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白夜浮生录TXT下载白夜浮生录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七回:无欺地下

    黑暗的到来为蛰伏着的、比黑暗更加黑暗的东西拉开帷幔。

    危险无处不在。白涯能清晰地感觉到,微微扰动的水流中夹杂着强烈的敌意、杀意。他必须离开,就是现在。但紧闭的砗磲死死拉着他,根本无法挣脱。于是他干脆抱起砗磲来,脚上用力朝着雕塑的手心一蹬,离开了这里。那整段手臂忽然就垮塌下去,沉到那一片水晶的石碑之中,激起一片纷纷扬扬的粉末。

    砗磲的大小,约摸是两只手摊开了并在一起的程度。白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它夹在腰侧快速逃离这片是非之地。可何处才是尽头呢?没有任何光源,白涯根本无法做出决断。他只是不断地凭借本能,躲避着身侧不断袭来的什么东西。

    那一定是龙,身形大小与之前的赤龙青龙都差不多,可由于实在看不见,他只得凭借水流和感觉来判断。可龙很多,它们的数量多到让海流混乱至极。白涯不断地下潜,下潜,潜到海底那些林立的水晶棺之中。这样一来,至少那些看不见的龙无法再攻击自己了。

    这太可怕了,白涯的心里涌起一丝焦躁。他讨厌这种被剥夺感官的感觉,他讨厌所有会夺走本属于他的东西的事。他贴着那些坚硬冰凉的水晶,一点一点向前摸索,偶尔感到上方涌来什么时,便低下头,将自己完全藏在凹陷处,等安全时再继续前进。

    他不知道这些龙能否看见或听见他的动静。虽然毫无疑问,失去了宝珠的光让它们陷入焦躁。但若直接把他从地上抓起来,将他撕得粉碎,这群怪龙也不是做不到,但它们没有。也许有其他什么东西在干扰,或者这些龙还不能完全确定他的位置,他不知道,也不想继续想下去。白涯接着前进,像是摸着石头过河。只是他看不见石,这里也不是河。

    忽然,他又看到远方有光亮了。

    他在原地没动,光自动靠近,却不是冲着他来。他贴在一个水晶柱上,默不作声。只要不去细想这些水晶里封印着什么,白涯就不会觉得太别扭,反正也看不到。那光芒更接近他了,白涯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条非常非常巨大的,大得夸张的鮟鱇鱼。它的个头要顶上好几个成年人,尖利的牙齿从唇边龇出来,头顶的光饵像宫灯一样。虽然它的光芒比起砗磲里的珠子差远了,不过将这一带照亮不是什么问题。远处还有许多这样的大型鮟鱇鱼,还有别的会发光的鱼类,却都不及珠宝的光。

    “宫灯”带来的一大片光将白涯所在的地方照亮。他屏住气,将自己牢牢贴在某个水晶碑上,就好像他属于众多“死者”之一。他很担心这条鱼或是龙借这样的光发现自己,不过目前似乎没有。他必须要小心任何掠过的光。

    简直像刺客入府行刺,躲着墙内屋外的守卫似的。

    光消失了,鮟鱇鱼慢慢游远。但此时的白涯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因为光没持续太久,也不是很亮,他的注意重心也都在自己身上。所以那种不适感,没能让他在第一时间察觉,以至于等光消失后,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忽然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奇怪的恐惧。

    白涯没有想下去。当下离开这片“坟场”才是正事。不过究竟从哪里才能离开呢?他是被强烈的漩涡带来的,

    难不成是……上面?这可太冒险了。他可从未接触到这片黑暗里的“天花板”,它几乎高得无穷无尽,也没有任何光从上方倾泻。

    他忽然感到,虽然这里真的很冷,腰侧却有些温热。而这边不是夹着砗磲的那侧。

    想到这儿,又是一条巨大的鮟鱇鱼游了过来。他故技重施,抱紧了砗磲躺在一处缝隙间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眨。这次的鱼没有之前那条大,光也不如那只强,所点亮的区域更小了,也更模糊。但就在此刻,白涯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那莫名的恐惧从何而来。与此同时,那恐惧本身——触电般的全身性刺痛与暂时的麻痹、僵硬,在瞬间支配了他的全身。

    所有的鲛人都在看他,所有人。

    那不是错觉,白涯十分确定。不过严格来说,并不是“看”,不是注视,而是面向。所有被封印在水晶里的鲛人都朝着他,尽管他们的视线都各不相同。白涯不是没有预感,但那时他并没有在乎。第一次他注意到周遭的事物,弄清这些水晶棺里是什么时,他们都朝着中间,朝着自己所处的那个位置。那时,他就在雕塑的下方。所以,即使已经离开了很久,在第一只鮟鱇鱼游过时,它们依然朝着他没能引起白涯的重视,因为他第一次见到时的场景就是那样的,只是与常识的出入为他的潜意识里注入了一丝不安。当下,他完全弄明白了异常之所在,便被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绝对黑暗的世界里,无数个不知死活的生物面朝着你的方向。明着暗着都跟随着你。

    他努力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些许的困倦荡然无存。虽然思维还算冷静,可身体已经直挺挺地躺在这儿,动也没法动弹。那身后……他僵硬地扭过头,正对上一张惨白的人面。他心中一个激灵,大脑却空白一片。但至少它们是死的——暂时,他还不需要在第一时间抽出刀来,破坏它们,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对了,鲛人们说过,水晶并不是通透的……所以他们可能是被反射出来的影子,或他们的确被封印在里面,但受到特殊的灵力或是磁场——总之是环境使然的力量影响,以至于从其他方向看过去,他们都仿佛只有这一个平面似的。

    也可能……是珠宝的原因?

    白涯的手似乎能动了。他将砗磲挪到前胸来,困惑地看着它,视线似乎要穿透这层厚重的贝壳,落在里面的珠子上。之前水晶棺里的影像都朝着雕塑的方向,会不会就是因为,他们仅仅是面对着宝珠的方向罢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轻松了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觉得腰侧的位置更热了,甚至有些烫。惊悸的情绪慢慢褪去,对温度的敏锐又重回这副身躯。隔着绡衣,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件热源。

    虽然看不见,但白涯知道,那是折木玉的腰牌——属于歌沉国失踪的驸马。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若能回去,他兴许还可以找那些鲛人问问。但现在他有太多问题了,却一个答案也讨不到。此刻,保命才是要紧的事。

    可它为什么会发热?

    深海的折木玉发出微光,很弱,但有些像锻造中的铁块。隔着绡衣,它散发着微不可见的淡紫色。但这点光芒是不足点亮前路,作为指引的。何况,

    光在这里也并不安全。

    白涯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绪,再度向前。他夹着砗磲的手臂还夹着封魔刃,另一只手捏着那块折木玉的腰牌。当他向前几步,准备将腰牌收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腰牌的光芒似乎明亮了些。虽然并不强烈,但它的确发生了变化。若用锻造的铁来比喻,大约,是那一瞬间被锤得更亮,且亮度不减。

    白涯产生了一种怀疑。

    他朝着前方试探,每走一段路,就判断这块腰牌的亮度。当有什么动静的时候,他就将腰牌攥在手里,挡住它的光。靠这种方法,他走了很远,直到腰牌上的花纹都被强烈的光完全遮掩了。在这一带,水晶棺的数量似乎变少了,只是遍地仍是平滑的晶体。

    这里还有一处伫立的水晶棺。这水晶棺有一部分沉到地里了,很矮,只到他的腰部。白涯摸索着,将折木玉探上去,想看一眼里面人的模样。毕竟它在这里显得孤零零的,难免让人好奇。

    头发……是黑色的,很普通。脸侧的鳍大概被头发遮住了,看不到什么。但这个人的表情十分痛苦,简直像是在被封印前遭受了什么折磨似的……他翻着眼白,看不到瞳孔。他为什么会在水下露出这个表情?难道是被什么东西掐住脖子了吗?白涯将折木玉往下,照在他的脖颈上。这个人的皮肤是惨灰色的,很难看出上面有什么痕迹,毕竟这光实在太暗了。

    再往下,白涯发现,这个人的手断了。他伸出的手已经脱离了身体,透过一大团被凝固的血液能看到断面,似乎还算整齐。而再往下,整片水晶内部都是红色的。往坏处想,说不定他整个下半身都支离破碎了也说不定……就像那尊雕塑似的。

    白涯打了个寒战,不仅仅因为冷。

    因为他的身边……有一圈掉落的羽冠,尚未落到地上,就这样被水晶冻结起来。白涯记得很清楚,歌沉国小小的女王头上,戴着相仿的羽冠,只是比它更精致,更美丽,更完整。

    这该不会是……

    白涯将折木玉贴在水晶上,忽然像是滚烫的烙铁融化并缓缓沉入大冰块似的。难道用它可以将里面的人——大概是驸马,能把他解救出来吗?可是凭他这副样子,这副半个身子都泡在血水中的样子,不知死活,还能……

    算了,香神不是说,他们死也要见尸吗?

    话虽如此,白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他拿着腰牌的手有些不稳,身侧的封魔刃和砗磲也没能夹住,忽然落了下去,轻轻磕碰在水晶面上。白涯弯腰去捡,发现不知何时,砗磲已经松开了。这玩意可真像是王八,你越使劲咬得越紧,只有放弃挣扎它才有松口的可能。

    他捧起砗磲,顺着缝隙看进去。不知何时,里面的光变得柔和许多,那珍珠的色彩似乎有些黯淡。是因为海面上的世界要再度入夜,所以它即将要变成黑色的吗?

    就在他准备探囊取物之时,身后有无数条龙忽然疾驰而来。他察觉到什么,立刻捡起胁差,抱起砗磲来。但没给他做出更多反应的时间,打头的那条龙径直朝他撞来,将他挑飞了出去。白涯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却紧接着听到令人心悸的声音。

    水晶被撞碎了。他知道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第一百四十八回:无可言说

    黑暗中,又有看不见的龙袭来。相较于那些在龙宫里驻扎的守护者,它们更为狂暴、凶残,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失明的猛兽。它们知道这笼子有多大,什么构造,因为它们总生活在此处。它们的凶恶或许与视线的剥夺有关,但白涯无从查证,他一手将砗磲揽在怀里护着,另一手紧攥着封魔刃。这样一来,他无法将自己的武器抽出来了。

    攻击和防守都成问题,敌人从力量到数量都是未知的,但形势只会比他遭遇过的更加严峻。不知算不算好处,除了地面,即使遭到顶撞也不至于被挤碎骨头。痛是肯定的,它们冲过来的力量若不加防护,将人拦腰截断也绝不是没有可能。

    但地面上的……那个人,那个人极有可能是那个白涯要找的人,恐怕已是死无全尸。他甚至没法靠近,没法将证据带回去,毕竟眼下连保自己的命都是如此奢侈。

    白涯终于抓住时机,翻到一条龙的背上。他单手抓住龙角,引发了一阵疯狂的抖动。这条龙急于将他甩下去,便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有不少次,它都撞到了其他大型鱼类或是同类的身上。这引发了新一轮的躁动,它立刻成了许多龙的攻击目标。

    又是一条看不见的龙。白涯感到,这个“坐骑”好像被撞到了,大约在中后方。这力气很大,他一没留神,突然就被甩了下去。砗磲被拱了出去,他只看到细微的光从一条缝隙里溢出来。或许再晚一些,外面的世界陷入黑暗,它便也不再发光了。

    白涯向下沉去,看着砗磲在自己上方,随他一并下沉。那缝隙张开了些,黯淡的宝珠竟然从里面滚落出来。它似乎更沉,因为它下降得比砗磲还要快。按照这个速度,白涯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接到它。可这东西立刻引来了更多的敌人——或说,这里的主人。

    有几条龙朝着他径直而来。完全暴露在外的宝珠用余下的光照亮了白涯的视线。他惊讶地看到,那些龙的面目比他之前见过的两条更加丑陋骇人。它们满脸都是凹凸不平的肉瘤,嘴巴很大,像是裂开似的,两边的裂纹几乎要蔓延到身子侧面。它们的眼睛也有许多颜色,但都很灰暗,而且是纯色的,可能是因为它们并不需要视力。那些龙的角,也不如他曾见过的漂亮、对称,它们扭曲又怪异,若是他之前能看见,他绝不会想抓住这样的角。难怪,那时候他感到手上很难受,原来是嶙峋的角上生着细密的倒刺,如坚硬的、猫的舌头。

    像是深海的鱼一样,深海的龙也可怖至极。

    这可不妙,白涯暗想。但来不及了,那些怪龙朝着他直直冲来,不给他反手抽刀的任何时间。

    ……也许不是没有刀。

    没有时间思考,他当即做出了一个举动——尽管有徒劳的风险。但随即,至少,他印证了之前一件被自己视为错觉的事。

    封魔刃是松动的——在他被青龙袭击,用刀去戳它的眼时。那一瞬,他似乎有一种刀刃要从刀鞘中滑落的错觉,但终究没有发生。他并没有

    重视它,尽管在那一刻他的确感到,封魔刃失去了那种原本刃鞘一体的连接感。

    他将刀抽出了一小节——很短的一截,一匝长。

    在龙奔向他之前,黯淡的珠宝精准地落到了出鞘的刃部。

    白涯忽然睁大了眼睛。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绝对没有。在珠宝磕碰到刀刃的眨眼间,它的外部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它像一个鸟蛋,忽然被啄开了,而裂纹还在扩散。那些龙也十分突然地僵硬在那里,整个儿像是被冻住了一样。那表情、那动作,都完全停住,离他近在咫尺,却仿佛时间冻结。

    远处似乎还有什么活物靠近了,速度很快,很大,感觉也像一条龙似的。但白涯没机会知道了。他也没能看清之后发生的事——从珠宝内部迸溅的强光笼罩了一切。

    同时,莫名其妙的困倦随着光明一并降临。

    他的头脑里浮现了一种被打一闷棍似的晕眩、阵痛、疲惫。他的力气要被抽走了,却还紧攥着封魔刃,另一只手向前伸着,无意识地抓够光芒中那砗磲的阴影。

    白涯不甘地闭上了眼。然后,他陷入一场奇妙的梦境。

    梦里,他变成了别的人——或许也不是人,至少不是自己。他看不到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看不到自己的一切。他感受不到任何事:水流、温度、风力,一切都不存在似的,可他很庆幸自己身处其中,至少他看到的场景是这样的。但他不属于这里。

    他从深海中一跃而起,没有任何阻力,只是简单的视角上移。

    他从一片荒芜来到一片富饶,从一片富饶来到一片繁荣。

    形形色色的努力活着的人们,还有妖怪。小到初晨叶尖一只探头的蚂蚁,大到在稀碎的鱼群间遨游的鲸。每一个都是鲜活的,每一个都是明朗的,他看到一切,在同一时间。他看到人来人往,集市最中央的蔬果摊,左起第三个深红的果实背面有一处细小的疮疤;他看到金色的鸟从枝头振翅,飞向前方阴暗的密林;他看到海草最为密集的海域里,一条与砂石同色的鱼一跃而起,吞下同自己身体一般大的猎物;他看见一切,看见支离破碎的群岛如打碎的盘子,无规律地遍布在近乎中央的岛国的四面八方。

    他在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广度都拥有着自己的眼睛。黑暗的山洞、深邃的海洋、高远的晴空……一切景象在眼里交织重叠,构建出被折好的、妥帖存放的世界。

    它的包装破开了口。

    白涯觉得自己好像在高空,也或许是地面,还可能依然停留在海底。他似乎在人群间,在妖异中,在铺天盖地的兽群虫群里;又似乎空无一物。

    他看到了一个难以名状东西,这令他皱起眉……若他还拥有实体的话。

    那东西……很大,无比巨大,大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它盘踞在群岛之间,沉睡在无边无垠的海洋底部,狭长的身体填满了每一处缝隙。它贴合着根部的悬崖峭壁,或将一部分身体埋藏在海沙之下。它没有颜色,或说拥有每一

    种颜色,但每一种都不属于它,而属于覆生其上的生命们,或死物。在这场梦里,白涯难得无法看穿它的躯壳,弄清里面真实的颜色。也许是白色,他猜,这只是一种感觉。他找不到那东西的头,也看不到它的尾。它可能是一条衔尾蛇……这也只是感觉,白涯不确定。

    它在……移动。不,它在生长。它睡着了,白涯知道,他不知那东西何时睡着,又该何时醒来。它死了吗?也许还活着。

    它的灵魂被抽走了。也可能是自己抛弃的。

    白涯几乎能听到它攀行的声音……它的腹部与锋利的爪,发出无声的摩擦。一场海啸,一场风暴,一场地震,一场火山的爆发,都源自它的一举一动。它无意识地爬行,被困于此,永无升天之日。它生长得十分缓慢,却震耳欲聋:一次没有闪电的雷鸣,一次无人见证的山崩,一次睡梦中的巨兽的嘶吼……

    有一天,它会醒来。那时,它还会就此蛰伏于此吗?它会腾空而起,扶摇直上,冲入云霄,为大地留下一处疮疤、一片废墟、一些文明的残骸;还是说,它那小小的灵魂已经无法支撑起这庞大的、已然生锈的躯壳。躯体死了,它只是堆砌,毫无意义地、无规律地抓捕能填充的东西,也汲取某处灵力,像植物从土地里抽出营养,亦或是寄生。它的意识如此涣散又如此渺小,这具别离已久的躯壳面对这轮回转生的灵魂,竟陌生得令人发指。

    而这一切终究不可言说。

    它们尚未发生。

    在某一瞬间……或许长到足以他将整个九天国及其附属岛屿一一展开浏览,也或者短暂到只是眨眼一瞬,须臾之间,他回到海里,回到海水的深处,回到这片没有光的地方。他的手中是封魔刃,那些龙还凝固在面前,一动不动。

    一个身穿白衣的翩翩少年从他面前一晃而过,形如鬼魅。

    他终于真正醒来。

    视野正中是刺目的太阳。

    “你醒了!”他最先听到泉姑娘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声音接着喊,“白公子醒了!你们快来呀!”

    身体到处都疼,稍微偏转头部,颈椎都传来一阵刺痛。泉姑娘趴在离他很远的海滩上,海水偶尔掠过她的身体。她忽然努力站起来,想靠近。白涯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不够清醒。泉姑娘怎么会来到岸上?她的家人会允许吗?她不会受伤吗?

    ……这里是岸上?

    没错了,只有陆地上的世界才能看到太阳。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还有着粘稠的、海水特有的腥气。就在泉姑娘真正挪过来前,他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祈焕和柳声寒都带着不知名的草药从岸上赶来,声寒手中还有个简易的药杵。

    “我睡了多久?”

    他想问这个问题,发音却有些走调。似乎因为太久没说话,他声音几乎沙哑得听不清。

    “没多久……也就两天。你是前天夜里被捞上来的,中间隔了一天,这是第三天晌午。”

    这是霜月君的声音。

第一百四十九回:无言而信

    是霜月君没错。白涯确信,这的确是来自他的喉舌,他的唇齿。他听到了自己的问题,并回答了他。于是白涯再将头挪到另一边,看到那家伙原来一直坐在他附近的礁石上,无所事事的样子。他腰间挂着封魔刃,看样子是已经从他这儿拿回去了。石头旁边堆着包袱,是他们之前丢在岸上的行李。

    为什么没发现他?可能自己睡太沉,有些懵,也可能是霜月君上岸了也忘记恢复呼吸。

    管他的。

    那两人过来了,白涯直直盯着柳声寒,眼里多少有些难以置信。

    “你没事?”

    “说没事是不可能的。”她笑着,像以前一样,“只是我恢复得更快罢了。”

    “你是怎么……”白涯顿了顿,轻咳几声,接着说,“若不是我对生的感触颇为自信,我大概会怀疑我们都死了,然后那家伙来带我们走。”

    “你可不要乱加任务。”霜月君斜眼看他,“那是黑白无常的事。”

    白涯双手手掌按压在眼睛上,揉了揉,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胛骨。发出咯嘣的声音令祈焕为之一颤,随即瞥了一眼霜月君,好像还对胳膊脱臼的事儿怀恨在心。后者不以为然,一脸早已经忘记的无辜模样。

    白涯将手撑在地上,在声寒的搀扶下缓缓坐起。他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虽然是沙地,却隔着一层薄薄的绡衣。说来也怪,只要铺着它,这硌人的沙地也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了。

    泉姑娘凑过来了。白涯很想说什么,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她半身趴在地上,青蓝的长裙末端盖在尾鳍上端,与下摆浑然一体。她原本在水中蓬松的头发贴在身上,看上去像是打湿的蚕丝,细腻而黏稠。

    “你怎么能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他一张嘴就是质问,“海面上不是很危险吗?谁允许你一个人?”

    泉姑娘忽然慌张起来,连忙摆手解释:“不、不是的……我和姥姥一起来,大家也都在。他们都在海下守着,在能看到我们的地方……”

    祈焕责备他:“你这人怎么回事?难得小姑娘这么关心你,你不感动就算了,张口就怪别人。这么凶,活该没朋友。”

    “……我没有。算了。”白涯摇了摇头,他紧接着问,“你的姥姥?她老人家竟到了岸上来么?”

    “是啊。我本来想上来的,他们怎么都不答应。可是我姥姥忽然也发话了,说她要见你们。那时候,你们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们只好上来找你。既然姥姥都来了,我说我也要来,他们这才松口。毕竟队伍太分散,也不是好事,这样更方便。”

    “人类的话,你说的越来越顺口了。”白涯望着她,轻叹一口气,“但我们……怎么会不打招呼就直接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另外几人。祈焕这才解释,他们昨天同泉姑娘聊了一整天,她普通话学得很快。他们也告诉她许多陆地上的生活与传说,这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据说祈焕还打算教她几句方言,还没开口就被柳声寒打了头。白涯都不用多想,大约是什么骂人的话了。

    然后,他们终于告诉白涯,在他失去意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条石龙是真正的龙族留下来的使节,也并非真正的龙,而是某种造物。柳声寒为之注入灵力,令它暂时受他们驱使。随后,他们在那

    很深的海底——比一层宫殿更遥远的地方,寻找白涯的踪迹。最终他们找到了,那时他已经陷入昏迷。奇怪的是,原本准备袭击他的深海守护龙们都静止不动,大概是受到了某种法力的影响,好在不会干涉到他们的救援。

    “那……宝珠呢?”白涯问道,“它好像被我……”

    “的确,你打碎了。”祈焕摊开手,“虽然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不过,我们现在没法儿给鲛人一族交代了。”

    “……抱歉。”

    他这么对泉姑娘说,眼里怀着真实的歉疚。泉姑娘摇摇头,觉得不必,却看不出悲喜。

    “折木玉呢?”他继续追问,“那个腰牌。腰牌还在吗?你们有没有找到?”

    “什么东西……?”显然,祈焕也老早忘了这么回事儿,但很快反应过来,“哦哦,你是说香神乾闼婆给我们的东西?不是一直在你身上吗?你把那东西拿出来干嘛?”

    于是白涯解释了一下。他简短地说了说自己在深海中的遭遇,那些水晶的棺材、人类的巨像、不论何时都面对他的被封印的鲛人、指引他的腰牌,还有……疑似失踪的驸马。

    等他说完的时候,几人都没能反应过来,连霜月君都没说什么。尽管他们已经接触了许多离奇的事,但根据白涯的描述,这还是令人感到无比玄幻。

    祈焕感慨道:“你这……我做噩梦都梦不出来。”

    “我确实做梦了——但不是这个。我一会说。”

    “你说的这个,好像鲛人冢啊。”泉姑娘忽然说。

    “你知道这个?”他们同时看向她。

    “啊,我、我……不太肯定。这是很早的、我姥姥告诉我的故事。别急,我去问她。既然白公子已经醒了,我去叫她过来。”

    “不必了,我们过去便是。”柳声寒站起来,伸手准备拉白涯,“哪儿有让老人家动身的道理呢。”

    “没关系,我姥姥身体可好了。”

    说罢,泉姑娘头也不回地朝海里去了。白涯站起身,准备收拾一下,和他们朝海边有一排礁石的地方去。白涯感觉脚下发软,久违的重力显得更加沉重,身体缺乏锻炼也显得更加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过,其他人都说,昨天自己也这么觉得,习惯就好。

    祈焕忽然想起什么,对白涯说:

    “对了,有一个白色的大贝壳儿和你在一块儿,我们也带回来了。”

    “那是砗磲。”柳声寒纠正。

    “哦哦,砗磲。嗐,都一样嘛。”

    霜月君倒是对他的梦很感兴趣。不过他还没问,祈焕先提到了别的话题。

    “泉姑娘的姥姥,你见过吧?”

    “其实没有。”白涯说,“我没能看清她。”

    “她的尾巴特——别大,特别漂亮。”祈焕说,“你马上就见到了。她啊……和我在幻觉里见到的女人一模一样。”

    “什么幻觉?”

    “石龙让我看到的……霜月君说,当年与龙族谈判的人,就是她的姥姥。我们竟然都不知道,这实在是太巧了。也是她老人家,代表鲛人一族拒绝龙族收回宝珠的要求。”

    “就是她?”

    正说着,海面上方泛起了一轮金色。那抹光彩十分耀眼,且越来越近。白涯甚至觉

    得,那像是天上的太阳掉进了海里,正慢慢往上漂浮起来。在泉姑娘的搀扶下,老人家浮出了水面。她的容颜十分苍老,这在鲛人之中可不多见,模样胜似陆地上的百岁老人。但她的尾巴实在是太突兀了——美丽得突兀,看上去仿佛是拼接而成的。她手臂与脸侧的鳍也是,每一处细密的鳞片都散发着细小的、炫彩的光,恍惚间令人觉得像个老人被埋在宝藏堆里。

    她的头发几乎与泉姑娘一样,只是更灰一些,黯淡一些。

    老人家倚靠在礁石上。她笑了笑,抿着嘴,可能没什么牙了,这一点与普通的老年人也十分相似。很难让人觉得她与这条美丽的尾巴是一体的——即使事实就这样摆在他们面前。她还穿着像是人类才有的衣服。

    他们朝着远处看去,似乎有三四个鲛人冒出了海面,正远远地看着。他们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不会让这群人类离开视线,但也不会让他们觉得不自在。

    “是您……当年与龙族谈判的吗?”白涯试探性地问。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是我。”

    她的声音也很苍老。说不定,她时日无多了。可她尾巴是那样绮丽,那样耀眼。

    “岸上确实很危险……您不该上来。我们是一定会回去的,不会这样轻易离开。您这模样若是被岛上的人看到,恐怕……”

    “这里没什么人。”她笑着,脸上浮现出细密的皱纹,“你们不用担心。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这样子,怎么会有这般尾巴?人类都是会好奇的。”

    被说出心声的几人有些尴尬。祈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应道:

    “实不相瞒,昨天见到您我就想问了,总觉得不太礼貌。步入老年的鲛人,都会拥有这样的尾鳍吗?”

    “都会。但到了这一步,便证明我们时日无多了。”这话听上去很残酷,老人家却轻描淡写,“我们体内所有的灵力都会在某一刻激发出来,毫无保留。原本陈旧的鳞片会脱落,被新的、鲜艳坚固的鳞片取代。身上的伤疤与破口,也会尽其所能地愈合。我们直到死去都会保持这般容貌——以胜于年轻时的姿态。至于会维持多久,并没有定数。”

    柳声寒说,在人类的世界里,这叫回光返照。老鲛人似乎知道这个词,附和地点头。

    “原来是这样……”祈焕道,“那您……竟维持了十年呢!”

    “的确。”

    “抱歉,老人家。我没能将宝珠带回来。”

    “没什么。与龙族对抗,本就是没有胜算的事。”

    “我知道您要等我醒来,是有重要的事对我说。但在那之前,我能否问您一些问题?”

    “当然。你尽管说便是,老朽有问必答。”

    白涯调整了一下坐姿,皱着眉,颇为严肃地问:

    “你们当年拒绝归还龙珠,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你们预料到鲛人的关系,会因此破碎;鲛人的大家庭,会变得今日这般七零八落。是这样吗?”

    老鲛人缓缓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说出了大部分家人不愿意的理由。但于老朽而言,是我们会因此永远失去上岸的机会。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怎么是最重要的?”白涯不解,“这不是最……肤浅的理由才对吗?”

第一百五十回:无置褒贬

    “你也这么觉得?”老鲛人这么问。

    其他人知道白涯可能说错了话,尽管对他们而言,也并没有错得离谱,只是知道这话不好听,才会引起老人家的反问。但也不尽然,她说这个问题时,也并未显得十分不悦,好像只是单纯地说一句而已。

    白涯当然知道,他如实点了点头。

    “你们呢?”老人家转而问其他人。大家不知该怎么表态,只有祈焕的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呃……”了一阵。

    “大家都这么觉得。老朽的孩子们也是。”老人家错过视线,透过水面,望向陆地的远方,“这个像是怀有私心的理由,不该被摆上台面,不该被光明正大地议论,不该成为我们不与龙族妥协的借口。”

    “您知道,这很容易被扣上自私的帽子。”祈焕道,“可退一步讲,谁又说得清楚。即使是一国对另一国发动战争,为的是被天灾所折磨的子民,这又该如何评说?至于两国有没有谈判,敌国又是什么态度,这都不重要。对苦难国的国君而言,他的子民正饱受折磨,他无需顾虑天下人怎么把自私的骂名压在他身上。人都要饿死了,谁还顾得上名声呢。”

    “即使他的子民没有饱受天灾的折磨。”柳声寒忽然说,“一国之君,为国扩大疆土,为子民掠夺资源,都已是堂而皇之的理由。谁都可以借此发动战争……只是多数人要去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但,没这个必要。唯弱者任人剥削。”

    祈焕惊讶地看着她,觉得似乎哪里有问题,却无法反驳。

    实话总是不中听的。

    “但这份力量对你们而言,真的重要到这个程度上吗?”白涯问老人家,“没有它,就不能到陆地上;不能到陆地上来,就连饮食起居都受到影响?可能我现在这么说,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确实没有立场质疑事物对他族的意义。只是……我实在不明白。”

    老人家笑了,看上去是如此慈悲。

    “没关系,孩子,老朽不怪你,也没有任何人该责怪你。毕竟,我族之中不少人也觉得这般劳神伤力,不值得。虽然说出去不好听,像是打不过似的,宝物就这样让龙族掳去。我们有不少年轻的孩子,实则是为名誉才不退让,才拒绝妥协。若将至宝拱手相送,既会让人觉得‘所谓至宝的地位也不过如此’,还会令人怀疑,我们鲛人族的地位已无法与过去的数百年相提并论。实则不然,即便百十年前,我们二族也无以分庭抗礼。”

    “那……”

    “你一定看到了。”老人家的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放在白涯身上,这眼神与她注视自己的族人没有任何不同,“你看到了水晶冢。”

    “如果您是说那些死去的鲛人,我想是的。”白涯顿了顿,“我还看到一个人类。”

    “人类……确乎是死去了吧。”老人家喃喃道,“人类无法从那样的环境下生还。那里没有空气。虽然也没有水,但那些水晶的法力,仅能维持鲛人的身躯。”

    “您是说他们还活着?”

    老鲛人点了点头。茫茫天光下,她侧面的金色鳍像耳环似的闪闪发亮。

    “活着……却与死了无异。在比龙族还要更早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水晶宫的异常。”

    “那他们都是……这几年去祈愿的鲛人?”

    不止这几年,是这几十年。”老人家纠正道,“宝珠很早就有了异变的迹象。起初,它尚能对鲛人的祈愿做出回应,但慢慢地,便不再具备实现的力量了。这件事,要靠运气。有鲛人如愿上岸,过了一天便能回来,可更多人永远地消失了。于是有人说,怕是时间过得太长,珠宝的法力变弱了。但那些消失的家人又该如何解释呢?水晶宫的构造与机关,是不会将鲛人置于死地的。你们可曾在里面见过鲛人的尸首?”

    “没有……”

    “那便对了。变成人类的,也说什么都不曾见过,随后便上了岸,长出腿来,不消一天便能回来,一切都正常得像无事发生。有天,有个年轻的鲛人来到了水晶宫……他去找没能从水晶宫回来的姐姐。他回来了,却没有带回他姐姐,也并没有变成人类。他丢了魂似的大喊大叫,像个疯子,嘴里只会不断地说着几个消失的族人的名字、水晶、地底,还有其他不知所云的东西。再后来,偶尔有几人也像他一样,心智多少受到影响。凭他们的只言片语,我们拼凑出了传闻中‘水晶冢’的模样。”

    “是所有失踪的鲛人?所有被水晶关起来的鲛人?”白涯不断发问,“地底是指水晶宫的位置么?我见那龙宫约摸三层,我们却没能走到最高处,而是在更深的地方发现宝珠。”

    “是了。宝珠一开始的确在最高的地方。在那里,我族的工匠铸造了一座巨像——是以人类的模样雕刻的。他日夜托举着那枚宝珠。你们一定能在水晶宫中,见过一些独属于陆地的景象。鲛人不喜欢人类……却热爱那片土地。”

    “人类也喜欢仰望群星。”柳声寒轻声道。

    “是的啊。”老鲛人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一条缝,从眼角又扩散出无数细纹来,在粼粼的水波中破碎、重组,“而且早年也有不少族人喜欢人类呢。老朽年轻时,也去过很多海之外的领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事。这衣服,也是老朽年轻时,与你们的绣娘学来的……地面上那些两条腿的人是与我们如此相似,即便,他们几乎毫无灵力天赋可言,手却那样灵巧,头脑又那样聪慧。我们不是孤独的。你们是陆上的我们,我们是海里的你们。”

    你们是陆上的我们,我们是海里的你们。

    白涯心里默念了这句话,没有打断老人家,等她接着说下去。

    “想必是龙族去过水晶宫的那次……它们将顶端的雕塑打落下去,藏了起来。它们一定已经知道,宝珠法力减弱的事了。它们想利用一种阵法,加快它的孵化,所有被水晶封印的族人都是祭品,都是它汲取灵力的养料。当然,它大约也自发地改变了水晶宫的许多东西。”

    “您刚说,巨像托着宝珠。”白涯问,“它手中的砗磲,是你们用于保护珍珠的吗?”

    “不是。”

    老太太忽然这样说,倒是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老鲛人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砗磲,宝珠就在巨像手中。那砗磲昨日你的友人已予我看过。这东西,是龙族的法器,不属于我们。”

    法器——她说出了这个词。白涯眼前一亮,还没说话,老鲛人便接着说了下去:

    “这砗磲,是那个人类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哪个人类?”祈焕一激灵,“是老白刚说的那个人吗?”

    “想必就是他了。他是

    多年来除了你们之外,唯一找到我们的人。我的傻孙女就是遇到他,以为人类都是好心的呢。好在你们也不是什么恶人,这样一来,平日长辈们教她小心的事,怕是又抛到脑后了。”

    “没有,我记着呢!”原本安静听故事的泉姑娘忽然闹起来,“但、但剥皮炼油什么的,听起来也太假啦,都是姐姐吓唬我的吧。”

    “别别别,你还是听着吧,这可是真的!”祈焕立刻警告她,“人可比你们鲛人复杂得多,坏东西也更多!”

    泉姑娘噘着嘴不说话,她的姥姥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那个人类怎么回事?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白涯追问着,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他是我们要找的人……是歌沉国失踪的驸马。”

    老鲛人点点头:“的确,他也这样自称。他吃了一种可以在水下吸气的草,找到我们。但他并不是为我们而来,他要找龙族。他听说,龙有一宝,不攀不附,不媚不俗,不同凡响,宝贝可助人修行、养生、练气、护身、消灾、解厄、避邪、镇煞。凡得此物者,金刚护体,福慧双修,一生平安,身近永生之法。他为此物而来。”

    “他应该……是为了救他的儿子。”白涯说,“只是他儿子已经死了,尸首都……”

    “多年来,他奔走多处,求问无果,那些个在陆地上掌权的神明,也帮不到他,或者不帮他……他也不是不知乾闼婆有返魂之香,但他得知那东西只能活皮肉骨,唤不回魂魄,便放弃了。但——他说他不是为了皇子来。”

    “那会是谁?”这下,他们几人也不知道了。

    “为他的妻子。”老鲛人说,“他说,他的妻子病了……病得很重。”

    白涯不断地强迫自己深呼吸,逼自己冷静下来。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失态。

    “太后没说过,她是在驸马离开之前就已经生病了。我们都以为是他走后的事。”

    “的确。”柳声寒的手攥住衣服前襟,脸色暗沉,“这件事在百姓之间似乎也没有传出来……当年他们为平定民心,恐怕只让宫中少数太医知道。”

    “是在皇子出事后病的吧?”霜月君跟着推理,“一国之君,与继国皇子都出了事,说出去,让人带了话头,乱了内,驸马可不好收场。”

    祈焕直挠头:“她……没提这点是对的。想必驸马也有苦衷。妻儿都出了事,只剩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女,是个人都要怀疑他。太后不愿让他被怀疑。”

    “他也不愿让国君背负不必要的骂名。想必,他们真有苦衷。”

    白涯叹一口气,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兴许是因为懊恼。可老人家也说了,在水晶棺中,人类是活不下去的,他怕是早就成了枯尸一具。如今,作为证据的遗体与作为念想的折木玉都不复存在,而驸马竟是为这种原因而来,一切都令几人如鲠在喉。

    “唉……”老人家也长叹一声,“你们人间的事,老朽也无以评说。另外……老朽,也有一事相问。”

    “您尽管问。”

    白涯尚未能从方才的情绪里挣脱,但他很快逼迫自己,好歹保持住当下的表情,别让老人家和泉姑娘担心。海水中,老鲛人略显浑浊的眼睛凝望着他,像两枚带着棉絮的绿宝石。

    “白公子,宝珠孵化的那一刻……你看到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一回:无般不识

    白涯短暂地停顿,稍作思考,并借机整理情绪。

    “我看到光。”他说,“从宝珠里溢出来。然后……周围的时间都像停止一样,原本朝我袭来的龙也都不再有动作。我失去意识,陷入一场梦里。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得救了,直到刚刚才真正醒来。”

    听得津津有味的泉姑娘此刻忽然打了岔:“其实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偏偏你在的时候,宝珠里的精元就孵出来了?你的灵力,没有被抢走吧?”

    白涯怔了一瞬。但仅仅只是一瞬。

    “没有。”他平静地说,“我想,或许因为我打破了它……说不定就是我破坏了它,才会让你们失去本族的至宝。若要负起责任的话……我承认,是我没有做好。我不仅没能带回宝物,反而让你们更早地失去它了。”

    不过,老人家似乎并没有太大反应。对于白涯的说法,她看上去是相信了,并且没有介意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

    “外族介入必然会发生变数。这点,我也猜到了。想必白公子也是无意而为之。它的内核便是龙珠,想必那眼泪的外衣束缚了它。你将它破坏,它便会破壳而出了。不过……我族至宝,再怎么说也是坚固之物,你是如何将它打开的?”

    “用刀。”白涯简单地说。

    老人家的视线掠过他背后的刀,问道:“能看看你的兵器吗?”

    白涯同意了。他抽出双刀来,将它们递了过去。老人家细细摸过兵刃,反复端详,感叹道:“的确是好刀。当今的工艺,是比早年要强太多了。不过看得出来,能锻出这等兵器的工匠,想必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

    “嗯。”

    “但凭这样的刀,是无法砍断宝珠的。”

    老人家说着,将刀还给了他。白涯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没有说话。老人家接着说:

    “看来,老朽还是低估了你的功夫。”

    “……您过誉了。”

    “你方才说,你还做了梦?”

    老鲛人对这件事似乎更为在意,霜月君听到,好像显得重视了些。他靠近了一步,也准备听听白涯将说些什么。于是白涯便一五一十将那个奇怪的梦讲了出来,尽管这有些难。把画面原模原样地用语言表达,诚然有些刁难人,白涯只能传达出一种大致的意思来。所幸其他人的理解力也没那么差,多少能明白他想表述的画面。

    毕竟,那是如此宏大的一场梦。

    白涯最后补充道:“还看到一个白衣少年。但那还是一瞬的错觉,我可能已经醒了。”

    “像神一样。”泉姑娘感慨道,“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听到,没有不知道的事。”

    “我倒是头一次觉得做梦这么累。”白涯耸耸肩,结果发现肩胛骨还在痛呢。

    老鲛人若有所思。

    “那是一条环岛的龙。”她说,“你看到它了……那就是当年的小龙。”

    “是吗?!”

    祈焕和柳声寒为之一惊,白涯一时也没能反

    应过来。他定了定神,还没说话,祈焕便火急火燎地追问下去:

    “怎么可能?他不是……失踪了吗?他没有龙鳞,就不能再变回龙,只能以鲛人的姿态生活。而且这么多年了,他还……”

    “当然活着。我们鲛人之中,有一句俗语,翻译成你们人类的话,是说:‘鲛人千年,龙族万年。’意思是鲛人有最长上千年的寿命,而龙族有几万岁也是正常的。这些年,于龙族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恐怕那孩子,不想以鲛人的身份再活下去……便重回龙族的模样。它没有鳞片,藤壶海星便成了它的鳞片;它没有绒毛,海草海葵便成了它的绒毛;它失去了角,珊瑚礁石便成了它的角。龙绡裹缠着它的身子,不至于使它被虾蟹鱼螺啃噬得干净。”

    “它的精元会回归自己的身体。”柳声寒的面色凝重起来,“那它也许会醒来,会给九天国和附近的岛屿带来不可逆转的损伤……这该如何是好?”

    “这都说不准。说不定,新的幼小的灵魂不再认识自己的身体;说不定,这异变脆弱的身躯也不接纳转生的灵魂;说不定,它会醒来,却不想动弹,亦或动弹不得。一切皆会发生,在异变到来之前,没有人可以阻拦。我等只得静观其变。何况龙族的思绪,也不是我等小小生灵可以揣度的事。”

    白涯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失误会酿成如此大错。

    “倘若有天你们家园沦陷,我难逃其咎。”

    “那就等那天真正到来时再说吧。”

    老人家的豁达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沉默了很久。周遭有一种异样的安静,唯有海声抑扬顿挫,有规律地拍打着岸,唱着属于自己的歌。这歌唱了什么,恐怕只有它自己的子民才能知道。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

    “什么?”

    几人都凑过来,好奇地注视着水中的老鲛人。

    “九天国的岛啊,都是活的。”

    “活、活的?”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他们还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老人家忽然笑了起来。不论人类的老人还是鲛人的老人,笑起来都是一样的,虽然满面皱纹,却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老人家解释道:

    “不是像你我,像草木一样地活。它们有自己‘活’的方式。我们鲛人能感应到,那是我们都有的感官。我们听到它们移动的声音。为何老朽会知道那条潜藏的巨龙还在生长?因为它的的确确还活着,它的呼吸与脉搏,影响着九天国之海的每个角落。附近的岛会随着它的生长而改变形态、方位,就连着巨大的本岛,也在以极慢的速度旋转着……但这一切,都是在珠宝开始在砗磲内孵化时发生的。恐怕是灵魂发出不可闻的声音,让身躯听见了,才会引发如此缓慢的躁动。尽管这一切对海陆的生灵都没有太大的影响,但事情的确在发生。”

    他们恍然大悟。许多原本莫名其妙的、无从知晓的事件与问题,都在这一刻得到解答。

    他们登岛时遇到的海难,大概是深海蛟龙所为。他们第一次遇到的岛民——海神忠诚的信徒,那两个孩子,小桔与小洁。他们作为祭品,作为即将成为夜叉的忠诚的信徒,需要每隔一段时间献上。恐怕,夜叉就是借用龙族的力量当做借口,将本就会发生的异常气象作为幌子,来骗取渔村人的信任。许多船,也都在这些海难中沉没。

    至于君乱酒与柳声寒,还有白涯的父亲,与更多登岛的人,所有船只登陆的位置都不是固定的。虽然每次的航线都几乎一模一样,但在接触到本岛时,对应的位置恐怕也并非同一个方向。仔细想来,九天国没有地图,也是近十年来发生的事。

    因为地图不再有相对位置作为考量了。

    这的确是令人震惊不已的消息。他们所有人都在思考,都在回想自己来到岛上的事,偶尔有三言两语的对证交流。其余时候,几人都有些茫然地陷入回忆,在杂乱的思绪的洪流中挣扎奋起,不断地向上游前进,梳理杂乱的河道,让脑中的一切都更加鲜活、生动、真实。

    回过神来的时候,年迈的鲛人已经不见了。也不知是何时回去的。

    泉姑娘也消失了,远处看着他们的鲛人也不见踪影。

    但几人都呆呆地在这儿坐着,连霜月君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一向不多话。他们就坐在这里,仿佛听了一场宏大复杂的史诗,深陷其中,心思久久不能从中拔出脚来。

    直到夕阳西下。

    “我们该走了。”声寒忽然说,“我们去找傲颜。”

    是了,该去武国接她了。也不知她过得怎样,那些复杂的事,又处理得如何。

    不管怎样,人都是该活在当下的。想到这儿,祈焕先伸了一个懒腰,打了哈欠,这才懒懒地对声寒的话表示赞同。后者捧着那不大却沉重的砗磲,好像仍所有所思。

    “这东西,我们得带回去。”白涯倒是很清楚,“我们带给他们,也算是有个交代。毕竟驸马的遗物和遗体,我们都……”

    霜月君大概看过那砗磲了,又或者是一向的淡漠使然,无心更多地研究此物。余下三人头挨着头,仔细端详这说大不小的贝壳。通体雪白的砗磲上有一道色泽鲜亮的纹路,在陆地上的夕阳稳定的光照下,它变得更加显眼了。它在贝面上延展到根部,有一半儿已经玉化,泛着岁月所带来的温润感。

    祈焕稀奇道:“之前没仔细看过……我见过些砗磲饰物,带金丝的可不多见。这金丝要用来打磨成珠子,那可就值钱了。”

    “听听,你这钻钱眼的话儿。”白涯斜了他一眼。

    祈焕挠了挠鼻子:“我这是发掘它的价值。”

    说罢,他从声寒手中接过贝壳打量。在玉化的部分与普通砗磲的交界处,的确有一条金色的脉络,呈现出隐隐约约的半透质地,像是人手背上若隐若现的血管。他拿指尖摸了摸,不禁联想到那位老鲛人身上美丽的金色鳞片。金丝的色彩几乎要溶于黄昏之中。

    它理应是法器之一。

第一百五十二回:无所畛域

    的确,尽管基本可以相信,它是构成九天国结界的、属于龙神的法器了。

    可是几人却未从砗磲上感受到半点儿不同寻常的灵力。与普通砗磲相比,玉化的金丝砗磲可谓珍贵,只是作为宝物,它理应还有什么特殊之处才对。

    柳声寒方才没有吭声,她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不知盘算了什么。这会儿,她扭头朝霜月君说话:

    “你看这砗磲……你能不能试一试,用它作辅助,摆阵联系其他同僚?”

    “联络其他的……走无常?”

    白涯和祈焕都吃了一惊。霜月君的表情倒没什么变化,还是拢着手,一脸闲散:

    “你自己不行吗?此阵你亦了然于心,何不一试。”

    “有一个……用作沟通的阵法,能让走无常与其他无常交流。”柳声寒意味不明地摇摇头,先对另两人解释道,“通常而言,布阵所需仪式繁琐,对器具的要求也颇为刁钻,因而少有人使用。不过,砗磲作为贝类,其形态与内侧的珠母层能天然地增益灵力的聚拢收放;像此物一样经年蕴育而成的砗磲,又有强大的磁场,能协调安定能量的流动。这枚砗磲本还是结阵法器,既然在汪洋之下也能与其它法器遥相呼应,构筑如此庞大的结界,若用于布设此阵,想必能提供联通外界的助力,省去太过复杂的流程。”

    “除此之外,这阵法一定需要无常身上的黄泉铃,来唤起诸位无常间的共鸣。霜月君,拜托你了。你不是也想联系外界么?”柳声寒补充完,诚恳地向霜月君说。

    有那么一会儿,霜月君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出声不轻不重的鼻息,挥了挥手:

    “你们两个让让,给我挪个地方。”

    二人分得出轻重缓急,纵使有一肚子好奇,祈焕也没有多话。他将砗磲交到了柳声寒手里,与白涯退到了一旁。霜月君和柳声寒捧着砗磲凑在一块,不知摆弄了些什么,其间还支使他们到海边,取了点水来;此外,两个人便是蹲在一边大眼瞪小眼,等着那二位高人研究出成果了。

    好在,没用多久,柳声寒便招手示意他们可以过来。

    乍一看,砗磲和先前没有太多不同,仅仅是盛了浅浅一汪海水。最为醒目的当属中央卧着的一枚寸许银铃,中央浮着一弯浅金月纹,柔和的光泽与砗磲交相辉映。想来它便是黄泉铃了,祈焕稀罕得摇头晃脑,大概是想印证,那道纹络是否与传闻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会在铃铛的正中。白涯也不禁偏了偏脑袋,发觉铃铛上的新月果真不动分毫,或该说,是随着他的目光一同变幻了,仍悬在银色表面的中心位置。

    随后,他们的视线落到了看似平平无奇的水层上。它有如上好的铜鉴一样,纤毫毕现地映出四人的影像。这反而不大寻常,照常理说,只有更深的水才能更清晰地照出人影才是。

    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波纹。然而,他们都感到了难以言说的震荡,像是投入石子后的涟漪,又仿佛黄泉铃振出了无形的音浪,有不可见的东西层层叠叠扩散开来,朝远方发散去了。这是来自于灵力的流转吗,还是有其它更难定义描述的力量?他们

    不得而知。

    肉眼可见的是,随着未知的激荡漾开,逐步增强,水上几人的倒影也晕染开来。尽管依旧看不出水波扰动,这些人形却如镜面上蜡作的画儿,融化成模糊流动的颜色,交缠在一起,酝酿构建新的形象。等它们再度平静下来,已化作了另一个不属于他们中任何一位的面目。

    这是一张属于青年男性的、沉静的面庞。不如说,其气质可以用“清净”来形容,面上柔和的笑意又使人如沐春风,有长辈或高位者般携带威仪的亲切。总的来说,他的面相令人感到清朗舒服,五官没有什么出格不凡之处,最特别的,莫过于双眼中映出的三日月了。

    毫无疑问,他也是六道无常。

    这位无常向着水面之外行了一个佛礼。当他的轮廓清晰稳定下来,他张望了一下面前的人们,略睁大了眼,显得有些惊讶:

    “竟是你们。”

    “啊……”霜月君也扬起了眉毛,似乎这人的出现在他意料之外,“是你。我本以为会是其他人。”

    他话语里没有排斥之意,不过是简单的陈述罢了。对方报以一笑:

    “怎么,不欢迎我?”

    “不。因为你总是很忙——毕竟,你可是最初的六道无常,青阳初空。”

    青阳初空?

    白涯与祈焕不由得把头又往砗磲前伸了伸。画面里的人着了一袭青色袈裟,手握一柄锡杖,的确是僧人的打扮。只是他头戴的斗笠边缘,却有青丝流泻而下。这令祈焕颇为疑惑,一张嘴,问题便冒了出来:

    “睦月君……不该是佛家人吗?怎么还有头发呢?”

    他问得唐突,白涯即使同样不解,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好在睦月君定是听惯了,并不介怀他的失礼。柳声寒拍了拍祈焕手臂,代为解释道:

    “六道无常都不是生人,面貌不由年龄本身决定。在被赋予这一身份后,无常们呈现的姿态,往往最能体现他们完整而强大的自我——可以说是最具力量气韵的模样。”

    这只是个小插曲。睦月君仅是习以为常地笑笑,接着与霜月君谈话。

    “我没有想到,竟是你有条件布下此阵,与我们联络。你……离开九天国了?”

    “尚未。”

    “尚未?”睦月君略显惊讶,但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竟显得沉稳,“你既能就此我交谈,莫非已经破坏了那里的阵法?不过……是你一人做的,还是别人?”

    “主要是小辈们做的——这两位,还有其他年轻人。”

    霜月君并不揽功,他抬手向睦月君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同伴。后者看了一眼柳声寒,朝白涯与祈焕微微颔首,赞赏道:

    “后生可畏,你们能做到这一步,属实不易,定有过人之处。既然能突破结界与我沟通,想必已有一半以上的布阵法器被挪动,破坏了大阵的稳定。可是如此?”

    “没错。你想知道具体经过,不如让这位小友亲自与你分说,我就不费口舌了。”

    白涯正听着两个无常对话,没料到霜月君属实懒得多话,如是交待一句,还不等睦月君答应,便把他往砗磲前一拉。睦月

    君大抵算了解同僚的性子,对白涯客气道:

    “有劳小友了。”

    这可已经是个不短的故事了。饶是白涯牢牢记得此次南行的一切,路上也与几位国君提过数次,此时也得好好再整理一番思路。

    “遇到霜月君前,我们并不知晓法器一事,来到此处本不过是寻人。”他回忆着,慢慢说道,“先前拿下头一个宝物,不过是误打误撞。一开始,是我二人与另一位友人来到九天国……”

    他从他们狼狈的登岸说起:一场海难,三个流落荒岛的人,发善心救下献给所谓海神的孩子。尽管对方并不领情,他们却由此寻到了路径,登上九天国另一侧领土边缘的小小渔村。在那里,他们曾从一位老人口中,头一次听说了九天国七位神明一事。可在那之前,刚一上岸,三人便遭遇了此地诸神势力之一。

    那是由蓝珀法器赋予力量的造物。白涯串联起时至今日得到的所有信息,如此解释。这些自称神使的族类,被称为夜叉,但似乎与传说中为人们所熟知的夜叉并不相同。听闻它们曾是鲛人,却遭受诅咒,成为丑陋蠢笨的怪物。当他们与这类妖异遭遇时,所亲历的夜叉要比传闻里更有智慧。能沟通精神的琥珀,使得它们的思想合为一体,不仅能成群行动,也有了更为复杂的思考能力。

    在这样的集体智慧下,它们编造出关于海神的说辞,以这虚无的信仰与手里实实在在的法器,将不明就里的村民们骗上谎言编织的空中楼阁。它们索要孩童作为祭品,再以宝物之力,将人转化为自己的同类。

    不幸的是,他们的同伴之一:一位此刻并不在场的女性友人,与夜叉的争斗中受了伤,被蓝珀的力量侵蚀。那时他们对法器之事一无所知,只是出于反击,也出于误解,在深入夜叉领地的战斗中夺下这枚罪魁祸首,试图以此化解同伴的伤势。

    “然而,蓝珀对我们毫无帮助。甚至我身旁这位友人,潜入深海与夜叉斗争时,还落下了病根。”白涯对着睦月君示意了一下身边的祈焕。

    想起当日情形,着实令人心有余悸。三人带着蓝珀与一身伤病离开了渔村,一路上忍痛受苦,还在未知的土地迷失了道路。

    “随后,我们遇到了这位友人,柳声寒。”

    睦月君隔着水面深深看了柳声寒一眼。

    随即,他对白涯含笑道:“想来,是她为你们解决了身上的病痛。”

    他们没有折戟于九天国外围的荒野,的确多亏这名女子。对于这一点,白涯坦然承认,也毫不隐瞒柳声寒在此后的旅程中,一样帮衬他们许多。

    她与他们分享了关于九天国的信息,教他们寻求此地王权与神权的认同,以便于在广袤大地上寻找亲人。在她的安排与带领下,四人结伴前往了另一位神明立教之处——香积国国都。他们怀疑掌控此地的教主香神乾闼婆有所图谋,却在见到他之前,首先在国君处碰了钉子,无有途径面见神明。

    正当他们愁眉不展,国母私下召见,与他们说明了国君有异,受香神支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拜托几位外来人接触试探,因而传授了他们面见香神的方法。

第一百五十三回:无贪其宝

    “当时我们没有探寻他的法器,至今也尚未从他那里得到什么非同一般的东西。”

    想到这里,白涯微微皱起眉,一边说与睦月君听,一边也给自己梳理思绪:“初见时,我看到他拿了一支玉箫,那乐声自我们踏进他构筑的空间就不曾停过,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另一样物件,我看着更不同凡响——他有一香炉,能构造蜃景。他那香阴教,也是拿小香炉给信徒当信物。”

    香神还给他们也分发了手炉,名为招揽之礼,实则暗下手段监视。

    尽管如此,为了获得帮助,他们还是答应了香神的条件,替他去完成三桩任务。来到此地,便是因为第二件事。而在此之前,为了第一样差事,他们取道毗邻的歌沉国,前往鸟神的领域。在歌沉国,他们与另一位神明紧那罗有一面之缘。她是那里的国师,言辞之间,显得与香神颇有渊源,宣称二人同从天界而来。此时回想,她作为诸神的一员,应亦掌握有法器之一。遗憾的是,那一日紧那罗手中并未持有值得注意的物品。

    当睦月君关切地问及此节,白涯再三思索,只想到一条可能的线索:

    “在歌沉国王殿上,有一面屏风……上边印着的画里,她拿了柄短剑,还有个卵形的物件,打着孔洞,像是什么乐器。既然能记到画像上,想来其中一个,便是法器吧。”

    再忆及获得下一个宝物的经历,白涯仍感到百味陈杂。

    鸟神统辖之处,不同族类间层级分明。妖异凌驾于人类之上,肆意玩弄、猎杀、屠戮,其出格之举,远比外界人对妖的敌意更甚。他们见识了傲慢阴毒的妖族,在他的陷阱中,他们的蓝珀遗失,被他夺走;见识了对此麻木,乃至想成为妖物改变命运的人类;见识了与人亲善的妖,努力在鸟神的疆域中维护一片净土,给人类提供去处,又在鸟神从属的手下毁于一旦;还见识了命途多舛的半妖,分明也流着妖类的血,却被两边所排挤不容……

    于鸟神殿堂,他们曾向迦楼罗提出质疑与请求,也获得了“保护妖类”的答案,和对他们任务的帮助。可最终,因与抢夺琥珀的妖怪发生冲突,庇护妖族的鸟神毫不客气地逐走了他们,乃至派人追杀。他们苦战到最后,发现了尘封多年的悲哀真相:鸟神,也是一个命苦的半妖罢了。他与另一名半妖相互扶持,掩饰身份,建立新的秩序,摆脱受人轻贱的命运。

    这强大的半妖还是败了,乃至果断地给自己书写了一个惨烈的结局。不明就里的他们向他索要宝物,想取走他作为统治凭恃的倚仗。鸟神不曾解释,只要求他们留下另一位半妖的性命。然后,他将利爪生生挖进自己的胸膛,掏出了一颗透亮冰凉的琉璃心。

    就此,他们得到了第二件法器。

    怀着一腔心事,一行人掉头回程。途中他们经过了九天国神诡莫测的沼泽林地,那里有一座神庙,供奉诸神之中的蟒神。那位神明据说在封印中长眠,他们不曾见到,也没有察觉什么有关法器的端倪。他们很快便离开了。

    回禀香神后,乾闼婆向他们宣布了第二个考验,要他们来此方寻找歌沉国

    失踪的驸马。香神还给他们限定了期限,为此,他们不敢绕远,只得试图翻过食月山。夜宿山间时,四人偶遇了徘徊的霜月君,因顺道而同行前往武国的都城,那是阿修罗的国度。

    从霜月君口中,他们得知了结界大阵与七神法器之事;在战神的王土,还惊诧地见到了一位友人所寻的父亲。她的亲人却视她作陌路人,仿佛失去记忆一般,令那位友人极为忧心,唯恐父亲受制于人。另一方面,阿修罗只承认力量,他们需要自己挣得说话的权利,甚至是被许可生存的权利。

    为了亲情,也为了性命,他们不断战斗,揭穿了战神编织的谎言——她连通修罗道与人间,令部分修罗伪装成名为罗刹的怪物,树立起并不存在的敌人,来建立尚武统治,意欲征伐诸神,掠夺宝物,统辖人间。友人的父亲早已洞悉此事,才在表面上与她撇清了关系,而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与他们里应外合,重创修罗女王。

    霜月君结果了战神,他们拿到了她随身的法器,紫金降魔杵。同时他们还意外得知,先前掳走蓝珀的妖怪,也出现在了国都。他们将友人留在武国,帮衬其父安抚或镇压失去女王的阿修罗,自己一路追赶,来到了此处海边。他们想着,等此间事了,再回去与她会合。

    然后……便是刚刚结束的,在这万里海涛之下的故事了。

    白涯一气儿说到此节,此刻停下,才感到喉中干渴。作为一路走来的亲历者,他身在局中,几乎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经历,说出来竟如此复杂。他不是爱多言的人,叙述起来已算是简明扼要,若换了祈焕来,摆开他说书的架势,指不定要说上几个日升月落呢。

    天完全黑下来。月明星稀,远处的海波泛着细碎的光华。

    睦月君一直认真倾听着,偶尔就法器相关的细节提出追问。等白涯叙述完,他也陷入了思索之中。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道:

    “小友这些经历,属实惊心动魄。你们每每险处逢生,乃至拿到法器,动摇阵法根基,实在是有大造化之人。若我没有算错,你们已经拿到了四个法器:水胆琥珀、琉璃心、紫金降魔杵——还有金丝砗磲……”

    “是这样没错。”祈焕代嗓子冒烟的白涯回答,“前三个,我们都有好生保管着。至于砗磲,正是用了它,这会儿才能和您说话。”

    睦月君点点头,又问:

    “琥珀、琉璃、金与砗磲……你们可知,佛家有七宝之说?”

    “嗯?”霜月君发出个模糊的鼻音,像疑惑,又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是觉得……”

    “不错。九天国的布阵之物,很可能是以七宝为原料。能建立这样的大阵,也难怪结界牢不可破。”

    其余人多少知道佛教七宝一事,只是不甚详细,睦月君也不吝为他们解释。根据佛家的说法,人间有七种宝物最为珍贵,各有神妙功效,有传得玄乎的,甚至认为它们能助人抵达极乐世界。不过,七宝到底有什么功用,始终众说纷纭,甚至关于究竟是哪七种宝贝,也并没有唯一的确凿标准。

    “你们已得到的四件法器,是由七宝其四制

    成。余下三样中,通常包括与金相对的银,以及玛瑙宝石。”

    “香神的香炉,银的。”白涯略略睁大了眼。

    “对上了。”祈焕握拳猛击了一下自己手心,“玛瑙……玛瑙的话,也是可以被打磨成乐器的吧?不是箫也有玉石制成的么?”

    “那么,歌神的乐器,也许便是她的法器了。”柳声寒接口道,“我也曾注意到歌沉国宫里的画屏,从形制来看,很可能是一只玛瑙制成的埙。”

    睦月君颔首认同他们的推测:

    “既然如此,可以确定乾闼婆的香炉,对应七宝中的银。若歌神手执玛瑙,余下一物,便在蟒神掌控之中了。只是关于这一宝,各部经文,向来观点不一,只知是一绯色法器。其中最可信的说法,莫过于朱砂、红珊瑚和赤真珠。”

    “赤真珠?那是什么?”

    “一种一般藏于竹节或鱼腹内的红色宝珠,通常不过人指甲大小。”睦月君简单地说。

    虽说推断出了可能的法器,他们仍不知这些宝物之间的关联,或它们各自的具体用途。降魔杵能授人战斗技法,琥珀能勾连精神,砗磲……姑且认为,它能用来联络吧?可其它物件,他们可就真不了解了,遑论那甚至不知是什么的第七样。

    睦月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与他们分隔两处,也是鞭长莫及。他表示爱莫能助,若想知道,得要身在九天国的几位自行查证。

    “若是无心,便不必探查了——诸位的安危,要优于九天国潜藏的秘密。”他温和道,“我会联系朝廷,派遣人员船只接应。只是……”

    他面露难色:

    “你们也许会等上很久。此前朝廷已有多年未听过九天国传回消息,也许不会相信,或可能担忧此行凶险,层层推诿。无论如何,你们保住性命最为要紧。”

    这话儿未免让人有些戚然。好在他们一路大风大浪地过来,时至如今与故国大陆上的人能取得联络,还有睦月君这么春风化雨的一席话,听在耳里,反倒能算种宽慰了。

    祈焕将这种心态描述给睦月君,表示自己并不会介怀,自己的友人嘛,想必也一样。睦月君客气地赞扬了他们心境平稳,又不由得叹息:

    “倘若可取,我亦想亲身前往,接引诸位返还。毕竟,在九天国还有失踪的无常。只是正因已有不止一位无常失去音信,我若只身前往,也太过莽撞,恐怕横生波折。”

    白涯还看着砗磲贝里的水面,因而他没有注意到,柳声寒眉毛倏然拧在了一处。她嘴唇翕动了一下,随即却紧紧地抿住了,表情变得阴郁万分。

    她微微低下头,避开可能的观察,掩饰住骤然袭来的焦虑扰乱的神态。可睦月君的话如洪钟大吕,仍在她脑海里不断回响。

    在九天国,还有失去踪迹的无常鬼……

    柳声寒微不可察地偏过头,与霜月君对上了目光。后者仍是一脸冷淡,仿佛对万事万物都缺乏兴趣。但她清晰地看见,他罕有地蹙起眉心看着她,露出些警觉的模样。

    他们在担忧,担忧一些不便向同伴言说的事。

第一百五十四回:无动于衷

    青阳初空·睦月君是人间的第一位六道无常。自他之后,阎罗魔大人才决意建立一支置身三界外,行走六道中的队伍。

    睦月君似乎的确比他们身边的一位忙碌。说完要事,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夜色已深,他们也急着赶路,双方没有过多寒暄,便草草别过。说了太久的话,他们腿脚都麻木了。祈焕起身后直伸胳膊踢腿,没两下,就被白涯一把拉去,让他别耍猴戏偷懒,一块收拾行囊。

    其实他们此番来得匆忙,压根没多少随身之物。霜月君早就收起了黄泉铃,柳声寒也擦干了砗磲,将它与其它法器收归一处。白涯正将砗磲也收入行囊,忽而听见祈焕讶异呼道:

    “泉姑娘?你不是……已经随你姥姥回去了吗?怎么又上来了?”

    白涯手中一顿。

    他抬起头。在海岸边,礁石旁,熟悉的身影亭亭玉立。

    她手中似乎捧着长长的、白色的布,它垂下来,与泉姑娘自己身上那件绡衣末梢平齐。绡衣的下摆很长,裹住了泉姑娘的鱼尾,遮住了她属于异族的特征,使她看起来与人类是如此相似。只是她与人类的差异仍存在着,如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劈开、割裂陆地与海洋。月光落在她身上,不知为何令白涯想起她的姥姥轻轻将绡衣罩在他身上的那一幕。

    泉姑娘站在那儿深深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鲛人在岸上是说不出话的,他差点忘了。

    她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不停冲他们招手。几人重新靠近海边,只有霜月君原地不动。泉姑娘这才钻回水里,趴在不深的地方。她心不在焉拍打着尾鳍,盯着白涯问:

    “你们要走啦?”

    “嗯。”柳声寒答应着,将手伸进水里摸摸她的头,“你不是回去了么?现在偷偷溜出来,是要挨骂的。被你婶婶他们知道,又要怨我们了。”

    “不会的。”她说,“他们要把龙绡给你们呢,我来交给你们。”

    “龙绡?”祈焕看了看其他人,他们好像都不记得这回事了,“啊,嗐……我们都没能把宝珠给你们拿回来,还让九天国时时刻刻都被风险笼罩,哪儿还有脸拿奖赏呢。”

    “没关系。”泉姑娘摇着头,将抓着的布捧起来,送出水面,“你们是鲛人的朋友。朋友之间,是要用礼物表达心意的。”

    他们有些犹豫,两人都看着白涯,不知如何是好。白涯点点头,像个允许孩子接压岁钱似的大家长般点了点头,祈焕这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它端到岸上来。

    柳声寒的手轻轻抚过平滑的龙绡,蜻蜓点水一般。这布虽出自海中,却像莲叶般一丝水污也不曾沾染。它摸起来是有些温热的,与人的体温相仿。它触感细腻,柔软,好像泉姑娘的头发似的,让人一点也想不到它是如传闻中那么刀枪不入,坚不可摧。月光下,它是那样洁白,似初冬清晨第一场的初雪,白得晃眼。

    平静的海面下冒着泡泡,泉姑娘像个小孩一样,在水下嘀嘀咕咕着什么。

    “唔,姑娘还有什么事吗?”祈焕小心地问。他知道,在鲛人

    中她还是个孩子,而让孩子面对这样的离别,不论多少次都无法习惯。

    泉姑娘吞吞吐吐。

    “之前我说过,我想到陆地上去……我想跟你们一起走,你们带上我,好不好?”

    一开始,她还有些犹豫似的,话语却很快流利起来,认真冲水面外的人询问。

    “……”

    白涯深深皱起了眉,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看了看眼前几人,他们都无奈地摇着头,显然觉得泉姑娘在说笑似的,感到她的话是如此天真。白涯深知她对未知世界的向往,还有自由的吸引力。

    但,他,还有他们,肯定都是不会同意的,也不能答应。若问起来,理由太多了,每一项都够他不留情面地拒绝。

    “这个,怎么说呢,不是我们不想带上你。”祈焕蹲在白涯身边,瞟了一眼他的脸色,斟酌着对泉姑娘说,“可我们就这么把你带走了,你婶婶不得气出个好歹,把我们抓进水里活活淹死?我们要去的地方也很危险,光是自己的安危都顾不得,更没法保你的周全了。若是你受了伤,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而且……而且……”

    他也卡壳了。一个事实,一个绝对的理由,显而易见得几乎像有实体,浮动在空气和水的交界,他却想不出要以何种方式摆到泉姑娘眼前,才不会冰冷得残酷。

    她是鲛人。

    鲛人是海中的生灵。在陆地上,他们非但不能发声,甚至压根不能离开海水太久。光是这一点,就足够阻拦她在大地上迈出第一步了。

    也许是思绪的波动太过强烈,泉姑娘在沉重的寂静中,读出了他们的意思。她抿了抿嘴唇,话语急促起来,连口音也变得明显了,表情却坚定得可怕:

    “那个女孩……传说中的那个女孩,不是拿梭子割开了鱼尾,就变成了人类吗?我也照那样去做,只要那样做,我也可以变成人,在陆地上行走,和你们一起……”

    “泉姑娘……”

    “好。”

    祈焕还在搜肠刮肚,白涯突然蹦出一个字来。

    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涯接着讲下去:

    “你若有这个勇气,敢冒这百十年来无人尝试的险,算我服你。你拿梭子了么?”

    远处的霜月君好像听到了什么,微微抬眉,似乎也有些兴趣。

    “你做什么?”祈焕惊讶得要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声寒,你劝劝啊!”

    柳声寒诚然是讶异的,但她没说什么。她知道,白涯的言行都经过考虑,他自有打算,因而并不打算阻止。于是声寒只是轻轻摇头,并不加以阻拦。

    “嗯……我带了。”她说着,取出一把骨制的灰白色梭子,“这是我的母亲。”

    若不是知道鲛人这些东西,都是怎么回事,祈焕觉得,深夜海边的一位年轻的女孩捧着一截意味不明的骨头,说着如此意味不明的话,还是挺让人后背发毛的。不过关于泉姑娘的家人的事……他们多少也能猜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得知真相时也并不很惊讶。

    “你觉得你母亲同意吗?”白涯说,“当然

    ,你也可以不听她的话。毕竟我也没听过。”

    祈焕想伸手扯一扯白涯,却拉了个空。白涯豁然站起,背过身去。泉姑娘小声地说她不知道,就没了下文。祈焕看不到白涯的脸,只能和泉姑娘一般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毫无波澜的声音:

    “去问你母亲吧,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婶婶,你的姥姥,你所有的家人……若有那么一天,你真割了尾巴,变成了人,上了岸,再来找我们。”

    他没有说更多,也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将包裹挎在肩上,迈步向前。路过霜月君的时候包裹还撞了他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存心。看戏的霜月君不以为意,摊开手,跟他一起走了。

    祈焕看了看茫然的泉姑娘,又看了看白涯的背影,一跺脚,朝着后者追了过去。

    “他没有别的意思。”柳声寒安慰她,“我们太忙了……太忙了。抱歉,我们今夜必须离开。今后若是有缘,欢迎你到海的那边来找我们——若我们能活着回家的话。”

    “可以的……你们一定可以。”泉姑娘有些激动,“我还有很多年,我一定能找到你们。你们一定要等我!柳姐姐,你真是好人……我真羡慕你。”

    不加掩饰的悲哀与怜悯即刻在柳声寒的眼中浮现。她沉沉地笑出了声:

    “你不必羡慕我,我也不值得任何人羡慕。归根到底,我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至于好人的名号……我怕是受不起的。你还年轻,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这是好事,目前是。希望十年后,百年后,你能配得上那双血淋淋的脚。”

    “……我会。”

    “嗯,你会。再会吧。”

    柳声寒也缓缓直起身子,转了过去。她摆了摆手作为告别,没有回头。

    “白公子,我一定会去找你——”

    直到走出很远,泉姑娘最后的呼声依旧像是萦绕在耳边。

    即使已经看不到海滩了,祈焕还是频频回头,时不时就叹上一口气。终于,白涯给他闹烦了,放慢脚步,横了一眼过去:

    “没完没了了。”

    “我真是不懂,你不能好好儿哄她几句么。”祈焕扭过脸,愁眉苦脸看着他,“万一她回去之后,真把尾巴扎了咋办?”

    “这根本就是掰扯不清的话题,说再多,也是白费时间。再者,有其他鲛人看着,她不会有危险。她太年轻,什么都不懂。”

    这话倒也没有说错。于是祈焕又叹了好大一口气,随后便沉默,略过了这个问题。

    他们不再说话,默默赶上前边的两位同伴。一路上没有其他行人,也未再遇到什么妖异之物。连走兽都像销声匿迹一样,唯有鸟雀时而掠过长空。

    有一回,他们还看见一只隐约现出红色的大鸟,在高远的天穹盘旋。它看上去是那么自由自在,穿梭在其他鸟群里,白云中,恣意地翱翔在天地间,发出嘹亮的鸣啼。祈焕摸了摸包裹里揣着的琉璃心,也许是先前回忆了往事,此时他不禁想起一位“故人”——那个半妖。

    不知陵歌如今身在何方,是否如鸟神所愿,开始了新的生活?

第一百五十五回:无安于室

    回程的路不算太长。只是来时走的是灵脉,相比翻山越岭,自然可谓是瞬息之间。两相对比,难免让人感到疲累。虽说在海底没有停留太久,但路上可要花时间得多,必须尽早在香神的规定时限内返程才是。

    又一次日上中天时,武王城的轮廓由远到近,在日光中清晰起来。宏伟的城墙仿佛更陈旧了,比起初见时的威严,更透出无言的沧桑来。这不过是过去了短短数日,想必发生改变的不是他们眼中的王城,而是他们端详它的目光和心态罢了。

    对君家父女俩管理下的武王城,他们暗暗怀有期待,又不敢对不知道的事妄自揣度。他们更不知道,当年君傲颜回头找她爹之后的事究竟如何。路上,他们也不止一次地提起,似乎将君傲颜留下的决定有些草率,但在当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好在,刚走进城门,他们便被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熙攘人声包围了。统治者的变更丝毫没有影响都城的居民,城墙根的卫兵也依然是修罗为主,亦不见神色有异,仍是不苟言笑、公事公办的寻常模样。

    城门来往行人繁多,他们先行进了城,才四下张望起来,意欲寻找巡城卫兵,带他们前往王城内部。一望之下,他们发觉街道两边林林总总的小摊上,摆的不再是清一色的武器防具了。贩售生活用具的摊位变多了,有的摊子上有些零散的饰物,或是怪模怪样的雕刻摆件。饭馆也多了,正是午饭时间,阵阵香气勾得祈焕直咽唾沫。

    他提议大家吃个饭再去寻那二人,柳声寒并无异议。白涯虽不贪口腹之欲,现下看此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心里安定大半,料想去见君乱酒和君傲颜,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这三名同伴中两位都点了头,祈焕抬脚刚要奔着馆子去,却听霜月君说:

    “你们自己走吧。我去随便看看。”

    他一声不吭地跟了半晌,祈焕都快忘记他会有异见了。想来也是,六道无常无需饮食,霜月君更是其中翘楚,这位可是只要不死,连呼吸都能省去的主儿。

    何况——白涯顺着霜月君的视线看向熟悉的路口,那是通往擂台的方向。就算武国国都的氛围都已悄然改变,霜月君此人也一如既往,除了关注如何解除诅咒外,一点寡淡的兴趣都放在斗武切磋上了。他想了想,好像对霜月君也没什么可嘱托的,就平平淡淡点了头:

    “你知道到哪儿找我们。”

    霜月君已经自顾自地迈开了步,闻言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听到。他果然是往擂场那边去了。白涯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转身掀开饭馆门帘,跟了进去。

    不得不承认,他也有些想念正常的饭菜了。尽管武国食物粗糙,也要比在海里啃生鱼来得强。祈焕兴致高得很,要不是还惦记着找君傲颜,他都想叫一桌酒菜来个不醉不休。眼下心里还记着事,他才按捺住了这个念头。

    酒足饭饱,他们上街不再闲逛,拉住一个巡逻的卫兵,三言两语说明了三人的来头和来意。修罗有些将信将疑,可随后,他的同僚们认出了不久前刚在擂赛上大显身手的外来人。等守卫们找

    来自己的长官,那名年长些的修罗一下就明白了:

    “小将军前些日子还叮嘱我等,留意城中有无陌生面孔,三男一女,一位少侠背负黑白弯刀……想必,你们便是她要找的人罢?”

    他口中的“小将军”,大概就是君傲颜了,他们记得她父亲被此地修罗们称作将军。既然君傲颜有交代过,入城见她自然不是问题。年长修罗立刻领他们往内城去了,他顺口问起他们是否还有一名同伴,祈焕便简单描述了霜月君的特征,好方便他跟上来时,找人领路。

    不过,这位刺客就算自己进城,大概也是跟回自家似的。

    他们没有去王宫正殿,年长卫兵将他们带到一座偏殿前等候,自己进去传话。很快,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他们看到君傲颜拎着她的陌刀出现在门口。

    久别重见,他们多少有些唏嘘,下意识想看出点变化。可惜他们也看不出她是胖了瘦了,似乎是晒黑了,又好像没有。乍一眼看去,她的气质愈发干练自信,比起单是骁勇的战士,越来越像运筹帷幄的将帅,难怪会被修罗喊作“小将军”。

    她定是看到他们了,那眼前一亮的劲儿,简直像两只在风中忽闪了一下的火苗。那一刻她显得很高兴,但很快皱起眉,一肚子牢骚眼见着就要从嘴里蹦出来。她攥紧了陌刀,皱着眉,抿着的嘴确乎是在兜着满口脏话了。

    “你们、你们这群——”

    “哎哎,君姑娘,我与柳姑娘都有伤在身啊!你要是有气没处发,老白更扛揍……”

    祈焕默默退后了半步,嘴里玩笑道。她看起来似乎真的想捶他们两拳。可等来到面前,傲颜牙关紧了又紧,最后一把搂紧了柳声寒。她的手臂微微颤抖:

    “你们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她松开声寒,嗔怒地瞪视两人,“看死了谁给你们收尸!”

    “哇,你不要假定就算跟着我们活下来的也是你行不行。”祈焕好像还不服气。

    “彼此。我看你也活得不错,挺好。”白涯认真地说。

    祈焕在一旁翻了翻眼睛。

    很快君傲颜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拉着柳声寒,带他们进殿里坐下详谈。她没有再询问霜月君,想来是刚才修罗已经向她禀报过了。

    君傲颜简单叙述了这段时间武国发生的事。权力的交替变革十分平稳,君乱酒只是自称作武国的治理者,在新的、受人认可的王上位以前,代为掌管国中事务。他赏罚分明,又并无称王称霸的野心,不凌驾于他人之上。帮衬他的修罗都能获得相应的奖励,有犯上作乱的,也自有铁腕应对。他原本便在女王治下身居高位,修罗们多少敬他几分;这样一来,也更受认可与尊重了。

    民众们更没有意见,他们只听说女王牺牲了自己,罗刹被永远地赶跑了。即使将信将疑,城中的守备力量不减,亦能令他们安心。逐渐地,他们也开始对武斗外的事物重拾兴趣,多少改变了原本沉闷警戒的氛围。开始君乱酒和君傲颜成天结伴巡视,经手大小杂务,随着情况稳定,傲颜身上的任务不再繁重了。不过,君乱酒依旧坚持,每日都

    到战神殿附近检视一圈,以确保不再有来自人间之外的不祥变故。

    话及当时曾战斗过的战神殿,便不免提起当初的分别。无需多言,君傲颜本是有些埋怨,却也能想通白涯当日之举。相比之下,她更关心他们离开后的故事。于是他们从追逐缒乌前往海岸说起,再谈及九天国海下的诸般神异,和又一件到手的法器。作为他们的友人,君傲颜比睦月君关心的细节更多,要叙述的部分便也更冗长。

    还没有说完,日头都已西沉了。君乱酒跟着先前领路的修罗过来,见面又是好一阵问候。他请几人同去用饭,席间免不了将他们的经历再讲述了一遍。等听完睦月君对几人所言的接应一事,君乱酒低头沉吟了一会儿。

    “那么,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是打破那几个神的统辖,还是……”

    “朝廷的援助遥遥无期,没准压根没人会来。”白涯直截了当,“还不如靠自己去探寻剩余法器。香神给的期限将近,我们会马上动身,离开武国,回香积国复命。若有机会,便可以从那里着手,立刻开始打探香神和歌神的宝物。”

    君乱酒赞同地颔首。

    “的确,自食其力才最为可靠。在九天国,谁也不可知,谁也不可信。不过天色已晚,虽说是事不宜迟,你们还是且暂歇一宿再出发罢。”

    君傲颜的表情很复杂,像是在纠结些什么,难以决定该摆出何种神色,便凝固在了一个百味陈杂的胶着状态。君乱酒看看她,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女儿,为她下了决心:

    “让这丫头收拾收拾一块走吧,她嘴上不说,这些日子可都在想着你们。年轻人,也不该一直偏安一隅。”

    他们毫不惊讶,更无异议。傲颜是他们的友人,是这支队伍不可或缺的一员。本来,他们就是打算带她同行的,或不如说他们都相信,她一定会想和他们一并闯荡。

    “对了……还有一事。”白涯又想起了什么,对祈焕说,“盒子放在哪儿?”

    “什么盒子?”一手拿着鸡爪的祈焕愣了一下。

    “……那个铁匠交给我们的。”

    “呃……哦,哦!是那个啊,那个。还在呢,在呢。”

    祈焕撂下鸡爪,手胡乱在抹布上抹了两下,在包裹中翻找起来。毕竟行囊里塞了那么多宝贝,除了海边的无人地带,他们可不敢就这么轻易丢在满是人与修罗的皇宫里。祈焕翻找了半天,终于拿出了一个小而沉的木盒子,递到君乱酒面前。

    “嗯……果然在你们手里。”他接了过来,上下看了看,“铁匠说你们已经交给我了,我便没有多说。唔,竟还完好无损。”

    柳声寒说:“未经允许,擅自拿您的东西,我们很抱歉……只是听说里面是与您刺入雕像里的铁同等材质,便想着可能会用到。不过到现在,盒子也没打开呢……”

    “是了,是那种铁的边角料罢了。这里面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君乱酒说着,试图将它打开,“是傲颜小时候喜欢的玩具,我就试着重新打了一个,图一乐,丢了也不打紧。”

第一百五十六回:无迹可寻

    虽然是一个六面的粗糙木盒,在君乱酒的手上却拆出了**块木头,形状各异,都不是中规中矩的木板。想不到这没锁的盒子竟是这么打开的。他倒出里面一个小小的陀螺,君傲颜凑上前。她有些惊喜地拎起那东西的尖端,轻轻一捻,它便灵巧地转了起来。

    “还有声音呢!”

    祈焕有些惊讶。的确,从那旋转的金属小陀螺上,发出“嗡——嗡——”的鸣声。声音不大,但不单调,是一种有节奏的细小的声音,听久了颇为悦耳。随着它旋转的速度逐渐放缓,声音也由尖细变得低沉,循环周期变长,最终完全停止,自然而然。

    “嚯,真有意思。”祈焕觉得有趣,便拿在手里琢磨。

    君乱酒又倒了一杯酒,缓缓说道:“那玩具,是从一个胡商手里换来的。我一看便知道不是家乡的铁,没想到在九天国能碰见。这铁坚硬又有韧性,能入石三分。”

    虽然这的确是个有趣的玩意,但柳声寒的兴趣似乎不在小陀螺的上面。她看着君乱酒面前的木头片和木头块,指着它们问道:

    “这盒子……?”

    “啊,这是一种特别的工艺,我从本地匠人这里学到的,不过他们说,这技法从我们故土传来……与其说是盒子,不如说是一把锁,只有特定的顺序才能打开,合上,否则就是一堆破烂的积木。可一旦固定在一起,再脆弱的朽木,也会变得牢不可破,密不透风。我特意选了一块不怎么样的木头,琢磨了许久,加了些别的把戏,才雕出来。它也算个玩具吧。这东西,也给傲颜拿上,带着做个纪念罢。”

    饭后,三人心照不宣,先行跟着守卫去了住所,留君傲颜与父亲再说几句话。这一别,又不知要多久了。值得庆幸的是,武国目前局势安稳,也有足够的力量应对外来的危险,这也是君傲颜能舍得下君乱酒远游的原因。况且这么大一座都城不会长脚跑了,好歹她知道,回到此处便能找到自己父亲。

    白涯很清楚这些。他为君傲颜感到高兴,也难免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的缘由。白砂是否会像君乱酒一样,曾在九天国茫茫大地的某个角落,只等他去偶遇?

    大概是被这种心思触动,鬼使神差般,他在就寝前翻找了半天,掏出了香神的蜡烛。

    说起来,君傲颜从来没靠这香烛梦到过君乱酒。他倒是屡试屡灵。有一种很不好的联想——尽管很无端,但……

    也许是活人就梦不到了?只有死人才能托梦?

    这个设想他不是从来没有过,可现在安静下来,万籁俱寂,些许的微小声音不能从脑袋里一晃而过了。他一声不吭,微微攥紧拳头,逼自己别再去想。罢了,哪怕真死了,就像歌沉国的任务一样,死也是要见尸的。这是白涯给自己的任务。

    别想了,别想了,睡吧。他对自己说。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因为这睡前的破烂心思,梦到莫名其妙的血腥场景。一点也不想。

    “想什么呢?”

    这次,白涯坐在海边。

    这该算是意料中的事,不过也有些意外,因为这里的场

    景是他不曾亲身去过的。不过,也可能是根据他的经历,自己的脑子杜撰了这么一个地方出来。这是一片金色的沙滩,像老鲛人美丽的尾巴,沙子都在闪闪发光,而且很细腻,也没有夹杂什么碎石、贝壳什么的。

    他坐在沙滩干燥的部分,海水每次都恰好碰触到他脱了鞋的脚尖。而白砂站在他面前,踩在水里,偶尔被温热的海水掠过脚踝。

    他爹没有回头,只是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光景。远处有峭壁,还有一座巨大的、船的残骸,很像他们登岛后遇见的那艘。

    “没想什么。”

    “你小子还想骗我。”白砂微微侧脸,但也没有转到他恰好能看见脸的角度,“你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爹。”

    “不……只是没必要说。都是小事。”

    “小事儿?”白砂反问,“你拔出封魔刃,这算小事儿?”

    “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不知为什么梦里的父亲要提醒他,“会怎么样?接替霜月君,成为六道无常?”

    “你自己很清楚,不然你当时不会立刻将它合回去——你还不想死。”

    “当然,至少现在不行。我……还没找到你。”

    “臭小子,可别拿我当幌子。”

    “我没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看上去霜月君好像没有发现。”

    “说不定发现了?他可是封魔刃现在的刀鞘,他永远知道那玩意在什么地方。八成是看你没这意思,放你一马也说不定。”

    “这都无关紧要——我也不想告诉他们,祈焕的嘴准保跟炮仗一样炸个没完,傲颜也是没法开口说的,何况她根本没与我们一道。至于柳声寒,若不是她与霜月君认识,我倒觉得值得一讲。只是他们关系看上去曾经很紧密,我便知道,是万万说不得的。不论她是否会告诉霜月君,让她知道,终归不是好事。”

    “我这傻儿子,倒是很清醒嘛。”

    海风吹起白砂的衣摆,轻飘飘的。白涯觉得他爹的衣服好像一身龙绡。之前的梦里他也是这么一身吗?他不记得了。毕竟这只是梦,无关的信息总是拼凑得很将就。

    “我必须清醒……必须一直清醒。”

    “你已经很累了。就算偶尔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更没什么人怪你。”

    “我不能休息。”

    “……”

    父亲的叹息消融在风声里,白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更想知道,为什么在这场梦中,老爹始终背对自己,从来不转过来,头也不回。他知道,只要自己站起来,走进海水中,到他面前就能看到他那张熟悉的面孔了。之前的梦里他也不是没见过。但白涯此时不想站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梦里的自己不想。因为很麻烦,因为裤脚会湿,因为没必要……谁知道因为什么。

    “你其实在责备自己。”他爹忽然说,“只是你自己都没发现。比如驸马的事,你还没有放下。你看到他死时的惨状,尽管与你无关。”

    “嗯。”白涯轻易地承认,“我当时其实没那么难过,不如说

    ,震撼大于悲伤。但在得知他是为了太后才背井离乡,我就觉得……怎么说呢,太后对他而言真的意义非凡。”

    “废话,他没得选。不少男人都觉得,孩子得有,老婆死了换了就是。”

    “的确如此。但很少有人想,见都不曾见过的孩子没就没了,妻子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白砂耸耸肩,“不少人还天天抱着孩子说自己命苦,说孩子可怜,马上又续了弦,把自己感动坏了。美其名曰是为了孩子。儿子也罢了,若是女儿,命苦得很呢。唉,其实我跟你娘当时希望你是个女娃来着……”

    就算在梦里,白涯的太阳穴还是不可制止地跳了一下。

    “你说一万次了……”

    “哪儿有?也就百八十回吧。”白砂捋了捋胡子,“女儿肯定像你娘一样,好看又好带,吃的也少。就怕生了个儿子比老子还难管教。我小时候,每次都能把你爷爷气出个好歹来。不过——你这臭小子还算是省点心,随妈,哼……就是吃得太多。”

    “……个老东西。”

    “你说什么?”

    他爹似乎是回头要揍他了,他下意识像儿时一样忽然低脸捂头。停了一会,没什么反应了,白涯挪开双手,发现他爹还是背对他,面朝大海。

    “你对泉姑娘,可真是心狠嘴毒。我还以为你天天吊着脸,跟你娘一样,一点也没继承你爹的幽默,这辈子肯定没姑娘喜欢。”

    “哪儿来的话?您真当我傻,不知她的意思?”白涯捞起一把沙子,微微松开手,感受它们缓缓从指缝溜走,“她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异族之情,怕也没什么好结果。看看迦楼罗与迦陵频伽就知道了……父母处理不好的事,都让儿女承担,自然会酿成大错。”

    听了白涯这话,当爹的忽然不说话了。他没有回应,但身体确乎是僵了一下。白涯自知说错了话,惹得他爹尴尬。但话也没说错,他当然不打算道歉,只是……

    “我没说你们。”他想了想,又将手塞进温暖的沙子里,“你们……都很好。也都不容易。可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您?傲颜和他爹,大概已经冰释前嫌了,我却连您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是死是活,老东西也没个准话。”

    白砂轻轻笑了几声。

    “你老子就在你心里。”

    “别净整这些虚的。”

    白涯抱怨着,他爹又不说话了。老家伙挺直了腰板,忽然朝前走去。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湛蓝的海水,白砂却没有犹豫的意思。直到海水没过他的腰,白涯才有些着急。

    “你去哪儿?”

    白砂停了一会,继续向前,任由海水继续上涨。白涯急了,他站起来,不知何时双脚陷入在细腻的沙子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奋力地挣扎,想追上前,却寸步难行。白涯感觉这水像是钻进自己喉咙里一样难以呼吸,而不是他爹。眼看着海水淹没了他爹花白的头发,他伸出“手臂”挥了挥。天光之下,那柄锋利的铁臂亮得刺眼。

    白涯忽然从梦中惊醒。

第一百五十七回:无以抗衡

    “哎,可算醒了。”拿着小铜镜晃啊晃的祈焕感叹道,“你每次都睡得太死。若不是你自己起来,叫你可真是件难事儿。赶紧的,再不赶路来不及了。诶,怎么,我说错了?你打我干什么!喂,你怎么还踢人呢!”

    将军已派人准备好了军马。虽然为了翻越前面的大山,可能到了山脚前的村子就得卖出去,但他依然舍得下血本。他还让人修缮了他们的武器,塞了许多货币与食粮。

    “等老白找到他爹,我就回来接您,我们一起走。”临行前,傲颜抓着父亲的手。

    君乱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像所有人父一样,总是那么不善言谈。但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不必言说的事。

    他们不舍地道别。

    祈焕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直到快走出城门,白涯放慢了脚步。他皱着眉,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怎么……还没见霜月君来。他不和我们走了吗?”

    “他不是说要在这儿看看,让我们自己走么。”柳声寒平淡地回答,“不用管他——既然这样说,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会再与我们同路了。”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以霜月君的性子,若只是离开片刻,哪还会特意打个招呼呢。

    “早知如此,昨天该道个别才是。不管怎么说,他可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帮的还都是大忙。”祈焕挠了挠头,语气有些惋惜。

    不过,他们一时不曾想到的,可不止这一件事。

    走到了食月山脚下,他们才意识到问题。这回没有了热心的鸟妖,霜月君也不在他们身边——算了,他在也没什么用——他们非但飞不过这山脉,倘若再下到谷底,也无法跨越未被冻实的暗河。

    姑且只能爬上山顶,再想办法了。

    山路荒芜而陡峭,偶尔能看到稀疏的草木,被山风刮得瑟瑟发抖。从进山起,白涯耳畔便持续飘过呜呜的乐声。他只当是风的呼号,被自己误听成了音乐。正当他收回思绪,专注于路途时,君傲颜忽然开了口: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器乐的声音?”

    她问得犹疑,显然自己也并不肯定。然而祈焕立刻响应了她:

    “你也听到了?我还当是我耳朵经络不通,才无端听到怪声呢。”

    “我以为是风声,加之人的遐想,方与音律相近。”柳声寒凝眉说。

    白涯表示了认同。照理说,食月山周边没有人家,放眼望去,山路上也并无其他旅人。这儿不该有奏乐才对。

    “上次我们来时,有这声音吗?”

    “……不记得了。”

    虽然如此,那旋律仍旧徘徊不散。等夕阳西下,他们来到山脉高处时,已经能清楚地听见与空洞风啸截然不同的幽深鸣响了。柳声寒推测,也许此时的风向恰好吹响了谷中什么地势特异的地方,营造出了乐声。

    空灵而渺远。

    这一点异象,想来对他们的行程没有任何影响。柳声寒眉间结着的阴影,大抵来自于对前路的忧虑。他们沿着裂谷搜寻,妄图找到一条越过天堑的坦途。

    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摇摇欲坠。天光逐渐昏暗了,四人依旧一无所获。

    天上有鸟儿在翱翔,祈焕看它也是泛着赤色的,也许是夕阳镀

    上的吧。它和他早先路上看到的会是同一只吗?人若有这振翅便可飞越千里的本事,那该有多好啊。

    他有些累了,目光漫无边际,追着那只鸟飘远。它不久就消失在天边。祈焕扭了扭酸涩的脖子,转回了头。倏然,他的眼神聚焦在几步开外,一株枯树顶上。

    “你们看那边树杈子,上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白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棵树离山脉断裂的边缘不是太远,也不算近得危险。他们跟着祈焕小跑过去,反正还看不到翻越山谷的路径,不如探察一下附近,没准有意外收获。

    无论是否算收获,那东西的确令人颇为意外了。祈焕眯着眼,踮起脚,还蹦了两下,最终不可思议地问:

    “老白你看那玩意儿,像不像……不,这不就是那个小皇子的木雕吗?”

    “怎么可能?”白涯也抻着脖子努力向上看,语气里满是怀疑,“可那东西明明掉进峡谷间的暗河了。”

    “打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天快黑了,再暗下去准头可就难说了,掉地上都不好找。”

    祈焕咋了咋舌,满地寻摸趁手的小石块。那团小小的黑影说高不高,在枝丫间卡得也不牢,他扔了四五次石子,就把它打了下来。白涯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凑到眼前端详一番,有些错愕。

    “还真是这个。”

    “给我看看。”祈焕从白涯手里接过木雕,也打量了一回,搔了搔头,“真的是它。莫非,有鸟把它带了上来……”

    “鸟抓这个做什么,还放到树上,拿来筑巢不成。”

    “二位,先不说这个。”柳声寒少有地打断了他们,语速急促,“你们是否察觉,早先的乐音,现在停下了?”

    他们住了口。

    那声音确实消隐无踪。白涯意识到,那不是风的动静,因为如此安静的时刻,夜风仍在拍打他衣裳,携带着食月山独有的阴冷。与先前相比,此时过分的静谧,令人泛起鸡皮疙瘩。

    祈焕耳中的世界,却比纯粹的寂静还要诡异。

    当白涯的声音停止后,他隐约捕捉到极为飘忽的人声。他凝神去听,愈是专注,说话声愈是清晰。那是一个稚嫩的嗓音,不大听得出年纪,似乎是个男孩。童声断断续续,大多都辨识不出,过了好一会儿,祈焕才听清了其中一句:

    “……我的木雕……”

    他感到浑身寒毛跟冰刺似的扎了起来,猛地后仰,仿佛要避开手里的物什。

    “你发什么神经!癫痫?”

    白涯险些给他一头撞上。祈焕也不好过,他咬到了舌头,龇牙咧嘴地拽着白涯:

    “你你你听听!小皇子,他在说话!是不是就是他自己把这木雕捞上来的……”

    白涯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摇摇头:“什么都没有,你怕是幻觉了。”

    “真的有。”这会儿,祈焕反倒竟冷静了下来,“听,越来越清晰了。他说……让我……看——去那里……?”

    友人们听着他的指点转头,只看到了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不过是一块巨大的磐石罢了。

    “他难道埋在石头下面了?”

    “比起这个,不是——你们不觉得……山在晃吗?”

    君傲颜紧绷着脸,陌刀直直杵在地面上。她低头盯着脚边

    细小的砂砾,它们在弹跳着,幅度越来越大。

    “我们过去。”柳声寒突然明白了什么,“那边那块石头,先跑过去躲着!”

    “躲什么?”

    君傲颜加快了脚步,只是有些不明所以。而白涯想起来了,他看了一眼深不可测的裂谷,脸色难看,从牙缝里低声道:

    “传闻中,天狗被封印在食月山下……”

    震感加剧的速度变快,没跑几步,便由不大显著增强到了极为剧烈的地步。这种晃动却不是左右摇晃,而是耸动着,滑动着,令他们脚步歪斜。仿佛有参天巨木,要从他们脚底破土而出,又像是——有巨大的怪物,即将由地下爬起。如同一头苏醒的犬,伸展身段,抖着毛发,想把沉睡时落到身上的尘埃、枯叶和跳蚤,从身上甩下去。

    不幸的是,从目前的震动的力道来看,他们,还有这整座山上几乎全部的山石草木,都不过是狗身上的虱子。

    奔跑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在动荡的山地表面连滚带爬地前进。祈焕和同伴一样动作不停,却时不时一阵恍惚。他清醒地感受到自己在随着友人奔走,可应有的忐忑与惊慌似乎被抽离隔绝了,土石隆隆震颤的响动都变得渺远。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嘈杂的声线,有的是人,也有无法描述的、直觉般的感知。它们不断指挥着他,有时,简直是在操纵着他。

    在这些声音里,祈焕突然一个激灵,猛地一推白涯。

    “跳!”

    白涯下意识照做了,祈焕也紧随其后。身体刚腾空,他便听到脚下土地崩裂的声响。等他俩踩回实地上,齐齐回头,看到原地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祈焕明白了。那些声音,无论它们是什么,此刻都在帮助他避开危险。他用力朝两个姑娘招手:

    “你们跟紧我,我带你们上去!”

    在通往目标的道路上,一棵支楞八叉的大树倒了下来,磕磕绊绊滑向山谷;一块巨石滚落,碾过本就破碎的地面,被一条裂隙吞噬。在这些危险触及他们之前,祈焕已经带着友人们绕开了它们的路线。他仿佛忽然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总比险状提前一步,拉着他们逃向安全地带。

    有些不大牢固的山岩,已经掉下山崖,被埋到谷底了。好在,祈焕领他们藏身的岩石,要比其它都牢靠得多。

    他们惊魂未定,背靠着它气喘吁吁。这时山谷里传出长长短短的嗥叫,越来越强,越来越近,震得人头痛欲裂,仿佛头骨在和这声音共振。

    轰地一下,他们脚下的山体一沉。

    野兽沉重的鼻息声,与脚爪抓挠踏地的声音,远而响亮地持续了一阵。听起来,那头天狗正在努力从深谷之下拖出身子。趁它还没出来,白涯压着嗓子问:

    “硬拼,恐怕难。你有什么办法没?”

    “我?”祈焕指着自己鼻子,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当我是霜月君吗,连龙都能打?”

    白涯哪里会不知道,问他这半吊子的阴阳师,只是侥幸心理作祟罢了。他看向君傲颜,后者没有吭声,微微摇了摇头,表情也极为忧心。

    这头天狗,他们虽还未见其形,只闻其声,可它既然能弄出这样山崩地裂的阵势,显然不是普通人力所能抗衡之物。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第一百五十八回:无计所奈

    柳声寒一直在身上摸索着,此时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握着拳抓出来,摊开手掌。三个人不约而同看了过去,她手上的药丸有些眼熟。

    “这是……百花丸?你也有这东西?”

    柳声寒点点头。

    “我终归是个药师……虽是权宜之计,也能为我们争取时间。”

    这正是祈焕当时在夜叉出没的海边,分给两位同伴遮蔽气息的丸药。它比当初他手里的大一圈,柳声寒的指甲也长,动作小心,掰出的几乎是均等的四个小块儿。即使在此刻危急关头,祈焕也不由得瞄了一眼白涯。他可仍是耿耿于怀白涯捏成粉的那一角小药丸呢。白涯也不知是真没想起来,还是故意当没看见。

    天狗安静了一些,它似乎已经爬了起来,在漫无目的地踱步,挤破裂隙,撞碎山石,撼动草木,堵塞河流。它离他们好像更近了。他们都了解百花丸的作用,连忙各自从柳声寒手里拿过一瓣,伸着脖子,急急干咽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们才敢从山石的阴影里小心地探出头。

    夜色中,一匹身形庞大的野兽凛然而立,遮天蔽月。这天狗的形貌像一头毛发虬结的饿狼,却有一对漆黑的翅膀,拢在耸起的肩胛后。它们偶尔舒展开时,几名小小人类眼前便一片黑暗。它的脑袋看起来格外巨大,头颅中线的骨脊凸出,深凹的眼眶里映射出暗红的光,照出口鼻部生着的鹰喙,直裂到耳根。

    月亮已经挂上天空,与眼前硕大无朋的怪物相比,它小得可怜,连一张饼都不如。当天狗抬起头,嘴吻的轮廓凑近时,月轮就像它唾手可得的一小团食物。天狗食月的传说中夸张荒诞的画面,此时就这样真实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在这座遭了天灾般一片狼藉的食月山上。

    这头巨兽低下头,在山脉上粗暴地到处嗅闻。它一直在绕着他们的方位兜兜转转,看得人冷汗直冒。更糟糕的是,它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似乎被发现也不过是时间早晚。

    随着天狗的接近,祈焕感到,先前古怪的感觉再度加强了。他听见了许许多多模糊的人声,有小皇子的,还有其他人。更令他震惊的是,他感受到了天狗的意识——即使他不去看,不去听,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它在哪里,如同黑夜里有一团炫目的光,一个人隔着眼皮也能感知到它。这种联结令他想起蓝珀作用下,他与友人们心意相通。相较而言,他不知道天狗在想什么,却像在冥冥之中与它产生了一定的共情,能捕捉到零星的意图。

    比如此刻,他莫名地知道,天狗发现了某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它不是为了猎杀或进食,单纯是想要找到这个存在。祈焕紧紧闭着眼睛,试图感受更多。倘若天狗不是冲着他们来的,是不是还有机会逃出生天?

    黑暗中,一声鸟鸣在头顶幽幽落下。

    祈焕和友人们一样惊得仰起头。天上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

    可天狗就像听到了什么信号,蓦然扑了过来。以它的身量,这不过是几步之遥。

    “跑,快跑!”

    他们踉跄着逃离,身后哗啦啦一片响动,轰隆,巨石被天狗轻易掀翻,一巴掌拍开

    。它仰头怒吼,蹬踏一地砂石狂奔过来。祈焕毛骨悚然,直觉提醒着他,危险即将降临前方。来不及犹豫,他脚下急刹,赶着友人们朝另一边去:

    “往那边跑——信我!”

    没跑两步,天狗轰然扑中了他们方才前冲的方向,震得四人差点扑在地上。它愤怒地大叫起来,可庞大的身体转向不灵,等它调整过来,他们已又奔出一段距离。

    人声和来自天狗的怒意,重重包裹着祈焕。祈焕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些感受远超过个体所能拥有的量,起初令他呼吸困难。等逐渐适应后,就像是多出了许多双眼、许多只耳,拓宽了他的精神所能感知的范围,也让先前朦胧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

    在某一刻,一个意念划过。它似乎闪现了很多遍,而这一次,祈焕终于抓住了它。

    木雕。

    在天狗的意识中,它感受到的吸引,来自于自己手上的木雕。它被抓在祈焕手里,就像只萤火虫摇摇晃晃地飞着,而这天狗致力于扑住它。

    无数的意志还在喧嚣,在它们的引导下,祈焕有了个隐约的推测。他抖着手唤出一个纸人,它抓着木雕朝反向飞去——天狗不为所动。

    祈焕的感知里能读出,它不再看得见光芒闪烁般引人瞩目的木雕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具体的景象,和四个侵入它领地的人类。赶在它为失去目标而愤怒,进而拿他们泄愤前,祈焕及时将它的目标抓回了手上。他感到天狗迷惑了一瞬,随即又继续锲而不舍地追来了。它的吐息化作灼热的狂风,撞得他们后背生疼。

    祈焕完全懂了。

    木雕最为吸引天狗注意,有了它,天狗甚至能丢下他们这些渺小的凡人。然而,只有当木雕被活人拿在手里,天狗才能“看”得到它。

    白涯眼尖,方才就看到祈焕举止有些异样。这会儿,他看见祈焕一边跑,一边解着缠绕在手上的布条。他曾一直以为,这是类似于习武之人保护双手的习惯,直到今日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样简单。

    随着细布散开,有微光从祈焕手部透出来。他受了伤,布的边缘与皮肤都沾了血,却还有其它东西印在他手上。在又一次变向躲开天狗后,白涯一把抓住了祈焕手腕:

    “你这些是什么——这是,妖纹!?”

    另外二人也被吸引了注意。现在他们都能看清,祈焕手背上蜿蜒爬满了奇怪的纹络,如同青筋编织的网络,却绝不似人类的血管应有的分布。

    “妖纹?”君傲颜调整着呼吸大声问,“那是什么?”

    “人与妖,若结下契约,留下的痕迹便是妖纹……那是不平等的契约,人接受妖怪的力量,却受妖怪支配。但是——白少侠,少安毋躁。这不是妖纹。”

    只是柳声寒也不知道,这到底该算什么。她托起祈焕的手匆匆一瞥,在此时紧急的情势下,一时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们。”祈焕终于开口了,比起往日,他平静得可怕,白涯不祥地想起他被龙撞裂胸腔垂死的时候,“我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说。我答应过会告诉你们,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眼下

    的情况,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去引开天狗,它一定会追着我来。你们先跑。”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办?”

    “我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教我。你们快走——走啊!”

    他知道该怎么办……他知道的,只有这一个办法。

    于是祈焕猛地甩开白涯,一往无前,冲向了裂谷的方向。人影在山崖边缘跃起,几乎没有上升的过程,便如流星坠入谷中。

    天狗庞大的黑影紧随其后,一头扎了下去。

    地面再度被撼动。这感觉与先前有所不同,之前只是山的表面被扰乱,被打碎,此刻整座山体本身都在动摇,在缓慢而坚定地合拢,像要把天狗重新关进牢笼。可这移动并不平稳,他们惊恐地意识到,崩碎的山岩越来越多,仿佛有双无形的大手,将它们挤压掰碎,大块大块地填进裂谷。可以预见,这种裂变很快就会蔓延到他们的立足之地。

    纵使白涯心志坚定,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死死盯着裂谷的方向,目眦欲裂。连番变故,牺牲了友人仍逃生无门,他们一个个都要白死在这儿吗?就算面对天狗,他们还能拼死一搏,多少咬下块肉来,可这样的天地之威,人力该如何对抗?

    “白少侠,上来!”

    柳声寒在身后喊。

    他一扭头,一片巨大的、血红的羽毛,悬浮在及腰的高度轻颤。白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脚下一步不敢慢,跃上这奇异的载具,心思急转:

    “这是你……画出来的?你哪里来的颜料,刚才……”

    刚才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话太像责备,太过尖锐。白涯硬生生咽了回去。

    “先前碰到祈公子手的时候,我沾到了一点儿血。”柳声寒疲惫地解释,手中的画笔不停,凭空生风托起三人,“只有一点点……除了此刻带我们逃离这里,其它的,什么也做不了……为他祈祷吧。”

    一只硕大的鸟儿挥舞双翼,离食月山越飞越远。两支金色的长羽在它尾部飘摇,它的主体和浓厚的夜色一般漆黑,却有一层淡淡的红笼在毛羽的表层。

    它盘旋着,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它在一处高耸陡崖上看到了一个怪异的人影。那人形的轮廓边,支棱出扭曲的肢节。

    缒乌长身而立,眺望着远方山崩地陷的风景,背在身后的手掐着诀。身边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等落到地上,已化作人的脚步声。他没有转向对方,反倒抬起自己捻诀的手看了看,闲闲地说:

    “这拢山诀,倒是好用得很。”

    “现在他们凶多吉少了。天狗与山崩,弱小的人类一个也受不了。”陵歌冷冷地说,她走上前,也将目光投向食月山的方向,“虽然我不会蠢到相信,你有好心到为我设计这一切,但你的确帮了我。”

    “不必言谢,我心里有数。毕竟,我可不敢保证,你的仇人们到底死了几个。蝼蚁有蝼蚁的生存之道,虫豸力量孱弱,生命力可顽强得很。”

    “你还真是看好他们。”

第一百五十九回:无所不用

    “那是当然的了。”缒乌忽然笑了,带着恰到好处的恶意,“不然无辜的神鸟迦楼罗大人,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

    陵歌眼皮抽搐了一下,咬了咬牙。

    缒乌浑若无事,以平板的语调说了下去:

    “不过,他们必然折损人手,挫败士气。按这些人的行事风格,和各自的性子,法器一定都被交给了活着的人。到时候,只要来个黄雀在后,就能把诸神法器一网打尽。啊,放心,我会把琉璃心先借给你。”

    “我并不想以这种方式得到他的心。那是他的决定——即使他决定把心脏拱手与敌,我也理应尊重大人的决定。”

    陵歌说完,便抿紧了唇角,像在将无数的不甘、愤恨、意难平,悉数锁死,压回腹中。

    “这与你想要那群人的性命毫不冲突。你也并没有违背鸟神的意愿,剩下的不过是……事成之后,我顺手帮你一把。”缒乌的声线变得阴沉,背后的肢节缓缓张开,他压低嗓子,讳莫如深,“虽然死生之术,你我并无把握。但至少,你肯定不会害怕触犯什么禁忌,让地府的那位找上门来吧?”

    他将“死生之术”几个字说得很轻,也很清晰。缒乌将这些词句连同蕴含的念头,一并轻飘飘地吹向失了伴落了单的鸟,宛如一只蜘蛛顺风送出自己的丝线。

    他知道自己会听到令人满意的答复。听吧,迦陵频伽开口了,她的歌唱,定是对人类的诅咒,对妖异的祝福。

    “我什么都不怕。如果可以……只要可以,我能付出任何代价。”

    “好。”缒乌眯起眼,眺望远方,“有你这样的觉悟,我便安心了。”

    直至晨曦降临之时,食月山仍是一片死寂。

    遮天蔽日的粉尘并未平息下来,因而一切光景都蒙上浅灰的色彩。相对于这道狭长的天然屏障,被那天狗所破坏的不过是个小小的缺口。而在这缺口之下,人类渺小的身姿几乎微不可见。那些更加微弱的声音,也被空气中的尘埃们掩藏了起来。

    “祈焕!”

    “祈——公——子——”

    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呼喊。

    在山的那边,死里逃生的三人在破败的山体前巡回,游荡,试图寻找着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但那太难了,他们的手都有不同程度的脱皮。再这样挖掘下去,会挖出血肉的。

    “能不能、能不能这样……”君傲颜试着想别的办法,“我割开手腕,让声寒用我的血,来拨开这片废墟,想办法找他。”

    白涯替声寒一口回绝:“不行。那么大的动静非得给他碾碎了。何况若将天狗也挖出来为祸人间,这笔账算在谁的头上!”

    “我们就这么干找吗?”

    君傲颜摊开手,不甘而无奈地问。白涯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刨着那些碎石。尽管他心里知道,这些举动也不过是徒劳,都是毫无意义的事。

    “你流血了……”柳声寒想拉住他,“别再……你已经受伤了。”

    “……我知道。”

    他没有停顿,继续重复着搬开的动作,重复、枯燥、不知疲倦。

    原本姑娘们还是在帮忙的,但当她们回过神,意

    识到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时,都还算冷静地停了下来。既然祈焕声称自己有办法,他们理应相信他才对。可若他其实没办法呢?他若只是找个借口支开他们,将自己置于死地,又该如何是好?

    但他手上的“妖纹”又是什么?

    “白少侠。”柳声寒继续好言相劝,“祈公子多次化险为夷,定是有自己的本事和考量,我们单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眼见期限将至,若我们还不回去,恐怕要辜负祈公子的本意。等我们去歌沉国与太后复命,再让他们派人手来寻人。”

    “复命?”

    白涯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猛然转身,眼睛死死盯着柳声寒。他的眼里有许多血丝,不仅仅是因为一宿没睡的关系。

    “他们要找的人我已经看到了!这双眼睛,亲眼看到的!死了!惨死,死了,没有了。腰牌没了,尸体也没了,我们怎么证明?拿什么证明?!复命?”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周围安静得要命。柳声寒与他面对面,没说什么。君傲颜就站在旁边,觉得尴尬,又不好插嘴。她当然理解白涯的心情,她们都理解。

    柳声寒冷静异常:“就算你对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时常冷漠得令我费解。”

    “你也一样。”

    “你、你们这是说什么呢。”君傲颜觉得不对味儿了,赶来拉扯两人,“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现在是闹内讧的时候?我们不都是在为兄弟担心吗?”

    白涯嘴唇微颤,确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只是甩开了君傲颜的手,转身走了。他放弃了——因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这是希望渺茫的事;因为他心里也很明白三个月的期限将至;因为他一开始分明是为父亲而来,他得去接那狗屁香神的下一个任务。

    因为他没办法。

    转身不仅是需要勇气的事。

    弥漫的尘埃终会沉淀下去,阳光与月光会洒在这里,洒在每一条沟壑、每一处阴影中。有新的生命会长出来,细流会顺着地势再度充盈此处。风与灵力的迂回萦绕终将使其恢复富饶,闭合的山脊将鸿沟两岸就此相连。

    谁来将光散播到照不到的地方。

    他们比预期更早地来到了歌沉国,将驸马的消息带给他们。应当是入冬了,但九天国全年气候湿热,或许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场雪。不过,宫中的人们确乎是穿厚了些,连小女王的小披肩都多了一圈白花花的绒毛,看上去暖融融的。

    “你们怎么感觉比上次见面要累呀?是没有休息好吗?”

    女王秋未语眨巴眼睛,在皇位上歪头打量他们。比起之前,她倒是坐有坐相了许多。但她那年轻的、毫无变化的稚嫩脸庞,都不由得令他们觉得恍惚。他们仿佛已经离别很久了,可看到这毫无变化的陛下、毫无变化的温柔的音乐声,这才令他们觉得,原来时间仅仅流逝了不足百天罢了。

    但他们真的很累。

    “那个哥哥呢?”陛下问,“给我礼物的那个?我的鸟还在,但是蛇好像不会动了。母后说它缺水,让我泡一泡。我好像泡得太久,泡烂了,它就怎么也不肯再动一动,连声音都变得奇怪。我想让他帮我修一修。”

    白涯看了一眼女王身旁另一个空荡荡的座位,深吸一口气。

    “他在给你找新的礼物,让我们先回来。”

    “是吗?”秋未语很高兴,“那会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告诉我们,他说这是个秘密。”紧接着,白涯立刻切入主题,“您的母后身在何处?近日身体如何?我们想见她。”

    “她在睡觉。”未语陛下皱起了小小的眉头,“母后睡了很久。从国师大人出宫后,就一直没有醒来。但是,国师大人说等她回来,她就会醒。”

    “国师……不在?”三人有些意外,他们相互对视起来。

    柳声寒问道:“也就是说,当下的歌沉国,是您在一手打理?”

    “你们不是在小瞧我吧?”

    “唔,绝无此意……”

    “没关系的,也不是这一次了。”陛下歪着头,“国师大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亲自去一趟邻国取药。她与香神大人关系密切,母后需要的许多药也是找他配的。一般来说她七日便会回来,母后陪着我。不过这次她去得久,说是要半个月。母后正好睡了几日,我担心她不醒,国师大人便燃了一种香烛,说能安魂定心,护她元神。待她取药回来便是。”

    “香烛?”

    他们沉默了一会,想了想这段话里的信息。接着,柳声寒继续问:“总是歌神大人去邻国么?”

    “有时是她亲自去取,有时是香神大人派人送来。”

    “那香烛……又是何物?我们能去见见你母后么?”君傲颜同白涯一样在意。

    “可、可是国师大人说了……”

    “相信我们。”君傲颜一板一眼地说,“声寒可是连香神大人都看好的药师,连他都想留住她呢。既然香神与歌神是如此紧密的友人,她一定能帮上忙的。我们着实是为了您与太后着想,才这么急着想帮忙的。”

    白涯听明白了,也顺着说:“也不用抓药,也不用把脉,不过是看一眼罢了,确认一下太后的情况。你如今是一国之主……”

    无人能约束于你。

    秋未语年纪虽小,却能听出这话暗藏的意思。她看了看被提名的柳声寒,她的表情仍是那样温和,那样谦卑。虽然她的话不多,开口的时候也是冷冷清清,但就算在朝中,越是这样的人,给的主意说的话就越是有用呢。

    “嗯……说的也是!”

    小孩子还是好哄。于是时间定下来,待今日晚饭后,他们便可以去后宫了。不过能进入太后寝宫的,只有柳声寒一人,其余的人都得在外面等着。陛下年纪虽小,倒还算聪明,想必也是她的母亲教导有方。

    宫中的音乐好像显得有些单调了,这与以往不同。虽然演奏的人数不减,来来回回就这么一首曲子,一点也不似过去那般,有剧情似的起承转合,顺应着真实发生的事。或许是因为歌神紧那罗不在,便敷衍些吧。毕竟陛下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而让这样的孩子,得知自己生父的遭遇……未免也太残酷了。他们三个很清楚,这种事只能当着太后的面说,最好国师也不要在场。谁知道,她歌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也不知声寒能不能让她醒来。

第一百六十回:无病自炙

    白昼的颜色将褪未褪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太后的寝宫前。

    不愧是皇宫重地,这里的武装护卫几乎是里三层外三层。不用谁引路,光是顺着守卫多的地方走,他们估计都能摸到地方。为柳声寒简单地搜了身后,她便被放进去了。尽管小陛下说,他们可以去别院的寝房先行休息,但两人还是守在寝宫门口,与一群守卫面面厮觑。当然了,这些守卫就没什么兵器了。这一点与故国的皇宫一样,凡是带刀带剑的,都不能接近这些地方。何况屋里睡着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女性。

    两个宫女随她进去。

    门刚打开,迎面而来一股清淡的甜味。柳声寒走进去,看到这室内的帐子都落下来,即使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它们也不曾被卷起。纱帐到处都是,门前、窗前、床边。它们几乎都是一种暗沉沉的粉色,应该是太后喜欢的那种。昏暗的室内透着一股朦胧的暖玫色,即使在冬天也十分温暖。

    “这里的炉子一直燃着么?”声寒问其中一个宫女,“这门窗总是紧闭。”

    “当然会开窗通风啦。”她答道,“要做什么事的时间都是很严格的。稍微出点差错,哪怕坏了太后的心情,我们都不敢呢。”

    另一个宫女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柳夫人您可不敢踩到地上的阵法。”

    “阵法?”

    柳声寒低头,看向那个宫女手指的方向。

    屋内果然留下了一个阵法——就围绕着太后的寝床。宫女说,阵法会维持住人类生存的最低灵力供给。任何人都不能迈过这个蓝色细沙洒出的阵,否则阵就会失效,太后会被活活饿死。这是国师说的,阵也是国师布下的。

    其他太医若要在此期间检查太后的安全,便只能牵丝把脉。细如蚕丝的金线延伸到法阵之外,被针固定在桌上。柳声寒牵起丝线,试了试太后的脉,倒是一切正常。

    她只是沉沉地睡着。

    柳声寒在偌大的寝室内巡视了一圈。其他再无异样,只是她在靠近床的墙脚发现了两支蜡烛,都燃了一半。她捡起来,凑在面前嗅了嗅,闻出它们便是室内弥漫着的香气的来源。它们应该也是由宫女负责定点燃烧与熄灭,就像香积国国君一样。

    这个蜡烛的味道,与乾闼婆赐给傲颜的香烛一模一样。柳声寒不能很快识别出确切的成分,但她可以肯定,里面应当全是草药,大部分都用于安神助眠。它们散发着一种果实熟透了、堆积在一起后,发酵过度的气息,闻久了有些迷醉。

    “你们多久点一次蜡烛?”

    “我想想……”

    那,白涯的蜡烛是什么药?柳声寒回忆了一阵,她记得一些能认出来的部分,与这些草药无异,但还有一些她认不出的部分。

    这世上竟有她柳声寒无法辨认的药物——这一点,从很久之前,她便开始在意了。

    这倒不是眼下要紧的事。

    那些放着针线的桌上,还堆了许多药。有圆球,有粉末,有的直接是干燥的植物原株。柳声寒拿起来看了看,转头问道:

    “这些是太后服用的全部的药吗?”

    “唔,应当是了。”一位宫女扫了一眼,“啊,还少两味,但那些是放进炉子焚香的。国师临走前派人

    去收了。”

    “姑娘可记得是何物?”

    “唔……我不是负责这个的,不清楚。”

    “能劳烦您去一趟药房,抄一份单子来么?这很重要。我必须详细地了解太后的饮食用药,才能做出判断。”

    “啊,好。”

    “还有这位姑娘。”柳声寒转头对另一人说,“请您去御膳房,抄一份太后的食谱来。要七天的——在太后沉睡前的七天。”

    “好,这就去。”

    天完全黑了,宫里四处都点起了灯。

    两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白涯蹲在地上,闲来无事,捡根小棍儿画起王八。

    “你这王八画的怎么这么丑。”

    “我画的是祈焕。”

    “他也不长小辫子啊。”君傲颜皱起眉,“还是冲天辫。”

    “其实是王八。”

    “……”傲颜青筋一跳,“我还当真了。”

    “那看来我画得挺像。”

    “像王八还是像祈焕?”

    “照你说那都像。”

    “?”

    “他就长这样。”

    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的味道。

    白涯又在龟背上戳了几道,看上去又像龟纹,又像人脸。但不论哪个都丑得过分。

    “你站这么久不累?”白涯低头继续画着,随口问了傲颜。

    “不累。在军中站一整天也是常有的事儿。”

    “你其实可以不用跟着他们站。”

    太后的寝宫忽然开了门,傲颜低头看画儿,还没回话,白涯便猛站了起来,差点磕到她的鼻梁。两人都以为是声寒出来了,结果不是,是两个小宫女。白涯拦住她们,问里面还得看多久,他是真的腿麻。

    “不知道呢,得一阵子吧。”说罢,宫女们就急匆匆地走了。

    傲颜翻了翻白眼:“腿麻你站会儿啊。”

    “我不。”

    三个人最终能聚在一起谈话,已经是深夜的事了。

    柳声寒看药单与食谱是顺带的事,支开她们才是真的。趁屋里只有她与沉睡的太后,她直言自己轻手轻脚地翻箱倒柜了一阵。说这话的时候,她面色阴沉,一点笑意也看不出来。不如说,从她离开太后寝宫的那一刻,就一直板着脸。过去那些许低调的、轻微的笑容也被收敛在一层沉重的阴翳之下。

    就仿佛她还带出了什么秘密。

    秘密着实是有的,但她尚不清楚属于国师还是属于太后。连着脉的金丝不是凡物,是实打实用金子拉伸出的长线。这种线能够精确地传递出患者的脉搏,最大程度上缩小误差。不过这种金丝被药泡过,还注入了一些法术。至于是什么,柳声寒无法识别。

    “还有蜡烛。”她说,“香烛与傲颜的一样,安神助眠。只要烧两刻,能管三个时辰。他们早晚要烧半个时辰,这便管了一整天……”

    “是驱梦用的?”白涯微微抬眉,“免得她做噩梦?”

    “……不,是为了让她一直睡着。”

    “什么?”

    两人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们看着声寒认真严肃的面孔,知道这绝不是玩笑。她从不开玩笑。

    “和什么病,什么药都没有关

    系。是香。蜡烛燃烧的香气,让她无法醒来。”

    “怎么会这样?”君傲颜皱起眉,“乾闼婆给我的竟然是这么危险的东西?”

    “香烛本身并不危险。”声寒道,“我每每替你们熄灭香烛的时间,都绝不过两刻。但国师是故意让她睡着的……”

    “紧那罗有什么目的?”白涯感到头痛,“陛下说过,歌神这次外出的时间更长。我想她让太后无法醒来,是要隐藏什么事——不能让太后说出来的事。”

    “不能对我们外人、对宫里人、对亲女儿说出来的事……”君傲颜一同思考。

    “不止如此。”柳声寒仍板着脸,“还有符水。我在她床前的柜子里发现的,还有半碗,我没法带出来。粉末已经融化,也不知符上到底写了什么。碗是红陶碗,也有讲究。但说实话,我对阴阳术之流不甚了解。若是祈公子在场,大约还能略说一二。”

    “……还有吗?”

    “疑点重重。”

    几乎一整晚,三个人都围在客房的小桌子上讨论、分析、商议。尽管如此,他们知道的部分还是过于有限,很难了解到事情的全貌。可以确定的是,那些药,看上去虽都是补气养血之物,能瞒过太医们的眼睛,却瞒不住柳声寒。

    一株草,开花是药,凋零是毒,可救人,亦可杀人。一片叶,春可驱寒养胃,却伤肝动气;秋可生筋愈骨,却损脾败血。有的毒多了便是药,超了又是毒;有的药配上另一副药,亦成了毒;有的毒配了药,便失了一种毒性,强了另一种毒性。不论药或是毒的用量都自当有所把控,同样的植株不同部位、不同时段、不同的生长环境也与药性毒性息息相关。天底下几乎没有柳声寒不知道的事,想要骗过她可不容易。

    她知道,歌神紧那罗并不那么熟练,对诸如此类的知识,也了解有限。否则,她也不必一趟一趟地往香神那里跑了。有什么事,抓个信使传话,不比这方便吗?

    他们知道,国师正在一点一点破坏太后秋若筠的脏器,一点一点剥离她体内的灵力。她将她的生命力,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时间和方式缓缓掠夺。而小小的陛下是如此听从国师大人的教导与安排。她要是想在眨眼间从这小女孩手上夺得国权,当然不是难事。或者,更体面些,拿她当做一副挡箭牌、一只假人偶,在幕后垂帘听政,指点江山,大权在握。

    没有人会怀疑她。她会留给世人的印象,不过是个贤明的、尽心尽力挽救着太后那岌岌可危的生命的、重情重义的神明。

    尽管神明从未救过世人。

    “把香停了。”在公鸡打鸣前,柳声寒说,“只要干脆不让宫女点香,太后自然会醒。”

    “宫女肯定不让,陛下也不让。”傲颜无力地说。她有些口干舌燥。

    “那就换了。咳——”白涯捏了捏鼻梁,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她必须知道这些。”

    他们从陛下秋未语那里听说,距离国师大人说要回来的日子,还剩三天。不出意外,她现在应该就在邻国,在乾闼婆的香苑里与他把酒言欢。

    亦或是盘算着些不为人知的、恶毒的阴谋。

    “香烛可不好偷。寝宫外重兵把守,况且——他们怕是有香烛无数,偷不完的。”

第一百六十一回:无名火起

    按理说,他们有一个白天的时间来讨论,还有什么靠谱的方法能拿出来。不过有些问题不是说给够时间,就一定能想出办法。当然,也可能是时间不够长。

    白涯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他只是朝后一仰,刚沾到枕头,整个人便“昏迷不醒”了。柳声寒怎么也弄不醒他,便抱怨一声:还和以前一个德行。

    “这些天来,白少侠确实多有操劳。之后若有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这几十天来,君姑娘在武国过得如何?”

    “嗐,就那么回事儿……”

    两个姑娘随便聊了几句。没多久,傲颜便也开始打哈欠了。再怎么说通宵一个晚上,要人第二天保持精神抖擞有些说不过去。这事儿他们是没少干,可也不能老这么干。柳声寒倒是觉得罢了,便劝傲颜也歇息一阵。她便回了自己的客房,闭眼眯觉去了。

    傲颜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她拿着熟悉的陌刀,站在熟悉的战场上。她还是个孩子的模样……是回忆吗?她想不起来了。毕竟,儿时的她总是在战场的边缘徘徊。君傲颜忽然意识到,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短暂的时间中,她几乎从来没再做过梦。

    她不应该参与战争……至少在梦里这个年纪,不应该。

    但她就是站在这里了,站在总是被嘈杂尖锐的人声、兵器声与战马嘶鸣声塞满的地方。这些声音一刻也不停歇,并且永远伴随着漫天的硝烟。有战争的地方,天永远是黑色,浓厚的烟雾会塞满战场的每一处角落,将一个人心肺里隐藏的、干净的东西都挤出来。战场上的人没有人性——即便他们是被名为人性的东西驱使到战场上去的。

    人们总要摒弃很多……并在一次次目的不同、过程却如此一致的行为中,重新捡起一些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傲颜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小小的身影,而自己像她背后的鬼魅一样跟随着她,目光永远停留在儿时的自己身上。梦里的小傲颜感到一阵头疼,她拿着刀,不知所措地在刀光剑影中穿梭。

    她每一步都很轻,轻得只能在泥泞的沙场上留下薄薄的脚印。潮湿的土壤被挤出一层浅浅的红色血水,又缓慢地重新回渗到被挤压的土地上。这里是谁的领地?将士们一定是知道的,深深地知道。可傲颜一无所知。不论是年幼的她,还是如今的她。

    她只觉得血液在血管中燃烧。

    号角声十分刺耳,冲锋时的嚎叫显得莫名其妙,擂擂战鼓也只会惹来一阵心烦意乱。这些东西……这些用以鼓舞士气的东西,在她的耳中显得那样多余。

    她只在意杀戮本身,且向来如此。

    “我”是不同的。不同便是不正常的。

    她对柳声寒撒谎了,她意识到。可说那些话的时候过于熟练,因而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只有她自己清楚地记得,久别重逢的快乐很快被时间消磨,以教育为主的老一辈的做派再度占据了她的耳畔。她知道,想要寻找父亲,想要让父亲平安,即使血脉里流淌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血,在这之前的长期的急切、焦躁、不安、期盼,全部都是真实的。只是在这之后,对说教不厌其烦这点,也是真实的。

    他们吵过架,虽然只有一次。剩余的时间只要不谈论这个话题就可以了——现在可是特殊时期,越是英勇善战活下去的希望便越是庞大。如果不是这些东西支撑着她,她甚至活不到也不会来到君乱酒的面前。他居然又拿那一套说辞出来?老东西果真冥顽不灵。

    她有些失望。她本想证明什么的——证明这种对战斗的热切,总是有好处的。

    可她父亲实际上宁可她没有这种热切,得不到这种好处,不需要来找自己。

    倒也不是君乱酒真正地说给她听了,但她不傻,能感觉到。父女俩彻夜对酒当歌,她还真能把老东西喝得迷迷糊糊。傲颜也记得,其实那时候自己也不清醒,但第二天醒来时满脑子都是老父亲的一派酒后胡言。并不激昂,也没在埋怨,但那种莫名的忧虑与哀愁就是在她心头萦绕着,徘徊着,挥之不去。她确定,那绝对不是自己酒喝多的幻听。

    她不正常——但她父亲希望她正常一些。什么是正常?是在来到武国国门前,面对高大的守卫便转头退缩么?是在第一步踏上九天国这片混乱的迷境时,第一时间就打消寻亲的念头么?还是在被朝廷委以重任之时就……不,是一开始就不会上奏给朝廷,是在听到那些经久不息的流言蜚语就退缩不前,是安静又充实地度过枯燥无趣的一生……在悔恨里?

    在悔恨里?

    这就是正常人的模样?

    是君乱酒希望的她的模样?

    那时的自己是如何拿起那柄沉重的陌刀,又是如何将身披铠甲全副武装的战马一分为二的,她已经要记不清了。现在的自己不知还能否做到。应该可以……仅凭一时冲动带来的力量不足以维持她长久的热情。还是说,这份冲动始终埋藏在自己灵魂深处,呼之欲出?

    其实父亲是不想放自己随白涯他们走下去的……她知道。但军人、江湖人,讲究的都是一个义字。君乱酒更不希望她是个为了保全自己,可以毫无负担地躲在安乐中的普通人。傲颜当然不是,不如说,将军更不希望自己令女儿变成这种人。可忠孝仁义,本就是绑作一团的东西,他如何教自己将它们分开?

    梦里的自己是那样幼小。

    陌刀那样沉重。

    战火以血为燃料,拉出一道通红炽热的幕布。人影在其中往来穿梭,有人冲上前去,有人倒下。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这是一场梦,而梦终究会醒来。

    她觉得很热……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半梦半醒间也不曾放过自己,火焰带来的热浪真实得令人生疑。君傲颜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从床板上爬起来看向屋外,发现仍是一片灰蒙蒙的、满是烟雾的天。

    她精神了大半。

    她立刻从床上翻下来,匆忙勾起鞋子,抓起陌刀冲出门外。柳声寒不在房间里,她随手推开白涯的门,发现他也不在。这儿很热,她没跑两步就出了汗,仿佛回到了夏天。刚冲下楼,她便发现无数侍卫和宫女手忙脚乱地运着水桶,吵吵嚷嚷地朝一个方向跑去。场面混乱不堪,她焦虑地看向他们跑去的方向。那里离自己不远,且浓烟滚滚。

    ——是太后的寝宫。

    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女拎着沉重的水桶,水已经洒了大半,湿滑的地面令她栽了一个跟头,惹得一身泥泞。她抹了抹脸,哭哭啼啼地爬起来。君傲颜一把将她拎起,像抓住一只小鸡崽一样。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着火了!”她哼哼唧唧地嚷着,“太后的寝宫着火了……呜呜,太后、太后还在里面,大家要救火呢。呜呜呜,国师、国师还没……”

    “陛下在哪儿?”

    “陛下被拦住了,她要冲进去……呜呜呜……”

    现实的情况比梦境令人紧张太多,她该庆幸这个转折不那么突兀吗?她不知道。傲颜松开手,小宫女捡起水桶,折回去重新打水了。她一路跑过去,感觉炙热的空气令她手中的金属开始发烫,不知是不是错觉。

    君傲颜跑到寝宫附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白涯的身影。他大概也是刚醒,才从那边赶过来。柳声寒在最前面,她有些焦虑地探头探脑,却不好近身。她被侍卫拦在外面,身旁是还在哭闹的秋未语陛下。

    她一定要见母亲了。真是难为她,她分明还小。傲颜的视线立刻转回白涯身上,发现他已经侧身踏上宫墙,以熟练的轻功从人群头上飞过。他像一只灵活的黑燕,一下就掠过侍卫们的头顶,冲破滚滚黑烟,钻进了太后的寝宫中。他太快了,长翅膀似的,人们甚至根本没有看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闪进了那危险的禁地之中。

    “声寒!”她高声大喊。

    原本哄劝着小陛下的柳声寒立刻回过头,朝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君傲颜顺着人群挤到她的面前,将她拉到人群稍微稀疏的另一边去。

    “刚刚是……老白?他、他就这么冲进去了?”

    “应当是的……太快了,我没有看清。”柳声寒皱起眉来。火光将她平日里毫无血色的脸照出一阵温热的红色。

    君傲颜望向起火的位置,也是一样眉头紧皱。

    “怎么会忽然起火……”

    “兴许,是宫女疏忽。有煤炭迸溅到木材上去。”

    “可、可你看这火势——”傲颜难得如此冷静,“它不是从太后的房间直接烧起来的。”

    她正说着,忽然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破窗而出。人们先是一怔,便立刻簇拥了过去。白涯成功了,他冒死将昏睡的太后从火场里救了出来。他刚将太后放下来,那里又乱作一团,一部分人急匆匆地围拢过去,小陛下也一样。他们围到太后边,准备将她抬到别处。白涯一转身,趁乱从人群里挤出身,转向正准备朝他走去的两位姑娘的方向。

    他脸上沾着灰,大步流星地走来,顺手拍掉了一边手臂燃起的火苗。

    柳声寒刚走上前,却被他恶狠狠地一把掀开了。

    白涯用力推向她的左肩,她重心不稳,向后倒去。惊愕中,君傲颜立刻扶住声寒,一脸莫名其妙。她不可思议地望向白涯,惊呼道:

    “你疯了?!”

    白涯啐了口唾沫,没有理她,眼睛死死盯着柳声寒。

    “你放的火?”

    柳声寒缓缓咧开嘴,像冷火在唇边蔓延。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630/ 第一时间欣赏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作者:夜厌白所写的《白夜浮生录》为转载作品,白夜浮生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白夜浮生录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白夜浮生录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白夜浮生录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