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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六回:假手于人

    一进门,一股奇异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尸首虽然已经移走了,整个房间为了保留现场,并没有做任何清理。屋子也并未通过风,一股腥臭与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并不很刺鼻,但绝不让人好受。凝固在地上的黑色血迹像水脉般纵横交错,大致能判断出源头来。

    凉月君告诉他们,证人还说了,下午看到那傻姑姑给什么人开了门,怕是妖怪变的,就这样潜伏家中。

    低矮的墙角与桌子腿上有溅上的血迹。或许有人在梦中被咬死,惊醒的人与妖怪争斗了一番,但失败了。施无弃还发现,有一道血迹在厨房里。凉月君说,是傻姑姑死在那儿,兴许是半夜渴了,起床找水喝。

    线索还是太少。只好等到了冰窖,亲眼去见那些尸体的样子了。

    中午他们随便找了家馆子填肚子。其实并没有人觉得该吃饭了,连阿鸾也没有喊饿,只是到了饭点儿,觉得不吃不合适。等着小二上菜的时候,山海问凉月君,那转让地契的文书在何处。好在这东西就在凉月君身上——是他讨来的。那财主敢怒不敢言,也不放他走,只是再耽误下去,怕是没什么借口扣留下来调查了。

    当家的男人读过两年书,识些字,只是不会写。文书的描述倒是简单又直接,不太存在他们被骗的可能。纸的最后还清晰地印着大当家的指纹。

    “万一真是被财主派人害死的?”

    慕琬并不排除这个怀疑。她对当官的偏见,从来都大得很。凉月君却摇摇头,说:

    “那财主惦记檀家小女多时了,但如今她却被妖怪掳走,他自己也是恨得牙痒。”

    这时候,小二端着盘子走过来了。于是几人便不再讨论,动了筷子。饭菜并不难吃,也不可口,只是味同嚼蜡,吃到嘴里像没吃一样。虽说几位都是见过世面的,但早上的那副场景,或多或少对胃口有些影响。

    吃了饭,凉月君仍带着他们。见了父老乡亲,两边依然客客气气地行礼。

    冰窖在靠近山区的地方,是村子的另一头。洞挖得很深,他们小心翼翼走了许久。没曾想此地的藏冰量很大,形状参差的冰块码在一起。凉月君说,这都是入冬时,村民从山间或河里凿来,齐心协力贮藏于此的。

    怕火的温度让冰融了,百骸主抬起扇子轻轻一挥,山海与慕琬手中的火把就成了盈蓝色的光。光线依然明亮,却让人觉得冷冷的。

    再走深一些,他们如愿见到了那五具尸体。

    凉月君说注入了灵力,这话不假,即使过了几个月,他们依然维持着当时的样子未曾腐烂,整个冰窖也并没有什么异味。两个老人都是心口有利物刺入,伤了心脏,一命呜呼。女人被刺破了喉咙,断了血管,男人更惨些,被利物刺入了两个眼睛,穿了脑。而那个死在厨房门口的傻姑姑,衣服上印着血,却没有伤痕。

    单这样看上去,像是某种拥有锋利獠牙的猛兽或妖怪所为。

    “他们说,掳走檀歌姑娘的妖怪,是什么妖怪?”

    “犬妖。”凉月君如实

    回答。

    的确像是犬齿留下的痕迹。可是……

    总觉得蹊跷。

    施无弃伸手在几个尸体上方比划了一下,山海也绕着木架转了几圈。慕琬站在旁边,来回打量着那些贮藏的冰块。施无弃示意山海搭把手,再加上柒姑娘帮忙,将几个尸体翻了面。他们这才发现,那傻姑姑的受到的伤是在她的背后。

    整个过程中,山海的动作小心谨慎,并不忌惮,施无弃更是毫无感觉似的直接上手,在尸体上摸过来,掰过去,市场挑菜似的。

    “有问题。”

    他抬起手,将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抻直了些。

    凉月君转头看着他:“您但说无妨。”

    “若是同一个妖怪做的,犬齿的间距却有些变化。那姑娘叫檀歌是吗?以檀歌她爹为例,就当这两枚牙齿相距正是一人两眼的间距。可这到她娘细细的脖颈上,却恰好在喉管两侧,缩小了一截。至于两位老人家……并无太大差距,只是咬痕的截面形状,略有不同啊。”

    “施公子说的不错”山海皱着眉,紧接着说,“以我见过弱些的犬妖来讲,咬碎人的颅骨并不成太大问题,但姑娘她爹的眼眶却毫无破损,一点骨渣也没有。再说那受到背刺的姑姑,两个窟窿恰好回避了坚硬的肋骨,直刺心脏。”

    “哦?你们是说,此事并非妖怪所为么?”

    “倒也并非那么绝对……”施无弃摊开一只带着凝固血污的手,“保不齐,是化作人形的妖怪做的。但我是觉得没什么必要,能有化人的修行,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慕琬领着黛鸾也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尸体。她也附和着说:

    “的确,如果说是犬妖,恐怕站不住脚。妖怪伤人毫无章法,力量也绝对在人之上,可这些……招招致命,更像是对人的构造极为了解的刺客所为。”

    黛鸾几次伸出手,想要碰碰尸体的手臂,却总想起二师父如月君的交代,只得作罢。

    凉月君走到山海面前来,皱着眉,侧着脸,面色凝重。

    “依道长与诸位的意思……檀家上下,是为奸人所害么?”

    “我们并不肯定。但,仅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的确如此。不如我们先到地面上,您再把那一纸契约借我们看看。”

    走到上面去,天色已近黄昏,光线暗了些,但并不影响文字。他们把这张纸传来传去,反复看了几遍,都要看穿了,也没瞅出什么名堂。

    “借我看看?”黛鸾伸过头,追着那张纸在几人间跑来跑去。

    “我说小丫头,你可别添乱了,你师父头疼得很呢。”施无弃苦笑着,将纸递给山海。

    黛鸾又跑到山海身边,使劲拉扯着他的衣摆,荡秋千一样地晃。

    “山海山海你给我看——看——”

    “别闹。”

    他正反多看了这张纸几眼,它被凉月君保存的不错,还比较新。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轻轻叹了口气。

    “山海啊”阿鸾又开口了,“死人的血是不是……都

    是黑的啊?”

    “那是自然。”

    凉月君看了她一眼。

    “可是我刚才看那个男人的大拇指还是鲜红的啊。”

    这时候,所有人都看向她了。被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还有些不太自在。

    “怎、怎么啦?可能我看错了……”

    山海忽然站起来,盯着最后的指印看,几乎要看穿了。

    大意了。

    没想到有问题的不是文字本身,而是最后的指印。有了阿鸾的提醒,他意外地发现了最为关键的、也是决定性的证据。

    所有的文书契约,都是先写好了内容,再签名或是压指头。可这封,墨水的字迹偏偏覆盖在了指纹的朱砂之上。虽然笔很细,字很小,只有一点笔画覆盖在上面,但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凉月君,您看,这分明是先杀人,后取印。”

    “……说的在理。那么,新的问题也随之而生了。”

    “还有什么问题?”慕琬问他。

    “如何证明,这不是犬妖所为?”

    “这……”

    一群人说不出话了。

    听上去着实荒唐,哪儿有这么推断的事。可稍微细想一下便能明白,当人一旦笃定是妖怪所为时,需要做的是证明此事乃人之所为。但最关键的——凶手、杀人动机,尤其是重要的凶器,完全没有头绪。

    相较之下,明明是人要可疑得多。

    “若是能找到凶器,便事半功倍了。”慕琬思索着。

    “不如换个角度——我们上山找那犬妖,借它牙印对比一下就是,还能洗清嫌疑。”

    “……您百骸主面子是真的大,人家是说来就来的?妖怪才不屑于对人自证清白。”

    “打晕了绑过来!”

    黛鸾瞎出主意。山海气得瞪眼:

    “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七嘴八舌,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天逐渐黑下来,凉月君也不着急,就坐在一旁看着热闹。温度也降下来,晚风从远处带着浅浅的湖水气息迎面而来。几人吵了一会,山海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问慕琬:

    “你的天狗,严格来讲……不也是犬妖么?”

    慕琬愣住了。

    “你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它的身形能再小些么?”

    “这倒不难。”

    ——既然请不到本尊,就找个替代品来,也差不到哪儿去。争论不休的话题,就这样达成了共识。慕琬抬起手,将手臂一扬。在夕阳最后的光辉中,她白净的手臂上忽然闪现出一片黑红交错的、网状的脉络。但那仅是一瞬便消失了。感受到血脉共鸣的天狗显形于苍穹,冲破火烧一般的云翳,雪白的身子挂着金灿灿的烈焰似的残云俯冲而下。

    它落在他们身边的时候,还是一只模样可怖的庞然大物。但它干干净净,神采奕奕,在晦暗的光景里发着柔和的光,让人看着觉得安心。

    黛鸾一头镶进白花花的狗毛里。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七回:假言虚语

    慕琬的天狗变得像个小孩儿的大小。她拖着它的前肢,让那匕首似的尖牙细细对比了一番。自然,这些创口漏洞百出。若真是犬妖下的口,应当不止是两枚犬齿的痕迹。

    “现在,我们也只能向村民证明,檀家并非死于妖怪之口。可我们该如何解释他们死于何物呢?也就是说,凶器。”

    施无弃将合拢的扇子抵在唇角,认真思索着。

    “我还有些疑虑。”

    山海似乎还在纠结于什么问题,凉月君在内的人都看着他,追问下去。

    “你看,他们受的都是致命伤……尤其是女人的喉咙,必然会有鲜血飞溅出来。可离奇的是,房子里血流成河,与人同高的地方并没有溅射的血迹。”

    施无弃点点头,想来也是在怀疑这点。

    没有血喷射出来,是否意味着刺中要害时,凶器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拔出来?何况屋子就那么两间,惊动一边,枕旁的人势必会有反应。若是同一对利器,定然马上就会被拔出来使用,则鲜血飞溅。

    但没有。

    “凶器一定不是同一个,那些空洞的大小有细微的差别。”慕琬仍盯着尸体看。

    莫非使用过的凶器,就这么消失了?还是说有什么复杂的、牵着凶器的机关?对一户普通人家来说,未免太大动干戈。

    看上去小巧的天狗还坐在台子上,用后腿挠了挠痒。它望着焦虑的众人,重新站起来,嗅了嗅那些尸体上的窟窿。它突然像是闻到了什么,跳下台子,在冰窖里溜达起来。慕琬紧紧跟着它,总觉得它有了什么不得了的发现。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拐角,他们看到堆砌的巨型冰块,被凿掉了很大的豁口,整个转弯的棱角都被磨平了。

    所有人立刻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能人间蒸发的凶器,不正是冰吗?

    将提前削好的十几枚冰锥裹在棉布里,刺入人体后并不需要拿出来,于是本应溅出血的伤口便被堵起来。随着温热的血将冰慢慢融化,血也缓缓涌出来。制造了这样的现场后,再嫁祸给妖怪,别人也无从查起。

    就是这么一回事。

    凉月君满意地点点头,却面不改色。

    “然后呢?”他问。

    “什么然后?当然是去告诉村民们真相了?”慕琬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的确如此。可你要如何开口,才能让他们相信?”

    “这有何难?直接说不就成了。告诉大家,檀家上下是遭奸人刺害。而嫌疑最大的,便是那提供地契转文书的财主。然后再问问他们,谁曾在那晚见有人影从冰窖附近出没。”

    山海面露难色,他拦下了慕琬。

    “……并没有那么简单。”

    “是么?怎么你也这么说。”

    “空口无凭,凡事都要讲一个证据。我们现在的确是能证明,这五口人并非死于犬妖之口,但我们却无法解释为何名为檀歌的孩子,与嫌疑最大的犬妖同行……尤其是现在她也生死未卜之时。何况,没有认证物证,财主必会说我们污蔑,那就

    难办了。”

    黛鸾抱起狗,稀罕极了。她一直搓着它的头毛,天狗好像不喜欢,但也不反抗,任由她抱着,像个大布娃娃似的。她一边揉着狗,一边转着眼睛,好像有了坏主意。

    “要不再玩儿一出起尸,吓吓他们,让他们如实招来便是。”

    “好,有前途。”

    施无弃说罢,柒姑娘跟着鼓起了掌。只是凉月君皱起了眉:

    “这……是不是不大正派?”

    “对付这种人你居然还考虑保什么正人君子之风?”

    施无弃与慕琬同时以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在刻意逗大家笑。

    只是没人真的笑出声。

    “是啊。而且谁说只有凶器才算物证?这缺了角的冰若不能说明问题,按了指印的一纸证明总有说服力吧?何况……”

    慕琬的话还未说完,施无弃忽然从她面前走过去,径直来到凉月君面前。他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凉月君侧过脸,有些疑惑。

    “凉月君……不是我怀疑你,但我的确有些在意。这尸体……别是假的吧?”

    冰窖里的所有人都转过头,触电似的,视线迅速转移到那两人之间。

    凉月君面不改色。

    “何以见得?”

    “打今儿白天我就觉得奇怪,但说不上来。直到见了这尸体,我才觉得蹊跷。我将手覆在檀家几口人的断骨上,竟无法察觉它们生前的记忆。要么,他们一家都是妖怪;要么,这就不是他们真正的遗体。”

    山海忽然回过神,仔细思量着这番话。若说檀歌的家人都是妖怪,也并非说不过去。若她还活着,犬妖又为何要领着她照顾?但这只是一种猜测,最有可能的反而是后半句。虽然不愿意怀疑凉月君……也或许偷梁换柱的并不是他,而是别人,但不论如何他都有理由相信施无弃的判断。

    “唔,阁下姓施,名无弃,是吗?”凉月君仔细打量着他。

    “这名字或许你不熟……但百骸主的名号,你可知道?”

    凉月君微微睁大了眼睛。

    “喔——竟然是你么。如此,是吾大意了。”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慕琬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语气里带着不悦的情绪。这话听上去问题可太大了,不是成心的,找不出第二个解释的理由。

    “呃……”

    先前一向从容冷静的凉月君,忽然变得迟疑了。他勾了勾发角,瞟了一眼远处也变了脸色的师徒俩。眼见回避不成,他深深吸了口气。

    “实不相瞒,吾所追查之事,也到了这步。甚至,吾比你们走得更远些——吾直接去山中寻到了那犬妖的踪迹。檀歌姑娘,如今的确活着。”

    “那、那你带她回来与人们说清楚啊?她可是最重要的证人!”慕琬有些着急。

    凉月君摇了摇头。

    “自古以来,人对妖的偏见就难以根除。那财主煽动人心,将此事归咎于妖怪。为了那块地,他的确费了不少功夫。五条人命,在这村子里说少不少,可比

    起战争又说多不多。再说回来……檀歌姑娘也告诉吾,她受到了照顾,并不想再回来接触人们,为家人作证了。”

    “什么玩意儿?”

    慕琬与黛鸾几乎是异口同声,山海也十分惊讶。再怎么说,一个孩子怎么能对家人没有感情呢?再或者,她想用些极端的方式,直接向那些凶手复仇么?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想到这儿,山海又忆起了那猫又的面容,顿时觉得一阵晕眩。

    凉月君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重极了。

    他将自己所查明的真相,完整地说与他们听。

    原来那天下午,在檀歌随父母下地时,的确有人来过他们家。两位老人腿脚不便,是那傻姑姑开了门。之后,那人在他们的汤锅里下了药,让他们夜里头睡得很沉。原本路人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去他们家里,只是那土狗一直叫。

    夜深了,刺客重回此地,从后院潜进。本来这犬齿的间距,能做的更细致些,但檀歌她爹却没太受到药效影响,清醒过来。只是刺客比他力气大的多,并精巧地刺中了他的双目。就在檀歌姑娘逃离家门时,土狗终于冲进来,狠狠咬了他的腿,与歹人搏斗起来。

    而那土狗,却也不是一般的狗。它是结了仙缘的妖物,怀有身孕。它曾与其他可怖的凶妖打过架,丢了半条命,一路逃到这儿,倒在了村口。它没了孩子,也就要没气儿了。此时檀家母亲正巧发现它,将它带了回去。

    先前说它跑了,的确是假话。它还不能化作人形,脑袋还是毛茸茸的狗头。但这变化足以吓住那三流的杀手,趁他慌神的功夫,她立刻带着檀歌姑娘,逃往深山去了。

    她没有孩子,把檀姑娘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深知一个人类在深山野林中对那些潜伏的妖怪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于是她慢慢为女孩注入妖力,让她也散发出微弱的、同类的妖气。虽然被认同依然存在危险,但很大程度上免除了部分麻烦。有别的妖怪问起她,她就会说,这是我的孩子,是妖怪,是长得像人一样的妖怪。

    财主没捉来姑娘,气得跺脚,却毫无办法。在那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刺客复命后,他便把所有的怀疑都引向了山中的妖怪——尤其是犬妖。先前,他们只是觉得山上狼多,但这么一来,檀姑娘是真的无法回去了。

    那害人精,现在还在后悔没再拟一份卖女儿的文书呢。

    “所以,是犬妖觉得人类危险,不再让恩人的孩子靠近了?”黛鸾问。

    “再或者谋划些别的什么……说不准,是怕村里有人能察觉她身上的妖气,觉得是别的妖怪假扮的。不过,这样一来可怎么对乡亲父老交代呢?”

    凉月君看着山海,点了点头。

    “任吾如何去说,犬妖不愿带着孩子出面解释——自然,若真还回来,遭到非议也是必然。而没有了这样的证明,不论吾怎样安抚,人们都不相信吾说的话了。”

    一片悲哀的气氛中,施无弃若有所思。

    “故事不错。那么……这与那假尸体,又有何关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八回:假戏真做

    凉月君不做声,从衣襟里取出一支笔。这笔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只是和之前山海还给他的那支相比,是完整的,笔尖还带着点墨。

    他伸出笔,走到那些尸体面前,悬在上方轻轻一挥。突然间,那几具尸身都缓缓消散,像是新写了字,将纸浸泡在水里,上面的字迹在水中晕开那样。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转过身,顺势挥笔,即使笔尖未曾触碰到任何东西,可眼前的所有景物依然扩散而去。黑暗的冰窖里,忽然横着乍开一道白色的光,有些刺眼。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从这光的裂缝里伸出来,把黑暗撕裂,墨痕在边缘随之融散。

    最终,所有的景色都被那寥寥几笔驱散了。回过神来,他们竟然还坐在那小小的乌篷船中。烈日当空,扁舟一叶,水波不兴。

    他们不觉得乏,也不饿,似乎时间只过去了一瞬。

    他们看着凉月君把笔收回去,慢慢地说:

    “假的不仅是那几具尸体,整个村子,都是幻象。”

    这不是逗人玩吗?

    慕琬皱着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考验。”他回答得云淡风轻。

    她忽然从篷里钻出身两步走过去,震得船儿左摇右晃。慕琬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脸色难看极了。

    “不是,我说,你们六道无常都是什么毛病?这么喜欢把人试探来试探去?都是一个门派出身的吧?”

    “等、等等梁丘姑娘,有话好、好好说,您别动手啊!诶吾不会游泳,小心点儿!”

    似曾相识。黛鸾看了一眼师父,两人都觉得此处应有翻花线。

    “嗨,干什么那么大火气”施无弃出面调解,“我建议喂鱼。”

    “吾真不会游泳——不是,你且听吾解释啊!”

    “解释什么?”

    “这景是假的,事儿确实真真切切的。”

    慕琬松了手,他狼狈地整理领子,嘴里嘀咕着什么有辱斯文,成何体统。好一阵,他才打理好了,轻轻咳嗽一声,郑重地说到起来。

    原来这事情是真正发生过的,只是不在此地。这是凉月君几个月前亲身经历的案子。那件事的后续,却是不了了之。因为没有人相信妖怪的辩护者,受到蛊惑的村民们甚至对凉月君厌恶有加,最终将他赶出村去。凉月君生前是个文人,并没有什么过人的身手,相较之下性情也过于文弱,无法对那群人强硬起来,不得不离开了那个地方。

    后来,他将这件事记录下来,如话本般收藏起来。在那之后,他一直在这边等着,等有人来这儿打听他——打听万鬼志,和所谓实现心愿的虚实。

    “失窃一事,虽并未公开,但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听说了。来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给出让吾满意的答案。私以为,不仅以人为重,一昧的谴责与排斥,反而能考虑到妖物的立场,才是切实值得托付之人。再者那些对妖物口诛笔伐的人,也不见得待人接物有多温和,被吾略微误导,便露出了马脚来。”

    “意思是你放

    心把这件事儿交给我们了?”施无弃问。

    “虽然暴露的有些早——是吾疏忽大意,不晓得百骸主的名号,失礼。”

    “无碍。”

    山海请慕琬坐下来才站起身,免得船倾向一侧。她坐稳了,山海才与凉月君攀谈起来。

    “恕在下无礼。只是我听极月君说,您为这本书都不肯合眼,怎就能丢了去?”

    “不瞒您说,万鬼志已失窃半年有余。而遗失之日,正是吾入手此案之时——在那无名之村。万鬼志必不在那里,所以村在何处也不重要。吾之所以在此等待,正是因为吾曾请卯月君占上一卦,声称此处可遇贵人。如今,吾敢断言,诸……”

    “你放出了却心愿的风声,是真?”施无弃问他。

    “公子怎么不让人把话说完……”

    “到底真的假的?”慕琬追问。

    “自然是真。大丈夫一言既出,驷……”

    “可是我还没想好。”黛鸾又打断他。

    “这倒也不急。现在说出来,保不准之后有了新的念头。等万鬼志被完好无损地交付于吾,吾自然不会食言。如此考验,也正是为了让吾提前发觉,是否有人有不正之念。”

    山海深吸一口气。

    “可人是会变的。”

    “吾知道。”

    凉月君撑着船,准备带他们回去了。太阳高高挂着,晒在他脸上,却没有温度似的。他的脸还是那样显着读书人的白净,也不热。阿鸾总看他的影子,反复说服自己,他们六道无常,的确、姑且,还能算作是人的。

    大概吧。

    “失窃半年多……真不知辗转何地。这该让人从何查起。”

    “会不会是别的无常做的?”

    说这话的时候,慕琬下意识看了一眼施无弃,他明白她的意思。毕竟连极月君在很早前就怀疑过,黄泉十二月中也不乏某些……难以言喻的角色。

    “虽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黄泉铃之间是有共鸣的,相近者可以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再者,那个偏僻的山村附近略显荒芜,也不曾有六道灵脉供走无常穿行。”

    但从那一瞬所经历的事来看,附近的妖怪不在少数。或许是有妖力高强的大妖怪用了什么法子偷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时隔太久,加上路途遥远,去那里调查并没有什么意义。

    “去青璃泽。”

    “那是何地?”

    “皋月君栖身之地。”

    是未曾听说过的无常鬼的名字。乌篷内的几人面面厮觑,等他说下去。

    “郁雨鸣蜩·皋月君,神龙见首不见尾,深居简出却知尽天下事。想必万鬼志一事,她早就知道风声,甚至还有些连吾也不清楚的情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亲自去找她?”

    “此女生前是巫毒师,下蛊的行家,与她打交道要十分谨慎。加上她性情诡秘古怪,做事随心情趋势,并不可靠。她的立场捉摸不定,若吾亲自去见她,她倒还不一定见吾。就算见到了,也并不知她

    真正在帮谁。”

    “意思是需要一个赏心悦目的开价么?”施无弃问。

    “麻烦就麻烦在并非如此,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兴趣使然。她手下无数,却也都是些妖怪,与人做生意应该是有些金钱往来,但她本人却从不收取半文钱,只爱以物易物。要见她也难,不过,若有她的手下引荐,要容易许多。”

    他们听着听着,都不自觉地将视线挪到施无弃身上。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她。不过听上去,好像有点儿意思。有个性,说不定我们很聊得来呢。”

    “但愿如此……”山海有些忧心,“那青璃泽我却不曾听说。”

    “是个小地方。周边有不少村庄小镇,只是整片沼泽十分庞大,生着许多参天大树,蔽日遮天,还有无数生灵寄居于此。关于此地,也有许多离奇有趣的传说。唔,有传言殁影阁的主人——一个妖怪,正是她的手下。”

    “殁影阁?这可比泣尸屋有名多了。”慕琬看了施无弃一眼。

    “啊,倒也不是,只是它在人界更著名些。”

    人界知名的殁影阁,由妖怪来经营;妖界知名的泣尸屋,主人竟是个人类。

    倒也着实讽刺。

    临近岸边的时候,凉月君对他们行礼,与他们道别。

    “吾不便随行。冥府事务繁多,还需吾等尽快处理。此事托付于你们,吾也放心。”

    “不敢当。”

    正经道别时,几人倒是都老老实实行了礼。临别之际,凉月君又开了口:

    “实际上,不瞒你们说,上一位来到此地的仁兄也险些破了这个案子。”

    黛鸾好奇地问,怎么就差点儿了呢。

    “他晕船,话本看不下去吐了。”

    “……”

    回到小村里,他们找了家饭馆,终于吃上了正儿八经的饭菜。虽说实际上只过了一个晌午,他们却觉得实实在在地经历了一天一夜。这感觉倒还真像是身陷书中的故事,玄之又玄。

    去往青璃泽,要向东走,再向东走,迎着太阳的方向一路向前。

    “无弃无弃,你对殁影阁了解多少?”

    吃饭的时候,黛鸾这么问他。施无弃沉吟良久,说他略知一二。

    “那地方,大概是江湖最隐蔽的情报交易处了。有妖怪说,殁影阁的主人拒收真金白银,秉承‘用秘密换秘密’的原则。小到对门中午偷吃了什么菜,大到当今朝堂的污泥浑水、军情谍报,乃至天机,他们也敢收。诶,真是这么回事么?你世面见得多,山海,你说说看。”

    凛山海沉默了许久。被点名时,他才抬起头,如梦初醒。

    “我也只是初出茅庐,未曾听过这些新奇的事。但不论青璃泽还是殁影阁,都在更远的东方,我们要快些启程才是。”

    吃着饭,慕琬时不时看他一眼。她觉得山海似乎把先前的事放下了,又似乎没有,也或许徒增了新的烦恼——她都说不准。

    这么久了,她好像还是看不懂他。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九回:水月镜花

    脚印踏过旅途的每一寸土地,又被风吹去、被雨洗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翻过山,蹚过河,时间过了一个多月。路上还算顺利,逮过毛贼治过小妖,除暴安良见义勇为。偶尔内讧一下——吵吵小架,拌拌小嘴,转眼一晃,距青璃泽只剩一半的距离。

    正逢七夕佳节。

    凛山海与同伴们来到了一处热闹的城镇。他们顺江而下,刚上岸就发觉这里乱哄哄的。这儿热闹极了,仿佛处处是集市,处处都有小贩在赚吆喝。他们刚走了几步,几个漂亮姑娘凑上来,给他们头上戴上矮牵牛和桔梗编成的花环。每个花环上还别了几根羽毛。施无弃好奇摘下来,发觉是喜鹊的。

    此地名绛缘镇。近几年来此地游玩的人愈来愈多,在缓缓扩建。人们都相信在横穿这个镇子的江前与伴侣一起放花灯,就能实现爱情的心愿。

    茶楼里热热闹闹,几乎没地方落脚。小二张罗他们与另外一些散客拼了个大桌,才能坐下来吃饭。与他们坐在一起的,有两对男女,一位老者,还有一个修楼的工人。山海他们入座的时候,他们吃了一半,似乎正在聊些什么。听了一会,才知道是在讲情情爱爱的故事。

    其中一对是小夫妻,新婚不久,四处云游。他们讲的是自己来到此地前的见闻。另一对儿呢,父母家里有恩怨,是私奔出来的,想在此地定居,他们说自己是如何相恋,又如何逃出来。工人独自一人,老婆在邻城,自己来这儿赚钱,听得羡慕,连连抱怨。最后老者说的是一个他年轻时,听来远方的故事。

    “这是个很老的传说。千年前的一处深山,有个隔绝的小村。山村里有个神社,神社里供奉了一位神女。神女有才,出口成章,生来也漂亮,惹人喜欢。神女之所以为神女,是因为她能与神说话,道出神谕。收成如何,身体如何,姻缘如何,她稍加占卜便能说出来。整个村子都敬爱她,只是她总想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村里人怕她一走便不回来,好说歹说供起来,天天上供好吃好玩的哄着她。”

    “这不是软禁么?”慕琬小声嘀咕了一句。

    “后来她出去了吗?”黛鸾接着问。

    “没有,她知山民爱她,敬她。只是后来,山里来了一个别处的妖怪,机缘巧合与神女相见。大妖怪谈吐不凡,也见过世面,比她见过的人都要厉害。他们相谈甚欢,一来二去有了感情。村子里有不少男人喜欢她,自然都被拒绝——若真有人和她成了,其他人可不得嫉妒死呢。只是这么一来,人人都恨那妖怪,叫她小心,她也只是笑笑罢了。”

    山海夹了口菜,摇摇头,阿鸾问他怎么了。

    “妖和人的感情,都走不远的。”

    “这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为何?”

    他顿了顿筷子,示意她听下去。

    “时间久了,山民都有了意见。正所谓人言可畏,人们赶不走妖怪,又对他们有意见。后来的事儿,我记不大清楚了,似

    乎是神女道出了什么预言,却有偏差,出了几条人命。接着,她又道出了灭村的预言,让大家做好准备各自逃命。曾追求过却遭拒绝的一个人恨得最狠,造谣说神之子与妖相恋,必招致天灾,只有把神女供奉给山神,才能幸存。何况她的预言已经出了偏差,要么是神力受了影响,要么是听了妖怪的鬼话……”

    “哪儿有这样”对面的姑娘骂着,“不就是打不过妖怪,才欺负女人的吗,不要脸!”

    老者喝了口茶,继续说:

    “山民愚昧,自是信了。他们要将神女供奉山神。即使到了走向黄泉路的时候,神女还在说,快跑吧,要来不及了——于是,天灾真的来了。深爱她的大妖怪,杀了所有人,任凭神女如何劝阻也充耳不闻。他早看这群愚民不顺眼,毁了村子,欲将此山夷为平地。可那时候,山神真的现身了;而山神镇压了妖怪,这故事也就结束了。”

    老者说完,捋了捋胡须。桌上的人听完这个故事,面面厮觑,不明所以。

    “山神也是可以,非要等村子灭了才出手。”

    “要毁山灭林了,神又不傻?”

    “倒也说不准,有些保护神是靠人的信仰活,说不准已经给足了那两人面子。”

    其他人七嘴八舌,争着吵着缠老者解释,山海他们却扒完饭,很快离席了。

    鬼神也好,人也罢,到了何处都说不清楚。妖魔有时比人善,人有时却比鬼还可怖。

    路边有个姑娘卖凤仙花,染指甲的。黛鸾跑过去看,也想染。施无弃跟着蹲下身,两人挑了一些。小姑娘与阿鸾差不多大,她看见他们手里的花环,知道是外乡人,便说:

    “年年七夕入夜,这儿都兴放花灯。我们有一种特质的蜡烛,中间掏空薄薄的一层,能把写着心愿的纸条塞进去。把蜡烛放到花灯里点着了,放进江里,顺水漂走,愿望就会实现。我们这儿还有一座桥,名绛缘桥,据说有个妖怪住在那儿,我们称她桥姬。”

    “是怎样的妖怪?”

    “几年前就有了。有人来此地与爱人结缘,也有人为了一睹桥姬的传说。我娘说,桥姬一直在那儿,他男人进京赶考,再也没回来,她就一直等一直等,天天站在桥中央看顺水而下的船,几十年过去,她也没有老。有时候有人能看见她,有人不能。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又看不见。但七夕晚上,很多人都说看见过呢。”

    “她死了吗?”阿鸾问。

    “兴许是死了。有人说是在船上看到像自己男人的人,探出身喊他,不小心掉下去淹死了;也有人说是相思成疾,又有一天下了大雨,她淋坏了,病逝在桥上;还有人说,传言她男人和别的女人结婚了,她就气死了。不过,人们都说若一对恩爱的男女看见他们,一起活着从桥上走过去,就算通过了考验,会幸福一生的。”

    山海问她,有没有……没过去的人?

    “自然是有的。听说那些不忠的男

    人都被杀了,前几年,的确也出过人命。所以近年来的游人,也就是看看,并不往桥上走了。真正恩爱的,也少看见她。”

    挑挑拣拣的施无弃抬起头,问:“哦?不忠的女人呢?”

    “应该也是死了。”

    “哦。”

    慕琬白了他一眼:“你心理平衡了?

    “那是。”

    “有病。”

    他们俩挑好了花,给小姑娘付了钱,站起身离开了。黛鸾走了两步,问他们:

    “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这鬼里头,女人和孩子是最多的?”

    “阴气重算是一点。不过再者……是他们生前没能力报复罢了。那些亏心的人,最怕的也是女鬼和孩子。”

    “这人呢,就是喜欢挑软柿子捏。”施无弃讪笑。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他们走累了,找了离那绛缘桥最近的旅店。但早就人满为患,他们不得不走再远些,才找了个地方。黛鸾给自己折腾指甲,施无弃闲的没事,给柒姑娘染。黛鸾还想祸害慕琬,她连忙以不喜欢暖色推辞了。

    “这件雪砚宗的衣服是绿的,不搭。”

    “红花绿叶多配啊,来来来别客气。”

    施无弃翻翻眼,说“不愧是你,讲究”。坐在旁边的慕琬蹬了他一脚。

    休息了一阵,天暗了,从二楼望下去,人们陆陆续续往江边赶。人们都穿着极好看的衣服,手里拎着各种街边卖的小玩意,什么草蚱蜢纸蝴蝶,还有什么糖画糖人糖葫芦……小孩和姑娘手里都不闲着。黛鸾想下去,山海嫌乱,让等等,她就找事儿干。整个屋子转来转去,最后把目光落到施无弃身上,要追着给他梳头,不然这么长浪费。

    你也有今天。

    山海和慕琬一个眼神儿。慕琬侧过头向后仰,特意看了一眼山海的发型。

    “我没让她得逞过。”

    吃过晚饭,他们才跟着人潮过去。

    沿着江一路上都是卖蜡烛和花灯的。听说他们这儿的活动,直到中元节过了才结束。不过他们留不了那么久,若想跟着凑热闹,今天正好。

    原本漆黑平静的江面红红火火,开满了喜庆的莲花灯。说是中元节就换成白的了。现在整个江面都是红的,泛着金灿灿的光,流向远方。再看那最东方,升起的月亮在这火光下也黯然失色。花灯们飘的远远的,像是要流到天边,流到牛郎织女星上去。

    山海刚买了灯,每个人都借了摊儿上的笔,趴在小凳儿上写了愿望。然后他们小心地把纸条卷进蜡烛底儿,放在花灯上。全程慕琬都只是看着,并没有参与。

    写完了,黛鸾抬起头挺着胸,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捧在手中的愿望。突然,她注意到远远的拱桥上,熙攘往来的人群间,唯有一个身影,动也不动。揉揉眼睛就已经不见了。

    应当是花灯盯了太久,有些眼花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回:水波不兴

    几个人站在江边,攥着蜡烛,捧着花灯。柒姑娘也望着水面,正出神。星星点点的红光沉在她眼睛里,凝成一点,摇摇曳曳。

    这时候,她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施无弃反应很快,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回来,神情惊诧。山海注意到了。

    “柒姑娘是自己……”

    “……是。我想,或许与她生前有什么关系。罢了,给我个灯。”

    施无弃与柒姑娘一同弯下身,将花灯放到江里。阿鸾问:“无弃许了什么愿?”

    “我想你们都是知道的。你呢?”

    “今年想长高。”

    “睡吧,梦里快。”

    “你说啥?”

    “山海呢?”

    “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不愧是你,我也建议你早睡。别光看热闹啊,梁丘姑娘不写点什么?”

    “不了吧,我不太信这些。”

    “嗨,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呢”

    山海递给她一个花灯。

    “写吧,买都买了,怪贵的。”

    慕琬沉思良久接过来了。她觉得这个理由过于沉重,让人无法拒绝。

    她是最后一个把灯放进江里的。站起身,她觉得有些恍惚了,眼睛被花哨繁杂的花火烧得晕眩。街上柔和的音乐声,人与人间轻软的交流声,细微的水流声,都缠在一起,裹成一团,分开了一个个都点进蜡烛里,让一切都顺江而去。

    她想走了,她不喜欢看这些。慕琬记得自己小时候就不喜欢凑热闹,她一直喜欢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但她还是喜欢出去逛画展,逛庙会,因为有时候爹会从朝堂回来,陪母亲带着自己和兄长逛足一整天,想吃什么都买。

    后来他就死了,兄长也被安排到远城做官,她随娘搬到雪砚谷那儿。逢年过节谷里谷外也很热闹,她还是小,没长大。母亲不爱出去了,她就一手牵着邬师兄,一手牵着雁师姐,偶尔宗主会随行,就和一家人一样。

    但是没了,都没了。

    被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子,和一个尸位素餐的无常鬼毁了。

    她不喜欢暖色,也说不上讨厌,但看着满天的红色莲花,心里还是有些烦躁。她看了一眼山海,他表情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知心里头还有没有责备之前那事儿的意思。

    罢了罢了,管那么多呢。

    回到住处已经很晚了。慕琬催着阿鸾洗脸,照例领着柒姑娘安置在门口——她总拉一张凳子请她坐在旁边。等阿鸾终于躺床上了,她才松口气。

    明明意中人还没有,先开始操心起以后带孩子的事儿了。她觉得阿鸾已经算是省心——虽然已算是成年,但还是个十五岁的丫头。不知道爹常年不在,娘是怎么把他们俩拉扯大的。想到这,她忽然想写一封家书了,就拿出纸笔,开始磨墨。还要再单独给谷里写一封。不知道各位师兄师姐的身体恢复怎样,日常事宜又作何安排。邬师兄

    是师父最喜欢的,也是他亲口嘱托的二把手。雁师姐虽然性子烈些,但也聪慧善心,定会安顿好大家。这么一想,似乎又不必过问,只消祝福几句,再让诸位对自己放心。

    师父的下落有了些许眉目。我也结实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江湖友人。听闻六道无常皋月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正在去青璃泽拜访她的路上……

    她一边磨墨,脑袋里一边想着怎么写。开始觉得太严肃了,可太活泼也不好。给娘亲的倒是好写,她在谷里就写得多了,总以勿念结尾就是。

    雪砚谷过七夕也放花灯,是往上飞的祈天灯。她记得很多地方都有,也不知生前柒姑娘看到的是哪种。今天,师兄师姐一定也照例许愿了。慕琬几乎能想到,漫山遍野飘浮的温暖的愿望,都是希望师父能回来。

    “那个……你到底在纸上写了什么呀?”

    阿鸾不知道怎么还没睡。她从床上转过来,望着桌边,火光把她的脸蛋儿映得红彤彤。

    “没什么,自然是希望找到我们宗主,回去给大家一个交代。”

    “你没有喜欢的人?就是想年年和他过七夕的喜欢。”

    “没有。啊……只是喜欢,或许是有的。”

    “诶?那你快告诉我。”

    “你又不认识——是我们雪砚宗的弟子,我的师兄,姓邬。我不想和他过七夕,我想别人和他过。看他们在一起好好的,我就高兴了。”

    “是谁?”

    “我师姐,我们仨从小玩到大的。不过说起来我才算小的,他们都大些。”

    “你真奇怪。我见过的喜欢,都是要只喜欢自己才算数。以前我听的很多故事,还有山海遇到的妖怪,就连今天卖花妹妹讲的传说,里面的角色不都是因为太喜欢了。”

    “那对他们喜欢的人说是喜欢,对别人就是嫉妒。我不妒忌他们谁,我就喜欢他俩好。他们都好了,我也觉得好,这就不算喜欢了么?”

    黛鸾好像懂了,好像没懂。她若有所思点点头,不知道小脑瓜在想什么。

    “意思是:你喜欢你师兄,也喜欢师姐,也不用师兄喜欢你?那你师兄喜欢她么?”

    “我想是喜欢的。我拜入雪砚宗那年,年龄正巧与宗主逝去的女儿相仿,我们八字又像,他真心待我如女儿。我那师兄师姐比我高了不止一头,那时候师姐还比师兄高……不过后来就比不上了。我那时候哪儿懂那么多,就觉得他长得好看,又比我兄长有骨气——他说要为宗主的女儿报仇,学习时便最用功,还处处和师姐比。师姐不服,他带我玩儿的时候,师姐还在练,还在学,但她总是差一点点。但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和我们匀着分。”

    “那你师姐喜欢他吗?”阿鸾将手摊平,垫在下巴上,睁着圆溜溜的眼望着她。

    “师兄带着我玩的时候,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喊她一起来玩,但师姐专心,还老训斥我们。宗主开玩笑说,他那么喜欢我,不如给我们定个娃

    娃亲,他当着师姐的面满口答应,我跟着点头。我那时候就想他真好啊,我若能天天和他在一起玩,那再好不过了。”

    “切,那你还说她喜欢。”

    “那可不。长大了一点我想明白了,他就是气气我师姐。但那天我师姐也不恼,就当没听见,也不起哄也不反对。晚上他就急啦,缠着我师姐说,不止我俩在一起玩,长大了也是我们仨,不会不带她的。我师姐就笑,笑完也不说话,继续练剑。但我知道她也是喜欢他的。她其实都告诉我了,很多小秘密,还不让我告诉师兄。”

    “那天你难过吗?”阿鸾歪着脸,趴在手背上。

    “倒不算难过,那么小懂什么呀。只是有些失落,心想他是看不上我,可一听到他说我们长大还是一起玩,我又高兴了。我到了练功习武的年岁,他们反倒闲了些,我见天看他们走在一起,觉得挺般配。直到现在,这心情也没变过。我就希望他们能这么好下去。等我寻回师父,一定第一个起哄,让师父给他们置办婚宴。”

    “原来你有师兄师姐,还有个哥哥。我以为你这么凶,是被宠坏的独子呢。”

    “呸,我凶?我怎么凶了。不过,你是黛峦城郡主,小时候,应当有哥哥姐姐吧?”

    “没有,我出生前他们都死了。”

    慕琬忽然就想起来,她家里并不顺利。在锦桐乡时,她就听她师父说了。只是她没想到她真的连一个兄弟姐妹都没见过。她想安慰两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阿鸾的语气也不是特别在乎。也是,自打小时候见都没见过一面,自然都没什么感情。

    “你小时候,还有人陪你玩么?”

    “我小时候总是一个人玩。我爹娘忙的要死,又因为我身子弱怕染病,他们不让我和别的孩子玩。我还得读书,读好多好多书。我被先生们摁着头在屋里学习,家丁的孩子在大院儿里玩得特别开心。怕影响我,他们躲得很远,但声音还是传过来。”

    慕琬蘸了墨的笔悬在半空,轻轻叹了口气。

    “山海呢?”

    “他?我刚出生没几天的时候被我爹背上山,稀里糊涂拜了个师,往后就没见过。那年他也才十五岁,也莫名其妙的。无非是图个八字相合阴阳相均,拜就完事儿。然后你也知道了,给我们分了扳指后,他继续修他的仙,我读我的书。近两年城王府又出了几条人命,我爹娘不放心,才让我随他出去——我高兴坏了。”

    “这么孤单啊。不过你那阴阳道的常识,都是后来跟他学的吗?”

    “是啊,我学东西可快了。倒也不孤单,木匠铁匠都给我打小玩意儿,出差回来的家丁也带点心。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做客的刀匠,在府上呆了两年。他教我很多刀法剑法,我也学会了。哎,我舞剑也可厉害了,有机会给你表演。”

    “嗨,就你。”

    “真的!”

    “好好好,我信了。快睡吧,明天起不来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一回:水底捞针

    早上洗脸的时候,山海觉得楼下乱哄哄的。

    施无弃撑开窗,看着楼下,人们陆陆续续往同一边跑,心说准是出了什么事儿。

    他们匆忙收拾好,刚出门就撞见一道出来的慕琬和黛鸾,还领着柒姑娘。几个人一并小跑过去,那方向正是绛缘桥之所在。眼见着人越来越多,他们也加快了脚步。

    许多人挤在河边,对着水里指指点点。阿鸾最先挤到前面,看到水中漂浮着什么东西。圆的,缠着一大把藻。一旁还有个人瘫在树边,哆哆嗦嗦的,站也站不起来。

    一打听才知道,他是旁边旅店的小二。一早起来他到江边洗了把脸,就看到远处有那么个东西漂着。他本没在意,以为是上游哪个洗衣妇的衣物漂下来了。直到一个喜鹊站上去,又被鱼群惊走,将那玩意儿踏了个儿,他才看到,它竟然有鼻子有眼的。

    是个人头。

    惊叫声吸引了附近的人。现在,大家都围在这儿,对那颗人头指指点点。听说有人已经报了官,正在来的路上。

    “的确是人头么?”

    山海这么问着,眼睛还盯着它。施无弃仔细打量了一番,略微点点头。

    山海又问,能不能把他尸体唤过来。

    “那首先得知道在哪儿。要把头捞上来,我才能问。”

    这时候官府的人来了。有捕快用鱼网去兜它,拉着竿子顺过来,一掂,果然是一颗男性的人头。待看清是什么后,好奇心被满足的人们吓得一哄而散。只有他们几个还站在那儿。

    一个佩刀的刚拎起还在发抖的小二,让这目击者随他们走一趟。紧接着,他转过头:

    “喂,你们几个,是干什么的?”

    山海与无弃对视了一眼,后者抢先开口了。

    “我们是他乡的旅客,正巧路过此地。我呢,恰好是个验尸官,这事儿呢……”

    “去去去,别捣乱,我们有验尸的。小心把你们当嫌犯抓起来。”

    那人说着,将网兜向前晃了晃,立刻在地上甩出一道水渍。他向后撤一步,险些让水溅到身上。他想了想,又说:

    “且慢。这位呢,是凛霄观的道人,能和死人说话。”

    原本走了几步的衙役们回了头,盯着山海看。

    “……你可别瞎说。”

    “嘘,我自有办法。”

    几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身上那身旧道袍像回事儿。领头的那个思考了一会,大手一挥,叫他们跟上来。走在路上,山海还愁着脸,不知道姓施的要干什么。他只说什么都不用管,随便对着人头念几句他们听不懂的咒,再比划两下就得了。

    慕琬一路皱着眉,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鬼。

    转眼到了衙门后院,他们将人头摆在架子上,理好了头发。这人头微肿,少说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小二胆子小,才缓过神儿,看了一眼,马上把头别开,说不认识。可等人来报官说自己家丢了谁,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没办法,还得叫道长亲自做法。

    烟熏缭绕搞的神神秘秘,一套看似十分专业的流程下来,把

    周围的人唬的差不多了。只是凛道长心里还是没地儿,不知道施无弃这算盘打的够不够专业。料想他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阴自己,他才勉强答应的。

    最后,他将衙门借给他的旧拂尘向前一指,那颗人头竟在众目睽睽下颤动起来。

    所有人都仔细盯着他,他忽然睁开眼,泡软的双唇上下开合,咧得吓人,没有节奏地说些什么似的。但他发不出声,只是这样干张着嘴比划。最后,整个头从桌上滚下来,众人吓得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施无弃走上去,将它捡起来,摆在原位。

    “想必大家都听见了。”他背过手,自信满满。

    睁着眼睛说瞎话。

    “听见啥了?”小二干巴巴地问。

    “他说他的身子就藏在绛缘桥下。”

    一群人面面厮觑。

    “愣着干什么,去捞啊!”

    一群人抄着家伙去了。

    百姓们围了一个大圈儿,几个衙役拦着人群。整个衙门就找出一个胆子大又水性好的,硬是在人堆里喊了半天,允诺了赏金才有两个大老爷们站出来。

    “无弃不会游泳么?”

    “会,但是衣服会脏。”

    “哦。”

    黛鸾和慕琬同时翻了翻白眼。只有凛道长凑过去,小声问他,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尸块有限,知道地方不错了。得等他们把身子捞上来,才能摸出来。”

    慕琬这才反应过来,他或许是在捡起人头的时候,摸了一把伤口的断面。

    “对了,那切口可曾有什么蹊跷?”她问。

    “哟,你居然能想到这个么。”

    “问你话呢。”

    “肉泡的有些发,但整体还算平整。但脊椎骨的切口很光滑,不像是人劈掉的。”

    阿鸾转过头,问:“你是说,可能是妖怪干的?”

    “诺”他指了指桥上,“在那儿,昨晚我看到那个桥姬。”

    “你也看到了?”

    山海立即看向阿鸾:“你莫非也……但我倒是不曾见过。”

    “的确是有人的。我见她站那儿不动,也没有碍着谁。人群往来拥挤她却一动不动,还有人从她的身形里走过去。我猜,她确乎不是人类。”

    阿鸾在旁边比划起来:“是不是,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长衣,还绣着金边的花?”

    “的确如此。”

    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他们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怀疑,死者的确与这桥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阳当空,晒不化路人们倔强的心。怕是过会儿捞上来,跑的又比先前还快了。

    捞了许久,一个汉子终于冒出头,手里抓着一团什么东西。肉色的,泡的发白。山海心里一惊,想着别又是另一颗人头吧。结果等他游到岸边,放到地上他们凑上去看,才发现那是一截比人头小些的肉块。

    ……肉块?

    它是柱形的,前后的切口都很整齐。施无弃看了一眼,说:

    “这是……一截儿大腿,靠近膝盖的部分。”

    众人哗然,连知了都不叫了。

    碎尸案。这下麻烦就更大了。

    “这桥姬……得跟他多大仇啊。”施无弃嘀嘀咕咕的。百姓们听到桥姬二字,立刻窸窸窣窣讨论起来。大家都觉得,死者定是个负心汉。

    衙役们发着呆,还没缓过神。山海走上去前问他们前几年的案子,知府连忙对他们说,可以回去调动以往的案子。正说着,又一个衙役浮上来,手里攥着半截骨头,不知道是哪儿的。来回换了许多帮忙的百姓,捞了足足一个时辰,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或许有些已经顺着江流下去了,而那颗头是卡在桥墩子边,才让人看见的。

    还有一个办法,是拦着上游的坝,等着水落尸出。但这事儿操作起来麻烦,而且知府说河堤是上头修的,要关闸,得派人去找县衙。可等县上批下来,怕也是给鱼吃的差不多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施无弃撩起袖子,也不管先前那套靠山海的仪式,直接摸向那两个尸块。沉默许久,他才缓缓开了口。

    “这不是同一个人。”

    百姓们一片惊异,立刻交头接耳起来。知府脸色有点差,压低声音告诉山海,前两年的确有失踪的人,只是谁都没往绛缘桥的传说上想。每年这里都有人来,也有人走,只要没人报官,鬼知道少了谁。

    至于这骨头,是人都觉得蹊跷。只泡了一天的尸块,怎么就会被鱼虾吃得干干净净?

    “施公子,你还知道些什么?”

    “唔。这碎骨生前是个做工的,那尸块……我想应当就是那个人头,它生前也不是本地人,是个商人。除了年龄相仿外,目前而言看不出这两人有什么直接关系,或许是尸体还不够完整。此外还看见了几个人的面孔,只是不确定有何联系。”

    正说着,最后一个来帮忙人爬上岸。她是个渔女,长得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怪结实的。她爬上岸,离得近的慕琬拉了她一把。结果她伸手后,往她手里扣了些脏兮兮的石块。她定睛一瞧,发现不是石块,是几段白森森的脊椎骨。

    “我了个……”

    她及时闭上嘴,把呼之欲出的江湖粗口咽了回去。施无弃一把抓过来,在手里盘了几下,蹭掉了许多污泥。

    渔女拧了拧衣摆的水,对他说:“从河底的泥里抠出来的。”

    “谢了。有点眉目。”

    几人凑上来追问。

    “什么眉目?”

    “他们认识同一个女人。但我并不清楚他们有什么关系……”

    “什么样的女人?”知府追问。

    “短头发的女人,拢到后面扎了个小辫儿。眉清目秀的,就是左边脸有点小小的疮,倒也没什么大碍。笑起来的时候,疮会隐在酒窝里,所以左边酒窝显得比右边深。”

    渔女刚穿上鞋,接了话:“这不是镇南的剪娘吗?她男人好像就是个行商的呀?”

    山海立刻交代下来。

    “我和施……不,慕琬与我去一趟,现在就去。施公子和阿鸾,回衙门查那些旧案。”

    他们各自点点头,应了下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二回:水火不容

    但阿鸾不干,她硬要跟着。施无弃也好奇这剪娘是何许人也,也决意一起看看。

    渔女跟着他们去了。在路上,她说了些民间知道的事。剪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算是风姿绰约的年纪。她本姓简,大家开始叫她简姑娘,又因为她是个裁缝,时间长了也不知怎么变成了剪娘。

    剪娘是再婚,这个死去的商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最初的丈夫是本地人,做工的,没什么本事,待她还不错。虽然他们日子过得清贫,她也总怨他没出息,但还算恩爱。

    前几年七月的一天,有个找不到住处的姑娘来他们家借宿。那个姑娘本是和新婚丈夫来的,她男人身体不好,她爱他很深,硬是在他病逝前成了亲。他们最后想来这个镇子看看,结果男人病死了,她就一个人来。越说越可怜。哭了起来,剪娘夫妻俩也听着难过。第二天她托丈夫把她安置在好住处,他们还送了两天吃的。后来七夕佳节一过,姑娘便道了别。可刚过了一天,她丈夫也不见了,还留了休书,说自己对不起剪娘,但实在挂念那漂亮姑娘。

    “……啥?”

    连黛鸾听完都皱着眉。

    渔女接着说:“她说,她这才想起前几天她男人看姑娘的眼神就不对,照顾的无微不至,她气的直接把休书丢进炉子了。而后,她天天哭。”

    “这事儿我记得”知府挠挠头,“我们也确实在炉子里找到了休书的残骸,依稀辨得出几个字……无不是写着惨啊。”他叹着气。

    “这第二个丈夫呢?”施无弃问。

    “是外乡来的商人,起初认识,是衣服挂烂了,问其他人就近的裁缝铺。那商人长的一表人才,剪娘手艺也好,一来二去对上眼,就在一起了。他们拜了堂也没满一年……”

    说着,一行人就到了那剪娘的裁缝铺门口。

    店门口很简单,连着一个包子铺,还有一个水果店儿。只是没有招牌,一般人倒也看不出这儿还有扇门。他们进去的时候,剪娘正在纺线。她真如施无弃口中说的一样,短发拢到后面扎着辫儿,左边脸有点小小的疮。抬头见了他们,她站起来,目光茫然地扫过一排人。

    “见过知府大人。啊,这几位……”

    “简姑娘,我且问你,你丈夫现在在何处?”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昨天夜里说要去盐铺谈一批货,现在还没回来。请问几位大人找他何事?”

    她歪着头,礼貌地笑着,左边儿的酒窝显得很深。

    这让人有些无从开口。总不能张嘴就说,“你男人没了”吧?

    但事情既然发生了,就避无可避。衙役们职业性地板着脸,一把年纪的知府极尽温和地做了铺垫,亲自把这事儿交代了。他刚说完,剪娘还不信,白花花的线缠在她手上,她呆呆地说:

    “不可能,你们合起伙……逗我呢吧?我和我家相公,昨儿个七夕夜还一起放了花灯,走了绛缘桥。你们骗我,是不是?知府大人为这个玩笑,还专门找一帮江湖术士唬我……”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几个

    人没办法,极尽所能地安慰她。一个捕快劝她先去衙门认领尸体,施无弃好死不死补了一句,就是只剩个头,剪娘又气又急,冲上去要打他。他后退一步,剪娘却绊了一下,眼见着要晕过去。山海连忙掐了她的人中,慕琬在一旁狠狠给了百骸主一脚。他还委屈得不行。

    “我又没说错……反正迟早都要知道的。”

    阿鸾问他,你知道你为啥到现在都是单身吗。施无弃把柒姑娘肩膀一揽,翻了翻白眼。

    “你师父没女人要,我可有的。”

    你娘……

    好说歹说,可算把这位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奶奶请到了衙门。她一路上抽抽搭搭,说着她和商人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有多快乐。她要什么商人就买什么,他走得地方多,见识也广,每天都有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话。

    “简姑娘,吃饭吗……”施无弃试探性地说。她摇摇头,只是哭。

    “我给他炖的猪骨汤,没下锅,还堆在案板上……”

    说罢,她哭得更凶了。短短一会儿,百骸主又收获了几枚白眼——来自不同的人。

    “嘁,我这还不是为你们好。”

    到了衙门天都黑下来,明明已经是饭点儿,可一想到要见的东西,他们一点也不饿。这会儿,慕琬倒是能略微理解施无弃的良苦用心了。

    而剪娘呢,看到人头的第一眼,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还未说出一句话,又晕了。

    看来真是。

    连忙找地方让她躺下,几人轮番守在旁边,换着班儿出门吃饭。直到所有人都填饱了肚子,天黑的透透的,剪娘还是没醒来。

    趁这个时候,衙役们奉命整理了过去的案卷,都是七夕与绛缘桥相关的案子。这桥的事儿,剪娘提了数次,不得不怀疑到桥姬的头上。山海翻看了一下,知府来的二十年间有五个桥姬的案子,都是悬案。里面有四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无一例外赤身**漂在江面,卡在桥墩边上叫人给发现。他们脖子上都有整齐的勒痕,肺里没灌满水,像是被掐死再投江的。

    虽然可疑,但他们的确都有着偷人的证据。

    看着山海皱着眉,衙役小心翼翼地说,他们老爷断案还是很聪明的,只是与桥姬有关的事儿,都没法子了。

    “无碍。我只是在想,这位商人怎么就沦落到碎尸的地步,切口又仿佛非人所为,究竟有多罪大恶极……”

    慕琬忽然开了口。

    “只要尸块够多,施公子就能认出来么?”

    “自然。怎么,你要下去捞?”

    慕琬撇撇嘴,没说话。她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

    “我乃役魔一脉,自然有式神相伴。除了血脉赋予的天狗,还有两位式神相伴。一个是我曾收服的,另一个是师兄赠予我的……名曰寒水姬,是精通水性的妖怪。”

    “嚯,有这种好东西不早点拿出来?”

    施无弃开着玩笑,慕琬没理她。阿鸾看着她,听见她说是她师兄给她的时候,就懂了大概。她或许是不想太高调,也不

    想将师兄嘱托的式神随便显出来……这说起来有些复杂,但黛鸾竟觉得,自己确乎是能理解她的。

    山海望着她,轻声说:“你若愿意,明天,再带着式神试上一试。”

    “好。只是简姑娘,不知道何时能醒来……”

    知府也正愁眉苦脸地嘀咕着。

    “这不行啊,衙门也要关门儿的……”

    这时候,剪娘忽然睁开了眼。

    一群人赶紧围上来,她颤了颤嘴唇,僵着脸,半晌吐出一个字来。

    “该。”

    他们懵了。

    阿鸾端了温水放到一边,小心扶她起来,再把杯子递给她。

    “您这话……怎么说?”

    剪娘接过杯子,眼神空空的。

    “他该……死得好啊,真好……男人没谁是个东西。”

    屋内数人膝盖隐隐作痛,但又不便说。

    “我看简姑娘别是吓到了,心绪不大稳定。”

    慕琬小声给山海嘀咕,山海微微点头,但追问下去:

    “敢问您何出此言?是否知道些什么,也方便我们断了案,以慰您相公在天之灵。”

    “屁!”剪娘漂漂亮亮的小脸蛋儿从苍白变得微红,怕是情绪有些激动,“他就该死。他骗我!这个狗东西,早就有家了,还有两个孩子!我他妈真是瞎了眼陪他睡!短命鬼,死得好啊!”

    先前文弱温柔的姑娘,忽然就大骂起来,越骂越凶,吓得旁人不敢吱声。但没骂几句,她眼睛又红了,眼泪开始打转。她猛地拽过山海的衣摆擦起眼泪,泣不成声。阿鸾在旁边摸摸她的头,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

    “好哦好哦,都怪他,死得好,死得好,不哭了,不值,啊。”

    “不行!你不能骂”剪娘忽然甩开衣摆,山海连忙抽回手臂,“我男人只能我骂,他负我,自然只有我能说!”

    “好好好,你说,那你说啊。”

    阿鸾确实厉害。她不仅擅长安抚动物,还能哄人。剪娘气消了点儿,又开始唉声叹气,一边还掉着眼泪。

    “我自打好几天前,就盼着七夕快到。我们认识不到一年,去年,我上一个丈夫走了一年,我一个人过的。我觉得今年我不是一个人了,况且他从来没过过这儿的七夕节。我说我要穿那件儿带红花的衣服——他给我买的,料子可好了,我只会补,自己从来没有,所以就不舍得穿——我说要穿这个,还要买糖果儿,新的料子铺开了,我们能给未来的孩子裁小衣服,我们还要走绛缘桥……他突然就不说话,连着好几天避之不谈。直到前天,我给他洗衣服掉出了一个金子打的配饰——分明是一对儿。我质问他,他才吞吞吐吐告诉我,他其实有老婆了!还有两个孩子。他出门的时候,老二刚会走路……”

    屋里鸦雀无声。

    死渣男。

    唉,确实死了。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愣是半晌也憋不出什么话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三回:水性杨花

    最后,还是山海厚着脸追问下去。

    “他说,他想家了,走完生意该回去看孩子了。他妈的,气死老娘了,当我这儿是窑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当时真是气坏了,气得发疯。但冷静下来,转念一想,他今年着实待我不错,也花了不少心思不少钱,除了骗我,再无对不起我的事。我只好退一步,放他回去和家人团聚——不然我不就成了恶人?但我实在难以割舍,我对他说,让他最后陪我好好逛一天,一起放花灯,一起走绛缘桥,也算是好聚好散。”

    绛缘桥……

    几人都对这个词沉吟许久。

    不用说,准是他心猿意马,遭了桥姬的报应。

    实在是太晚了,衙门的人实在撑不下去。几人把剪娘送回了家,已到了四更丑时。他们困的哈欠连连,尤其阿鸾,几乎要睁不开眼。剪娘谢过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对白天自己的胡闹道了歉。他们自然不介意,反而更关心她的脸色。她看上去太难过了,空荡荡家中,摇曳的烛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比初见她时单薄许多。

    “要不,要不为了陪不是,今夜您几位就留宿一夜吧。等天亮了,我陪着去衙门……”

    出于情面,山海本想拒绝,可是趴在柒姑娘背上的阿鸾睡得太香。他正犹豫,施无弃竟就替他答应下来。

    “多有打搅,有劳您了。”

    剪娘的家确实不大,只有两间屋。除了剪娘的房子,另一间本打算留给将来的孩子们。她在狭小的店里铺了两条毯子,山海他们能将就一下。她又很快给空屋的床板铺上床单,请慕琬她们进去了。裁缝铺后面的空间不大,两道墙隔着包子铺的后厨与水果铺的仓库。

    半夜,慕琬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既然提到了师兄赠予的式神寒水姬,那些过去的记忆便不断在她脑海里翻涌。她喜欢邬师兄是实话,喜欢雁师姐也是,盼着他俩在一起更是无半点虚假。虽然是役魔使的身份,她却很少借助式神的力量,很多事,她从小就喜欢亲力亲为,没有成果誓不罢休。至于天狗,那是血的一部分,虽然有着听上去极为可怕的契约,但也算是她的家人。

    正儿八经的式神,除了寒水姬,还有白荻。寒水姬是师兄在外边办事儿发现的,但白荻是她与师姐在雪砚谷间发现的。白荻也是精通水性的妖怪,说是收服,不如说是救它一命,它沿着蒹葭苍苍的河岸跑了一路,硬要跟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姐就教她收到符里了。

    慕琬又想起莺月君,那个讨厌的小鬼头。与他在破庙里交手那次,她就没有反应过来该使唤谁出来。不过说不定,她当时就考虑清楚了——两个都不合适。但她还不想那样轻易地召出天狗来。打着打着,朽月君就出现了。之后在山间,与施无弃和他过招时,她也感到自己的确不是对手,若当初真的召了式神,怕也要把命搭进去。

    想着想着,她有点渴了,起身去厨房找水喝。

    她犹豫了一下,没带伞。走出门,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柒姑娘。她夜里总闭着眼,不知是在养精蓄锐,还是施无弃怕吓着她们。对门剪娘的屋子开了一半门,慕琬扫了一眼,看她躺在床上,也不盖被子。

    几步路走到厨房后,她发现里面竟然有人的影子。

    慕琬小心翼翼贴着墙,蹑手蹑脚准备接近他。

    “这么巧,你也来偷东西?”

    是百骸主的声音。

    “……神经病。”

    慕琬松口气,打个响指,细微的火苗在指间点亮厨房。窗户紧闭,但还有几个讨厌的苍蝇在嗡嗡乱转,十分恼人。定睛一看,案板上还有些带着肉的猪骨没有处理,怕是剪娘只顾着伤心,给忘了。墙边还靠着一把大锯子,应该是姑娘家家用来处理骨头的。

    “开玩笑。渴了,找口水喝。”

    “巧了么不是。”

    她翻翻眼皮。施无弃端起碗,指了指旁边的水缸。慕琬也拿了一个碗儿去盛水。

    “晚上凉快些。只是不知道明天这猪肉是不是要放臭了。”她叹了口气。

    “你这么肯定这是猪骨?”

    施无弃忽然笑了。虽然没出声,但表情看得慕琬有些发毛。她咽下一口水,皱紧眉,问他这话怎么说。

    “开玩笑,我摸了,反正不是人骨。”

    “……神经病啊!”

    不是,你还真摸了,这是最神经的。

    第二日清早,他们一同来到桥边。这座桥平日里大家都是正常用着的,也没见发生过什么怪事。现在还没什么人,只有他们五个在这儿。早上起床之后慕琬让剪娘多休息会,晚些时候直接去找知府。他们捞好了东西,正好去给刚开门的衙门送过去。

    现在还没什么人,只有小贩们挑着菜。慕琬站在江边,深深吸了口气。

    她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细小的气流在她周遭涌现,在她睁眼的一瞬,伞随之撑起,浅淡的光笼在伞面之上。一枚写着奇异字形的符咒被轻风带下来,打折卷儿,落到水面上。它突然就融进去,被江水吞没。紧接着,涟漪从那一点荡漾,一个轻快的影子从中探出身。

    那像个人形的式神,睁着一双大大的、纯黑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你看,也不眨眼。她身上没有绒毛也没有鳞片,但看上去光滑又坚硬。她的背上和手肘都有鳍,泛着彩虹似的光一闪而过,手上还有蹼。更奇异的,大概是那条黑色的鱼的尾巴,有力地在水中摆动着。

    阿鸾见过水生的妖怪,但头一次见这样的。她跑到岸边,试着伸出手,寒水姬却向下一钻,又从更远的位置探出来,像一条灵活的鱼。她甩尾巴的地方,结出一片破碎的冰渣,顺江而下了。

    “她胆子小”慕琬说着,摆摆手唤她过来,“你到江底,把所有的人的尸块捞上来。”

    她一下子就潜进水里,不见了。黛鸾很遗憾没能多看几眼。几

    个人就在江边等着,从站着到蹲着,从蹲着到坐着。等到所有的百姓都醒来,在街上来来往往,也没见冒个泡。

    “你这式神,别是跑了不成。”

    施无弃闲的要命,在江面打着水漂。慕琬瞪了他一眼。

    “不可能。”

    “行吧行吧,但愿真相早日浮出水面。我可是等累了,要去后头的茶楼歇会。阿鸾不来吃些什么?”

    施无弃用大拇指向后比划一下,阿鸾马上点点头,屁颠屁颠地和柒姑娘走了进去。山海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水面。他三番五次地揉眼,看来也是乏了。

    地面儿逐渐热起来了,他们时不时地擦着汗。许多人看到他们,有人觉得奇怪,有人就去解释,也没谁贸然打搅。等了多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喊他们:

    “哟,道长,女侠。”

    两人回了头,一个精瘦的人挑着两担水给他们打招呼。山海立刻认出,他就是之前拼桌吃饭的那个独身的小伙,给大户人家盖楼做工的那个。他问他们在做什么,山海简单地说了情况,但也没过多透露什么。他只是说,河里捞上了不止一具尸体,还有另一个工人。

    “哎呀……你们说的,别是我们队上的工友。”

    眼见他面色变得很差,山海追问下去。

    “嗨,我们都知道,他爱他婆娘的很,怎么会弃她呢。早一个多月他就盘算着怎么给她过七夕节了。没记错,好像是个裁缝,长得还行,就是脸上有点儿疮。我也就见过一次,带着饭来看他,转身进了主雇的屋。他才难过地说,他知道他婆娘水性杨花得很,但自己也没本事,只能忍气吞声。有时候发起火,她哭得那叫一个惨,演得那叫一个悲。可一说算了,她马上就没了眼泪。三年前他就不见了,他娘们说他跟别人跑了。呸,我才不信,她跟那奸商睡一块儿去才是真的。”

    “奸商?”慕琬问,“她男人没跑,她就和那商人认识了么?”

    “骗你不成。哎呀,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把水挑过去。您呐,一定要查清楚……”

    他嘀嘀咕咕的挑着水走了。两个人面面厮觑,皱着眉,心情复杂得很。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候,黛鸾急匆匆从茶楼里跑出来了。她一边喘着气儿,一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他们听不清,让她歇会,慢点说。施无弃与柒姑娘也随之走来,面色凝重。

    “施公子,方才我们……”

    “先听我说,我们在茶楼,从小二那儿听到些风声。剪娘死去的丈夫——也就是那个商人,在喝醉的时候曾提到他老婆的事儿,喊了老婆,却不是剪娘的名字。有人逗他问下去,他说剪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为了图他的钱和他的人,要亲手弄死她男人。当时人们没在意,全当他喝多了。很快,她男人真的消失了,她是受害人,也没谁真怀疑到她头上。”

    这时候,江里忽然泛起咕噜咕噜的泡泡。他们几个立刻围了上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四回:水落石出

    先露出水面的,是一个巨大的冰泡,冰泡很浑浊,塞满了淤泥与砂石,慕琬让所有人都闪开。寒水姬游向岸边,将那冰泡轻轻落在地上。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冰破碎出裂纹,将肮脏的那一大团东西摔在地上。

    一股强烈的恶臭在街上弥漫开来,行人纷纷躲开。他们也狠狠掩上了口鼻,阿鸾险些吐了,她立刻转身跑回茶楼里,远远张望。

    慕琬憋着气,将伞撑开,寒水姬重新化作符咒,贴回到她的伞中。但面对着地上一堆七零八落、气味同臭鱼烂虾般的玩意儿,谁也不敢贸然上前。百骸主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向前指了指,示意柒姑娘上前。

    不能呼吸还有这好处。

    她像洗菜似的,从那摊黑漆漆的淤泥中拿出一个物件,就着江水洗净,摆在一边,码得整整齐齐。味道略微散了些,那些碎块也逐渐变得明确——都是人体的不同部分。除此之外,还有白森森的骨头。

    此外,还有一个金色的配饰被缠在一截手腕上。

    将所有碎块洗干净,施无弃对她伸出手,她递来一个奇怪的帕子。那手帕本是白色,只是染着斑驳的印花。他用它缠住口鼻,非常娴熟地还原着那些尸块。

    除了难以辨认的、或许是其他人和动物的骨头,躺在地上的,是两具尸体。

    一具是白骨,一具泡的臃肿,没有头。

    施无弃将金色的配饰摆在臃肿的尸体上,后退几步,摇了摇头。

    “怎样?”山海试探性地问。

    “他们被切成块,装进麻袋和石头,沉到江底。三年前的泡太久,烂了,这次是口本身就没扎紧……都是剪娘杀的,还有故意让人认出来的金饰。”

    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几片烂麻。

    慕琬感震撼:“可那伤口的切口,实在过于整齐,一个女子……等等……”

    “记得她厨房的锯子么?”

    她很聪明。怕官府真的怀疑到她身上,混淆视听的伪证都准备好了。

    太阳高高晒着,可不论谁,都感到彻骨的寒冷。

    这时候,远处有人小跑过来。不是别人,正是剪娘。

    “几位怎么还没去衙门,小女实在担心,特意来看看。哎,你们这……呀,不得了,已经都捞上来了。实在是辛苦几位,我真是太感谢……”

    “你这演技,不去登台唱戏太可惜了。”

    听到施无弃的嘲讽,剪娘愣了一些。她睁大眼,无辜地问:

    “您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你自己心里清楚。”慕琬附和。

    剪娘走过来,也捂着鼻,小心翼翼地在两具尸体边上绕了一圈。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还装?成,我就告诉你”施无弃扯下面巾,上前几步,“什么负心的故事,都是假的。不,这行商的倒的确算是,但他负的也不是你,是他自己的妻儿。你早知他有家室,却贪图他的钱财。你眼光高,看不上当时的丈夫,于是亲手杀了他,借一个莫须有的姑娘开脱自己。当年你运气好,同情你的倒是多数。如今你听他

    要回去,保不住这个摇钱树,便又狠下心来杀了他,编了这么个故事,故技重施,又让自己当了回可怜人。”

    一瞬间,剪娘眼中的迷惑与胆怯烟消云散。

    她迎面走上来,直视施无弃暗金色的眼睛,轻声说着:

    “我不知你有何能耐,知道了这么回事。但你没证据——”

    施无弃只是冷笑。慕琬几乎想要动手了,可光天化日,只得克制。何况打伤了人,她还得被捕快抓起来。山海与在远处听着的黛鸾也是目瞪口呆,说不出一个字来。

    施无弃也不正眼看他。他的眼神绕过她,望向很远的地方。

    “贱人自有天收。”

    “嗨,你奈我何?”

    剪娘笑出声,但马上收敛了表情,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跪下身,轻轻摸着溃烂的、无头的尸体。随后,她拿起他胸前的金饰,站起身,对着山海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感谢您几位帮我寻回了我丈夫唯一的遗物……他在天之灵,定会感谢你们的。”

    她直起身,似笑非笑,攥紧了配饰转过身去走上了桥,大概是要回家了。

    几个人愤恨地站在原地,强烈的惊诧还在身子里震颤着。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竟可以翻转的如此自然。说谎若真当做喝凉水一般,竟可以如此自在地逍遥法外么?

    当真气的人没话说。

    黛鸾跑过来,问他们说,没办法吗?

    “没了。尸体并不会真的说话,他们的冤是洗不清了。凭我们几张嘴,没有证据,就算知府他们再想信我们,也难。”

    慕琬摇了摇头。接着又说了一句,走吧。

    黛鸾呆呆地望着剪娘离开的地方,望着那座桥。

    忽然,她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那身影她有些熟悉,穿着绛紫的衣服,绣着金边。

    “无弃,你、你看那边?”

    施无弃转过头看了桥边一眼,并不说话,只是跟着山海他们走了。阿鸾又看了几眼,却再找不见桥姬的影子,只好快步跑过去追上他们。

    是夜,残月高悬。

    昨天夜里,这方夜色被三百多盏祈天灯照亮。三百多个心愿诉说着相近的愿望,飞向天空,飞向月亮。

    束发的女子将头绳取下来,散开一头乌黑的发。只是在这瀑布似的长发间,夹杂着几根白色的丝。窗边的烛偶尔颤动,她呆呆地望着月亮,时不时叹口气。

    此人正是雪砚宗大师姐,雁沐雪。

    梁丘师妹离开的这几个月里,谷中的变化很大。虽然称不上是翻天覆地,但在大师兄邬远归的指导下,一切秩序都在慢慢重建。看这样子,她从心里是感到高兴的。

    但七夕夜里发生的一些事,让敏锐的她察觉到一丝异样。

    那时候,邬远归望着天上最后徐徐升起的两盏花灯。他挺着笔直的脊梁望着天,她望着他。邬远归的脸她很熟悉,百看不厌。薄唇上是高挺的鼻梁,在往上是一对浅棕色的眸子,在灯火中煜煜生辉。

    她问他什么愿望,他只是笑笑,只字不提,反问她许了什

    么愿。

    她如是说,希望父母安康,宗派昌盛;希望小师妹早日归谷,带着宗主平安归来。

    邬远归笑她,说她年年都是这些愿望。

    自然,往年是没有后半句的。她知道,他指前头的那段儿。邬师兄拜的早,但不算年长,只是留在谷中的弟子,他算资历深的。雁沐雪知道,他是孤儿——他们当时是一同拜入宗主名下的。这点,梁丘师妹也知道。

    但师妹不知道的是,他的父母,正是被宗主杀害。

    那时,他们师父还不是宗主,雪砚宗的宗主是师父的爹。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他选了此处风水宝地,一手创立了雪砚宗,扬名千里。只是他儿子,也就是现在下落不明的宗主,并不安分。他在外面闯江湖,因为豪爽的性格,结识了很多朋友,却也结下不少仇。他武功高强,深得父亲真传,却不知轻重,不论行义还是切磋,难免不少人死在他手里头。他起初是不在意的,直到妻子和唯一的女儿遭了仇家的报复,父亲也因年事已高撒手人寰,他这才安分下来,回到谷中,子承父业。

    梁丘师妹只知道,他妻儿都死于江湖纷争,自己入谷时,与他女儿逝世那年一般大。

    他突然说:

    “倘若她不回来,我们也不会责怪她。只是她的性子,怕是找不到,就不回来了。”

    她当时只是笑笑,附和他的说法。紧接了句,若宗主能回来,是最好的。

    “若回不来,也无碍。你看这雪砚宗,没了谁,不也照样转吗。”

    雁沐雪一时失语。

    “你怎么说这种话?”

    “……万分抱歉,是我失言了,我不该这样说。”

    今夜的夜色也愈发浓郁了,她伏在窗前,捧着那根发带。干净的白色发带上,浅浅地印着宗徽的雪花图样,流过微弱的月光。

    公鸡发出嘹亮的啼声,天亮了。

    收拾了东西,山海仍要踏上旅途。前方不知有多少麻烦等着他们,为眼前的琐事驻足,实在是不值得。

    简单吃了早饭,他们收拾了东西,骑着马,沿着街边走去。有些围观过的百姓认出他们几个,都礼貌地打招呼,挥挥手,还硬塞了些吃的和盘缠。已经有不少人清楚,虽然剪娘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却实实在在是个毒妇。虽然他们没帮到大家什么,百姓依然喜欢他们。

    再度路过绛缘桥的时候,一群人又围在江边。山海不知发生了何事,勒了马,准备下去看看。慕琬和阿鸾也下了马,只有施无弃带着柒姑娘还在道上,不下马,也不继续走。三个人还未走到跟前,其他人看到他们,纷纷让开了道儿。

    江面上飘着什么东西,赤条条的。有几只喜鹊飞过来,在上头驻足。它的一端有着什么亮片儿,发着光,有喜鹊反复啄它。

    竟然是剪娘和她的金配饰。

    一片惊叹与唏嘘声中,山海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背过身,准备上马。

    施无弃望了一眼绛缘桥的方向,轻声骂了什么,继续驱马走了。

    “贱人自有天收。”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五回:青天白日

    又过几日,到了中元节前夕。距皋月君所居的青璃泽,仅剩半个月的路途。

    黄昏时节,一行人来到了一座无名的村子。这一带是平原,适合种庄稼。村民说这儿的收成一直不错,周边许多小城都会向他们收购粮食。路过田地的时候,他们就看见有花里胡哨的纸条挂在穗上,说是能防冰雹。家家户户门口挂着麻与谷,街边也随处摆着豆腐和白饭,一些零散的摊前摆着面人儿和纸衣。这些是给孤魂野鬼御寒果腹的。

    黛鸾八成是饿了,盯着地上的碗儿不眨眼,施无弃反手用扇子敲了她的头。

    “干啥!”

    “别吃啊,吃了有你受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

    有店家在门口架着油锅,炸了茄饼,香扑扑,金灿灿,就把几个人给勾进店了。

    吃了饭,找了住处,放下行李,山海分出了一点点碎银两。

    “我要去买香烛纸钱,有人要么?”

    “我也去”慕琬顿了一下,解释道,“我给我爹烧纸。”

    黛鸾是一定要去看热闹的,就只剩了施无弃看门儿。那他是不干的,便也跟了出来。

    天黑以后,四处都是给先人烧纸的人。找了合适的空地,地上分了三堆火,阿鸾跟他俩一起烧,施无弃与阿柒站在一边。附近的村民在烧纸的时候,口中都念念有词,还有人抹起了眼泪。这两个人呢,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往火中递纸,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施无弃也弯下腰,拿着地上的几叠纸钱帮忙放。黛鸾回了头对他说:

    “你的父母也还健在吗?”

    “唔,我忘记了。”

    一直没说话的两人忽然回头看着他,脸上有些疑虑。

    他解释着:“我真的记不清。在玄祟之战后,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是柒告诉我的,更别提我家人。”

    山海说,原来柒姑娘是会说话的。

    “印象里只念过我一次,现在一个字也不会说了。”

    “那你如何记得她的名字?”

    慕琬这么问他,他向后伸出手,柒姑娘递给他一块长帕。那正是在绛缘镇拼尸体时他用过的。帕子布料还不错,只是很旧了,上面的暗红也不知是污渍还是花纹。

    在三簇火的光照下,依稀可辨上头绣了个七字。

    “光听声儿,还以为是妻子的妻。”

    “你这么想也不错,我还真有点这个意思。不过,你可别误会什么。我是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柒与别的妖不同的,我放不下她。”

    所以才执着于万鬼志吗?山海暗想。

    天黑的很晚,但今天的人们回家都很早。传说子时中元节一到,鬼门大开,百鬼夜行,生人混在里头会是很麻烦的事。

    躺在床上的时候,阿鸾给慕琬讲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有年中元节的时候,她在府上太无聊了,偷偷跑出去玩。黛峦城的鬼节热闹非凡,不比过年时候冷清。有个大门牙的小男孩带着她玩,走了好多地方,还分她炖豆腐吃。又玩了一阵,路过一个道士,他吓得立

    马就跑了。她刚回头就看到一条老鼠尾巴,明白了他是个老鼠变的。等回家的时候,她忽然就找不到路,街上立刻冷清下来,五光十色的灯火也没有了。

    “莫非中了耗子精的邪术?”

    “我想不是。我慌得很,四处找人,但谁都不认识。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差,板着脸,没有血色。我吓坏了,躲在树后面哭,忽然遇到了那个刀匠——我说过的那个,你知道。他问我怎么在这里,我哭的说不出话,他就给我脸上罩了能面,我还记得额头上有个鬼角。他拉着我走,走了没多久,又热闹起来。我们直接回了府上。现在想想,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误入了冥界。还好,他没有骂我,也没有给我爹娘告状。他允诺下个中元节带我玩,但来年六月就走了,不知去哪儿了。”

    慕琬深深吸了口气。

    “嗯……人活着可不就是这样,周围的人来来去去的。好了,早点睡吧。”

    黛鸾想了很多过去的事儿,现在并不是很困。她闭上眼,又张开,反反复复。隐约间她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琴声,悠扬缓慢,由远及近。

    眼前忽然明亮起来。

    黛鸾环顾四周,她身处一片粉红中,落英缤纷。

    这里是桃花与樱花的天地。粉白的樱花与粉红的桃花掺杂交错,如梦如幻。

    低下头,手下是一把七弦琴。她细细打量一番,认出是桐木。她其实不会弹,但小时候在府上认得一些。这是青桐木,比她常见的泡桐木的木质细密厚重,料子罕见,开音也慢。琴身应当是八宝胎,用血和的,闪着细密的珠光,但她觉得成分与她熟知的不大一样。木出了冰纹断,琴徽像是金子打的,还闪闪发亮。她摸了摸琴身,觉得这玩意是真是贵重又稀罕。

    怪了,今天明明没乱吃东西啊……还是太累了,做了怪梦?

    远处有个姑娘走过来,黛乱抬起头看向她。

    这姑娘的模样不比慕琬大几岁,但身形纤弱得多,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习武之人,整个人倒是透露出一种优雅的气质。走进了些,她看到姑娘的头发是靓丽的银白,左边右边各自别了一朵桃花与樱花,粉红粉白相得益彰,还新鲜得很,就像生在她身上似的。衣服与整片花林也是相称的颜色,布料层层堆叠却不繁琐,花瓣似的轻盈。

    她走得更近了,眼里各有一轮三日月。

    “你是,六道无常?这是你的琴么?”

    黛鸾问她,她却没有回答,只是忽然牵过她的手,要往别处去。姑娘一边走着,一边同她亲昵地说:

    “我在西山的灵脉看到一朵花,长大特别漂亮,但我叫不出名字。你随我去看看?”

    “你不忙了,一天到晚这样懒散。”

    黛鸾不知道怎么就开口了,这话也并不是她想说的,更不是她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她独自一人思考的时候,或是用手指着字读书的时候,脑袋里浮现的“没有声音的声音”。或许因为这是梦,所以就没那么讲究了。

    花林很大,她们不知走了多久,这个无常姑娘只是细声细语地对她说了许多话。一会帮她摘掉头上的花瓣,一会数

    落她先前的事太危险,絮絮叨叨了许久。黛鸾感到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就像她母亲似的。

    她觉得一定是白天看他们烧纸,想到了自己家里,梦中才会有这种事。

    走了一会,另一个人的身影从树后走了出来。

    竟然是极月君。

    “极月君?你在这里做什么?”

    同先前一样,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也说不出口。极月君端正地对她们作了揖,抬起眼,那对眼睛仍然是化冰般的清冽,那轮弦月同样跌宕在那潭眸里。

    “远远听到熟悉的指法,我料定师父就在莺月君处。不过曲子倒是新的,听着又很熟,不像从哪儿学的……是您新作的么?还是您以前就会,只是不告诉我?”

    哎哟我去,不愧是你。

    等会儿,你叫我啥?

    黛鸾很想上前与他争辩一番,这之中一定有什么问题。但再想想,也就是梦罢了,梦到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再等会,你叫这姑娘啥?

    她转头看了一眼那姑娘,粉面朱唇,花容月貌,与慕琬口中形容的那个死小鬼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油嘴滑舌。”

    “自己”又这样说了。

    “那位大人让你做的事你都忙完了?这么清闲,真让人看着着急。”

    “莺月君”叹了口气,摇着头数落他。他轻轻笑了笑,随她们一并走起来。

    “嗨,自然是忙得要死要活。不过,陪师父和莺月姐散散步,这点时间还是有的”极月君仍耍着嘴皮子,“不过那位大人说,极南之境会有些动向,叫我们注意些。”

    “南方应是如月君在?”

    “应当是的”黛鸾不受控制地回答,“说起来,先前我在中原办事,见到了睦月君。”

    “睦月君是大忙人啊。他生前就跑来跑去的,现在还在为人间的琐事奔走”姑娘轻轻叹气,又紧接着说,“我昨日在冥府,那位大人告诉我,生死簿上有一人就要在七月死去。”

    极月君稍作思索。

    “仅是这一句话么?”

    “仅此一句。”

    “大人不会随口说这些琐事,我料想那人的死,怕是有什么事要让我们注意。”

    “我也这样想。”

    沉默地走了几步,那姑娘忽然又说,像三个人这样走,是很少见的事。

    “机会难得。”

    潺潺的流水声越来越近,黛鸾他们来到了溪边。几人沿着水走,黛鸾忽然想看看,自己在梦里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她站在两人之间,腿脚又不受控制,想看一眼倒影,实在难。她想尽办法看向水边,眼一个劲地往里瞟,却怎么也看不到。

    直到天亮了。

    黛鸾睁开眼,头疼的要命。

    “我梦到莺月君变成女的……还挺漂亮”她干着嗓子给收拾包袱的慕琬说,“还梦到我变成了极月君的师父。”

    慕琬皱起眉,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

    “没发烧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六回:青鸟无音

    八月初,山海他们顺利到了青璃泽的外围。虽然路上在许多地方耽误了些,但也并未浪费太久的时间。

    不知是节气到了,还是说此地多水,并不让人热得头晕。只是越接近水地,蚊虫越多,尤其是阿鸾,简直被蚊子欺负得体无完肤,一天到晚都气哄哄的。这次,她是被什么不知名的毒虫咬了,小腿上肿起一个大大的包,皮肤不红,反而发青,走一步都疼得叫唤。他们试了药箱里所有消肿止痛止痒的药,却一点儿用都没有,还蜇得慌。

    眼见着就要到前面的村子,可天已经开始暗了。恐怕等到了哪儿,已经没有能找来帮忙的人和药。他们沿着路继续走了一阵,发现路中央有一大片白花花的什么,远远看去像是洒在地上的一滩牛奶,还在流动。等走进了,那东西才逐渐显露出一个个毛茸茸的轮廓。不过不有那么近,那么也从此起彼伏的、软绵绵的叫声听出来,那是一小片羊群。

    有个穿着麻布衣服的姑娘挥着小鞭子,在后面赶着羊。她不高,小脸圆圆的,剪了头轻快的短发,年龄看上去和阿鸾一般大。

    山海下了马,走向她。忽然远处一个黄白相间的小东西就冲过来,是只小狗儿,勇敢地护在主人面前,对他凶巴巴地叫着。可当慕琬和带着阿柒的施公子也走上来时,它忽然就蔫儿了,躲到主人的身后,也不知道是怕谁。

    “你凶神恶煞把狗吓到了。”

    “啊?”慕琬的语气明显不服,“恶人先告状是吧?保不齐是给柒姑娘吓唬的。”

    “你胡说什么?”

    “行了,都闭嘴。”

    山海礼貌地给一脸莫名其妙的姑娘行了礼,简单地自我介绍,并说了徒弟的情况。姑娘马上懂了,走过去看了看坐在马背上的阿鸾的腿。

    “你这个啊,好办,抹点药就成了。我屋里有,就在附近,要不你们跟我回趟家?”

    姑娘人很大方,说话客客气气的,语调却很轻松,讨人喜欢。给她们带路的时候,她偶尔回头看看柒姑娘,又看看施无弃。慕琬压低声音对他说:

    “看,肯定是你吓的狗。”

    “不跟你一般见识。”

    姑娘的小屋果真就在附近,没走几步路,路边那个修理规整的木屋就是。而且外面的羊圈里还有防水棚。她说这地方多雨,就给这十几只羊也修了棚子。进了小屋,她点上灯,很快从抽屉里翻出一筐药。她还拿来一块湿布,让黛鸾坐下,把被咬的腿踩在凳子上,自己蹲着,帮她把残留的药洗掉。

    “乱用药是不行的,这得先解毒,不然都白搭。附近的毒虫多数都是特有的,适合的解药,也只有本地的材料能做出来。”

    姑娘帮她洗好擦干了浮肿的皮肤,用指头蘸了一种橘红色像胭脂似的膏药。说来也很神奇,药膏清清凉凉的,一碰到包包上就不痒了,只是还肿着,说是要过一阵才能消。她把湿布重新洗了洗,拧了半干。黛鸾趁机使劲弯下腰,去闻那个药的味道,有点像生地瓜断面的清香

    。姑娘把干净的布轻轻缠在她腿上,说敷一会,让药渗进去好得更快。

    黛鸾留意了她的手,很粗糙,还有些茧子,一看就是常干些苦活的。想到进门前那些整齐的木棚,她觉得很厉害,自己虽算不上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也笨手笨脚的。

    姑娘叫玉亭,亭亭玉立的玉亭。

    “嗨,叫我亭儿都行”她把那个儿化音读的很重,“大家都这么叫我。”

    “看起来,姑娘一个人生活。”

    山海环顾四周,虽然这间木屋修得挺宽敞,但也只是针对一个人而言。五六个人都挤在一起,就显得逼仄许多。

    “是啊,我一个人住来着”她毫不避讳,“小时候家里特穷,我哥哥姐姐太多,爹妈就把我卖到府上当丫鬟去了。听我这口音,明显是北方人儿啊。”

    山海也说不上来,毕竟还未真正见过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但她被玉亭姑娘的话感染了。明明是很沉重的话题,在她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无比轻松。

    “你不想家吗?”黛鸾小心地问她。

    “没啥感情,有啥想不想的。府上的人对我都挺好的……虽然刚来的时候老受欺负,但二少爷护着我。他说我长得像他最喜欢的一个小妹,但病死了。哦,我名字也是他起的,说有个成语叫亭亭玉立。我也没读过书嘛哪儿知道这个,他说好听那就好听。”

    她好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高高兴兴说了很多事。他们没有打岔的机会,但听着也很开心。最后她干脆请他们住下来,说天色太晚,明天好上路。虽然觉得很麻烦她,而且这地方也实在不好收拾,可盛情难却,他们就应了。她更高兴了,放心地打开了话匣子。

    当年她做工的那家人姓张,有三个少爷,穿插两个千金,第三个没了。张老爷有好多妾,但第三个少爷是和青楼女子生的,不得不纳进门。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和别府、和商会、和朝廷,有各种各样的矛盾——二少爷跟她说,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大户,要心眼多才能活。她说自己心眼多不起来,二少爷就叹口气,说他也是一样的,但还好,至少他能护着她。

    再后来老爷病危,家中麻烦不断,大少爷外出还丢了命。可二少爷悄悄告诉她,这事儿和三少爷有关系,因为他只有当上唯一的“张大少爷”,青楼出身的娘才能和他一并翻身。二少爷还说,他对这个家没什么留恋,想去很远的地方,还说会带上她。其他的丫鬟背后都有靠山,都有各式各样的眼线,只有她一个人势单力薄,也可怜,他说留她一个不放心。也只有对她,自己也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而在她心里头,张少爷只有他这么一个。但她那时候太小了,就是个笨手笨脚的丫头,什么都听不太懂。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三少爷想当唯一的张少爷,没了大少爷,下一个就是二少爷了。

    那是后,家里已经乱了套,外忧内患是一刻也不停歇。她不记得太多,只觉得每天都吵闹,什么大太太二太

    太三姑奶奶,一个个都不消停。二少爷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突然也就死了——即使他已经活的够小心翼翼,还是没能在逃离张府前幸免于难。

    “但是我还活着。我就趁乱跑了——而且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就算注意到,也不会有人来管。我跑啊跑,钻进船队的货船,上岸就跟着各种商队走,好几次差点儿遇到坏人丢了命,还好我聪明。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附近……有好心人允许我放羊打工,我攒了钱后就从他手里买了一点羊出来,自己一个人住了。”

    “咦?你不继续做工吗?还是说,他对你不好?”

    “他想让我和他的傻儿子拜天地!我又不傻,好在他也没逼我,但是随时等我改主意。我只好跑到外面,找熟络的一些人帮忙,把这儿一个旧仓库改成了屋子。”

    “真厉害啊。”

    慕琬并不吝啬自己的赞叹。她还转过头,看了一眼黛鸾。黛鸾注意到了,气鼓鼓地说,我小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拿我比个什么劲儿啊。

    大家都笑了。

    玉亭自己的屋子特别小,摆了小小一张床就塞满了。她说想和黛鸾挤一挤,听听她小时候有趣的事儿。其他人没处休息,她就去清扫了柴房。她忙前忙后,几个大人站着不动实在说不过去,都七手八脚地帮忙。只有施无弃清闲地站在一边,慕琬准备出去打一桶水,指责他:“你怎么干站着?”

    “我这不是干这活儿么,你当我不累?”

    他抬手指了指柒姑娘,正勤勤恳恳地擦着墙。

    “懒得说你。”

    玉亭刚好进门,与慕琬擦肩而过,有些奇怪地问:“哎,梁丘姐姐不太高兴?”

    “甭管,他们一直这样。”黛鸾接了话,口音都给她带跑偏了。

    “我洗了果子,你们快来吃。记得给梁丘姐姐留一个。呀,柒姐姐别忙啦,吃个果。”

    “她不爱吃。”

    施无弃立马接了果子,扣到黛鸾手里头。玉亭的表情有些疑惑:

    “说起来从见面开始,柒姐姐一直没说话呢。”

    “哑巴。”施无弃又说。

    黛鸾看他的眼神变得莫名其妙。但转念一想,兴许是怕说了实话,吓到了玉亭姑娘。

    玉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山海与慕琬一道儿进来的,山海手里提着空桶。他们已经把水倒进外面的水缸了。玉亭招呼他们坐下来休息。因为凳子少两个,她一直站着,招呼柒姑娘入座。

    “她不累,你坐吧。”

    施无弃微笑着,表情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他一直陪同阿柒站着。

    让人不犯嘀咕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摆明了,不是欺负哑巴么?可其他所有人都是那样有教养,不像坏人。可面对柒姑娘如此“不公正”的待遇,谁都没有觉得不妥,她也没怨言。

    那她一定有问题。

    玉亭时不时扭过头,看她一眼。那个时候,旁边的施无弃就对她微微一笑。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七回:青口白舌

    夜深了,大家都歇下了。

    两个小姑娘挤在小小一张床上,天花板上挂下一个铁盘儿,里面立着一支短短的蜡烛。挨着墙的三面墙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格子,放了许多小玩意儿,但都像是自己用什么竹片、树叶、木头做出来打发时间的。

    玉亭一个个给她说它们的来历,该怎么玩。很多东西很稀奇,连阿鸾都不曾见过。阿鸾也说了些一路上的遇到的事,她也前所未闻,觉得新奇得很。

    说累了,黛鸾向后一躺,落到枕头上。她忽然叫唤一声,后脑勺嗑在什么硬物上。玉亭连忙扶她起来,帮她揉揉脑袋。接着,她从枕巾边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阿鸾伸过头,问这是什么。她有些犹豫,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只杏色的小号角,不像木的。

    黛鸾盯着它看了许久,觉得它周遭好像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微光,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她还没看清楚,玉亭忽然将盖子扣上了。

    “这是小羊角做的哨子”玉亭盖上盖儿,塞到床头的角落里,“是张少爷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所以……”

    “没事没事!我也怕给你弄脏了……你收好就行。但是,你那个张少爷真厉害啊,我以为那些当少爷小姐的,什么都不会呢。”

    “是,他可厉害了,长得好,唱得好,什么都好。”

    玉亭坐起身,吹灭了悬挂的蜡烛,徐徐躺下了。

    柴房有些脏,即使他们清洗了许久,仍然难以避免那些木柴里藏着的小虫。所以玉亭姑娘绕着他们的褥子,撒了一圈药粉,点火烧了。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香气,像雨洗过的青竹,一点也不呛。这样一来,地上爬的天上飞的虫子,都不能骚扰他们了。卧房外的慕琬睡在拼起来的椅子上,地面也撒了圈药粉。这股味道闻多了,很容易困。

    可施无弃还醒着。

    青璃泽多水,尤其还未入秋,应当有喧闹至极的虫鸣才是。但这儿安静得很,似乎所有的虫子都睡着了似的。越安静,稍有一点动静都显得很吵,山海均匀的呼吸声也十分明晰。他反手拍了拍两下,睡得挺死,估计是之前干活忙累了。

    施无弃听到有细微的声响,像是人的脚步声。隔壁有人走动了,他没仔细听,没注意是不是柒在走动。但除此之外,方圆十丈内,他只听到算上自己在内的五人的心跳——还有柴房后的那群羊。脚步声有两种,其中一种很缓慢,有些拖沓,像在徘徊,不仅没有心跳,呼吸也没有,简直像又一个柒姑娘在走动。另一个,就像普通人一样,还有着年轻的心跳。

    他不太确定后面两个的声源,于是坐起身,想听得清晰一点。可当他刚坐起来,那声音就变弱了。

    施无弃忽然反应过来,这声音是从下方传来的。

    既然曾经是仓库,有地窖也不是新鲜事。可玉亭姑娘说自己一个人生活,这在地下踱步的东西,又会是什么?莫非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潜入了,还是说下面藏了个坟,诈尸了?

    他自己都觉得胡扯。他不清楚这个“东西”是何时活动的。也可能先前

    伙伴们都醒着时,太过热闹,把这脚步声掩盖了。

    他不放心,坐起来,披上盖在身上的长衣,悄悄走出了柴房门。站在屋外,柒姑娘自己轻手轻脚开了门,他悄悄走进来,看到慕琬睡得很沉,不敢作声。他又将目光放在两个小姑娘睡着的屋子,门是虚掩的。

    突然,大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猛回过头,发现玉亭正走进屋里。

    “哎呀,吓我一跳”她压低声音,“施公子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柒。这么晚了,玉亭姑娘不睡么?”

    黑暗里,他紧盯着她的脸。逆着屋外些许的月光,她的表情模糊不清。

    “嗨,我果子吃多了,起个夜。”

    再走出门前,施无弃忽然回头,对准备回屋的玉亭说:

    “你这里,是不是有个地窖?还有,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玉亭的脚步僵在了门口,不自觉攥紧了手里藏着的玩意儿。她回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慕琬,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阿柒。然后,她忽然把卧房门再次闭上,又回到了大门口。

    施无弃似乎明白她的意思,招呼阿柒轻轻从房子里退出来了。

    两人来到空旷的院子里。

    “你怕是看出来什么端倪。”施无弃笑着对她说。

    “嗯。这位柒姑娘不是生人,而是一具走尸。”

    “你怎么看出来?”

    “不是看出来”玉亭摇摇头,“原本我只是怀疑。但我为了让你们睡个好觉,在防虫的药粉里加了些安神的东西。我夜里出来的时候,看见柒姑娘还直挺挺站在那儿守着,眼睛长得老大,我如何挥手她也不理我。我才想,她或许是具尸体吧。”

    “万一是什么偶人呢?你不曾想过。”

    “我斗胆摸了摸。她的脸,她的手臂,都是活人才有的感觉——只是冰凉些。”

    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人一尸站在外面,月光很弱,照不清楚他们的面容。玉亭抬头看了看月亮,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很羡慕。”

    “……羡慕什么?”

    她对施无弃摊开手,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小羊角哨子。

    “这是……为何上面有法术?”施无弃狐疑地将视线上移,挪到她脸上。她只是个普通放羊的,应该没那么大本事。

    “本来是个普通笛子,贵人为它附上法力。现在它能驱使尸体移动……但只能驱得动这个笛子的原主人。”

    说罢,她立刻攥紧了手,垂回身侧。

    她又说了一句:“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是何人了。”

    玉亭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与先前活泼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估计也是从他先前的表现判断出他是控制柒的人。

    “我嘛。我是个生意人,自然讲究诚信。既然你告诉我,我也回答你的问题——你可曾听过百骸主的名号。”

    玉亭一点也不惊讶。

    “我猜到是你。”

    “咦?你

    认识我。这我就好奇了。”

    玉亭摇了摇头:“确切地说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是贵人告诉我的。”

    “礼尚往来。你那贵人是何人,也该告诉我吧?保不齐,我认识。”

    “我不清楚”她如实说,“他是本地最出名的赶尸人……你们应当听过,青璃泽的很多人有这样一门手艺。他没告诉我太多,只是教我了这套法子,还提过你,说能役使百骸,故名百骸之主。”

    “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你口中的贵人了。赶尸算不上禁术,但也不轻易外传,能给你弄个小物件也真是不容易。单凭你,能开出什么价呢?”

    “……大概是被我不远万里找到他,来求他,感动的来着。”

    施无弃早就明白,她这一路,或许不是一个人来。而这个口哨的主人,一定是她在睡前给他们提到的张家三少爷。

    “你一个人,带着一具烂的差不多的尸体,从北走到南,真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但听你的说法,你那贵人修补一番,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你图什么呢?让他动起来,这就没了么?我看你挺精明一小姑娘,大费周章图的可不止这个吧。”

    玉亭转过身,走了两步。虽然她并不大,但此时此刻,却显得像个心事重重的妇人。

    “这样吧……”他叹了口气,“你若不介意,就带我先见见你的少爷。”

    她再一次看了看柒姑娘。阿柒面无表情,呆滞地站在他身后,此刻倒真像个僵硬的偶。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确定,百骸主的役尸之术远远凌驾于这个小小的咒术之上。她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施无弃跟着她,绕过木屋来到羊圈。

    羊都睡着,他们的马也拴在棚柱上休息。狗就在羊圈旁边卧着。它被吵醒了,嗅到不属于主人的味道,惊恐地瑟缩在一旁。玉亭端着从屋里取出来的灯,掀开土皮下的木头盖子,走向地窖。

    “你刚说禁术”她边向下走边说,“赶尸不算禁术,役尸不算禁术,那令走尸死而复生之术,算不算得上禁术?”

    跟在她身后的百骸主皱起了眉。

    “我就猜到,你野心着实不小。我劝你啊,打消这个念头。生死逆转违背阴阳之理,黄泉十二月定然不会放过你。”

    阎罗魔,定然不会放过你。

    “我不在乎”她忽然停下来转了身,抬高了声音,“我可以跑,我带着他,我们可以到任何地方,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六道无常找不到的地方去。”

    连六道无常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恐怕她口中那位贵人真不简单。

    他看着她,只觉得这个愿望单纯得可笑。六道无常——置身轮回外,行走六道间。逃?逃又能逃到哪儿去。不仅三界六道你无处可藏,即使轮回转世,也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可施无弃看着她,看着她映着烛火,忽然有些不舍得打破这个烛火似的愿望,这个月亮似的愿望。

    近在眼前,又虚无,硬要伸手碰便会被灼伤。

    或者,美丽又遥远。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八回:青裙缟袂

    张家三少爷是个俊俏的男子。

    生前是。

    他与施无弃面对面站着,身形更纤瘦,也更低,比山海要矮些,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但玉亭姑娘说他去世那年,刚满二十。三年前,她与少爷差了八岁,如今差五岁。

    乍眼看上去,张少爷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人,毕竟他活生生地杵在这儿,还能走动。无非是营养不好,面色差,身子骨虚,眼睛也很无神。但对内行的百骸主而言,他的确已经死去多时了。因为地窖并不通风,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草药味,带着酒的苦香,脚边的几个篮子里也摆着不同的草药,与几坛液体。用酒的确能养尸,制作一些标本也需要用掺入不同成分的药酒。施无弃判断出来,她算内行,但止于刚入门的水平,因为这种养尸之术并不算上乘。

    玉亭把蜡烛放在桌上。这儿只有一个很高破凳子,算是桌了。还有两个板凳。估计都是她自己带下来的。地板上有个褥子,他蹲下身摸了摸,下面垫了一张门板,褥子铺的很软,干干净净,像新换的,看出来玉亭姑娘很用心。但即便如此,依然散发着隐隐的、尸体腐烂的气息。

    他摇摇头。

    “腐化还在加剧。你做得很好,但……很有限。”

    “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做的?您怎么让她……让她像活着一样?”

    “用灵力。”

    灵力是最直观有效的。同一种病的药,内服比外敷更有效。灵力就像是汤药,灌进去,总比天天拿药膏药水擦身子强。但同样,灵力直接与人的寿命挂钩,强则如九牛一毛,弱则亏损命数。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普通的小姑娘,没什么资质,就一普通人。

    “贵人说可以教我法术……”

    “那也得练。你看江湖哪个门派出身的,不都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功底。何况这不是没教你么?”

    施无弃坐在椅子上,摇了摇头。玉亭在他对面,忧心忡忡,也缓缓地坐了下去。

    施无弃其实担心她给那人骗了。

    “我得练到什么时候,才能……而且,真不能,把他的魂唤回来么?”

    “当真是胡闹。我只是略知一二,并不懂全部的方法。需要很多珍奇的药、古怪的咒法、个人的灵力和仙缘……”

    说到这儿,他就不说了。因为他想到还有种禁术,是拿人的灵魂去保尸体的鲜活,而且要不断续上,很亏,还要被六道无常找上门算账。但凡没点儿本事的,绝不敢招惹是非。

    玉亭很失落。

    “我一辈子都不能让张少爷自己站起来了么?”

    “凭你对他这份心思,我劝你放弃着实不大现实”他不知从那儿掏出扇子,“我问你,你那贵人,可曾要求你做过什么事?”

    “他人很好,但是……很爱钱。他不拒绝任何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管他有钱没钱……但要是谈生意,价钱上从来不含糊。虽然也不曾给穷人怜悯,倒也不坑富人。他给我的药,都是我赚来的钱买的。我要学法术,只能想办法赚更多的钱,不然你也知道,他就快……”

    若真只是贪图钱财之徒,那还

    好说。不过这人也真是会做生意。他自己经营泣尸屋的时候,定价全靠评估买家的身家,信口定下的。

    他敏锐的商业直觉告诉他,那个“贵人”并不简单。

    “这些法子,和操纵尸体的办法,都是他教你的?”

    “是……”

    “我挺想见见他。”

    玉亭面露难色。无风暗室的灯火下,她的面容有些恍惚。

    “他虽然有固定的地方工作,但近来很少在那里。他时常在外面跑腿,很少回来。我都是听附近村里的人说见到他,才去拜访。但他前些日子他又出行了。他也是为别人办事的。”

    “他叫什么名字?”

    “全名不知道,但青璃泽的人都叫他狩恭阁下。他知道百骸主——知道你。”

    施无弃摇摇头。

    没听过,不认识。

    “我的确也是想帮你,不过也的确在意那人的身份。”

    “你怀疑他是坏人?”

    玉亭的脸色很不好,她立刻对施无弃警觉起来。他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对她而言,“狩恭阁下”是她的贵人,恩人,老乡,他一个第一天见面的外人能动摇谁什么呢?

    “没那个意思,让姑娘误会了”他合上扇子陪着笑,“我想我大概认识他,但他并未说出自己的真名。所以,我也要见了他才晓得。如果有机会见面,我们倒是能探讨一下蛊术,再看看能不能求个情,在价格上,不要难为你。”

    “……真的?那,那你们不是,明天要走吗……”

    “莫慌。我们此行正是来青璃泽找人,我倒是能拖几日,让他们慢慢逛一逛。”

    视线透过桌上的火苗,他紧盯着小姑娘的眼睛,心中盘算了起来。

    虽然看上去是个随性的人,但这并不与他的谨慎冲突。百骸主并不打算这么早告诉这姑娘,他们几人来此地真正要找的人。如果她真只是个放羊的,那倒还好打听,可她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与一些怪人有往来,就显得麻烦。何况山海也没有逢人就问,他也别瞎掺和就是。再者,方才他说要找人,玉亭也并没有过问,看上去是不关心的。

    先就这样吧。

    早上起来的时候,施无弃脑袋还在犯晕。

    “你下眼泛青,无弃”凛山海看了他一眼,“没休息好?”

    施无弃起尸似的缓缓坐起来,心里暗想,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换你试试。

    慕琬和阿鸾也精精神神的,看上去的确睡了个好觉。施无弃偶尔瞄了慕琬几眼,看她并没有起疑,料想她夜里应当真的是睡死了。看来那药粉还挺有用。

    在屋外站了一会,施无弃对山海说:

    “青璃泽太大了,容了好几座镇与村,不妨多停留几日,打探清楚虚实再往腹地走。”

    “那是自然。只是,我们不能留在这儿给玉亭姑娘添麻烦。”

    “……好。”

    这态度摆出来,无弃就知道没得谈了。他也知道凭自己的油嘴滑舌,在凛道长面前卖弄嘴皮子铁定要被他怀疑。不过走了也好,走

    远些再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回头他就算自己来找玉婷姑娘也没什么问题。

    黛鸾舍不得她,那是自然。道别的时候,两个女孩子的手紧紧握着,最后不得不被慕琬拉开。临行前无弃回头看了玉亭姑娘,两人对视了一眼,他微微点了点头,驱马而去了。

    走到最近的镇子只花了半个多时辰。这儿的男男女女都配着银饰,穿着蜡染的衣服。他们过去在别的地方听到的与见到的,多是蓝染,但青璃泽的蜡染是一种青蓝色,微微发绿,看着惹眼,布料深浅不一,被搭配得很有层次。

    “这里产的蓝靛,是青色的。”

    染坊的大娘在门口的桌前给布料上蜡,头也不抬地回答了桌边看热闹的黛鸾。

    “只有这儿的土才能养出来,带别的种子过来是种不活的”她蘸了蘸蜡,接着说,“如果把这儿的苗带出去,也养不活。”

    “哦——这样子。”

    这时候,慕琬从隔壁的店里伸出头,招呼她过来看。她给大娘说了声再见就跑过去了。一进门,她发现这是一家银饰店。山海拿起一个银饰打量了一番,是个平安锁,与阿鸾的很像,只是花纹和精细度不大一样。

    “也不知云戈怎么样了。”他喃喃自语。

    施无弃心不在焉地东看看,西瞧瞧。这时候,他注意到店里另一对儿男女。他们背对着他,都穿着金色锦衣,绣着精致的花纹,那工艺一定不是本地人。女人垂发分肖髻,编得精致,戴着好看的珠宝;男人束着马尾,两侧鬓发也很长。他们的腰侧都挂着锻着金丝的刀鞘,看着昂贵。

    “这两个簪子,哪个好?我喜欢那个刻叶子的,但这个掂量着瓷实。”

    “都买,都买。”

    慕琬看了一眼柒姑娘,悄声对施无弃说:“施公子,看看人家。不给柒姑娘整一个?”

    这时候,那对儿男女都侧过身来,让光透过照在银饰上。他们的脸型很相似,更像是兄妹。男人的手里还有几个物件,指头上还挂了耳配。

    “这些也好,序妹戴什么都好。”

    “你真没意思”姑娘皱起眉,转回身,“早知道不要你跟着我了。掌柜的,帮我把这根簪子包起来。”

    她掏出荷包,男人攥着一手东西,手忙脚乱也要掏荷包。一边找一边说:

    “你招呼都不打,留了封信,一声不吭就跑了,得亏你前脚跑了娘后脚进屋,喊我追你。你看我这不是帮你兜着,也没让你回去啊。你说你个女孩学人家闯什么江湖,多危险……”

    慕琬嘀咕了一句,女的怎么了?

    这话他妹妹八成听了一万次,像是生气了,接过包好的簪子就跑,留下当哥的在原地尴尬。他慌乱地悉数抖下手上的物件儿,转头给掌柜的说,这些全包起来。

    黛鸾忽然反手抓住无弃的衣角。

    “哥!我要那个,你给我买那个!”

    “啥?”

    慕琬噗嗤一声,他皱起眉。

    “你笑什么?”

    “我想到高兴的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九回:青丝白马

    施无弃翻了翻白眼,懒得搭理这两个臭丫头。

    这时候,他注意到店门口有什么东西,进来的时候还没有。他上前走了两步,认出那是刚才那位金衣女子的荷包,上面绣着金丝雀,还有一个小小的“序”字。它安静地躺在阳光下,等他捡起来。这荷包掂着很沉,装了不少银子,或许是因为掉在土地上才没发出什么声音。施无弃拍了拍包上的灰尘,抬头左右看了看,转身去追那个姑娘了。

    金衣男子七手八脚地收拾好自己,接过掌柜递来的大布袋子,连忙跑出去看。他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妹妹的影子,跺着脚干着急。余下三人一尸也走出来。山海对他说:

    “公子莫慌,我们的友人已经找她去了。天黑之前,我们都会回到租住的庭院儿里去。你若不放心,可以随我们一起等他们回来。就算她不听劝,告诉你她的去向也比你满镇漫无目的地去寻要好的多。”

    那位公子行了个礼,有些无奈地答应了。

    公子名叶临兮,自中原而来,要到青璃泽会经历一片广袤的大草原。叶府的名声不算大,至少他们并没有听过,但看这身家当与他的谈吐,能判断出富贵的身家。与他闹脾气的,是他亲妹妹,名叶子序,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不知怎么的,叶家父辈四五人,每家四五个儿子,加起来二十余人就偏偏出了这么一位千金。举家上下视其为掌上明珠,爱不释手,当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娘怀着她的时候,家里已经十几个兄弟,对娘的肚子是没报什么希望。他们都想好要给这个儿起什么名字——就叫子序。那年我们曾祖父寿终正寝,要给碑上刻后辈的名字。既然子序在肚里了,按家里规矩也该写上。结果倒好,都刻石头上了,生下来是个姑娘,大家都惋惜曾爷爷没能抱一下。还好,这名字,男孩女孩听着都顺。”

    慕琬与山海对视一眼,没吭声。他们想的大概是一回事儿:我瞅着叶临兮这仨字儿,也挺中肯,怕是全家都做好了二手准备,准有一个能中。

    青璃泽几乎隔十几天就有人来,来的都只住上十几天。他们都抱着明确目的而来,偶尔也有对此地独特的人文风貌与奇花异兽感兴趣的人。山海他们上午租住的这处庭院,就是正巧有人要离开,碰见同样身为异乡人的他们,就顺道指了指路。

    这里环境很不错,本应燥热不堪的地方因为多水,湿润很多。此地又有大量的植物与树荫,坐在大树下支起的小桌儿前,清风徐来,惬意得很。

    “我们嘛,走到哪儿算哪儿。我为了追她,走得匆忙,只抓了一叠银票。不过问题不大,只要有钱庄的地方就能落脚。我们的马还拴在驿站,没找好住处,她看到满街银饰店,非要扎进去看看。唉,你们说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就不爱窝在家里绣绣花儿,踢踢毽子什么的,硬是要学说书的、还有那话本里的故事,‘执剑走天涯’当什么女侠。太危险了。”

    “可你还是没有把她硬抓回去嘛。”黛鸾说。

    叶临兮挑了挑眉:“那更不行,被

    序妹讨厌了更危险。哎,你们的朋友,是什么人?就……为人可否端正?我妹跟着他不会有危险吧?”

    “施公子武功高强,灵力超群,叶公子大可不必担忧。”

    山海如此安慰着他,他松了口气。只是两个姑娘都注意到他没回答第一个问题。

    施某人,人品存疑,嗯。

    “噢,那就好……呃,他们会不会迷路啊?”

    慕琬单手撑着脸,瞄了一眼端坐着的柒姑娘,说不会。她还记得在那个满是山贼的山村里,横跨整个村子的距离,施公子也能使唤得了柒姑娘。他应当还在这个镇子内。

    “那、那我暂时就放心了。若寻回吾妹,叶某必有重谢。”

    大家微微一笑,并不是很在意。慕琬换了一只手支起下巴,问他:“那你们此行来青璃泽,其实也是漫无目的地瞎逛?”

    “我们穿过草原,最先到的就是这儿了。我对此地并不了解,只知一位六道无常隐居于此地。当然,也只是听说。序妹倒是对青璃泽感兴趣,在书中见过,早就想来一览风光。”

    山海抬起眼。

    “你知道六道无常?”

    “黄泉十二月,江湖何人不知?”

    慕琬耸耸肩:“很多人还是不知道的……不然,黄泉铃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不过,您可知是哪位无常,常驻此地?”

    “自然是郁雨鸣蜩·皋月君。”

    “唔,您知道的确实很多。”

    “那是自然”他的语气有些骄傲,“据说我曾爷爷年轻时,为了解决当时的困难,壮大叶家,亲自来青璃泽拜访皋月君。最后,还是踏破铁鞋,用一株稀世罕见、天下传言仅此一朵奇花换来的法子。”

    三个人同时将目光聚拢到叶临兮的身上。

    “那、那朵花是……”

    “那花生在矿脉上,不知根系如何发展,又怕灵力供给不足,只得掘掉一大块矿石。它娇贵得很,数次都要蔫儿在路上,我曾爷爷总是咬破手指,用血浇灌它保持些许精神。对了,那花叫娲堇华,当时几近绝迹,余下的都被人收藏起来,不肯见人。黑市上流通的花,更是被炒出了天价,但多半是假货。当时我们的家业根本买不起,他亲自去寻,在锦桐乡寻到了仅存的一朵,就带走了。现在或许更贵了吧?叶府家大业大,当今的价格怕也是吃不消。”

    “嗯,是不好养,我家的也死了。”

    除了阿鸾接了一句话,山海和慕琬只是瞪大了眼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娲堇华在皋月君手里。

    若云戈随他们一起来就好了,也能问个明白。

    “我们家徽就有娲堇华,算是纪念。你看——”

    说着,叶临兮摘下佩剑递过来,阿鸾扑上桌抢下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好轻呀。”

    “嗯。这是一对儿双剑,另一把被序妹拿走了。”

    最后,黛鸾终于将目光落到家徽上。那是一个五瓣的花,纹得精致灵动。另外两人也凑上来看。叶临

    兮坐直了身子,接着说:

    “娲堇华传言与女娲补天有联系,花瓣也是补天石般的五色:红黄蓝青白。”

    黛鸾点点头,证明他的话不假。

    “怎样才能找到皋月君?”慕琬追问。

    “这……当时的事,我们也不大清楚。只是当年找她容易些,现在要难很多。对外的事务,全是她的属下们打点的。”

    再说施无弃施公子,倒是轻易追上了子序。叶姑娘是千恩万谢,硬要拉着他逛街买东西,说是以表心意。当下,他们终于歇了脚,正在一座茶楼里谈天。

    “施公子当真什么都不要?行走江湖,没有趁手的兵器怎么行?那些刀剑倒确实打的不好,得请专门的师傅做……或者扯块好布,裁一身新衣裳?您的衣服都旧了……”

    “叶姑娘太客气了。”

    招牌式谦和的笑挂在脸上,施无弃心里早开始叫苦了。

    是我不懂得珍惜。我哪儿晓得女人逛起街这么可怕。

    但坐下来喝茶就好说了。聊着聊着,无弃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他想知道的方向。

    “我听说青璃泽有许多奇人,叶姑娘也是为那些传说而来的么?”

    “奇人?这要看你说哪些”她喝了口茶,眨巴着眼,“我知道的就有五位。不过……”

    “嗯?”

    叶子序忽然压低声音,向桌前凑了凑,勾勾手指让他靠过来些。看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施无弃还真有些好奇,便也凑近了些。

    “那五位,并不是人,而是五个妖怪。”

    “咦?”

    “他们是皋月君的手下。”

    “皋月君是……”

    施无弃一副困惑的样子,似乎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嗨呀,六道无常你都不知道,话本儿里写了好多呢。皋月君就是……是个五月死的人,死后给阎罗魔大人做事。这个嘛,说起来太麻烦,但青璃泽的这位,我还真知道不少呢。”

    “就比如说,你方才提到的五个奇人,也与她有关?”

    “那是自然。皋月君向来深居简出,隐匿踪迹,全靠五位妖怪作自己的心腹。”

    “既然你说她死前是人……为何要信任一群妖怪呢?”

    “妖怪比人厉害呀。不过,我是觉得使唤妖怪的皋月君更厉害,她还是个女人呢。而那五个妖怪各有不一样的身份与任务,他们各司其职,经营着皋月君的门面。有的收集天下情报,有的打点财务,有的专接委托……好像,还和臭名昭著的刺客集团左衽门有联系。仗着他们的支撑,构成有求必应的殁影阁。”

    “殁影阁?”施无弃故作疑惑。

    “人们说殁影阁的主人是五毒之一,其实真正的阁主就是皋月君。真的,我曾爷爷给我们讲的。他见过!而这五个妖怪,就是人们常说的五毒。不同地方的五毒有不同说法,在皋月君这儿,分别是蛇、蝎、蜈、蛛、守宫。”

    守宫……

    狩恭阁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回:青竹丹枫

    施无弃果真如山海所料,将叶姑娘“拐”了回来。她一见到她哥就吊着个脸,嗔骂着无弃,看来真是被忽悠回来的。叶临兮是连连道谢,一面又责备小妹,怎么什么人都敢跟,万一遇到居心叵测的坏人怎么办。

    “他刚说你是坏人怕你把她妹拐走!”黛鸾告状告得飞快。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叶临兮甩锅三连。

    兄妹二人就住在他们走廊对过的两间屋子。叶姑娘专门挑了个远的,左右都有住客,叶公子不得不住在她隔壁的隔壁。

    “我看有个哥,好像也不是很开心啊”阿鸾看了看慕琬,“你们也这样么?”

    “……倒也不是。那时候还小,打打闹闹也不少,当相处还算融洽。仔细想想,或许是爹出事以后,我们不常见面了,仅有书信往来。不然,也不知道现在我们如何……”

    当晚,几人聚拢在山海的房间。施无弃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与他们听。在中间的小圆桌上,摆着一张施无弃捎回来的、整片青璃泽的纺布地图。

    “你是说,你怀疑玉亭姑娘口中的狩恭阁下,其实是皋月君的心腹?”

    “之一。”他补充。

    “倒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若我们能找到他,与他稍作交流,说不定能见到皋月君。到时候,就可以打听万鬼志的下落,顺便问问娲堇华的事了。”

    慕琬如此盘算着,山海轻轻叹了一声。

    “说起来简单。但每日要见狩恭阁下的怕不在少数,何况他最近并不在此地。不过其他手下,都是什么来头?”

    施无弃在原地踱着步,一手攥着扇子,有节奏地拍在另一只手上。他细细回忆着白天的事,对他们说:

    “叶子序过去虽不出深闺,却从手下人要来各式各样的书看。她对黄泉十二月当真有些研究,每个无常的称号都说得出来。对于皋月君的心腹五毒,她也报的出名字,还有两本相关的借我看了几眼。”

    无弃停下来,拿了笔,在青璃泽地图的西边圈了个点,写了三个字。

    “我们来时一路向东,现在位于青璃泽的西方,距狩恭阁下最近。狩恭阁下,本名狩恭铎。人如其名,是守宫修炼的妖怪。他在此地开了钱庄、赌庄,合名金砂庄。此外,当地人知道他会些生死间的法术,连冥币也能在那儿流通。”

    “……啥?不,这也太胡扯了。”慕琬皱着眉,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

    “那是自然。依我看,他是专门给殁影阁洗钱的……”

    山海追问,还有什么。

    “再说最远的——青璃泽南偏东方”无弃在地图另一边又勾了一个圈,写下一个名字,“蝎妖解烟,在那边也有些打打杀杀的营生。最东边,偏北方,差不多长的距离,是蛛妖朱桐的地界。关于她的事,叶姑娘知道多些。天下大大小小的情报,都归朱桐收录传送。在解烟与狩恭铎之间,有蜈妖吴垠,专接各式各样的委托。只要有求便有应。北边儿是蛇妖佘氿,具体做些什么,不大清楚。

    不过啊,也不知当地人是否真的清楚,他们并非人类的身份,只是不管是此地出去的还是外面进来的,都说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人。”

    勾勒着整张地图,五个点与名字被画了下来。每个地方都与其他最近的城池接壤,除此之外,没什么布局上的规律。

    “且不论何种原因,能化作人形,少说要百年的修为”慕琬思量着,“若能将身上的妖气尽数收敛,更难对付。”

    自然,她想到了朽月君。但她很快摇摇头,试图将那个讨厌的影子从脑子里甩出去。

    “且慢。”

    凛道长忽然开口,其余人都看向他。他从施无弃手中抽过笔,悬在狩恭铎三字旁边,忽然拉了一道直线,奔向了朱桐二字。他一边画着,口中还在说些什么。

    “天地之性,众胜寡,则水胜火;精胜坚,则火胜金;刚胜柔,则故金胜木;专胜散,则故木胜土;实胜虚,则故土胜水……”

    说罢,他放下了笔。其他人凑上来,看到地图上分明被他勾出一个状不规则的星。

    “五纬?”无弃用扇子抵住下颚。

    “南方丙丁火,东方甲乙木,西方庚年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五行者,更贵更贱,以知生死,以决成败。我见你写下他们的名字,确有金木水火土,隐约觉得,是皋月君奉天地阴阳之理而故意为之。所以……”

    山海的手指按在了不规则的五边形上。阿鸾挠了挠头,问:

    “你是说,皋月君,大约隐匿在这片地方?”

    “不出意外的话……这只是我凭空臆断,没有更多理由。毕竟,也可能是皋月君故意设下的圈套,我们也并不知晓她是否按常理来。何况还有各种灵脉、结界扰乱视听,还是先寻到一位心腹五毒,好生商量。若实在不行,就是我们亲自去找的下下策了。”

    “你指的这块地,你也看出来——地形复杂,人迹罕至,是青璃泽最深处,不为人知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都藏身于此。所以……我觉得你的推算不无道理。”

    施无弃收了扇子。山海将地图拿起来,左右看看,皱着眉。

    “青璃泽太大,若兵分两路,怕是好几天也无法汇合。我们人生地不熟,经不起闪失。”

    “山海说得对”慕琬附和,“我们还是一同行动最为保险。”

    施无弃并没有反对。只是他稍作沉吟,像有什么考虑。山海看出来,便直接问他。无弃摇摇头,淡淡地说:

    “我只是觉得这皋月君,着实能折腾。”

    “人家倒是有些真本事。”

    慕琬这么说着,诸位不得不多想了想山海的老友——极月君,还有那遗失了万鬼志的凉月君,和胡作非为的莺月君、朽月君。后两位大恶人暂且不提,前两个,净给人找麻烦。

    “我们明日先去金砂庄看看。狩恭铎不在,庄子还是要经营的。若没什么有价值的,我们直接去寻吴垠。”

    商量好后,姑娘们便回屋躺下休息

    了。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几人便收拾整齐,牵出马准备上路了。正巧,叶氏兄妹竟也在马厩。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准备去青璃泽深处,一个叫做青鹿崖的地方看看风景。叶姑娘极力劝他们一起去,还是被推脱了,她显得很失落。

    “回来以后,你可一定要给我们讲讲那儿的风光。”

    无弃这么说着,她耷拉的嘴角又笑了起来。

    这狗男人很危险——来自叶临兮男人的直觉。

    上午天渐渐热的时候,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人群愈发密集的地方,就是狩恭铎所经营的金砂庄。姑娘们去钱庄看了一圈,山海和无弃去了赌庄。赌庄里没什么特别的,规模一般,人也不算太多。为了不被怀疑,施无弃随手赌了几把,压低声音对山海说:

    “筛盅里并没有机关。但他们的手法有些问题……不过,这种地方也并不真是为了寻乐所建,所以恐怕没费什么心机。”

    “哦?你还知道这个?”

    山海稍微有些惊讶。他以为无弃总是在泣尸屋里,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

    “我不光知道,还挺熟。说不定失忆前,我也是个赌徒呢。”

    山海心想,看你这身家,怕也是出老千的那方。

    进门十分容易,可他们要走的时候,偏偏遇上了麻烦。

    赌庄里的几个护卫都走向他们,拦住了出门的路。

    “你刚别是……”山海狐疑地看着他。

    “我没……好吧好吧,不赚我也不想亏啊。今天手气不好,我稍微压了下骰,输赢五五开。他们也没亏啊?不至于找我们麻烦吧。”

    正说着,一个人走到他们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看那身衣服的面料与光泽,或许说话有些分量。

    “敢问,您可是玄祟镇泣尸屋的掌柜,施公子?”

    “唔,正是。”他大大方方地承认。

    “您就是百骸主施无弃?”

    “骗你不成?”

    “那,就要请您在此休憩一番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了半天才闹明白,是他们的主子狩恭阁下的要求——若百骸主大驾光临,一定要留住他,直到他回来。

    “你们在逗我”施无弃扯了扯嘴角,“他不是刚走没几天,说回来就回来?等不起。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施无弃一向说话的题,但山海感觉他的语气或许真的有些生气。他很难确定这人是不是装的,比如成为有理的那方,也让人觉得不好招惹,少吃些亏。

    他们只是请他稍安勿躁,保证庄主不出半天一定回来。虽然不知他们何来的自信,还是说今天正巧赶上他的归期,但施无弃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只是让他们放山海走人。他们也确实无意刁难旁人,客客气气地把凛道长送出去了。

    望着凛道长离去的背影,他挥挥扇子,轻快地告别。

    手心却渗出了几滴冷汗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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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