

    “退后。”

    他要照做了吗?他对声寒还真是信任啊。三人一直后退,直到躲进那柱形的空间内部。霜月君抬手运气,看这次的架势,是不打算同之前那样小打小闹了。妖异如烟的冷火像是一段段柔软的丝绸,虽然阵仗比之前柔和许多,但大量像是有生命般鲜活的“火带”从他的双手喷薄而出。它们蛇一样地缠上那一排排礁石,灵动、炫目,带有一种别样的活力。随后,火气显得更加凶猛了——白色的火焰对礁石进行撕咬、击打,狠狠地勒住它们,想要令石柱粉身碎骨。

    礁石们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反击:生长。

    隆隆声持续不断,但仍不是来自震动,而是石头舒展筋骨的动静。火的锤炼与洗礼并不能使它们挫败,而是同养料一样注入了新的活力。石柱生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壮,几乎要触及到二层的天花板了。林立的石柱间也仅有一点缝隙。

    火势消退,三人上前了几步。

    “先别过来。”

    霜月君忽然发话,他们便停了下来。眼见着,在石柱间的缝隙里,银色的水银又缓缓上涨了,就仿佛下面有一个平台将水银连同礁石都抬了上来。水银泛着粼粼波光,很快平静下来。现在,它恢复到了他们来时的水位上,像镜连成的地面,只是比来时多了一大片礁石。

    以火养土,土生金。

    “这不是更麻烦了吗?”

    “明白了。”霜月君忽然就懂了什么,“你是想将它们铲平吧。”

    “没错。”

    “什么铲平?铲平什么?”

    “将此路催生出水,方能一往无前。”

    “啊……明白了。”

    不过,接下来的步骤却令人为难。若是强化象征土的石柱的力量,不能继续施展火的法术,因为火金相克,用于催生水的金——也就是水银,便又会降下去。若是直接施加“土”,且不论上哪儿找那么多沙子,即使形成了与海相融的水,又会被这过量的“土”侵蚀。

    “我们需要恰到好处的‘金’。”

    祈焕想明白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来。说着,他的目光就落到了白涯的刀上。

    “一天不打这刀的主意,你难受是吗?”白涯瞪了回去,“何况这也没几斤铁,怎么能将如此多的水银完全转化呢。”

    “虽是水无君打的刀,可说

    到底也只是凡物。”柳声寒轻轻摇头,“若有不同寻常的铁器就好了。”

    白涯和祈焕忽然又看向了霜月君。

    “干什么,想打封魔刃的主意?”

    “封魔刃可不是凡铁……而且,你不是正急于摆脱这东西吗?你看——”

    “想都别想。”霜月君向后微微仰头,眯起眼睛,像是在警告,“封魔刃认定的人,便是它真正的刀鞘。鞘与刃共生共灭,除了易主,没有别的办法。我虽然是个死人,可不想把封魔刃搭在这种地方。若是连回也回不去,见不到那位大人,除名是小事,魂飞魄散可就没意思了。我随你们来已经给足了面子,可别得寸进尺。”

    看来用封魔刃也是行不通了。不过,祈焕很快就想到了新的点子。

    “诶……等等,我们不是,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兵器吗?”

    “什么?”

    “你傻啊。”祈焕打了一下白涯,“快快快,拿出来。”

    “……你疯了?”

    若说不同寻常的兵器,同样由修罗与异界之金锻造的,确实还有一样。

    “反正不是自己的,不心疼。”祈焕一本正经地说。

    “……”

    在另外三人的注视下,白涯取下了别在腰间的降魔杵。

    降魔杵依然是金灿灿的模样,做工精细,末端锋利,整体散发着淡紫色的偏光。既然柳声寒的推论是没错的,而这结界的法器似乎也没有另外的用途,不如……

    “行,我来吧。”

    说罢,他游上前,俯身与地面保持平行,然后伸出手,将降魔杵的末端缓缓放入平整的水银面上。

    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拉力。

    白涯并不打算松手,而是摆动双腿,与这力量死死抗争。降魔杵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被吞没。祈焕立刻拉住他,也用力向后游动,其他人也上前帮忙。水银再度开始下降了,普通的海水从上层将其慢慢取代。希望当前礁石的影响还不足以撼动新生的海水。可这水银下像是藏了什么东西,狠狠地钳住了降魔杵的尖端,与他们进行一场力量间的抗衡,非要将兵器给拉断了才肯罢休似的。而且,原本平滑的水银面上,忽然泛起一个接一个的水泡,缓慢而黏稠。

    渐渐地,依靠四人的力量,当真有什么东西从水中被缓缓拉出。

    一张嘴——没错,是一张嘴,牢牢地咬着降魔杵的尖端。有些许烟雾从它们接触的地方扩散,就好像降魔杵对它造成了某种伤害。可它还是不松口,身上包裹的水银层层褪去,终于让他们看清了它真正的样子。

    驼头、马耳、鹿角、鱼鳞、狮髯——还有长长的触须。

    ……是龙?

    当它小半个身子完全从水银中探出来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面前的怪物究竟是何等庞大。液体金属从它的身上滑落,露出粗砺的角质与闪亮的鳞。它瞪大的双眼血一般红,像是被愤怒填满,难以压制的疯狂在之中蠢蠢欲动。

    若是正常人,早就吓得腿软,丢掉降魔杵逃命去了。可是白涯很清楚,逃?逃到哪儿去才是安全的?整个龙宫再大也就这么大,怎么跑都跑不掉的。祈焕眼疾手快,甩出袖剑自下而上地捅入龙头的下颚

    。即使那里的皮肤相对脆弱,却仍不够柔软,何况整个龙头的大小都相当于人的半个身子。凭祈焕的力量和那把小刀,连一点划痕也不会留下。

    不过,这个举动显然让这条拥有暗红鳞片的龙感到不适。它略微松了口,几人因惯性被狠狠摔了出去。那一口尖牙真是可怕,最大的差不多有白涯的弯刀那么长。

    大约是作为报复,祈焕被狠狠撞了出去。

    他重重地摔到水晶宫的墙壁上,龙头坚硬的凸起死死摁住他的胸口。他感觉自己的肋骨要断了——不,是已经断了,只是通过身体与水传达到耳中的声音不太清脆,让他没有判断出来。当他彻底感受到胸腔传来的剧痛时,全身的力气都要随之消散了。

    白涯的口中吐出一大团气泡,他似乎下意识地叫出声,但并不能被听见。祈焕拼尽全力调整内息,希望能让自己的身体更结实些。可这在纯粹的力量面前毫无用途,除了前胸,他的后背也听到一阵破碎的声音,是水晶宫的墙壁发出的。

    绡衣有很强的韧性,应该不会被轻易扯碎。可它并不坚硬,由外力带来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祈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烂了,他只看到血。很大一团红色在海水中蔓延,模糊了他的视野,连龙头的轮廓也看不清楚。

    涣散的究竟是他的视线,还是他的意识?

    在他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有一个黑影迅速地从侧方冲撞到龙头的一旁。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它错开了头。祈焕缓缓滑落下去,透明的墙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消散在海波之中。他落下来时,正好看到霜月君的身影。

    霜月君站在龙头上,觉得自己刚才那脚还不够用力。不然,这畜生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胡乱摆头呢?它的大半个身子已经从水银里探了出来,前半截身子不断击打着那些坚固的礁石。那些礁石不断颤动,将水银激荡出诡异的纹路来。它开始形成不规则的球状,一点点向上扩散,穿插在崩塌碎裂的礁石之间。虽然在深海之下,霜月君却像在陆地上一般敏捷,他灵巧地躲过飞舞的水银,一步步踏上或是绕开大块的碎石,且总能落回那条赤龙的身上,苍蝇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白涯和柳声寒迅速来到祈焕身边,将他拖到安全的圆形区域内。他脸色惨白,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症状。柳声寒的表情也不好看——她并不乐观。

    “心脏……没被断骨戳到,还有救,但是——”

    但这里并不是陆地,别提医馆,任何能用于急救的工具都不存在。

    柳声寒将手在他胸前摸索两下,他已经失去感觉。但他的肺泡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挤压,每一次呼吸都十分困难。他张大嘴,努力汲取更多的氧气,却无济于事。

    “不往下走了。”柳声寒握着他僵硬的手,“过了这关,我们就想办法回去。”

    可谁都知道,按照龙宫的构造,他们有来无回,这不过是她安慰的说辞罢了。

    “不要管我。”虽然失去语言能力,但他们的对话从来不是通过“说”实现的,祈焕笃定地表示,“我知道没救了。”

    他的瞳孔变得无神,“声音”在他们的脑中逐渐淡化,失去原本鲜活的力量。

第一百三十九回:无药而愈

    白涯并不甘心,他死死抓着祈焕的另一只手,抬起头,盯着柳声寒黯淡的眼睛。

    “不,还有救,还有办法。”柳声寒忽然眼前一亮。

    “什么?唔……不,我想……”

    这段对话是在很短的瞬间完成的。尽管祈焕想的不够明确,没能摸清她的意思,但这种精神的直线交流足以令白涯察觉她的企图。

    他明白了,但很犹豫。

    “这太冒险了。我们甚至不一定有能力接受这样做的后果。”

    “我为医者,岂能见死不救。”

    她有时候比白涯更像一个赌徒。

    白涯不知该说些什么。柳声寒能够从他混乱的思绪中解读出,他在担心,按照自己的方法会将其他所有人的命搭进去,甚至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柳声寒也知道,白涯没有第一时间反对,便算作是同意了。何况柳声寒早就下定决心。

    在想法被坚定的那一刻,便已成为无可更改的事实。

    “别赌。”祈焕的意识在做最后的挣扎,“不要赌,这对所有人都好——别赌,疯子!”

    柳声寒从白涯手中夺下蓝珀,摁在祈焕凹陷的胸口里。

    若夜叉与鲛人同源,鲛人应当也有不断修复自身的能力,但从未有什么传说提及此事。在有限的记载中,鲛人总是“死得很干脆”。夜叉也没有什么令人称赞的法力,而这短短的时间,恐怕也不足以让他们进化或习得特别的异能。所以在他们与夜叉的战斗中,那些怪物被砍断了什么身体部件都会迅速再生,想必靠的是海神的法器。

    祈焕已经痛到没有知觉了,可是现在,他感到胸口有一丝穿堂风般的凉意。说难听话,像是身子被打穿了一样。但恰恰相反,他的皮肉正以十分可观的速度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很快,痛觉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实在忍不住叫喊出声,口中的气泡不断地涌出来。

    白涯恶狠狠地捂住他的嘴。

    “你肺还没修好,想把自己憋死吗?”

    “我还是觉得会出事!我会不会长出两个心脏,第三条手……像是那群丑八怪一样?这就算了,若是乱了心智,你这不是好心办坏事吗?”

    柳声寒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态会如此平和。他分明与恶龙对视,直面死亡,却没有什么薄命之人的悲叹。即使是风中残烛般的老人,在气绝之前,大多也有无数难以明说的感慨或遗憾。但祈焕不一样,相较之下,他甚至显得太安静了——另一种意义上。

    要么是他当真什么都没有多想,心无杂念。

    要么他将其与另外更为重要的秘密,埋在更深的地方。

    是什么呢?凭借他们之间的友谊,琥珀也不足以将它挖出来,摆上台面。她并不觉得是他们的关系还不到位,是祈焕还不够信任他们——毕竟她也并不完全诚实,她知道。现如今的江湖,谁还没有自己的秘密呢?

    他们几乎能听到祈焕胸口传来的身体修复的声

    音。

    柳声寒抬起手,将蓝珀拿起来。沾着血的蓝珀上像是连着一丝烟,血水在海水里,显得纤弱易碎,但它们很快像烟柱,顺势流淌回了祈焕的胸口。

    他一巴掌拍上去,祈焕又喷出一团空气。

    “干什么!你才是要我的命!”

    “没事就好。”白涯看着他,“你又活过来了。”

    “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蛮好笑的。”

    “我可真的是这么想的!”

    柳声寒也不清楚,为何人的思绪在直接被暴露出来时,这段对话会显得有些毫无逻辑,甚至有些可笑。她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充其量是有些困惑罢了。毕竟她现在也不该将注意力完全放在这边。刚拿到蓝珀的时候,霜月君那边又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同时,整座龙宫都在颤抖。这与之前的变化都不相同,他们此刻确实在面临坍塌的风险。

    “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之后再说。你现在若是能打,脑子还灵光,就给我拿刀上。”

    “不是吧?”祈焕微微挑眉,“对病人这么严格?”

    白涯不再多话。他忽然抽出身后的双刀,在海水中抛起它们,让它们凭空转了半圈。接着,他抓住两柄刀的刀背,分开手,将刀柄分别递到祈焕和柳声寒面前。

    “……你这是?”

    “你们的兵器在这里不起作用。这两把刀,也不适合一个人用。它们是相通的,都是活的,即使在一个人手里也打不好配合。在小范围内,你们分开使用它。”

    “……”

    相较于声寒,祈焕是更吃惊一些的人。他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好刀,在此刻白涯就如此轻易地“拱手相让”了。当然,一方面肯定是他拿了也跑不到哪儿去,另一方面,或许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柳声寒依旧有些迟疑:“我们两个……当真配得上这把刀吗?”

    倒也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白涯明白,她的意思是想知道,凭借自己与祈焕的力量,是否能恰到好处地驾驭水无君锻造的神兵。白涯摇着头,说他不知道,拿来防身总可以吧。

    “刀剑乃身外之物。”

    “你怎么办?”

    “试试这个。”白涯拿出降魔杵来,“还不知它有什么用。虽然我很少用短兵……既然修罗王能拿来打架,兴许我也可以。”

    “虽然不知它有什么用,但我们也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像琥珀一样。”柳声寒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祈焕,“我不是想阻止你,只是想告诉你,务必小心。”

    “能用的就这么多,我们没得选。既然已经带了下来,就物尽其用,当做天意。你们不要再与龙正面接触了——绕过那些柱子,去找别的出口。”

    “……好。”

    “再者……”离开这片安全区前,白涯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蓝珀,“其实一开始,并非是我要跳下去拿它。”

    “什么?那为何……”

    “我的伤——也许你还记得,在脸上,被剑划破的地方……现在已经好了。我受到琥珀的影响……它告诉我,一定要抓住它。”

    “所以你就跳海?!”

    “我是被拖下去的。”白涯的视线从祈焕身上挪开,对上柳声寒的视线,“它真的很危险——比我们想的更危险。”

    祈焕真想抱怨他为何不早说,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再晚一步,自己或许已殒命黄泉了,还不是靠这两个胆大的死撑。何况以柳声寒那个性子,就算知道它的危险性,也不一定会停止冒险。往好处想——她确实在意他们的死活。

    当白涯重新投身战场之时,此地已狼藉不堪。霜月君不知是否出过手,至少这皮糙肉厚的龙不像是受过刀伤的样子。它很生气,且怒意有增无减。它倒是脱落了一些鳞片,露出细嫩的白肉,还有些黑红的、疑似血迹的东西。看样子,那更像是它自己撞的。这些礁石柱有不少已经倒塌,混乱的水银无孔不入,像烦人的白乌鸦一样来来回回。

    “你应该给它来一刀。”白涯看着游刃有余的霜月君,“你别又说还不到时候,还不至于。我看你跳活梅花桩还是很有闲情逸致的。”

    “嗯?你这么说我可就伤心了啊。”心里虽这么想的,他实际上没有这个意思,“但的确不到时候。我观察过了,它在龙族里不过是个小角色。在龙宫中,还潜伏着许多比他更厉害的大家伙们。”

    “怎么,你想引蛇出洞?”

    “差不多吧……不过不是现在。”

    “我确实不明白,很多事,只需要你拔刀的工夫而已。”

    刚说完,白涯与霜月君同时感到一阵心悸。这种情绪不是他们自发产生的,而是从别处传来的。白涯转过头,发现祈焕的方向上有一块破碎的巨石砸了过去,他险些没有躲开。看来,蓝珀连情绪的传递能力也加强了,这不像是好事,至少现在不是。若是在交战中,他们受到其他人的影响,错失良机,可就麻烦了。那两人也是,若好好地探着路,忽然察觉到战况的变化,多少也会产生麻烦。

    “速战速决,你不明白吗?”白涯重新盯向霜月君。

    霜月君抬起手,一掌击碎迎面飞来的石块,同时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躲过刃状水银的运动轨迹。他仍一副无关紧要且气定神闲的架势,这不止一次地令白涯感到烦躁。

    赤龙再度发作,它的眼神像是发光的矿石,坚硬且灼热。它的尾部也从水银中完全抽了出来,原本宽敞的空间显得更加狭窄。让它被挤压在这里,看上去反而有些可怜。它暴躁地甩尾,又是一块断裂的礁石飞奔而来。白涯迅速抬手,石头撞击在降魔杵的尖端,瞬时四分五裂,碎块朝着四面八方飞溅,形同孔雀开屏,万箭齐发。

    霜月君侧脸躲过飞窜来的几枚碎石,终于正眼看向他。

    “你们向来责备我不拔刀,却从来没人问过我,为何不拔刀。”

第一百四十回:无做无休

    “……那我现在问了。”白涯看着他,再度抬手,击碎新的石块,“希望你快些解释。”

    “我说过,封魔刃的主人,便是它真正的鞘身。使用得越多,人的灵魂,越是能与这修罗的造物磨合。久而久之,即使想将它拔出来、本能将它拔出来的人,也不再能做到。”

    “但你想摆脱它……”

    “没错。下一个拔出它的人,便是新的霜月君了。”

    霜月君横起封魔刃,一阵看不见的力量在瞬间掀开面前的一切障碍。以他为圆心,一块干净的空地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令白涯着实心里一惊。远处行动的祈焕和柳声寒也看过来,视线穿过层层障碍,真实地接触到这一方的虚无。

    这片范围里什么都没有,连外围残破的礁石都被整齐地划出了断面。

    封魔刃——即使不将它拔出鞘来,也有如此令人渴望的力量。

    “若是活着回去,我该将它丢入人间,令它随波逐流——总该有人趋之若鹜。终归,能遇到更有缘的人罢。但不该是我。”

    霜月君从礁石上跳下来,缓缓降落到白涯的面前。他伸过封魔刃,另一手空着伸向了白涯,似乎是在讨要什么。

    “若一定要我出手,不如——我们换换。”

    白涯看着他的眼睛,那仿佛深冬凝结的厚重冰层之下,似乎有光在雀跃。

    于是他不说话,只是伸出手,等霜月君将封魔刃放到他手里,再将降魔杵交过去。接过这把样貌古怪的胁差后,白涯像是第一次见它时横竖看了看。

    “刀不出鞘……怎么能是刀呢?”

    “当普通的短刀用就好。”霜月君将八指长的降魔杵炳部攥在手里,“你学东西向来很快,用不了几招便能领悟。”

    话音刚落,那愤怒而狂躁的赤龙忽然在残破的礁石柱中转过了身,朝着二人便是一阵横冲直撞。白涯立刻侧身闪开它的轨迹,回过身,他发现霜月君非但没有躲开,反而正面对着龙头直冲了上去。那一刻白涯的困惑盖过了他的紧张。毕竟,面对如此庞然大物,纵谁武功盖世、身经百战,也不该如此莽撞地迎头而上。

    下一刻,赤龙张大了嘴,露出漆黑的獠牙。霜月君势头不减。

    “你疯了!”

    白涯在心里大喊。同时,嘴里又冒出一串气泡。

    他没有得到霜月君的回答。他心无杂念,一往直前。紧接着,赤龙的血盆大口便将送上嘴边的霜月君一口吞了下去。那一瞬间,白涯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疯子——有病的疯子。神经病!

    “老白!”

    他听到另一边喊他的声音。或许是离得有些远,蓝珀的联络不太清晰,何况他也无法确定他们在哪儿。但他没有犹豫,而是立刻抛弃了这方战场,泥鳅一样钻进礁石的“残垣断壁”之中。趁着赤龙没回过神来,他不断地用手在礁石上抓握、推拉,以此控制自己的游向,终于找到了呼唤声的源头。

    “看这儿!”

    祈焕给慌忙赶来的白涯指了一个方向。他经历重重障碍,来到了厅堂的对角。这又是一面光滑的水晶壁,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儿堆砌着许

    多石头,最小的也比人头要大。而且这些也不全是石头,还有大块的珊瑚礁,和破碎的水晶块。水晶块是透明的,看不到对面,和其他材料马虎地堆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凌乱而刻意的画面。这种狂乱的构造与水晶宫应有的精致与气派很不搭调。

    “能推开吗?”

    “卡得太死了,用你的刀也敲不开。”

    “不是你的东西你用的还真不客气。”说罢,他立刻抢下祈焕手里的黑色弯刀,重新插回自己腰后的刀环里,“但这种痕迹,还有石头强行贴合的缝隙,应该是人为的——也可能不是人。等等,声寒呢?”

    “去另一边儿了……霜月君呢?”

    “……给龙吃了。”

    “什么玩意?”

    “他自己送死,谁也救不了。再说了,他是六道无常,死不了,怕个什么劲?”

    祈焕眼睛瞪得有蓝珀那么大。他低头看了一眼白涯手里的封魔刃:

    “遗物你都捡回来了??”

    “可是降……”

    白涯还没说完,身后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想要拔刀,幸亏提前看清楚是柳声寒干的。两人转过身面向她,她的目光却在他们身边的石门上停留了一小会。接着,她拿起白涯的另一把弯刀,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

    “那里也有这样的‘门’。我不知道这里也有。”

    “推得动吗?”

    “完全不行,刀也敲不开。”

    “……”

    “你怎么不说她?”

    “说什么?”

    柳声寒没懂祈焕的意思,她看着祈焕,祈焕看着白涯,白涯看着柳声寒。

    不远处的赤龙发出一阵咆哮,这一带的海水也为之震荡。它似乎更有精神了,正在此地大肆破坏,势如破竹般冲撞着为数不多的礁石柱。

    “果真是妖物,吃了人和疯了一样。”

    “哎,声寒,老白说龙把霜月君给吃了,他会不会有事?”

    祈焕有些急切地望着她,柳声寒微微挑眉,表情有些复杂。但她还是微微摇了摇头,回答他说:

    “六道无常的名字在阎罗魔大人手里……灵魂与肉身皆是不死不灭,这你不用怕。”

    “别说没用的了。”白涯用大拇指示意斜后方的碎石门,又望了一眼柳声寒指过的那个方向,问他们,“走哪儿?这龙没法对付,走为上策。霜月君说这里还有更多的龙。”

    祈焕有些顾虑:“我怎么觉得……哪儿都不安全呢?”

    “那你留这儿?”

    “你对病人的语气能不能友好一点?”

    “等你真变成死人再说吧。”

    赤龙击穿了最后一排防线,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闪开!”

    站在中间的白涯忽然伸出左右手,同时将两边的人狠狠拍了出去。他大约是没掌握好力道,心里太着急,祈焕和柳声寒的前胸一阵剧痛。而后者,大约是能切身体会到先前祈焕遭遇的十分之一的疼痛了。

    而十成的剧痛,白涯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

    龙将他狠狠抵在那碎石堆砌的门上,凹凸不平

    的部分像是分别给了他一拳。他是比祈焕结实点儿,但没结实太多。与祈焕不同的是,他手上还有一件像样的武器。

    用刀鞘戳龙略微柔软的下颚,这个行为没有令它产生任何反应,甚至更用力了些。比起上次,这条龙的身体更加躁动,像是被撒了盐的水蛭似的疯狂扭动。它的尾巴用力扫向一根石柱,半根柱子倾斜而下,柳声寒没能躲开,被它压住了腿。细碎的水银像黏稠的水花,在水中以极慢的速度溅射出去。很不巧,她被压在水银池的位置上。巨大的石柱像是捣药杵似的,要将声寒慢慢碾下去。她的手中一直紧攥着白涯的白色弯刀,现在,她将它高高举起。

    祈焕想要冲上前,被龙无意识的摆尾打回去两次,他不甘地一再尝试,终于穿过了水银与碎石构成的“结界”。这时候,被白涯的反抗激怒的龙再度挥动尾巴,一下甩到祈焕后背,像是巨人的一巴掌将他拍了下去。不过,他总算来到柳声寒身边了。他狼狈地爬起来,试着拉扯她,她却纹丝未动。

    白涯本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生一计。他攥住封魔刃的一端,伸长了另一端,刚好能戳到赤龙的眼睛。它感到强烈的不适,略微松开了些,白涯便趁机溜之大吉,从下方抄至那两人的身边。赤龙突然开始全身痉挛,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既没有追击白涯,也没有朝另外两人攻去。这阵异常给他们争取了些许时间。

    “怎么样?”

    “压住了!”祈焕的手好像在抖,“我不敢用力拽……”

    意外的是,柳声寒显得比他们还要冷静:“你把刀先拿好。我腰以下没什么知觉,别浪费时间,去开门。”

    “那你呢?!”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以为这时候琥珀能救你吗?!”

    “你先把它们拿走。”

    柳声寒的冷静令人胆寒,这比祈焕那种淡然要可怕得多。虽然在相对短的时间内,白涯已经两次面临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但谁会习惯死亡呢?不论多少次,也不会有人对此习以为常。但她就是这么镇静,仿佛她并非面临死境,而是真有什么办法生还,然后与他们暂时分开罢了。这种自信掺杂在她的思绪里,险些把两人说服了。

    但他们怎么可能会被说服?

    柳声寒拿刀的手还抓着蓝珀,她的手不算大,有些抓不住。她将蓝珀扣在祈焕手里,然后要将刀递给白涯。白涯只是抓着她的手腕,试着阻止她被巨石压进水银狂潮的速度。

    “先拿刀。”

    白涯没有理她,依然拽着她的手腕。祈焕用力推着她身后的石柱,自己半个身子也探在水银池上。赤龙依然神经质地抽动着,不知是不是被白涯戳坏了一只眼睛,直到现在也没有攻击他们。只是那些礁石的碎块时不时打下来,偶尔砸在他们身侧。

    “……好吧。”

    柳声寒忽然用左手接过自己右手的刀,微微后扬,白涯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她忽然将弯刀用力朝他们身后丢了过去。刀柄擦着白涯身后另一把刀的刀柄而过,略微改变轨迹,立刻扎进那石堆门的缝隙里。

    白涯忽然被看不见的力向后扯去。

第一百四十一回:无颜落色

    那看不见的力量,源自两把刀碰撞后的共振,触发了双子刀的磁力。白涯还没能反应过来,便被黑色的弯刀牵扯,忽然被强大的吸引力生拉硬拽,生生将他的手与柳声寒扯开,他整个人再度被狠狠摔到石门之上。

    一块小小的礁石滑落了,轻轻砸上白涯罩着绡衣的手背。他回过头,发现石堆门上出现了小小的缺口。在第二次撞击之下,它似乎有些松动,石头间不那么紧凑了。

    有红色的液体从水银池里冒出来,像是更柔软的、更透彻的水银。

    它们从柳声寒被淹没的半身中涌出。随后,它们逐渐扩散成一片红色的血雾。这里的血流淌得更缓慢,比祈焕受伤时显得浓郁。

    “你流血了……”祈焕手忙脚乱地将蓝珀塞到声寒手中,“没事,这次肯定也没事。”

    “应该是石头压断了骨头。”

    “你如何说出这么轻松的话?”祈焕攥紧了她的手,“你不痛吗?”

    不知海神的法器是否起到作用,但这显然对他将声寒拉出来没有任何帮助。毫无疑问,她已经出不来了,她下沉的位置已令水银蔓延到胸前。那细小的水银流像是树的根须,勾在她身上,拼尽全力地生长。他的胸前也还残留着那时候的血痕,他知道有多痛。

    “那边的通道开了,你们快走。”

    “我们能——怎么能……”

    祈焕攥紧了柳声寒的手,她的手也没有任何温度——她向来如此。可不知她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她慢慢把手从蓝珀与祈焕的指间抽出来,没有一丝犹豫。这时,又是一枚碎石砸下来,打在柳声寒的头上,她小声地叫了一下,小串气泡从嘴里漏了出来。祈焕抬头看着发狂的赤龙,默不作声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紧接着,他一拳砸向了声寒身后的石柱。

    半截石柱在顷刻间炸开,发出的声响比龙造成的还要巨大,似乎震得整座龙宫都随之震颤。石柱碎成更加细小的碎片,最大的也不超过一枚鸡蛋。碎石快速地飞向四面八方,像是某种铺天盖地的暗器,它们砸在白涯身上,他及时护住了头。还有许多砸在赤龙身上,它感受到疼痛,亦或是尊严受到挑衅,尽管它的身体仍不那么听话,但它还是朝着祈焕撞来了。

    他没能把柳声寒拉出来,细小的水银流变成无数双手,将她恶狠狠地拖了下去。

    赤龙即将把祈焕撞飞出去、或是碾成一滩肉泥的时候,白涯及时扯住他的后领,将他猛地拉到一边去。他的表情有点茫然,显然还没能接受当下发生了什么。他参与的战斗不多,来到九天国后,才是他人生中主要战斗的集聚阶段。因此,他显然不具备白涯的某种心理素质——某种在战斗中切断情绪感知的能力。这大概是战士们才具备的素养,说不定,君傲颜做的都比他好。战场上不能犹豫,不能晃神,哪怕是一瞬间为友军的死亡或重创产生动摇,下一个会命丧黄泉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别他妈把自己搭进去!”

    即使仅仅只是在心里吼了这么一嗓子,祈焕都能感受到某种程度的震耳欲聋。他低下僵硬的头,

    望着手中散发着蓝色柔光的宝石,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柳声寒的体温。

    不存在的体温。

    就在不久前,她用这东西救了自己一命。于是他转过头,睁大眼睛,显出一种可怖的无辜来。他仿佛在质问一般,忽然抓紧了白涯的两边手腕。

    “为什么不救她?”

    白涯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祈焕觉得他简直是兜着力道打的。但这下,他终于稍微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一句多蠢的问题。

    一个他知道答案的问题。

    就在这时,原本出现裂隙的门开始出现嗡嗡的震动,震感逐渐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由远及近。这不是错觉,他们知道,因为有什么东西的吼声也随之清晰。

    另一条青色的巨龙破门而出。

    它的体型比赤龙略大一些,目光一样凶戾,样貌与赤龙略有不同,但终归都是龙。也就是说,这些守护龙宫的龙在殿内各自占据了一块地方,想必另一扇门后也驻守着另外的龙。青龙完全挤了进来,大概是注意到这里的异动。既然他们破坏了这作为隔绝的门,也许就算是冒犯它的领地了。龙宫本身或许不是这种构造,而是在被龙族占领后,才有了新的改造。

    两条龙将海水流动搅得颠三倒四,两人用尽全力扒住眼前一切能抓的东西。那条红龙显得很不正常,这会儿,它又失控了,即使同类的到来也没令它有丝毫改观。青龙本是冲着入侵者来的。可就在它扑来之前,赤龙忽然撞向了它,锋利的獠牙刮掉了一排青龙的鳞片,血溢了出来。白涯与祈焕借机穿过堆砌碎石的门洞,躲到了另一边去。

    祈焕借蓝珀的光,大致扫过这片区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白涯正准备拉着祈焕跑路,身后的龙啸忽然变得尖锐起来。陡然的高音如不知名野兽嘶吼,似龙非龙。他们回过头,通过宽敞的洞口看到赤龙像是在太阳下暴晒的泥鳅,蜷曲,舒展,反反复复,似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那条青龙不知是被它激怒了,还是想试着帮它,总之,它没有追向逃走的两人。

    忽然,赤龙的口中喷薄出大量的鲜血,这一口血比任何一个人类全身上下的血加起来还要多。血混着海水钻入青龙的鼻孔,它显得有些惊诧,又有些困惑。它没有靠近赤龙,反而退远了些。紧接着,更多异物从红龙的嘴里倾泻而出,但那是纯黑色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像一种特别的尘土或是烟雾,在海中徐徐蔓延,构建出一种特殊的轮廓来。它没有像之前一样扩散而去,在海水中淡化。尽管这个时候,两人都觉得这一方海域隔着淡淡的红色,不知是不是错觉。

    黑色的尘雾同样形成了龙的形状,与那青龙几乎一般大。青龙示威般发出吼声,整个面部的鳞片与绒毛都炸开,面目狰狞,鸷狠狼戾。可赤龙的眼神分明是涣散了,它整个身子变得干瘪,塌陷下去,像极了一串蛇蜕,而那串可怖的黑烟才是正体。

    接着,是第二团烟,第三团烟。

    祈焕忽然感到一阵战栗。

    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是对未来的感知。迄今为止这种感觉还没有出现过差错。他拉着白涯不断地后退,离那扇门越来越远。最终,两人退到连门洞都显得很小,仅能看到那一点点画面的地方去。

    倏然,晶墙崩裂。

    飞溅的水晶在水中发出特殊的破碎声,两人被水流的冲击向后掀了一段距离。当他们顶着破碎的水晶渣抬起头时,看到的一幕让二人不约而同地僵成两尊雕塑。

    赤龙嘴里的烟雾还在扩散,更多的黑龙成型了。有的从它咧得不成型的嘴侧挤出身子,有的从黑雾形成的龙嘴里钻出,形成新的龙形。许许多多庞大的黑色怪物以一种可怕的形式增加着数量,同分裂一般,场面可怕得令人说不出话,祈焕胃里甚至泛出奇怪的恶心感。几条黑色的雾龙在水中疯了一般冲向青龙,争先恐后,像是宽大而长的黑带子将它紧紧缠绕,撕扯,两人完全看不清黑雾里的情况。

    “那条龙怎么了?”

    祈焕指向赤龙的方向。这儿比刚才的空间要宽敞许多,加之他们离得很远,虽没什么掩体,赤龙却显得很小,不知是不是与它变得虚弱有关。它死了吗?两人不清楚,也不敢贸然上前。它从高处缓缓地飘落下来,速度很慢,身体也很软。不是那种棉花似的柔软,而是显得很僵硬,就好像一根树枝被折成了好几段,没有完全分开,只是被树皮勉强连接在一起那样。很快,从它的腹部破开一个尖锐的物体,那东西的末端似乎在发光。微光只是闪现了一瞬,一道漆黑的裂口便从赤龙泛白的腹部炸开了。有什么东西破其而出,划过一道红色的尾迹。那东西本身也是红色的,从远处看小小的。以比赤龙下落更快的速度滑行了一阵后,他们才能看出,那似乎是个人类的轮廓。

    接着,深红的血迹如茧般向后飘散,人的影子破茧而出。

    迎面走来的是泰然自若的霜月君。他好像没有经历过战斗,也没有消耗力气。甚至,他身上纤尘不染,别说是血迹,就连一颗沙子也没挂在衣服上。

    “怎么了?”他用袖口抹了抹降魔杵,再抬头看向二人,“你们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你……这……”

    “对了,这降魔杵……确实是个好东西。”他横竖打量着,颇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战斗的时候,它会指导你,给予你一些武学知识……还有一些降妖伏魔的阴阳术。”

    白涯接过来,霜月君接着说:

    “唔……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在离开降魔杵后,我立刻忘记也失去了那些阴阳术的使用方法……武学大多是我知道的,感觉不太明显,但的确助我一力。阴阳术,我也略懂,但方才用过的一些已经忘记怎么使了,只记得会用,用过。想必,不属于一个人的武学也会随之丢失吧。来,再借我一阵。”

    白涯本来打算将这烫手的封魔刃赶紧还给他,谁知他来了这么一句。于是白涯又将降魔杵递了回去,眼神古古怪怪。

    祈焕道:“那听起来是个好东西。”

    不过他的心思有些不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二回:无心避退

    “也很危险。我能感受到它里面像是……封印了某种怪物或是恶兽似的。那是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可能是那些武学和法术的源头。”霜月君道。

    白涯看着他手里沐浴过龙血的降魔杵。经过血的滋养,它的光辉似乎更闪耀了。

    “它在与人斗争,你若赢了,便能驾驭它,若是输了,我可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总而言之,我不建议你们使用它。”说罢,霜月君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啊,还有,这个也给你们。”

    霜月君从怀中取出一枚珠子,呈现灰白色,有点像碳,但也不至于那么深,而上面还带着一些独属于金属似的光泽。

    “……龙珠?”

    “龙珠。”

    “有什么用呢?”

    “值钱吧。拿到陆地上去,总会有人给你们慢慢说道的。对了,柳声寒呢?”

    “……”

    两个人都没说话,也没看向他。从几人动荡而混乱的思绪中,霜月君已经得知了答案。

    “这样啊。”他好像并不悲伤,“她不会有事。”

    “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算不上质问,祈焕是实打实地疑惑,只是这种疑惑掺杂着某种程度的愠怒。霜月君好像是最年轻的六道无常,但即便如此,对人间生死之事却冷漠得可怕。因为他已经死了,还是因为他生前死后都杀了很多人,所以对生命毫无敬畏可言吗?祈焕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甚至不介意这部分想法通过蓝珀被霜月君读到。不如说,他还巴不得他知道。

    “她信我不会死,我也信她不会死,就这样。”

    说罢,他一摆手转过身去,心无杂念。白涯和祈焕对视了一下,竟也无言以对。可霜月君和柳声寒,那能一样吗?

    霜月君看着那几条黑龙,烟雾形成的黑龙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而是与那条青龙相互争斗、撕扯。接连不断的嘶鸣声如垂死的马,如受伤的狼,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抗争。

    却无补于事。

    在这空荡荡的殿内,几条黑龙就这样将它完全包裹,线球似的挤作一团,又像泡软了的面。最终,那哀鸣声弱下来了,逐渐变得细微,直到完全消失。很快,那些龙倏然散开,仿佛群聚争食的鱼群上方忽然砸下一颗石头。黑龙散去,但又朝着一个方向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是霜月君所站的方向。白涯和祈焕纷纷后退,与他拉开距离。这时候,所有黑色烟雾的龙都一拥而上,霜月君却纹丝未动,任它们撞向自己。那两人就站在他的后方,眼看着那些凶恶的、没有眼珠子的黑龙全部消失在霜月君的身前了。

    他慢吞吞地仰过头,脸上掠过一道像是活纹身的黑影,却很快消失了。

    白涯蹙着眉,侧目道:“那是什么?”

    “一种——法术?吧……”他这语调,自己也不确定似的。

    祈焕问:“你生前就会吗?”

    “不……是我死后悟出来的。姑且,也算阴阳术。谁知道呢。”

    白涯再看向霜月君的身后,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只有几片细碎残缺的龙鳞徐徐飘落,泛着青色的光

    泽。那条龙哪儿去了?除了这些鳞片,一点残骸也不剩下,甚至一丝血腥他也没能闻到。它消失了吗?还是说,它也同样化作那群黑龙的一部分了?

    他不知道,也不想问。

    几乎整面水晶的墙壁都在它们的厮打中崩坏了。乱七八糟的残骸与礁石混在一起,没有一点空隙。祈焕游上前去,将手指塞进石头缝里,试图将它扒开,但这种力量微乎其微,丝毫不能撼动这片废墟。

    “只能另寻他路。”霜月君道,“若想找你们的……朋友,从这里走可行不通。”

    “对你来说打破它也不是什么难事吧?”白涯质问道。

    “不是。但这几道墙的厚度和方位,大概是龙宫承重的关键位置。若将它完全破坏、移除,恐怕整层楼塌了也不是没有可能。龙族可能知道这件事,才没有将这儿完全改造成为己所用的形态。”

    两人不知真假,也没法反驳。

    继续往前走,他们才发现这地方大得过分。没有任何家具、摆件或者其他装饰在里头,只有上方泛着幽幽冷光的水晶盏,天花板也很高。这个地方有战神殿大吗?不好比较,因为没有任何参考,而且令人陌生。这种情况下,真正评估它的面积就变得困难起来。

    前方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白涯上前捡了起来。是两支箭,但只是形状相似,它的材质是用珊瑚制成的,尖端削得很尖,末端却没有搭弓绳的凹槽。

    “原本是这里的暗器。”祈焕回忆了一下,“泉姑娘她姐姐是这么给我们说的……是有这种机关来着吧?箭雨,还有那种闪得很快、几乎要把人眼晃瞎的光。不过听说那种光对人不敏感的眼睛而言没太大作用。”

    “但光和箭都没有出现。目前为止,我们只见过针对外人的特殊阵法。”

    白涯说罢接着打量那两支特殊的箭。他发现,箭身上还镶嵌着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彩色水晶,大约是装饰。

    霜月君道:“应该是被占据此地的龙破坏了。具有实体的机关,对龙这样的庞然大物,没什么攻击性可言。就算是致幻的法术,在目标过大时,也可能不起作用。”

    祈焕伸手从白涯那里拿过来一支,反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端倪,似乎只是普通的箭。他们接着走,一路上什么困难都没有遇到。比起直面危险,提心吊胆地担忧着危险不知何时到来,这更令人难受。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白涯忽然发问,目标是祈焕。

    “什么?你说。”

    “你是怎么把那块石柱打碎的?做到那个地步所需的内力,不像是凭你能做得到的。”

    霜月君忽然将视线挪了过来,一副看戏的架势。

    祈焕欲言又止,思索再三。他的思维忽然混乱起来,像是淤泥下蠢蠢欲动的莲花,随时会将自己与其他一切掩藏在泥沙之下的东西揭露出来。他想要隐藏什么,又想要说些什么,这两个部分有所重合,有所堆叠,令他一时难以阻止自己的思路。

    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去想,让大脑一片空白。

    “你怎么了?”

    “他大概是瞒着你什么事吧。”霜月君忽

    然笑了一下,有些刻意。白涯试图从霜月君的脑海里挖掘出什么东西来,但他要么藏的很好,要么也并不知道多少,只是起哄罢了。

    “琥珀吧。”祈焕的思路忽然清晰了些,“应该是被救下来的时候……得到了什么。”

    白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托起的蓝珀,不再说什么了。他说的不错,况且是柳声寒赌了一把,才将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那些拥有蓝珀的夜叉都变得那样强大,也不是不能解释。再者……将这件事展开讲,怎么都会想起柳声寒最后的面容来。

    那是如此平静。

    她大约是凶多吉少了。虽然说着现在要绕路去救她,但他们都知道,说不定连尸首都看不到。就算找回来,还全着吗?他们都不敢肯定。更要紧的是,也不知君傲颜那边怎么样。若她平安无事,若他们还能活着出去,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若君傲颜也并不平安呢?

    不要再想下去了。

    没过多久,他们离开这处空间,来到一条走廊上。走廊也很宽敞,两边多了些无聊的装饰,但都残缺不堪,像是被撞坏了。走过长廊,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的裂纹,不像是原本就有的,而像是之后被什么人破坏的。

    “这个位置,对应的应该是声寒找到的‘门’。”祈焕有些犹豫,“我不确定……”

    “你方向感不是挺强的?”

    “再怎么说也是水下。何况,罗盘也不在我手里……”

    罗盘当然在柳声寒身上了,几人都不再说什么。白涯先从那个三角形的洞里钻进去。在这样“透明”的墙上,任何裂纹都十分明显,像一条黑色浮空的裂口,看上去十分狰狞,随时会动起来一样。接着祈焕走了过来,然后是霜月君。他们都来到这个新的空间以后,继续向前走着。但没多久,他们就发现有什么庞然大物盘踞在前。

    它好像是龙,好像不是。离近了绕着走一圈,才能发现,原来是一只蜷缩成团的龙。这龙的颜色是深灰色的,鳞片与皮肤上有一种奇怪的纹路,看上去像矿物似的,摸上去也坚硬又冰凉。它没有任何声息,没有呼吸的起伏——或是他们看不出来罢了。

    “它还活着吗?”

    “不知道。但先前那样大的动静,它没有一点反应,怕是个聋子。”

    “那也该感到震颤才对。”

    这蜷缩的巨龙阻挡在前面,紧贴着墙壁。在它身后,隐藏着柳声寒从对面发现的“门”。

    “把它弄醒?”祈焕在它附近游走,试图找到这条灰龙的头。

    “那我们怕都要死在这儿。”白涯回头看了一眼旁观的霜月君,“……如果某些人只是这样看着的话。”

    被提名者毫不在意。白涯摇了摇头,也游上去,和祈焕一起在龙的身上寻找着什么。

    “而且就算它醒了,我们还要想办法,破坏那些坚固的石头堆。”

    这很难,他们知道。到了这一步,似乎不能再取得任何进展了,否则就要支付他们可能无法承担的代价。就算接受了代价,事情也不一定能称心如意。

    可是,事已至此,谁又甘心就此认输。

第一百四十三回:无坚不陷

    沉睡的巨龙了无生息,像一具坚如磐石的空壳。

    他们环绕它的一周用了一段时间,最后,他们确认了这件惊人的事实。

    这是一条假龙。

    最终完全得以确认的人是祈焕,他终于找到龙头处。它没有任何鼻息,像是死去一般;它也没有眼睛,那地方只是闭合的、有一条凹陷的缝隙。那缝隙只是一道单纯的孔洞,眼皮下并没有藏着眼睛。这很令人意外,硬要说,大概是难以确认它的材质,他们才误认为是真实的龙的部分。何况它太逼真了,即使是这样冰冷的材料也能雕刻出十二分的神韵。

    他们还发现,这条盘起来的龙身,有许多缝隙。那是没有完全重合交叠的躯干,它们之间最宽的有二尺宽,足以让一个成年人类钻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你在看什么?”祈焕看着张望的白涯,“你该不会想进去吧?”

    “有点在意里面是什么。”

    “空的吧?我们还是快想办法把它挪开,或者干脆凿开算了。不过是一条假龙而已,也闹不出什么事来。救人要紧。”

    霜月君来到旁边,也没有像白涯一样把头伸进去,只是在旁边扫了一眼。

    “里面有东西。”

    “什么东西?”

    “有不一样的水流。里面的空间比预想的大。”

    “怎么会?是有什么法术吗?”

    “我不确定。或许下面有更宽广的空间,与一楼相连。”

    他和白涯讨论起来,祈焕有些头疼。

    “你们到底还救不救人了?”

    “这石材,是千万年前层层挤压、堆叠,在深海中挖掘出的,比钢铁还坚固。”霜月君敲了敲龙身,“单单从外部破坏,恐怕不大可能。我看了它的结构,以这个样子盘踞,是有意为之,它几乎坚不可摧。”

    “你的意思是进去,然后从里面找到破绽?”祈焕皱起了眉。

    “应当是的。既然外面没有任何下手的地方,不如去里面看看。要知道,任何兵器,都一定有脆弱的部分。只要瞄着那儿狠狠一击,粉身碎骨,是轻而易举的事。”

    霜月君说得轻松。白涯看了看手中那不能出鞘的封魔刃,思索了一下可行性。

    “那我去吧。如果不行,就把降魔杵递给我。”

    “等等,可是……可——”

    祈焕欲言又止,总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你要去?那也可以。”说着,白涯将封魔刃塞给了他。但祈焕并没有接过来。

    “不是……”

    “不是什么?你不也很着急吗,我们当然要想办法了。”白涯不明白他到底在这个时候磨蹭些什么。方才最着急的属他,可现在又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未免令他有些烦躁。

    “万一里面有危险呢?万一连接在一楼的其他陷阱里?万一这是个圈套?”

    祈焕也焦虑地辩解起来,脑海里的思绪混乱极了,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几乎有一百个问题与一百零一个担忧,唯独没有答案。他好像比之前变得胆小,变得畏畏缩缩。

    “你没有我认识你的时候那么有勇气了。”白涯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你当时要来南国,我没有逼你也

    没有拦你,即使你不来也无所谓。我看你那时的样子倒是颇为无谓,后来也知道你确实有两把刷子,倒不是真那般无知无谋。可现在你在退缩什么?不是要救人吗?”

    白涯几乎觉得莫名其妙了。他瞪着他,眼里算不上愤怒,反而有些疑惑。他这样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祈焕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出事儿了怎么办?”

    “我不怕啊?”

    “我怕啊?”

    “所以我去啊?这有什么问题?”

    “不是,我把问题表示得这么直白为什么你还没懂?”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霜月君眉心微皱,心里是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慈父的样子。白涯看他那德行,没被祈焕气到,反而快被霜月君惹火了。

    “你笑什么?”

    “我可没笑。”

    “我听你心里暗自挺乐呵的。”

    “你看不出来吗?你们来时还是四个人,如今只剩两人。不论你还是他,若是有去无回可就没意思了。且不提能不能活着出去,死都死不到一块儿去,听上去着实凄惨。虽然……我是不在意这些。想必祈公子,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吧。”

    面对霜月君的这番表态,祈焕倒是比白涯冷静多了。他看了一眼霜月君,心情稍微冷静了些。他微微颔首,摇头,大概是在酝酿些什么。

    “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理由。”他转向白涯,“你知道,我不喜欢水——但在来到这儿,在与夜叉之前就不喜欢。”

    “是因为你儿时那个溺水的少爷?”

    “不是少爷……是玩伴,朋友。”提及此事,他虽未逃避,但显得有些疲惫,“他便是死于溺水——为了我,为了救我,你明白吗?”

    白涯望着他,眼里没有太多起伏。

    “我是觉得你说那事的时候,有些问题。我当时说那少爷灵根不足,其实有些怀疑,只是懒得说。勤能补拙,再怎么也不至于将自己淹死。我猜,的确是有什么别的意外。”

    “是水鬼。”祈焕顿了顿,“水鬼索命。”

    “……所以他为了救你,用蹩脚的阴阳术与它斗争?”

    “他没有,他直接替了我。”

    “他替了你?”这倒是令白涯有些不解,“没有做什么反抗么?他就这样讨厌自己的生活?如此一来……”

    “他……是反抗他的父母。不,也不是这样。”祈焕摇了摇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一细说。我可不想看着你送命,像那个时候一样!”

    看着他坚毅的眼神,白涯姑且能明白为何他如此“优柔寡断”了。但他还是在心中默默叹气,并对自己的打算毫无改变。

    “依你这么说,柳声寒也不能不救。”

    “我知道。”祈焕拉住白涯的袖子,“我们得一起去。”

    “那如果出了事,我们可就一个人也不剩了,你想清楚。”

    白涯诚然是不怕死的,说话也直接。但祈焕难道就是怕死之人吗?他摇着头,眼神里有坚定,也有淡然,颇有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势。白涯微微皱眉,对这种“勇气”不知如何评价,但他也没有反对祈焕的决定。

    “行吧,多一个人便多一份胜

    算。”接着,白涯望向霜月君,“你不必管我们。若你等得不耐烦了,直接离开也可以。”

    “那你们可要快些,我一向没什么耐心。记住,你们的目的是打碎这座雕像,别的一概不要多管。”

    原本他们就没打算指望霜月君,他这么说,便是愿意等了。这反而让两人有些意外。他们点了点头,白涯就朝着那最宽的洞口近了一步。

    “我先下去看看,若确定无事,你再跟来。”

    祈焕点头同意,白涯就将身子试着探进龙身之间的洞窟了。洞口形状扁平,也并不是非常好进。白涯身后的刀还卡住了,祈焕帮他将两把刀错开,这才推了进去。白涯试着在水里转过身,扒住了龙身的边缘。下方一片漆黑,他感觉此处的水流不太对劲。于是,他转身对外面的祈焕说道:

    “先把琥珀给我,我看不清里面。这儿太奇怪了,水的流向很乱。”

    “好。”

    于是祈焕取蓝珀来。就在白涯伸出手,准备从他手里接过蓝珀时,他忽然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将他向下拖拽。像是有一种吸力,无形的大手死死攥着他的脚踝,生拉硬拽。同时,他腰间也明显感觉到水流只顺着一个方向搅动,他立刻将封魔刃叼在嘴里,紧咬牙关,生怕它被海水卷走。同时,他双手用力攥着石龙的身子,一只手也不敢轻易松开。

    “怎么了?!”祈焕一惊,“里面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

    说着,他也要朝里面看。就在这时,霜月君却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别过去。”他表现出一种罕见的紧张,“下方有很强的邪气。”

    “你怎么不早说?!”

    “这是凭空出现的。就在刚才,灵力还没有这么浑浊。有什么东西察觉到了。”

    “我不可能就这么看着!”

    “你要死我也不拦你!”

    霜月君刚说完,手还没松开,被祈焕一巴掌打了下来。接着他便抓住白涯的手腕,试着将他拉上来。里面逐渐形成一道漩涡,白涯感觉自己的身子要被扯碎了。

    “你妈 的——松手!”

    “不可能!”

    白涯皱起眉,龇牙咧嘴,狠狠咬着封魔刃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祈焕不为所动,仍抓着他不放。他感觉很不好,他先前也是这样抓着柳声寒的。

    白涯忽然松开一只手,抓住口中的胁差。紧接着,他忽然挥刀鞘朝祈焕的手扎过去。他不是很用力,但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他。祈焕虽不打算放开,却在那一瞬稍稍松了些力。紧接着,龙身里未知的力量立刻抓住机会,就这样将白涯生生拽走了。

    可恶!祈焕试着将整个身子挤进去,霜月君再次抓住他。这次他的力气很大,在拉他的一瞬间让祈焕的手臂直接脱臼了。他感到一阵剧痛,想要发出惨叫,却因牙关紧咬,只有一连串细碎的气泡从嘴角流泄而出。

    蓝珀从龙身上滑落,祈焕看到它掉在外面。里面的异常似乎消失了,他推开霜月君过去看,什么也没有。右肩还在隐隐作痛,可相较之下,他仍觉得白涯砸得更疼一些。隔着薄薄的绡衣,祈焕的手背泛起一层淤青。

    他为什么要松手?自己不怕死,难道还怕疼吗?

    祈焕真想给自己和那该死的本能一拳。

第一百四十四回:无为自化

    在更多沉重的回忆涌上之前——更大的懊悔将祈焕包裹之前,意外再度发生。

    这条蜷缩的巨龙——这条石龙,忽然浑身上下开始震颤,连带着整座宫室也随之摇摆。祈焕立刻摇摇晃晃地上前,用健康的手一把抄起蓝珀来。霜月君借着这不定的力,单是悬空着就将祈焕的手臂接了回去。关节摩擦的声音被石龙的颤动声盖住了。

    这声音很沉闷,有着岩石特有的摩擦感。在水里听声音比岸上要清晰得多,因而每次类似的意外发生时,他都觉得自己耳朵痛得要命,本身耳膜已是在绡衣的保护之下,但仍能感到一丝压迫。两人不断后退,眼看着这条庞然大物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醒”了。

    眼睛仍是黑洞洞的,但这条龙的确“站了起来”。它不再蜷缩,而是拉直长长的身体,蛇一般竖起了前身。它身上那些属于岩石的部分,忽然也像蛇皮一样脱落了,但这种“皮”要坚硬很多,它们一块一块的,随着它的移动掉落下来。每一片石头制成的皮肤,都有差不多一寸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又是什么东西?

    它应该也是龙——大概吧,至少它与先前那两条龙别无二致。但即使失去了那层笨重的外壳,它看上去依然比之前的龙都要庞大。它的鳞片有一种奇怪的颜色,有些斑驳,祈焕不好去形容。不如说,这层岩石下掩藏着的是金属的外壳——已经生锈了的外壳。那些发着棕黄色、红褐色的鳞片没有另外那两条龙的颜色明亮。当它那几乎全部的石质外衣脱落后,它的双眼依然是两只空空如也的洞。它就用这样的洞凝视着面前的二人。

    祈焕昂着头,直面压迫,连肩骨都感觉不到痛了。

    “要动手吗?”他问霜月君。

    “打不过。”霜月君分明还没动手,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不过,它好像不打算和我们打。”

    “你这么确定?”

    那条龙突然低下头来,巨大的龙头突兀地出现在祈焕的面前,水流将他掀倒。他爬起来后就站在龙前方,与它面对面。这时这条龙将他忽然拱到墙上去,光是吻部就可以将他碾碎。但他似乎没有之前那般恐惧,不知是这条龙就是给他这样的感觉,还是说他的心态已经有所变化。或者二者兼备。他知道,将白涯吞进去的窟窿就在这条石头龙的身后。

    “你身上也许有他要的东西。”

    “琥珀?”祈焕不太乐意,“那不是将法器交给他族了吗?”

    “先试试罢。你也没得选。”

    话不好听,但祈焕知道,确实毫无退路。于是他犹豫着伸出手,摊开,完全露出掌心里的蓝珀来。它依旧散发着温柔又清冷的光,不论在多么深邃的黑暗里都能发亮。

    但这条龙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它依然停留在祈焕面前,用空空的眼睛看他。

    “不。”

    祈焕听见一个声音。他回过头问霜月君:“你说什么?”

    “我没有说话。”霜月君微微挑眉,“而且,我也听到了。”

    那声音的主人的确不像霜月君,他没察觉到那个感觉,只是在场的只有二人,他才下意识地这么想。那会是谁呢?

    那声音也是直接跌入脑海中,是通过琥珀传达给他们的。

    难不成是……

    “也许你有别的东西?”霜月君问。

    “……能有什么呢?”

    祈焕收起蓝珀,又在全身上下翻找起来。最后,他从身上找出两件东西,各拿在手里。

    一枚剔透的、心脏模样的琉璃;与一颗直径两寸的、灰亮的龙珠。

    那条龙的胡须微微动了动。它先是轻轻转头,朝向了心脏的那只手。其实自从将它拿出来的那一刻起,祈焕就觉得,这颗死物似乎在进行一种有规律的振动,如真正的心脏在跳动一样。可看向它时,它仍是静静的,祈焕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心跳声太过明显,明显得不容忽视。

    恐怕,唤醒它的不是蓝珀,而是这枚琉璃心也说不定。

    不过这条石龙并没有选择它。它转过头,将目标锁定在另一颗龙珠上,再无其他动作。

    “是要这个吗?”他不确定,便又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霜月君。

    “我哪儿知道,你试试不就得了。”霜月君皱起了眉。

    祈焕将手向前倾,让珠子滚到手指的部分,然后用力朝上抬手,将这颗亮盈盈的龙珠丢了出去。石龙居然张开了嘴,将它叼在了嘴里,又闭合。紧接着,它那黑漆漆的两个眼眶里忽然迸发出金色的光芒,这让祈焕感到不适。他捂住了眼睛,过了许久,才将袖子慢慢放了下来。再看向石龙时,它早已抬起了头,眼部的光芒略微暗了一些。即便如此,这光也足以将这座宫室照亮了。

    “汝乃何人?”

    真的是龙在说话。

    祈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仰着头,看着这条奇异的龙。这句话似乎也是通过蓝珀完成的,但之前为什么不行?那两条龙怎么会如此不讲道理,只知道横冲直撞,见什么咬什么,完全无法沟通。

    但既然说得上话……

    “我们从海上来,海之外的地方——陆地。我是一个……人类,不是鲛人,也不是妖怪。但我和我的同伴听说,龙族占据了原本属于鲛人族的水晶宫,夺走了当初商议好,归鲛人所有的宝珠。他们说你们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令他们的族人有来无回,死伤无数。”

    “一面之词。”

    “……但你究竟是什么?你也是龙,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你和它们不同?”

    “一面之词。”

    石龙仍这么说。

    “那真相究竟是什么?鲛人对我们隐瞒了什么吗?如果有,你告诉我。”

    祈焕直直盯着龙发着光的眼窝,眼里毫无畏惧。

    “不足挂齿。”

    “在说谁,我么?还是鲛人?你在小看我?”祈焕皱起眉,只身一人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他没有任何胆怯,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他胸前的衣服和绡衣还是鲜艳的红。这儿没有空气,若在陆地上,它一定也变成棕褐色了,就像这条龙的颜色一样。他攥紧了拳头,接着对石龙发问:

    “还有我的朋友——你们该把他们还回来!”

    那条石龙略微低下了头,蛇似的

    伸长脖子,离祈焕近了些。他后退了一步,给它让出空间来,并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有霜月君在原地不动,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

    “汝所见者,非我族类。”

    “什么?”

    霜月君将手习惯性地搁在袖子里,忽然上前了一步。他转过身,站在这苏醒的石龙与祈焕之间,对龙发问:

    “你是说,那些拦着我们的龙不属于龙族?那会是什么?”

    石龙凑得更近了一些,仿佛像是找到了一个终于有地位能与他对话的人选一样。接下来便是一场漫长的对视,祈焕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丝毫也没有了。这令他感到很奇怪。人类的思维是很复杂的,蓝珀过滤掉了无用的信息,加之身边任何即使渺小到目不可见的生物,也会传达出属于自己的独特思想,这海神的法器都会将它们淡化成一种微弱的噪音。就像人普通地走在路上,除自身之外的自然的声音一样。但现在,祈焕的耳朵像是被堵住了,他什么也听不见,就好像霜月君和石龙忽然建立了一个新的连接方式,将他隔绝在外了。

    也许,是换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

    祈焕没有打断他们,他只是默默地等待。过了很久,非常久——久到他感到麻木,感到困倦,感到必须即刻做出什么改变时,霜月君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道:

    “那些龙,从种族上讲,仍然是龙的一种,但其身份并非龙族本身。这些龙作为龙宫的守护者,既是真的,又是假的。它们只是幻象、是剪影。”

    “这话怎么说?”

    “守护的龙很小,不具备龙族的智慧和意识,它们只知道保护这座龙宫。因为它们并非来自龙族,而是宝珠的造物。”

    “宝珠?!”祈焕忽然瞪大了眼,“你是说鲛人的宝珠,创造了那些龙?!”

    “而且那颗大珍珠,本来不就是龙珠的一种么,只是包裹着鲛人的眼泪罢了。我们拿到的龙珠也不是真正的龙珠,是宝珠的投影,是劣质品。它并不能像真正的龙珠一样,但至少可以让这位朋友醒过来……当然,它也不是真正的龙。真正的龙珠更加美丽炫目,真正的龙族也更加庞大,有的龙,连整座水晶宫也塞不下。”

    “所以我们一路披荆斩棘,付出了那么多代价,面对的危险,都是假的,都是虚的?”祈焕摊开了手,“都没有意义?”

    “意义不是这么决定的。这位朋友负责告诉来者一些事……宝珠制造出虚假的龙,擅自改变了水晶宫的结构,是因为它有自己的意识——尽管这些意识也是‘无意识’的,它根据自己的需要作出了调整。它可以对外界的祈求有所回应,但当没有鲛人靠近时,属于龙族的部分仍在生长、发展。那些伪造的龙的残影,吸引了真正的龙族,也让鲛人心生误会。”

    “所以这之中果然存在着某些误会?”

    “鲛人是高傲的种族……但龙族也是,龙族的高傲,带有一种相对于人类而言的狂傲、傲慢,但实际上只是它们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罢了。没有必要。对他们来说,人类与世间万千猪马牛羊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第一百四十五回:无可指摘

    “跳过商议,甚至连告知也略去,的确是一种狂妄。”祈焕无奈地摇头,“也难怪鲛人会那样生气。想必百十年前,龙族也并没有与他们面对面地好好对话吧。”

    “倒也不是,他们之间的确发生了平等的对话。鲛人之中自然有佼佼者,入得了龙族的法眼,否则当年龙族也不会将宝珠托付给他们。那时龙族认为,即使鲛人拿着那枚龙珠也没有关系。但现在不同了,它们觉得如今的鲛人品行不端,不复从前那般值得尊敬。”

    “为何?果然存在什么误会吧。不过……石龙之前说,我们听到的只是一面之词?”

    “的确。它们给了鲛人一族交流的机会,但——”

    “他们拒绝了?”

    “那是自然。”

    “可……因为遭到拒绝,就强取豪夺,这和一开始就明抢也没什么区别啊。”

    “先礼后兵咯。”霜月君笑了笑,“我说过,龙族是很傲慢的。当然,鲛人也是。”

    祈焕不解:“可宝珠为什么会……”

    “这个嘛……”

    霜月君转头看向那条笨重的石龙。石龙望着祈焕,眼里那两道明亮的光忽然舞动起来,像是有两条小光龙忽然钻出来似的。它们相互缠绕,又飞速地移动到祈焕面前,再度分开,忽然涌进了祈焕的眼里。

    那一瞬,他的眼睛有种畏光的刺痛,但只是一瞬,他的面前就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他看到了一条很特别的鱼……不对,是鲛人。但她的尾身实在是过于夺目,令他在第一眼忽略了人形的部分。那条尾巴金光闪闪,像黄金的矿山,像天边的云霞。但远远不止一种色彩。摇荡不定的海水中,她的尾鳞随之微颤,反射出斑斓多变的颜色。不论是星斑鱼似的鲜红,新鲜海草的嫩绿,透过水波被阳光照晒的沙子的暖黄,独属于海水的湛蓝,还是其余如珊瑚丛般五光十色的、艳丽的颜色,都恰到好处地融合在那一片片层次分明的金色鳞片中。它是那样炫目,仿佛包罗万象,世上任何一种工艺都无法与这般鬼斧神工企及。

    与那华丽鱼尾相连的身体,是一个枯瘦的老人。

    老人穿着一层单薄的白绡——是龙绡。比起祈焕他们身上这些几近透明的彩色布匹,那种白是无法穿透的,结结实实的白色,不知是麻布还是丝绸。但随水流与人的动作飘荡的时候,它上面会掠过一层浅浅的、七彩的光。

    这件绡衣明显是仿照陆地上的人做的,不过,是很老旧的样式了,祈焕记得自己在家乡见过。即使在家乡看到的,也是件数百年前的藏品,据说是哪位达官贵人的陪葬品。虽然那件很老旧,一抓就会碎掉,但领口的样式与袖口的花纹,与老鲛人身上这件如出一辙。

    她瘦小干枯的身躯被这裹尸布似的龙绡包裹着,以显得她衔接在那样动人的长尾上不那么突兀。她又干又瘦,碧绿的眼睛有些浑浊,像是点在枯木上布满棉絮的绿宝石。手腕与耳边的鲜艳的鱼鳍并不能衬出她的气色,反而令这种诡异的出入更加明显。但那些诚然是她的一部分,这不可否认。

    她的头发也是——那是银白色的长发,与这件龙绡相得益彰。那长发微微蜷曲,蓬松而柔软,如大片绵密的海沫,让他想起泉姑娘的头发。只不过,老人的更灰一些,或许与她的年龄有关系。她坐在一个浮空

    的“椅子”上,后背倾靠在椅背上与之贴合。那椅子的正面看上去像牡蛎的内部一样光滑,反面也像牡蛎的外部一样粗糙。

    难道她是……

    他定了定神,忽然发现,她所面对的,是一个庞然巨 物。

    那是一面……镜子?不,那应该会映出人影才对。但那是什么?有些平滑,但有着微妙的弧度。它是黑色的,像打磨整齐的黑曜石的表面。老人将金色的轮廓映衬在上面。

    它忽然闭合了一瞬,又缓慢地张开。

    那是一条龙的一只眼睛!

    祈焕觉得自己浑身一哆嗦。这条龙太大了,大到他无法看到它的全貌,只知他有黑色的眼睛,和礁石壁一样的脸。环顾四周,四面八方都是它面部的颜色,上面覆满了墨绿色绒状海草,还有柔软的、肉色的海葵,它们正随风摇曳。虾蟹从覆生其上的短珊瑚爬了过去,还有海星在嶙峋的藤壶上缓慢挪行。

    巨大的龙——硕大无朋的龙,盘踞在此地,将身体层层堆叠,露出宽敞的空间。这儿唯一的光源,是巨龙额侧露出的一截龙角。它主动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老人泰然自若。

    他们在谈判,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谈判。

    最终,老人摇了摇头。

    老人代表鲛人的整个种群,拒绝了龙族取走宝珠的要求。

    巨龙离开了,没有丝毫犹豫。它先将头部从交叠的身体里抽出,场面顿时陷入黑暗。紧接着,虽然祈焕原地不动,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海流在瞬间扰乱一切。巨龙拆开自己折叠盘踞的身体,从某个方向离开了。相较于这笨重的身体,它游得很快,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抽离身体时形成了巨大的漩涡,水龙卷在原地将一切都疯狂地吸卷进来,周遭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漩涡平息下来,一大群鲛人不知是从何地出现的,他们都疯了般簇拥到老人的身边。在混乱的人群中,祈焕似乎看到了那位熟悉的、橙尾的女鲛人,正值中年。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祈焕已经清晰地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鲛人的宝珠是“活”的。

    刨去珍珠质的霜壳,宝珠的内核是传说中小龙的龙珠。龙珠是龙生命与法力的凝聚,如脑或心脏一样重要。虽然离开龙珠后,龙也不会立即失去生命,但对龙族而言,千百年来的修行与灵力几乎化为乌有。失去了它,就像是战士在战场上失去了盔甲——像人类被剥去一层皮一样。在将龙珠交付给小姑娘之后,小龙便消失不见了。他大约还活着,大约已经死了,身上的龙绡尚能令他维持鲛人的模样,却无法令他重返龙身,回到强大而傲慢的、属于龙的世界里去。

    与同类相比而言,它不过是个尚未成熟的、沉淀了过多不必要感情的傻子。龙族与鲛人一族在观念上最大的差异,在于他们对同族的看法。鲛人的家族观念很强,只要你同是人身鱼尾的鲛人,你便是他们的亲人。在他们的观念中,也没有“姓”的说法。姓只是人类区分家族血脉的产物。虽然龙族也没有像人类城与城、国与国之间对领土、钱财与人口等资源的竞争,更无严苛的阶级制度,但对龙而言,力量就是一切——当然不仅限于蛮力,还包含法术、智慧等其他自发的东西。它们的观念与妖怪近似,却不与妖怪等量齐观。

    龙族是更古老、更高深的种族。在人类看来,是生来便与神最为接近的生物。

    龙珠——龙生命的精粹,更是可望不可求的至宝。

    那条小龙还活着,至今仍活着。但是,长久的时光令它发生了超乎人的理解,甚至超过龙族理解的变化。它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存在着,这种方式,大概鲛人无法理解,祈焕在这场幻影里也无从得知。可那种生存与存在的方式,显然引起了龙族的重视。它一定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强大的绝对的影响,才令龙族起了夺回龙珠的念头。

    那宝珠会孕育出新的生命——新的灵魂,那种无法被解读的存在方式的灵魂。

    龙族需要它,龙族也具备孵化它的能力。

    但鲛人不愿意交出它。

    若是将宝珠交出去,鲛人便再也没有变成人类,离开海洋的方法了。像传说里小姑娘那样,用梭子硬生生地割开鱼尾?谁会去试呢?

    或许鲛人“自私”地留下宝珠,与龙族自顾自地想把拱手送出的东西拿回来,根本上是一码事。祈焕也无法评价这是不是一种自私的抉择。他只是人类罢了,既不属于鲛人,也不属于龙族。他只是……区区人类这一种群的一员。

    “于是所谓的误会就这样加深了。龙族省略了接下来的沟通与交流的部分,直接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为龙宫增加支援,满足宝珠所需求的一切条件。其中,就有它所希望的,远离外界的惊扰,包括鲛人。因而从那些龙身上得到假龙珠,还有其他特殊的法器,都是唤醒石龙的必然条件。姑且,算是龙族认可了来者对话的实力。”

    “鲛人没有告诉我们谈判的事。”祈焕皱着眉望着霜月君,“他们欺骗我们。”

    “这只算得上是隐瞒,况且是无足轻重的部分。”霜月君如此评价。

    “怎会是无足轻重?”

    “你说了也不算啊。”霜月君无所谓地耸耸肩,“是你们的白少侠准备拿你们的人情报恩,和两族之间的纷争没有任何关系。”

    “白、白……”祈焕忽然上前,掠过霜月君迅速靠近了石龙,“白涯呢?刚才那个人!他去哪儿了?是你身后镇守的什么入口吗?还、还有隔壁的柳声寒,有个女人,她……”

    “哎呀,你这般重情,令我感触颇深呢。”

    是另外的声音,不属于祈焕,不属于白涯,也不属于这条石龙。

    思想是分辨不出声线的,但祈焕知道,它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女人。一个总那般从容的、有些深沉的、蒙着几分阴郁的女人。

    柳声寒不知何时坐在石龙的头顶,摇晃着腿。她看上去安然无恙,甚至没有一丝血迹在身上。只是,那脚下原本堆积的层层叠叠的青绿绡衣被撕破了,看上去短而残破。

    祈焕激动得快要昏过去。

    “你什么时候——”

    “我也是才来呢。”她从龙头上跃下来,仍悬停在附近,漂浮在祈焕的高处,“从……下面,从更深的地方回来。那是一处无边无际的地方,我未曾触及它的底部,便草草离开。但我猜,白少侠必然会面临无法言说的境地。我们……得去找他。详细的事,路上再说。”

    无视了祈焕心中的千言万语,柳声寒忽然取笔,在龙的两个眼眶处各自留了一墨。

    此谓画龙点睛。

第一百四十六回:无边苦海

    白涯不知自己被那神秘的水流带往了何处。当他终于恢复对身体的掌控权时,四周又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黑暗,几乎与他刚来到海下时看到的场景如出一辙。

    这里实在太冷,他终于感受到自己先前从未察觉到的、属于深海的寒意。或许这里的凛冽真的已经强烈到可以剥开绡衣的防护了。这样的寒冷从何而来?这里又是何处?白涯一概不知,更不知他该为自己的生还而庆幸还是悲哀。

    他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任何蛛丝马迹。所幸封魔刃还在手里,他将它叼在口中,反手抽出背后的弯刀,并上下挥舞,试探周围是否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相较于刚来的那处阴暗狭小的洞穴,这里倒是很大,大到不知边境,连上下都无法察觉。

    没有任何海流,白涯根本无法辨认方向。更不妙的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儿绝不止他一个人——不,人类的话,或许真的只有他一个,但其他的会是什么?白涯独有的直觉告诉他,似乎有什么狭长的身影从身体下方缓缓滑行。上方也是,远方都是。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自己隔着绡衣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沉重又响亮,他生怕招惹到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他十分肯定,此处有数条,甚至数十条像之前那样的龙,只不过它们尚未发现他。这时候,他脚下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白涯重心不稳,向前倾倒,攥着刀的手立刻腾出无名指与小拇指撑住自己。刀碰到了石头,或是别的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令他心头一紧。好在他将动作保持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其他异常出现。

    白涯感觉自己的手指放在某个斜面上。而且他终于明白了,刚才的自己一直处于下沉的状态——他竟毫无察觉。现在,他接触到了这片区域的最底部。他站起来,试着迈开步子,并不断地左右缓慢地伸出弯刀试探。他想,自己此刻一定像是一只滑稽的蜗牛。

    地面很坚硬,凹凸不平的,并非是普通的沙子或是礁石,有些部分还比较滑,像冰面儿似的。偶尔,他的刀会碰到不知是石柱还是别的什么坚硬的东西,于是他绕开。在这儿徘徊了一会,他没有任何收获,甚至脑内也无法将这一带的地形图勾画出来。

    他忽然看到一丝丝光亮。

    尽管那是极其微小的光,但白涯仍看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接着,他便意识到,是某个方向有微弱的光投过来,让那些光滑的石头反射了它。这一幕也与他之前在海底醒来时如此相似,仿佛某种指引。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一场梦了。

    白涯顺着光向前走,慢慢地,他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白点。那白点真的很小很小,很弱很弱,像是茫茫黑夜里最为遥远的、光芒最虚弱的星。有时候,那白点会忽然失去光彩,没多久又会出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的影子掠过了它。

    离得越近,那光点便越高。白涯渐渐意识到,那个点儿在比

    他想象得更远的高处。但他不准备向上游,让自己处于完全悬空的状态很危险,好歹这里还能提供一些藏身的地方。何况一直朝上游,一定会消耗大量的体力。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白涯很清楚,此刻的自己不该陷入任何一场难缠的战斗。

    最终,他来到了地面几乎最接近光点的地方。

    那一抹光被藏起来了,它像是在一个微微敞开的盒子里,有一些光逃出来了。光源应当很明亮,有着强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穿透力。它好像被放置在某个建筑的高处。建筑?海底会有这种东西?还是沉下来的某物?在靠近他的过程中,白涯觉得自己简直在接近一个微型的太阳,高而明亮,只是没有那么温暖罢了。

    然后,他终于得以看到周围这些“石柱”究竟是什么了。

    棺材……或者墓碑。

    这是一个比喻,它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由木板拼凑而成的五面体,再加上一个盖子。但在白涯的眼中,二者的意义别无二致。它们是独属于鲛人的棺材……

    它们横七竖八地坐落在此地,被透明的多面水晶封印起来。水晶是透明的,鲛人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被封印在里面,无法动弹。那些鲛人的身与尾依然明朗而闪亮,生动且鲜活,正如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就好像时间悄然凝固,将他们永久珍藏。

    他们的表情真是……形形色色。有人惊恐,面部扭曲得不可思议,摆出要从某处逃逸的动作来;有人悲哀,眉宇间辗转着说不出的绝望,双手交叠在前胸像是祈祷;有人困惑,嘴唇微张,似乎不知自己正面临怎样的处境;还有的人只是回过头,生命就永远地定格在了那迷茫的一瞬……

    他们沉默,沉没,不知明日为何物。

    或许过了这么久,他们已经死了……也可能没有。白涯不敢想,他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刚才是摸索着这些东西——无名碑文之流的东西,一路走来的?他觉得指尖更冰冷了,几乎要冻僵,要从手上脱落下来。他试着活动自己的手,冷得没有任何知觉。牙齿间还紧咬着冰冷的封魔刃,它们也瑟瑟发抖,随时会松动,悉数滑落一样。

    这些鲛人是在这里遇到了危险,还是遇到危险后被丢到这里的?他们都是在水晶宫被龙族占领后,前来许愿,或是试图夺回宝珠所有权的战士吗?白涯无从得知。他只是抬起头,望着那泛着白光的地方。

    哦——那不是建筑,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尊雕塑,或者说,半尊。白涯本以为它和战神殿那些石像差不多大,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东西只是在黑暗里缺乏对比罢了。他靠近以后,发现即使只剩下雕像的上半身,也比战神殿的女王神像高大太多。

    那是什么材料,是男是女?白涯不知道,因为它被腐蚀得太严重了。按理说,这暗无天日,没有任何生命,也没有任何水流的地方不该

    让雕像如此斑驳。可它看上去就是这般可怜的,比之前那个石龙的受损更严重,至少后者还是完整的呢。它可能是从一个容易受到侵蚀的地方跌落下来,或者被谁放到这里的,否则也不可能会是两半。下半身可能不见了,不在这儿,或者碎成无数块,与这些鳞次栉比的水晶棺材相互陪伴。

    白涯将双刀收起来,即使嘴都有些酸了,还是坚持用牙咬住封魔刃。他伸出双手,试着从雕像的后背爬上去。虽然它不光滑,却很脆,白涯很容易从上面掰下粉末。他的双腿摆动助力,向上游动,若是不小心碰到雕塑,还会踢下来一块儿,他必须拿出十二分的谨慎来。

    小心地站到雕塑的肩膀上后,白涯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

    它不是鲛人,白涯有十成的把握——因为它有着属于人类的耳朵。

    这可真是……有意思。

    那光源就在人像伸出的、高高托起的手上。白涯左顾右盼,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那种被暗中注视的感觉挥之不去。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只是继续向前,顺着那纤细的手臂游到光源的面前。它被放在一个古怪的贝壳里面,白涯之前还以为是盒子。贝壳半开着,里面的光像刀一样切割了它的身体。

    贝壳很大,但在雕塑的掌心里就显得很小了。白涯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它的大小,大概能被普通人的一只手托起来,但两只手去拿比较保险的程度。它很厚,边缘是有规律的波浪状,外部也很白。白涯意识到,这种贝类应当是砗磲,而且是砗磲的化石。他听说过鲜活的砗磲应当有着独特的色彩,好像是肉质的薄膜,但这个没有。

    他试着将身体与雕塑的掌心保持平行,直视那强烈的光。

    没有想象中那么刺眼,他看到了一个圆形的轮廓。难道……难道这就是鲛人一族的至宝了?甚至可能是构成九天国大型结界的法器之一?他有些激动,这样的情绪几乎盖过了先前强烈的孤独。那珠宝虽然比琉璃心和蓝珀都要小,但作为珍珠来讲,可以说是大得离谱。

    他想了想,试着伸出手去触碰里面的珍珠。现在,陆地上的时间是白天吧?因为珍珠是白色的……刚想到这儿,他的手还没伸进去,这容器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兀地闭合。忽然降临的黑暗令白涯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抽回手,却感到一种特殊的摩擦力。

    完了,蒙在手上的绡衣被夹住了。

    怎么回事?这砗磲不是已经死了吗!又不是活着的贝壳,为何会对水流这样敏感?白涯试着向后游,绡衣被拉得很长,而自己腿部末端的布料越来越短了。他不敢冒险,这恐怕会将衣料拉坏的。而在这深海之中,绡衣稍有破口,自己怕只剩死路一条了。

    更可怕的是,死一样的寂静里,忽然泛起躁动的声音。危机一触即发,飞速向他靠近。

    它们从四面八方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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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